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监国

2025-04-01 07:54:35

灵魄受创?这是什么说法?三十六针扎完,柳予安不解地发问。

贺北淮沉思了少顷,没有及时答话。

只见他袖口一动,劲风疾扫而过,将窗框啪地一声吹开。

屋外跪着的商炀猝然抬起眼皮,望向窗框处。

贺北淮的声音不轻不重地从里面传来:时月带李誉出槊城后,所经之事,一一说出,不得有漏。

商炀不敢拂逆,把近来的桩桩件件都和盘托出。

事实上,时月到长鹤码头的那一晚,她就和商炀提起过四司可能的动向。

原本按照她的计划,她和贺北淮长街对峙,贺北淮伤她,两人假装分道扬镳,引四司找上她,她再伺机窥探四司的目的。

但贺北淮不按说好的行事,反倒中了时月一掌。

那会儿的时月也没有十足把握,四司究竟是会找她还是找上贺北淮。

及至第二日早间,村子里的人都去码头上工,上林苑救出的公公们在村子里住了这段时日,也早就融入了村民当中,每天辰时一到,他们便会与村民一起前往码头。

四司选这个时候来袭,便是村里没什么人,不会走漏风声。

时月也唯恐有村民目睹,白白葬送了性命,是以草草结束了那一战。

她原意是让商炀带着李誉潜回槊城,先躲进自己的府邸。

可商炀不放心,执意要和时月共同面对四司。

时月也想到有人襄助到底能方便行事,便没再拒绝商炀。

三人被抓后,李誉被四司带走,时月和商炀就被关在暗室里。

那捆绑时月的机关凳和晃金索皆是出自墨家之手,四司是怎么都没有料到,云笙谷里隐居的,除了鬼谷的天地双首,还有一位墨家传人。

晃金索之所以有个金字,便是因为这东西用的是金沙矿打造,乃是墨家千年前铸造机关武器的关键构成。

世人皆以为晃金索结实无比,刀剑难断,也就只有墨家巨子的传人才晓得,五行相克,用火灼晃金索数个时辰,再冷却上数个时辰,晃金索就会变得既脆又薄,一折即断。

诚然,那机关凳的铁链,确实是被时月生生拽断的。

当时的商炀见了,也是直呼卧槽的程度。

再后来,便是四司挑拨李誉,李誉刺了时月一刀。

彼时的商炀根本不晓得这一刀是李誉计算好的,他二人被带离暗室后,商炀一度怒火中烧,险些和李誉产生冲突,是李誉的一句话让商炀暂且按兵不动。

他说:她有她的计划。

那一瞬,商炀才明白,李誉没有想要时月的命。

前因后果说完,商炀便直直地盯着那扇窗。

屋子里沉默了一阵儿,听得柳予安问:醉生梦死是何物?商炀还没回应,贺北淮便给出了答案:千年前阴阳家钻研出来的害人之物,让人致幻,瓦解他人意志。

如此说,时月已然受了此物影响?嗯。

贺北淮默了一默,神色又添三分凝重:先前还是我的猜测,眼下便能确定了。

柳予安还是不解:灵魄受创到底是何意?魄主心神意志,是一个人的深层意识。

此意识浩瀚如恒河,藏三千贪嗔痴欲。

若困于某个妄念或惧怕之事,那便为受创。

先有醉生梦死,她又身上带伤,想来,四司还用了些其他手段。

我前往千竹林时,她正与四司动手。

若不擅动武息,她兴许不会发作得这么快。

贺北淮皱眉看着床上的时月。

自她入北燕,他已三番两次警示过她,不可多动武,甚至,也因此事与她置过气,可她又何曾会听他这一言。

就如同时月不让他往绝路走,他却偏往死地行一般。

他二人,连固执都一脉相承。

柳予安见贺北淮的脸色少有的难看,心中也甚是紧张:那……那时月会如何?屋外的商炀屏住呼吸,两手垂在身侧,攥紧了衣袍。

少顷,他听贺北淮道:严重者,心智消退,如行尸走肉。

抑或者,长久陷入疯癫,少有清醒之时。

商炀顿时睁大了眼,连瞳孔都在震栗。

