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炀说,你心智退化了,只有十六岁。
十六岁以后的人事,你都不记得了。
嗯。
他还说,你武功也没了,暂时治不好,贺北淮正在想办法。
嗯。
他还说,前两天你在城外看别人斗殴,因为嘴贱被人打哭了,这事儿还闹到了京师衙门。
嗯。
李誉沉默半刻,看了眼坐在他对面,一副苦大仇深碧瞳还闪烁幽光的他师父,拉耸脸道:既然如此,你怎么会坐在这里?时月这才回神,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包好的手帕,推到李誉面前。
一打开,里面是一堆剥好的瓜子仁。
李誉:……李誉:你这什么意思?时月凄苦道:剥了老半天的,我自己都没舍得吃,给你。
李誉:你该不会以为就这些瓜子仁,我就能原谅……你字在齿关卡了一下,李誉最终还是跳过了这个字,只报上了贺北淮的名。
时月也没开解他两句,反而是点了点头:那倒不至于。
你恨他,那是你的事。
我的建议就是,用尽全力去恨,要以弄死他为目的。
目的没达到之前,千万不能认输。
要多吃饭,多睡觉,长好身体拿好刀。
李誉:……李誉被时月这话弄得哭笑不得。
他从拜时月为师,就知道时月从来不按套路出牌。
若是换成别人,心上人和徒弟结下血海深仇,无论如何也得在中间缓和矛盾。
到了时月这儿,反倒是劝他尽力去恨。
李誉心里明白,一来,时月是对贺北淮信心十足。
二来……她是想让自己有个活下去的目标。
有了目标,就不会轻声。
想到这,李誉到底是放下了这些日子以来对时月的芥蒂。
她救了他,已是尽力了。
你心智退化之事,究竟是真是假?时月说起这茬,从另一只袖子里又掏出一把还没剥的瓜子,放在了桌面上。
李誉木着脸看了看这堆瓜子,时月已经翘起了二郎腿,一边嗑瓜子一边说:是真。
那你何时恢复的?此事,说来话长……那你就简单说。
时月:……时月幽幽瞅了瞅半点没耐心的徒弟,叹了口气:好吧。
一言以蔽之就是那天早上以为自己只有十六岁的我实在闲得无聊把贺北淮卧房的屋顶踩了个大洞,正准备修洞来打发时间,由于失去武功,我一不留神摔进了那间卧房里。
李誉:……李誉:然后呢?然后,我看到了一个东西。
李誉还在看着时月。
时月还在丝毫不自觉地剥瓜子。
李誉忍无可忍:你是说话专程要跳过重点吗?你看见什么了?时月也不打算瞒他,再次掏了掏袖口,掏出来一个巴掌大小的木雕。
李誉借着微弱的光线打量,那木雕刻得是栩栩如生,英姿飒爽的女子,头发束髻,着一身劲装,单手负在身后。
虽未能刻出这人细致美艳的五官,但神韵却得了精髓,那份从容气度,世间女子少有。
李誉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你?时月颔首。
李誉不解:他刻你的木雕,不是很正常之事?岂能起到刺激作用?这话说得没错。
可李誉大抵想不到,当时月摔倒在那一扇木柜前,当她打开柜门,看到里面满满当当的木雕,看不到数十上百张陌生脸孔,看到李温时,那心中掀起的狂涛骇浪,是怎样的激烈。
她晓得那就是贺北淮的房间,她还没猜透那些木雕的涵义,就鬼使神差想起了旧时在云笙谷,贺北淮为了避免她出去打架,总喜欢把别人下的战书藏在床底下的机关里。
时月伸手在床板底下一摸,就摸到了和过去一模一样的机关盒。
而那里面,没有和木雕有关的线索,却有一只孤零零的木雕。
那是时月……那一瞬间,时月头疼欲裂。
她想起了岐山,想起了她看着贺北淮立身于山巅,想起了她被山中倾倒的洪水冲走的恐惧,想起了那漫山遍野的凄厉哀嚎。
那个木雕,该摆在柜子最上面一层,居中的位置上。
摆在那些……被贺北淮所牺牲的人当中。
时月没有与李誉说清这一层因果,只道:这木雕里,有些不大好的回忆。
只能说,误打误撞,让我暂时压制了‘醉生梦死’的效果。
暂时?李誉蹙眉:你的意思是,还有可能再发作?时月点点头,我这些日子的感受,就好像……意识被封印在躯壳里,能听到看到,却无法作出正确的反应。
那个十六岁的我,像是分裂出来的另一个人格,又不完全是我,她和我争夺身体的主导权,但正常情况下,我争不过。
李誉闻言,眉头蹙得更紧:这么说,那她也有可能再次占据主导权?是。
而且,我并不确定,下一次,还是不是这个人格。
李誉后背一凉,思量许久,道:你找到答案了吗?时月想起那往她头顶扎针的四司之一,那股熟悉的,莫名的诡异感又窜上了心头。
联想起四司在她面前的对话,时月凝重道:我大致猜得到,四司想要什么。
现在剩下的,还有一个问题。
