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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此道不孤

2025-04-01 07:54:35

这一晚的槊城,充斥着腥风血雨。

百姓们躲在被窝里都在瑟瑟发抖,被惊醒的小孩要哭,即刻就被爹妈捂住了嘴。

光化门的青石板路上皆是湿漉漉亮堂堂的血,映照着如同火龙似的一簇簇火把。

蒋珩带兵将打着勤王旗号的近百人困在宽敞的朱雀街上,一排十几二十人,整整跪了八九排。

这些人有些还穿着官服,有些锦衣如月华,却都披头散发,双手反绑于身后,狼狈不已。

他们的目光聚集于一处,恶狠狠地瞪着坐在城门下的贺北淮。

贺北淮无视倒在脚边的五六具尸首,正在独自下一盘棋。

白子藏锋,黑子已露凌人盛势,但后招却未跟上,隐约能看得出黑子终将败亡的棋路。

贺北淮面无异色,就像是坐在山林间、清泉旁下棋一般,不带任何情绪地落着这双色的子。

少顷。

他的声线轻轻飘荡在寂无声息的大街上:还有同谋吗?那百余人无人回答。

供出一个名字,家中可少死一人。

这是莫大的诱惑。

众人心中皆明白,兵变败露,贺北淮定会趁机清洗宗亲势力,今晚在这的,免不了被抄家灭门。

一个名字能换一条命,那便是一个家族的延续!很快有人动了心,跪着往前挪,颤着声音道:我说,我说,还有……旁边的人用力撞向这人:废物!他是骗你的!贺北淮何曾灭门时留过活口?他也怕夜难安寝!他要是敢留活口,现在找他报仇的人早已将他门槛踩烂了!贺北淮嗤笑了一下,也觉这人话间颇有道理,便扬了扬手。

下一刻,蒋珩走至那人跟前,手起刀落,又一个人头落地,引起满街的惊呼。

兴许是那人临终前的话给兵变的世家敲了一记不大不小的警钟,众人都心知肚明,贺北淮想钓出的人名,无非就是出西门的马奈,和筹谋全局并未亲自出面的李温。

但这两家若是倒了台,世家便彻底没了希望。

一时间,没人再吭声。

贺北淮悠悠扫视一眼众人,无所谓的将目光又挪回棋盘上。

无妨,我有时间。

至了子时,一阵马蹄声划破沉闷的夜。

贺北淮手下的兵都是看得懂局势的,见来人是御史大夫柳予安,自然而然地让出一条路来。

柳予安策马到近前,从马上翻身而下,也没有多看跪着一片人,小心翼翼地绕开满地的血迹,走向贺北淮。

世家的人看到柳予安,愈发的恨。

恨柳予安身为世家一员,却站在他们的对立面。

恨柳家不肯参与兵变,倘使柳家参与,指不定又是另一派局面。

此时这些恨都化成一把把眸光中的利刃,扎在柳予安的后背上。

柳予安皱着眉头,好不容易走到贺北淮的跟前,鞋上却仍是沾了血。

他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把话咽了回去,最终只道了一句:夜已深了,将这些人先行押入校事卫,我来审吧。

贺北淮不置可否,示意了一下棋盘对面的凳子:这个位子,空等你半日,你也不见来。

一个人下棋,着实无趣。

坐吧。

柳予安心知贺北淮这是不愿将这些人交给他了,也没再争论什么。

他到底是心软,他自己知晓,贺北淮也知晓。

柳予安叹口气,只能坐了下来,落了一子,才问道:时月呢?今夜槊城这般局面,却不见她现身,有些蹊跷。

我让她留在翠微宫了。

她肯?应当不肯。

贺北淮将黑子放在纵横线上:这会儿,她应当是……去救人了吧。

……相府上,李温的书房还亮着烛火。

对着后院的窗框敞开,李温独坐窗下,月色笼了他一身。

他亦是在独自对弈,只是那棋势头胶着,怎么下,都是一局死棋。

夜色静得没有声音。

许久,李温极低极低地轻叹了一口气。

屋外,李誉和李誉他爹还在跪着。

李誉他爹天生心智就比不过家里的一老一少,素来只能管管家中的事,对于朝局政事,他是一窍不通。

他人虽跪着,可心里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日暮时李誉找到他,拉着他一言不发的来到父亲书房前跪下,一跪就是三个时辰。

可那书房门一直没有打开过。

李誉他爹锤了锤麻木的腿,不解其意地看看自己儿子,问:誉儿,我二人在这里跪这么久了,到底是为何事啊?你倒是跟为父说说清楚。

李誉抿了抿发干的唇,猛地磕了个响头,震得李誉他爹一愣,就听李誉高声道:爷爷,兵变之事已然败露,无论如何,为李府上下数十条人命计,请您万不可为世家出头,与此次兵变撇清关系!兵变?李誉他爹怔住,登时就吓得腿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有人要造反?这和你爷爷,和咱们李家有什么关系啊?李誉红着眼睛,他还在想,是不是从爷爷给他找了时月这个师父开始,爷爷就已经在筹谋这次的兵变。