屋子里的柳予安也一下子站起来,不可置信道:怎会变成这样?时月可还有救?若需要什么药材,什么名医,我都愿倾柳家之力为她寻找。

你已替她施了针,能否熬过这一关,仅能凭她意志。

就……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贺北淮摇头。

柳予安看了眼时月,千言万语都只能化作无声。

倘使时月醒不来,或是醒来后心智消退,那这一局,四司不算输,贺北淮和时月也不算赢。

如今四司吃了大亏,想来会藏入暗处,下一步如何走,谁都料不准,若时月洞悉了他们的最终目的,那还能抢占先机,可眼下的情况,实在是不容乐观。

最让柳予安忧虑的还是……贺北淮的状态。

他坚持一路走到黑,没有时月在身侧,只怕到了终途,无人再能救他。

柳予安心里沉重,见贺北淮似也疲乏至极,便没再问起后话。

守到下半夜,时月躺在床上没什么动静,贺北淮也在躺椅上睡着,柳予安便取来披风给贺北淮盖上,出了门去。

星月皆被乌云遮掩,院子里罩着浓墨般的黑,少年身穿一身黑衣,似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身板跪得笔直,一动也不动。

柳予安看看他,轻轻叹了口气,缓步走下木梯。

到得商炀面前,柳予安探手去扶他。

起来吧。

时辰不早了,三皇子快回府歇息。

商炀脸色发白,固执得不肯动,一双眼直直平视着前方。

多谢柳公。

如今时月吉凶未卜,首辅亦有负伤,整件事里,是我思虑不周,没有能力护时月周全,将她置于险境。

我明知她不适合动武,却不加阻止,我该罚,也该跪。

柳予安默了默,收回手去,站直了身子叹息道:三皇子,你还是不曾看透明秀的用心。

商炀不解其意地望向柳予安。

时月吉凶未卜是真,但我说句不祥的话,哪怕时月因算计四司失手,有去无回,明秀也不会因此责难于你。

四司皆是上智之人,他与时月共设此局,导致四司一死二伤,诚然,时月也情况堪虞,但在此之前,他二人必是设想了所有后果,亦做好了准备。

三皇子在这件事里,可有发挥作用?商炀咬着牙,摇了摇头。

那便是明秀和时月的用心。

你拜入明秀门下,但四司,从不是你的责任,他所要的,也不是让你接手鬼谷之事。

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三皇子。

我……商炀满面惭愧,低下头去。

他其实心里一直都清楚,贺北淮想要培养的,是一位明君。

何为明君?是以天下为重,要护的是苍生,而非一人。

他要能制衡各方势力,要能擅用贤臣,要有谋略在胸,要不为感情所负累……可这些,商炀都没能做到。

贺北淮要商炀反思,不是商炀让时月涉险,偏偏相反,如果商炀当时选择带着李誉离开,那他或许就会换来贺北淮的一句称赞。

如同斗奴场之事,他要商炀放弃他和韩韫,学会明哲保身,可商炀最终将自己陷入了最狼狈的困境。

取和舍,商炀学不会。

想通这一点,商炀没有丝毫自得,那胸腔里,闷得仿佛压着一块巨石。

他要做到贺北淮期许的样子,就要将他世界里的莺飞草长、郁郁葱葱全都抹去,要眼睁睁看着那天地枯萎荒芜,最后剩得一片黄沙。

商炀又想起,那年贺北淮救他于马蹄下,问过他一句话。

——你入槊城,所求为何?商炀那会儿回答,为认祖归宗。

贺北淮又问了一遍,所求为何?商炀没吭声,直到贺北淮问了第三回。

商炀就在这三问里,想到他从那偏僻的村子一路北行,看到十室九空,看到无人收敛的被战马踩碎的尸体,就这么扔在荒废的田埂上,看到百姓流离失所,而那繁华槊城的达官贵人却不知民生疾苦。

