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粮之事如何了?各地运粮尚算顺利。
从南阳穿黔中至象郡,脚程快的话,应当只需半月。
韩将军那方已接到明秀的消息,率兵前去接应明秀了,你无需担心。
夜风习习,漆黑的天幕上,填满微闪的群星。
风里带着一丝河畔的青草气,有些潮湿,又带着股清甜。
这临河的小村子,统共只有二三十户人家,家家都是简陋的茅草屋,条件比槊城外城的贫民窟都不如。
但此时每间屋子里亮着微光,与天上星交相辉映,偶有几缕炊烟从窗口里逸散出来,平静又祥和。
就像是没有打仗的年头,万家灯火的一片极小缩影。
时月和柳予安就坐在这样一间茅草屋外。
头顶着繁星,堂堂御史大夫,堂堂鬼谷地首,盘腿坐在两个草垫上,中间摆着张小矮桌,上面放了一壶凉透的茶,以及两个边沿都破损的土陶杯子。
说是茶,还附庸风雅了些,其实就是村里几户人家知晓柳公来了,东拼西凑了一些低劣的茶叶,品种不同,还不足泡一壶茶的量。
时月也不介怀,自个儿倒了杯凉茶下肚。
柳予安自然不会等着她给自己倒茶,索性也斟了半杯。
刚要举杯饮一口,就听见屋子里传来阵阵肉疼的吸气声。
柳予安侧过头,瞄了眼透着光的窗户,感到一阵牙疼,茶也喝不下了。
少时,他听时月问:韩将军……就是你说对贺北淮有意思的那位将军?柳予安:……柳予安又瞄窗户:你小点声。
为何?三皇子曾在军中历练,与韩将军情同姐弟,若是听到你对韩将军出言不逊,定不会与你甘休。
哦。
时月撑着头,拉长尾音应了一声,接着面无表情地大声说:韩将军不行啊,我不在这么几年,她靠着世家背景边关兵权居然都没把贺北淮拿下,干什么这会儿听见贺北淮去南境,还眼巴巴去接,这不是自降身价吗?柳予安:……很快,柳予安就听到屋子里传出一阵挣扎的响动,以及一个姑娘劝说的声音。
三皇子,您别动,正给您上药呢,您这后背皮开肉绽的,下不了床啊!那响动又持续了一会儿,果然就不动了。
时月冲柳予安挑挑眉:你看,孩子不听话,打一顿就好了嘛。
实在一顿不行,你放心,我以后天天按三顿打。
柳予安点头:哦,那我就放……柳大人猛地回过神来:我放什么心?是我让你打三皇子的吗?我今天这账还没跟你算呢,你怎么什么屎盆子都往我头上扣?时月忍俊不禁:柳公如此风雅之人,怎么用词这般粗鲁啊?碰上你,何人还能自持风雅。
时月又笑。
待她笑得够了,才一副慵懒漫不经心的样子道:你柳家屹立北燕,我又暂时不能离开槊城,要保这几十个人,唯有你这处最安生。
你倒是和明秀一样,逮着便宜就占。
我是欠了你们师兄妹。
哎呀,都是一家人,说什么欠不欠的,你的就是我的。
柳予安:……你敢不敢脸皮再厚点?柳予安用眼神鞭挞着时月。
时月厚颜无耻,毫无察觉。
她仰着头,碧瞳里印的是云聚云散。
贺北淮那边,我没什么可担心的。
他去南越,该担心的是南越太后。
倒是予安你……这予安两个字,着实让柳大人心惊肉跳了一把。
时月笑着瞅他,道:贺北淮走了,槊城要是有你坐镇,怕是也稳妥了一些。
?柳予安脸色一垮,突然觉得自己可能中了计。
校事卫……皆是由鬼谷门徒组成。
门徒忠于天首,那……地首的话,难道他们敢不听?柳予安气急败坏地瞪了时月一眼,起身就要走。
时月不慌不忙道:哎呀,来都来了,玩几天嘛。
柳予安一言不发,还在径直往前。
时月:你要是不想玩几天,要不就委屈一下,和商炀一块儿,躺几天?柳大人迅速转了个弯,走回来坐回原位。
像是要压住满肚子火气似的,端起凉茶狠狠灌了一杯。
看时月笑得前仰后合,他没好气道:敢情你去上林苑之初,便开始算计我了?不愧是鬼谷的地首,好一招一石二鸟。
好了好了,你别气。
时月主动给柳予安倒了茶赔罪:你执掌校事卫,槊城里的风吹草动,都能被你瞒得死死的。
如今贺北淮又不在槊城,你必然怕我犯险。
你既然知晓,又何必兵行险招?星天鉴司空轻易让贺北淮离开王都,不就是想借机把矛头瞄到我身上吗?既然如此,我不若推波助澜。
我心知我领着人到了长鹤码头,你定然会上门问罪,如此一来,我就能留下你了。
柳予安叹了口气,已是看透了她所思所想。