他把李家都赌进去了,唯一不想赔上他。

但对于李誉来说,李家就是他的根。

事到如今,李誉没别的法子,只能央求爷爷撇清与这次兵变的关联。

只要爷爷矢口否认,曲意逢迎,以李家的百年根基,贺北淮不至于妄动李家。

他话已出口,书房里,却没人应答。

李誉刚想跟父亲解释,倏然听见瓦片上有动静,侧过头一看,便见时月跳进了院子里,落脚在不远处。

李誉慌慌忙忙地迎上去,行至时月面前,噗通一声又跪下了。

师父,求你救我李家满门!李誉他爹也跟着跑过来,看看李誉,又看看时月。

他不好跟着儿子跪时月,只能着急地说:时月姑娘,我……我蠢笨不通,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但请你看在誉儿的份上,救救我们一家老小。

时月扫量这父子俩,心中也是难受得紧。

她伸手扶起李誉,目光怜悯柔和,问李誉道:此次兵变,你知晓多少?李誉咬着下唇,几乎都要咬出血来。

他不想承认,可是不得不承认。

师父离开之后,马叔等人每日都来府上。

我起初以为是朝中事务繁杂,马叔他们须找爷爷商讨。

及至前天,我外出发现槊城巡防的官兵换了人,且加强了人手,其中不乏七大营的副统领,都是马叔的心腹。

局面至此,我若再是猜不到,便妄学了十六年。

你认为,你爷爷参与了兵变。

是。

为何参与。

为大局。

陛下被困翠微宫,贺北淮一手遮天,爷爷是为正纲常。

若换做是你,你如何选择?李誉不说话了。

他虽不参政,可天资却摆在那。

他晓得,李家是为世家之首,和贺北淮之间,早已是水火不容,走到今日也是必然。

倘使他接过了李家的重担,应当也会和爷爷李温作出相同的抉择,但眼下,他不忍父亲母亲无辜枉死,不忍这府上数十条人名就这般葬送。

李誉白着脸,好一会儿,才颤抖出声:师父也无计可施吗?时月摇头:李誉,你始终要清楚一件事,兵变既成了事实,我是别国人,无法干涉燕国的内政。

李誉踉跄了一步,彻底沉默下来。

话至此处,李誉他爹便是脑子再转不过弯,也终于明白了来龙去脉。

这个平素看起来总是憨厚耿介,直来直往的中年人,一反常态地稳住了阵脚。

他思量再三,抖着手握了握李誉的肩膀,而后,再转向时月。

时月姑娘,我……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李誉赫然睁大眼:父亲!他知晓他爹要说什么,可此时李誉他爹不顾儿子阻拦,还是开了口:誉儿是我们一家的心头肉,我和他母亲,还有他爷爷向来都疼爱他。

这孩子比我聪明,比我通透,他爷爷是自打他出生,就对他寄予厚望,晓得这孩子将来定有作为。

如今想来,父亲让誉儿拜在你门下,估摸着就是预防这一日。

时月姑娘,乱世之中,我们不求苟活,但这孩子还小,他才十六岁……说着,李誉他爹就忍不住落下泪来。

他抹了把眼睛,另一只手仍然颤抖地握着李誉的手,不肯松开。

我今日……我今日愿和李誉断绝父子关系,自今日始,他与李家再无半分瓜葛,让他改随了你这位师父的姓吧。

父亲,不可!时月喉咙发堵,只字未言。

李誉他爹眼看就要跪下:求时月姑娘收下李誉吧!时月立刻扶住李誉他爹,没让他双膝落地。

李誉赤着眼执着道:我不会改姓,也不会离开李家!明日李家就算要满门抄斩,我也与父亲、爷爷共生死!时月反手一个手刀,直接劈晕了李誉。

李誉他爹把人接在怀里,听时月哑声道:改姓之事,以后再说吧。

我既当了他的师父,受他尊称一日,便会护他一日,你尽可放心。

有劳你择一车马,在后门处先安顿好李誉,天亮之前,我带他出城。

谢谢姑娘!李誉他爹感激涕零。

时月对他稍是颔首,脚步沉重的朝李温的书房走去。

李誉他爹目送时月进了书房后,才将儿子背起,缓慢地走向后院方向。

父子的身影,渐被浓墨般的夜吞噬。

棋局已是难分难解,李温着目于棋盘,一颗白子夹在两根手指间,半天没有落下。

时月敲门入屋后,转过一扇屏风,便也走到了窗前。

盛夏的夜风夹杂着黏糊的热气,轻轻吹拂在脸面上,让人感到极不畅快。

风里隐约还混着一股血味,掩盖了院子里的草木芬芳。

穹顶悬挂的月缺了一块,正旁观着这人世的悲欢离合。

时月凝视棋盘,矮声道:黑白子双入死局,李相这颗子落下,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李温没有抬眼,还在研究着:有解吗?或可尽力一试。

