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城约莫十里路,时月都没说过话。
跑马的风一吹,她就刷刷掉眼泪,看上去要多伤心有多伤心。
旁边的车夫看了她一眼接一眼,终于忍不住道:姑娘……时月摆手:不用劝,我知道,为了男人哭,不值得。
时月擦干眼泪。
片刻,泪珠子又滚下来。
车夫咽口水:不是,姑娘……时月再摆手:我也不想哭,如我这般心性坚韧,傲视群雄,潇洒不羁,胸怀万物还高洁如仙的女人,不该在红尘里落泪。
我懂,惹你们凡人平白怜惜了。
车夫:……车夫抿了抿嘴,接连又看了时月好几眼,实在不想说话。
可行出一两里后,车夫看着前方,还是没忍住道:姑娘,我就多嘴一句。
别问我和贺北淮的事,无可奉告。
车夫:……车夫:不是,我就问咱们还直走吗?出了城您也没说去哪,再直走可就坠崖了啊!时月:……时月盯着前方悬崖:我去,你也不早问!她及时接过马缰,逮着马就转了个方向。
待得马车驶上一段平稳的小路,时月方把缰绳递还给车夫,叮嘱他前往长鹤码头。
如此打了个岔,时月的心中纵使有再多愁绪,也消散了一二。
她转身进了马车,这一进,又和早已醒来坐在车里不吭声的李誉撞了个面对面。
她的愁刚散一半,眼见这孩子的愁上了头,自个儿又愁上加了愁。
她眼见李誉就那么痴痴地坐着,向来意气风发的少年好似一夜就失去了生气,脸色麻木,瞳孔失焦。
时月胸腔里不是滋味,悄无声息地坐下来,沉默了好一阵儿,才轻声启齿:何时醒的。
李誉不答,像是没有听见这句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闷声闷气地开口:我爷爷呢?车厢里氛围死寂,只闻外间的马蹄声不住的交迭。
李誉埋着头,又问:我父亲母亲呢?时月闭了闭眼,还是没有应他的话。
这时,李誉终于抬起眼皮,茫然地看着时月:他们是不是都会死?时月避而不谈,转而道:再睡一会儿吧。
睡醒了,就该到安全的地方了。
李誉听到这话,陡然站了起来,双目通红,泪水肆意地滚出眼眶。
我哪里也不去!哪怕李家今日覆灭,我也要和爷爷、父亲母亲死在一起!尾音落定,李誉便要往车外冲。
时月没有言语,掐着时机一掌劈在李誉的后脖颈上,又将人劈晕了过去。
她抱着这个少年,见他眼角挂着泪,只能深深叹了口气。
……什么时辰了?亥时三刻。
你下手太重了,他睡这么久也不见醒转。
这锅我可不背,兴许……是他自己不愿醒。
长鹤码头的村子里,点点灯盏亮如繁星。
时月和商炀并排坐在屋脊上,时月的手边放了两三个酒壶,已经喝空了一个。
此时她脸颊薄红,一双碧瞳微微眯起来,在星月的印衬下,原本该是风情万种,可今夜看起来,却凭添了数分颓然。
江水拍岸的浪涛声被夜风夹杂着吹送过来,不知怎地,这宿浪声如哭,听得人心头愈发的烦闷。
商炀侧头看着时月灌下了一大口酒,他张嘴欲劝,可说辞到了嘴边,到底还是咽了回去。
默然少顷,他才问道:皇兄入翠微宫,是首辅局里的一环,是吗?这一次,他要杀多少世家之人?涉及朝堂党争的,参与此次兵变的,都逃不了。
其中,也包括李家吗?时月再饮下一口酒,点了点头:嗯。
商炀默了会儿,目光似穿过房顶的稻草,看到那躺在屋中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
李家倒了,柳家不愿参与党争,我阿姊又远在边关,余下的,便是群龙无首,世家逐渐式微,今日过后,是必然的结果。
可我不明白,你既然坐视李家覆灭,又为何一定要救下李温的孙子?满门被杀,只剩他一个,于他而言,不是幸事。
时月眸光沉沉,落在商炀的面上。
她不声不响,夜色之下,也看不清那双眼中藏着怎样的玄机。
商炀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正要开口打岔,时月低笑了一声。
你虽不在槊城,倒也将局势看得比从前更分明了些。
商炀矮声道:从前是当局者迷,如今身处局外,加之先前柳公教导,心明眼亮了些。
这是好事。
那就接着努力,争取啊,早日接过你师尊的重担。
时月喝空第二瓶酒。
她酒量不佳,此时已有了少许醉意。
恰逢一阵风过,她揉揉太阳穴,阖眸低声说:我为何救李誉……因为,我收他为徒了。
