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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风雨欲来

2025-04-01 07:54:35

呜呜呜,嘤嘤嘤……你别哭了行不行,你已经连续哭两天了,我现在头好疼。

我……我他娘也不想哭……呜呜呜,你赶紧倒杯水给我,眼泪都哭干了,嘤嘤嘤。

……一间简陋的茅草屋里,撑开的窗框透近来缕缕薄弱的天光。

从那窗缝看出去,能见大片苍翠葱郁的钻天杨。

林间本无风,却能隔三差五听见刚劲的厉风扫过,带得粗壮的钻天杨都要抖上三抖。

一开始,李誉不大适应身处这么一间破破烂烂看上去随时都要倒塌的茅草屋,也不大适应随时能听到几乎要扫垮茅草屋的风声,以及……时月那仿佛被人扇了无数大逼兜的委屈哼唧,但关了整整两天后,李誉逐渐麻木了。

他坐在方方正正的木桌子边,看了眼屈膝坐床头泪流满面的时月,只能无可奈何地拎起桌上的冷水壶,倒了一碗,端过去递给时月。

时月一股脑喝了个底朝天,末了,又把破烂得豁了口的碗还给李誉。

李誉走回桌边坐下,听时月哭着道:我都说了,我是有点病在身上的,你以为这是我在哭吗?这分明就是十六岁的我在哭!李誉:……听这话说得,没病确实是说不出来。

李誉揉了揉眉心,愈发焦虑:我们会被这……高人关到何时?看他如此废寝忘食地练武,多半是贺北淮答应他的比试了,我想,应该很快。

时月刚一说完,外面沈映高亢又兴奋的嗓音就全方位环绕在茅草屋中。

小丫头聪明。

明日,待老夫胜了你师兄,你二人便可以走了。

时月默了默,张嘴就汪汪大哭:师兄!!!!李誉:……人还没死,怎么就兴哭丧了。

李誉脑仁更疼,几乎要被时月那尖声的哭喊吵出幻觉来,他只觉得耳畔不停的嗡嗡作响。

等时月哭得喘不上气,他才有机会问道:所以,这位高人前辈绑我们,是为威胁贺北淮应战?时月还在哭,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能说得出来,唇齿间只能蹦出嘤嘤呜呜的声音。

片刻,她才努力梗着脖子点了点头。

这是另一个人格,又占据了时月身体的主导权。

李誉审视着时月的状态,心中无不担忧。

自从他二人在商炀的府上遭遇这南越武痴沈映,时月挨了那一掌后,情况就愈发的不稳定,那十六岁的人格隐隐又有占据上风的趋势。

李誉想着时月交代他的事,五指握了握拳。

倘使时月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格,对眼下的局势,大为不利。

她一没有武学傍身,二不明藏在暗中的阴诡,李誉完全没把握,在两人身陷囹圄的处境下,能不能保全这样的时月。

尤其是……万一四司再次出现。

一想到四司,李誉便皱了眉头:我听商炀说起,南越的使臣团正在来槊城的路上,如此巧合,这位武痴前辈同时出现在槊城,难不成……时月依旧哭着,又点了点头。

李誉脸色一白。

他的心思玲珑剔透,这些日子又在商炀府上长住,朝中的大小事,商炀和崔谚都不曾刻意瞒他,甚至还听过他出主意。

他清楚南越公主的真假传闻,再联想到使臣团来访之事,李誉不难猜到,南越是要借机针对贺北淮,以至于让这位武痴来牵制贺北淮。

再往深了想,南越便是要撕毁盟约,重掀战火。

如此一来,将将好转的边境民生,将成万劫不复的地狱。

他若想救这些百姓……李誉咬着牙关,放在桌面上的拳头攥得更紧。

时月默默流着泪,那双碧瞳里,却有丝丝期盼的光,她希望,李誉能跨过自己心中的魔障。

良久。

李誉的手指松开,终是看向时月。

他明白的,能救边境百姓的,只有贺北淮。

贺北淮的兵法造诣,在西梁的覆灭上,已然尽显。

这么多年,南越也正是因为有贺北淮在,才不敢大兴战事。

假使这回贺北淮死于沈映刀下,那北燕……危矣。

想通这一层,李誉下定了决心。

正值外面的厉风停歇,斜阳红透了半边天,按照昨日沈映的做派,此刻应是去做别的了,不会在茅草屋就近,李誉也就放心地问了话:这次的武决,定有其他人插手,对吗?时月虽口不能言,却是疯狂点着头,连带那双碧瞳里,都有欣慰的笑意。

只不过……那笑衬着那哭,非常狰狞。

李誉:……李誉:你……你别笑,好可怕。

时月:呜呜呜……李誉赶紧又问:以你之见,这个局里,可有我朝中人参与?时月半晌没点头,也没摇头。

她有那么一刹双目放空,像是那两个人格正在皮囊底下较劲儿。

李誉没注意到时月的异常,自己深思少顷,严肃地自言自语:不对。

定有朝中人参与,若否,南越不会如此快对真假公主的事作出反应。

他们的使臣团,也一定有北燕的人接应。

时月还是没应李誉的话。

李誉矮声道:你……能救贺北淮,对吗?李誉其实也没把握,换以前,他知道他师父是拿命也要救贺北淮。

可现在时月的武学并未恢复。

他眼巴巴地望着时月,等时月一个答案。

不知等了多久,时月那双无神的眼眸赫然一沉,冷冰冰地睨向李誉。

李誉:?时月没有丝毫感情地开口:救他?我只会让他去死。

李誉:……李誉沉默了一刻钟,和床头坐着的人大眼瞪小眼。

眼前的时月已经不再哭,但是操着一脸是人都欠她钱的埋汰样,眼睛里射出来的都像是讨债的刀。

李誉咽了口口水:你谁?黑化版·纽轱辘·月:你祖宗。

李誉:……十月二十六。

这日阳光甚好,早间的太阳刚越过萧山,槊城东门处,就已是人头攒动,都是等着开城门赴萧山观战的老百姓们。

当然,其中也有不少江湖人。

譬如,被贺北淮打残的王大刀。

王大刀站在人群的最前方,为了赶早出城门天还没亮就来排在了队首。

此刻他被打废的手还裹缠着纱布,另一头挂在脖子上,正一脸幸灾乐祸的与身边人交谈,要去好好看着贺北淮被南越的武痴打死。

一说起贺北淮要被打死,所有人的脸上都乐开了花,却又不敢太明目张胆的提前庆祝,只能暗暗高兴着,颇像普天同庆的欢快景象。

到得城门打开,成群结队的百姓鱼贯而出,素日里忙着做生意的商贩们都不愿摆摊,急急忙忙的拖家带口上了山,仿佛要忙着去捡银子般。

整个槊城,万人空巷,清风雅静,从北燕定都以来,还是头一次出现这样的场景。

午时过后,柳予安和商炀来到贺府。

贺府比往常还要清净些,下人们似乎都知道自己主子正在准备生死攸关的一战,都不敢发出大动静。

扫洒的,修剪枝叶的,都十分自觉的尽量不发出声音。

老曾轻车熟路的领着柳予安和商炀去西厢,一路上,两人眉头不展,柳予安环视周围,也不自禁的跟着放轻了脚步,他低声问老曾:这几日,明秀可是在家中备战?老曾低了低头,恭恭敬敬道:主人行事,奴不敢妄自揣测。

柳予安稍是颔首,也没再多说。

入了西厢后,老曾本要去叫门,被柳予安拦下了。

柳予安生怕贺北淮这种高手会在战前悟招之类的,不敢轻易去打搅他,只想等着贺北淮自个儿出来。

他索性让老曾拿了一副棋,和商炀就这么静默地坐在屋外的亭子里下棋。

这一下……下到了日暮……两人合起来看那房门大概看了有一百遍,终于等到了贺北淮手里拿着一把剑……打着呵欠伸着懒腰出来……柳予安不是不知道贺北淮懒,他就是单纯没料到,贺北淮能这么懒,懒到都要去拼命了还在睡觉……这一刻,柳大人对于高手,有了一个真实的全新的理解。

当然,他理解得更深的一刻,还是在他和商炀起身迎过去,然后看到了贺北淮手拿的剑居然生了锈时。

柳大人:……商炀:……柳大人问:你是打算用这把剑去打架?贺北淮:嗯。

生锈了。

我看到了。

你也不提前磨一磨?随便用用,不断就成。

柳大人:……柳大人扶了扶额头,决定跳过这个话题。

毕竟,他柳家确实金多银多,但偏偏没有收集武器这种爱好,完全帮不上贺北淮这个忙。

他看了眼偏西的日头,问:你是一觉睡到了现在?昨天夜里莫不是在练武吗?贺北淮奇怪地瞄了下柳予安:谁会半夜练武。

柳予安也噎了一下:你夜里不练,白日又睡觉,如此这般,可有把握与那沈映一战?随便打打,赌运气吧。

贺北淮扔下一句,飘飘然的就往西厢外走。

柳予安和商炀噎得半死的互看一眼,双双跟了上去。

这怎么能够随便用用,随便打打呢?明秀,你……贺北淮知晓柳予安一婆妈起来就没完,赶紧打岔,边走边问另一边的商炀:你的东西可收拾好了?商炀当即恭敬道:收拾好了,等此战结束,我随时能启程。

贺北淮点点头,又拿出一个竹筒,递给商炀。

这竹筒眼熟,商炀是见过的,就在沈映找上贺北淮前,他们三人交谈时,贺北淮将一卷图纸封在了竹筒里。

他伸手接过,正是疑惑,贺北淮便说道:抵挡南境后,将此图纸交给韩韫,此为机密,不可遗失,更不可让第三人看到。

是。

商炀郑重应下,将竹筒妥帖收进了胸口处。

另外,不必等我了,明日一早,你启程赴南境。

此话一出,商炀顿时惊愕。

柳予安抿了抿唇,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早前贺北淮就说,他会和商炀一同前往南境,可现在临战改了口,其中必有原因。

商炀顿时变了脸色,急道:此一战,首辅未有十成把握?十成?贺北淮略为不满地看向商炀: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如此粗显的道理,还需要我来教你吗?你不是江湖中人,也该听过沈映的名号,刀道顶峰,若有人敢称胜他有十成的把握,他凭何为顶峰?商炀难堪地低下头:是我失言。

柳予安悠悠在一旁插话:你也知晓没有十成把握,那你还好意思睡这么久?贺北淮:……被柳予安这么冷不丁的一打断,贺北淮的起床气顷刻就烟消云散,也懒得再骂商炀,又悠闲地举步往前走。

遇上这般的敌手,临时抱佛脚能起什么作用,主旨就是以不变应万变。

我看你就是懒。

贺北淮:……看破不说破,人人敬仰的柳公怎么还犯口诫。

柳予安也觉得自己当着徒弟的面戳破贺北淮多少是有点不厚道,转头就把话题岔开了。

唯有商炀心中在想,倘使他和贺北淮也能这般亲近,那就好了……你究竟有几成把握?四成吧。

四成?柳予安惊愕不已,顿时拦在了贺北淮的面前。

商炀听到这答案,也是心里一咯噔。

四成把握,你怎么敢应战!贺北淮云淡风轻地答:不应战,时月怎么回来。

可……不等柳予安把话说完,贺北淮又绕开他继续往前走。

后面的两人只得匆匆跟上。

今夜的槊城必不平静,沈映只是第一关罢了。

我原以为你至少得有六七成把握才会应了这一战,没想你只有四成!就算你能胜了沈映,伤疲之下,后面的事,你如何去应付?校事卫和京畿七大营的人马都被我调遣了,谁来护你?柳予安噼里啪啦地说完一大串,商炀沉声道:我带一队人前往萧山。

商炀其实知晓,他这么说,大概率会被骂。

毕竟,贺北淮如果要安排他,一早便告知了。

果不其然,贺北淮凉悠悠地瞥他一遭:你若今夜出现在萧山,明日便不必去南境了,找棵树,自行上吊吧。

商炀:……柳予安道:明秀,三皇子只是放心不下你。

我这会儿心底也是七上八下的,你……哎……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贺北淮道完这一句,三人便已齐齐出了贺府,站在空无一人的街上,今夜我若死在沈映的刀下,你们该为之事也当放手去做,武决是江湖事,这槊城里的,才是天下事。

我都明白。

柳予安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统统咽了回去。

少顷,他只是又重重地叹了一息:小心应对。

嗯。

贺北淮应了声,接着睨向商炀:如有万一,无论槊城的局势如何变化,明日一早,你都需赶往南境。

是。

商炀埋着头,喉头里竟是发堵得紧。

此后的南境事,便需你自行决断了。

切记,无论何时,都不可感情用事。

这一句里,没有责骂,也少了保持距离的疏离,就好像真是一声再平淡不过,师尊对徒弟的叮咛罢了。

商炀没有抬头,眼眶里却有温热,他定定颔首,闷声闷气地答:谨记首辅之言。

贺北淮看了商炀良久,然后挪开视线,目光扫过空荡荡的街上。

今日的人呢?柳予安道:都去萧山等着观战了,等了一整日,想必大部分人怕是等睡着了。

贺北淮笑了一下。

这么多人盼我死,那我须得赶紧赴约。

一言落定,靛青色的衣衫转身向前。

他手里拿着那把生锈的剑,一人走在萧瑟街景中,很是格格不入。

柳予安和商炀就站在原地,一直目送贺北淮入了一条小巷,柳予安才收回视线道:走吧,三皇子,我们也该有所准备了。

柳予安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商炀定了定神,追上柳予安。

柳公不担心吗?担心什么?首辅。

柳予安默了默,脚下步子未停,每一步都走得坚决而笃定。

明秀决定之事,从来无法改变。

既已走到这一步,与其担心他,不如让他没有后顾之忧罢。

商炀看着柳予安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他竟觉得这两个性情南辕北辙的人,其实连身影都很相似,兴许,这便是真正的知己。

他收敛了思绪,和柳予安并肩而行。

第一百章 离间最后一抹残阳消失殆尽前,萧山的山道上,无数百姓正在骂骂咧咧地往山下走。

山道人挤人,大家伙儿都眼巴巴地晒了一天太阳,营生没做成,武决没看成,期许的结果也没达成,通通憋了一肚子的火气。

人声嘈杂鼎沸,吓跑了幽谧树林里的无数山鸟。

王大刀狠狠啐了一口。

下山的人太多了,他挤在中间,半天也挪不动步子,只能跟随人流走走停停。

若是平日,他那暴脾气一上来,会不管不顾的往前冲,谁挡他路就逮谁打一顿。

可眼下他是个残疾,自是不敢这般莽撞,想骂人,还不能随便骂,怕被人打,于是只能骂罪魁祸首贺北淮。

什么狗屁大官,什么人人都怕他,我看,他就是个怂蛋!骂归骂,可大多数人还是会有意避开名讳,生怕被校事卫抓走,吃几天牢饭挨几顿打。

可不是嘛。

前面的瘦高男人回头附和王大刀:这两天还传什么他早年就能和武痴沈映打成平手,全是他那些狗腿子编纂出来吓唬我们的!就是给他造势呢。

人已经不满足于当权臣了,还要骑在江湖人的头上,真把自个儿当文武全才。

浪费老子一天时间,晦气!老天是瞎了眼,让这种祸害活在世上。

他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那细狗样,怕不是沈映一刀下去,他就被劈成两半了。

搞不好,他这会儿还吓得在被窝里发抖呢。

应该是吓尿了裤子。

山道上所有人都哄堂大笑。

此时太阳已没下了山头,唯有一圈灿红的余烬笼罩着西边的天幕。

大半的穹顶已被深蓝的夜占据,一轮弦月挂在太阳落下的地方,银辉浅浅。

笑声未止之际,骤然,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使得每个下山的人都听到了。

所有人刹那间就安静下来,惊恐的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人群里突兀有个嗓音喊了句看山顶,那密密麻麻的百姓就齐刷刷转头往萧山山顶望去。

林木太葱郁了,他们只能看到一片绿。

可那片万年不动能顶住风霜雨雪的林子,这会儿正像海浪一般,摇晃得一浪叠过一浪。

大半个山头的鸟倏然间飞了起来,人群顶上的半空全是鸟叫鸦鸣,羽翼盘旋。

那场面,委实称得上惊心动魄。

眨眼的间隙,也不知到底是如何强悍的气劲,山峰顶上的林海竟分成一波向北,一波向南的巨浪,在中间相遇时,就这么轰然一撞。

声浪滔天,居中的林木瞬间腰折,仅剩的光照下,人们似乎看见了被撞断的树干枝叶满天飞,然后彻底碎成了齑粉。

……太可怕了。

山道上过半的人都蹲下抱着头,拳头大小的碎石从山顶上顺着坡道往下滚,骇得没见过这种武决的普通百姓俱都脸色发白。

这是……这是打起来了吗?许多人都不约而同的发问。

还有人在问是不是山要塌了。

没人回答之刻,眼尖的便觑见了遥远的峰顶,最后的黄昏下,两株高木之颠,站了两个人。

一者衣着五颜六色,无风自动,手里握着一把铮亮的刀。

另一者青衣猎猎,青丝拓晚霞,执一把未出鞘的剑。

随后,光亮泯灭,只余暗夜,以及不时爆裂开的巨响。

山道上的人接二连三点起了火折子,落石还在一刻不停的往下滚。

王大刀身边的群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道:他是真来赴战了,不要命了吧。

要不咱们折返回去,看看他怎么死。

我怕咱们还没看到他怎么死,自个儿就先死了,你是没看到那些树吗?王大刀,你不是说和他有仇吗?刚在山顶你骂得最厉害,你是江湖人,你说咱们能不能回去。

无数道眼神一下子扎在王大刀身上。

王大刀一张脸五颜六色地变换了一阵儿,终于顶着巨大的压力以及被打的可能,用尚且完好的一只手掀开了挡他路的人:爱看热闹你们自己看去,老子还要回去睡觉,才不奉陪。

话罢,王大刀埋着头就往前冲。

他这态度已然说明了这场热闹看不得,大伙儿讽刺地笑了他两句,也都抓紧时间急急忙忙的下山。

与此同时,槊城的城门已然封死……戌时末。

凤阳阁里,灯火炽盛。

有那么一两个月,这宫殿都深陷在一片晦暗中,这一夜却格外不同。

烛架上点着成排的蜡烛,照得整个殿内犹如白昼一般。

长乐正坐在镜前贴花钿。

北燕没有女子贴花钿的风俗。

实际上,自前朝初期开始,朝廷就明令禁止女子贴花钿。

只因再往前推数十年,武朝出了位女皇,女皇就特别爱贴花钿。

大晋是君父的时代,最是反对女子沾染权利,就连这位女皇喜好的,也要禁止天下女子去效仿。

是以大晋虽腐败不堪,党争严重,但百年的历史里,从未出现过如南越这般的外戚专政。

女子不贴花钿,好似就不会滋生出掌控权柄的野心来。

眼下马奈正站在长乐的身后,身着一身黑色盔甲,腰间配一把短剑。

他垂着眼皮,只偶尔极其小心的从铜镜里瞄一眼长乐。

长乐选的花钿样式是火苗的形状,火为阳,既是万物的生机,也是潜藏的危险。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小公主,她不一样了。

北燕未来的皇权,究竟在谁的手上,也成了未定之天。

马奈心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听得长乐发问:人数清点到齐了吗?马奈作辑回答,身上盔甲一动,就发出刺耳的动静。

都到齐了。

京畿七大营里的甲、乙两营所有听我号令者,共计三百七十七人,皆在承天门外,等公主一声令下。

好。

萧山的动向呢?日暮时分贺北淮自东门而出,出去后便不见了踪影。

酉时一刻,萧山有武斗。

长乐沉默一晌,转过头来,目光有着不符合年纪的沉稳,早已不复往日的活泼清澈。

今夜的萧山,应为贺北淮送命之地。

说到这,她顿了顿,眼底好似闪过少许的难过和迷茫,但很快,又被森冷取代。

他既不在,本宫行事,便无人可阻!一旦功成,马叔就是我商家的坚实壁垒,本宫和皇兄都不会亏待马叔。

来日,本宫许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马奈赫然跪地:臣,谢公主抬爱!长乐站起身,一袭白色的裙上绣满了金贵的牡丹。

她看着前路,眼神里充斥着前所未有的坚毅和隐隐的野心。

她举步朝殿外走去,一身肃杀气。

马奈见状,也立刻起身跟上。

两人走到殿门前,当马奈用力推开两扇门,入目外间光景的一刹,两个人……同时傻眼了。

凤阳阁外火龙盘旋,映亮了半边天际。

京畿七大营的人马在后,校事卫在前,最面前一排,中间站着久未出现的燕帝商邕,御史大夫柳予安就站在他的旁侧。

长乐眼见自己的皇兄出现,终究是没能压住少女的情绪,眼眶一热,鼻头一酸,小声呢喃道:皇兄……商邕杵在原地,两道眉头深深皱起。

长乐只呆楞了片刻,急急忙忙就拎着裙摆一路疾跑过来,人还在下阶梯,便哭喊出声:皇兄!她跑到距商邕不远处,伸出手想抱一抱久违的皇兄,可那手伸出去,换来的却不是商邕的回应。

啪的一声脆响,长乐被商邕一记耳光打倒在地。

一时间,长乐懵了,跟在她身后也匆忙下阶梯的马奈也懵了。

长乐在地上坐了好一会儿,才捂着脸反应过来。

她长这么大,这是第一回挨打,就在众目睽睽之下。

她眼中满是泪水,不可置信地仰起头,看着她盛怒的皇兄。

后面的马奈也意识到形势不妙,噗通一声跪在了两丈开外。

皇兄,你为何打长乐?你告诉朕,朕要是今夜没回宫,你欲何为!我……长乐的说辞卡了一下,她看了看柳予安。

柳予安其实是有些心疼长乐的,可他那神情,在此情此景的长乐看来,俨然是幸灾乐祸。

她已经猜出了她的计划被贺北淮和柳予安提前识破,柳予安还将计就计,狠狠将了她一军。

可这一军是如何将的,她该如何化解,长乐一点头绪都没有。

她无助的四处环望,想找一找给她出主意的黑影,但那个人不在。

你在找什么?找能救你,杀了朕的援军吗!商邕赤红着眼怒吼,视线几乎是定格在长乐额间的花钿上。

长乐慌了手脚:皇兄,你在说什么,我是你的亲妹妹,我怎么会杀自己的兄长啊!怎么会?商邕沉沉笑了两声:历史上那么多手足相残就为了争皇位的,难道少了吗!朕只是没想到,这件事会发生在你和朕之间。

你派的人,差点就得手了。

长乐整个人都懵了,完全不理解商邕的话意。

商邕收敛了笑,哑着嗓子说:若非朕的美人儿替朕挡了那一刀,你已经如愿坐上了皇位。

长乐,朕究竟是哪点对你不住?父皇驾崩后,你想要什么,朕给你什么。

你想垂帘听政,朕也没有反对,可你呢,就这么想让皇兄死吗?没有……我没有!我调集京畿七大营,是想去翠微宫救出皇兄!我怎么会想皇兄死呢?长乐紧紧抱住商邕的腿,泪流满面。

她想到什么,恶狠狠地指向柳予安:是他们!都是他们在误导你!皇兄,那些刺杀的人,肯定是他们自导自演!你不能再相信贺北淮,贺北淮要夺走我们商家的天下!还有柳予安,他不是好人!商邕居高临下地看着长乐,神情麻木,仿佛是在看一出笑话。

都不是好人,那你告诉朕,谁是好人?我!长乐拍着胸口:皇兄,你要相信长乐,只有长乐才是真正为你好的人,我们是血脉至亲啊!马奈见局势发展到这一步,他若再不吭声,只怕是今夜无法活着离开皇宫。

他慌慌张张地向前膝行,高声喊道:陛下,陛下!您相信公主,公主说得都是真的,臣可以为公主作证啊!臣……一句是你亲叔还没出口,商邕一声暴喝,吓得马奈又停了下来。

闭嘴!商邕冷冷地瞅了眼马奈,继而蹲下身,和长乐对视。

他轻轻地抚摸着长乐的脸颊,眼底渗着一丝猩红,也不知是在惋惜抑或痛恨。

他的拇指挪到长乐的额间,先是柔柔擦拭着那艳红的花钿,然后就变得用力,恨不得把长乐的皮都擦掉一块。

长乐咬着牙承受,半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商邕擦不掉那花钿,便使劲推开了长乐,将她推倒在地。

他站起来,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地说:朕的美人儿,死了,你知不知晓?柳予安瞳孔一缩,十指忽而攥在了一起。

长乐双肩颤栗: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就因为你派人刺杀朕,那刀捅到了她的心口处,救都没法救。

你只会说不是你,那你告诉朕,是谁?是为朕保驾护航,迎朕回宫的柳公,还是让朕可以不受朝政烦扰,躲在翠微宫里偷闲的首辅!那承天门外三百多人,都要拥你为女皇,你还不肯承认!女皇……长乐双眼放空,到了这一刻,她便是再没心计,也大抵能想得通前因后果了。

从她的计划暴露开始,贺北淮和柳予安就已经在做局。

他们派出刺客,假意刺杀她的皇兄,甚至不惜要了那假公主的命,来刺激皇兄。

迎商邕去翠微宫的,是贺北淮。

送南越公主给他的,也是贺北淮。

指不定,救驾的,同样是贺北淮的人……不。

一定是贺北淮和柳予安的人救驾。

如此一来,他们更能顺理成章的将此事推到长乐头上。

他们洞悉了长乐会在武决之时发动宫变,提前便告知商邕她要谋反登基,商邕信以为真,随柳予安回宫时,恰好看到了承天门外那三百多整装待发的兵。

但……不对。

长乐想到关键所在,忙不迭抓着商邕的衣袂道:皇兄,你往承天门去看一看,去问一问便知,长乐从未有谋逆之心,长乐只是想去翠微宫迎你回来!商邕冷笑:是去翠微宫杀朕吧。

你怎知朕没经过承天门?长乐闻言,脸色赫然惨白。

连带着马奈都彻底明白过来,他们输了,满盘皆落索。

柳予安和贺北淮兴许就是等待着这一刻,借这一个机会铲除马奈。

李家灭了,马家倒了。

朝中还剩什么掌权的世家呢?贺北淮他赢了。

马奈的心中悔不当初,还想辩驳两句,随着商邕一声令下,甲、乙两营的参领被五花大绑地拖上来,跪在了商邕脚边。

商邕问这两人:今夜事发,意欲何为!从实交代,朕或可饶你们一命!两个人惊悚的面面相觑。

好一会儿,这两人一前一后地答:启禀陛下……我们都是听从公主的号令,公主……公主说,只要今夜我们杀进翠微宫,以手中的武器,铸下万世的功名。

明早太阳升起时,我们都将是新朝的功臣。

新朝……商邕笑着,目光扫量过长乐和马奈: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陛下,陛下!臣可以解释!臣可以解释!马奈不管不顾地跪着上前,不停在商邕面前磕头:这两个叛徒,一定是被贺北淮和柳予安买通了。

陛下,您万万不能相信啊!来人,把马奈拖下去,打入死牢!商邕下了令,当即有侍卫上前拖走马奈。

马奈凄厉的声音回旋在凤阳阁的上空:陛下!你不能这样做!臣是你的叔叔啊!你不能杀我,你不能!尾音散在萧萧的秋风里。

长乐定了定神,紧绷的身体倏然一垮。

她听见她的皇兄问她:你呢,还有什么要说?长乐失神少顷,那双浑浊了很久很久的眸子里,有那么刹那,恢复了清明。

我突然……觉得自己从前真是很不懂事。

商邕以为长乐要忏悔,静静地等着她的下文。

长乐道:我想起李相过去也对我循循善诱,教我要修身养性,多行有利家国朝廷之事,而不是整日只知骄纵跋扈。

我还想起……长乐停顿了一下,低低笑了一声,笑中有许多不适合她这岁数的感慨,有人早就警示过我,要自省处境。

大争之世,不该不思进取,尽使些勾心斗角上不了台面的手段。

长乐定定看着商邕,那人的后半句还在她耳边回荡,但她没有说出来。

那是长乐第三次整时月,时月把她踹进了凤华池里,时月说,你们兄妹这样下去,不怕被人一锅端啊?还真是要被一锅端。

长乐又接连笑了几声,懵懂时不醒事,醒事时却早已无大势。

长乐笑得眼泪又流了出来,说:皇兄上太学时,还记得贺北淮教过我们的第一课吗?商邕想了想,没想起来。

他向来对读书不感兴趣,只对美色感兴趣。

长乐眼中的光一灭,矮声说:不记得啊……那就算了吧。

我没什么好说的了。

你!商邕气不打一处来:朕以为你心生忏悔,还想着给你一个机会!没想到,你竟然冥顽不灵,来人!这一声喊出,却无侍卫上前。

商邕正要左顾右盼,柳予安掀开衣摆,跪在了长乐边上。

陛下,公主年幼,一时误入歧途情有可原,还请陛下念在公主是陛下的血脉至亲,网开一面。

朕……商邕话未出,柳予安提高声线打断:首辅赴战前亦有交代,公主是他的学生,今日此事,乃他管教之过,若陛下执意治公主的罪,还请陛下连同他一起治罪。

商邕不说话了,一脸的为难。

一旦涉及贺北淮,他就容易六神无主。

长乐也有些不可置信,僵硬地转过头,看了看柳予安。

柳予安道:陛下若相信首辅,首辅会对公主另有安排,一则不会让公主再干涉朝政,二则也能让公主远离风波。

来日方长,首辅欣见陛下与公主有放下芥蒂之时。

这一席话,面子里子都给足了商邕。

商邕虽脑子里不装事,却也晓得如今的朝中不能和贺北淮过不去。

他沉默一阵儿,点了点头:好。

首辅既都如此说了,朕就给长乐这个机会。

长乐,朕望你好好思过。

话罢,商邕转身离去。

柳予安招呼近前的侍卫:护送陛下回宫。

是!第一百零一章 事无定主,天道恒常凤阳阁殿前,人声俱已散去。

被火光映亮的苍穹逐渐暗淡下来,最后只剩下冷寒入骨的夜风。

柳予安探出手去,对坐在地上的长乐道:公主,臣送你回寝殿吧。

长乐默然无话。

过了良久,方自己提着裙摆爬起来,静静地转身往回走。

柳予安悄无声息的跟在她身后,上了一道长长的阶梯,长乐跨入殿中,柳予安便不再近前,恭敬地候着长乐关门。

长乐站在门槛处停顿了一刻,她不曾回头,瘦削的影置于那明暗交汇处。

分明殿中有温暖的烛火笼在她身前,可无端的,还是让人觉得冷。

不知过了多久,她倏然开口道:那话,真是……贺北淮说的吗?柳予安知道她在问什么,垂了垂眼皮,答:是。

长乐又顿了会儿,似笑非笑地感叹道:原来,他还把我和皇兄当成他的学生啊。

一日为师,终生为师。

明秀虽不喜把许多话说破,但他并不是公主所想的,那般无情之人。

是吗……那太好了……长乐似有所指的这么说了一句,又问道:他对我做什么安排了?琅琊王氏。

公主如花年纪,该考虑婚嫁之事了。

琅琊王氏……长乐喃喃的重复了一遍,点点头:的确是个好去处。

那日你来见我,就是想告知我他的安排吗?是。

多谢柳公,走到这一步,还愿如实相告。

长乐转过身来。

柳予安看着这个穿着华贵裙衫的小公主。

她没有什么表情,眸子里也不起任何波澜,与从前明明并无显著的变化,却又完全不一样了。

她两只手拉着门框,说:本宫就不送柳公了。

柳予安低下头:公主好生歇息。

两扇门轻轻合上,柳予安总觉得心里忐忑不安,多站了片刻,没听到殿里有其他声响,他也只能转身离去。

亥时一刻。

萧山上的百姓早已下了山,山顶的一场武决,却还未分得出胜负。

凛冽的月光下,钻天杨激烈摇晃,叶落如雨。

刀光剑影相撞之处,便是万物摧折,山崩石惊。

一柄长剑矫若游龙,挽出的剑花随性又恣意,招式间收放自如,仿似无招无劲,又仿似三生万物,天地尽拢于那潇洒的剑气里。

而弯刀则呈完全不同的走势,霸道强悍,招招皆是摧枯拉朽的力道,亦如能劈开山海去。

银辉罩着青衣与花衣,两道影在枯败的林间错落变换,一刻也不停歇。

假使此时还有百姓在场,也看不清那两人究竟是如何过招,谁又占了上风。

随着一声刀剑争鸣,缠斗的身影终于分开两侧。

沈映嘴角挂着血迹,眼中却不掩嚣狂和愉悦。

他那一把宝刀刀柄上贴着金,和他的衣着风格一样格外张扬。

只是这把随了他大半辈子的刀,此刻月色拓下,却能隐隐看到刀锋上有许多细小的缺口。

沈映举起刀望了望,抬起袖子擦掉嘴边的血迹,又看向不远处颀身而立之人。

他的目光锁定在对方手里的长剑上,好奇道:你那剑鞘不是都生锈了吗?怎么里面的剑还保存得这么好?贺北淮云淡风轻地站着,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伤来,只有那负在身后的指尖在滴血。