看到他母亲为了保护一个要给他吃的饼,死在另一个饿极之人的锄头下……商炀说——我想活下去,我想让这世间所有普通的、平凡的人,都好好活着。

我想见一见,书中说的,河清海晏之景。

就因为这句话,他与贺北淮结了师徒的名分,他知道,贺北淮在一步一步,助他完成愿景,可那时的他如何也没想到,原来要完成这愿景的代价,就是要无视牺牲。

重来一次,商炀也不敢断定,自己还会不会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选择。

柳予安看着商炀紧攥的拳头,用力到他的手都在轻轻地颤抖。

柳予安于心不忍,却是不能不忍。

我知三皇子重情,但三皇子今后行事,还需多思一言。

柳公请赐教。

这世上,昏君易有,明君难得。

君安,方可天下安。

这一宿,商炀一直跪在院中没有挪动过。

到得次日天明,他的腿早已麻木到失去了知觉。

七月的太阳终是破晓,刺穿了槊城连日来的阴云。

鸟儿栖息在墙边的竹屋顶上,叽叽喳喳的打破了院子里的沉寂。

不知又跪了多久,商炀到底是支撑不住,紧绷的脊背一垮,两手撑在了地上。

他眼前发黑,有些晕眩之际,便听得一声吱呀的动静。

他勉强抬起头来,见靛青色的衣衫走下木梯。

商炀咬紧牙关,再次跪直身子。

贺北淮行至他跟前,没问他知不知错,也没问他明不明白错在哪,只是居高临下地睨他半刻,嗓音清冷地道:起来。

商炀抿了抿唇,挣扎着站起。

有那么一下,他腿疼得要往前跌倒,但他太敬畏贺北淮,生生挪了重心,往后踉跄了两步才堪堪稳住。

一站好,他便行了个礼:首辅。

自今日始,由你任监国,陛下不在宫中时,朝中政务,你来处理。

我?商炀猝然看向贺北淮。

贺北淮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不冷不淡地看着他:今日早朝未散,洗漱过后,你自行入宫。

大抵是贺北淮的语气太疏离,让商炀有一万个不解都不敢问出口,更遑论是拒绝。

他只稍作沉默,便应了下来:是。

你任监国后的第一件事……商炀看向贺北淮,听他道:废除盐政总商包办制度。

……第九十章苦不过众生苦。

那大抵是佛家普渡的众生里,没有贺北淮什么?废除盐政总商包办?商炀在屋中洗脸,李誉坐在他常用的书案前,正在看一本《秦史》。

崔谚则是大惊失色,快步走到了商炀身边。

这盐政,可素来是柳家把持。

先帝征战时,得柳家辅助,方可招兵买马,盐政也是先帝许给柳家的殊荣。

如今……崔谚想说李家刚倒,却又考虑到李誉,便又换了个说辞:人心不稳,柳家是朝中的中流砥柱,有心之人必迅速向柳家靠近。

三皇子在朝廷里没有根基,就算有监国之名,妄动柳家,只怕也是以卵击石啊。

商炀不语。

李誉冷笑了一声:若否,他为何让三皇子任监国?槊城谁人不知,贺北淮与御史大夫柳予安交好,背后这一刀,他自然要假手于人。

三皇子,听谚一劝,今日这宫里,去不得,哪怕自伤在家,也要避这一劫。

商炀挂好面巾,这才转头看向崔谚。

崔先生,我知你是为我好,但我若自伤避劫,今日之举,便让我今生再无缘政事。

崔谚欲言又止,李誉当即讽刺道:贺北淮教出来之人,原也是追逐权力之辈。

李小公子……崔谚刚想说什么,商炀扬手阻止了他,继而对李誉道:是,今日此时,我必须要追逐权力。

若无权力,我谈何让天下百姓过上安稳日子,我只能于这乱世里浮沉,疲于自保而已。

收回盐政,削弱世家财权势力,充盈早已空虚的国库,此为必要之举。

急于这一时,是因为李家覆灭,剩下的世家群龙无首,尚在观望局势。

若让柳家和其他世家再拧成一股绳,届时,难上加难。

李誉啪的一声放下书,站了起来:贺北淮要肃清北燕世家,集中皇权,必然不会给柳家留下生路。

他这一步是柳家,下一步,你猜是谁!商炀顿了一顿,脸色顷刻变得不大好看。

我早就听说三皇子与韩韫将军结拜为义姐弟,你这身武艺,便是韩将军亲自教授,军中还有传闻,说你姐弟二人感情深厚。

怎么,三皇子难道不成想,韩韫手握边关三十万兵权,为北燕三大世家之一。

我李家代士族,柳家代商贾,皆被贺北淮一一铲除,那掌握着兵权的韩家,又岂能独善其身!你这监国今日能当他手中刀,对付柳家,来日,你也能对付韩将军吗?李誉的一席话,字字都像一把利刃,扎在商炀的心口上。