时月应邀坐下,拿起白子落在了一处生门。

可李温的下一步,又将这生门变成了一条死路。

两人各争棋峰,一局残棋纠缠了快两个时辰。

到了最末,哪怕时月已是竭尽心力挽救白子,却仍逃不过双死之局。

犹如一场早已注定的命数,万般无奈,万般无解。

时月垂了眼睫:是我棋艺不精。

李温把棋子放回了棋娄中,温声说:时月姑娘谦虚了。

这局早已布下,你入局之刻已是末路,能三救白子于危难,如此能为,都教老朽自惭形秽了。

李相这么说,方教我无地自容。

李温笑了笑,良久,却又叹了口气。

都说戏如人生,在老朽看来,这棋局,却更像人生。

我这七十几载,看过王朝腐朽,经历过兵荒马乱,也算见证了新生,不枉此行。

只是,仍觉可惜。

他的目光落在时月身上,带一丝怜悯。

时月仍是低垂着那双碧瞳,看不出多余的情绪来。

若尔等生于盛世,那该多好。

你们必是比老朽更有作为的治国栋梁。

可如今……想必这夜过后,李家百年的声誉,都要如山崩石倾般,压于贺首辅一身了。

老朽穷思这一夜,也未能想到,如何解这身后的双死之局。

李温看着已经落定了结局的棋盘,苍老的眼中藏不住难过之意,又重重地叹了一息。

是老朽无能。

李相言重了。

时月没有抬眼,说话照旧是条理分明,可那嗓音却略显沉闷,多少彰示出了她情绪的起伏:便是没有李家的债,贺北淮身上所背的罪,只怕世人也难以宽恕。

修运河、修驰道死的人,打仗死的人,朝廷里因他而死的人,太多太多了,不计其数……时月稍作停顿,续道:若是早几年他出世前,我不曾为他所困,便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走到今日。

但时下,说这些都太晚了。

我既阻止不了他,这一路,必让他此道不孤。

哪怕将来刀剑加身,我也会护他身前。

左右,不过一趟黄泉路罢了。

时月姑娘重情随心,贺首辅有你这般的红颜知己,是他人生至幸。

李温看了眼即将敞亮的天色,东边已经隐隐泛开了鱼肚白,他收回视线,沉默片刻,而后便站了起来。

年近八旬的老者,郑重作辑,对着时月弯身鞠躬。

时月急忙站起来搀扶李温,李温却固执得要把这礼行完。

这一礼,是老朽谢姑娘救我孙儿李誉。

此后前路荆棘,还请姑娘与贺首辅,珍重。

时月鼻头发酸。

从前,她以为这世人皆骂尽贺北淮,都恨不得他死无葬身之地,好像普天之下,便只有她和柳予安理解贺北淮。

可这一夜,她知晓,有一人赴死前,也想过要为贺北淮谋一生机,也理解了贺北淮的用心。

贺北淮走的这条路上,不仅有她和柳予安,还有这位当朝的宰相。

时月后退半步,也向李温郑重行礼。

我为天下人,谢李相鞠躬尽瘁。

为贺北淮,谢李相的知遇之恩。

来日天下大定,再和李相饮薄酒三杯!好,好。

李温挺直脊背,双目温热地看着时月:若是那时时月姑娘不弃,便往老朽坟前带一壶酒吧。

现下时辰也不早了,我那孙儿,往后就托付给姑娘了。

他如今是少年心性,恐怕免不了心中有恨意,还望时月姑娘多多开解,让他早明事理。

话罢,李温从棋盘下拿出一封信,颤着手递给时月。

我这一生,总以为自己为公为民,从无私心。

可到此时此际,方才透彻,我所有的私心,皆在这孩子身上了。

我想告知他真相,却又怕他恨我恼我。

人老了,总是惧儿孙不喜,时月姑娘莫怪罪于我。

我能理解。

李温面露感激:待他稍释怀家事后,时月姑娘便把这封信交给他吧。

我李家的子孙,能糊涂一时,不可糊涂一世。

好。

时月将信妥帖收进袖口。

天际处,天光冲破厚厚的晦涩的云,晕染开了一团白亮。

时月道:我该走了。

李温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时月深深看了这位声誉满天下的宰相一眼,快步朝门口走去。

她的身影绕过屏风,打开了书房的门。

李温一直目送她离开,那门复又关上,室内照进的一缕天光消磨在阴影里,李温才收回了视线。

他撑着棋盘,缓缓坐下,等待着……一生尽头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