一滴又一滴,落在灰尘飞扬的土里。

用得着的时候剑就出鞘,用不着的时候就丢在床底下吃灰。

没保存,随缘。

沈映:……沈映看不惯他这么对武器的作派,但又好像一时间干不掉他。

噎了一下,沈映说:这剑眼熟,当年西梁有个护国公,好像就是用的这把剑,你和他是什么关系?有关系就能不打了吗?沈映:……沈映木着脸答:不能。

哦。

贺北淮幽幽道:那为何告诉你。

沈映:……老夫还不愿听呢!泰山小儿,老夫原以为自当年一战后,老夫已是精进不少,早已不可同日而语,没想到,你虽身在庙堂,竟也没落下武学。

这一战,属实酣畅淋漓!没有辜负老夫找你多年!你想多了。

我好久没动手了。

我退步了,你也老了。

恕我直言,再过几年,你可能就提不动刀了。

沈映:……每三句,他就能被贺北淮气死一回。

沈映稳住心绪,不打算再多说……但还是要说最后一句:老夫是老了,下次决战不知何时,所以,小子,注意了,这一招,定胜负!尾音落定,刀光一转,再是起势,已是比先前更上一层楼的磅礴气劲。

贺北淮不敢轻忽,眯了眯眼,气海翻腾间,泰阿剑承无匹内力而发出声声嗡鸣。

此时此刻,无数从萧山下来的百姓正被关在槊城的东门外,有的一边坐在地上揉腿,一边小声骂是哪个杀千刀的关了城门。

而山顶以西的密林里,一群黑衣人在快速穿梭。

南面的一根高枝上,立着冷眼旁观的女子。

半山腰的山道上,数十校事卫正在商炀的带领下,急往山顶去。

贺北淮虽然说了,商炀要是来了萧山,就让他自尽,可商炀到底无法坐视贺北淮的生死。

他这人就是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告诫着自己不能感情用事,却一遍又一遍仍然放不下看重的人。

他总是在想,倘使连身边的人他都护不住,还说什么护全天下人。

从始至终,贺北淮在他的心里都是师尊。

既是师尊,他就必须得来,没有第二个选择。

马蹄踏破了死寂的夜。

就在这时,惊天动地的巨响,从山顶传来,仿佛就在所有人的耳边。

东门前的百姓愕然抬头,就见那萧山山顶上,炸开了一片尘雾,瞬间笼罩住了整个山巅。

遮天蔽日的烟尘随风扩散,久久不消。

其后,再无任何动静。

大家伙儿都愣了神,茫然地发问:这是……打完了?没人答得上话,都处在巨大的震惊里。

山道上的马也受了惊,商炀费了老大力气制住马,看了眼山顶,脸色骤然一变,策马扬鞭,更快的向山顶奔去。

刚过亥时二刻。

断裂的成片杨树里,灰白的烟尘渐渐落下,现出一个靛青色的影来。

他杵着剑,半跪在地。

总是半束的发此时也披散下来,如瀑的青丝落在他的肩头。

他埋着头,沉闷的喘息,一声,一声,几乎要震破他还在鸣响的耳膜。

喉头里满是铁锈的味道,嘴角渗出血来,就这么往地面滴。

握着剑的手也满是鲜血,那血顺着剑身,溢在土里,浸染出一大片红。

贺北淮已是力竭,而丈余开外,武痴沈映仰面躺在地上,没有了生息。

沈映死了。

死时却是笑着的。

贺北淮远远地看他一眼,又无力地收回视线。

不过片刻,贺北淮就听见了纷杂的脚步声向他走来,不轻不重,不缓不急。

沈映这人虽不堪大用,却向世人说明了一个道理。

人一旦圆满了夙愿,生死都无妨。

最怕的就是,人死了,夙愿还没着落。

你看,他死前笑得多诚恳。

讽刺的话音出自一个女人的嘴里。

那女人从烟尘里走出来,身后跟着一群手持刀剑的黑衣人,路过沈映的尸体旁,她驻足低头,审视着沈映的笑,眼中满是轻蔑不屑的光。

末了,她又抬起头,睨向半跪的贺北淮。

目中有张狂的敌意,和阴谋即将得逞的快意,却独独不敢有轻率之意。

首辅行此大礼,我有些不大适应了。

贺北淮低低地笑了笑:太后,久违了。

此人正是南越的太后容晚,而她身后跟着的,便是此次南越的使臣团。

说是使臣团,其实是南越的影卫。

每个政权的执政者,或多或少都有些本事,能训出一只忠于自己的精锐队伍。

譬如,贺北淮的校事卫,东夷的燕云骑,以及,这南越的影卫。

影卫从不现身于世,皆在暗中保护南越的皇室,神出鬼没。

极擅配合,亦擅长单打独斗,且都是些能为主豁出性命的人,十分难缠。

是以在南越,通常不会出现针对皇室中人的刺杀,因为十有八九不会成功。

贺北淮扫视着面前的数十人,并无什么意外的神色。

他试着站起来,无果,索性将剑平放在地上,盘腿坐下,还波澜不惊地整理着自己的衣摆。

假使不是懂武之人,多少就要被贺北淮的架势唬住,不敢轻举妄动。

但容晚不仅懂武,她还是武道中的佼佼者,她知晓,现在的贺北淮已是强弩之末。

这一场武决,要了他大半条命。

现在,她只需轻松一击,鬼谷便再无天首一说。

但……容晚实在对贺北淮很是好奇。

她谨慎地观察贺北淮,倏然笑出声,道:首辅好似早就料到了?不难猜。

你要是智计在这个岁数还没有走下坡路,应该没有忘记,你我结盟的真正原因,对否,青龙司?容晚脸上的笑意未改,问:我是哪里露出破绽了呢?太多了,我那不争气的徒弟犯的错都比不上你。

幸得他没来,否则,我也不知如何向他解释,他的师叔里还有青龙司这等下智之人。

贺北淮一口气讽刺完,气海空竭,着实是缓了一大会儿。

容晚还想保持笑容,可实在是保持不下去了,但凡眼前有张桌子,她都能当场掀了。

诚然,容晚也不是不晓得贺北淮爱损人,且不论他之前出使南越,怼得南越满朝朝臣无话可说,再讲远一点,当年的岐山一战过后,四司曾派出各人所收的爱徒来对付贺北淮。

一来,四司对自己的徒弟们非常有信心,都想借机锻炼爱徒,增强实力。

二来,也是要探探贺北淮的底。

毕竟,贺北淮接过泰阿剑前,根本无意当鬼谷的天首,也就无缘和当时还隐匿于暗中的鬼谷另一派势力产生任何斗争。

四司名下的这些个徒弟,总共有七位,合在一起,称作七宿。

然后,就在短短的两年里,七宿对上贺北淮,四死三重伤。

后来有两个重伤的又跑去东夷对付还没死的时月,结果连带着白虎司一起,被时月来了个三杀。

于是,七宿就剩下唯一的一个独苗苗。

那些死去的徒弟们,留给师父的强烈忠告就是——贺北淮的嘴,太损。

不仅能离间,还能扰敌。

他们都建议在弄死贺北淮前,千万不要让他开口。

容晚不是没听过这个忠告,但鉴于那会儿她的爱徒就是那根独苗苗,还没死,所以她对别家徒弟的忠告,爱听不听。

容晚的脸僵了好一阵儿,方凉悠悠道:天首是想死后连个全尸都不留吗?青龙司来此,也未必是要取我性命。

贺北淮话音慵懒,好似全然不把眼前的困境放在心上。

倒是他这话一出,容晚顷刻眯起了眼睛。

贺北淮道:南越的使臣团若只为牵制贺某,你现在应该坐镇在两国边境,掀起战事才对。

贺某不在,南越才有胜算。

容晚冷笑:天首太高看自己了。

贺北淮讽刺地摇头:虚张声势,也是你的破绽之一。

容晚:……容晚想直接给他一剑,但她不能。

贺北淮说对了,她来,真不是为了要取贺北淮性命的。

若否,她没必要亲自走这一趟。

话已至此,容晚也不再强行辩解,只道:你是何时猜出我身份的?南越公主。

容晚等着他的下文。

贺北淮顺过了胸口的闷气,方才道:太后容晚十四嫁于王平章。

王平章,自然就是南越的先帝。

王平章定都拓东登基后,封容晚为容贵妃。

其后长达十五年,后宫中贵妃皇后相争不断,至南越武章十六年,皇后无端病亡,容晚坐上后位。

贺北淮前半段没有用你这个字来陈述,通篇都是容晚。

他看了眼眉眼凌厉又美颜的青龙司,接着说:又五年,王平章猝死,这是你独揽大权的开端。

他的尾音消隐在骤起的夜风中,话头便断在了此处。

即使他没有再用言语刺激青龙司,但脸上还是写满了我还要不要再继续揭穿你那愚蠢破绽的嘲讽感。

容晚真心觉得被嘲讽了一脸。

她也终于清楚贺北淮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察觉了她的破绽。

真正的容晚斗个皇后都用了整整十五年,但青龙司取而代之后,杀南越先皇,扶太子上位,垂帘听政,大权独揽,不过都是两三年的事。

而贺北淮提出的,只要青龙司同意南越公主和亲,他可以让南越公主再无法活着回南越。

这本身就是一场试探。

用尽心思才能登上后位的容晚,怎有可能在贺北淮提出这个结盟时,就已想到要利用南越公主之死反将贺北淮一军?容晚笑了笑,撩动了一下耳边的鬓发:原来,天首出使我南越,也是为了刺探情报。

知己知彼罢了。

如此说来,那时的你只是猜疑,尚无确凿证据,今夜,便是肯定了。

贺北淮没应声。

容晚笑得更加明媚:可有什么用呢?你知晓我是青龙司又能如何。

你杀我徒弟,此仇我也不能轻放。

今夜,是无论如何都要请天首留命了。

你徒弟……贺北淮想了一想,大抵猜到了千竹林里死在他手头实力最差的,理当就是容晚之徒。

他也不多纠缠此事,道:我有一事不解。

还有贺北淮都不解的事,容晚感到很欣慰。

她念对方已是龙困浅滩,干脆大度道:同门一场,我可在这世上再无鬼谷天首前,允你一个问题。

容晚以为,他会抛砖引玉,诱她露出更多的破绽。

然而,她是万万没想到,贺北淮张嘴就来:四司目的为何?容晚:……容晚默了默,当即笑出了声。

那笑声如银铃清脆,回荡在被摧毁的杨树林里。

她笑得眼角都有了泪,笑得格外的张狂。

贺北淮啊贺北淮,枉你算无遗漏,竟在生死关头问出这种可笑的问题。

你凭何以为,我会回答你?是你自己说,允一个问题。

不过你答不答,我都无所谓。

贺北淮说得轻佻,一个挑衅的字没有,但容晚感到了一整句的挑衅。

她顿时不笑了,身后还跟着这么多影卫,面子丢在这,着实有损威仪。

容晚稍是一默,道:答你也无妨。

事无定主,天道恒常,你,猜得透吗?天首,用你这条命,去悟吧。

袖口一挥,影卫刀剑齐出,为首的一人飞身跃起,腾上半空露出藏在袖中的弩箭,对准贺北淮的眉心,当空射出一箭。

箭矢破风,逼命而去。

第一百零二章 嗜杀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贺北淮将有动作时,众人却只听到叮的一声响,那只逼近贺北淮的箭,竟被不明物事挡了下,就这么直直的落在了地上。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个霸气女声:我的人,你们也配杀?贺北淮:……他师妹这把恩爱秀得……可真是时候。

贺北淮摇了摇头,无奈一笑,浑身紧绷的气劲就此泄了去。

对面的影卫们也是一顿。

容晚定睛一看,觑见幽暗林中,一人沐月华而来。

她双手负在身后,步履极轻极稳,分明走得闲庭信步,却是眨眼就到了近前。

那双碧色的瞳孔里盘踞着幽幽的光,清冽又冷漠,像一匹离群的孤狼。

贺北淮转头睇向时月,就在这一刹,他神色就变了。

容晚尚且没有注意到贺北淮那些细枝末节的变化,她只关注着时月,见时月走到贺北淮跟前,将贺北淮挡在了身后。

她冷眼扫视着众人,端的是一人挡关万人莫开的气势。

容晚颇有兴致地打量时月。

在她的情报里,时月现在已经是武力丧失,神志不清,万不该是如此作派。

她思忖少顷,刚想开口探探虚实,时月便嗤笑一声,格外欠收拾道:还不动手,你们是想留下吃席吗?贺北淮:……吃谁的席?容晚:……这师兄妹俩为什么如出一辙的欠。

容晚懒得再浪费时间,一声令下,诸多影卫齐齐朝时月攻去。

越是靠近山顶,就越是能听见激烈的打斗声。

商炀一刻都不敢停下,策马狂奔。

两旁的校事卫手里高举着火把,照亮了前路。

其中一个校事卫一边策马,一边道:殿下,此段山路崎岖,只怕骑马上不去!话音刚落,前面就陡然出现一处断崖,商炀坐下的马蹄高高扬起,幸得勒马及时,才没冲出去。

商炀果断下马,举步就往山上去。

紧跟着的校事卫见状,也纷纷跳下马,追在商炀的身后。

刀剑声激荡不休,时不时夹杂着箭风的呼啸。

商炀在军中历练过,多多少少能闻声辨别出些对战的情况。

以他听那时重时轻的动静,想来是南越方面针对贺北淮设下的陷阱。

他心焦如焚,不自觉加快了步调。

可再下细再听,那被围困的一人,好似也并未落下风……商炀不敢确定。

毕竟,再往前推一刻的时间,那声巨响,太过惊心动魄。

如此一招之下,贺北淮不可能不负伤。

兴许,贺北淮有其他的安排,但他不敢赌。

他这边急匆匆的往山上赶,山顶的争斗也是愈趋白热化。

本就倒了一地的杨树在彪悍的掌风里不断爆裂开,树皮炸得满天飞。

但凡被溅起的树皮碰上一下,便是皮开肉绽,鲜血如注。

时月没有武器,但那刚猛的内劲,可使万物皆为她的刀,她的剑。

短短的间隙,影卫已经倒下小半。

尸体横七竖八的围了时月和贺北淮一圈。

无论影卫怎么配合,怎么换着方向进攻,想越过时月去取贺北淮的性命,时月都能滴水不漏地护住贺北淮。

容晚压根儿没想到,鬼谷的地首能有如此实力。

她眼见时月防守得固若金汤,眼神一厉,从袖中抽出一节长鞭,以迅雷之势朝时月袭去。

那鞭身不知是何构造,看似轻巧柔软,可实则却是结实沉重,一鞭横劈下去,时月眼尖地侧身一躲,方才落脚的地面就已裂出一道细缝来。

容晚手上动作不停,长鞭有如蛟龙之姿,招招都显刁钻凌厉。

时月且战且守,脚步腾挪间,身形便如鬼魅般迅捷,长鞭伤不着她,她也一时难近容晚的身。

两人纠缠得难分胜负,余下的影卫觑准时机,集众人之力欲制服贺北淮。

贺北淮终于不再稳坐如山,在又一只弩箭射来时,挥剑一挡,艰难地站了起来。

他和沈映最终那一招,伤及全身百骸,此时五脏六腑都似被冰封了一样阵阵刺痛,即使他强行流转气海,内力也跟不上招式。

不过应付了十数招,他已是体力难支。

南越的影卫都算得上是一等一的高手,虽不及贺北淮等人的境界,却也能抓得住机会。

见贺北淮脚下踉跄无力回招,一名影卫当即举剑刺向他的心口。

时月看到这一幕,顿时皱起了眉头。

好在贺北淮巧妙避开,还能利用对方不及防守,反取了一条命。

可这么一来一回,他已经到了力衰之时。

其余的影卫见状,不退反进,更是将他逼得退无可退。

任谁都清楚,和南越武痴打了这么一场,任凭他本事顶破了天,现在也是砧板上的鱼肉。

只要影卫和容晚再多纠缠一时半刻,贺北淮不死也废。

时月看得分明,容晚自然也是胜券在握。

她手中长鞭不停挥舞,嘴上还讽刺道:战中分心,可是大忌。

看来天地双首的感情真如传闻般深笃,连黄泉都要共赴。

时月:你这么八卦,干脆去写书,打什么架。

容晚:……容晚冷笑道:天首撑不住了,今晚这一局,你们只怕是输了。

输?言之过早。

时月最后一字刚说完,又一杀招袭向贺北淮。

一把长戟持万军之势,将所过之处都带起无数尘灰飞扬。

贺北淮杵着剑,颊边冷汗早已浸湿了鬓发,握剑的手又溢出血来,淌在剑锋上,让泰阿看起来都显出几分妖冶瑰丽。

他知晓这一招杀机太盛,一只手探入怀中,刚摸到一个琉璃瓶,尚未来得及有所动作,变数就在刹那之间发生。

那把长戟距贺北淮还有两丈之远,另一边的时月突然徒手接住了容晚扫过来的长鞭。

容晚赫然一怔,眼见时月掌心鲜血迸溅,衣袖都碎成了块块布料,随着夜风往穹顶扬。

贺北淮眉头一皱,时月已是借力打力,拽着长鞭往身前一收,硬生生和容晚对了一掌。

容晚压根儿没想过有人会用这么不要命的打法,加之她拼力气远不如时月,顿时飞身退出数丈远,好不容易稳住脚跟吐出一大口血来。

就在她退开这一间隙,时月再次挪到贺北淮身前,顺手夺过泰阿,荡开了刺过去的长戟。

泰阿与长戟相撞,扬起漫天的白灰。

待灰烬散去,那手握长戟的影卫抬起头,对上了那双碧瞳。

明明是东夷人才有的幽绿,可不知怎地,影卫总觉得那眸底有一丝猩红……嗜血的猩红。

大约俗称——杀红了眼。

时月拿着剑问:你们,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容晚捂着心口,良久都没有缓过劲儿来。

其实时月的伤也没好到哪里去,至少容晚就看得出,她接过长鞭的手,已经折了。

可就算是折了,她的下一句仍是能让人直呼猖狂至极的程度。

狼行天下,吃肉。

狗行天下……时月眼角的余光轻视地瞥向容晚,然后一字一顿地吐出了两个字:吃屎!话毕,泰阿扫出,影卫头颅落地。

刺眼的血雾就此弥散开来,而后,便成了一场无休无止的杀戮。

时月越战越狂,越是伤得重,她的反击就越是惨烈到不留任何退路。

每一道加诸在她身上的血口,都成了激发她杀性的引子。

影卫们的死状开始千奇百怪,到了后来,几乎很难见全尸。

贺北淮满脸凝重,松开了手中的琉璃瓶。

实际上,从时月出现的第一时间,他就察觉出了不对劲,眼下几经掂量,更是确定了。

他亲手带大的这个姑娘,只要有些微的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时月这人,是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她从不苟同世道里的肮脏污秽,从不以自诩的正义轻易牺牲任何人的性命,是以她跟贺北淮的观念常有相悖,只是殊途同归。

此时若是时月的意识,无论对谁,她都不至于这般大开杀戒,不在意满手的血腥和人命。

贺北淮默了默,将地上的泰阿捡起来,杵着剑站稳了脚跟。

那边厢,时月已经和容晚再次缠斗上,很明显,容晚也有点应付不了发狂的时月,落了下风。

然而,容晚并没有因此慌乱,相反还有隐隐的兴奋之色。

直到……时月一爪抓破了容晚脸上的人皮面具……容晚后退两步,摸了摸已经破开却不见血色的脸,气急败坏地尖声喊道:杀了她!余下的影卫发起了最后的反扑。

容晚不再上前,借势离开了战圈,走到丈余开外。

时月身上沾满了血,分不清是她自己的,抑或是那些死去的影卫的。

她连头发丝儿都在往下滴着殷红的颜色,每走一步,地面就是一个血脚印。

整个杨树林,俨然已是一片炼狱之景。

容晚和时月保持着谨慎的距离,眼风却是扫向了站在另一边的贺北淮,笑吟吟道:昔年白虎司评价地首,说其人刚正不阿,宁折不弯,今日此景,啧,真是让我怀疑白虎司的眼光。

眼前人,是修罗,是恶鬼,万不该是鬼谷的地首啊。

贺北淮斜一眼容晚,凉幽幽道:照照镜子。

修罗恶鬼都比你好看。

容晚:……容晚咬牙切齿地捂住自己被划破的人皮面具,怨毒道:‘醉生梦死’,你解不了。

贺北淮皱了皱眉头。

这个表情,就让容晚愈发的笃定。

她又笑起来,说:天首可知,为何解不了吗?贺北淮不语。

她的身上,可不止‘醉生梦死’的效果啊。

今日我本冲天首而来,却不想还能有这意外收获,这数十影卫,折损得也不算亏。

她现在已陷入发狂的境地,见人杀人,见佛杀佛,我是挡不住了,不如,天首来试试?贺北淮握着泰阿剑的剑柄,仍是没有说话。

容晚笑了笑: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共同的利益罢了,天首又何妨与我联手呢?这影卫要是死完了,上哪去找人让她杀啊?哦,对,今夜的山脚下,应该还有不少你们北燕的百姓。

说话之间,影卫便已剩下最后两人。

容晚还想说什么,贺北淮声线凛冽道:闭嘴。

你这种程度的算计只会让我误以为是林子里的尸体开了口。

容晚:?容晚:……四司之一的青龙司,就被贺北淮这么一句话嘲讽得脸色红白交加,半天都没吐出一个如此有创意的反击来。

容晚憋着一肚子气,贺北淮便沉声喊了时月两三句,可处在战圈里的人毫无反应,依然沉溺于取命的快感。

再一影卫倒下,时月像拎小鸡一般拎着影卫的脖子,轻飘飘地丢在地上。

脚下的尸山堆叠起来,她抬起眼,先是扫量过正在后退的唯一一个影卫,又看了一眼贺北淮。

这一眼里,如雪原冰封,没有半点温度。

末了,她将眼神定在容晚身上。

容晚神情一凛,忽而听见林子里一声怪诞的鸟叫。

她当即不再迟疑,眼见时月朝她走来,迅速从袖中掏出一枚暗器,射向贺北淮。

时月身形瞬动,挡下暗器之际,容晚便已消失在了林中。

既然地首豁出性命也要保天首,今日的人情,我便卖给二位了。

他日两国开战,望还能在边关一睹天首的风采。

一句话终了,清脆的笑声环绕在林子中,随后才渐渐远去,辨不出方向来。

时月仰起头,一双血红的眼张望着漆黑的夜。

最后一名影卫想趁机逃走,他刚刚跃起,身后一声破风之音,下一刻,影卫的身体已被一把长刀贯穿,直直倒在了血泊里。

时月又仰起头,找了找刚才那声怪异的鸟叫从何发出,没能找出个结果来,索性低下头沉寂了片刻。

就在这片刻之后,她方抬起眼皮,将视线锁定在贺北淮身上。

她说:下一个,该你了。

……第一百零三章 南涔因着时月年幼时体质不大好,贺北淮其实并没有想教她武学的念头。

那会儿的贺北淮自个儿都浪得飞起,向来不为世俗所捆缚。

且他本已是站在峰顶睥睨众生之人,自然而然便觉得,他想护时月一世,那就没什么人能欺负她。

纵使将来时月长大了,不愿跟他当个闲云野鹤,有了别的心仪之人,他就以兄长的身份,给时月寻个稳妥的婆家。

可后来,找贺北淮武决的人越来越多,他也渐渐发现,时月那张嘴,真真是个拉仇恨的利器。

她能一边嗑着瓜子儿旁观,一边用言语刺激到贺北淮的对手几欲吐血。

是以,不止一个人战败后指着时月的脸说过——老子要把你那张破嘴撕烂。

诚然,有贺北淮在,说这话的人通常没捞到什么好下场。

但,也有那么极少数的个例……譬如,当年的沈映。

沈映那时也是被时月嘴过的,并且用眼神表示他深深地记下了这个仇。

他不比那些无足轻重的角色,到底是当世绝顶的高手,贺北淮还真怕哪天他万一不在,时月会被沈映撕成个咧嘴娃娃。

于是,贺北淮思考了一两日,语重心长的对扒拉在自己腿上的小师妹说:南涔,师兄教你习武,如何?九岁的南涔眨巴眨巴眼,问:你不爱我了吗?你是嫌人家累赘,要把人家嫁了吗?贺北淮:……为什么他养出来的孩子在其他方面都天真无邪,偏偏在感情这件事上这么早熟啊!贺北淮完全不知道是哪里出现了差错,默了默,道:让你自保而已。

你果然不爱我了,你要把我嫁了。

贺北淮:……南涔说演就演,半点都不含糊。

那双亮晶晶的碧瞳里立刻蓄出两泡泪来,哭着松开了贺北淮的腿,屁颠颠地爬起来,转身就走。

一个九岁的小孩,孤独地走在夜色笼罩的街上,身边人来人往,每个人都听她边哭边念:我师兄不爱我了,他要把我嫁了,我再也不是他心爱的童养媳了。

每个人都在偷笑,看着时月笑完,又看向后面的贺北淮。

贺北淮一脸麻木的顶着无数道视线,终于败下阵来。

你不愿学,不学便是了。

时月二话不说,飞快回头,继续扒拉在贺北淮腿上,胖乎乎的手指指着旁边的糕点铺子,十分连贯地说:师兄,你的童养媳饿了,要吃绿豆糕桂花糕白糕芝麻糕。

贺北淮:……贺北淮摇摇头,带着时月去买。

两人一边往前走,路人就一边听着半大不大的少年和腿上的胖团子对话。

你说,你不愿学武是不是因为怕吃苦。

不是,人家就是要你保护嘛。

说实话。

真不是。

那不买了。

时月冷静道:是。

我还不想早起。

贺北淮和时月大眼瞪小眼半天,痛心疾首地问:你这么懒究竟朝了谁?时月的眼神飘忽了一下,然后伸出手,指着贺北淮本人。

贺北淮沉默了一小会儿,自这晚后,他再也没有强求时月习武……及至这年的年底,师兄妹二人在南越的王城拓东已是住了大半年。

因为贺北淮的懒,他向来不会正儿八经的给时月梳头,总是随随便便挽个鸡窝在时月的脑袋上。

两人早年住在淮山山上,他还能骗骗时月这种梳头方法就是淮山人的特色,后来时月跟着他走了两年江湖,又在一国的王都住了这么些时日,时月整个人都怨念了。

凭什么别家姑娘都是梳的好看的发髻,只有她是鸡窝头?但……梳发髻,实在是很难为她四肢不勤的师兄以及手短腿短的她本人,师兄妹两人尝试了两三回,无果,时月干脆就放弃了。

她每天就去坐在隔壁那户人家的门口,一见隔壁的小姑娘出门,就满眼羡慕地瞅着人家不重样的发髻。

那户人家开始以为时月是不怀好意,找上贺北淮告状,才知道时月单纯是喜欢小姑娘的发型。

那家人哭笑不得,女主人便好心的让时月每天早上去她家,她可以给时月梳头。

时月开心得不得了,两家人因此有了往来,时月还和那小姑娘成了闺中小友。

那姑娘叫李宝荷,比时月年长两岁,却和时月一样直来直往,简单又稚嫩。

两人和所有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一样,喜欢黏在一起,喜欢分享,喜欢把心中最深的秘密坦诚给对方听。

每天早上,李宝荷都会在门口等时月,然后拉时月一起去找母亲梳头。

时月有事没事时,也常在李宝荷家串门蹭饭。

贺北淮偶尔去打架,便会将时月交托给这家人。

不过,也不是每次都能交托出去,有那么几回,时月还带着李宝荷去旁观贺北淮打架。

贺北淮那张脸,本就生得过于拈花惹草,加之打架没敌手,连吵架都少有敌手,自然而然就很容易俘获无数芳心。

这里面,不止有时月,还有李宝荷。

时月说:我师兄厉害吧?等我像你这么大,我就要嫁给我师兄!李宝荷:我也好想嫁给你师兄。

时月:?因为两人想嫁的对象一致,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好在,不是真翻,就属于菜鸡互啄的程度。

早上两人还能比谁长得好看有资格让贺北淮喜欢,下午两人就会手牵手去给贺北淮买糖葫芦。

在时月的记忆里,李宝荷是她的第一个好朋友。

但她的第一个好朋友,死在了她住拓东的第二年。

这年,时月十一岁,贺北淮十五岁。

南越的三皇子微服出宫,撞上了和时月一起买糖葫芦的李宝荷,就那么一眼,这三皇子看上了李宝荷。

也不是什么明媒正娶的手段,就是强抢,想抢回去玩腻了又送回来。

那日时月与贺北淮正好去看油菜花,这三皇子就上门抢走了李宝荷。

等夜里时月和贺北淮回转,李宝荷也被送回来了,一具尸体,衣衫不整地躺在木板上,是咬舌自尽。

李宝荷的父母哭瞎了眼,时月就呆呆地站在尸体旁边,站了大半夜。

她是第一次失去亲近的人,因为天生重情,这打击便比常人更沉一些。

到了下半夜,时月才回过神来,拉起李宝荷的手,轻轻说:宝荷,你快起来,我们约好今天去买胭脂的,你看,天就要亮了。

没有人回答。

时月牵着李宝荷冰凉的手,不肯放开。

还是贺北淮抱住了她,她才扑进贺北淮怀里,哭得险些晕过去。

她问贺北淮:以后,谁陪我买胭脂,买糖葫芦啊?谁陪我躲在被子里说悄悄话,谁陪我去看你打架啊?连和我争你的人都没有了……师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他们要害宝荷?贺北淮没有回答。

时月哭着嚷着要去给李宝荷报仇,李宝荷的父母反倒劝她,说这三皇子是南越皇帝最宠爱的儿子,他们惹不起的。

时月问:因为惹不起,就坐视他草菅人命吗!因为他有权有势,就要闭嘴容忍他的恶吗?你们做得到,我做不到!时月埋头就要往外冲,贺北淮问她:你拿什么报仇?时月一下子顿住。

这是她头一次后悔,没有早点学武。

后来,贺北淮孤身血洗了三皇子府,杀尽包括三皇子在内的一百五十七人。

这一年的他和时月,都以为仗持一把剑,就能维护世间的公平,维护所谓的公道和正义,可他们错了……这不是一场报复,而是由他引发的灾难。

南越皇帝痛失爱子,为了抓住凶手,坑杀了上千名无辜。

自这一天起,贺北淮弃剑不用,他知晓,这把剑,救不了世人。

而时月却开始认真习武,她很明白,从文从武,个人的力量实则都是萤火微光,可她这萤火微光,偏要与日月相抗。

若这世道不允公正,那她就掀翻这世道。

若人心分出了三六九等,那她就在人心里烧一把火!随后,云笙谷里的年月,时月进步得飞快,隔壁李二狗看了,都得赞一句时月习武当真是天纵奇才的程度。

她从一开始勉强能和贺北淮过七八招,到数十招,再到能与贺北淮打成平手。

贺北淮总是不肯出剑,也总是在让她,她都清楚。

到她武道臻顶时,贺北淮便每每都会开玩笑说,不打了,打不过,怕你出手伤着我。

由于时月打架的确过于刚猛,连李二狗都没怀疑过,贺北淮是不是真打不过时月。

只有时月自己知晓,她是半路出家,再怎么有天赋,那也比不上自小习武的贺北淮。

贺北淮只是习惯了,在让她,一直让她。

从前在云笙谷是,如今在杨树林里亦如是。

剑刃总避一寸,意在止杀,可那掌法却是招招式式都想要了对方的命。

林子里的武意磅礴而汹涌,激荡如掀了天的浪涛。

若是局外人看去,会觉得贺北淮的每一招都荒腔走板,根本无法击中时月的要害。

而时月眼神狠戾,手上更是不容情。

她看穿贺北淮下不了手,愈发的肆无忌惮,将脖颈露在剑锋下,却逼得剑锋退开寸许,就这片刻的差池,时月一掌拍在贺北淮心口。

首辅!时月!两个声音自南北两边同时传来,商炀领着校事卫到了山顶,李誉也终于带着东夷暗藏的燕云骑赶到。

两人见情势不妙,各自要向贺北淮和时月冲去。

此时贺北淮退守,时月再进,又是一掌,拍在举起格挡的泰阿剑上。

悍然武息扫出,震得商炀和李誉纷纷后退。

离商炀最近的校事卫按住他的肩头,稳住了商炀的步调,道:殿下,此时无法近身。

天地双首皆非寻常人,现在过去,无异于自寻死路。

商炀握着拳头一言不发,眼虽紧盯着时月那方,心中却是意识到这些校事卫,竟都是鬼谷中人。

眨眼之间,时月抬起眼睑,直直盯着贺北淮,再举一掌,用了十成力道拍向泰阿。

随着一声激烈的剑鸣,贺北淮飞退,后背重重地撞在一株钻天杨上,将树干都撞得嚓嚓开裂。

众人皆是惊骇无比,唯有时月站在原地,冷眼目睹贺北淮坠落地面,杵着泰阿,再也站不起来。

三掌,已是他的极限。

与沈映搏命在前,早已伤及贺北淮的五脏六腑,时月的这三掌,几乎快要了他的命。

贺北淮一张嘴,就呕出一大口血来,绽在地面,像是春日里盛放的胭脂海棠。

商炀变了脸色,匆匆扶开肩头的手,便要跑过去。

可还没走两步,时月一脚踢过脚边死去影卫的剑,栽在了商炀的前路上。

商炀一顿,不可置信地看向时月。

时月,你在做什么?那是首辅!时月幽幽地瞥了眼商炀,仅这一瞥,就让商炀浑身骤凉。

他的印象里,时月不会用这种眼光看人。

时月什么都没说,只慢慢地走向贺北淮。

稍是有武学根基的人,都能看出她掌劲未散,当真是端着要贺北淮性命的架势。

商炀沉思须臾,绕过剑再往前行。

另一边的李誉及时开了口:别过去!她不是时月,她真的会杀了你。

商炀没有停下。

时月转过头,显然已是动了杀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贺北淮疲乏地靠着树坐下,喊出了一个令人意外的名字。