商炀虽与韩韫只相处了短短三年,但那三年里,韩韫将他当亲弟弟看待,授他武艺,教他兵法。

上阵杀敌时,姐弟二人不知多少次并肩而行。

他不是不清楚,局势也许会如李誉所说的发展,只是,他根本不敢去想那一天。

商炀眼中的墨黑如一汪深潭,搅动着波澜。

崔谚打圆场道:韩将军与首辅颇有交情,兴许,此事有所转圜。

只是……三皇子被当作棋子的这一步,太险了。

商炀沉思须臾,打定了主意。

既然如此,这监国之名,我担得下,要担。

担不下,也要担。

唯有这般,我才能设法周全我阿姊,还有,柳公。

七月的最后一天,原本该辰时末散去的早朝,硬是拖到了午时初。

正如贺北淮所说,陈书没有出现,马奈等人经兵变一事,也收敛不少。

贺北淮一直没有出现在早朝,让所有大臣都心生不安。

毕竟,自打李家灭了,朝中大小事,都是贺北淮一手把持。

他还奉商姓为主,可在文武百官的心中,他离取而代之就只一步之遥。

众人都是议论纷纷,不知今日又会发生什么大事。

唯独柳予安站在百官之首,垂着眼不动声色。

他在算,算贺北淮这厮没出现,以时下的局势,他和商炀的关系该浮上水面了。

那今日该出现的便是……就在此时,大太监走到殿前,高声宣旨:应天顺时,受兹明命,皇三子商炀生为天嗣,文武兼通,忠厚仁恕,兹命为监国,敬天惟谨,天下之务,所系甚重。

大殿里鸦雀无声,大臣们震惊到几乎反应不过来。

就在这死寂之中,一道笔挺的人影迈入殿中,黑色的衣袂处,绣着暗金的龙纹,举手投足,都是与从前截然不同的气势。

他于众目睽睽之下穿过百官,走到前方,听着质疑的声音不绝于耳。

这怎么可能?怎会任用他当监国,历来监国者可都是太子啊!这用意只怕是很明显了。

这是要把天都翻了,我北燕……唉……商炀面不改色,沉着地走到百官之前,回身而视。

那一眼里,是海纳百川的包容,是剔骨去腐朽的坚定。

是昂扬的新生,也是图变的锐意。

柳予安释然笑笑,当先行礼:微臣,恭迎监国。

……商炀?!他成了监国?凤阳阁里,长乐怒目圆睁,面前跪了一排颤颤巍巍的宫女。

其中一名宫女道:千真万确,这消息都传遍朝野内外了。

今日那三皇子第一天主持朝政,竟然就……就什么?好像是说要修改盐政制度,奴婢不懂,也是听宫里其他公公们说起的。

长乐咬了咬下唇,满腔怒火都发泄在了妆台桌面的东西上。

她将妆奁胭脂扫落了一地,瓶瓶罐罐和金银玉器都碎得七零八落。

他当他是什么东西!竟然敢窥伺皇权!说着,长乐凌空踢了一脚:太师……太师为何要这样做?他不让我见皇兄,本宫也乖乖的不见了。

他清理世家,本宫也充耳不闻,可为什么,他还要扶持商炀!你们告诉本宫,太师究竟要做什么?小宫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齐刷刷地摇头。