商炀顿时睁大眼:什么?你收李家子嗣为徒?不可吗?时月笑着问他。
商炀冷静了一下,方才道:首辅早与世家对立,今日情形,你当早有预料,又怎会去和李家扯上关系?说起正事,时月自觉不能再这么坐没坐相,必须要拿捏住师叔的架子,索性便端正了坐姿,正色道:李家在朝中,在坊间,是何声名?自前朝明元年间,李家先祖焚烧内阁,李家便成为了清流文人心中的精神象征,是为士族表率。
在民间,李家向来接济穷苦百姓。
七王之乱刚始,洛王刘丙强攻太原,遭到太原郡郡守带领百姓负隅顽抗,致使刘丙心怀怨怒。
攻下太原后,刘丙欲行屠城之事,李相本是瞧不起他,为了救太原一城的百姓,李相才答应了刘丙的入仕之请,成为了北燕左相。
因而,李家在百姓心中,也是声望颇高,甚至,超过当今三国的皇室。
嗯。
时月颔首。
商炀语气沉重道:首辅此番覆灭李家,必然会遭到天下人的斥责痛骂,落一身污名。
一身污名?时月笑了笑,这笑却不同先前,其中尽是涩苦之意:他生前死后,千秋万世,只怕都落不了清净,得不了善终。
他今日斩李家满门,无论是何缘由,皆成他来日必死的罪名。
商炀说不出话来,时月的话,句句都残忍,却句句是实情。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拿了第三壶酒,豪饮半数。
商炀想要扶她一把,却被她撇开。
我出东夷前,心中所想,就是嫁给贺北淮,把他抓回云笙谷去,生儿育女,如从前一般,做个逍遥世外的人。
可眼下这路越走越黑,回不了头了……我有时就在想,为什么偏偏是他?后来我又想,好像只能是他,我没他心狠,对别人下得去手,对自己也下得去手。
这世上,真就只有一个贺北淮。
商炀听得不明不白,沉思少时,问道:时月,你是不是醉了。
逆子,叫我师叔!……商炀死活不开这个口,时月也没强迫他,晃了晃脑袋,接着说:我救李誉,有两重用意。
其一,他……嗝,他是贺北淮最后一张保命符。
什么意思?时月摆手不说,又道:其二,原本是要用他来钓鬼的,可贺北淮这厮……说着说着,时月的眼眶便红了,风一吹,巴拉巴拉的掉泪。
商炀一看她哭了,顿时手忙脚乱。
你怎么哭了? 你……你别哭,我……商炀赶紧摸了浑身上下,没能摸出给时月擦眼泪的东西来。
他又看看自己的袖口,壮着胆子挨近一步,略作迟疑,便要抬袖去给时月擦泪珠。
时月埋着头没反抗,就在商炀的手要挨近她脸颊之际,她冷不丁地抓住商炀的手。
商炀一怔,听她道:师侄,来,答应你师叔一件事。
商炀:……商炀不想答应,可一看时月那眨巴眨巴泫然欲泣的碧瞳,神不知鬼不觉就自动张了嘴:你说。
倘使有朝一日,他扶你上帝位了,不管如何,保他一命,可好啊?商炀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当即有些气恼:你这叫什么话!虽然首辅不曾认我这个徒弟,可在我心中,他救我于马蹄下那一日起,他就是我的师尊。
在你眼中,我商炀难道是弑师负恩之辈!那这么说,你是不会杀他的。
那是自然!若否,我孤寡一世,不得好死!好孩子。
时月神情迷糊地点点头,想起什么,又说:那你还要答应我,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相信他。
商炀微微皱眉:你……你为何与柳公都对我说这话?我何时不信师尊了!时月没答,只顾着摇头晃脑。
她俨然是醉意上了头,整个人都有些站立不稳。
商炀也不知她听进去没有,唯恐时月摔下房顶。
他见天色已晚,索性一把打横抱起时月,准备跃下屋顶。
时月大抵真是最糊涂了,任由他抱着,难得示弱的猫在商炀怀里,嘴里还在悉悉嗦嗦地念叨。
商炀稍微凑近一听,便听她道:将来,你就知晓了……但我倒是希望,你永远不会知晓。
知晓什么?商炀问了这么一句。
时月只模糊不清地说了两个字,就没了后续。
商炀还想追问,时月已经扯起了细如猫叫的呼噜。
商炀左右拿她没辙,嫌弃了地啐了一句这酒量还敢连喝三壶,继而便抱着时月进了屋。
这一宿,商炀守着一个喝醉、一个嗜睡的师徒俩,眼睛都没合。
与此同时,槊城里的贺府上,柳大人也是有着相同的境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