南涔。

第一百零四章 经年累月的恨时月愣住。

已到近处的商炀也是瞬间停下了脚步。

他很快想到了什么,脸色几经变幻,愈发地难看起来。

商炀不再靠近,就站在数步开外,静默地看着南涔和贺北淮。

南涔,北淮……当年给自己的师妹取这名时,小团子高兴得不得了,嚷嚷着和师兄有了夫妻名,那时的贺北淮是怎么都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们这双名字,意味着仇恨。

这有朝一日,竟是出现在由贺北淮掌控的人生里,何其的讽刺。

想到这,贺北淮不禁无声笑了笑。

这一笑,嘴角的血便溢落在襟口上。

夜半的月色如一层薄雾,从稀疏的林叶间洒落下来,笼罩着树底下的一袭靛青衣裳。

校事卫手里的火把交织着银辉,将时月那张美艳却妖冶的脸衬得一半明,一半暗。

一半仿佛带着慈悲为怀的哀悯。

一半宛如踏破地狱寻仇的修罗。

只是弹指间,哀悯之色便消失无踪,时月偏了偏头,漠然道:笑什么?笑你今夜命终于此吗?贺北淮叹了口气,把泰阿剑放在身边。

不管是南涔还是时月,总归是占有欲太强,哪怕死,都不容他死在别人的手上。

贺北淮有些艰难地抬起头,看了看眼前人满身的伤,胸口一阵阵闷疼。

时月读懂了他眼中的情绪,皱起了眉头,语气更加冰冷:假情假意的模样,是想做给谁看?你吧。

贺北淮不大正经地回了两个字,间隔了好长一段时间,方才叹息:若不是你出现,我都不知晓……不知晓什么?不知晓……你至今不肯再喊一声师兄,原是有这般的恨。

林中死寂了一晌。

时月问:不该恨吗?贺北淮说不出话来,他的喉咙全是黏糊的血,一呼一吸都耗尽了气力。

时月的嗓音逐渐变了调,又问:不该恨吗?我不该恨吗?她一遍接一遍的质问,拖着缓慢的步伐,朝着贺北淮走去。

哪怕是李誉,这一刻都能看出时月的情绪濒临失控。

李誉喊道:时月……师父,你清醒点!时月不管不顾的一掌扫出,使得李誉身前的尘土四溅,飞起的碎石生生割破了李誉的手背。

她朗声喝道:谁再往前,下场就如这满地死尸!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不敢妄动。

时月猩红着眼,一面逼近贺北淮,一面说:为什么不该恨?你困我三年,那三年里,我居然心心念念的,是你!我无休无眠地破那鬼阵,就为下山去寻你!我远赴北燕,听说你被困在岐山,我竟没有丝毫的迟疑,拼了命也想去救你。

可你呢?!她居高临下地怒视着贺北淮,目光神情皆是恨,皆是痛。

你真不配。

时月冷冷道:我冲进西梁军中,身陷重围,就看见你站在高处的山头,没有任何悲喜。

贺北淮,你下令炸开堰塞湖时,有没有想过,要救我?贺北淮的视线撞进那双发红的瞳孔里。

其实从头到尾,他都觉得,时月该恨他。

眼前的南涔,才是他师妹对他该有的态度。

因为……他从不后悔。

贺北淮垂了眼眸,带着血色的唇轻启:没有。

时月怔了怔,而后捂住眼睛,先是低低地笑起来,紧接着那笑声变得尖锐,刺破了黎明前最深沉的黑夜。

分明是笑着,时月的指缝里,却溢出了惨烈的红色来。

一旁的李誉攥紧了拳头,此时他方才明白,原来那么早以前,时月就是被牺牲的另一个李温。

他长久压抑的恨再次燃烧,喷发而出的激烈情绪恨不能将贺北淮碎尸万段。

而另一边的商炀则是百感交集。

他一直以为,时月谅解贺北淮,可现在想来,旧时凤华池中,时月险些沉入湖底,就是因为她的心底深处,从未放下过。

所以在今夜,才会出现南涔。

这个死在岐山一役中的,贺北淮过去的师妹。

笑声渐渐被猖獗的夜风掩没,好一会儿,时月垂下手来,再也无波无澜,仿佛汹涌风暴后难掀涟漪的死海。

她审视着贺北淮,说:我早该料想得到,在你的牺牲里,不会计较他人的真心。

只有这样的贺北淮,才能算得上是鬼谷的天首。

既然如此……话音稍顿,眼神瞬间转厉:你去死吧!时月举掌起势,与此同时,商炀和李誉都各自有了动作。

校事卫和燕云骑听令涌向时月,但根本来不及。

她离贺北淮太近,所有的援手都注定是徒劳无功。

众人还未到近处,便已看见时月那势如破竹的一掌,无比狠戾地拍向贺北淮的天灵盖。

千钧一发之际,变数突生。

近在咫尺的掌风陡转,猝然拍向了时月自己的心口。

这一幕下,所有人都愕然驻足。

李誉和商炀呼吸都停滞下来,目睹时月踉跄了好几步,往后倒去。

贺北淮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起身接住了时月。

他把时月抱在怀里,两人的身上都是血迹斑斑,早些时候的血风干了,变成暗红色,和刚刚滴落的血渍又混在了一起。

贺北淮仍是打趣道:不是恨我,怎么还伤了自己。

时月没有说话,那双碧瞳里,时而茫然,时而又充斥着更加浓烈的恨。

贺北淮摸出怀里的琉璃瓶,将唯一的一颗红色药丸倒出来,喂进时月嘴里。

时月不肯吞咽,他便索性低下头,用舌尖撬开她的唇齿。

两边的燕云骑和校事卫见状,都自觉的转身回避,退开了少许。

李誉握了握拳,咬着牙关走近。

商炀心中自是酸楚,却也只能强行按耐住翻涌的心绪,走向贺北淮和时月两人。

及至时月的喉咙动了动,吞下了那颗药,贺北淮才稍微与她拉开了距离。

他一只手揽着时月的肩头,另一只手轻柔地擦拭掉时月脸上的血迹。

他像早些年哄年幼的南涔一般,用格外轻柔的音调对着这个满眼倔强恨意的姑娘说:睡一会儿,睡醒就到家了。

时月自是不肯依他,把头别向了一边。

她那一掌正中自己的心脉,若非贺北淮带着一颗救命的药,只怕眼下的时月已是命悬一线。

她这会儿动弹不得,唯独那冰冷的神情没有半分的松动。

贺北淮一副拿她没辙的模样,轻轻摇了摇头,随即声线就冷了下来:你为何在此?商炀知晓贺北淮是在问自己,低头应道:我……不放心首辅。

赴战前,我说过什么?商炀将要开口,李誉却洞悉了两人之间的沉闷,径直打破僵局道:贺北淮,你给时月吃的什么!贺北淮默然须臾,终是侧过头,打量着李誉。

更早几年,李誉才九岁光景时,贺北淮是见过他的,就在李府之内。

那时的李温颇是自得地指着跟先生读书的李誉说:我这孙子,假以时日,定为良相。

贺北淮没有言语。

李温便又兀自说:只是,可惜了……时移势易,李家倾覆,李誉却没有走上歧途,实能证明,李温这句话,倒不是自吹自擂。

贺北淮心中稍是宽慰,低声问:你又为何出现在此?是想杀我,抑或其他?李誉仍旧攥着拳头,没有说话。

他这表情落入贺北淮眼底,无异是给出了答案。

贺北淮没再多问,将时月打横抱起,艰难地站起来。

商炀想扶他,伸出去的手却是顿在半空,到底收了回来。

两个少年听见贺北淮沉声道:回城。

天亮的时候,槊城的东门终于打开。

被关在城外一宿的百姓鱼贯而入,有人在疑惑昨夜的城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在探讨萧山的山顶,贺北淮是不是已经死了。

诸多百姓还没尽数进城,吵嚷之中,就见一队校事卫护拥着一辆马车,朝城门的方向行来。

校事卫是贺北淮的爪牙,槊城里的人都清楚,既然校事卫无声无息的出现,多半就证明贺北淮没死。

百姓们惊恐之余,纷纷退让不及,给那马车让出了一条坦途来。

商炀在城门口下了车,目送马车进城后,他方打马南去。

贺府门前,柳予安正有些焦虑地走来走去,老曾和一排宫里的御医站在后面,都在默默等待着。

到辰时一刻,马车停在了贺府门口。

贺北淮抱着时月下车,两人满身是血的场面,看得柳予安眼皮子直跳。

他和老曾忙不迭迎上去,想着搭把手,又无从帮起,只能着急地问:你受伤可严重?时月为何会弄成这样?沈映呢?贺北淮只回了最后一个问题:死了。

末了,他便举步往府中走。

柳予安没再多问,急匆匆的跟在贺北淮身后。

到了西厢门口,老曾心知贺北淮的规矩,将御医们都拦在门外候命。

前面的三人进了房间,贺北淮把时月放在床上,此时他已经脱力,两鬓的头发都被冷汗湿透。

他喘了一息,虚弱地坐在床边。

柳予安走近,刚要开口,便听时月冷笑了一声:你能困我多久?待我好转,我还会杀你。

柳予安一怔,愕然地看着神情与以往判若两人的时月。

贺北淮平静道:也不是没有办法。

他给柳予安递了个眼神,说:有劳予安,将那柜子里的三根定骨针取出来。

时月顿时变了脸色,柳予安稍是皱眉,依言走到靠墙的柜子边,从第一个屉里拿出了用布帛包着的三根食指长短的针来。

这定骨针与寻常银针不同,其上有着螺旋的纹路,两头皆为针尖的形状。

柳予安将布帛摊开,放在床沿。

时月瞪视了柳予安一眼,柳予安无奈道:你应该瞪明秀,我只是帮凶罢了。

说完,他转向贺北淮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时月她……受了什么刺激?贺北淮执起一根定骨针,又让柳予安点燃一个烛台,端到床畔放着。

他将针尖在火上烧了一遍,而后便探手去剥时月的襟口。

柳予安当即转过身,走到墙边去面壁。

时月恶狠狠地睨着贺北淮,重重的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背上。

贺北淮也不作反抗,就这么让她咬,直到时月满嘴都是铁锈味,她才不得已松开了齿关。

她这一松,贺北淮便轻巧地解开了她领上的盘扣,露出时月胸口白皙的肌肤来。

时月幼时本就长得白嫩,前两年又在床上瘫了七八百个日日夜夜,那皮肤更是有着病态的白。

只是此刻那白皙之上,拓着一个通红的手掌印。

大抵是那一掌太过凶残,心口薄薄的一层皮下,密布着鲜红的血丝,看起来甚为可怖。

贺北淮拿着针的手顿了顿,继而往下,找准膻中穴,徐徐将定骨针推进去。

时月别过头,脸颊浮出一抹难堪的绯色。

那定骨针入体,疼得属实要人命,虽说贺北淮的手法与当初的四司不同,定骨针只入一半,却依然让她痛到头皮发麻。

她狠狠咬住下唇,迫使自己不发出声音,发丝间,不过眨眼就沁出了细密的汗。

贺北淮觑她一眼,道:若是太疼,我这左手也能借你咬一咬。

虚伪!时月切齿道:你最好能用这定骨针……唔,封我一辈子!贺北淮没说话,落完第一根针,又去拿第二根。

墙角处的柳予安听着时月发出的闷哼,都一阵感同身受的疼,他默了默,开口道:时月到底怎么了?她不是时月。

柳予安一惊,下意识地转头看去,但见时月衣衫不整,又赶紧把视线转回墙壁上。

他此刻倒没有半点旖旎的心思,满心所想皆是当前的形势。

什么叫不是时月?若不是时月,你岂会将她带入西厢?她确实不是时月,你且……叫她南涔吧。

柳予安瞳孔骤缩,顿时猜到了一些前因后果。

‘醉生梦死’之故?是。

第二根定骨针入体,时月疼得越来越厉害,她的两只手紧握成拳,五指用力捏得咔嚓作响。

柳予安丝毫不怀疑,这会儿要是放开了时月,她多半会拧下贺北淮的头。

贺北淮轻声道:你忍一忍。

待我找出医治方法,便取了定骨针。

时月一言不发。

柳予安道:所以,除了十六岁那个人格,这是时月分裂出的第三人格,你以前的师妹,南涔?可以这么说。

她想杀你?嗯。

贺北淮不轻不重地应了一个字。

柳予安在脑海里还原了一下昨夜萧山的情形,加之贺北淮那一身的血衣,不难料到,这一夜该是如何的凶险。

柳予安挑了重点道:那她是谁人所伤?时月。

……贺北淮答得不清不楚,可柳予安还是很快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一个人格要杀你,另一个人格要救你?是。

若没有时月这个人格,你现在看到的,兴许便是我的尸体了。

可以了。

贺北淮落完了第三根针。

这三根定骨针分别取膻中、百会、中脘,饶是时月恢复再快,力道再强劲,也无法挣脱这三根针的禁锢。

柳予安重新走回床边,贺北淮已经给时月整理好了衣衫。

时月约莫是无话可说,索性闭了眼去。

贺北淮又用手背擦了擦她颊边的冷汗,柔声叮嘱:这几日,我会让曾老照顾你,你有事就同曾老说。

时月避开贺北淮的手。

贺北淮手中的温度落空,稍是顿了顿,便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

柳予安忐忑地看看时月,深深叹了口气,也离开了房间。

第一百零五章 求死书房里。

贺北淮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坐在圈椅内。

他一只手撑着头,正闭眼小憩。

另一只手就摊在扶手上,由一名御医给他诊脉。

柳予安惴惴不安地侯着。

一个御医看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和身后的四个御医面面相觑,又换了下一人。

等到五个御医齐整整的给贺北淮看了一圈,全部站在了书案边上,没一人敢率先开口。

柳予安直觉不妙,压着嗓子问:如何了?怎么都不说话?柳公,这首辅的伤……年纪最大的一名御医说了个开头,又怯生生地瞥了瞥贺北淮,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搜肠刮肚地斟酌着说辞。

柳予安皱眉道:诸位直言即可。

御医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年长这人眼见贺北淮像是真的睡着了,放矮了声线道:旧患未愈,又添新伤,十分凶险。

柳予安一时失神,看了看贺北淮。

贺北淮除却脸色比平日苍白些,好似也没什么不同。

可偏生柳予安晓得,就这一点不同之处,已是贺北淮的破绽。

不到绝境的贺北淮,不会露出任何破绽……柳予安手指有些颤抖,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绪。

须臾。

他道:如何凶险?那御医的声音又低了几分:五脏有损,此次心脉处的损伤最为严重。

并且……并且什么?御医吞了口口水,说:首辅气郁不舒,郁而化火,火性上延,而忧动心神,神不得安则不寐,只怕首辅是许多年都没有睡过一个整觉了。

食与眠皆为气血之本,常年如此,早已累及五脏。

柳予安忽而想起,那年从岐山回来,贺北淮坐在他的院子里,雕一个木雕。

彼时的柳予安还不知晓,那木雕,原是刻的南涔。

他以为贺北淮是去讨一碗蜂蜜水喝,他煮了蜂蜜,加了红糖,还放了贺北淮喜欢的红枣枸杞,可那蜂蜜水凉了又热,热了又凉,他一口都没饮。

到得那木雕刻好,贺北淮看了那木雕很久,他突然对柳予安说……他说,他想死。

然后,他便笑了。

笑得好像每一个云淡风轻难能可贵的懒散日子里他说的一句打趣言语而已,但柳予安知晓,那是贺北淮最真实的想法。

这么多年来,从未改变过的想法……柳予安收回遥远的思绪,阖下了眼睑,听那御医还在说贺北淮的伤情。

若是好生静养,应是能拖个三五年……但此事也未有定数,兴许……兴许是我们学医不精……御医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就消没在一个不敢确定的答案里。

柳予安沉默一阵儿,点了点头:你们退下吧。

今日之事……柳公放心,我等忠于首辅,绝不敢透露此间事。

好。

得了柳予安的应允,御医们快步离开了书房。

待得最末尾一人关上了书房的门,柳予安便听圈椅上的人打了个呵欠,笑道:哎……若是时月在这,她可能该掀桌子道,你们治不好他,全给他陪葬!柳予安:……柳予安转过身来,与贺北淮对视。

什么时候了,你竟还有心思玩笑。

求仁得仁,如何不能玩笑?贺北淮整理着衣袖,掩嘴咳嗽了两声,旋即坐直了身体。

事实上,从贺北淮回府,柳予安就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叫御医等在府上,也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他心里很清楚,这世间最擅医术的,贺北淮就是其中之一。

他若是救不了自己,御医们只会束手无策。

柳予安脸色沉重,走近桌案边道:你可曾想过,时月知情后,她会作何反应?你在赴战前,我不信你没有做万全的准备。

时月还在,牵着贺北淮不让他坠入深渊的那根线就还在,他不会轻易放任自己深藏的想法。

哪怕从南境回来过后,他的病情确实又加重了不少。

贺北淮似乎有些疲乏,揉着太阳穴道:带了一颗药,花了七八年时间练出来的,保命用。

那药呢?贺北淮看着着急的柳予安。

柳予安默然片刻,满脸惨白:时月吃了?嗯。

她那一掌,正中心脉,不给她吃,恐怕今后只能坐在轮椅上了。

……柳予安半晌没能说得出话来。

他虽没有亲眼所见昨夜的情形,却从贺北淮和时月两人的境况里也能猜个七八分。

站在理智的角度上,那颗药自然是该用来救贺北淮的命,可在情感上……贺北淮怎么舍得让时月坐一辈子的轮椅?从南涔出现在杨树林里,从贺北淮明白昨夜的局无法善终后,关于那颗药,他就做出了决定。

这根本就不是选择题。

柳予安敛低眼皮道:还能再练一颗药吗?贺北淮摇摇头,书房里的气氛便愈发地沉闷起来。

少顷。

贺北淮主动岔开了话题:马奈入狱了吗?嗯……柳予安仍是拧着眉心,但他清楚此时纠结无益,只能后续再想其他办法。

他收敛心神,和贺北淮交换起昨夜的讯息。

公主还在凤阳阁。

我观公主情绪不佳,只怕是陛下与她心生嫌隙,让她大受打击。

为免让公主再卷入风波,我想,尽快护送公主去琅琊。

也好,趁天气没有冷下来,这几日便出发吧。

柳予安颔首,又问:三皇子已去南境了?嗯。

贺北淮也没责怪商炀,平静道:李誉与他同行。

李誉?柳予安不禁讶异:他昨夜也出现在萧山?应是时月安排的。

贺北淮沉思一阵儿,评价了四字:此子可期。

能得你如此一句,左相在九泉之下也当瞑目了。

说到此处,柳予安深深叹了口气。

这一路走来,牺牲的人太多了。

当年岐山的南涔,北燕的三千先锋军,西梁的二十万主力军,还有后来修泰安河,修驰道死的无数百姓,以命相谏的贺北淮的学生,以及……李家满门。

时常连柳予安都不知晓,这条漆黑的前路何处才是尽头,还有多少牺牲,在前方等着他。

他也不知晓,下一个被牺牲的,会不会是他们柳家……可路已铺成,走在最前面的人身上背着数不清的人命堆积的大山,拖着这万钧之重的世道,在踽踽独行,他岂敢说退?没有人有资格后退。

柳予安定了定神,正色道:昨夜,可抓到未现世的四司了?是你所想的那个人吗?是。

贺北淮只是作答。

许是太累,他又撑住头,狭长的眼敛得极低,像是又要睡过去。

他嘴里懒得吐出一句完整的话,好在柳予安知他甚深。

南越的太后是潜藏的青龙司,这个猜测贺北淮曾在言语里透露过。

当年苏信警示鬼谷有四司一脉的存在,贺北淮就一直在寻找四司的踪迹。

但前面数年,也只是清理了七宿。

后来得知东夷的羌部出了个女君,用铁血手腕整合了乱成一锅粥的东夷九部。

那会儿,贺北淮只是估算,四司应当是主四方,立于四国之内。

这东夷的四司,要么是促成了东夷之乱的人,要么,就是这位名震一方的女君。

贺北淮去东夷劝降,是想捉住这只鬼,没成想,重遇了时月。

与此同时,他也确定了四司镇四方的可能性。

及至出使南越,南越的皇室动作频频,贺北淮料想南越的四司理当位高权重。

南越的公主一死,这人选只剩一人……柳予安奇怪道:既然南越的太后是四司之一,时月被四司绑去时,又为何会有四人在暗中动作?死去的一人,是青龙司之徒。

还有一个未现身的……贺北淮顿了顿,然后摇头失笑。

柳予安不解道:你笑什么?贺北淮懒懒道:李誉昨夜出现在萧山,带的是东夷的燕云骑。

什么?柳予安再次惊了一下。

他知道昨晚形势复杂,先是沈映,后是南越太后,时月发了疯,现在还加个李誉带着东夷的燕云骑,当真是局中局,计中计,谁算计谁,柳予安一时半会儿都有些糊涂了。

柳予安麻木着一张脸想了想,忽而想通了关键。

莫非,李誉是和时月一道被擒的?应是如此。

当初的沈映也许并未在意过时月身边的少年,是以威胁贺北淮时压根儿没有提起。

贺北淮笑,就是在笑时月千方百计瞒住他的算计,可人算不如天算,她大抵还没嘱咐完李誉万不可带着燕云骑出现在贺北淮面前,就已分裂出南涔的人格……贺北淮一双眸子暗了暗,道:你猜,时月和李誉,为何会同时被沈映擒住?柳予安皱了眉头:你的意思是,那时的时月,可能清醒了?否则,她没道理去找李誉。

而她去找李誉,定是有要事,且此事不能让贺北淮和柳予安知晓。

可谁都想不到,半路杀出个沈映,这两人被沈映捞了个一送一……她与没有现身的四司打了照面?多半是了。

兴许,还找出了什么蛛丝马迹,想一个人解决四司这堆棘手的麻烦。

那依时月眼下的境况,岂非很危险?柳予安焦虑不安道:医治的法子,你可有眉了?贺北淮还是摇头。

约莫是怕柳予安过于忧心,他又补充道:无妨,我在一日,便能护她一日。

她若是恢复了,一个人瞒着我去对付四司,反倒让我不安。

总归麻烦事一件也得解决,数件也得解决,都无差别。

可你……柳予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莫说御医给贺北淮诊断命数还有三五年,就算他的命数只剩三五天,有些事,该做还得做。

这时局,便是如此残酷。

柳予安静默一晌,道:那南境的战事……话刚起了头,书房外,突然响起急促又慌乱的脚步。

柳予安乍然转身凝视着紧闭的门,听见一个尖细的男音慌张得像要哭出来。

首辅,首辅!奴才求见首辅!奴才求见首辅……砰砰砰的磕头声连续隔着门传来,老曾的话音也随之响起。

公公,我家主人身体不适,今日只怕无法主事,还请公公回去吧,莫要为难老奴。

你走开!太监尖声喝叫起来,末了,又高喊:首辅,宫里出事了,陛下请您无论如何也要跟奴才走一趟!贺北淮睁开眼睑,柳予安回头与他对视一遭。

他当即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你伤势沉重,不宜让有心人发现,今日的事,还是我去处理吧。

柳予安说着就要走,贺北淮站起身,理了理一身白的衣裳。

他一边绕过了桌案,一边道:同路吧。

明秀……劝阻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贺北淮已然推开门。

柳予安百般无奈,也只能跟了上去。

第一百零六章 公主殉国外城的东南方,有一处上丘台,是皇家祭天祈福的所在,至今已修建了两百年有余。

此台高逾百尺,前朝兴建时,便是穷尽了人力往高处建,彼时的皇帝信奉,只有离天越近,祈福的声音才能被天上的神明听见。

身在皇室,每一个皇帝大多都会祈福国祚绵长,可诸天神佛,只会旁观人间的朝代更迭而已。

没有哪一个朝代是因为祈福时站得高,就延续下来的。

长乐站在上丘台上,嘲讽地想着。

要是这上丘台真有用,前朝不会灭,她今日也不会再站在此处。

她特地穿了一身大红的裙子,那是她与商邕第一次祭天祈福时,她所穿过的。

裙摆和衣袖处,用细密的银线罗织着祥云,寓意着祥瑞和喜庆,可这一刻的长乐眼底,没有半点的光彩。

她颤着手扶着上丘台边缘玉白的凭栏,不敢往下看。

初冬的风声呼啸着从耳畔刮过,她能在风中听到有如擂鼓的心跳声。

商邕站在下面,声嘶力竭地喊着长乐,让长乐下去。

她没有看商邕,直到两辆素净的马车从远处行近,长乐方眨巴着眼,从上往下看。

她看到马车停在高台下,贺北淮和柳予安分别从车上下来。

去请贺北淮的太监一下车就扑到了商邕脚边,颤声道:陛下,首辅来了,首辅他来了!商邕转头迎上去,慌张的对贺北淮说:首辅,快,你让长乐下来!朕不怪她了,朕不怪她了!她想要什么,朕都给她!商邕不断的重复着,贺北淮只是一言不发。

天色阴沉,本就惨白的天光笼罩在难得一见的白袍上,将贺北淮的脸色衬托得愈加苍白如纸。

他抬起眼,隔着百尺,看到被风吹起的红衣猎猎。

长乐也那么盯着贺北淮,看了很久很久。

她想分辨,她现在是恨贺北淮多一点,还是依然喜欢他,思慕他。

左思右想,也没能想出个结果来,长乐就是觉得,贺北淮穿这身白衣很好看。

倘使中间不隔着那些恼人的世事,她想这么看一辈子。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长乐便落了泪。

眼眶湿润,温热的泪刚划过脸颊,又被凛冽的风吹得冰凉,刺得她一个激灵。

长乐从不知世人苦,她也不愿去体悟世人苦,她所悟到的人生至苦,无非就是这一刻她还喜欢贺北淮,可她心仪之人,却要覆灭他们商家的政权。

长乐伸出手指,轻轻拭去泪痕,她阖了阖眼,又想起八年前,贺北淮入太学,给他们一帮天潢贵胄当老师。

那会儿的长乐才八岁光景,太学里有她的皇兄,她的四哥,太子,清河崔氏的崔明安崔明玉兄妹等等,热闹得紧。

分明都是些眼睛长在天上的小孩,多少有学之士都当不下来这个太师,偏偏贺北淮当下来了。

他不仅坐稳了太师的椅子,还把这些孩子调教得服服帖帖。

可他们从来没想到过,他们的太师,有一天会亲手把学生送进地狱。

太子死了,四哥死了,清河崔氏也灭了。

长乐回忆起过往,总是磨灭不去贺北淮到太学的第一天,在落英缤纷的一个春日,教给他们的第一课——国无常强,无常弱。

今皆亡国者,天子群臣皆务所以乱而不务所以治。

到了如今,长乐才明白,这一记警钟,其实早就敲响了。

长乐挪了一步,离凭栏更近。

底下的柳予安心口一紧,手掌都冒出了冷汗来。

昨夜一别,他就看出长乐神情有异,可他万万没想到,局势会发展至此。

商邕还在情急地念叨:首辅,你快劝劝长乐,平日里她都不敢孤身上这上丘台,她怕高。

朕已经叫了她半个时辰,她都不肯回应朕……贺北淮不语,商邕又急又怒,他不敢对着贺北淮发火,便一脚踹翻了跪在地上的太监:你们还愣着做什么?上去把长乐带下来!长乐见太监们有所动作,当即出声道:别上来。

她整个人都贴在了凭栏上。

那凭栏不过齐腰高,根本挡不住长乐。

商邕见状,又急忙喊住了要去上丘台的太监们。

商邕好言好语道:长乐,下来好不好?你要什么,皇兄都答应你好不好?长乐照旧没有理会,一双眸子只定格在贺北淮身上。

柳予安低声道:明秀……贺北淮此时方才开了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高台上的人听清:长乐,下来。

有好几个月,长乐不曾听到过贺北淮这般温声细语的与她说话了。

长乐笑了笑,笑得眼泪又流出来。

她哽咽少顷,说:太师,我好怕你不来。

如今你来了,我便……她顿了顿,看了眼商邕。

我不是你杀的最后一个学生。

我很害怕,害怕看见那一天,所以,我想了很久,唯一的法子,好像就只有让自己看不见……你杀自己学生时,也会心疼吗?她问出这一句,却没有想过要得到答案。

她要贺北淮好好记住,今时今日的长乐。

颤栗的红裙霎时翻过了凭栏。

展开的裙摆如翩跹于风中的蝶影,从高处急速往下坠。

商邕几乎是疯了,腿软地跌坐在地,发出声嘶力竭地吼叫。

柳予安大喊着公主。

唯独贺北淮,站在原地,无动于衷,那双黑白分明的瞳孔里,倒影出一袭红衣,越来越近……及至一声巨响,红衣碎在地上。

血流出来,蜿蜒着溢满青石板上的地缝,在惨白的天光下,红得刺眼。

耳畔是嘈杂的尖叫,哭喊。

国君哭丧,太监们吓得肝胆俱裂。

上丘台下,乱成一片。

贺北淮看着长乐,所有声音都好像隔绝于水中,让他有些听不清。

有那么一刹那,他恍然觉得时间停止,连身体里的血脉都不再流动,手脚四肢都冰凉起来。

北燕的小公主成长了,可成长最终停在了十六岁。

她开始懂得攻击人心最脆弱的地方,她开始懂得用死亡给最恨的人下了一个诅咒。

不知站了多久,贺北淮看见柳予安命人收敛长乐的尸身,他转过头,慢慢往前走,每走一步,都似目睹了无数变换的光影。

那是出世的第一年,北燕太学里一张张生机勃勃的脸。

那是出世的第二年,他辅佐商邕,逼先帝流放太子,逼四皇子自缢府上。

那是出世的第三年,他官居首辅,兴修泰安河。

天下人骂他奸臣贼子。

崔明安崔明玉兄妹为民请命,在朱雀门跪三日三夜,痛斥贺北淮罔顾数万人命,开凿运河之举。

骂声言犹在耳,崔氏兄妹双双撞门自戕。

这场死谏换来了最惨烈的结果。

贺北淮诛崔氏满门,给这延续了百年的家族扣上了谋反的帽子。

而今,他听见长乐的话,也听见崔氏兄妹的话。

他们说,奸臣弄民柄,天子恣衷抱!为人一世,最恨受教于尔门下!她说,你杀自己学生时,也会心疼吗?他们说,奸臣误国,百姓竟死于社稷!尔良心可安?她说,我不是你杀的最后一个学生。

贺北淮捂了捂耳朵,可这些言辞还是循环往复,一遍又一遍。

他蓦地喉咙猩甜,一捂嘴,便是大口的血摊在了掌心。

白衣倾倒,混乱之中,柳予安惊愕出声——明秀!冬至的前夕,商炀抵达了南境,与戍边大将韩韫依照贺北淮交代的部署排兵布阵,以防南越掀起战事。

到得十二月月底,南越举大军来攻,因部署纰漏,南越一举侵占南阳。

又因南越公主之死,南越迁怒首辅贺北淮,要求北燕献上贺北淮人头,保南阳数十万众。

南阳的百姓危在旦夕,北燕坊间群情激愤,燕回关的将军府被愤怒之下的百姓围住,要求韩韫给出一个交代。

军中将领不愿主帅背负罪名,渐渐的,便传出了是贺北淮的部署失误才导致南阳沦陷。

此谣言一起,四海遍布诛杀贺北淮的声音。

文人更是写出了贺北淮犯下的三大罪:罪一,挟天子,揽政权,包藏祸心。

罪二,修建泰安河,使百万人葬身河床下。

罪三,斩首左相李温满门,引来世间一场红雪。

北燕的局势如一锅沸水,动荡不安,南越则是虎视眈眈。

已是入夜,燕回关地处南方,纵使是深冬,却也是温暖如春。

将军府外的人潮已经散去,遍地只留下烂鸡蛋碎叶子,彰显着白日里的狼藉。

偌大的议事堂里,韩韫身着银甲,脸色沉郁地坐在主位,旁侧便是商炀和李誉。

左右两边的位子依次下来,皆为韩韫的心腹,亦是韩家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堂中烛火通明,鸦雀无声,只能间或听见灯芯燃烧的细微响动。

良久。

韩韫拍响了桌面,砰的一声闷响,震得在座的将领们颤了一颤。

凌厉的眼神扫视过部下,韩韫启齿道:坊间谣言,自我韩家军中传出,谁人所为,当心中有数。

我军中向来赏罚分明,主事者,自行出列,领军棍一百,逐出军中!此话一出,将领们纷纷变了脸色。

军棍一百,无异于是死刑。

众人面面相觑一阵,许久无人领罪。

眼看韩韫冷了眸色,又要说话时,左边首位的副将孟贤生猝然站起,粗声粗气地道:将军要罚,就罚我吧!话是我说出去的!我孟贤生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我韩家军中的每一个兄弟!不是我们该背的锅,我们就不背!老孟!另一个副将江骁喊道。