只要我不在槊城,迟早会引起马奈等宗亲的怀疑,他们查到上林苑出事,是迟早的事。
就这两三天吧,所以,还请柳公暂且卸下一身风波,逗留几日。
茅草屋内,趴在床上的商炀将屋外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一名年纪与他相仿的姑娘刚给他上完药,拎起药篓子,叮嘱商炀:我已给三皇子的伤口抹了草药,这几日,您注意休养,尽量减少下床。
商炀稍作颔首:多谢。
姑娘冷淡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径直背起药篓子出了门去。
徒留商炀一个人,看着窗框上投射出的暗影发呆。
一石二鸟……所以,时月来救他,也是一场算计吗?倘使不牵扯到下一步的谋划,她是否还会出现在上林苑?还是同不肯认他为徒的首辅一般,根本不在意他的死活?商炀的眸光有一瞬间格外黯淡。
他闭上眼,像是突然被抽空了气力。
屋外的时月和柳予安送走了那位姑娘,又悉悉嗦嗦地说了好一会儿话。
商炀已经不想再去注意他们说的是什么,只间或听到柳予安提起给他治伤的姑娘是一名孤儿,她的父亲死于运河修建,母亲也在父亲死后不久就病逝了。
那姑娘被柳予安收留在这个村子里,兴许是因为母亲之死,她喜欢钻研医术,常常去山里采药,给村子里的人们治病。
后来时月又说了几句,商炀捂住耳朵,不想再听。
及至他后脑勺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他才发现时月和柳予安不知何时进了屋,就站在他面前。
他下意识要拉过被子遮住自己裸露出来的后背,时月见了,抄起两只手没心没肺地笑。
你羞什么,又不是我一个人进来的。
商炀把头别向内里,不搭理时月。
时月默了默。
柳予安见状,小声道:我就说了,让你别讲韩将军的不是。
我那不是中肯之言吗?这孩子也忒护短,还挺有我们鬼谷的风范。
商炀嘴快地想要解释点什么,可心里一阵滞闷,又不吭声了。
时月和柳予安自然能察觉到他情绪有异,可两人都把商炀当作小辈,对于大人来说,小孩子偶尔撒点没道理的脾气,大人也不会过多去追问。
商炀心里明知如此,但越是知晓,就越是烦闷。
分明,这两人也没比他大多少。
商炀刚要赶客,时月冷不丁地蹦出来一句:二月十八,是你的生辰吧?商炀一怔。
好半晌,他才反应过来:你怎知道?哦。
那天去上林苑的路上,随口问了长乐。
这丫头哪儿哪儿都不行,就记性还不错。
……商炀不知该哭还是笑。
时月又把柳予安往前一推:我一个当师叔的,理当备些好礼,但眼下时局特殊,我手边吧,也没什么好玩意儿……其实是有的。
就是用来诓过柳予安的那个石头,想必也能诓住商炀。
不过同样的坑,时月不屑挖第二次。
于是,她大言不馋道:索性我就送你个人吧。
一脸麻木被时月一日之内连坑三回的柳大人:……商炀不解地看着两人。
时月见柳予安无动于衷,用力撞了下柳予安的肩膀。
弱风拂柳的柳大人被徒手撕虎的鬼谷地首撞得往前一踉跄,不满地瞥了时月一眼,随后硬着头皮朝商炀微微一笑。
商炀下意识地后挪了半寸,拒绝的托词尚未出口,便听柳予安温厚的嗓音响起。
三皇子,应你这位……师叔之请,我厚着脸皮,愿当几日三皇子的伴读。
从前明秀授你治国之策,纵横之谋,这些方面,我自是比不上明秀。
是以我思来想去,便陪三皇子读一些书,明一些理,未知三皇子愿不愿意?实则,时月说的是让柳予安多教商炀一些东西。
商炀出生在贫苦人家,是他娘独自抚养,又长于战火之中,虽确实是天资聪颖,但打小没有读过多少书。
贺北淮这个当师尊的,现如今的教育方法多少是有些变态,早已不见旧年抚养时月那般的细心温柔,是以同样是当长辈的时月,总想着弥补一下她师兄那不靠谱的教育模式。
诚然,她自个儿揍商炀的时候也没拿捏住下手的轻重,可好歹是真心实意地帮商炀铸造武学根基。
武有了,自然就少不了文。
柳予安还没来,时月就决定了人尽其才,要柳予安当几日商炀的老师。
只是柳予安向来自谦,不敢妄居皇子之师,便说了陪读这一词。
