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想着,来都来了,若是她能劝她皇兄两句,搞不好商邕就迷途知返了。
时月也是心软,谁都没想到她刚来槊城时,这小公主和她水火不容,却在半年多以后,竟有真心实意求她之刻。
说到底,让长乐低头的其实并不是时月。
而是皇权。
从这一点上说,长乐比商邕有智慧多了。
她清楚她之所以能够骄纵跋扈,全因她哥哥是皇帝。
倘使她哥哥什么都不是,那她也什么都没有。
时月于心不忍,刚带着长乐跳下屋顶,就被赶来的蒋珩等人包围了。
其实蒋珩也压根儿没察觉有人潜入了翠微宫,察觉到的,是能指使蒋珩的人。
两厢对峙下,蒋珩先是冷冰冰地看着长乐,一板一眼地说:没有主公允许,翠微宫禁止任何人入内,公主,犯禁了。
大胆!你这个狗奴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宫是公主,你竟胆敢说本宫犯禁!蒋珩面无表情:来人,送公主回宫!一眨眼,便有数十士兵围了上去,要带走长乐。
时月眉间一蹙,正要动手,却见蒋珩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主公吩咐,请时月姑娘前往偏殿,主公早已侯您多时。
我若不去呢?时月单手成拳,隐有要开打的架势。
蒋珩也不慌不忙,接着说:主公料到了时月姑娘正在气头上,他让我转告您,他想您了。
时月:……这个人……好不要脸。
时月自言自语地咕哝:他是不是以为我拿他没辙。
说,偏殿在何处?蒋珩指了个方向,时月负手前行,边走边道:既然要送公主,就好好送回去,若有任何差池,尔等当知后果。
末将领命。
长乐急得大喊:时月,你给本宫回来!时月还没应,蒋珩又道:捂住公主的嘴,送上马车!蒋珩,你要造反吗?蒋珩没有回答,径直带人架起长乐,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偏殿中,一灯如豆。
贺北淮正坐在案前,手边公文堆积如山,他提着笔,墨渍徐徐落于纸上,勾勒出刚劲有力的一笔一画。
骤然,厉风袭来,扫开大门,煽灭了烛火。
快得不及眨眼,致命的一掌便近在眼前。
贺北淮放下手中紫毫,挥袖一挡,起身脚步腾挪间,便后撤了丈余。
他置身一扇丝质屏风,月华泄了满屋,屏风这边是他,另一边,则是他的心上月,意中人。
数月不见,何故一见就对师兄如此不敬。
做着让我愤怒之事,还敢要一个敬字,配吗?尾音落定,时月再次起手攻来。
贺北淮像是生怕坏了一扇绣满凤舞的屏风,旋身出来应战。
两人武学出自同源,长处却各不相同。
时月打小喝了不少虎奶,力大无比,是以常年干架都是赤手空拳,掌法拳法千变万化,凌厉又刁钻。
而贺北淮更擅剑道。
交手快如闪电,眨眼之间,便是百招已过。
时月抓住一个契机,一掌拍在贺北淮肩头,竟逼得贺北淮后退数步,闷声咳嗽。
时月顿了顿,道:让你手下送把剑来,不出剑,你如何胜我。
贺北淮眉眼中带着笑,看时月颇有点看小孩子撒泼的感觉,目光又宠溺又无奈。
我若不出剑,你今日要打死我吗?说不好,我打死你总比来日你被别人打死好。
看来,你这气性很难消了。
出剑。
不过,我倒还有一个办法。
时月翻了个白眼,心说你今天就是把天王老子喊来了我也得和你干一架。
不成想,她师兄压根儿不按套路出牌,不等她这念头落定,只见贺北淮身法鬼魅的突然欺近,时月下意识的一拳砸过去,差点正中贺北淮的胸口。
讲道理,贺北淮那是抱自损八分的心态。
倘使时月不收气劲,他少不了要躺十天半个月。
可时月舍不得。
便是这一收,贺北淮占了上风。
他死死扣住时月的两只手,迫得时月踉跄数步,把她抵到了墙角。
时月愕然睁大眼:你怎么……一句话没有说完,后面的词藻,便淹没在了一个冰凉的吻里。
那是贺北淮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吻她,他的温度如寒夜的山泉,冷得让时月的手指都在战栗。
时月很清晰的就能感受到,她这个从不言悲喜,不说忧乐的师兄,紧绷了这么多年的心弦,仿佛在这一夜,断了,崩塌了。
时月不知道他这一去南境发生了什么,但那一刻,什么对与错,什么黑与白,什么天下黎民,什么鬼谷之争,时月不想管。
她只知道,她的师兄很冷,她想把自己的温度都给他。
轻柔缱绻的吻不知何时就变了意味,兴许,是时月起的头,突然就变得狂热而偏执,如同海上掀起的狂浪,吞没了乱世里摇摇欲坠的孤舟。
有那么一个瞬间,贺北淮想全身而退,可时月不会允许,她抓着贺北淮坠入垂着轻纱的床帐,也拽着他从不染人间的高峰上坠入红尘。