其余的将领脸色都不大好,七嘴八舌地叫着孟副将。

韩韫审视了一会儿孟贤生。

孟贤生是韩家军中的老将,早些年尚且年少时就是跟着韩韫的父亲打仗,韩韫的父亲死在苏信手下,由韩韫接手韩家军后,他也素来对韩韫忠心耿耿。

正是因为忠心,才不肯见百姓的怨怼撒在保家卫国的韩韫身上。

这一点,所有人心知肚明,包括韩韫自己。

韩韫垂下眼皮,轻轻叹了口气,而后道:领罚去吧。

江骁立刻站起来,跪在堂中:将军,万万不可。

一百军棍,会要了孟副将的命!他跟随您征战多年,战功赫赫,此次行事,也全是为了将军着想。

若孟副将没有死在战场上,反倒死在这场民怨中,唯恐会寒了众将领的心啊!请将军三思!将领们都随着江骁一同跪下,只有孟贤生红着眼睛杵在座位前。

韩韫皱了皱眉头,不悦道:国有国法,军有军规,尔等一句为了我好,便可擅作主张,边军三十万,人人如此,我还如何统军!所谓军令如山,无论你是何人,无论你有何等军功傍身,违者必严惩不贷!尔等如是,我亦如是!将军若执意要罚,就请连卑职一同处罚!南阳部署有破绽,是我与孟副将共同讨论的,这是事实,并非谣言!此事自我二人口中传出,江骁愿意领罚!你!韩韫满目隐怒还未发作,堂中将领都开始附和江骁的话。

江副将所说没错,将军要罚,就连我们一起罚了!南阳被侵占,的确是贺北淮部署有误,凭甚不能说!现在南越以一城百姓的性命为要挟,要朝廷交出贺北淮的人头。

没打胜仗,是我们无法推卸之过,可形势发展至此,贺北淮身为首辅,竟只龟缩于朝中,连半句说法都没有,这样的人,我们凭什么给他背污名!没错!说来说去,主责是在贺北淮!若非他自视甚高,以为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南阳何至于失陷!我们……放肆!韩韫猛地再拍响了桌面,吵嚷的议事堂骤然安静下来:布防图是我亲自过目,也是我同意按首辅之意部署,要论主责,责在我韩韫一人之身。

此罪我自当铭记,来日战事平定,朝廷要杀要剐,我无半分怨言!今日尔等若要以性命相挟,要么,你们就试试变了这边关的天,要么,谣言起于谁口,谁去领罚!将领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之间都哑口无言。

韩韫能稳得住边关三十万军心,绝不是仅靠韩家的声名传承,那是她一次次在战场上浴血拼出来的威望。

她带兵打仗时,强过天下无数男儿,就是单打独斗,在座的将领也没几人是她的对手。

更遑论……多少韩家军的命,都是韩韫从战场上捡回来的。

北燕的天能变,边关的天不能。

没有韩韫,韩家军也将不复存在。

众将领都不说话,孟贤生作辑道:卑职这就去领罚。

孟贤生大步往门口走。

江骁咬着牙劝道:将军,老孟跟了你多年,即使有错,错不至死,求您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在战场上将功抵过吧!江骁重重磕了一个头。

别的将领也都跟着磕头。

孟贤生站在门边,不由得停下了脚步,背对着众人抹泪。

韩韫沉默片刻,看看大伙儿,又看看孟贤生,到底是没能狠得下心。

领军棍三十,思过三日,罚俸三月!从此后,我不想听到军中还有关于南阳部署的谣言!你们都下去吧。

孟贤生转身行礼:谢将军!众将领先后离开议事堂。

待人散尽,韩韫方撑着头揉了揉眼皮。

李誉站在商炀身侧,一脸严肃,商炀也是面色难看。

事实上,在商炀抵达南境后,他把贺北淮的部署交到韩韫手里时,三人都看到了那张布防图。

李誉年纪不大,又没真正接触过布兵打仗,加上布防图还是出自贺北淮之手,把漏洞做得极其隐秘,他自然是看不出问题。

商炀有察觉到南阳兵力过于薄弱,但他太信任贺北淮了,从未质疑过贺北淮的能力,是以没有提出更改,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贺北淮让他来南境,是要用南阳的人命给他上一课——不可轻信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师尊。

商炀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了肉里,他看向韩韫,低声道:阿姊,你是不是早就料到南阳会出事?他和李誉一者误于信任,一者尚且稚嫩,但韩韫征战多年,不可能没有提前洞悉南阳的漏洞。

唯一的解释就是,韩韫了解并默许了贺北淮的做法。

许久。

韩韫睁开眼,目光中有些疲惫忧心。

她先是扫了眼议事堂外,确定没有人在附近后,才又看向商炀,点了头。

商炀赫然站起,嗓音里都浸染出愤怒:为什么?那是一个城池的人命啊!韩韫默了默,问:你看见布防图时,为何没有指出?商炀脸色变换,满心都是愧疚后悔,竟是被这一句反问逼得说不出话来。

韩韫审视着商炀,她虽和商炀只相处了短短三年,但那三年里,两人几乎是形影不离。

韩韫没有兄弟姊妹,打小没体会过手足之间的感情,恰巧贺北淮把商炀交给她时,商炀不过十四岁的光景。

十四岁的少年经历了许多苦难,长期挣扎在生存的底层,却依旧能保持质朴纯澈。

到了韩家军后,他总是小心翼翼,哪怕偶尔遇到了刁难,他也总是与人为善,从不凭恃自己三皇子的身份,更不会找韩韫告状。

这样的小孩,渐渐就让韩韫生出一丝怜悯来。

韩韫将他带在身边,因知晓这是贺北淮要栽培的人,韩韫没有保留的教给商炀兵法。

商炀为人聪慧,学得也极快,十五岁开始上战场后,跟着韩韫大大小小打了不少胜仗,与军中的将领关系都处得不错。

到得那年的年底,又是一场与南越的战事中,跟在韩韫身边的商炀替她挡了背后砍下来的一柄大刀。

那伤势极其凶险,几乎将商炀的胸口劈裂开来,一条刀疤从锁骨延至腹部。

他的肋骨都碎了三四匹。

军医说,商炀活不下去了,可偏偏,从泥地里长出来的野草生命力总是异乎寻常的旺盛。

他活下来了。

伤好之后,韩韫带着商炀跪在韩家的祠堂里,两人义结金兰,成为了异姓姐弟。

一年多没见,当时在军中已有些粗放的少年现在变得沉稳而多思,也不知是趟过了多少风霜,十八岁的年纪,却显得比同龄人成熟许多。

韩韫不由得心疼,轻轻叹了一息,道:你此次来南境之初,我便一直想问你,你回京之后,首辅待你好吗?商炀埋着头,没有吭声。

李誉听得出这姐弟两人要叙话,索性走到一旁去了。

韩韫看到商炀这副模样,多多少少是猜到了一点,叹道:首辅这人,看起来尤为疏离冷情,纵使同生共死过,他也总是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像是不愿与这红尘生出太多的瓜葛来。

我早些时候,一直觉得他像一块捂不热的石头。

你说呢?商炀不想说这些,皱了皱眉头道:阿姊,当务之急……韩韫打断他的话,目光渺远,仿佛是看到了不大好的回忆:直到,他年初来南境。

韩韫顿了顿。

商炀思忖须臾,还是没忍得住问:首辅来南境时发生何事了?有个女人,孩子被饥民吃了。

……商炀五指攥得更紧,站在远处的李誉猛地回头,看向说话的韩韫。

韩韫道:那个女人的丈夫,在修运河时死了。

女人带着孩子漂泊无依,来到了南境,遇到了这场灾荒。

那天我们出使南越,女人就撞死在首辅的马车上。

商炀闭了闭眼,双拳用力到轻微的颤栗,额头上青筋暴起。

他想起那时他和柳予安站在泰安河边说的话,依稀听到了泰安河底下无数亡灵的声嘶尖叫。

韩韫又揉了揉眼皮,说:我那时好像想明白了,他为什么要这般的疏离冷情。

话到此处,便没再说明。

李誉眉心紧拧,陷入了沉思。

韩韫站起来,走到商炀面前。

你也相信他,是吗?商炀语气艰难:我现在已经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了。

韩韫笑了笑,拍了下商炀的肩膀:阿姊问你,阿姊的兵法和首辅比起来,如何?商炀认真答:各有所长。

韩韫摇头:非也。

你不用宽阿姊的心,阿姊知道,我比不上首辅。

世人说他是最无情的兵法家,是因他在战场上从不按固有的思路排兵布阵,他不借鉴前人,恐怕也无后来者。

没有几人能做到像他这般冷静地看待战场上的输与赢,牺牲和死亡。

你如果参与过岐山一役,就会明白,在他的布局里,所谓的失败,不会是最后一步,只会是第一步。

商炀想了良久,看着韩韫的眸子问:阿姊,你就这么相信首辅吗?是。

韩韫无比坚定,又拍了下商炀的肩膀,继而往议事堂中间的沙盘走去:他布局里留下南阳的漏洞,必然是有后招。

我现在虽然还不清楚,但我相信,一定有转机。

南阳是北燕的门户,眼下我们要做的,就是截断南越的粮草,围堵南阳。

商炀和李誉互看一眼,都没再说话。

韩韫注视着沙盘上的局势,招呼道:如果没有其他想说的,就都过来看看如何排布。

只是希冀,南阳的局势,不会太糟……韩韫说完,满目忧心。

第一百零七章 大火重华宫外,蒋珩领着京畿七大营的人马层层驻守着,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宫里去。

这处宫殿前朝时期仅有一位太上皇住过,其后就空置了数十年。

在北燕内忧外患的复杂局势下,唯有在这深宫之中,相对安全。

贺北淮就睡在重华宫里。

一睡便是整整月余。

此时榻前守了四个御医,一个个心惊胆战的在给贺北淮治疗。

有扎针的,熏药的,诊脉的,每个人都是一副脑袋随时会掉的惶恐模样。

殿中烛火敞亮,商邕烦躁地走来走去,柳予安则垂眸顺目地站在床尾处。

半晌。

商邕怒气冲冲地走过来,低吼道:你们到底有没有办法!为何他已经睡了一个多月,还没有醒来!御医们吓得面朝商邕跪成一排,抖若筛糠。

为首的年长御医看了眼柳予安,柳予安便也朝他扫了一眼。

那御医即刻收回视线,低头斟酌着言辞道:启禀陛下,首辅与南越武痴一战,伤及五脏,加之平日里思虑过重,致使气血滞淤……朕不想听你们说这么多废话!商邕怒道:朕就想知道,他什么时候能醒来!商邕指着床上的贺北淮,神情无比暴躁,早已没了贺北淮醒着时的顺从。

长乐死后,商邕的心里本就对贺北淮有一分怨怼,如今边关告急,南阳失陷,贺北淮却没法出谋划策,更是让他头顶上悬了把利剑。

一干御医大气都不敢喘,为首的又看了眼柳予安,就是这一眼,惹得商邕愈发不快。

怎么?朕这个皇帝是摆设吗?你们说什么做什么都要看柳大人的脸色?朕是不是摘不了你们的脑袋了!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四个御医齐齐磕头,独独柳予安站得笔直。

商邕刚要开口,柳予安轻声说:你们先下去吧。

首辅的情况,我向陛下禀明即可。

几个御医如获大赦,匆匆向商邕磕了头,又朝柳予安行了礼,一溜烟儿的就往殿外跑。

商邕怒不可遏:站住!朕没允许你们走!你们这些狗奴才!都要反了!御医们脚下不停,仿佛根本听不到商邕的阻止。

朝中的世家所剩无几,大部分势力几乎已经倾倒向贺北淮。

唯一势大的柳家,手里虽握着盐政命脉,却因柳予安之故,也没有跟贺北淮彻底撕破脸。

商邕这个皇帝,原本就是摆设而已。

御医们都晓得的道理,商邕却看不透彻。

待得殿门一开一合的声音响起,商邕的眼睛都要冒出火来:好,好,反了!都反了!他指指柳予安,又指指床上的贺北淮,拂袖道:朕不过去行宫住了几个月,你们这群乱臣贼子竟敢祸乱朝纲!你们害死了公主,把和你们做对的朝臣杀的杀,关的关,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柳予安无动于衷,就这么静静地听着商邕发疯。

南阳告急,还有十天就是最后期限,想不出办法,南越大军就要屠城!你说,该怎么办!柳予安眉心微动,余光瞥了眼床上的贺北淮,心底在暗暗叹气。

商邕叉着腰转了两圈,边转边道:你们都想不出办法!满朝文武,竟没有一个能想出办法!你们这群蠢才!现在各地隐隐都有起义的势头,要是南阳被屠,朕这个皇帝当不了几天了,你们这些蠢才都别想好过!一席话说完,商邕气得头疼,末了,他想到什么,目光狠毒地落在贺北淮身上:南越要他的人头,他反正也醒不了了,那就……柳予安冷声道:不可。

什么?柳予安定定地睨着商邕,重复道:不可。

商邕怔了一怔,气极反笑:怎么,你是和他走太近,也当自己是权倾朝野的第二个贺北淮了?柳予安无波无澜,话音虽平和,可听在商邕耳里,却莫名带着一种柔和的威压。

我只问陛下三个问题。

其一,陛下以为,献上人头后,南越就会退兵吗?其二,边关三十万大军,他们是忠于商家吗?其三,首辅死后,陛下能确定各地就不会再有起义吗?商邕想了想,越想脸色就越是难看。

他虽不怎么聪明,可柳予安已经把话说明到这一步,再看不清局势,那脑子也成摆设了。

他恍然大悟,南越之所以要贺北淮的人头,正是要在贺北淮死后,才对北燕发起大举进攻。

而那时朝中没有了贺北淮,手握三十万大军的韩韫还会不会忠于商家政权,本身也是个问题。

再者,在北燕,贺北淮的威慑力更甚于商家皇室。

有贺北淮坐镇,北燕的内部兴许不会乱,可是没有了贺北淮,一旦死讯传出,商家政权被取而代之,是迟早的事。

贺北淮不能死。

商邕踉跄了一步,躁怒的神情瞬间退去,换上了一脸茫然的颓废。

柳予安心里也是半点不轻松,他早知四司都不是简单的人物,却也没想到,能环环相扣到这个份上。

眼下贺北淮昏迷,时月分裂出第三个人格,两人都自顾不暇。

偏偏南越进攻,坊间谣言凶猛,都是在把这两人往绝路上逼。

每一环皆是四司精心设计的。

柳予安也不知晓,这南阳失陷,到底贺北淮打的是什么算盘,他若能醒来还好,若是醒不来,南越一旦屠城,柳予安都不晓得该怎么收场了。

届时,北燕彻底失去民心,大厦将倾。

柳予安按捺下翻腾的思绪,冷静道:臣将首辅安置于宫中,便是因为首辅之命,与皇室紧密相连,臣也希望,陛下能明白这一点。

首辅死,商家政权,将不复存在。

这最后一句,既是警醒,亦是威胁。

柳予安生性温和,这已是他能对商邕说出的最激烈的言辞。

商邕的脸白了好一会儿,讷讷颔首:朕……知道了。

贺府西厢。

已是亥时。

每天夜里,老曾都会来西厢走上一趟,看看时月的情况。

自月余前贺北淮出了府,便不曾回来过,期间只有柳予安每日都会来看望时月。

有时是早上来,有时又是日暮。

只有今日,柳予安迟迟未出现。

老曾总觉得眼皮子跳个不停,原本已经来西厢看了一遭,可还是不放心。

在床上躺了一阵子,他又起了身,直奔西厢。

时月身上有三根定骨针未除,无法动弹,素日里只有府上的几个女婢贴身照顾。

老曾来到西厢时,两个女婢正守在门口,一见老曾便行了礼。

他径直敲响了门,向时月请示了一声,便推门而入。

隔着一扇半透明的屏风,老曾看见时月好好地躺在床上,心里的一块大石才像落了地。

现在时月和从前完全不同,老曾看得出。

往常的时月总是吵吵嚷嚷,对老曾也没摆过什么主仆的架子,可如今却是一声不吭,对所有人都是既冷漠又警惕。

老曾站了会儿,见时月似是睡着了,便要离开。

转身之际,床上的人忽然开了口。

今日姓柳的怎么没来?老曾即刻驻足,低头答道:奴不知。

这几日,槊城不安稳,兴许柳大人有要事耽搁了。

屋子里静默了片刻。

屏风那一头又问:为何不安稳?老曾没有说关于南阳的事。

城里闹得沸沸扬扬,他自然是知晓的,但若说了出来,只会让时月平白添些忧虑。

思量须臾,他道:边境吃了败仗,百姓们心里不满,柳大人许是……话未说完,屋子外陡然冒起浓烟,西厢的外头传来了惊恐的尖叫。

不好了!走水了!快救火!老曾脸色陡变,转头望向屋外,已能隐隐看见四面八方攒动起来的火光,乌黑浓烟从每个方向往贺府里涌,弹指之际,便已弥漫了大半院落。

倘使只是单纯的走水,火势不会烧得这么快,且看这火光的方向……老曾登时心中一紧。

他走到门口看了看,两个女婢呛得直咳嗽。

老曾不敢有所迟疑,当即招呼道:快,跟我抬上姑娘,从正门走!两个女婢紧跟着老曾跑回房间,老曾急忙用面巾沾湿了水,小心翼翼地捂在时月的口鼻处,两个女婢一前一后抬起了时月身下的床单。

老曾声音里都带着颤抖,说:今夜怕是有人纵火,烧得太快了,无论如何,奴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会把姑娘带出去的。

姑娘,得罪了。

话说完,三人齐力抬起时月,脚步匆匆地离开了西厢。

时月一路上观察着周围。

火势已经烧着了贺府最外围的院墙,火舌直直窜起,有丈余高。

烟雾掀天,尖叫声,呼救声,凌乱的脚步,汇集成嘈杂又狼狈的场面。

三个人前脚刚走到院子,就见正门处的火势是最大的,已经蔓延到庭院里。

同样想着往正门逃命的下人们哭着回窜,边跑边喊:曾老,走不了了,有人要烧光贺府!曾老,怎么办啊?老曾和两个女婢都被呛得有些脱力,只能把时月放在地上。

他看了眼后门处,问仓皇失措的下人:后门呢?都烧起来了,贺府被围了,我们逃不出去了!绝望的哭声越来越大,充斥着每个人的耳膜。

间或能看见试图逃命的人从火海里窜出来,浑身着了火,嘶吼着在地上滚动两圈,便再无动静。

时月碧色的瞳孔里都倒影出火红来,两个女婢跪坐在她的身边,一边呜咽,一边颤抖。

老曾往四处看看,诚如下人所言,整个贺府都已经被火海围住,逃生无望。

他一下子跪在时月面前,落泪道:姑娘……奴……对不起姑娘,是奴害死了姑娘。

时月咬了咬牙,闷声道:取针。

老曾一愣,看了看时月身上的三根定骨针,有些犹豫。

时月提高了声线:取针!你们都想死在这里吗?就近的三人被她吼得定了定神。

老曾略一思量,探手正要拔出时月百会穴的定骨针时,又一个人从正门的火海处冲了出来。

那人披着一床湿透的棉被,刚跨过火海,棉被就被烧着起来。

他将棉被掀开,正是柳予安。

柳予安一眼看到睡在庭院正中的时月,仓促跑近。

老曾收回手,喊道:柳大人……柳予安见三根定骨针还完好,心内松了一口气。

他当机立断,将时月抱起来挪了一下,扯出垫在时月身下的被单,交给老曾:曾老,快,去浸湿水,再多拿几床棉被打湿,都跟我走后门!是!老曾接过被单,招呼着周围的下人都行动起来。

就在这间隙,柳予安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通三根定骨针的情况。

时月道:把针取了。

不可。

柳予安的语气里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定骨针凶险非常,我非擅医之人,不敢妄动。

那你就陪我死在这火里!时月说得咬牙切齿。

她闻到了火油的气味,这种程度的纵火,显然就是要将这满府的人置于死地。

她恢复不了武学,今夜只怕要当这火里面的一具枯骨。

柳予安却是愣怔了一瞬,摇头笑了笑:我每日来看你,你都不肯跟我多说半个字,现下倒是说了一句完整的话。

陪你死,我也无甚不可……时月愕然:你……柳予安赶紧补充道:你曾说我二人算作知己,若为知己故,生死亦为等闲事。

我对你如此,对明秀亦如此。

时月默了默,冷冰冰地道:这话,不是我说的。

嗯。

你是南涔。

柳予安应了这么一句,便不再多言。

待老曾几人把棉被拿来,他打横抱起时月,带着众人跑向后门。

隔着一条小巷,贺府的对面就是柳予安的蜂房,此时小巷里守着校事卫,正在想方设法地扑灭后门的火势。

柳予安从前门进,已是冒了天大的风险,其实进来的那一刻,他就料到了有可能出不去。

果不其然,众人在后门处等了片刻,就听一名校事卫在巷子里高声吼:柳公,府外皆被泼了火油,这火一时扑不灭!第一百零八章 归来下人们又躁动起来,有人在哭,有人在乱窜。

火海包围的范围越来越窄,草木成灰,扬于九天,熊熊的火势将一方夜幕映得通红。

炙烤的热气扑打在皮肤上,灼得人格外难受。

浓烟掩住了视线,咳嗽声此起彼伏,稍是体弱的,已经蜷缩在地,不过一会儿,呼救声就由大变小,渐渐消没。

不能再等了。

柳予安眼中是一扇烧毁的门,那火大得,几乎看不到生路。

旁边的老曾已经咳到匍匐在地,柳予安和时月也呛得止不住的闷咳,咳得眼泪糊了一脸。

时月怒道:柳予安,你把针取了!柳予安没有答她,他半跪在时月边上,如平常一般温温和和地睨着时月,问:我不像明秀,世事尽在掌握,你愿信我一次吗?时月胸口一滞,呼吸都快要停止,她像是明白了什么,咬着唇,死死盯着柳予安。

柳予安对她微笑,继而拿过一床浸湿的棉被,把时月整个人都严严实实地裹起来,一丝头发都没有露在外面。

末了,柳予安又拿起薄薄的被单,披在自己的身上。

那棉被太重了,加上时月,光是抱起来,他都费了老大的气力。

好不容易站稳脚跟,他呛得喉咙里都尝到一股腥甜味。

时月被裹在一片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

她只能听到尖锐的人声,闻到越来越枯焦的烟味。

她能感觉得到,抱着她的人用尽全力跑起来,跌跌撞撞地穿过地狱一般的火海。

有人在叫他,是门内的老曾,是门外的校事卫。

柳大人!柳公!声线变得惊恐,一声接着一声。

时月的五脏六腑都像被一只手提了起来,前所未有的恐惧如这无尽的黑暗,死死笼罩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

兴许只是一个瞬间,又兴许是很久很久。

她被人摇晃着放在地上,少许的冷气从棉被缝隙里钻进来。

可没有人来揭开裹住她的棉被,她无能为力的听到校事卫们喧嚣的声音。

救柳公!快!拿水来!柳公,您撑住!时月十指紧握,指甲掐破了掌心,一片温热。

她用了全部的注意力,都没捕捉到半点柳予安的声线。

她的眼睛酸痛得难受,分明没有受伤,可浑身都痛得紧。

太痛了……时月快要被这感觉逼疯时,终于,有人掀开了罩着她的棉被。

她被那人身后的通天火光刺得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看见一袭浅灰衣裳被烧得破破烂烂,半张脸和半具身躯血肉模糊,俱是水泡的柳予安。

他力竭地跪在地上,低垂着头,目光扫视过时月。

见时月没有受伤,他这副惨烈的模样,却是松懈地笑了:还好,还好。

时月喉头发堵,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一名校事卫道:柳公,蒋珩带人守住了城门,已去搜捕纵火之人。

所有校事卫,都赶来救火了。

柳予安点点头,已很难再开口。

时月红着眼眶,低声道:我说过,我不是与你相识的那个人,你这样做,值得吗?柳予安大抵是顺了好一会儿气,才艰难地发出声音来:南涔,就是时月,在我看来,从无区别……时月眸色动了动,见柳予安又默然须臾,说:公主死了,她用她的死重创了明秀……明秀的心病,早已无药可医,时月,你回来吧。

只有你回来,明秀……才有救。

话音渐低,柳予安轰然倒在时月身旁。

错落的人影里,时月嘶声朝近处的校事卫吼:拔掉我身上的针!地首……时月又流着泪吼了一句,其中一个校事卫才依着她所说,不管不顾地取出了定骨针。

时月翻身而起,扭头便呕出一大口血来。

她看着不省人事的柳予安,想碰一碰他,都无从下手,热泪滚出眼眶,在她身后,是无尽火海。

……北燕起义的第一把火,任谁都没想到,是从槊城烧起。

城外一支近千人的民军,在刚刚跨过元宵的第一夜,砸响了槊城的城门。

这原是不可能成功的一场起义,但城中的内应也在这一夜烧着了北燕首辅的府邸,内外夹攻下,及至黎明前夕,京畿七大营方镇压住了这次动乱,抓捕了二十八个纵火之人下狱。

元宵后第三日,这二十八人尽数斩首示众,菜市口血流成河。

然而……这一夜燃烧的贺府如同一簇燎原的火星,让北燕各郡县的局势愈发动荡不安。

连着下了好几日的雪,重华宫的顶上,青瓦尽被雪白覆盖。

京畿七大营的人马撤出了宫,重华宫又孤立在皇宫一角处,方圆都是一派死寂,悄无声息。

只有偶尔掠过的几只孤鹰,发出展翅的动静。

窗框敞着一条缝,凛冽的风灌进殿内,很快就消散于火炉的温度中。

榻前放着两盆火炭,一人穿着雪白的狐裘,轻轻搅动着快要熄灭的炭。

她一边搅,一边轻声说着话。

予安的伤势据说已见好转了。

柳家来接人的那天,我还是头一次看见柳老太爷和予安的大哥。

原来听贵妇们笑说柳家的老大爱惨了弟弟,还不是调侃啊……柳予时见着予安,险些哭晕过去,还得老太爷扶着他……说起来,柳老太爷骂人实在是颇有水准,足足骂了我两柱香,通篇不带爹娘,却处处针对我爹娘,不愧是高门大户的柳家。

我琢磨着,要是我爹也在,多半能和柳老太爷拜把子。

我找到了宋衍的下落,他说陈书逃出千竹林后,伤重死了。

他和陈书都上了当……前几日,我和宋衍去查证了一些事,他想和我做一桩交易。

我知晓,南越那边,你自有打算,容晚也应当在你的算计之中。

我不插手,剩下的四司,就交给我吧……南境的战事胶着……南阳,被屠了,十万生民,余下者不过六七千……话至此处,说话的人停顿了许久。

无论她怎么翻搅,那熄灭的炭火也烧不起来。

这个冬天,太冷了,窗框处那一点点刮进来的风,就像要刺进人骨头里的一把钢刀。

时月不由得拢了拢衣领,她回过头,看向安睡的人。

贺北淮……我该怎么救你?她握住贺北淮冰凉的手指,起先没用什么力道,然后又用力到指节发白。

当初离开东夷,她总以为,她趟过了一次鬼门关,老天再怎么说,也会眷顾她一两分,还她一个愿景。

她唯一所愿,就是天下靖平,带着贺北淮回家成亲。

可现在这个愿望,离得太远了。

泰安河的人命,李家的人命,整整一座南阳城,她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贺北淮……回不去了。

时月一想到这些,心口就如刀绞。

她俯下身来,敛低眼眸靠近贺北淮,在他的唇上轻轻印了一吻。

一滴泪就绽在贺北淮的脸颊上。

时月守着贺北淮,这一守,就是一整个冬。

大寒过后,槊城的最后一场雪收了尾,阴郁了大半个月的天,终于看见了一丝阳光。

刚散了早朝,一个人影便孤身来了重华宫。

他走至殿门口,乍见两扇门并未关得严实,正是诧异间,便听里面传出一男一女的对话声。

你是不是过于不要脸了点?当初谈合作时,你不是这么说的。

是这么说的啊,你查线索,我用燕云骑换你手里的信息。

……燕云骑呢?我徒弟手上嘛。

那孩子还小,凭你的手段,不就是两三下的事?这可比燕云骑在我手上,你能一套带走的机率大多了,这还不叫白送?地首,你……说话的男人咬牙切齿,只听时月脸皮委实很厚地说:那我已经送出去了嘛,好歹挂着师父的名头,不好意思再要回来,你就自己动动手,权当伤后复健嘛。

……殿外戴着半边面具的人闻言,不禁扯了扯嘴角,哭笑不得地推开门走进去,果然就看到了裹着狐裘耍流氓的时月和真流氓的四司之一——宋衍。

时月一见来者,欢欢喜喜的又打招呼,又是主动倒茶。

予安,你来了,快过来坐。

柳予安默默走到圆桌边坐下,又瞅了眼榻上还在躺尸的贺北淮,道:你们就这样当着他的面说事,不怕他起来一打二吗?不怕。

时月把温热的茶盏推给柳予安,撑着头笑嘻嘻地看他:放心吧,他的听觉和穴位都被我封了,问题不大。

柳予安:……好一个问题不大。

宋衍则是唰一声打开手里的折扇,一边轻轻摇,一边冷嘲热讽:两个月了,还醒得过来吗?时月转脸看向宋衍。

那笑意瞬间消散,被一股子狠戾阴沉所取代。

倘使不是四司作乱,贺北淮不会下山入世。

倘使没有入世,就不会被红尘里的人情所累。

李温斩不断世家千丝万缕的人情债,请来贺北淮入主北燕。

可贺北淮也不是草木,他待人疏离,却还是躲不过那些变了质的真心,像是一把接一把的刀,往他身上扎。

时月有恨,恨这种种理不清的因果。

宋衍一对上时月的脸色,迅速端正了态度,收起折扇干咳了一嗓子,说回正事道:南阳被屠城后,你可听到了坊间有关贺北淮的事?时月瞳孔缩了缩,神色恢复如常,道:天降灾星?嗯。

轻巧地过一声,宋衍有些怨念地瞥了眼柳予安。

接触到这个眼神的柳予安:?末了,宋衍收回视线,道:上一次与地首交锋,让世人都知晓了贺北淮是鬼谷的天首,现在鬼谷搅屎棍的名声算是坐稳了。

他自嘲地呷了一口茶:鬼谷存续至今,已有上千年,恐怕没有哪朝哪代,名声有如此时一般差。

你们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时月总结了一句。

宋衍笑笑:也是。

如今都说二十九年前,贺北淮降生之日,便是七王之乱的开始。

他一出生,村庄毁于战火,父母双亡。

整个村子的人都死了,只有他活下来。

后被鬼谷上一任的天首收养,成年后,却又弑师夺位。

啧啧,真是命数好凶残的一个人。

柳予安皱了眉头。

时月也不说话。

在座的三个人心里都清楚,这谣言是有幕后推手的。

南阳出事后,各郡县都在紧绷的状态,只要一颗火星子,就能拉开北燕大范围起义的序幕。

百姓对贺北淮不满,如今又听说贺北淮是灾星,趋利避害的心理下,但凡有人好生利用这个点,很快就能聚集出一支军队来。

宋衍默了默,沉声道:这江行知,究竟是何来路……我去走访过当年那个村子,从所留的遗迹看来,的确和传言相差无几。

时月一言不发。

柳予安不解地看看她,她才解释道:江行知是接替了白虎司的四司之一,由容晚引荐的。

他为何能如此清楚明秀的过往?柳予安提出了这个疑点,这也正是宋衍不明白的地方。

四司和天地双首交手数年,也只知贺北淮是打小生活在淮山上。

贺北淮有意抹去身世,就连当初的苏信都不晓得自家师兄生于何处,父母是谁,可这凭空出现的江行知,居然一清二楚。

时月又想起在千竹林的密室里,她和江行知的那一次会面,无端的熟悉感油然而生。

这太荒谬了。

她没有将心底的话说出来,只道:有件事,我还需时间去查实,但要等到贺北淮醒后。

先说回命格一事吧。

宋衍笑道:燕云骑这个交易已不成立,你用什么来换?时月:你还想我以色侍你不成?柳予安:……柳予安正在暗暗吐槽时月能不能正经点,又不是每个男人都看中她的美艳。

结果,不成想,当真就看中了她美艳的宋衍道:你若愿意,也无不可。

柳予安:……柳予安大概是知晓,刚刚宋衍那怨念的一眼是怎么回事了……你们是对手啊!清醒一点好不好!柳大人如是想到。

第一百零九章 六兽奇艺格保你一命,如何?地首说笑了。

莫要忘了,现在躺在床上的人是谁,先前人格分裂的人又是谁,你有底气说这话吗?时月转动着手里的茶盏,漫不经心道:贺北淮躺尸,是他自己过不去心里那一关。

长乐之死虽有你们的推动,但四司不是主因。

你们玩弄人心的这笔帐我会记着,所以你趁我能好好与你交谈,见好就收。

宋衍眯了眯眼睛,问:如何保?陈书死了,如今你跳反,江行知迟早会知晓。

你在北燕的势力已被肃清,容晚必然不会让你在南越栖身。

当然,依我看,贺北淮醒来时,南越的气数也差不多该尽了。

你说,何处能容你。

南越气数已尽,他要这四海归一,你东夷莫非能独善其身?我那四个叔叔早有止战之心,他们所图,无非是东夷百姓的安康,只要明君上位,东夷不作困兽斗。

不过,东夷从古到今都是游牧部族,归顺是一回事,实权是另一回事,这一点,你当明白?长久不说,未来二十年内,可保你平安。

至于二十年后……时月喝了口热茶:你也四五十该死了。

宋衍:……宋衍:我就不能长命百岁?时月:你配?……谢谢,有被讽刺到。

话已至此,宋衍只能无奈地笑了笑,道:你可知,何为六兽奇异格?槊城外,五十里处。

蜿蜒的官道上,一支军队正在匀速行进。

阳光下,韩字军旗在风中飘扬。

走在队伍中段的,便是一身银甲骑着马的韩韫,以及一袭黑衣的商炀。

边境历练几月,商炀愈见成熟稳重。

眼下越是临近槊城,他便越是神情严肃,眉目不展。

韩韫侧头看了看商炀,不由得叹了口气。

此番回京述职,也是要确保槊城的安稳。

唯有这王都平顺,开春过后的战事,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我明白。

阿姊这一路走来,也是在给有异心之人一个警醒。

韩家军军容整肃,忠于皇权,就是对想要起义的人,最好的威慑。

韩韫看着前方,隔了好一会儿,才说:南境发生战事后,朝廷里一直没有首辅的消息,我这趟入京,也是想见一见他。

你……不等韩韫说出下一句,商炀便打断道:阿姊先入城吧,我想……去一趟皇陵。

韩韫沉默片刻,没有再多说什么。

至了巳时末,重华宫里的三盏茶凉了一盏。

宋衍已经离开,只剩下时月和柳予安对坐桌前。

柳予安皱眉沉思着,时月便上下左右地打量柳予安。

柳予安还没注意到她的眼神,时月就半点都不自觉地摸上了柳予安的手臂。

柳大人:?时月一边轻轻摸,一边去撩柳予安的衣袖:都说了让你多歇着几日,你何必要如此着急的上朝,有我在,你怕商邕作妖吗?柳予安的烧伤还没有完全好,衣裳之下,裹着一层白纱。

