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金水之盟,便是在这年的四月,贺北淮促使下,南越和北燕达成的一纸休战协议。
两国以三年为期,不犯边境,以养民生,共度这次饥荒难关。
坊间没人知道贺北淮到底是怎么说服的南越太后,导致南越竟出了十万石粮食,借给北燕边关三个州郡,解决了大部分饥民的口粮问题。
有人说,贺北淮是暗中勾结了南越皇室,要行通敌叛国之事。
也有人说,那南越的太后正当风华之年,是看上了贺北淮,两人有一夜帷幔之情,是以太后对贺北淮言听计从。
时月当日在茶肆,便是听那说书人讲出了这些荒唐的猜测,一个没忍住,方掀了茶寮。
一言以蔽之,此事在民间传得是沸沸扬扬,贺北淮是奸臣,哪怕他做了件为民的好事,可这天底下,是没有奸臣会干好事的,所以,他这名声反倒是更臭了。
到了六月,诸般传言越演越烈,文人墨客甚至抨击贺北淮没有气节,无视北燕在战场上牺牲的无数将士,竟与南越谈和。
事情发展至此,时月已经不难料到,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引导百姓的舆论。
至于是谁,除四司以外,时月倒是不做他想。
把脏水泼了贺北淮一身,要的就是贺北淮众叛亲离,身败名裂。
可贺北淮哪里在乎,他走的本就是一条独行道。
唯一在乎的人,是时月。
不久,坊间就出现了另一个声音,称贺北淮出生于鬼谷,是鬼谷天首,入世便是为了搅弄风云,重现千年前鬼谷学说的盛况。
此事一经传出,民间就炸开了锅,但凡是有学之士,都在痛批鬼谷的纵横学,把鬼谷骂得是一文不值。
就连不知实情的李誉,也在时月面前骂了好几回鬼谷就是搅屎棍。
时月只是嗑着瓜子花生,饶有兴致地听李誉骂。
骂到激情处,时月还会附和的鼓两下掌。
而与此同时,被封了半年的春归楼里,竟是传出了清寥的琴音。
琴音和着夏季湿热的风,引得后院的竹叶轻晃,发出细微的响,就仿佛是在迎合那几个从指尖蹦出的弦调。
翠竹之间,一名银衫男子坐于蒲团上,抚弄案上的古琴。
琴音时续时断,时快时慢,并不是一首完整的曲子。
阳光难以拓落到密集的叶间,阴影处,充斥着一种无形的肃杀。
分明只有一人,却不止一人声。
她这一军,将得甚是漂亮。
贺北淮一身的脏水,今日诸位算是平分了。
星天鉴司空陈书的声音自顶上传来:宋衍,你倒不必说得如此轻松,莫要忘了,这脏水你也有份。
一道清朗的男音响起:宋衍当年便对咱们这位地首念念不忘,斗奴场一战,怕是将他的心都勾去了。
宋衍不恼,笑道:都是为了一个目的,行知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若非陈书当年被地首打得心生阴影,我这个文弱书生,哪里犯得着以武会同门?陈书:你!再提此事,今后尔等便不必再叫我议事了!看,恼羞成怒了。
宋衍还在笑,眼看局面一发不可收拾,另一个沉闷的男子声音也响起来:你们有心思斗嘴,还不如想想如何加快脚步。
师者已尽力拖延了贺北淮三月之久,你们的进度却还是如此慢。
哎,我们真是不中用了,看看,连后生晚辈都开始批评我们了,真是……宋衍两指间夹着一片竹叶,袖口一动,便听左边有人闷哼了一声。
不消片刻,一滴温热的血就绽开在灰土上。
宋衍这才把话说完:不知大小。
你!那沉闷的男子音将要说什么,四司之一的江行知出声打断:好了,说回正事吧。
贺北淮故意瞒下南越、北燕和亲之事,用意已是十分明显。
看来,他早怀疑南越皇室里,有我们的人。
这几年南越、北燕屡屡交战,皆是攻守有度,两边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贺北淮能猜到,不奇怪。
宋衍道:如今南越的公主落脚行宫,这燕帝……嗤笑一声,不屑说:真是个重色的胚子,没辜负他爹的传承。
只是,这公主倒是也有意思。
后院一阵死寂。
良久,陈书才道:公主有异,我们是都达成共识了。
不过,贸然躁进,贺北淮便能坐实,南越皇室的确有我们的人。
如此一来,青龙司也藏不了多久了。
宋衍指下勾出一个弦音:陈书,该你动了。
无人应答。
几阵风过,后院重归静谧。
宋衍闭了闭眼,低头继续拨弄着琴弦。
一入七月,槊城便接连下了好几日大雨。
时月最不喜欢湿漉漉的天,尤其讨厌下雨天在外行走,鞋子和裙摆都会被雨水沾湿。
她这个怪癖自小便有。
阳光正好时,她能在外疯跑一天。
可一旦遇到下雨,就算天王老子来了她也不愿出门。
早些年就因为她这怪癖,有几回贺北淮要外出应战,生怕时月一个人在家遭了对家的暗算,便给时月套了件蓑衣,背着她去砍人。
结果由于那天雨大,原本就挡了些视野,贺北淮眼神不好,又加上背着时月,导致他砍人还砍错了……自那以后,贺北淮就决定好好教习时月武道,让时月自保。
每每念及旧事,时月眉梢眼底里都带着些许笑意。
她倚在松涛阁顶层的木门上,抱着手看烟雨濛濛中的街景。
李誉来找她,生怕惊扰到时月,悄无声息地走到时月近前,方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师父,你在想什么?想故人。
李誉默了默:师父的故人,是首辅吗?时月缓缓收回视线,凝视着眼前的少年。
