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最后一天的夜里,槊城的烽火台烧了个前所未有的壮观景象。
那烽火台不是贺北淮主持修建,而是大晋中期,文帝为防关外的少数部族入侵,命无数工匠修筑的上百座信号瞭望台,绵延槊城往南两个州郡。
自打晋末期,这烽火台便没有点燃过,是以这夜突兀烧起,惊得槊城的百姓和达官贵人都以为要么是南越,要么是东夷,打到槊城来了,吓得城里头的人是一宿没个安生。
周边郡县的驻军也以为发生战况,都疯了一般往槊城涌。
半夜时分,槊城外就集结了好几万官兵,都望着紧闭的城门一头雾水。
直到天快亮时,京畿七大营的都统蒋珩才站在城门上向官兵们明示了贺北淮的重要指令——大家齐心协力,先抓一个地道的东夷厨子来。
官兵们:……有多少官兵在心里骂娘暂且不表,总之,贺北淮这一波操作属实是把奸佞的帽子扣死在头上了。
而这荒诞的一幕里,自然而然落进了有心人的眼里。
凤阳阁。
旧日里总是灯火灿灿,净明亮堂的公主住处,如今门窗俱都锁着,一丝天光也透不进来。
殿里潮湿闷热,半数以上的烛台早已烧尽了,只余满地滴落的蜡。
还有一两盏烛火拓落出晦涩的光,照亮了方寸之地。
偌大的榻前,长乐坐在地上,未着鞋袜,赤着双脚。
她两手抱着紧屈的双膝,头深埋在膝盖里,一动也不动。
往常总是梳得规整的发髻散落下来,青丝泄了满身,独有一支凤钗不合适的胡乱插在头发里。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关了多久,她甚至分不清白天黑夜。
这殿里太安静了,静到她能听见自己缓慢的心跳声。
突然。
敲门声响起。
长乐猛地抬起头,满是希冀地看向大门,接着,她听到一个小宫女的话音。
公主,该用膳了。
长乐眼里的光刹那间寂灭,她大声咆哮起来:滚!急促的脚步声匆匆跑远,长乐又把头埋低,不再吱声。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叹息,从丈余开外的屏风后传来,吓了长乐一跳。
长乐起先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及至又听到第二次叹息。
这一声,更重,更明显。
长乐顿时毛骨悚然,急忙站起来往后退,下意识地抓起床头的烛台,朝着屏风的方向。
谁!谁在那里!没人答话。
长乐正要喊人,隐约间,那屏风上,出现一个人影的轮廓,渐渐放大。
长乐惊叫一声,所有的呼救尚在喉咙里打转,便听那个人嗓音低沉道:公主,你已经是弃子了。
长乐赫然收声,虽已吓得脸色惨白,握着烛台的手剧烈颤抖着,她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打量着屏风后的人。
那人又说:不止是公主,你的皇兄,也已那个人的弃子了。
长乐颤着声问:你……你是人是鬼?是人,亦是鬼。
长乐又吓得手一抖,烛台也掉在了地上。
她慌忙捡起来,几步退到了窗边。
她开窗的手已经伸了出去,却又在拉上窗框时顿了那么一顿。
她几乎用上了所有的勇气,才做了个深呼吸,放下手来,转身面朝屏风。
你……你为什么找上本宫?屏风后的人似是轻笑一句,继而,语气便比方才更显平和了些:公主在等人,或者说,是在等一个转机。
但那个人,不会来了。
你知道本宫在等首辅?你是什么人?怎么进的凤阳阁?是首辅叫你来的吗?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已阐明来意,你和你的皇兄,已经成了贺北淮的弃子。
长乐听得不明不白:所以呢?所以,我是来救公主的。
听对方这么说,长乐满心的紧张缓解了少许。
事实上,从贺府回来后,长乐就知道,朝里世家都传贺北淮有心扶持商炀,这已不仅仅是传言。
至今为止,她的皇兄被软禁在城外翠微宫,商炀成了监国。