哪怕已经时隔一个半月,他仍要每天换药三次,那面具之下的半张容颜,更是毁得无法再示人。

每每想到初见时,朱雀大街上言笑晏晏温和如玉的御史大夫,时月的胸腔里就止不住的闷疼。

面具是她找工匠为柳予安造的。

满槊城的手艺匠人她都造访了一遍,三天内就打出了近百张面具。

可要么时月嫌重,要么就嫌丑,怎么都不满意,怎么都配不上她记忆里俊逸的柳家大人。

于是,时月不远千里回了一趟云笙谷,大抵是日夜不休,七日就赶了个来回。

她让李二狗亲手做了这张面具,银亮的材质,轻若鸿毛。

上面刻着精致的纹路,与柳予安的眉眼鼻梁刚好契合,旁人看着,只会以为柳大人是为了杜绝女子们的念想,才遮住了好看的脸。

时月的手指轻轻触碰着柳予安的伤处,不停地低声问他,疼吗?还疼不疼?柳予安的喉结动了动,冷不丁想起他伤重躺在床上时,他大哥和父亲都不允时月再来见他,夜里,时月就翻了窗,像做贼一样爬进他的寝居。

那时柳大人吓了一跳,他知道时月不遵规矩,却也没想到能这么不遵规矩……他半边身子抹了药,裹了纱布,无法穿衣裳,只能用一床薄被盖着。

一见时月进屋,柳大人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时月却大大咧咧的,仿佛看不到柳大人裸出来的肩膀,径直走过去坐在床边,直勾勾地盯了他半个时辰。

盯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柳予安自己都火辣辣的疼,却还要花些口舌来安慰时月。

时月也没多说什么,就像此时这般,手指轻轻摩挲过柳予安尚且完好的半边脸,摸过他的眉骨,眼眶,鼻梁,下颚,以及……嘴唇。

有那么一刹,柳予安想,幸好他是烧伤了,浑身已经看不出原本的肤色,否则,时月一定能发现,他红得不正常的模样。

那真是……要了柳大人的命了。

柳予安又无奈地想,早些年贺北淮总是棒打时月屁股后面的各种桃花,不是没道理的……他明知时月是为了给他做面具才有此举动,可他还是……柳予安忙不迭收敛住心思,将手缩回来,用袖子遮好手臂上的纱布,道:已经不疼了。

还是说说宋衍的信息吧,可靠吗?时月压根儿没察觉出柳予安的挣扎,一说正事就换上了严谨的表情。

你可听说六兽奇异格?柳予安摇头。

时月想了想,续道:我也不曾听说。

自那江行知现世以来,许多千年前就该消失的东西又出现了,尤其是和墨家、阴阳家相关的……她沉吟须臾,没有隐瞒柳予安:我想,这命格之说,出自阴阳家的可能性最大。

柳予安颔首:阴阳家钻研阴阳五行,的确是最有可能的。

我现在想来……时月站起来,走动了两圈:我早些年脑子还没这么灵光时,原本以为,我那二师兄苏信的身世是四司凭空捏造,用来挑拨他和西梁皇帝,最终导致苏信被猜忌,走上末路的一个手段,可眼下越想,越觉得,苏信当真有可能是大晋最后一个皇子。

二十九年前,七王兴乱,西梁率先入主大晋都城,也就是今日北燕的王都——槊城。

西梁皇帝屠了整个大晋皇室,引得天下震动。

但大晋最小的一个皇子,十七皇子之死,却无人说得分明。

有传言说这皇子太小,西梁主还未入宫前,他就被生母捂死了,以免他惨遭乱军毒手。

也有传言说,西梁主一把火烧死了襁褓里的婴儿。

还有传言说……这孩子被西梁主手底下的一个谋士带走了,不知所踪。

总归,一个小小的婴儿,在乱世里也不过是一根草芥,所有人都没把过多的注意力放在他的生死上,包括西梁之主。

后来,苏信出山,竟是阴差阳错地选择了西梁作为施展抱负的载体。

他辅佐西梁皇帝,北吞广阳郡,重创当时由韩韫之父掌控的韩家军,南边也将南越死死压制在金河对岸,使得西梁成为了国力最强盛的一方。

苏信一时风头无俩,是西梁的护国公,娶了最貌美的公主,还有不少西梁的文人都曾赞誉过苏信和西梁皇帝之间的君臣之谊。

但很快,西梁的朝廷里就出现了腐尸油,所有和苏信不对付的臣子,都先后死于腐尸油,让西梁皇帝开始质疑苏信结党营私,对他不忠。

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那时贺北淮和时月下山,去帮苏信查实过腐尸油的事,却并无结果。

及至坊间传出了苏信是大晋最后一个皇子的谣言……西梁皇帝对苏信的信任就此崩塌。

那年,西梁和南越爆发了几场大战事,情况一度胶着,苏信在前线坐镇。

皇帝猜忌他,怕他拥兵自重,连下了十九道命令,让苏信在最短的时间内取下南越的庐江郡,苏信不肯盲目躁进,换来的,就是妻女的手指,断肢……其中的曲折,时月也是后来出了云笙谷,才从世人的嘴里陆续知晓。

西梁的皇帝也是个疯的,亲情十分寡淡。

苏信为救妻女,也曾放手一搏,可就在他煽动太子逼宫之际,丧心病狂的西梁皇帝,竟把亲生的女儿和孙女,一道推下了城墙。

那是的苏信,大抵是快要疯了。

他入世后唯一的软肋,便是这妻女。

他抱着血肉模糊的三岁女儿,策马至云笙谷,求贺北淮救他的女儿。

他知晓,贺北淮的医术天下无双。

可他到时,那孩子早就没了气息。

苏信也伤重难治,将泰阿剑交给贺北淮后,就这么抱着孩子绝了气。

想到此处,时月就是一阵唏嘘。

我这二师兄,想来是早就知晓自己帮了灭国的仇人,那是摧残他心智的第一步。

妻女是第二步。

那日他若没入云笙谷,恐怕真是中了四司的道了。

柳予安沉默少时,说:大晋最后一个皇子,名讳是赫连复。

史官记载,晋灵帝为此子取一个复字,是望他为大晋带来重现兴盛的国运,复字,复苏之意也。

两人对视一眼,时月道:一人之言,定万民生死,苏信,这二字组合起来,还真是明明白白彰显了他的身份。

没乱取。

柳予安变了脸色,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苏信这一局里,谁最有可能是幕后推手,已经不言而喻。

他用二十余年布了一个局,哪怕苏信天资过人,也难逃此劫。

柳予安白着脸道:这……实在太荒谬了。

为什么?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

时月掐了掐手指,按刚才宋衍的算法,苏信的命格,是青龙伏形格。

我是朱雀乘风格,贺北淮则是最罕见的一种,勾陈得位格,要么大吉,要么,大凶。

他为了逼疯我们三人,真是煞费苦心。

我现在总算明白,我和贺北淮为何由小到大都不喜欢他了。

我还以为是我二人身长八尺,反骨七尺九呢。

搞了半天,是他的问题。

柳予安:……柳大人哭笑不得: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吗?哎呀,我就随口一说嘛。

时月咧嘴笑笑,而后又似想到了什么,笑容隐去,一双碧色的瞳微微眯起来。

柳予安一直观察着她,见状问道:四司对你用醉生梦死那时,你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蛛丝马迹?时月赶紧收敛心思,又笑起来,耸肩道:没有啊。

真没有?时月一脸耿介地摇头,随即凑到柳予安跟前,眨巴着眼看他:江行知的身份,我还需去做一件事才能确定。

你要答应我,今日所见所闻,都不能告诉贺北淮。

时月……你放心,我不会再用自身为饵。

时月眸中闪过愧疚和难过,直勾勾地盯着柳予安的面具,矮声道:这代价……太沉重了,我受不起了。

柳予安抿了抿唇,不大自然的和她稍微拉开距离,垂头片刻,方应道:好。

我答应你。

但你要记得,这世上,唯有你能救明秀了。

时月默了默,满脸沧桑地转过头,去看床上本该躺尸的人,她心中的两句惆怅感慨还没来得及发出,整个人就愣住了。

此时此刻,她上半身正撑在桌子上,看起来像是一副对着柳大人耍流氓的做派。

而床上躺着的人就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默默地盯着她。

时月:……时月和她师兄大眼对小眼片刻,咽了口口水。

柳予安意识到情况不对,也转过头,看到了醒来的贺北淮。

他心下一喜,刚要起身,就看时月揉了揉眼睛,说:予安,你替我仔细看看呢,我师兄是醒了吗?是啊。

那他那眼神是想打我的样子吗?柳予安静默了须臾,当真就仔细瞧了瞧贺北淮。

贺北淮的五官本就偏向于凌厉,但凡不笑时,总给人一种漠然又孤傲的感觉,眼下那双比平时还要漠然几分的眼里,如同寒夜中处于深渊的死海,掀起了暗藏的波涛汹涌……一言以蔽之,绝对是要爆发的前奏。

柳予安咽了口口水,又看看时月,本能地拉动凳子后退,试图和时月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

末了,他思量着道:你封了他的听觉,还点了他的穴道,如果换成躺着的人是我……时月:会感激我让他美美地睡了一觉吗?柳大人皮笑肉不笑:多半也会想要打你的。

时月:……时月对上贺北淮的眼神,挣扎了少顷,然后恶从胆边生,说:那要不……我们再让他多睡个把月吧。

柳予安:……柳予安:?第一百一十章 清醒,沉迷你什么时候醒的呀?你猜。

我不是很想猜。

你要是不说,我就把那三根定骨针定在你身上,让你也试试半身不遂的感觉。

……你敢。

时月坐在床边,和躺着的贺北淮互瞪了一会儿,当真就从袖子里掏出用布帛包着的三根定骨针来。

一旁杵着的柳大人:……要玩这么大?贺北淮当机立断,开口道:宋衍走之前。

时月:……时月想了想,把定骨针塞回袖子里,当着柳大人的面,吧唧一口亲在贺北淮的额头上。

贺北淮木着脸道:没用。

时月又在他左边脸颊也亲了一下。

贺北淮:……柳大人:……柳大人转过身去,时月就趁机在贺北淮的右边脸颊再亲一下。

贺北淮垂低眼皮,沉声道:解穴。

那先说好,我解了你的穴位,你可不能对我动粗啊。

我都这么讨好你了,你也不能生气!解穴。

贺北淮又古井无波的重复了一次。

时月瘪瘪嘴,三下五除二解了他的穴道。

贺北淮动了动手指,深黑的眼凝视着眼前的人。

他忽地探出手,时月还以为贺北淮要打她时,却是被贺北淮掌住了后脑勺。

她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他拉得俯身下去,唇瓣瞬间触及到一片冷意。

那就像火苗落于冰湖,抑或掀起无尽的火海,抑或消没于寒霜之中。

时月先是怔了怔,眼底蒙上一层温热,便不管不顾地加深了这个吻。

柳大人即便没有亲眼所见,也是听到了细微的动静。

他收在袖中的手指蜷了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大殿。

随着关门的声响,贺北淮愈发没了忌惮,翻身就将时月压在了床上。

这是一个漫长又细腻的吻,唇齿相依,耳鬓厮磨,好似要把这白驹过隙的两个多月,一点一点的争回来。

良久,贺北淮才松开时月,隔着一掌的距离,四目相对。

我发现了。

发现什么?贺北淮声线低沉,带着一丝丝慵懒的鼻音。

时月的目光撞进他的眼底。

天光明朗,拓落在殿中,将这人眉眼之间的光与影描绘得极其好看。

时月仰起头,蹭了蹭贺北淮的鼻尖,说:你主动吻我,统共有三次。

第一次,是东夷重逢时。

那会儿,你的心病,是不是就已很严重了?何时落下的?她的手指在贺北淮的胸口画着圈,有些痒,也有些疼。

贺北淮捉住她不安分的指尖,听她问道:是岐山之后吗?还是……更早些?贺北淮没有答话,他的心脏包裹着一层坚冰,示人的只会是冰层寒硬的一面,不愿示人的,则是冰也易碎。

时月并没有逼问,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南境回来后,那是你第二次主动。

想来,南境也发生了一些不大好的事。

是那里的饿殍遍野,让你心生触动了?贺北淮还是没有任何的回应。

第三次,是眼下……时月定定地注视着他,满目心疼。

她叹了口气,道:李温死前,曾与我下了一局棋。

他说,他做不到你这一步,我也做不到,我们都太重人情负累,所以,这世间只有一个贺北淮。

其实,他错了……时月用力抱住贺北淮,两只手臂紧紧地圈住他的肩背,仿佛是一种保护的姿态。

贺北淮埋首在她的脖颈处,耳畔尽是她轻柔的话音。

你也会为人情所累,你也只是……被众人推上祭台,献给盛世的牺牲品罢了。

贺北淮,你放过自己吧。

时月说不出他没错这种话来。

事实上,错了就是错了,有罪就是有罪。

修运河驰道是罪,战中牺牲的人命是罪,灭李家是罪,让南阳被屠城,依然是罪。

哪怕他让四海归一,天下大统,百姓不用再受战乱离别之苦,这些罪,一桩桩,一件件,都刻在他的名字上。

时月守着他的这些天,便已想得明白,她从前要强求一个同生,往后若尽力了也强求不来,那就……共死。

贺北淮好一阵子都没有言语,只有湿热的呼吸扑打在时月的肌肤上。

她还以为贺北淮又睡着了,使劲晃了晃他,他才抬起头来,看着时月。

怎么不说话了,戳中你痛脚了?我只是在想,多放任你和予安相处些时日,我这知己,会不会叛变。

时月挑了下眉头,不满道:难道还需要予安告知我,我才晓得你有心病?自我入槊城,你便不曾回你那寝卧去住过,你是当真因我日日缠着你,还是你本来也不想回去,你那满柜的……贺北淮在时月唇上亲了亲。

时月:……时月:木雕……贺北淮又亲了亲。

时月:……时月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你学我啊?嗯。

算现学现用。

是不是因为你能医不自医,你怕我把话说开了,和你打一架?毕竟,你躺了这么久,应该是打不过我。

贺北淮再亲一下。

时月终于不说了,笑着随了他的意:罢了罢了,我不说便是,你再这么耍流氓,我会以为你也中了醉生梦死。

贺北淮这才停止模仿时月,手掌轻轻摩挲过时月的脸颊,好一会儿,哑着嗓子道:瘦了。

时月的喉咙又有些发堵,瓮声瓮气地说:吃不到好吃的东夷菜,可不得瘦吗?现在,后不后悔破了三悟阵?后悔。

破得太晚了。

执迷不悟。

贺北淮与她额头相抵,温存须臾,他握着时月的手,睡在了时月的旁侧。

窗框上,阳光嶙峋,间或能听到外间苍鹰掠过高空的鸣啸。

一呼一吸里,是即将破开重重冬雪的万物生机,也是这殿内温暖的炭火气。

是这人间万般的孽,也是她死不悔改的执和念。

有她在,心向黄泉,也不敢轻赴黄泉,他到底还是怕,怕时月追去黄泉打他。

宋衍说什么了?聊了些新任四司的线索。

你信他跳反?无所谓,我只信对我有用的线索。

看样子,你是不打算与我说实话。

你在南境的排布,你的下一步计划,可会与我说实话?贺北淮沉默片刻,主动跳过了这个话题:那不如说一说,予安那身伤,是如何落下的。

……柳予安刚走到重玄门,就见到一个身着银甲,身量约莫七尺的女子。

放眼天下,有此身高的女子也属实不多,但……贺北淮身边占了两个。

柳大人稍是一愣神,便急步迎了上去。

对面的人手里抱着一个银色的头盔,风尘仆仆的模样。

因有殊荣在身,她是北燕入宫时唯一不用卸甲的臣子,腰上还佩着一把随身用的短剑。

两人离得近了,互相做了一辑。

柳予安有些诧异道:韩将军,不是说日暮左右才会入城,怎提前了半日?北燕的三大世家,早些年来往甚是密切。

韩韫的父亲还在世时,每年回京述职,都会带着韩韫,走访李家和柳家,是以柳予安和韩韫算得上是打小相识。

只是后来边关的战事年年吃紧,韩韫回王城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三五年才有一次,两人便也生分了许多。

韩韫眼尾带笑地看着柳予安,语调温和道:心里有点记挂,路上行军便快了些。

她是行伍之人,说话做事从来不拐弯抹角,待贺北淮的情谊亦是如此。

柳予安听得出这话里的意思,还在犹豫怎么接,韩韫又道:跟着我北上的八千兵驻扎在城南十里处,我只带了十名亲信入槊城,柳大人不必忧心。

柳予安当即道:韩将军误会了,我方才不是在思量此事。

只是没有去城门为将军接风,心中过意不去。

韩韫眼中的笑意愈发明显,打量了一阵儿柳予安,打趣道:这几年没见,你身上的官场气,重了。

柳予安一愣,没料到韩韫这般的直白,反倒让他有些不好意思,见笑了。

倒是你,似乎一直没变。

韩韫默了默,视线落在柳予安的面具上。

她进宫的时候,路过了贺府,自然也就听说了大年十六,烧毁整个贺府的那一把火。

在此之前,她是着实没想到,槊城的局势,会糟糕至此。

公主长乐身死,北燕首辅卧床,就连御史大夫,也险些葬身火海。

若非此次南阳被屠,贺北淮一直没有任何反馈,韩韫都不会执意入槊城,来看看贺北淮到底出了什么事。

想到这种种,韩韫就不由得焦心。

边关告急,北燕内乱,若是接下来的一年形势还是如此,只怕北燕……她按捺下复杂的心思,不好多问柳予安烧伤的情况,索性岔开了话题:我看你刚刚走来的方向,是自重华宫而出吗?柳予安颔首:正是。

首辅……可有醒来的征兆?我已去觐见过陛下,是陛下告知我,首辅已经……昏睡两月了。

韩韫阖了阖眼眸,想遮盖住眼底的一抹痛色。

柳予安见状,也不好瞒她,斟酌片刻,如实道:好转倒是好转了。

他人已经醒了。

当真?韩韫脸上一喜,拔腿就走:我去看看首辅!柳予安:……柳予安急忙转头追上:韩将军,韩将军且慢!慢不得,我此次回来就是为了首……话说一半,韩韫多少觉得有点不合适,强行干咳了一嗓子,转了话锋道:就是为了和首辅商议边关的情况,我无法在槊城久留,军机复杂,我还需抓紧时间。

不是,韩将军,你听我说……韩韫箭步往前冲,压根儿不想听柳予安说。

柳予安一想到重华宫中两个人历经生死劫难后正在缠绵的场景,一想到韩韫亲眼看到这一幕的场景,一想到贺北淮身边一个擅武一个擅打仗的女人,两两相见的场景……柳大人的头皮都要炸开了。

他下意识的一把抓住韩韫的手腕。

韩韫是习武之人,警惕性颇高,登时侧首睨向柳予安。

那表情简而言之,就是柳予安慢一刻放手,都有可能手会断。

柳大人胆寒了一下,还是强忍着退缩之意道:明秀他……眼下不大方便。

韩韫怔了怔:何为不方便?莫非已有其他人去探望首辅?柳大人眼神飘了下:是有一个人。

韩韫等着他的下文。

柳予安见韩韫的目光不偏不倚地黏在他身上,实在没办法,只好道:是他在岐山欠下的债。

韩韫:……韩韫赫然明了。

她默然少顷,遥遥望了眼重华宫,也没多说什么,只道:好,我明白了。

气氛委实尴尬,柳予安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这人心软,见不得别人难过,思来想去,自己也甚是无奈地开口道:若将军不弃,便到我府上饮一杯热茶吧,晚些时候,明秀理当会来。

韩韫想了想,问:那笔债会来吗?柳予安:……柳予安小心翼翼地说:应该会?他以为韩韫听到这个答案兴许就要拒绝去喝茶,没成想,韩将军雷厉风行的换了个方向,举步就走。

有劳柳大人了。

柳予安:……怎么回事?她这架势,不会是要去府上打架吧?第一百一十一章 真霸霸柳予安在宫门口给贺北淮留了话,至了申时,冬末的太阳已开始往西移。

韩韫和柳予安坐在院子里的大树下,她漫不经心地端着茶盏,不知往门口看了多少眼。

柳予安是一直都知晓韩韫对贺北淮的感情的,见状也只能摇了摇头。

这蜂蜜茶还合将军口味吗?柳予安拎起炉上烧沸的茶水,往自己面前的空杯斟满,见韩韫的杯中茶已经凉了,却还是满的,便知她怕是不爱喝。

果不其然,韩韫也不说场面话,径直道:我不喜吃甜,也不怎么喝茶。

偶尔喝茶,也是为了提神醒脑,是以多喝苦茶。

庐阳郡的苦茶据说茶汤橙黄浓厚,苦味极烈,入口便萦绕于舌尖不散,此话可当真?韩韫点头:是挺苦的。

我父亲在世时,就喜欢喝这个茶。

她稍是顿了顿,眸光渺远,像是回忆起很久以前的岁月,我三五岁时,父亲就开始让我喝苦茶。

那时我总觉得像在喝药一般。

我父亲说,行伍之人,不能吃太甜,甜的吃多了,就不想吃苦了。

话罢,她端起茶杯品了一口,皱起眉头,又把茶杯放下,习惯养成了,便吃不了甜的东西了。

柳予安笑道:那你和有个人,倒是反的。

哦?他是身在苦海,所以嗜甜。

你是说……韩韫后话未尽,柳予安抬起眼,看向不远处的回廊,道:不能背后说人,否则,容易被抓个现行。

韩韫一听,立刻站起身来,转头望向回廊处。

一身白衣的贺北淮从阴影里走出来,披着一袭雪色的狐裘,宛如仙人之姿,落在了十丈红尘。

韩韫几乎屏住了呼吸,她鲜少见到贺北淮穿白衣的样子,那真是……极其好看的。

除了……他还牵着一个漂亮姑娘,显得有点扎眼。

韩韫上上下下地扫量着贺北淮身旁的女子,平静的表情里也看不穿究竟是什么心思。

柳予安紧张的跟着站起来,生怕韩韫和时月打起来,掀了他的院子和蜂房。

待两人走得近了,时月也好奇地瞅了瞅韩韫,笑吟吟道:这位便是鼎鼎大名的韩将军?果然闻名不如一见,韩将军真是英姿飒爽,人中龙凤。

东夷女君亦不遑多让,称得上是女中豪杰。

两人互捧一句,而后便双双笑了。

柳予安心口的大石总算落了地,松了一口气,赶紧招呼三人坐下,又斟了两杯满茶。

韩韫观察着贺北淮,见他爱极了这口蜂蜜茶,便知柳予安所说为真。

她又试着喝了一口,还是觉得难喝,不动声色地放下了杯子。

两杯茶下肚,身上的寒意方驱散了些。

贺北淮坐在靠近炉边的位置,将有些苍白的手举在炉火之上烘烤。

他还没出声,时月倒是自来熟的开了口:韩将军何时启程的呀,怎么也不提前知会一声。

早知你今日入城,贺北淮就算是躺着,我和予安也得把他抬去城门口迎你的。

韩韫:……韩韫看看时月,又看看贺北淮。

贺北淮一向和他人界限分明,韩韫唯一见过能和他说些玩笑话的,只有柳予安。

早些时候,他以为贺北淮不近女色,无论是什么样的女子,都得不到他的另眼相待。

如今才知,他只待一人不同罢了。

想到此,韩韫不禁心中酸涩,却也没显现出来,笑着接话道:年前就出发了,路上有些耽搁,是以今日才入槊城,柳大人是知晓的。

时月瞪柳予安:那你不早说?柳予安:……柳予安:我去重华宫,原本是想说这事,可你没给我多少说话的机会。

啧,你这不就属于想上茅房了才挖坑嘛……柳予安正喝着茶,一时不甚,差点被时月这句话呛得喷出来。

他狼狈地擦着嘴,旁边的韩韫也是惊呆了,不可置信地盯着时月。

贺北淮淡然道:抱歉,我这师妹少时书读得少,莫要见笑。

什么叫书读得少,我这叫着眼百姓,就用百姓的语言!时月白了贺北淮一眼,末了,又转向韩韫,温声细语地说:韩将军一路风尘累了吧,今晚就留在我们家吃饭,我们几人好好为你接风洗尘。

柳予安问:你们家是在哪?贺府已经烧成灰了。

时月厚着脸皮道:这不就是我们家吗?你的,就是我们的。

大家的交情都到这个份儿上,不分彼此。

柳大人:?再说,我们商量过了,住宫里不方便,现下出去找宅子也麻烦,你那儿还空着几间房,我们就勉为其难先住住。

柳予安:你这个勉为其难,和我商量过了吗?贺北淮:时月说得对,你的,就是我们的。

柳予安:……柳大人差点被这两人气笑。

脸皮厚的他不是没见过,但属实是没见过这么厚的。

左右一张嘴难敌两张,柳大人选择了被迫接受。

韩韫见状,也是摇头失笑。

看来,柳大人在槊城过得也不容易。

岂止是不容易。

四人打趣了几句,时月便又问韩韫:商炀和李誉这俩孩子可跟着将军回来了?商炀跟我同路回来的。

韩韫瞄了眼贺北淮,大抵是碍于时月在场,她很快收敛了目光,矮声道:我入城时,他去皇陵了。

去皇陵做什么,自然是不言而喻。

长乐的死讯,在元宵前就传到了边关。

那时正值战事吃紧,为了围困南阳切断粮草,商炀亲自带兵,参与了几场大大小小的战役,让南阳成了一座孤城,至今里面还围困着六万南越大军。

韩韫倒是有意强攻南阳,但一来考虑到南阳易守难攻的地势,二来,则是担心贺北淮还有后招,因此才会借述职的名头,回槊城来问个分明。

韩韫道:商炀这两年成长了不少,那几场战事,都是他独自领兵,我并未插手太多。

现在在韩家军和边境的坊间,大家都逐渐知晓了三皇子骁勇善战。

只待他收复南阳时,这等战功,便足以让他成为人心所向。

韩韫云淡风轻地说出这话,是因为她一直清楚,贺北淮要栽培商炀。

倘使她没有猜错,南阳城的后招,就是贺北淮为商炀上位的奠基。

诚然,韩韫自是猜到了第一层。

在座的四人里,除却贺北淮本人,其余两个却是心里都有数,南阳已是如此的局势,依着贺北淮那多少有点变态的教育方式,商炀这回只怕是要脱一层皮。

柳予安和时月互视一眼,眸子里都不乏担忧。

北燕的三大世家,宗亲之首李家已经倒了,盐政的变革尚未功成,能预见柳家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剩下的,还有谁?三十万兵权,那是悬在皇帝头上的一把刀。

他要开辟新政,又怎容得下这个弊端遗留。

时月默默敛低眼皮,问了个韩韫听起来莫名其妙的问题。

韩将军和商炀的感情,似乎很好?韩韫颇是意外,但还是颔首回应:是。

六年前首辅将商炀交给我,让他在我军中历练,我也没什么兄弟姊妹,时间长了,便把他当弟弟看待。

说起来,我这条命,还是他从战场上救回来的。

时月抿了抿唇,冲韩韫笑笑,继而又怨念地瞅了眼贺北淮。

贺北淮权当看不见,喝了一杯蜂蜜茶,又自顾自地倒第二杯。

时月叹息道:商炀的确是个不错的苗子。

可惜,遇上贺北淮。

这后面半句,韩韫自是不能洞悉。

她点头认可了时月的话,续道:首辅的眼光,自然是不会错。

只是……他过于重情,长乐之死,对他打击不小,我怕……贺北淮总算开了口:他若有怨,这条路,可以不走。

璞玉难寻,却也不是寻不到。

韩韫:……韩韫沉默了,不知该怎么去接贺北淮这句话。

几个人都心知肚明,说到底,长乐死于政权动荡,她知晓商邕坐不了这天下,她宁可去死,用性命给商邕敲一记警钟,也不想看到他们兄妹从权利的巅峰跌落,成为泥沼。

正如她死前所讲,她害怕看见那一天,所以,她想出的唯一法子,就是让自己再也看不见……商炀岂会想不透这些内情,是以,他怎么轻易去面对真正逼死了长乐的人——他的师尊,贺北淮。

韩韫说不出口的因果,却被贺北淮古井无波的点破。

有那么一刹,韩韫都会觉得,她以为贺北淮有了人情味,那只是她的错觉而已。

时月岔开了这个沉重的话题,转而问道:李誉呢?我那可可爱爱的小徒弟呢?韩韫摇摇头:他未跟我们回槊城,半道上便分道扬镳了。

哦,那就可惜了。

时月站起来拍拍手:我久不下厨了,今日正要大展身手,这小子没口福。

行了,我看时辰也不早了,韩将军可愿与我一道去买菜啊?韩韫:……韩韫懵了一下:买、买菜?我们吗?还要亲自去买菜?时月笑嘻嘻地挽住韩韫的胳膊,也不管韩韫膈不膈应,热情地说:不逛王都的菜市场,那怎么能叫回了王都呢。

再说了,你爱吃什么,总得去挑一挑。

韩韫:我爱吃的你都会做?哦,那倒不是。

我只会做贺北淮爱吃的。

韩韫:?韩韫脸上写着你是不是讨打这句话,柳予安都想拖着小桌子退避三舍时,时月又咧着嘴补充了一句:但为了韩将军的话,我愿意学。

韩韫:……怎么回事?怎么感觉有被撩到?韩韫正懵圈的被时月拖着往外走,一个下人便急匆匆跑进院子,和两人擦肩而过。

大人,大人!外面来了个老头。

时月不禁驻足回头,听见柳予安也诧异发问:什么老头?他、他说他是东夷来的厨子。

东夷的厨子?柳予安皱了下眉头,遂又看向贺北淮,想起了那些荒唐不堪的往事。

譬如……被烧了的烽火台。

柳予安哭笑不得,指指贺北淮和时月,又问下人:怎么找到我们府上来了?他说是路人指的,有人看见首辅进了咱们府上。

柳予安还想再问两句身份之类的,时月赶紧兴冲冲地搓了搓手,丢下韩韫就往外跑。

哎呀,我去看看,要是正宗的东夷厨子,今晚就吃东夷菜!话音越飘越远,不一会儿就出了院子。

柳予安看了看已经没人的回廊,问贺北淮道:你不管管?就不怕万一又是谁设的局?贺北淮喝茶:管不了。

你以为她只有十六岁的人格才馋东夷菜吗?那……安心,只要醉生梦死不发作,世上能算计她的人,不多。

贺北淮都这么说了,柳予安也不吭声了,端起茶盏慢慢品。

韩韫站了一会儿,见两个男人都不动如山,索性也坐回了位子上。

三个人你瞅我一眼,我看他一遭,这一等,就等了大半柱香。

柳予安心中忐忑不已,一席话还在斟酌说是不说,贺北淮蹭的一下就站了起来,二话不说往外走。

他起了头,韩韫和柳予安也急忙跟上,生怕时月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结果……三人齐齐走到柳宅大门口,就见东夷女君,鬼谷一霸,正捏着耳朵跪在地上,一脸哭唧唧的模样。