不过,这件事不能让贺北淮知晓。
为何?时月没答,只是第四次掏了袖子。
李誉:……李誉:你到底藏了多少东西在袖子里!时月默默掏出来一面纯黑的令牌,交给李誉,那上面刻有一个羌字。
时月道:这是我东夷羌部王君之令。
对了,你听过东夷的燕云骑吗?听说。
传说燕云骑共有一百零八人,身披玄甲,每人都配有墨家所制的弓弩,还有威力无比的暗器。
这些人擅使铁锁弯刀,是东夷最精锐的骑兵。
嗯。
从今天开始,他们听你的号令。
李誉:?李誉瞬间睁大眼,不可置信道:你来北燕时,燕云骑也跟着来了?那倒不是。
时月继续嗑瓜子,云淡风轻地说:化整为零来的,近三月才陆续到齐,都藏在暗处。
我将燕云骑交给你,有件事,希望你帮我。
李誉默了默,选择把令牌推回去:我受不起。
你需要我做的事,你说便是。
时月把令牌又推给他:我这当师父,也没给你入门礼,这燕云骑,便当我留给你的念想了。
师徒一场,莫再推辞。
也权当是还给李老夫人的人情。
后一句,时月在心里想着。
李誉总觉得今天的时月怪怪的,尤其是交托燕云骑,让他心生不安。
他暂且收下了令牌,只寻思着待办好了时月交给他的事,再还回去不迟。
见他同意,时月便勾了勾手指。
李誉凑过去,刚听完时月的吩咐,还没来得及细问,敲门声便响起了。
咚、咚、咚三下,和时月敲门时如出一辙。
师徒俩齐刷刷看向大门,只见门上拓出个黑漆漆的人影,高大结实,发尾被风吹出些微弧度,甚是飘逸。
时月:你这屋夜半挺热闹啊,你是背着为师有了别的相好吗?李誉严肃道:别闹。
咚、咚、咚。
又是三下。
时月摸下巴:我记得,崔谚没这高矮吧。
李誉更严肃:不是崔先生。
最后的三声敲门响,对方似是没了多少耐心,显得略微急促了些。
时月一句插科打诨的话还没说得出,李誉就忙不迭打断道:你心智恢复了,武学呢?没试,不过只要没遇上老天追着喂饭吃的武道中人,一打一,稳赢。
李誉松了一口气。
眼看外间的人已经做了个起手式,大有要掀门的架势,时月终于懒洋洋地站起来,负手朝门边走去。
帮为师看着瓜子,别让风吹散咯。
李誉:……李誉站起身,堪堪停住了步子,当真就乖乖地站在桌边守护瓜子。
他眼睁睁看着时月打开了门,充满了对时月一招制敌的信任,然后……他就亲眼目睹,他那火烧斗奴场脚踢四司窝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师父,猛地把门关上,活似见了鬼。
李誉:……李誉头皮都发麻起来,看着时月用背死死抵住门,一脸惊魂不定的模样,他艰难出声道:外面是谁?时月放空了半刻钟,茫然地瞅着李誉答:还真是被老天追着喂饭吃的武道中人。
这一言落定,再下一刻,连人带门,齐齐被拍飞两丈远。
尤其是那扇门,尚在空中,就被对方轰得连渣都不剩。
时月踉跄了好几步,方才稳住了脚跟。
李誉见状,急忙冲到她身边,搀着时月。
她抬袖擦拭了一下嘴角,那布料上便渗出殷红的颜色,末了,时月又转头啐了一口血,暗骂道:娘的,失算,没料到是他。
李誉顺着时月沉沉的目色望去,就见门槛外站着一个头发斑白,腰间配刀,眉宇间自带一股子煞气的半百老者。
那老者一开口,夹杂着无匹内力,顿时震得李誉耳膜生疼。
好久不见,小丫头。
李誉捂住耳朵,一张脸痛苦到扭曲,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你认识?有过两面之缘。
那现在怎么办?时月此时已经冷静下来,环视着李誉住的这间偏殿。
除了被拍飞的门,这屋子其实还有一个出路,那便是窗。
但好巧不巧,窗户就他娘在门边。
时月精准地计算了一下,她要是带着李誉跳窗,极大概率会被这找上门的老头一个大逼兜扇回屋里睡好……再看周边,那只剩房顶了。
时月沉默了半刻,在李誉殷切的目光里,她说:办法还是有的。
上次用过,效果还行。
李誉情急的等着下文。
你要注意跟为师学,一个动作都不要漏掉。
李誉不知道为什么,眼皮子跳了一下。
可这会儿别无他法,他只能点头应下。
于是……时月先抱住了头。
李誉想了想,跟着抱住头。
紧接着,时月一个纵身跳蹲在地上,张嘴噼里啪啦一串,堪称一气呵成。
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当年削了你武痴名头的又不是我,我现在身娇体弱打不了架,最多给你表演个磕头你该找谁就找谁去吧。
李誉:……李誉抱着头想,幸好他还没来得及蹲下,否则这脸真是丢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