李誉聪慧,能看透她和贺北淮的关系,时月并不诧异。
她笑了笑,突然问:你如何看贺北淮此人?非同路人。
简洁四个字,便说明了立场。
时月没再多说什么,又转头去看雨幕,听着潇潇风雨中的檐角玲响。
我让师父失望了吗?没有。
他那条路,原本就没有同路人。
那师父为何不曾阻止?时月那双好看的碧瞳倏然间黯了些神色。
这个问题,她也问过自己,可是,怎么阻止呢?是要劝他放弃这个天下,还是劝他徐徐图之,不要把几代人才能做成的事,压在他短短的一生里。
那样……他还是贺北淮吗?时月没有答案。
她敛低眼眸,抱着手一言不发,好似陷入了一个无解的困境。
李誉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忽闻街上马蹄行来。
两人定睛望去,便见马奈带着兵,护送一辆马车到了相府门前。
待队伍停下,马奈亲自撑伞去接马车里的人,长乐便一脸沉重的从车里下来,和马奈一起入了相府。
他们来干什么?时月蹙着眉头。
李誉也一脸不解:不知。
公主素来不愿踏足我们家,怎么会和马叔叔一起来了?莫不是朝里有急事,他二人来找爷爷的?那岂不是要扑空了?你爷爷不是跟你爹去城外赈粥了吗?是啊。
爷爷每逢月初都会和父亲去城外赈粥,马叔叔是清楚的……师徒俩你看我,我看你。
不稍一会儿,就双双看见长乐和马奈在下人的指路下,朝着松涛阁的方向走来……时月:……李誉:……时月: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俩是结伴搭伙上门找我麻烦的?李誉木着一张脸:恕我直言,以师父的行事作风,谁上门找你麻烦我都不觉得奇怪。
嘿,你这孩子,怎么竟瞎说大实话呢。
李誉继续木着一张脸:你跑吧,回头我去通知爷爷。
用不着叫你老爷子,我一个人能打赢。
李誉:……你站远点。
时月轻轻推了李誉一下:免得待会儿血溅你脸上,你这爹宝男又该招你爹心疼了。
你叫我啥?爹宝男。
……很好。
今天的师徒情谊暂时是走到尽头了。
少顷之后,长乐和马奈便当真站在了七楼竹室的外面。
长乐眼眶发红,两只眼睛下,挂着一圈浓浓的淤黑,像是很久没有睡好觉了一般。
她穿着一身粉色的裙子,厚重的裙摆已经打湿不少,两只纤细的手拎着滴水的裙摆,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她一脸倔强地盯着坐在案前的时月,那样子,竟有几分咬牙切齿。
时月和她对视了一眼。
……到底又是哪里让她惹这小公主不高兴了?时月本着熊孩子能救一个是一个的心态,刚起头说了个你字,蓦地,变数突生,长乐她,就这么……跪下了……时月:……站在案旁的李誉:……师徒俩互看一眼,时月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去扶公主,而是偏着脑袋和徒弟探讨。
你快点,掐我一下。
李誉:???我看看我是不是在做梦。
李誉没好气:你不是。
那就奇了怪了,难不成我是什么时候跟人偷情生了女儿连我自个儿都不知道?现在这架势是要认祖归宗吗?李誉:???这是可以说的吗?他师父还有没有救了?时月的自言自语不重也不轻,恰好足够被马奈和长乐听了去。
长乐气得浑身发抖,马奈怒喝:你再胡说八道我撕了你的嘴!天呐,难不成你们听见了?时月装模作样的捂嘴惊讶,马奈一看她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动作,就觉一阵眼皮子跳,立刻补充了一句:你还不速来扶起公主!扶什么扶,她主动跪的。
跪片刻也是跪,跪半天也是跪,那膝盖都落地了,你们也不能吃亏,就勉强多跪一阵儿吧。
李誉惊呆了,他师父的逻辑,简直无懈可击。
那可是公主!马奈也气疯了:你!长乐扬了扬手,阻止了马奈的话,又是那般倔强地看着时月。
此番时月闲闲审视了她一通,终是收敛了玩笑意。
这下跪,要么是跪神佛天地,要么是跪祖宗长者,这两个可能,我应该都不是。
时月身子稍是前倾些:有求于我?长乐咬着唇,没有应声。
她像是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要如何低声下气地开这个口。
能把一国公主逼到这个地步,必然不是小事。
时月转眼看了遭阁外不歇的水帘,这槊城,变天了。
她住在相府上,没有听到丝毫消息,只能说明,是李温故意瞒她。
到了今日,还有什么可瞒的?时月闭了闭眼,倏尔皱起了眉头。
长乐那边也终是下定了决心,咬着牙关从嗓子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请你帮本宫,本宫……想进翠微宫。
翠微宫。
时月沉吟须臾,道:翠微宫不是城外千叠峰上的行宫吗?你是公主,要进那处,谁能拦你?长乐愕然地看看时月,又和马奈面面相觑了一下。
她脸色骤变,提着裙摆站了起来。
时月,本宫今日来,已是放下了所有身份脸面,做小伏低,你竟敢戏弄本宫!不是戏弄。
时月的面上半丝笑意也无,碧瞳生寒,定定落在长乐身上:而是我消息闭塞。
说吧,贺北淮……他做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