而在她面前,站了个头发胡须皆花白的老者。

那老者手里提了把菜刀,菜刀磨得铮亮,仿佛下一刻就要恃刀行凶。

韩韫当即大怒:什么人,竟敢在此撒野!话罢,韩将军刚要威风凛凛的冲上去,就见北燕首辅,鬼谷另一霸先她一步,走到老者的面前,也……跪下了。

韩韫:……韩韫:?韩将军愣了愣,然后僵硬地转过头,问旁边的柳大人:这谁?柳大人抽了抽眼角,说:假使我没猜错,能让这两人都跪下的,有可能是……时月他爹。

韩韫:……第一百一十二章 国无常强,无常弱一轮日头没下了远处的山峰,浓黑的夜幕浸染了苍穹。

斑驳的星子点缀其上,幽凉月华下,是一幕幕人世烟火气。

热闹槊城里的一角,柳宅的后厨中,正是炊烟袅袅,饭菜的香味儿时不时从窗框里钻出来。

时魄的腰上仍然别着那把菜刀,在烛火之中,反射出摄人的寒光。

他站在灶台前,一手抄锅铲,一手掂锅,动作极其熟练,堪称行云流水。

时月就蹲在他脚边的灶眼前,被灶火熏得眼泪模糊,隔三差五就要咳上两声,却还在可怜巴巴的往灶眼里添火柴。

半丈开外,素来懒成咸鱼的贺北淮也是破天荒的在切菜,只是切一下顿一下,全然没有他砍人时的风采。

时月瞥了眼她师兄那生疏的动作,怀疑要不了半刻钟,他就能把自个儿的手指头切下来当菜吃。

时月遮住半边脸,悄咪咪的对贺北淮道:你说你干什么那么想不开,非得进来凑热闹,你又不会下厨。

贺北淮小心地看了看时魄的背影,小声答:我看你爹似乎想揍你,有我在……时魄摸着菜刀看向贺北淮。

贺北淮:……贺北淮非常正义道:我多少能帮你分担下你爹的拳脚。

很好,没事了。

老丈人放下了摸菜刀的手。

时月忍俊不禁。

世人都觉得贺北淮可怕,只有她觉得贺北淮可爱。

他算计人时可爱,装冷漠时可爱,懒得要死时可爱,在时魄面前装怂时,更加可爱。

时月恨不得现在就去抱着贺北淮亲两下。

她忍了忍,笑嘻嘻道:我帮你切菜。

正要起身,时魄轻轻一脚踹在时月的小腿上,时月赶紧老实地蹲回灶眼前,继续嘤嘤呜呜地添柴。

整个厨房里,只能听见时魄声若洪钟的话音。

添柴,瞎跑什么,火小了还怎么炒菜!还有你!切菜都不会,还想治国,治哪门子的国!老丈人不停地骂骂咧咧。

厨房外,两个身影并肩站着,听到里面的动静,亦是啼笑皆非。

韩韫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窗框后那袭白色的身影,柳予安笑着问她:将军在想什么?韩韫负着手,沉默了许久,说:我觉得,像是在做梦。

我见过战场上的首辅,也见过朝堂上的首辅,可偏偏,没有见过这样的。

是不是只有时月,才能把他从云端拉入凡尘?柳予安声线温柔:是吧。

毕竟,也只有一个这样的时月。

韩韫又默了半晌,说:早些时候,我在边关听闻首辅从东夷带回了一个女子,恩宠有加。

那时我还在想,大抵只是露水情缘罢了,有朝一日,他会知晓,谁才是他最需要的。

柳予安有些诧异韩韫在他面前的直白,一时哑然,却又听得韩韫释然道:输给这样的女子,我倒是心服口服。

韩将军胸中有沟壑,不拘于儿女私情。

那柳大人是否也和我此刻的感触一样?两人互相看看,柳予安摇头失笑,韩韫也是弯起了眉眼。

走吧,这厨房里的活儿我们是帮不上手了,还是去等着吃饭好了。

话罢,韩韫率先转身。

柳予安又看了眼厨房里忙碌的人影,也跟着一道离去。

到得戌时,时魄亲手做的饭菜才端上了桌。

有那么两年,时月躺在床上人事不省,时魄便日夜不休地照料着时月。

说起来也是时月命大,她被岐山的堰塞湖冲到了一个幸免于难的村子里,那村中住了个东夷来的游医。

偏巧这游医正是十五年前给时月治过病的,一看时月身上挂着一面铁令牌,当即认出这是东夷羌部王君的信物。

因这个机缘,从来不知自己姓谁名谁的时月,才算认祖归宗。

时魄当年被荀易忽悠,让荀易带走了多病多灾的时月,从此斩断这份亲缘,好不容易找回了女儿,时魄自是把时月看得如性命一般要紧。

可那会儿的时月,生死未卜,时魄守了她整整三月,都没有醒来的迹象。

游医离开之前说,时月兴许是再也醒不来了,只能保持活死人的状态。

可时魄偏要和天争。

时月幼时,他向老天争过时月的命,时月十九岁的光景,还是他争回了女儿的命。

两年过去,时月终于醒来。

但她太虚弱了,连下床走路都是个问题。

于是,时魄总是扶着她,背着她,带她到处领略东夷的风光,带她去看自己的家乡。

为了让时月尽快好起来,时魄天天苦练厨艺,时月爱吃什么,他就专做什么,花了好长一段时间,他终于把时月养得健健康康。

那是父女俩为数不多的好时光。

时魄的一手好厨艺,便是这么得来的。

这次远赴北燕,还是他隐居在月凝湾时,冷不丁听说了北燕的首辅点燃烽火台就为寻找东夷厨子,当真是奸臣当道。

时魄还在奇怪为什么北燕的首辅喜欢吃东夷菜,有这么荒唐的首辅,他女儿是不是能统一天下,捞个女皇当当。

在时魄看来,他的女儿可能干了,绝对是当女皇的料。

于是,他兴冲冲跑去羌部找时月,时月没找到,在他要砍了四部王君之前,时月的四个叔叔说了实话——时月跟人跑了,就是当年在岐山差点害死时月的那个人,时月的师兄,北燕的首辅,贺北淮。

时魄连夜就出发来了北燕。

左腰别着要砍人的菜刀,右腰别着要给女儿做饭的东夷酸白菜……酒过三巡,时魄摸着菜刀讲心路历程,柳予安和韩韫都抿着唇憋笑。

时月自是不敢反驳父亲,一个劲儿地夸父亲做的菜好吃,还不停给几人介绍菜式是东夷哪个地方的特色,非常明显想岔开父亲的话题。

贺北淮筷子都不敢动,坐得笔直,恭恭敬敬地听着老丈人训话。

老丈人:知道我这次来东夷是想干什么吗?贺北淮:若我没猜错,时老是想要我性命。

你知道就好!要不是我家阿月从鬼门关走了一趟都要追着你,老子这把菜刀早就收不住了。

时老说得对。

你和你师父,对吧,荀易是你师父?我看你们鬼谷,就是一脉相承的人贩子!我阿月三岁时,他就拐走了我的阿月。

二十三岁时,他徒弟又拐走了我的阿月!你们都不是好东西!贺北淮由衷认可:时老说得对。

旁边的三人再是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时月看着从来没对谁认过怂的贺北淮竟能怂成这样,也是满心的佩服。

她笑眯眯地夹了一个酸白菜藕丸放进贺北淮的碗里,说:尝尝,我爹的手艺,可好了。

贺北淮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看看碗,看看时月,又看看老丈人腰间的刀,依旧不敢动筷子。

时魄喝了半碗酒,眼见自家女儿对着贺北淮一往情深,砰的一声把菜刀拍在了桌面上。

几人还以为他要动粗时,老丈人终于发了话:吃吧。

贺北淮立刻拿起筷子。

老丈人又说:你要是敢对我阿月不好,这一顿,就是你的最后一顿。

贺北淮:……这顿饭到底是该吃还是不该吃。

另外三人互相看看,笑声愈发收不住了。

煌煌烛火间,映出了几张难得的笑颜。

太极宫里,酒气熏天。

七八个太监瑟瑟发抖地跪在殿中,地面上到处都是酒渍。

衣着裸露的歌女们在强颜欢笑的给商邕喂酒喂食,商邕左拥右抱,一副醉态荒诞不经。

举着金樽倒酒入他嘴中的歌女大抵是手抖,一时不慎,呛得商邕当场咳嗽起来。

这一下,殿里的所有人几乎都吓得面无血色。

等到商邕缓过劲儿,他反手一巴掌,扇得喂酒的歌女扑倒在地,随即从自己的身后摸出一把时时都带在身边的剑。

他拔剑出鞘,勃然大怒地指着歌女,吼道:贱人!你是不是要呛死朕!陛下……陛下饶命!奴婢是手抖,奴婢不是故意的……话没说完,商邕一剑刺穿了歌女的喉咙。

鲜血顷刻喷洒出来,金碧辉煌的殿里一时间充斥着惊恐的尖叫,和浓烈地血腥味。

就在此时,大殿的门被人推开。

商邕提着滴血的剑转头望去,只见外面茫茫的夜色下,站着一个黑衣的少年。

他好似打量了一番殿中的情形,继而迈步跨过高高的门槛,走了进来。

歌女们和太监都噤了声,商邕揉了揉惺忪的醉眼,依然没看清来者是谁。

直到那人走到近处,行礼道:商炀参见皇兄。

商邕愣了愣,然后一手按了按眉心:商炀?商炀……他念了两遍这个名字,笑了起来:原来是监国啊,怎么,从南境打了胜仗回来了?是专程来问朕要赏赐的吗?商炀跪着不说话。

商邕又道:你回来了,朕竟不知情,还以为只有韩韫一个人归朝。

韩韫来见朕的时候,你去哪了?他转了一圈,随性地坐在了石阶上。

手里的剑还在滴血,脸上分明带着笑意,可眼睛里却藏着一股子难以掩盖的戾气,仿佛商炀只要一句话不合他的心意,他就要把商炀也捅个对穿。

商炀默了好一会儿,抬起头来,与商邕对视。

他这个皇兄,一身皇袍穿得松松垮垮,头发披散着,满身的酒气。

商炀微微蹙了蹙眉头,又垂下眼睑。

我去皇陵了。

哦,皇陵……商邕笑着问:去看长乐了?是。

你好大的胆子!商邕猛地站起,突然间发难,长剑不由分说地架在了商炀的脖子上,骇得太监们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就近的太监是商邕的心腹,平日里给大臣们传话都是他,因而明里暗里都听说了些小道消息,也看得出贺北淮对商炀的栽培,若否,商炀岂会是监国。

眼见此情此景,这太监几步跪行到商邕脚边,抱住商邕的小腿劝道:陛下,使不得啊,三皇子……他是您的手足兄弟啊!滚!商邕一脚踹开太监,剑锋已在商炀的脖子上划出了一道血口。

商炀不退不避,反倒直视商邕道:长乐之死,还不足以让皇兄醒悟吗?商邕顿时怔住,良久,他才不可置信地问:你在……教训朕?宫变当夜,皇兄从翠微宫回来,可还记得长乐问你的那句话?她问你,还记不记得上太学时首辅教你们的第一课。

你为何知道当日情形?商邕眼珠子转了转,愈发疯狂起来:你在宫里有眼线?你在朕的身边安插了眼线?反了,反了!你也想害朕!对,你们都想害朕,你们都想要朕的皇位!你们这些刁民,乱臣贼子!说,他的眼线是不是你?!方才劝过商邕的太监首当其冲,还来不及辩解,就被一剑刺穿了心口。

商炀见状,当即站起。

商邕已经杀红了眼,转头又杀了另一个太监。

他一边胡乱挥着剑,一边厉声问所有人:谁是他的眼线!谁是他的眼线!朕要把你们统统都杀光!太监和歌女们四处逃窜,一名歌女不小心摔倒,眼看要死于商邕剑下,那歌女闭着眼尖叫一声,却迟迟没有感受到痛感。

她睁眼一看,就见三皇子挡在她的面前,一手死死握住了刺出来的剑。

殷红的颜色从商炀的指缝里渗出来,滴落在金黄的地毯上,极其刺目。

如果皇兄记得首辅教你的第一课,如果皇兄不是如此的荒淫无道,如果皇兄看得到天下百姓的苦,如果皇兄知晓这泱泱大地十室九空,如果皇兄能够勤政爱民,或许,长乐就不会死。

放肆!你这个贱种,你竟敢骂朕!六年前朕就不该留你的性命!商邕意图抽剑再刺,可商炀的五指牢固如铁,紧握的剑锋纹丝不动,唯有鲜血如注。

他赤红着眼,定定地注视着他的兄长,北燕的君王,一字一顿,字字叩问其心。

国无常强,无常弱。

今皆亡国者,天子群臣皆务所以乱而不务所以治。

皇兄可能明白,这话中之意?李家覆灭,朝中世家式微,连长乐都能幡然醒悟,审时度势,皇兄还要荒诞到何时!振聋发聩。

不知有多久,已没有人这般的吼过商邕。

商邕失神片刻,松开了剑柄,踉跄着往后退去。

太监和歌女们都跑了,空荡荡的大殿里,只剩下商家这两兄弟。

商邕抱住头,他想起好些年前,贺北淮才当他们的太师时,其实也严厉地教过他,甚至骂过他。

就连左相李温,劝过,也斥责过。

但忘了从什么时候起,这些难听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阿谀奉承,悦耳的谎言和欺骗。

——陛下英明神武。

——陛下是真龙天子,定能一统四海,让天下归心。

他又想起,那一夜长乐问他还记不记得贺北淮的第一课,他说不记得时,长乐那失望的眼神。

及至她跳下祭台,她都不愿再看自己一眼。

长乐死后,那个眼神,每天夜里,都会出现在梦中。

商邕没有办法,他只能用喝酒来麻痹自己,越是醉,越是荒唐。

商炀扔下沾血的剑,质问道:一定要等到从皇位跌落泥潭,皇兄才肯清醒吗?朕不想……朕也不想的……商邕颓然后退,跌坐在石阶上。

好一会儿,他颤抖的声线从喉咙挤出来:朕不知道该怎么办。

朕以为,首辅会一直辅佐朕,朕也以为,有首辅和左相在,朕的天下,就会永保平顺。

可是……什么都变了。

马叔死了,朝中的世家几乎没有了,剩下的柳家和韩家,他们都不把朕放在眼里!商邕不知道该指谁,伸出手指着空无一人的大殿之外。

他眼眶通红,无助地望着面前的商炀:左相也死了,首辅……首辅他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朕知道,他不会再辅佐朕了,他要自己当皇帝!朕每天被困在这宫里,不知道哪天就会有人要了朕的性命,你知道朕有多害怕吗?商炀抿了抿唇,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太讽刺了。

北燕开国不过二代,便已出了这么个亡国之君。

朕现在看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觉得他们是其他人的眼线,都是来害朕的!商邕疯疯癫癫的四处环顾,末了,他又跑近拉住商炀,说:你救朕,只要你能保护朕,让朕不死,你要当监国……不,你就是要这皇位,朕也能禅位于你。

只要你让朕住在翠微宫,逍遥到老,朕什么都不跟你争。

我们是兄弟,对不对?这皇帝,你来当。

商炀审视着商邕,无可奈何地发现,他居然说的是真心话。

为了保命,他心甘情愿让出皇位。

商炀仿佛被一只手死死地捏住心脏,沉闷又压抑。

他第一次觉得,在他身体里流动的商家血脉,原是有这般可恨。

我记得,长乐最是恐高。

商炀沉声道。

商邕木讷少顷,点了点头:朕知晓。

所以,她从上丘台跳下来,皇兄知晓,她当时该是何等的心境吗?一言说罢,商炀拂开商邕的手,转身朝殿外走。

商邕还在背后唤他,求他去当皇帝,商炀却是头也不回,越走越快。

在这皇宫里,他窒息到恶心。

第一百一十三 就非得是这小子了吗朱雀门外,有三道白玉石拱桥连接着皇宫和善和坊。

从皇宫里出来,过了拱桥,桥边栽着一株古桧柏。

历经了无数的战火和百年的风霜,这株柏树长得高大粗壮,如同一个戍卫皇宫的卫士。

商炀刚走到树下,一颗小石头就不偏不倚的落在了他的头顶上。

他顿住脚步,抬头一望,树梢里,闪过一个人影。

下一刻,那人影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咧着嘴冲他笑。

她先是扫了一眼商炀带血的手,啧啧了两声,说:小伙子长大了啊,看这架势,你和你那不争气的皇兄掐了一架?你赢了?商炀的目光一转不转地盯着眼前人,她笑颜依旧,一双碧色的瞳孔在冬末的夜里,显得亮晶晶的,有着和从前一样的温暖和生气。

商炀胸腔里悬了几个月的心,就在看到她的一瞬间,落到了实处。

他有许多话想同她讲,有许多的情绪想告知她,可最终,他只是张了张嘴,说:你没事了。

萧山上的那一夜,过于惊心动魄,导致商炀这段时间总是想起时月往自己胸口拍的那一掌。

就这一掌,让商炀断了不该有的妄念。

时月也没察觉出商炀的变化,左左右右的围着他打量,没个正经地道:我在长鹤码头教你的那几个月,是跟你说过咱们做人呢,一定要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吧?千万不能憋着,不然容易憋出病来。

你这手都伤成这样了,好歹也该断一截对方的胳膊下来吧?这胳膊呢?你藏哪了?拿出来让我观瞻观瞻,看看是不是真龙爪。

别闹了。

商炀平静地吐出三个字,举步就走。

时月也不以为忤,乐呵呵的跟在商炀身后,一边走,一边念叨:哎呀,孩子大了,果然是有叛逆期啊。

以前都亲亲热热地叫人家师叔,现在见了人家只会叫人家别闹了,你这死鬼,是不是有别的师叔了?商炀:……商炀木着脸道:我现下不想说笑。

那你说说你有什么不开心的,让我开心开心嘛。

时月,你……商炀皱紧眉头,蓦地转身,一席话刚起了个头,时月就觑准时机,往他嘴里塞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

商炀霎时愣怔住,末了又感到一阵浓郁的香气萦绕在唇齿间。

他下意识地嚼了一下,炸出来的肉馅香味和着一股子刚好适口的酸,占据了他的味蕾。

时月笑嘻嘻地问:好吃吗?商炀点头:好吃。

他这时才看到时月的手里拎着一个食盒。

食盒揭开,里面放着一碟圆圆的肉丸子。

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顿时从心口处淌向四肢百骸,让他被风吹得已经僵冷的手指都回暖起来。

她在这里等他,是在担心他。

商炀心底骤然五味杂陈,他用了好长一段时间下定决心要保持距离,可就这么一个举动,便将他的铜墙铁壁凿成了齑粉。

让他溃不成军。

商炀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他也认了输。

他默了默,道:这是你做的?那倒不是,我爹做的。

商炀愕然一瞬,刚想问时月的父亲什么时候也来了北燕,就看时月瞧瞧自个儿的手,说:糟了,方才上完茅房,忘记洗手了。

……商炀问:你用手喂的我?时月挑眉反问:不然呢?我也没带竹筷啊?没事,不干不净吃了没毛病,来,我再喂你一个。

商炀:……谢邀。

他败得还是太年轻了些。

商炀二话不说,拔脚就溜,时月拎着食盒在后面追。

走出好一段路,时月才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没洗手是骗商炀的。

此时的穹顶上,一轮明月拨开了云雾,薄纱似的银辉拓落时月一身。

商炀回头望着她,就这一眼,沉积了许久的阴郁,就此散了。

这日过后,商炀依旧没有前往贺府,贺北淮也权当没有这个徒弟似的,对他不闻不问。

时魄、时月、贺北淮都暂时在柳宅里落了脚,一时间,柳宅上上下下热闹非凡,一度鸡飞狗跳。

时魄作为标准的女儿奴,见自家闺女一门心思想要嫁给贺北淮,自然是要努力把贺北淮发展成爱妻护妻的好女婿。

因此,每天早上贺北淮下朝出宫,时魄都会抄着手杵在皇宫外等他。

一旦逮住贺北淮,就拉他直奔菜市场,主要教他三件事——什么菜是时月爱吃的,要隔天买一次,做给时月吃。

什么菜是时月不爱吃,但吃了对身体有好处的,要定期做给时月吃。

什么菜是时月爱吃但是对她身子不友好的,要坚定不移的拒绝给时月吃。

贺北淮闻言,如是问:若是她偷吃呢?时魄:那就是你的错!居然没有看好她。

贺北淮又问:那若是我阻止了,她和我动手呢?时魄:那还是你的错,身为男子,怎能如此弱势,妻子都顾不好,你还想顾天下人?贺北淮悟了,说:所以,您的意思是,我可以还手?时魄摸出随身的菜刀:你试试。

贺北淮:……后来,两个人去菜市场的半个月里,菜贩子肉眼可见的少了一半。

时魄也真正意识到贺北淮这厮是真没人缘,只要他所到之处,百姓和官员都要退避三舍。

时魄对此很是担忧,回去就找时月促膝长谈了一宿,问时月能不能离开这个狗见嫌的师兄。

诚然,时月是撒泼又打滚,死活都不干。

时魄实在没辙,为了菜贩子们的生计着想,只好放弃带贺北淮去买菜的念头。

既然买菜不行,那至少就得把饭做得好吃。

老丈人拿出了珍藏数年的厨艺,手把手地教贺北淮下厨。

这不教还好,一教贺北淮就开始作妖,重操起泡茶的优良习惯,总喜欢在菜式里加一些稀奇古怪的养身药。

于是……第一天,贺北淮做了一桌子菜,诚邀时魄、时月、柳予安和韩韫品尝。

三个年轻人站成一排没敢入座,贺北淮越是诚恳,他们就退得越远。

时魄也不明白这三人为何如此不给面子,有那么一时半刻,他还有点心疼毫无人缘的未来女婿。

然后,就在时魄吃了菜,并夸贺北淮多少有点做菜天赋在身上的当天夜里,老丈人差点在茅房里拿过去。

第二天,时魄操着菜刀在皇宫门口等贺北淮,等了整整一天,贺北淮都没敢从宫里出来。

还亏得时月在中间打了个圆场,向时魄说明贺北淮喜欢加药材,主要是因为当初时月刚到淮山,身体底子实在太差,荀易这个师父又不管时月,把她丢给贺北淮照顾。

贺北淮为了给她调养,看了不少医书,把眼睛都快看瞎了,总算在医道之上自学成才,常常给她泡一些养身茶喝,这才把她的身子逐渐养好。

但如此一来,贺北淮也就养成了喜欢随手加药材的习惯。

这习惯不怎么好,但他就是改不了。

时魄听完,自闭了老半天,大抵是在屋里把荀易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又反思了一下自己对未来女婿的态度,再后来教贺北淮做饭时,他都不在腰间别菜刀了。

贺北淮约莫是体谅老丈人也不容易,好歹是控制住了自己想加药材的手,但很快,时魄又发现了另一个问题……贺北淮的确是眼神儿不好,放盐没轻没重,还常常会把糖当作盐……总而言之,在做饭买菜这件事上,北燕首辅他是怎么不行怎么来。

老丈人折腾了小半月,实在没法调教好未来的女婿,选择了放弃。

那会儿时魄坐在院子里想了半天,拉着时月语重心长地说:将来你俩成婚,还是多找几个厨子吧。

爹算过了,我这些年存下来的老本,足够你二人请一辈子的厨子了。

听了这话,时月笑得直不起腰。

贺北淮也站在一旁,他看着这父女俩,眼中亦有笑意,可那笑意太浅,太淡,以至于父女二人不注意时,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根本看不到任何的痕迹。

彼时恰有风过,吹得院子里落叶簌簌,斑驳的阳光从叶片里洒落,点缀在父女二人身上。

贺北淮看着这一幕,心里便记下了这一幕……当然,时魄也没有放弃调教女婿,买菜做饭不行,他仍然致力于挖掘贺北淮能行的某些方面。

譬如……种地。

贺北淮属实很喜欢种地,他跟老丈人几乎一拍即合,当天就找了块城外的荒土,扛着锄头去翻土播种。

柳予安和韩韫一起来找贺北淮时,两人就看见时月站在荒土边上嗑瓜子花生,任由地里的两个人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挥动着锄头……韩韫瞅着种地的贺北淮,目光十分复杂,艰难地开口道:你父亲带着一朝首辅来种地,这……真的好吗?柳予安也很是奇怪:先前时老让明秀买菜做饭,都让他想了些招给躲过去了,怎么今日挥这锄头,我看他还挺高兴的?时月把瓜子花生递给两人,两人不吃,时月便接着自顾自地嗑:他以前在淮山和云笙谷里,不就爱好种地和打架吗?柳予安:?柳予安问:……不是爱好逼你种地吗?哦,那也是有原因的。

柳予安和韩韫都等着时月的下文。

时月有点心疼地瞟了眼从贺北淮手里撒出去的种子,说:坊间不是都传开了吗,贺北淮是个对万物刑克缘薄的命格,也就是他们所说的灾星。

早些年他还挺迷农家的时候,就试着种地养鸡养鸭养小猪,但无一例外都死他手里了。

韩韫:……柳予安:……时月摸了摸下巴:说起来我没被他养死,也是我命大。

要是我没猜错的话,这批萝卜种子,应该是栽了。

韩韫一时有点想笑,又有点心疼贺北淮,问:首辅他自己知道种不活吗?知道啊。

但他出门前给我爹看了个八字,说我爹八字旺,搞不好真能带着他把地种活,两人就赶紧扛着锄头来这了。

柳予安和韩韫面面相觑,都没忍住笑出了声。

诚如时月所言,到了播种后的第七天,本该出苗的地里,当真是一苗不长。

时魄看贺北淮的眼神直接就变了,仿佛北燕的首辅就是个干啥啥不行的废柴。

再后来,他又尝试了让贺北淮养鸡养鸭,只要贺北淮的手喂过的鸡鸭,那比下毒还准,喂一只死一只,喂两只就死一双。

时魄为此忧郁了好几天。

就在某天傍晚用膳之际,他突然问时月:女儿,就非得是这小子了吗?咱能不能换一个?就他也行啊。

时魄指着柳予安。

这一顿饭,时月忙着疏导自己亲爹,贺北淮则微笑着给柳大人夹菜,柳大人吃得心惊胆战,另一边的韩韫满意的吃着瓜。

日子如此吵吵嚷嚷,一晃便至了开春。

第一百一十四章 能医不自医边关的信一封接一封地送到槊城,有那么几日,韩韫和贺北淮时常关在书房里探讨攻打南越的细节。

北燕的内部局势也动荡不安,柳家准备重新安排分包的盐商,是以柳予安也被自家大哥和老太爷抓了回去,帮忙筹备。

时月独自出了几趟门,没人知晓她去做什么。

热闹了好些日子的柳宅里,便只剩下时魄一人。

时魄左右没事,烧了火,熬了蜂糖,慢悠悠地做着东夷的糖豆。

到了二月底,春暖花开的时节,时魄择了个好天气,拉着时月和贺北淮去钓鱼。

那是一条傍着萧山脚下的小溪,溪水清澈见底,鱼群在水里畅游。

三个人并排坐在岸边的一株柳树下,柳树抽出了嫩绿的新芽,燕子停在树梢头,叽叽喳喳地叫。

三人头上都戴着遮阳的斗笠,唯一的一张躺椅被时魄占了,时月和贺北淮就一左一右地坐在一张小巧的木凳子上。

不过一个上午的光景,三人就钓了八九条鱼。

至了午时,时月先就地生了火,随后去了下游的溪边杀鱼,打算烤几条鱼来果腹。

两个男人看着时月一边哼着婉转的东夷小调,一边手起菜刀落,杀鱼杀得那叫一个血腥利索,都默默吞了口口水,齐齐把视线挪了回来。

良久。

时魄望着水中游鱼道:北燕和南越的这一战,应是最后一战了吧。

他是东夷九部的王君之一,虽然传位给时月后,已有多年不问世事,但对于天下大势,他仍看得分明。

南阳失陷,韩家军已截断了南越运往南阳的粮草和援军,却迟迟不见攻城的行动,必然是在等待时机。

而这个时机,一定是比眼下收复南阳更重要。

贺北淮也没有隐瞒,淡淡应了声:三月内,取拓东,降南越。

时魄默了默,扭头看着贺北淮。

好一会儿,他摇头轻笑:换一个人来说这话,那就是年轻无知。

不过你来说,是有几分能让人信服。

荀易这个人贩子,最大的成就可能就是收了你和我家阿月,两个徒弟。

时魄又凝视着远处巍峨的山巅:明日,我要启程回东夷了。

时月知晓吗?明早再说吧。

我留在这槊城,平白让她担忧,还是回月凝湾去,她也能放手去做她的事。

时魄顿了顿,道:阿月离开东夷前,你知晓她是怎么说服她那四个叔叔的吗?贺北淮:……贺北淮又想起了那天雾蒙蒙的江上,时月说自己揣他崽了……那会儿他和时月没有肌肤之亲,那句话只能让贺北淮感慨自己早几年的教育方式肯定出了问题,才能让时月这般的厚颜无耻。

可现下时魄重提旧事……贺北淮立刻算了下时间……他们在重华宫里那一日……距今不过两月。

贺北淮抿了抿唇,脸色有一分白,刚想说点什么,时魄就叹了口气,先他一步道:原来你也晓得,阿月跟她四个叔叔插科打诨,说是有了你的孩子。

这丫头,哎……时魄哭笑不得,默了阵儿,又说:我来北燕前,想过这事,要是阿月真有了孩子,我就去父留子。

贺北淮:?还好。

你这小子还算有点分寸。

我到现在也不明白,我家阿月那么优秀,怎么就把你给看上了。

贺北淮:……难道他不优秀?时魄碎碎念:可她喜欢,我也没办法。

这么多年,我欠阿月良多,从来没有尽到过当父亲的责任。

在她感情一事上,我也不想插嘴太多,平白惹她不开心。

你小子,今日该知晓我为何重提这一茬吧?贺北淮:……他属实不想知晓。

时魄道:如今东夷已经归顺北燕,假使南越也降了,这天下就算平定了。

你们该做的事,理当做完了吧?当初阿月让我去月凝湾隐居,说那是个好地方,像……像什么云笙谷。

我在月凝湾里盖好了两处房子,一处我住,一处就给你们住。

等这三月过去,你们就回月凝湾来。

那地方偏僻,没人能找到你们。

至于你这北燕的首辅,不当也罢,太遭人恨。

等天下一统,你迟早会成为所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些道理,该不用我来说……时魄慢慢悠悠地讲着这些话,贺北淮就静静地听着。

不知从哪处飘来了落花,殷红得像血一般的花瓣,七零八落的浮在溪水上,惊扰了快要上钩的鱼群。

那是……胭脂海棠。

春季里总会开在以血浇灌的土地上的胭脂海棠。

这处小溪,连接的大抵就是泰安河。

贺北淮闭了闭眼,耳畔的声音尚未止歇。

我也不是财迷,但我仔细算过了,你和阿月将来成婚,要真是请厨子,那是一笔不小的银子。

你说说你,买菜做饭不行,种地养鸡不行,又没一门手艺活儿,以后你如何养活自己和我家阿月啊?总不能又像你十几岁带着我家阿月走江湖时那样,让她去表演胸口碎大石吧?对了,这胸口碎大石的帐,你来了月凝湾我们再慢慢算!还有啊,要是你们有了孩子,我也能……抱歉。

贺北淮低声道出的两个字,打断了时魄的絮絮叨叨。

时魄怔了怔,忽而就皱紧了眉头。

他摸了摸空荡荡的腰间,没有摸到菜刀,才想起菜刀被时月拿去杀鱼了。

但刀不在手,人还是拿端出了从前当王君的威压,厉声质问贺北淮:此话何意?许久。

久到时魄都以为贺北淮不会回答的时候,贺北淮说:抱歉。

这月凝湾,我去不了了。

……二月十七。

时魄一早才告诉时月,他要启程回东夷了。

时月一听这个消息,立刻哭得像二十几岁的孩子,一脑袋扎进在时魄的怀里,不停的嘤嘤呜呜,从早上哭到了中午。

时魄嘱咐她要保护好自己,她就叮嘱时魄要注意身体。

时魄让她做完了该做的事就回东夷,她就让时魄平日里少干活,多享清福。

原本时魄计划一早出发,结果就因父女俩之间没完没了的告别,硬生生拖到了午时。

左右没法按时走,时魄索性提出,想见见时月和贺北淮收的传人。

李誉去向不明,自然是来不及见时魄,时月只好去把商炀拎过来。

就在柳家的陶然斋里,众人一起吃了顿送行宴。

席间,时魄不断地审视着商炀,又与商炀交谈了好一会儿。

商炀本身就是个温和待人的性子,加之他的自谦和眼界都让时魄非常欣赏,不出须臾,时魄就开怀大笑起来,对时月夸道:此子必成大器!说罢,他又白了一眼贺北淮,能收到他当你的徒弟,也是你少有的福气了。

