属于林森的通道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光怪陆离或是奇景异闻,与外界无不带有倾向的相比,碎石在此只是碎石,洞壁即便嶙峋也不超限,唯一不寻常的只有平凡。
火焰在林森进入通道时熄灭,烧得残缺不全的衣物和其下多少被灼伤的皮肤要素齐全地证明了其存在,即便现时已然熄灭。
通道在此的意义除庇佑外别无他物,林森在这坑坑洼洼的洞壁上,从那高低不平的碎石路里,得不到除这些事物本身以外的更多。
也许这是唯一能够容身的现实了,有那么一刻,长得即将永远的一刻,林森甚至想要自缚于这仅仅一段的狭小通道里,将自己的躯体固定在洞壁突出的石块构建的支点,粗糙的石壁唤起没有记忆归属的温柔感触,没有阴谋威胁,没有使命向前,自己得以作为林森释去紧紧勒在脖颈上,只留给林森不至于窒息,好让其被长久驱驰的狭窄气道的诸多促使他前行的绳套,真正、完全地呼吸。
林森靠在石壁上,他想起和老爹离开自由世界时,那如同动物肠道的迷宫,那时的通道大抵上与现在的并无不同,林森疑惑为何世界上要有那么多目的不同、位置不同的通道,好像这个世界被分成了地面的和通道的,那如此,就还会有白天的和夜晚的,锋利的和收敛的,如果那样,世界真要乱了套了,彼此在倾向上的差异将世界的躯体四分五裂,并又想要依托自己手上所拥有的部分重又建立起一个符合自身倾向的世界,世界就在这样的分裂与夺舍中变成了世界们,但各种倾向却又无法完整地构建出世界,某一倾向的世界中所欠缺的被另一倾向引申成新的世界,如此,这一空缺便由曾经的一统世界在某一倾向中留下的主观印象来填补,成了在静止的自我法则中往复运动的倾向之上补丁般突兀且笨拙的部分,但各个倾向的主观印象所引申出的世界相互拼接,一统世界的图画又被描绘出来,当然仅仅只是一幅图画,运动的世界已然死去,它的残肢之上长出了形态各异的新躯体。
这幅图画是各个部分色调不同的,即便同一所建筑也被分成色调不同的诸多色块,就像拴在一根柱子上却朝着各个方向的骨头四散奔跑的狗。
林森作为这幅图画里的小得几乎不可察的细节,竟也能被分成了诸多的色块,大概色块的分布不是浸染于画布上的,是具有相同色块的部分纪律性的产物。
而林森此刻所身处的通道,就像是原先完美拼合的七巧板,其中的图形以其自我的倾向将完全的面积破碎后,重新组合成同样处于外廓范围之内的,却在原先完全的面积中出现的赫然空隙。
这样的空隙是在各个倾向内都无法引申出的,完全的现实。
可这样的现实给林森的感受却并不比各个倾向的世界要来的轻松,甚至更加的迷茫、进退两难。
不被倾向染指的现实是极为困顿的,即使在倾向的世界中置于死地的图谋一刻不停地追逐林森,活下去却也作为林森的倾向使林森不停地向前,而处于此地的现实之中,死亡的阴谋消失了,与之某种程度上相互依存的活下去的欲望也开始消逝,在没有倾向的现实里,成为林森的倾向也同样地被放逐,而失去倾向的林森,又该靠什么定义自己呢?林森渐渐觉得自己作为石头,作为尘土亦无不可,仿佛自己的双手变成了洞壁上两块高于他处的凸起,自己的双眼不过一块圆润石头上的寻常褶皱,自己的意识也只是无意路过此地的风浮起的一片微尘。
变成尘土与石头又有何不好呢?至少自己永恒地存在了。
离开此地还有何处能够容身呢?变成石头就不会被谋杀了。
林森闭上了眼睛,成为一块洞壁上平凡的石头,似乎即将永远地睡去。
事实上,林森睡了不少时间,在此地,时间对于现实是有意义的,对于林森却是无意义的,只需一段毫无内容的虚无便可填充。
唤醒他的是不知来自何处,但距离自己并不很远的震动。
林森已经不再拥有察看的双眼,原先眼睛的地方早已在流逝得不知几何的岁月里磨灭得连褶皱也不剩下。
震动越发接近,也越发强烈,直到蔓延至早已看不出存在于此的属于林森的部分,林森这才发觉,震动来自于洞壁的崩溃,无数或大或小的碎石滚落,引发更大规模的崩溃,碎石越发庞大,整个通道行将崩溃。
林森已不再欲望脱逃,既然连完全的现实里死亡都已成定局,那自己如何能够再去抵抗?崩塌吧,用大小合适的碎石一下将自己砸死,千万要大小合适,高于或低于的死亡是万万不能的,纵使生前多多少少犯下了超限之罪,但死亡时一定要最恭敬地以自我应有的轮廓相迎,这是关乎来生的。
但预想中符合林森大小的、一股脑的死亡并未如期降临,疼痛如同大小不一的雨点来袭,不属于石头的疼痛感受使得双眼回归,周遭洞壁震动着,隆隆地坠下碎石打在自己的身体,疼痛即时地产生反馈,自己的身体正轮廓清晰地、以血肉而非石头的形式接受着碎石的洗礼。
自己分明地在相当的一段时间内成为了洞壁的一部分,眼睛变成褶皱,双手变成凸起,意识变成尘土,在完全的现实里无法寻得自我的度过了漫长的年月。
而此刻自己的身体与洞壁却展现出彻底的相异性,就像国父和大便那样绝对不相同的东西,使林森产生这样转变的是洞壁崩塌、碎石滚落砸中身体带来的痛苦,痛苦带来倾向,倾向成为林森。
林森重获双腿后开始奔跑,无论是完全的现实亦或是倾向的世界,彻彻底底放松下来、饭来张口的生活、甚至是任何欲望最高程度的满足的容身之所是哪也不存在的,无论是向倾向妥协亦或是委身完全的现实,最终只有死亡的如期降临,因为那是意图要抹杀作为自身定义而成为某一方的组成或是延伸的诱导和阴谋,失去定义的自我便无由存在。
林森必须奔跑,跑出现实,跑入倾向,跑出倾向,跑入现实,他不能停止,因为死亡在身后一刻不停地追逐,因为这奔跑便是林森的倾向,一旦停止,便即刻被剥夺定义,投入某一方轰轰烈烈的大合唱之中。
在即将跑出通道时,林森看到了洞壁崩塌的开端,一条横亘于洞顶的巨大裂缝,想必开始时不过是难以望见的小小裂隙,在林森沉睡的漫长年月里逐渐扩张成足以使通道崩塌的巨大裂缝。
如果在最初有谁能够来修补一下,也许就不会崩塌了。
但在完全的现实里,哪里又有‘人’呢?林森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