长乐气不过,用力扇了中间宫女一巴掌,把那宫女扇得眼泪汪汪。

本宫要去见太师,快去,备车马!是!宫女们落荒而逃,只剩下长乐一人,站在满地狼藉里。

入了夜的槊城,灯花迷乱人眼。

客栈的檐角上,挂着两串长长的红灯笼,亮堂的光拉长街上行人的影子。

路两旁的摊贩花样繁多,叫卖的声音不绝于耳。

嘈杂的集市显得人声鼎沸,青楼里的姑娘在揽客,楼上的公子哥就在看路边买胭脂的小姐,乱世里的众生相,安逸又藏着几分麻木。

若是驻足在太平坊生意最好的酒肆前,偶尔能听到醉了酒的达官显贵还在抱怨被一把火烧尽的斗奴场,让他们少了一个尽兴的去处。

柳家就处在太平坊最热闹的地段,夜色之中,当朝的御史大夫柳予安就这么被自家下人赶了出来。

柳大人遭一个小厮推出门,刚回身想说两句,那小厮砰的一声就把门关上。

柳予安皱着眉头还想去敲门环,那门倏然又打开一条缝,小厮探出头来。

哎呀,三少爷,您可就别敲了,老爷都被您气得跳脚了,您要是把老爷气出个好歹来,不就得不偿失吗?柳诚……柳予安话没说完,那叫柳诚的小厮又道:我懂,我懂,您走之后我定然告诉大少爷和二少爷,让他们好好安抚老爷的,您就放心吧。

柳予安默了默,点点头,走下台阶。

没走两步,那柳诚又道:您短时间内别回来啦,老爷肯定不想见到您。

柳予安:……不等柳予安说话,门再一次砰的一声关上了。

柳予安无可奈何地仰头望天,心中自嘲片刻,上了马车离去。

柳大人这边吃了个自家的闭门羹,贺北淮倒是闲散得无所事事。

时月还没醒来,他便在屋中置了个火炉,炉上放铁架,安安稳稳地坐在床边,烤起了肉串。

当然,不仅有肉串,一个两层的木架子上,他放满了时月爱吃的菜,爱吃的肉,连烤包子他都准备妥当了。

但凡是时月有半点的意识,她此刻都会跳起来骂贺北淮不干人事。

可时月没有……主要是不敢有。

有些事情,她必须瞒过贺北淮。

但要瞒贺北淮,这是个技术活,技术深奥到鬼谷地首一时半刻都想不好该怎么办……刚烤好一串肉,柳予安就苦着脸上门造访了,一见贺北淮居然在病号榻前烤肉,柳予安大为不解。

你……你这是作甚?贺北淮抬起眼皮轻描淡写地瞅了眼柳予安:烤串。

我知道你在烤串……柳予安说着,就见贺北淮往肉串上撒了些他特意让老曾调的香料,那肉烤到滋滋冒油,一时间,整个屋里,都是香气扑鼻。

柳予安:……柳予安咽了口口水,再看看躺着的毫无知觉的时月,不禁赞道:你真是一个体贴入微,知疼着热的好师兄。

贺北淮:谢谢,能夸你就多夸点。

……饶是柳大人家教良好至此,也忍不住说了句:明秀,你真是好不要脸。

这句,我也权当你是赞美我了。

柳大人甘拜下风,摇头失笑,末了便拉过一张凳子,坐在贺北淮对面。

为何想起在屋里烤物?都是时月爱吃的。

他这么一说,柳予安很快反应过来。

他这就是在勾着时月醒转,虽然吧,这法子实在不大厚道……柳予安没多说什么,随手从木架上拿起一串青菜,放在火上陪贺北淮一起烤。

有用吗?总得试试。

实在不济,还有别的法子。

柳予安没问是什么法子,总归,能用在这师兄妹身上的,不会是什么太正经的法子。

暂且按捺有关时月的事,柳予安叹了口气,道:盐政之事,操之过急了。

贺北淮一早就料到柳予安会找上门,腹稿都不打,笑说道:若我没猜错,方才柳公进门一刹,脸黑得像我这炉子里烧焦的碳,应该就是回家挨了骂导致的吧。

你这人,不安好心。

三皇子初涉朝政,此时你让他去碰盐务,是将他往火坑里推。

在长鹤码头时,他称我一声先生,我又岂能眼睁睁看他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所以,你这御史大夫就替他去当马前卒了,看来,你是对这半个学生上了心。