她赋他满身欲望,看着他眉眼间充斥着沉沦的黑,那汗水从他的下颚滴进自己的眼眶,时月觉得,这一生无论结局,值此一夜,她都圆满了……天快亮时,偏殿里才消停下来。
时月背靠在贺北淮的怀里,耳边听的是他鼓噪的心音。
贺北淮低垂着眼眸,耳根子还有些微微发红。
他一手撑着手,一手揽着时月,两人就这么懒懒的,依偎在床上。
窗敞着缝,能看见一轮弦月下,高高的枝头立着的乌鸦。
乌鸦啼鸣一两声,便展翅飞走了。
时月打了个呵欠,嗓子还有些哑:此去南境,发生何事了?无事。
时月瘪嘴,回头不满地盯着贺北淮。
贺北淮眼皮都没抬一下,她便用手指去刨弄他长长的眼睫。
贺北淮笑笑,拉住她不安分的手,与她十指交扣。
你方才,不像没事人。
平日无事时,你何曾说过我想你了这种话。
那是因为你既看到了‘南越公主’,必然生气。
我只是提前准备。
时月轻轻皱了眉头:你何时找到了擅长画皮术的人?那南越公主长得和时月差不多是一模一样,除了时月这双碧瞳她无法模仿。
现下想来,商邕一入翠微宫便不愿再走也是可以理解了。
毕竟,当初时月入槊城时,商邕见了她就差点当街流口水。
百家之中,总有擅长画皮的。
找到此类奇才的,恐怕不乏我。
你这次去南越逗留这么久,就是想借机揪出坐镇那方的青龙司?嗯。
贺北淮应下一声,如今只能确定这一人藏身于南越皇室。
这几个月来,我与南越皇室众人皆有相交,从他们的谈话经历来看,倒是没有异常。
怎么说四司也算是智者中的佼佼者,哪有这么容易被你找到破绽。
嗯。
说的是。
贺北淮笑着应。
时月思量片刻,又转头看着窗外,靠在贺北淮胸膛上。
她忽然问:真正的南越公主呢?贺北淮沉默着,没有回答。
实则,在时月看来,这已是他的回答。
那南越公主必然已经不存于世了,贺北淮的手底下,恐怕又多了条人命。
这些人命,已经把贺北淮压得喘不过气来。
时月不敢想,万一哪一日贺北淮被压垮,那该如何。
可她又想,大抵没有那一日。
他是贺北淮……时月叹了口气,身子躺下了些,睡在枕头上。
歇着吧,天快亮了。
她阖了眼,耳畔劲风一扫,偏殿里的灯便灭了。
贺北淮也躺下来,轻轻拥着时月。
时月仍是背对着贺北淮,没见到贺北淮的眉心其实紧蹙了一下。
如此近的距离,他却闻不到了。
闻不到时月身上那股雨后朝露般的清新气息,也闻不到她发间皂角的气息……他的鼻下,一刻不停的,萦绕着一股血腥味。
就仿佛他杀了人,那血溅在他的身上,无论如何也洗不干净。
贺北淮的眉头不见松却,他无声地缩回手,平躺在床上,闭上了眼。
时月奇怪他怎么不抱自己了,转头一看,见贺北淮呼吸绵长,便主动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腰间,往他怀里钻了钻,就这么睡了。
此后,时月便在翠微宫里住了下来。
她住的是偏殿,离商邕的住处有一段距离,商邕又沉迷美色不能自拔,日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和商邕根本不会碰上。
倒是和贺北淮有次夜里散步时,碰到过那名南越公主。
彼时那和时月有着相同皮相的姑娘正端着一壶酒要回寝殿去,就这么迎面和时月撞上了。
那女子深深打量着时月,先是好奇,而后就幽怨地看了眼贺北淮。
那一眼,千言万语,百般愁绪。
待得姑娘行完礼走了,时月就那么抱着手瞅贺北淮。
贺北淮半点没有自觉,反而还问:你如此看我作甚?时月呵呵两声,知道自家师兄是个惹桃花的主,也懒得多说什么。
原本时月留在翠微宫,是想看着贺北淮。
结果,到底还是没看住,贺北淮虽人不外出,槊城的局势,还是在他的推动下,变天了……七月十九日夜,宗亲世家里的马家、许家、张家、刘家、萧家等,只要是在贺北淮手下吃过亏,大大小小统共十三个姓氏,牵头者共计百余人,一起发动了兵变。
其中,李温也有参与,甚至可以说正是有李温的参与,这次兵变方声势浩大,牵涉甚广。
而槊城另一大世家柳家,却出奇的不见动向。
这些世家扬着勤王的旗帜,欲趁夜攻入翠微宫,救出被贺北淮掌控的燕帝商邕。
不料兵变的行动提早泄了密,大部分的参与者还没出得了城门,就被贺北淮设计,围困在槊城的东门——光化门。
唯有另一小部分由马奈率领,加上七大营马奈的心腹,本欲出西门绕千叠山前往翠微宫,走至一半,便在山上看见了东门的火光炽盛。
通风报信的人随后追上马奈,告知了马奈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兵变泄密,他们都中计了。
中了贺北淮的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