一桌子人:……时月扒拉了一下旁边贺北淮的袖子,看了眼继续和商炀聊天的自己亲爹,小声问贺北淮:你昨个儿和我爹动手了?贺北淮:我怎么敢。

那我爹这反应……贺北淮微笑着看时月:许是嫌我年纪大,觉着三皇子更年少有为吧。

时月默了默,然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这醋吃得真是没道理,我爹好歹也是当过王君的人,怎么可能这般没有眼力见儿。

再说了,我和商炀的辈份、岁数都摆在这儿呢,我爹就是瞎了,他也不会想着撮合我跟商炀不是?时月颇有自信地说完,刚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就听她爹对商炀说:以后不忙了,来月凝湾小住几日,我修了两处宅子,一处留给你住。

时月:……时月噗的一下,把嘴里的茶险些喷出来。

贺北淮:你看,有没有道理?时月心想,她爹莫不是当真老眼昏花了。

用过午膳,一行人把时魄送到城门口,时月又开始哭,和她爹泪眼相望的告别。

时魄与柳予安、韩韫都叙了话,唯独对着贺北淮无话可说,只是眼神复杂地看了眼贺北淮。

末了,他又走到商炀跟前,拉住商炀的手,语重心长道:孩子,请你无论如何,一定护好我家阿月。

商炀愣了愣,虽然感觉时魄对他说这话有点怪怪的,却还是应了下来。

时月生怕她爹再说出什么惊人的言语,赶紧让她爹上了马车。

站在后面的柳予安眼见这一幕,像是明白了什么,转头睇着贺北淮,不由得叹了口气:你……哎……后续的话,却是怎么也出不了口。

马车渐行渐远,融进了远方的春色里,时月杵在原地,站了很久,及至春日和煦的风,吹干了她脸上的泪。

韩韫、柳予安、商炀先后离去,只剩下贺北淮陪着她。

这一站,就站到了日暮。

太阳落山之际,贺北淮说:现在还有机会,能追上你的父亲,随他回东夷。

时月眨了眨眼睛,抬起袖子擦擦脸,而后牵起贺北淮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若要回去,也是同你一起。

等这场仗打完了,再说罢。

贺北淮的眸子里倒映着那双带着浅浅笑意的碧瞳,他点点头,说了好。

时魄一走,众人便各自忙碌了起来。

商炀暂时放下了长乐之死的芥蒂,日日都会与韩韫一道来找贺北淮议事。

三人关在书房里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下朝回来便关上门,到得满天星月才会散去。

柳予安也忙于柳家盐商的事,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整个柳宅里,时月倒成了最闲的一人。

二月二十五,贺北淮召京畿七大营的统领蒋珩密谈一日,蒋珩离开后,贺北淮前往南境的时间便定了,三月初一启程。

临出发前,贺北淮便不再见客,韩韫和柳予安也没来找他,他日日独自关在屋里,到了二月二十八的夜里,他才比平日早一些出了书房。

那会儿已是戌时。

贺北淮一开门便看见时月睡在院子里的躺椅上,边上的石桌放了个香炉,里面焚着香薰袅袅。

他不知时月睡着没有,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刚走到躺椅的后头,就听时月开了口:我想起来有好一段日子,你都没闹着要喝蜂蜜水了。

刚来北燕时,你为了坑予安的蜂蜜,简直是不择手段。

贺北淮脚步顿了顿,继而落坐在石桌旁。

回廊上的灯笼明晃晃的,院子里古木的枝叶映出薄薄的暗影,罩在他身上。

好一会儿,他说:睡了两月,口腹之欲就淡了。

时月睁开眼,从躺椅上坐起来。

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牛皮纸包,一打开,里面全是亮晶晶的蜂蜜糖豆。

时月把糖豆放在桌面上,一手撑着下巴,看着她师兄:我爹这人,就是嘴硬心软,他看似不喜欢你……实际上也挺不喜欢我,不是吗?贺北淮打岔一句,时月哭笑不得。

她用眼神瞄了瞄糖豆,说:他若真不喜欢你,就不会留这一包蜂蜜糖豆了。

贺北淮看了看色泽晶莹的糖豆,没有动。

时月又问:不想吃吗?贺北淮不语。

尝尝嘛。

时月拿起一粒糖豆,喂进贺北淮的嘴里,看他喉结动了动,才笑嘻嘻地问:甜吗?甜。

哦……她的尾音拖得极长,旋即平静道:我也尝过了,我不喜欢吃甜的,是以我爹其实没有做过糖豆。

贺北淮的脸色微微一变。

时月道:这蜂糖,其实已经熬得发苦了。

这糖豆是苦的。

院子里,静了一瞬。

时月的眼神无波无澜地黏在贺北淮身上,问他: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不回答,她便极轻极轻地叹了一息,接着道:是去南境时吗?我问过韩韫,她说你去南境时,有个失去孩子的母亲,撞死在你的马车上。

那马车你都没换,就这么驶去了南越。

她还说,你以前出征时,喜爱焚一种名为迦南的香,所以,每每知晓你要去,她都会提前备好。

可那件事之后,再也不见你焚香。

我听时便有些怀疑。

时月指着香炉里升腾起的袅袅青烟:这迦南香,你还能闻出味道吗?时月……贺北淮的语气里充斥着无可奈何,低低地唤了她一声。

她明知他不想在她面前揭开这些残忍的事实,却还是偏执地再问了一次。

贺北淮,你现在能闻到的,是什么味道?许久。

贺北淮到底是败下阵来,矮声说:血腥味。

时月眉心微动。

也不是不喜甜食了,只是尝不出味道罢了。

如今能闻到的,能入口的,都是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是病吗?大抵是吧。

试着医过吗?你看了那么多医书,就没有一本里有解决的办法?医者能医人,无法自医。

时月听了这话,沉默了半晌。

她又从袖口里拿出一个木雕。

那是她的雕像。

她先前分裂出十六岁的人格,从房顶掉进了贺北淮的寝居,在床板底下的机关里发现的。

木雕的衣着正是十七岁那年贺北淮困她于三悟阵,两人离别之际,时月所穿的一身劲装。

她把木雕也放在桌面上,声调平静得仿佛即将掀起狂风骤雨的海面。

所以,你的心病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我也救不了你了,是吗?时月……所以,你不想活了。

这次你去南境,我还能等得到你回来吗?贺北淮眉心轻拧,却未启齿,只是垂低了眼睑。

我跟你说过的吧,我从东夷出来,便打定了主意,待这天下靖平,我是要拖你回家去成亲生子的,我才不管你愿不愿意。

时月,听话。

贺北淮冲她弯了弯眉眼,略显迟疑地抬起手,轻轻落在时月的头发上。

他像在顺毛似的,轻抚着时月的头:我出发后,你可以选择回东夷。

蓦地。

她捉住他的手。

我若不呢?你想死,我若非不同意呢。

指节用力到发白,时月的手指有些轻颤,她站起来,靠近一步,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我在这人世,我就要强留你在这人世。

我不死,你也不能死。

你医不好你自己,我来医。

时月用另一只手拿起糖豆,先喂进自己嘴里,而后再近一步,低头吻住了贺北淮的唇。

这个吻夹杂着藏于平静之下的惊涛骇浪,深刻到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灵魂里。

她从未有过的偏激和执念,在这无数年里,都只会出现在这一人身上。

佛家常言的八苦,在时月看来,生不苦,死不苦,老不苦,病不苦,可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最苦……她汲汲营营,也不过是想拼尽全力,赌一个和贺北淮的白头到老。

可贺北淮……早已无声无息地放弃。

他怎敢先放弃?时月发狠的加深这个吻,唇舌纠缠不清,仿佛是一场胶着的攻与守。

贺北淮想推开她,时月却不允,紧紧地抱住贺北淮的肩背。

两人的力道势均力敌,时月跨坐在贺北淮的腿上,一步又一步,击溃他的防线,点燃他的欲望。

你尝不出苦和甜,那对我呢?你也不想要了吗?时月……贺北淮,你要我,好不好?她咬着他的耳垂,喊着他的名字,呵出的气息宛如一把火,烧得贺北淮喉咙发干。

他阖了阖眼皮,再睁开时,沉黑不见底。

他抱起身上的人,数步便入了书房。

房门关上,书桌上的文书砚台被扫落一地,衣衫也退落在其中。

情动之时,所有的意识都被激烈的爱欲占据,时月肆意的在贺北淮的脖颈上,肩膀上,咬出一个又一个的牙印,有些深得几近见了血。

她哑着嗓子对他说:我没死,你都不许有想死的念头,听到没有。

好。

我……唔,我活一日,你便要活一日,不可以丢下我。

否则,我会恨你的。

贺北淮擦掉她眼角溢出来的泪水,在她的眼睫上亲了亲,抵着她的额头应了她:好。

很久以后,时月才知道自己上了当。

正如她所说过的,贺北淮这人,就是个欺世盗名的大骗子。

骗了天下人,也骗了她。

第一百一十五章 离别泰安河畔,一艘楼船停靠在长鹤码头。

韩韫和商炀等人提前登了船,只剩下柳予安和贺北淮站在岸边。

长于河堤上的胭脂海棠开得正是繁茂,微风一拂,万千落英缤纷。

两人着目于远山,柳予安问道:时月怎不来送你。

还在睡觉。

……柳予安侧头,刚巧看到贺北淮脖颈上有明显的齿印。

他眉头跳了跳,道:你也不遮一下?想遮。

但是这个季节穿狐裘,多少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

总归也满身污水,不差好美色这一个名头。

柳予安想了想,竟觉贺北淮说得对。

他摇头失笑道:人活一世,追名逐利,多少人都逃不过的人间事,唯有你,不重这身前死后名。

若是能再早些年头认识你,我倒是也想试试,与你一起,恣意畅游于天地。

畅游不了。

贺北淮面无表情道:你身板不行。

我和时月走江湖时,她是要表演胸口碎大石的,你能表演什么?……柳大人认真发问:你就不能多养一个?贺北淮:我们都讲究自食其力。

再者,时月吃起醋来,不分男女,我是为了你好。

柳大人默了默,继而捂住额头,无奈地笑了:罢了,看来啊,我就是没有快意恩仇的命。

你身子的状况,而今时月知晓了吗?贺北淮凝视着水面的落花,隔了好一会儿,方云淡风轻地说:不知晓。

萧山的事,你莫要告诉她。

你……等这次南边尘埃落定,鬼谷的事,我亲自解决。

柳予安听到这,连手指都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他夹在这贺北淮和时月的中间,比谁都看得清楚这两人为了给对方留一条退路而做的种种努力。

时月想瞒着贺北淮清理鬼谷的门户,贺北淮又何尝不想将时月撇离在世事之外。

他已经牺牲过时月一次,绝不想见时月的第二次牺牲。

若非分身乏术,只怕眼下他便不会再让时月插手鬼谷的阴谋。

柳予安闭了闭眼,嗓音里是难以掩盖的苦涩:时月……她是鬼谷的地首,并非寻常姑娘。

我知晓。

你就不怕……她有朝一日会恨你吗?怕啊。

贺北淮坦然承认,末了,又笑笑补充:可我更怕,她恨不起来。

明秀……柳予安还想再说什么,贺北淮却从怀里拿出一个竹筒递给他,打断了这场未尽的对话。

朗朗的天光下,泰安河面波光粼粼,远处的重峦叠嶂披着黛色,三月的风让枝头飘落的花翩跹如蝶舞。

一场斑驳的日光笼罩在两人的身上,一者靛青衣袍如淡墨勾勒过的苍穹,一者暗色红衣如日暮时照亮世间的霞光。

一阵无言过后,贺北淮轻声道:该走了。

柳予安张了张嘴,最终又只是点点头,道出了保重。

他目送贺北淮闲庭信步的上了楼船,静立于岸边,看着那楼船启程,飘于江中心,往南而去。

此后,便是山一程水一程。

前路迢迢,故人独行。

柳予安手里紧握着竹筒,也不知站了多久,及至江心的船变成了模糊的小影,他才将手里的竹筒打开来看。

里面有一副路观图,他轻而易举就能从笔迹辨认出这是贺北淮亲手所画,在图的终点上,标注着三个字——云笙谷。

柳予安手有些颤抖,沉默了半晌,继而忍不住笑起来。

分明是在笑,可眼中的温热汹涌难止,胸腔里淌过的暖流顿时涌进了四肢百骸。

这世道冰冷,可总有那么些人和事,会在某一刻,告诉你这人间值得。

太值得了……以至于走到路的尽头时,便想要频频回望,想再多留半刻。

柳予安把路观图收回了竹筒里,抬起头,望着江中船影。

他似乎也能感受到,那甲板上的人,隔着遥远的距离,也在望着他。

他对着那影子,一声长长的谓叹:明秀啊明秀……此时的贺北淮和商炀还站在甲板上,两人的视线都定格在远方的胭脂海棠下。

那暗红长袍的人影已然看不清晰,苍茫的天地间,仿佛只有无尽的嫣红落花。

商炀许久没有言语。

自他回槊城后,除却公事公办,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不愿再对贺北淮生出个人的喜怒来。

因为他越来越明白,无论他抱着怎样的情绪,贺北淮都不会在意。

他不在意这个徒弟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他只在意,他要的是一个怎样的徒弟。

商炀所有的愤怒和悲伤,到头来都会变成无能的象征。

他不想如此,所以,他宁可不让情绪表露在外。

可今时这天光晴朗,落英灿烂绚丽至极,身边的人只字未言,他却从这场离别里,隐隐感到难过。

这种难过,仿佛三月天里下过的每一场雨,细密得没有声息,却无孔不入,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人喘不过气来,不知何时才能散去。

商炀抿了抿唇,鬼使神差地开了口:早前与柳公在这码头长谈,他曾跟我说,这里的胭脂海棠,每一朵花都是一条人命。

商炀看着这些花,只觉得悲戚。

他想,贺北淮也许是同样的感受。

商炀又说:首辅……可否想过,这些多年,您走得太快了。

贺北淮没有接话,甚至他好似都没有多余的表情。

但商炀太熟悉他了,他能看得出贺北淮忍了一下,才把想要骂他的话给咽回去。

商炀没有迟疑,仍是鼓起勇气,接着道:这段时日,我想了很多。

这牺牲了无数人命的泰安河,还有从北到南的驰道,我从前能理解,却无法认同。

直至近来往返南境,我知晓,要一统四海,必须要依靠运河和驰道的便捷,否则,普天之下,偌大王土,朝廷管不了。

贺北淮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远方。

商炀不敢仔细去琢磨他的表情,微微低下头,等了一会儿,见贺北淮没有反驳,他才哑声道:长乐的死,我也想得明白。

我知晓长乐是为警醒皇兄,是为警醒效忠商家的群臣,是她自己最终的选择,可我心里……还是无法认同,是吗?贺北淮平静地接了话。

商炀顿了顿,点点头。

你认不认同,可能扭转局面?……不能。

那你的认同,有何意义?商炀攥紧了五指,指甲用力,掐得掌心生疼。

贺北淮稍是侧首,看了他一眼,语气仍是冷漠,却比平日里多说了一句。

待你的认同能够掌生握死的时候,你再来思考不迟。

商炀的脸色有些发白,换作往常,他便不会再说下去。

但积攒的话多了,他和贺北淮就会渐渐离心。

这不是商炀要的结果。

于是,他矮声道:首辅做的许多事,我私心里无法认可,过去如是,现在如是,将来亦如是。

泰安河的人命,驰道的人命,李家的人命,整个南阳的人命,我以为,都是可以避免牺牲的。

贺北淮静静看着商炀,片刻,他问:你想出避免牺牲的办法了吗?我想,也许首辅可以走慢一些……商炀目光坚定,对上贺北淮的视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图变,非朝夕之功。

首辅雷霆手段,清理朝中世家,大修驰道运河,平定四海战乱,都是为了集中朝廷的权力,从根本上斩断未来十年,乃至于百年的动乱源头。

但如此一来,造成的无辜牺牲实在太多。

商炀斗胆,想请首辅,徐徐图之!他弯腰行礼,郑而重之:只要首辅不嫌,未来五年,十年,二十年,商炀都愿与首辅同行,一起改变这天下,改变这世道。

这是商炀为这场师徒情谊掏出的血淋淋的真心。

可他过了很久很久,只听到头顶上传来一声叹,宛如一盆兜头的冷水,刹那间就凉透了他的全身。

他的手指僵硬,听见贺北淮语气又轻又低地说:太年轻了……这是十分可惜的语气,好似如果有足够的时间,他都不会选择商炀当他的徒弟一般。

商炀突然就觉得一只手狠狠掐住了他的喉头,让他心头的憋闷更重。

要平定这天下,你清楚还有几步吗?商炀还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他想了半晌,没想出结果,索性摇摇头。

贺北淮道:还有三步。

商炀愕然抬高视线,看着贺北淮。

贺北淮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如同罩了层让人看不分明的薄纱,他说:等这三步终结,你再回头来思考你今日所言吧。

或许,你能想得透彻。

言罢,贺北淮转身离开甲板,往舱中走去。

商炀独自杵在原地,细思着这三步之言。

过了午时,时月才懒洋洋的从寝卧里出来。

她打开门,神清气爽地伸了个懒腰,定睛一看,便见柳予安正坐在院子里。

他面前的石桌上放了几道小菜,身前的火炉上架着一口锅,咕咚咕咚煮着粥。

约莫是听见了动静,柳予安拿起一只空碗,舀好了粥放在空着的位置前,温声道:你这一睡,真真是日上三竿。

明秀前往南境,你不去送他,我也是万万没想到。

又不是走了不回来,有什么好送的。

时月大大咧咧地走近,半点都不客气地坐下。

她端起柳予安熬的粥吹了吹,轻轻抿了一小口,道:你这御史大夫,不去处理朝事,怎么还有闲心躲在家里给我煮粥喝。

你又不是明秀,也不喜喝我那蜂蜜水,我思来想去,煮一碗清粥,权当告别吧。

时月手里端着的粥碗一顿,有些诧异地睨向柳予安。

柳予安微微抬起眼皮,笑着看她:怎么,你莫不是以为我和明秀都猜不到,他前脚离开槊城,你后脚就要走吧。

时月摸着鼻头讪笑:也是,都是千年的王八,装什么狐狸精。

柳予安:……柳大人微笑:谢谢,你俩当王八就行,不用带我。

不行。

一家三口就是要整整齐齐。

……哪来的一家三口,谁跟你们是一家三口!柳予安自个儿说完,也忍不住笑了:你这张嘴,真是要……把人气死的程度。

时月乐呵呵地笑,拿起筷子自顾自的夹菜吃。

柳予安也盛了一碗粥,与时月对坐桌边,安安静静地用膳。

时月是晓得柳予安有食不言的家教的,她吃饭快,一顿操作猛如虎的吃完了,便放下碗筷,也不说话,只撑着头笑嘻嘻地注视柳予安。

柳予安硬着头皮刨了两口饭,实在不自在,只好背过身去。

好不容易半碗稀饭下了肚,他这才转回来,和时月面对面。

你打算去往何处?哎,我这段日子也试着找过那江行知的下落,但没有任何消息。

时月摸摸吃饱的肚子,晒着阳光一派惬意,我琢磨着吧,如今南越北燕大战在即,江行知恐怕是去南越坐镇了。

这倒是有可能。

此番明秀进攻南越,兴许能有意外收获。

狡兔三窟,我看,难。

饭也吃饱了,我也该拾掇拾掇,准备出发了。

时月站起来,柳予安忙不迭叫住她:你还没说去哪。

时月想了想:先回淮山一趟。

和宋衍一起吗?嗯。

柳予安默然少顷,没有再多问。

他站起身来看着时月。

那……一路平安。

时月颔首,笑着用力拍了下柳予安的肩膀:别这么不舍得。

我去了淮山后,多半要往南境走一趟,指不定过个半年,我就同贺北淮一起回来了。

届时秋高气爽,若闲暇无事,我们一道去我爹隐居的月凝湾,住上十天半月。

那里风景秀美,你定然会喜欢的。

柳予安笑笑,说:也好。

下午,柳予安送时月出了城,他看着马上英姿飒爽的身影渐行渐远,忽而又想起前年的夏末,时月初来槊城那一日,她坐在马车上,商邕撩开了车帘,她碧色的瞳带着笑。

惊鸿一瞥,大抵自此便有许多人对她难以忘怀。

柳予安从袖口里摸出了几块晶莹剔透的石头,他想起时月一本正经地说:——喏,这是我东夷的特产,名为天河石。

顾名思义,九天之上,皎皎银河中,有此石作星辰。

你别看它小,但每颗都价值不菲。

你的蜜糖,我拿两颗换,如何。

他又想起时月狡黠的背着他说:——那就是凫江边上捡的花石头用了点技艺打磨,别说价值不菲了,就茅坑里垫脚我们都嫌它硬。

柳予安眼尾弯弯地看着掌心里的石头,然后把石头收起来,转身进了城门。

第一百一十六章 兵权四月中旬。

贺北淮、韩韫等人回到韩家军,军中将领都对贺北淮颇有微词。

至四月二十,贺北淮不顾将领们强攻南阳,收复南阳的呼声,重新安排南阳布防,导致南阳东门出现了明显漏洞。

不到两日,南阳中困守了数月的南越五万军破防而出,与援军汇合,退守至金水南岸。

一时间,坊间、军中皆痛骂贺北淮奸臣误国,北燕后方四处起义,其中以一支伐燕大军势头最为猛进,短短半月便发展至上千人,直逼薛郡。

众人都以为贺北淮这个最无情的兵法家已成为历史泡影时,军中反对贺北淮的声音也越来越高涨时,所有人都骂贺北淮是天降灾星时,战局又发生了逆转。

从南阳突破的五万南越大军竟半数身染瘟疫,半月之内,瘟疫传遍整个南越军队,传到了南越国中。

南越士兵死伤无数,南越国内上下恐慌,已有不战而败之兆。

军中反对贺北淮的声音消减八成,在贺北淮的率领下,韩家军一鼓作气,过金水长驱直入,十六天连下五城,直逼南越的王都拓东。

而就在此时,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无数人才反应过来,原来南阳的这场瘟疫,应该早就有了苗头……就在南越的大军攻下南阳之前。

南阳被屠城,是贺北淮在借刀杀人。

这般恐怖的瘟疫,无论是在当权者手里,抑或在战乱之中,南阳的百姓都活不下来。

贺北淮的不近人情在被揭露的真相中让天下人胆寒,韩家军里更是一片哗然,将领们害怕某一天在贺北淮的指挥中,他们会成为被放弃被牺牲的人。

他们不愿再卖命,更不愿接受贺北淮的指挥继续攻打南越。

韩韫虽凭一己之力镇压住了军中反对的声音,但这场内乱还是持续了个把月,一直到五月中旬。

贺北淮为稳住军心,只能退居二线,让韩韫和商炀率兵继续攻打南越。

商炀连下三城后,已是名声大噪,在军中的威望节节攀升。

他有军功和血脉在身,此时的商炀俨然成了所有人的希望。

北燕的希望,甚至是,对付贺北淮这个奸臣的希望。

商炀开始有了自己的心腹将领,耳边也有人在日夜游说他,要从贺北淮的手中夺权。

民间和韩家军里,无数人都在等着看,羽翼渐丰的三皇子,和翻云覆雨的权臣之间,该有一场怎样的较量。

六月十七。

天气转热,南越的瘟疫无端消失在了逐渐炎热的六月。

战局陷入了胶着。

在进攻南越的战略要地上谷郡时,因上谷郡地理位置易守难攻,依傍天险,商炀带领的韩家军一度吃了败仗,损失惨重。

从上谷郡回来后,商炀找到了贺北淮。

彼时,贺北淮正在听涛苑的静堂里看一封信,那信上不知写了什么,他看完以后,目光略有些失焦地黏在信纸上,久久没有言语。

身着战甲的商炀风尘仆仆地走进来,喊了他第三声首辅,贺北淮的眼神才从信纸上脱离出来。

他淡淡扫了眼商炀,继而把信落在火上烧了。

商炀眼尖,依稀只看到信的末尾,写着盐池的字样。

他下意识地问:柳家……出事了吗?贺北淮没有答他,等信纸变成了散于空中的灰烬,他方不紧不慢地问起战局:上谷郡之战,败了?是。

商炀垂低眼皮:折损了九千将士,是我无能。

贺北淮不置可否,起身绕过长案,走到屋中摆置的沙盘旁。

沙盘上零零散散地插着小旗子,韩家的军旗已经占领了金水以南的三个郡,如今生生止步于上谷郡。

此种局面实则贺北淮一早就有所预料。

这是南越最后的一道屏障,也是最难的一道屏障,一旦过了这座城,南越将灭。

败在何处?上谷郡的陇城建于山顶,居高临下,又有江水环绕,地形过于险恶狭窄,我们无法大规模攻城。

是无法攻,还是无法强攻?贺北淮平静地问出一句,商炀却蓦地攥紧拳头,答不上话来。

静堂里沉默了良久,能听见外间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啼鸣。

贺北淮给了商炀足够思考的时间,见他不回答,便兀自道:该怎么攻下陇城,你心中应有定数。

此地易守难攻,唯有强攻一途。

是这九千的人命,让你心生迟疑了?是。

商炀没有回避这个问题,坦诚道出了心内的想法。

他清楚贺北淮所说的强攻是什么意思。

陇城地势险峻,想要拿下这座城,只能以将士们的性命来堆砌,那这场牺牲,便不可以千人来估数,而是动辄上万。

上万的父亲,上万的丈夫,上万的儿子,都将死在这场战事里,死在他的指挥之下。

他试过强攻,但这死去的九千人,给了他一个血淋淋的教训。

商炀停顿片刻,续道:我来,是想与首辅商议,可否采取包抄战术,先截断上谷郡和拓东的联系,再断绝城中的粮草。

断绝城中粮草……贺北淮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低低地重复了一遍,而后才幽幽看向商炀:你是准备和陇城的守将联谊吗?陇城每年产出的粮食占南越国的两成,你要如何断绝城中粮草?我……商炀一时语塞,贺北淮却不给他考虑的机会,接着道:还是说,你打算拉长战线,用十年来堵截陇城,要么耗死他们,要么耗死自己?商炀不吭声了。

贺北淮稍稍皱了眉头,声调愈发的严厉:天真只会让你看起来愚蠢又伪善。

你所谓的包抄战术,难道就不会有牺牲和死亡?前线的战局不稳定,后方就有无数人都想坐这天下。

你可怜牺牲的将士,那死在混乱之中的百姓,又该如何计数?你想不出万全之策,只能迟疑应对,那这些百姓,都是你害死。

这不是贺北淮第一次对商炀说出类似的话。

曾经商炀也以为,他必须要学会牺牲,可当他在皇陵里看到长乐冰冷的墓碑,当他在战场上看到血流成河的景象,当他将死去将士的遗物送还给家属,那沉闷低哑的哭声,就像一把尖刀,刺穿他的耳膜。

那一刻,商炀体会到生命的重量。

每一个人,都不该被平白牺牲。

商炀闭了闭眼,良久,他说:我……不想像首辅一样,在一次又一次的牺牲中,把人命看得越来越轻贱。

贺北淮默了默。

商炀抬起头来,对上贺北淮审视的目光:我率领将士们打仗,就要对他们负责,要对他们的家人负责。

首辅教过我很多,但您似乎从未审视过自己的处境,为何失道寡助。

我不是首辅,所以,我不会用首辅的做法。

我会攻下上谷郡,用我自己的方式。

贺北淮定定睨着商炀,他那不露悲喜的模样让商炀的心口七上八下。

及至贺北淮转身,走回了长案前坐下,他再未正视过商炀一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商炀听见他说:三皇子既然自己能作出决断,那何必与我商议。

商炀张着嘴,还想说什么,可他却从贺北淮的话音里,听出了失望。

他做了辑,离开之际,他低声道:我确实……不该来。

商炀想,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能听到贺北淮的说教。

少年的身影孤独地离开了静堂,走出很远后,屋里的屏风后才转出来另一个人影。

韩韫看着消失在静堂外的人,轻轻叹了口气。

商炀太重感情了,这也许……并不是坏事。

贺北淮低头执笔,打开了一份名单,在一部分名字下面画出红线。

韩韫走近几步,打量着贺北淮的神色,又说:不过,我看你似乎没有因他的忤逆而不喜。

他能反驳,是一桩好事。

毕竟,将来的路,在他脚下,他不能依照我的路走。

首辅……韩韫顿了顿,还是挑起了有关槊城的话题:叛军如今攻打薛郡,抢夺盐池,只怕对柳家的冲击不小,是否需要……贺北淮摆了摆手,终止了韩韫的话:上谷郡之战,才是你我迫在眉睫的事。

是。

贺北淮抬起眼,睇向韩韫:你还信任我吗?自然。

韩韫铿锵有力道:无论何时,我都信任首辅。

那这一次,速战速决。

贺北淮伸手,把画出来的名单递给韩韫。

韩韫接过一看,眉心罩着一团疑云。

这些是……当初杨毅叛变,还记得吗?记得。

这些,是有心人借杨毅叛变,安插进韩家军的内桩。

南阳屠城后,便是这些人在背后煽动言论。

那首辅的意思是……陇城之战,一并解决吧。

……六月二十五,在贺北淮的排布下,韩韫带兵强攻陇城,商炀则带队七千人埋伏在陇城外,伺机而动。

按照贺北淮的计划,韩韫强攻三次后,佯装败退,试着引陇城的守将出城。

再与援军汇合,和商炀形成前后夹击。

此后,若陇城无将,防守便形容虚设。

韩韫一直以为这安排天衣无缝,可直到她佯败时,陇城守将追出二十里,势要诛杀北燕的镇国大将,韩韫才明白,贺北淮的安排里,从来没有援军。

那一日,贺北淮问她是否还信任自己,只是因为韩韫预见了柳家的结局。

李家灭了,柳家危在旦夕,她这个手握兵权的将领,也成了贺北淮必须拔除的一根刺。

只是韩韫以为,贺北淮不会当真走到这一步。

毕竟,他们曾经在战场上并肩作战过。

到得韩韫身陷重围,身边的将士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她在绝境中浴血奋战时,她才终于接受了现实——她也成为了贺北淮的牺牲品。

商炀为救韩韫,率七千部下营救,可这无异于螳臂当车。

他亲眼目睹箭矢射在韩韫的盔甲上,他亲眼看见银色的盔甲中渗出血来,茫茫的原野上,尸体堆积,韩字军旗浸泡在血水里,厮杀声震耳欲聋。

商炀听见疯狂的南越士兵在喊:快!杀了韩韫!韩韫的头颅值五千银!那些声音夹杂着他越来越粗重的喘息,手里的剑还在本能的挥舞,可越来越慢,越来越吃力。

韩韫杵着长戟,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商炀。

她用最后的气力吹响口哨,随她征战四方的战马挣扎着从地上翻起来,原本棕色的马毛已被鲜血染透。

马儿跑到韩韫面前,韩韫一戟挑开攻上来的陇城守将,以一夫当关之势,拦住了围攻她和商炀的南越士兵。

走!韩韫冲着商炀喊。

我不走!商炀仍在厮杀,血溅在他的脸上,一派温热:阿姊在这里,我就不会丢下阿姊一个人!韩韫已没有多少气力,她再次高喊了一声走,转头对商炀说:所有人都可以死,唯独你不可以。

快走!商炀整个人怔住。

下一刻,韩韫横扫一戟,将商炀挑上了马背。

战马朝着远方拼命狂奔,商炀分不清脸上是血还是泪,他最后一眼,是见韩韫拼了命的挡下追兵,而那陇城的守将手中的大刀高高落下,一颗人头自此滚落在地……天地间,俱是猩红。

第一百一十七章 柳家阿姊!阿姊!商炀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

梦里的韩韫被敌军砍下了头颅,而他的师尊贺北淮,就在战场之外旁观。

他反复地问贺北淮,陇城之战,他是不是真心想杀了他……可在这场梦里,他得不到答案。

他只看得到贺北淮的眼神,那是无比失望的眼神,仿佛商炀只是彻头彻尾的棋子。

商炀被惊醒过来,他伸出的手胡乱挥舞着,被温热的掌心握住。

他睁开眼来,第一时间看见了坐在榻边的时月。

时月的脸色有些难看,见他醒了,勉强冲他笑了笑。

醒了?你这一睡,睡了有七八日。

商炀定了定神,扫量了一番房间,正是他在将军府里的寝居。

他又看看时月,这才挣扎着坐起来。

我……我大抵是魇住了,做了个噩梦。

梦到什么了?梦到……商炀目光茫然,迟疑了片刻,才极其小声地说:梦到我阿姊死了,我们被首辅骗了,没有援军,我和阿姊陷入了死战。

还好,只是一场梦。

时月抿了抿唇,一动不动地睨着商炀。

商炀揉了揉太阳穴,自嘲地笑道:奇怪,为何会做这样的梦……屋子里,静了一晌。

商炀正想问时月为什么在这,却听得时月抢先开了口:这不是梦。

商炀一愣,呆滞地望着时月。

韩将军……的确死了。

她的头颅被悬挂在陇城的城墙之上,示众三日。

商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眨了眨眼,两行泪水就从眼眶里滚落出来。

他又忽而想起梦里那些惨烈的画面,原来,全都不是梦……他们真的中了计,贺北淮骗了他们。

商炀的胸腔里像是被一把尖锥发狠地碾过,疼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捂了捂耳朵,又拉扯住胸口的衣衫,因为窒息,脖颈上暴起了无数青筋。