倘使她的皇兄失势,以她和商炀的过节,以她从前的嚣张跋扈,她定是没有好下场的。
更重要的是,她从心里就不认可商炀是父皇的血脉,而这个天下,只能是她商家的天下。
所以,这么些天,她一直把自己关在凤阳阁里,就是想求贺北淮的一丝怜悯,可谁知,半点作用都没有。
她和她的皇兄,就好像正如此人所说,已经成了无人问津的弃子。
长乐沉思半晌,试探着道:本宫是富贵泼天的公主!是天潢贵胄!如何用你救。
那人又笑了一声。
这次,带着轻蔑和嘲讽。
公主若看得清局势,便该知晓,再不自救,等待公主的,就是绝路。
古往今来,监国者皆为当朝太子,贺北淮假传圣旨命商炀为监国,狼子野心已经昭然若揭。
陛下此时陷于贺北淮的陷阱里,公主若还一意寄希望于贺北淮,那我的言语,也叫不醒装睡之人。
长乐皱着眉头,尚在斟酌,便听见屏风后的人似有离去的意思。
她还没开口,那人又道:公主久闭凤阳阁,应该还不知晓,今日的槊城,发生了一件颇为好笑之事。
什么?长乐没忍住,问了话。
古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只为褒姒一笑。
昨夜便有贺北淮点燃烽火台,只为美人口腹之欲。
宫里宫外,附近州郡的数万将士如今都知晓了,北燕的首辅点烽火台就为抓一个东夷的厨子,公主以为,好笑否?长乐怔了一怔,整张脸更为惨白。
她木然了良久,连声线都有些起伏不定:太师……是为了时月?是。
哪怕公主将自己饿死在凤阳阁,于贺北淮而言,也只是少了一个麻烦罢了。
长乐两眼无神,泪水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滚下来。
她手里的烛台叮的一声掉落在地,继而双腿一软,扶着墙坐在了地上。
本已是肝肠寸断,却又听那人道:他亲近你,也不过是为了掌权。
现在大权在握,公主还能许他什么。
长乐捂着嘴,拼命遏止哭声,可那抽泣,还是断断续续的从喉咙里溢出来,支离破碎。
少顷。
那人说:我能救公主,亦能救陛下。
长乐抬起眼皮,看着那扇黑漆漆的屏风,稍作思量,她狠狠的用袖子擦去泪水,用尽全力站了起来。
本宫能做什么?以公主之名联合南越。
联合南越的动机?诛杀贺北淮。
长乐此番沉默许久。
她阖了阖眼,再睁开时,泪水已然风干在脸上。
既要杀,便要一举功成,本宫知晓,他一直在躲一个人。
……阿啾。
文渊阁里,坐在长案后正在画一张布防图的贺北淮接连打了三个喷嚏。
柳予安焦头烂额的在他跟前走来走去,手里还拿着一摞厚厚的文书。
听见贺北淮打喷嚏,柳大人没好气地瞄了眼他。
报应!你说说你,何时这般荒唐过!早知你能如此行事,我再怎么说那日也得多劝你两句!你看看,这大小官员递上来的折子,全和昨夜之事有关!这烽火台虽说已经弃用多年,可就连三岁小儿都知晓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故事,你怎么如此不顾及自己的声名。
声名?贺北淮埋着头画图,轻飘飘反问:我有什么声名?柳大人被这句话噎了一下,接着说:你就算不顾自己声名,也不顾时月的声名吗?贺北淮:哦,她有什么声名?她在东夷一天相十场亲,嫁不出去的声名倒是传得挺广。
你……你是不是要气死我?柳大人气急攻心,琢磨了半天用词,也就不轻不重地斥责了一句。
他那家教好得,贺北淮都实在不忍心再耍嘴皮子,只能摇头笑了笑,不过就是个试探罢了。
你的意思是,你在试时月是不是假装失忆?嗯。
那结果如何?结果……你不是看到了吗?那烽火台,就是她放火烧的。
若非我拦着,她想亲自去点挨着的十来座。
对了,她还夸我这官没白当,很威风。
……这么一来,柳大人就能明白贺北淮的荒唐出自何处了。
但凡时月还是正常的时月,她都不会坐视贺北淮烽火戏黎民。
柳予安扶着额头,冷静了好一会儿,问:时月十六岁时,真就这么……他顿了一下,把不知天高地厚活生生改成了恣意二字。
贺北淮忍住没笑,点了点头:那时我二人长居云笙谷,我向来没给她定过什么规矩,你要是问一句云笙谷附近住的人,都知晓我养了个小霸主。
