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暖立即坐直,利落地接起来。
在她说开场语时,就听到对方一直在咳嗽。
压抑又沉闷,每咳一声,仿佛都能感觉得到,他的肺在不堪重负地震动。
向暖看了看弹屏,是深城的号码,首次来电。
你们这里是心理援助热线?来电人先确认。
向暖:是的,请问先生怎么称呼?那头思考了下,我姓方。
好的方先生,您想和我聊什么呢?我有30分钟是吧?向暖说:规定是这样,但如果有必要,我们也可以适当延长时间。
够了,聊一会儿就行。
方先生又重重地咳了声,微喘着说:我病了,肺癌晚期。
向暖心一沉。
在大量来电中,绝症患者的比例一直比较高。
面对他们的绝望,不甘,痛苦,再专业的接线员也会觉得无力。
因为所有的开导,安抚,技巧,在这样的群体面前,都是轻飘飘的,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你别怕,隔着电话线是不会传染的……我只是想找人说说话。
方先生无奈般笑了笑。
向暖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误:抱歉,我只是觉得很惋惜。
是呀。
方先生说:我才三十二岁,结婚两年,孩子刚满一岁。
向暖再一次的失语,随而有些紧张无措起来。
方先生很敏锐,反过来安抚她说:没关系的,我知道,你帮不了我,就听我说说话,行吗?向暖说:好的。
素未谋面,但她能想象得到,他在生活中应该是个很温暖的人。
方先生气息不稳,像是在压制咳嗽。
我其实不怕死,人嘛,总是要死的。
我就是担心家里人,他们怎么办?我妻子是个很好的人,我答应过要照顾她一辈子……还有我的女儿,她还那么小,要是上学被人欺负怎么办?要是以后的男朋友对她不好怎么办?方先生声音哽咽起来:父母年事已经高,他们只有我一个孩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何其残酷……我不怕疾病,也不惧磨难,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给我一条绝路?如果只是我一个人就算了,我一走,还要搭上那么多人的幸福,这太残酷了你知道吗?向暖语声轻柔:我知道,是很残酷。
但是方先生,现在医学很发达,据我所知,肺癌也有治愈的可能性。
你想,你有那么多的人爱你,每一份爱都是一份牵挂。
这些牵挂,就像线一样绑着你,正在帮你和病魔对抗呢。
命运越是不公,我们就越要有胜天半子的勇气,你说呢?胜天半子?方先生笑起来:你说得对,我确实是不服!我就觉得,我是个好人,努力生活,用心待人,老天爷凭什么要提前把我的命收回去?向暖没有围绕疾病这个话题,展开道:方先生是做什么工作的?我是个网文写手。
作家呀!就是喜欢写小说,混口饭吃而已,不敢自称作家。
方先生有些不好意思。
向暖挺有兴趣:不知道能不能拜读你的作品?行啊。
方先生说了个笔名,语气可见地明媚起来:我老婆曾经就是我的粉丝……她是我写作以来最大的收获。
可以想象,肯定是个很浪漫的故事。
向暖又问:那你现在在写什么?有考虑把你的经历写出来吗?方先生说:在写的,但又怕将来我家人看到会难过……起码他们知道,你努力过,爱过。
向暖不知道说这些对不对,但她还是想说:伤痛是可以过去的,但爱不会。
你对父母的爱,对妻子的爱,对孩子的爱,一定要尽量地表达出来。
因为……如果真有那一天,这将是唯一可以缓解伤痛的良药,也是最温暖的回忆。
他们想起来时,可能会流泪,但也会微笑……向暖眼眶发酸,气息也有轻微的发颤林依澜常说她太容易共情,做这行久了,会吃亏。
可向暖觉得,如果连共情都做不到,怎么去帮别人处理心口上的伤?她轻轻吸了下鼻子,语声扬起来:方先生,世事无常,希望往往就在转角处,你别怕时间,也别怕明天,大胆热烈地往前走,过好每一天就是了。
电话那头静了良久,伴着吸气的声,有笑声响起来。
说得真好,谢谢你呀,这个电话我真是没白打。
方先生笑着说:时间差不多了,那我……继续大胆热烈地往前走。
记得关注我的微博,很好找的。
向暖说好。
电话挂断,抬眸就见小丁无奈地看着她。
又共情过度了?向暖摇头笑笑。
小丁皱眉说:物极必反,你这样可不好,伤身。
向暖领她的好意,我知道了……就是控制不住。
小丁道:也正常,刚来都这样,多愁善感,常常被人间疾苦所震撼。
时间久了就冷静了。
向暖托着下巴,想了想道:我常觉得来电人身上承载的是人类共同的苦难,由于某种机缘巧合,那个人承受了这个苦难,但这个苦难本身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我希望能通过这条热线化解掉一些痛苦,为社会提供一些信心,使每次来电都能产生一些向好的改变。
说完,向暖又自嘲地一笑:有点自不量力。
谁说的。
林依澜在另一个工位上抬起头来,这本身就是热线存在的意义。
从个人层面来讲,其实每个人身上都是有光的,这光可能照不到自己,但可以照到别人。
我们从事心理学,谁不想成为一束光,能为身处黑暗的人指引航行。
从社会层面来讲,咱们一群人为社会提供了一个倾诉的空间,从个人的‘拐棍儿’成为‘社会的支撑力量’,这才是我们真正存在的意义。
没有接听任务的同事,纷纷点头。
他们这样的一群人,不仅会有与另一个生命深深连接的感动,和看到来访者生命力重新焕发的喜悦,也会有被否定、被质疑、被攻击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