贺北淮将烤好的肉串放到一旁的盘子里,又拿了一串萝卜片放炉子上,此事必行,如今已是时机,推迟无益。

柳予安皱眉:但此时打击柳家,会让我父亲选择与马奈等人结盟。

没有盐政之事,柳老太爷便不会结盟了吗?贺北淮反问一句,顿时让柳予安无话可说。

事实上,李家覆灭后,柳家便成了槊城坐镇一方的唯一大家,马奈等人势必会对柳老太爷软磨硬泡。

世家的背后是万千利益瓜葛,人情挂钩,就算是被士族视为精神象征的李温都逃不过这些繁复的人情,又遑论是商贾出身的柳老太爷。

商人,人情就是本钱。

柳予安自是清楚这个中的道理。

贺北淮道:盐政关乎国库的充盈,若无此财权命脉,北燕三代将衰。

柳予安沉默着。

他分得清其中的利害,若否,他就不会在商炀提出改革总商包办后,匆匆赶回家中,试图徐徐说服父亲。

可他失败了。

意料之中。

柳予安阖眸轻叹一息,良久,矮声道:我知你对柳家早有定数,若是他日有得选,我希望你……后话没说出,也无法说出。

柳予安自己都觉得,那太残忍了。

可他与贺北淮既为知交,那话出不出口,两人的心中都各自早有默契。

炉子里的火光明灭,柳予安看不穿此刻的贺北淮该是怎样的心绪,他那人,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至于所感是苦,是痛,还是累,他都从不示人。

是以这么多年来,他能稳稳当当的背着奸佞的名声,让世人都以为他杀人不眨眼,也从不会为那些人命所累。

若不曾交心,恐怕就连柳予安都会以为,他就是表相所见那样,眼不落红尘,生杀皆由心。

可,并非如此……佛家说,苦不过众生苦。

那大抵是佛家普渡的众生里,没有贺北淮。

明秀,行至今日,你有那么一时半刻后悔出世吗?贺北淮没有言语。

柳予安回眸看了眼时月,叹道:我出生在柳家,生逢乱世,兴许是一落地便注定了这一生该走怎样的路。

我父兄早些年听一个八字先生给我算过命数。

怎么说的?贺北淮笑着接话。

说让我远离朝堂,可保平安。

这八字先生的本事也不如何。

乱世里,当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稍有智识,便懂明哲保身之理。

那八字先生估摸是看你柳家财大气粗,上门骗钱的。

你别以为只有你会算命看天象,盐给我。

柳予安无奈地笑笑,烤串烤上了手,索性主动撒起了佐料。

满屋都是扑鼻的香气,让躺在后面的时月恨不得弹起来骂娘。

两个男人倒没发现时月的内心活动,就这么对坐炉前,一边干着不符合身份的事,一边侃侃交心。

因为那八字先生的话,父兄一直不同意我入朝为官,后来是实在拿我没辙,但他们也为我狠操了些心。

彼时我执着那一官半职,就是看不过这糟透的世道。

以我一人之力,无法改变什么,却也想着,能出一分力便出一分力,能救一个人便救一个人。

说到这里,柳予安才定定地看着贺北淮:所以,我想救的人里,也包括了柳家。

我知晓。

此一番,贺北淮终是答了话。

他这一答,柳予安心口的一块巨石便算落了地。

抱歉。

柳家是我的责任,亦是我不能轻放的私心。

可你不同,假使你没有出世,至今该还是那云笙谷里的闲云野鹤。

贺北淮看向时月。

柳予安问他有没有悔过,他想一想,倒也不是全然没有。

至少,在东夷和时月重逢的一刹那,替时月诊脉时知道她落了一身伤病的一刹那,前往南越再次看见那片油菜花田,想起曾经答应时月要陪她一辈子的一刹那……贺北淮都是悔过的。

可再悔,也始终磨灭不去师弟苏信濒死策马三日,入云笙谷警醒他的话,他说——四司乱天道。

贺北淮为鬼谷首徒,理当出世清理门户。

当然,贺北淮打小脸皮就厚,原本可以不担这份责任,继续当他的闲云野鹤,但……那是苏信这辈子唯一一次,跪下求他这个师兄。

求他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救万民于水火。

没等到贺北淮这个师兄的回应,苏信就杵着剑,跪地气绝。

再后来,世间便多了一个明秀先生。

他答应过别人的事情,总会做到,如苏信,如李温,如柳予安。

但他唯一辜负的,是时月。

想到此处,贺北淮都不禁自嘲地笑出了声。

他这一笑里,床上的人眼角落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