时月的声调缓慢又沉重,她说:你在战场边缘重伤昏迷,是我赶到救了你。

若是来迟一步,你恐怕就醒不过来了。

她又说:韩韫带的一万人,还有你带的七千人,全都死在这场陇城之战里。

韩将军的死,激怒了所有韩家军。

你又深陷昏迷,如今的韩家军,只听从贺北淮的号令,在他的率领下,陇城已经破了,想必,攻下拓东也不用太久。

破了……破了……商炀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

他双目赤红,颤栗着伸出手去,抓住了时月的袖子:所以,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他不止要攻破陇城,还要……韩家军的兵权,是吗?他要杀了我和阿姊……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不是你和柳公都告诉我,让我相信他吗?我相信他的结果,就是让我亲眼所见我阿姊的败亡吗!商炀的声线不断提高,他情绪激动,拉扯着时月的力道渐渐加重,一声又一声的质问,像是要把时月的胸口掏出一个大洞来。

时月没有回答,没有动弹,任由商炀将满腔的愤怒和绝望发泄在她的身上。

就在这时,另一个少年快步走进来,一把推开了商炀。

商炀!你冷静点!商炀定睛一看,认出来者正是李誉。

李誉挡在时月的身前,高声厉喝:为什么?还能是为什么?你该不会以为,凭你在军中有了点名望,就能和贺北淮抗衡吧?他就是要告诉你,这北燕的大权,究竟在谁的手上!我没有想过要和他争权,我阿姊也没有!那你就从这一刻开始想!要么,把权力握在你自己的手上,要么,韩将军只会是你身边死去的人之一!你无权无势,拿什么去保护你想要保护的人!商炀愣了愣,下意识地看了眼时月。

时月一张脸惨白如纸,眼皮低垂着,没有说话,商炀甚至看不穿,此时此刻的时月,在想什么。

是同情他和韩韫的遭遇,抑或是……依然信任贺北淮?商炀没有深思下去,他颓然地坐在榻上,听着李誉道:李家倒了,你难道一直认为,韩家能够独善其身吗?韩韫手里握着边关三十万的兵权,贺北淮怎么可能放过她!这一局,到了现在你还看不明白吗?他借韩韫之死既激化了军心,一鼓作气打到了拓东以北,又收拢了韩家的兵权,现在整个天下,都是他贺北淮的囊中之物!是……是这样吗?商炀哑声自语。

他其实不用任何人给他答案,他心中便已经有了答案。

李誉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当下的现实,而他大抵是经历了一次生与死,竟然蓦地想透彻了。

他开始明白,贺北淮是故意让他带七千人埋伏在战场上,那是给他的最后一次考验。

他应该无视韩韫身陷重围,带着七千人返回将军府,那他就能把贺北淮陷害韩韫的真相公之于众,有这七千人作证,贺北淮会死在将军府。

届时,群龙无首,他便能借机握住这边关的三十万兵权,握住北燕的权柄。

可惜……他选错了。

他选择了用命去救韩韫。

所以,他当真成了贺北淮的弃子……从始至终,贺北淮都在一次一次的警醒他,要懂得牺牲,要称孤道寡,要把权力握在自己的手中,但他没有学会。

商炀捂住眼睛,悲戚地笑出声来,笑得浑身颤抖不止,笑得心如刀绞。

他捂住胸口,仰起头,泪流满面地问时月:当初在凤华池边,你说贺北淮有万般思量,只为教会我两点,其一,是取和舍。

我没有学会,以后,我是不是也学不到他要教的第二点了?时月默了默,答:第二点,你其实……做到了。

商炀一言不发。

时月道:那就是不起分别心。

无论是对韩韫,或是对自己的部下,你都做到了不随意牺牲。

这是你的取,你唯一没学会的,只有舍。

那倘使……我这一生都学不会这个舍字呢?他的下一步,是不是要杀了我,另寻一个徒弟?时月咬了咬下唇,没再作答。

她走近商炀,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继而将商炀揽进了怀里。

压抑的呜咽从商炀的喉咙里挤出来,他用力地抱住时月的腰,所有的不甘和怨怼都像附骨之蛆,在狠狠地撕烂他的皮肉,给他烙上终身难以磨灭的印记。

李誉感同身受,眼眶也发着红。

他转头望了望天花板,抬袖试了下眸底的泪。

现在韩将军死了,下一个,是柳家了。

李誉深吸一口气,慎重道:我刚刚打听到槊城那方的消息,伐燕大军已经占领了薛郡,薛郡有柳家之本的盐池,不久前的盐商大会,就在薛郡召开。

柳老太爷因为身体不适,没能前往薛郡,柳家的大少爷留在槊城照顾柳老太爷,只有……商炀猛地看向李誉。

李誉哑声道:只有柳公,至今被困薛郡,生死不明。

有人去营救吗?时月看似平静地问。

李誉道:薛郡的郡兵与伐燕大军正在对峙,但……除了韩家军和京畿七大营,北燕的郡兵和府兵,实则都是一盘散沙,上不了台面。

薛郡离槊城不远,只要调动京畿七大营,柳公就有生机!商炀已顾不上难过,立刻站起身来。

李誉又是摇头:谁人不知只要调动京畿七大营便可与伐燕军一战?但……且不说七大营不能擅自离开槊城,就说现在贺北淮远在边关,谁人能调动七大营?皇帝那么怕死,如今北燕内乱不止,他不会让京畿七大营走远的。

我去找首辅要调令!商炀说着便要走。

时月一把按住他的肩,把人按回了榻上坐好。

两个少年不约而同地看着时月,只见时月的容貌隐在晦涩的暗影中,已不复以往的光鲜艳丽。

她默了片刻,沉声道:好好养伤,以后你们的路,还很长。

一句话说完,时月转身朝房门走去。

李誉冲她背影道:来不及的。

即使你拿到了调令,我们赶去薛郡,柳公也是……凶多吉少。

时月脚下顿了顿,不知怎地,这一刹她的身影看上去格外的悲伤寂寥。

她似乎又叹了口气,好像在叹这人世的悲欢离合,生死无常。

她说:总要尽力一试吧。

那他若是不给呢?那就……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她推开门,走进了外面昏天黑地的雨幕中。

直到两扇门重新合上许久,商炀方问起李誉:这么久不见,你去何处了?找转机。

……找到了吗?李誉不说话了,屋子里,重新陷入了一片死寂。

从商炀的寝居出来,穿过回廊和偌大的中庭,一直往内院走,便到了听涛苑。

整个将军府笼罩在一场豪雨里,初夏的晚风吹得院中的花草飘摇无依,落叶满地。

檐角上处处挂着白纱和白色的灯笼,偶尔看见一个将军府中的下人,俱是一副悲痛的模样。

时月走到回廊的尽头,撑开了手里的油纸伞,缓步穿过庭院。

一段并不长的路,她却仿佛走了很久很久。

到得静堂的门前,她抬起的手刚想敲门,便听里面传出了剧烈的咳嗽。

那咳嗽声似乎经过拼命的遏制,显得很是沉闷。

时月又放下手,就这么站在门外,等里面的人咳完。

这一阵咳十分要命,断断续续的,持续了大半个时辰。

天色渐渐变暗,雨也小了去,撑开的油纸伞角,有水珠似断了线一般,几滴几滴的往下落。

时月就这么一边看着雨落,一边听屋子里的动静。

入夜后,静堂里有淡淡的药味缭绕,里面的人大抵是不小心,将药碗摔碎了,收拾了好一阵儿,所有声音才慢慢沉寂下来。

时月又站了须臾,到底是敲响了门。

隔了良久,门打开,贺北淮站在里边。

六月的天气,他却裹了一件白色的狐裘披风。

时月看看他,又越过他的身子,隐约看到屋里生了个火炉,炉上煮着药。

贺北淮眉头动了动,一步跨出门槛,稍微将门带上,隔绝了静堂里的景象。

时月稍作后退,打量着贺北淮:受伤了吗?贺北淮摇头,岔开了话题:商炀醒了?嗯。

我打算让他先回槊城。

贺北淮脸色微沉,没有应允,也没有否决。

时月静静地观察着他,半晌,她问:这一次,你是不是真想杀了商炀?他本来可以交出更好的答卷,但他选错了。

贺北淮云淡风轻地说着,末了他抬起手掩嘴,像是要咳出来,生生的止住了。

他表面看不出不同寻常的地方,唯有脖颈上的肌肤因为憋着咳嗽,有些泛红。

时月太熟悉他了,以至于这些细枝末节也没有瞒过她的眼睛。

她盯着贺北淮的脖颈,又说:若他选了另一个答案,你呢?贺北淮不吭声。

时月的目光上移,落在对方的眼底:你是不是忘了,你在槊城答应过我的。

你又在骗我,是吗?时月……那你的计划里,给我安排了什么结局?时月思考着,回忆着,然后冷冷笑了一声:我父亲的转变,和你有关是吗?我是说,他突然对商炀很亲热的事。

贺北淮本不想回答,可时月就这么看着他,仿佛等不到答案不会罢休。

他点了头,道:是。

我告诉你父亲,在我完成所有的事后,如果商炀通过考验,我会将你托付给他。

托付?时月拧紧眉头反问,难以置信般,她又笑起来说:托付?你要把我托付给商炀?是。

凭什么?你以什么身份,作出这个决定?是因为我们同床共枕过吗?还是因为你把我养大?时月……贺北淮,你是怎么能做出……如此令人不齿的决定?贺北淮欲言又止,再次抬起手掩嘴。

时月则后退半步,一只手按了按太阳穴。

她脑子里像有两个声音在争执,一个声音在劝她冷静,另一个声音在痛斥贺北淮是骗子。

它提醒她所有痛苦不堪的往事,她被困三悟阵,她被堰塞湖的大水冲走,她满怀希望地寻找转机,可另一个人早就做好了必死的打算……骗子……骗子!你从来没想过要自救,也没想过……要救我。

这么多年,你还是一样,只会选择放弃我。

时月蓦然开眼,看向贺北淮:既然如此,好,我如你所愿。

她捏住一缕发,指尖气劲一过,断发落在掌心。

时月伸出手,将断发示于贺北淮眼前:从今日始,你我之间,恩怨尽消。

此后上穷碧落下黄泉,生死不见。

贺北淮收在袖口里的手动了动,他张嘴想叫她的名字,可是他也说不出什么下文,那两个字便就这么哽在了喉头。

这是唯一的一次,时月从贺北淮的眼中看到了慌乱和悲哀。

她眼睛一眨,泪水也跟着落下来。

她松开手,断发飘于地面,举着伞转身走出两步,时月道:予安被困薛郡,也是你一早就预料到的吗?是。

你有没有任何一个瞬间,想过要救予安?……没有。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不到京畿七大营的调令,是吗?贺北淮沉默不语。

时月低下头,沉沉地笑了。

她一边笑,一边走,走在雨里,说:贺北淮,你真是个……无心无情的怪物。

贺北淮下意识地追出一步,很快又停下了步调。

他耳里鸣响得厉害,脚步声远了,雨声静了,连她的嬉笑怒骂,都再也听不到。

没有人会再喊他师兄,没有人会为他自戕,也没有人再事事为他计较,步步为营想拖他回家成亲了。

他的至交,故友,徒弟,爱人,都离他而去。

每一个天下人,只想让他死。

贺北淮望着无边无际的夜,找不到时月的身影了。

他愣了许久,才想起蹲下身来,想捡起那缕断发,可一阵风过,断发飘上九天,再也不见。

贺北淮站在屋檐下,唯余苦入愁肠的红尘,赋他一身冷雨。

次日。

商炀暗中启程回槊城,同行的还有时月和李誉。

七月初八,三人赶到薛郡。

为营救被困薛郡的柳予安,商炀施压郡守,让时月亲自带领薛郡的府兵对峙叛军。

叛军节节败退,首领愤怒之下,虐杀朝廷重臣御史大夫,将其抛尸于盐池。

那一日,是七月十四,上元节。

时月找到柳予安的尸身时,平静得让所有人都觉得出乎意料。

柳予安浑身伤痕累累,俱是被刀剑捅出来的血窟窿,风干的暗红色将他一袭湛蓝的袍子染得满是花斑。

时月就抱着他,呆呆地坐在盐池的旁边。

柳予安的面具掉了,飘在盐池上,郡守赶来后,看到了柳予安被烧毁的半边脸,竟是本能地打了个干呕。

时月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就在郡守连连致歉时,她放下柳予安站起来,用商炀的佩剑,刺穿了郡守的腹部。

那一刹,商炀和李誉才晓得,时月几乎是疯了。

她不顾身上征战的伤口,跳进盐池,拿到了柳予安的面具。

她疼得一边抽气,一边回到柳予安的身旁,小心翼翼的把面具给他戴上。

后续的三日,商炀平定了薛郡的叛乱,和时月一起扶灵柩回槊城。

御史大夫殁,满城哀绝,一半以上的大臣亲自来城门口迎柳予安。

柳家老太爷和柳家大哥哭晕在街上,柳家大哥更是一夜白首,斑白了满头的青丝。

可就是这国殇之日,也不见那贪生怕死不愿让京畿七大营驰援薛郡的燕帝出现。

其后,柳家办丧,时月在灵堂里守了七日,商炀和李誉也帮着柳家忙前忙后,及至柳予安下葬之时,柳老太爷无比苍老地对时月道:这盐政,朝廷要,朝廷便拿去吧。

时月无动于衷,定定地看着墓碑上的字。

柳老太爷道:若不是我柳家守这盐脉,若不是我一把老骨头不中用,让予安替我去召开盐商大会,他就不会……柳老太爷又哭起来。

哭声沙哑得像一把锯子,来回拉扯着时月的心。

时月喉头哽咽,鼻头便也泛起酸。

她耳边听见柳老太爷的声音,又隐隐的,好像听见了柳予安的声音。

国有动乱,必争之地就是盐池,是我没有提早看清局势。

我儿让我留在家中修养时,他是不是早就想到了,叛军会攻进薛郡……——姑娘不要误会,我与明秀是君子之交,是知己,但绝非话本里所讲的那种……咳,蓝颜知己。

是我太愚蠢,一直死死握着北燕的盐政,我以为这样就会传承柳家。

是我害了我儿。

——我每日来看你,你都不肯跟我多说半个字,现下倒是说了一句完整的话。

陪你死,我也无甚不可……柳家守不住这盐政了,还给朝廷吧,都还给朝廷。

——南涔,就是时月,在我看来,从无区别。

时月,你回来吧。

最后的最后,时月想起那日分别时,她说等她和贺北淮归来,闲暇无事时,便邀柳予安一同去月凝湾,柳予安只是笑着,对她答了两个字——也好。

那时,他便应该知晓,这月凝湾之邀,注定无法成行了吧。

他们……都回不去了。

时月朝柳老太爷默默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了墓地。

七月二十九,南境传来消息,贺北淮率边军攻下了南越的都城拓东,宣告这场持续了三十个年头的战乱,至此结束。

举国沸腾,万民欢庆。

北燕内部大大小小的起义在这样的大趋势下,开始式微。

七月三十,时月画红妆,着一身艳丽红裙入了宫,去觐见了燕帝商邕。

商邕一直垂涎时月的美色,在时月的主动下,商邕当即决定册封时月为贵妃。

商炀和李誉劝说无果,商炀还因此和商邕起了争执。

商邕一怒之下,罚商炀关三月禁闭,兄弟二人的关系剑拔弩张。

可就在册封典礼的当夜,商邕被刺身亡。

无数大臣和宫中守卫都亲眼所见,这天的月夜下,时月穿着那身红裙,提着商邕的脑袋,赤脚走在含元殿的房顶之上。

她疯了。

守卫们蜂拥而上,誓要擒下杀了皇帝的刺客,整个宫里,乱成了一锅粥。

到得厮杀持续整整一夜,消息才从宫中传到了商炀府上,而这时的时月,已经失踪,不知去向。

商炀原本想立即着手寻找时月,然而此时的北燕再也经不起内耗,商炀当机立断,以监国之名整顿朝政。

历时八日,商炀在李誉等人的支持下,以雷霆手段肃清了有叛逆之心的朝臣,提拔了崔谚、钟瑶等人,暂时稳住了局面。

朝廷内外都对这位三皇子赞不绝口,商炀上位的呼声前所未有的高涨。

与此同时,边关的贺北淮班师回朝,韩韫曾经的心腹孟贤生等人,死里逃生先一步回到槊城,将贺北淮害死韩韫的细节大白于天下……终局找到了吗?尚未。

请殿下放心,微臣已派出京畿七大营所有可用的人马寻找时月姑娘。

事发当晚,有人目睹时月姑娘是被一名黑衣人救走,臣了解了黑衣人的大致高矮,已在尽力寻找。

一旦有消息,臣会第一时间通知殿下。

去吧。

新上任的京畿七大营统领郭淮向商炀做了个辑,退出了大殿。

等人走了,李誉才从内室出来,一脸忧心忡忡。

蒋珩下狱,你趁机拔除了京畿七大营里大部分贺北淮的心腹,此次他回来,你做好准备了吗?商炀望着大殿外的夜色,隔了许久,他说:为何孟副将等人能活着回槊城?李誉默了默,皱起了眉头。

自孟副将他们入王都,我便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他是贺北淮,算无遗策,在他的排布里,真的会有漏网之鱼吗?不会。

李誉虽然恨透了贺北淮,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贺北淮当得上智计无双这四字。

他能排下韩韫和商炀的双死之局,又怎么可能在事后走漏风声。

唯一的解释便是……他是故意为之。

两人互视一眼,商炀突然苦笑起来。

去南境时,我们在楼船的甲板上,他曾问我,平定天下还有几步。

我没答上来,他便告诉我,还有三步。

现在我知道了,第一步,是我阿姊之死,他收拢了兵权。

第二步,是柳公之死,他收回了盐政。

第三步……商炀没有说下去。

李誉艰难地张了张嘴,语气涩然道:你又心软了。

换作你,你当如何?其实……有一段时日我也想过一件事,为何李家覆灭得如此容易。

以我爷爷当时的名望,他若执意要撇清造反之嫌,李家和贺北淮,谁赢谁输,尚在未定之天。

可我爷爷……他好像一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我想起有一日他在东门,把赠粥的碗递给我,我就好像明白了,他们……大抵都是甘心赴死的。

李温,柳予安,还有……时月……商炀沉默了很久,问:你恨吗?刚想明白时,是恨的。

毕竟,李府上下,还有那么多无辜丧命的人。

可那天,我走在街上,边境打了胜仗的消息传回来,南越降了,百姓再也不用面对战火,他们走在街上又哭又笑,热闹欢呼的场景,让我忽然就释怀了。

我爷爷……就是想看到这一天吧。

那个人,他做到了。

商炀蓦地红了眼眶。

李誉转头看着他,语气坚定:所以,若我不知他的用心,我会杀他。

若我明白了他的用心,我更会杀他。

商炀,你说你学不会舍字,但你如今,必须学会,否则,这么多人,就白死了。

李誉离开前,与商炀说的最末一句是——第三步,他已经给你铺好路了。

八月初九。

贺北淮快马加鞭的赶回槊城,槊城里的危机四伏早已布下,贺北淮却在城外转了道,去了千叠峰的翠微宫。

商炀得知消息,率孟贤生等人及京畿七大营五千人前往翠微宫,欲斩杀残害忠良的国贼。

这日,是立秋。

槊城天高气爽,万里无云。

翠微宫的正殿之外,一身红衣的女子披头散发,坐在绑缚着她的机关铁凳上。

她的面前站着一个带着面具的人,正在细细审视她。

时月头顶的百会穴刺着一根针,如同她在千竹林暗室里的遭遇一般。

她此刻像是痛苦极了,双眼紧闭,眉头紧锁,不停咬着牙发出沉闷地低吼。

带面具的人轻轻笑了笑,伸出手,竟是有些慈爱地拂了拂时月的头顶。

乖,很快就不痛了。

时月听见这声音,努力睁开眼来,歪着头看看面前的人,喊了一句:师尊?摸着她头顶的手一滞。

时月又咧嘴笑起来:你是师尊吗?你是师尊对不对?我就知道,师尊你没有死!她笑得天真,活脱脱就是十六岁的时月。

可这话音刚落,她的神色又陡然变厉:荀易!你这个伪君子,我要杀了你!是你害死苏信,是你害我和贺北淮!她的眼珠子转了一圈,再次转了话锋:你和贺北淮,都该死!时月疯疯癫癫地念叨着,荀易审视她良久,缓慢地取下了脸上的面具。

实际上,那是一张完全陌生并且格外苍老的脸,根本不是时月的师尊。

可他下一刻却是温和的对时月道:不愧是我的好徒儿,竟能猜到为师布的局。

师尊!十六岁的时月喊他。

狗杂种!南涔也在喊他。

荀易也不恼,眼中满是自傲,负手道:当年收你们三人为徒,便是看中尔等的命格。

我这副身体……他抬起手看了看,不大满意的啧了一声:多亏当年始帝千方百计寻找长生不老之法,我才能以阴阳家的易魂术将生命延续千年。

原本,只有我那好徒儿贺北淮的命格,才能完全受住易魂术,不至于让我像眼下这副身躯,衰老得如此之快。

但他心志坚定,为师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先入你的身体,再谋后续。

南涔放心,为师一定尽快让你师兄下黄泉陪你。

狗杂种!时月又啐了一句,然后便嘤嘤呜呜地哭起来:师尊,你不要杀我,我会乖乖听话的,好不好?师尊……荀易不动声色,眼见已至正午,便不再浪费唇舌。

他强行与时月对掌,一时间,时月竟觉五脏六腑似被火灼,气海被强行打开,遭到一股蛮横之力侵入,似要将她彻底吞噬一般。

时月喉咙里发出的闷吼愈发加剧,荀易也并不好受,脸色瞬间惨白,眉目间蕴藏着巨大的痛苦。

就在这时,荀易忽觉右手一空,继而手腕被人捉住,那冰凉的五指就像铁钳,使得他动弹不得。

他诧异睁眼,见披头散发的姑娘冲他一笑,嘴角还带着殷红的血痕。

她说:老家伙,可算他娘的抓住你了。

……山路上,疾驰的马蹄脆响。

晴朗的天气陡然变得阴沉下来,马上的人愈发不敢停歇,加快速度朝着翠微宫奔去。

从南境到槊城,千余里路,贺北淮日夜不休,用了七个昼夜回来。

他已经七日七夜没有合眼,就在他攻下拓东的第三天,他听到时月发了疯,杀了商邕的消息时,他便什么都明白了。

他瞒了时月,其实,时月也骗了他。

他这个师妹,从来就不是能够吃亏上当的性格。

进了翠微宫的时候,贺北淮翻身下马,他一路往正殿走,一颗心跳得前所未有的快,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直到他在正殿前,漫天积压的乌云下,看见一个红色的影,静静地坐在一张机关铁凳上。

有那么一刻,贺北淮的胸腔停止了跳动。

他迟疑了许久,才迈开脚步,无声无息地走近。

隔着一步距离,他看着时月。

时月的头发乱了,面无血色,手臂的衣衫破损得不成样子,青筋突起,看起来有些恐怖。

在她的脚边,倒着一个早已没了声息的男人。

贺北淮轻声喊:时月。

半晌。

时月微微睁开了眼,她见到贺北淮,眼尾便不自觉地弯起来。

张了嘴想说话,可一开口黏糊的血就顺着下颚滴在裙衫上,时月手忙脚乱地捂住嘴,瓮声瓮气地说: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了,生死不见吗?因为我知道,你是骗我的。

贺北淮对她笑笑,旋即蹲在时月面前,拉开她的手,替她拭了拭嘴角的血迹,他温柔地说:你这句话,是骗我的。

时月也跟着笑起来:那你还知道我有什么骗了你?你瞒着我清理鬼谷,也在骗我。

你忙朝中事,我忙家里事,这不就是你主外我主内的夫妻生活吗?……嗯,是。

贺北淮笑着点头,又说:你装疯,也是在骗我,害我七天没合眼,从南境日夜不休地跑回来。

那是在罚你,谁让你把我托付给商炀。

这孩子这么单纯,你怎么忍心一再祸害他呢。

也对。

以后……不会了。

时月两只手捧着贺北淮的脸,一不小心,就在他脸颊上印了两个血手印。

明明风华绝代的人,就此变得有些滑稽。

时月深深睇着贺北淮,实在想笑,没忍住便笑了起来,边笑边咳,咳得差点被血呛死过去。

她缓了好一口气,才说:那天在听涛苑,我听见你咳嗽了。

这桩事,你也骗了我罢?贺北淮知她是指命不长久一事,没有反驳,只是点了点头。

罢了……你和予安都以为能瞒住我,也不想想,你昏迷那段日子,是我守着你的。

你的身体状况如何,我岂能不知……只是我没想到,你如此决绝。

抱歉。

扯平了。

我说你是无心无情的怪物,也是骗你的。

我的师兄,是这世界上最重情的人……否则,他不会在韩韫死后,柳予安死后,再也不想活……时月眨巴着眼,嗲声嗲气地撒了个娇:我说这些话,你不会怪人家吧。

人家只是想引出这地上的老家伙,人家心里可心疼哥哥了。

贺北淮哭笑不得,应道:自是不会怪你。

那就好。

话至此处,时月慢慢敛了笑意。

她胸腔里的痛感越来越激烈,脑子也像要炸开似的,有个陌生的声音在疯狂地咆哮,恨不得要将她撕碎。

时月知晓,她的时间不多了。

她踢了一脚地上的男人,说:抓到荀易这老家伙不容易,没想到,他最后还留了个后招……还是钻进了她的身体。

但同样,荀易也被困于她的身体。

荀易依靠易魂术而活,大抵也只有这样,才能终结这上千年的阴谋。

她与宋衍四处查找鬼谷蛛丝马迹的这些日子,时月知晓了历代四司愿意为荀易卖命,有些是被长生不老之法吸引,有些则是畏惧荀易这个活了上千年的怪物。

而所谓的易魂术,则需十六年施展一次,传承的对象需具备六兽奇异格,这便是荀易收他们三人为徒的缘由。

而荀易活着的这上千年,所有时局的动乱,背后都有鬼谷参与,因为,这是阴谋家掌握权力的最好契机。

譬如,身为星天鉴司空的陈书,譬如,身为南越太后的容晚……唯有盛世,阴谋家会没有立锥之地。

结束了。

都结束了。

时月眨了眨眼,看了看阴沉沉的天,问:师兄,是不是要下雨了?是吧。

贺北淮柔柔地答她:我看这天象,恐怕是要连下数日的雨了。

那……你先回家吧。

贺北淮眸色微微黯淡,良久,他哑声问:不一起吗?这一次,你先回去。

我……随后回来。

贺北淮抿了抿唇,见时月温柔又坚定地朝他笑,他便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他站起来,看着时月,就好像看到了十数年前,那个软糯糯的小团子,也是这般仰头望着他,眼里有点点的光芒。

时月推了一下他,说:快走吧,待会儿路上淋湿了。

好。

贺北淮很慢很慢地转身,走一步,听见身后的时月语气轻松地叮嘱:下山仔细点,万一下雨了,山路滑。

好。

回去要是衣裳湿了,要赶紧换。

好。

别走那么慢,该成落汤鸡了。

贺北淮稍稍加快了一点步调,还是应她:好。

这一次,隔了三四步,时月闷闷的嗓音才响起来:师兄,不要……回头啊。

……好。

贺北淮接着往前走,走到第七步,他好像听见了风吹拂过他的耳畔,有什么东西……就此碎在了风里。

他闻到浓浓的血腥味,他听话的没有回头,却不可遏制地想起,那晚的萧山顶上,时月一掌拍在自己的胸口,血喷出来,如雾如雨,散在月色下的场景。

那时候,他能接住时月,可现在,他没法接住她了。

贺北淮停下步子,眼眶酸涩得要命,心口和喉咙都像被石瀑冲击,疼得他难以呼吸。

他睁眼看着前方,两行泪沾湿了他的眼睫。

很快,贺北淮听到了金戈铁马的声音,有士兵冲进翠微宫,包围了他。

他看见了骑在马上的商炀,看见了商炀身旁的李誉,也看见了激愤不已的韩家军副将。

他们在宣判他的罪。

诛李家,害韩韫,一手策划陇城的牺牲,无视南阳的屠城。

桩桩件件,他们都要他的命。

天下人要他的命,商炀也合该要他的命。

贺北淮闭了闭眼,从袖口里拿出一个竹筒,与当初他交给柳予安的一模一样。

他看了眼商炀,而后稍稍侧过头,对着早已没有了声息的人说:其实,我也回不去了。

罪状宣完,商炀骑在马上,来到贺北淮的身前。

师徒对视,商炀又越过贺北淮颀长的身影,看到那铁凳上静坐的人。

时月的头发湿透了,她垂着头,血就从她的发丝里壮烈地滴下来。

商炀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费尽心思,还是救不了时月。

他哽咽许久,问贺北淮:你想过……要救她吗?贺北淮没有回答。

这个答案,也并不重要了。

时至今日,商炀已经明白,所有人的死,都是在给他铺路,在给他们期许的盛世铺路。

时月杀商邕,便是因为要让他坐上帝位。

那一刻的时月就已经想好,她不会再回来了。

谁也救不了她。

天空无端打了个响雷,雷声尽时,贺北淮问:现在,你都想明白了吗?想明白了……第三步,悟了吗?悟了。

他必须要杀了贺北淮,用这个奸臣的命,来奠基他最终的功勋,踩着奸臣的尸骨,一步一步,走向皇位。

这一次,你做得很好,动手吧。

商炀满目赤红,缓缓抽出了腰间的佩剑。

他将剑举高,深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住自己不会再颤栗。

从这一瞬开始,他不能再颤栗,也不能再后退。

他小声说:商炀……送师尊上路。

剑刃挥下,割断了一缕发。

那青丝被骤然而来的风吹向苍穹,打着旋儿,越来越高。

贺北淮还是回头了,他转身看了眼时月,脖颈间细细的伤口溢出血来。

他无力地跪下,手中的竹筒掉在地上。

里面滚出一卷《帝业书》,字字句句,皆是他亲手所写,对盛世明君之忠告。

然后……他垂下了头,与时月遥遥相对,仿佛在这天地间,拜了堂,成了亲。

商炀下马,捡起《帝业书》,见上面写着:驰道以槊城为中心,通南北之境,便于后勤补给,及时驰援各地,与运河同作用……如今朝中世家没落,不等同于士族消弭,皇权与士族之联系,古往今来,皆为门阀政治,图变需步步为之,着手改革兼并土地之弊端,实行科举制……一粒红雪轻飘飘地落在《帝业书》上,商炀抬起头来,见茫茫九天,飘下一场盛大的红雪。

远处的将士们惊愕不已,马儿扬蹄嘶鸣,人声渐渐喧嚣。

李誉骑在马上,伸出手,接住了这场雪。

坊间的百姓们走出家门,在朱雀大道上观望雪落。

人们在探讨,在惋惜,是哪个圣人的离开,让上天为之哭泣。

可世人不知,有个出生在北淮江畔的人,在这人间下了一场雪,徒留天地一片姹紫嫣红。

来日雪融冰化破土成春,唯他来去空空,什么都没带走……半年后。

云笙谷里,两个小孩坐在江边上。

一个小姑娘头上扎着双马尾,晃着小脚丫,正在泡脚。

另一个小男孩满脸的苦大仇深,拿着一串蜂蜜糖葫芦,食不知味地啃。

你是不是故意的,就非得用这两个小孩的身体吗?有就不错了,李誉和李狗子可是找了半年才找到。

这俩孩子恰好是六兽奇异格,能受得住易魂术,而且……他们正常病亡,你我手上不沾杀孽,多好。

好……小男孩刚起头一个字,就开始惊天动地地咳,咳了半柱香,差点把肺都咳出来,好不容易才堪堪止住:你看我的样子,很好吗?那你要死之前,不也咳得很厉害吗?小男孩:……她说得好有道理,他竟无法反驳。

小男孩默了默,又说:我那会儿是行将朽木,现在不同,你是想咱俩当一辈子的病秧子,让李二狗给我们养老吗?那不是还有李誉和商炀吗?有这王相二人组当我们的徒弟,你能无忧无虑地吃一辈子蜂蜜糖葫芦。

已经被迫变成了小男孩的贺北淮看看说话的小丫头:我看你就是想讹他们二人养老。

已经喜滋滋变成了小姑娘的时月:有徒不用,就如豆腐白蘸醋。

贺北淮:……贺北淮拿时月没辙,笑着摇了摇头。

时月乐呵呵地勾住他的手指,然后与他十指紧扣。

这一回,你总能与我回家成亲了吧?……嗯。

目前来看,只有一个问题。

你若还敢说要入朝,我索性打死你。

哦。

那倒不是。

就是你需想一想,你爹看见我二人这番模样,到底是先打死你,还是先打死我。

时月:……时月摸下巴道:这个问题,是很严重。

那我们还是过两年再回家吧。

时月咧开嘴,冲贺北淮甜甜一笑。

贺北淮也弯起了眉眼。

就这一笑,两人便又结了一世的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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