商炀的眸光在两人中间来回了好几转,忽而鼻头一酸。
已有许多年,无人问津他的生辰了。
便连如他亲姐的韩韫,都因常年出入沙场,根本不在意这些小细节。
偏生与他相处并不久的时月,问了他生辰,许了他一个生辰礼。
商炀抿了抿唇,挣扎着起身下床,两手作辑,郑而重之的,向柳予安行了一礼。
多谢先生,商炀愿听先生教诲。
不是柳公,而是……先生。
二月的槊城,正值冬春交替,枯叶未腐,枝头已抽出了绿芽。
乍暖还寒时候,城外山头凝了一个冬的雪也在慢慢融化。
本是万物复苏的季节,人间却在战火纷扰之下,不见春来的欣喜。
百姓们依旧活得惶惶不可终日,上位者仍是满心算计。
独那南边的码头村落,得了几分世外的清闲。
一连好几日,泰安河畔都回荡着三皇子商炀的哀嚎。
每天早上起来赶着搭建新茅屋的公公们,都能齐齐蹲在屋顶,神情复杂地看着远处河边的时月打商炀,一打一个准。
毫不夸张地说,就连给商炀上药的医女都看不下去时月这么个打法,冷言冷语的把时月说了一顿。
结果,时月还没反驳,商炀就急忙跳出来替时月开脱,搞得医女两头落不着好,后来便懒得再来给商炀上药了。
某天柳予安实在于心不忍,郑重地问过时月,为什么非要用这种方法,难道鬼谷的武学,都是挨打挨出来的吗?彼时,时月认真回想了一下,答:不是。
我习武那阵儿,贺北淮连我小指头都没舍得碰。
听到这话的柳大人:……柳大人心情复杂:那你为何要如此对待三皇子啊?时月看着趴在地上试图爬起结果因为受伤沉重又趴回去的商炀,摸了摸下巴,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因为他不是我亲生的师侄?柳予安:……不远不近恰好听到这话的商炀:……当天下午,还在负伤的商炀就拼尽全力和时月对打了一场。
说到底,商炀是少年,又在军中也历练过几年,皮肉伤自是好得快,适应能力也十分强,这么一来二去,不过数日,时月的铁血教育竟也迅速见到了成效。
商炀从最开始的只能挡住一两招,到后来能过十几招,再到时不时还能反击一下时月。
虽然,这反击从未成功。
虽然,每每仍以商炀趴下告终,但就连柳予安这种武学门外汉都能看出,商炀确确实实在飞快地进步。
自那过后,柳予安便不再置喙时月欲上峰顶窥青天,先叫汝母不识汝的诡异准则……除却练武,其余时候,商炀便是在柳予安的教授下博览群书。
有时候是前朝的史记,有时候是名人的传记,又有时候,花个三五个时辰,两人一桌,坐在河边一株不知名的大树下,从日到夜,对弈一局。
柳予安性情宽厚,便是对弈中,也会与商炀有说有笑。
他偶尔会说起一些坊间的趣事,又或是听商炀聊几句从前在军中的过往,再稍评几句,点到即止的告诉商炀一些他人不曾说透的道理。
商炀常常看着对面眉眼带笑的柳予安,脑海里就不禁浮现出另一个人来。
那人每每对着他,总像眸中覆着一层经年不化的寒霜,指责他,训斥他,极尽严厉,从不见赞他半句。
可他分明见过,那人对着柳予安时、对着时月时,是有过笑意的。
商炀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得到那个人的认可,又或是,那个人的心中其实从来没把他当过徒弟,他永远也得不到一句认同。
一想到这些,商炀脑中就有念头一闪而过。
若是……当年在四皇子的马蹄下救过他的人是柳予安,收他为徒的是柳予安,那是不是他也能拥有一份师徒间的温情?每当此念萦绕,时月就会刚巧出现,宛如一把锋利的刀,把商炀心中所有不该妄存的枝桠斩断。
他不入鬼谷,何以遇见时月。
商炀低垂眼眸,将这更不该存在的妄念压制在心海深处。
那几日,对于商炀而言,是他生命里为数不多的温暖。
练武、习文,他还学会了下厨,每到日暮,都会亲手做几个小菜,和时月、柳予安一起一边用膳,一边谈笑风生。
最开始柳予安觉得让商炀下厨不合礼数,被时月劝住,又听商炀是为了表示感谢,方才坦然受之。
这么一晃到了二月底,柳予安终于是有点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