哎。
柳予安忧心忡忡地叹口气:她从前老说你没个正形,我原是难以想象,这会儿看到时月,我却是能够理解了。
她这症状,还要持续多久?不知。
找过阴阳家的典籍,没找到。
那就这么算了?倒也没有算了,我已修书给故友,请他帮忙留意。
醉生梦死如今还存于这世上,便可证明阴阳家尚未断绝。
我无法抽身,寻阴阳家的传人只能交给他。
柳予安大致能猜到,贺北淮说的这个故友,多半就是隐居在云笙谷里的墨家传人。
百家隐匿千年,外人早已不知百家的内情,交给墨家的人,的确最为合适。
想到这,柳予安饶是一百个不放心,也只能暂且按耐住。
近来,三皇子拟定了盐务章程十一条,其中包括裁剪浮费,慎重出纳,缉查私盐,加斤减价等等,依我看,这些条款的制定都颇为明智。
柳予安说着,脸上便有赞许之色:强权加诸柳家,只会让朝中局势更加复杂。
他倒会避重就轻,想到了另招殷商,明定章程。
他此前从未正式参与过朝政,此番监国,能看出他于政事一道,有自己的见解和主张,此子着实可期。
贺北淮眼皮都没抬,幽幽道:你家老太爷愿意把盐务交给他了吗?柳予安:……柳予安:你应该看到的是,他在这件事里的行动!结果虽重要,但过程也不能忽视!否则,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那不就成第二个你了吗!贺北淮:你老太爷愿意把盐务交给他了吗?柳予安:……我不跟你谈论这个。
话说回头,三皇子近来情绪似乎有异,好几次他与我商讨盐政时,我看他都像有心事一般,问他又不肯直言,你可知他是怎么了?因为时月吧。
柳予安惊了一下:他知晓时月的情况了?先前他便内心自责没有护好时月,这孩子心重,只怕时月变成这样,他会日夜难以安生,得闲了我开解他两句。
那倒不必。
他有心事,是因他成了时月的一笔桃花债,又偏偏被我察觉而已。
柳予安:?柳予安:……柳予安张了张嘴,然后,整个人就愣在了原地。
他僵硬地转过脑袋,看向还在安然画图的贺北淮,眼睛里满是人生观念被重创的伤痕。
要知晓,商炀是贺北淮的徒弟,时月说得远一点,算商炀的师叔,说得近一点,那就是商炀的师娘!一个徒弟……他喜欢师娘……不重礼法,不守道德!柳予安冷静了一下,多少是不愿相信这件事,嗓音干瘪瘪地道:此事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没有误会。
贺北淮面无表情地补充了一句:我与他说了,欲图一人,便要有能力图之。
他近来心事重重,大抵就是觉得我这师尊,有些可怕。
柳大人:?柳大人:……这怎么能叫可怕呢?这简直叫变态好吗?什么人能亲手推着徒弟去勾搭师娘啊?就只有他贺北淮能干得出!柳予安的嘴巴是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后哭笑不得极尽无奈地揉了揉额头。
我大致能料得到,你是在为时月谋退路,就如时月执意保下李誉为你留退路那般。
可你有没有想过,三皇子他对你远没有这般了解,他只会觉得你是为了让他握住权利无所不用其极,甚至,连时月你都能利用了。
如此一来,你在他眼里,成了个什么样的师尊。
我不在乎。
你……你就不怕把这孩子带上歪路吗?我不在乎。
柳予安瞪着贺北淮。
贺北淮受不了他那婆妈劲儿即将要发作的眼神,终是抬头道了句:若他在我身死前走错了路,那我便寻下一个徒弟。
若我身死之后他走错了路,那是后来人的事了。
你……柳予安欲言又止。
贺北淮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深一寸,便要扎心。
何况,他也晓得自己压根儿说服不了贺北淮,索性不再唠叨了。
他轻轻叹息一声,摇了摇头,拿着两手的折子径直出了门去,独剩贺北淮一人还在专注笔下的布防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