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槊城之外的南边百里处,有一条运河,名曰泰安。
此河贯穿燕国南北,从王都槊城一直延续到两千里外,与南越相交的象郡。
虽这名字里蕴含着国泰民安之意,可在天下人看来,却属实是嘲讽。
因这运河,是贺北淮主张修筑。
就在他成为北燕首辅的第一年。
那时候的贺北淮,才刚灭了西梁二十万主力军,致使西梁一路走向覆灭,壮大了北燕。
又刚巧燕主薨逝,他辅佐商邕上位,重创了在易储风波里就落了劣势的宗亲世家们。
那会儿的贺北淮,真是风头炽盛,甚至在北燕的百姓眼里,他或可成为结束苦难的救星。
可谁都没想到,他成为首辅的第一道令,便是修泰安河。
北燕境内,但凡年满十四以上的男丁,都被官府征去,日以继夜的挖凿运河。
那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整整四年光景,上百万的男丁,凿出了这条贯穿南北的河。
而这条河下,被无数人的尸骨填满。
那些都是累得呕血,倒在这条道上的人。
亲眷无法为他们敛尸,他们就这么被监视的官府中人,随随意意的丢进了河道里。
随着风吹日晒,被乌鸦啄食,渐渐化成白骨。
很长一段时间里,河畔总有女人的哭声,总见魂幡招招,黄纸铺道。
也很长一段时间里,百姓们痛斥贺北淮,有痛失亲人不怕死的,日日在贺府门前含冤哭诉,撞得头破血流。
贺北淮有时就静坐在西厢,听着外面的骂声,毫无波澜地独自对弈。
及至商邕为讨好他,抓了一波百姓斩首,再到贺北淮创建校事卫,残酷地消弭那些反对他的声音,朝廷百官风声鹤唳,更遑论民间。
敢当众骂贺北淮的人越来越少,各地官员严令禁制在河边祭祀,慢慢的,这条河就平静下来。
没有女人的低泣,也不再见那漫天的黄纸。
每年春至,河岸两畔绿树成荫,还颇有些风光如画的意味。
河上船只往来,有时运的是盐,有时是顺河南下的人。
但途径这条河的人都心知肚明,那绿树,那繁花,皆是人血所化。
而这笔帐,扎扎实实地记在贺北淮头上。
时月带着上林苑余下的四五十人成功越狱后,选的落脚点便是这泰安河源头处的码头——长鹤码头。
此地有一小村子,离码头不远,又人烟稀少,看起来倒是个暂时落脚的好地方。
只是因为挨着槊城,大部分人心里还是惴惴不安。
没越狱前,与虎狼争日子,兴许还能苟延一下。
如今选择越狱了,一旦被人发现,那就是立刻身首异处。
大部分阉人已是数十年不见外面的天日,一时踌躇,也不知听时月的是对还是错。
商炀耐心安抚了一阵儿老公公们,又抬眼看向不远处正和村中人交涉的时月。
他们来得早,码头工人们还没去上工,这会儿正拖家带口的被时月洗脑……没一会儿,就见时月分了一些银子给大家,男人们迟疑着接了,点点头,便各自散去。
时月拍拍手,走回商炀面前。
商炀皱眉道:你跟他们说什么了?年纪最大的黄公公也急忙追问:菩萨,我们在这里落脚能行吗?我们走了不过一夜,想必离王都尚近,我怕有人找来。
另几人纷纷附和。
是啊。
我们倒是贱命一条,死就死吧。
可您和三皇子救了我们,三皇子还违抗了皇令,离开了上林苑,我们怕……连累你二人。
要不我们还是离开吧,就算被人抓了,我们也绝不会出卖您和三皇子的。
时月冲众人摆手,好整以暇道:你们就安心在这儿住着,绝不会有事儿。
就算有事嘛,那有人扛着。
商炀眉头一跳,直觉不妙:谁?你不会又坑了师……他话音顿了顿,紧接着眸色略显暗淡,改了口说:坑了首辅吧?时月将这孩子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啧了一声: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没坑过还叫自家人吗?你先别急哈,下一个就轮到你。
商炀:……商炀:???商炀一点都不想成为她的自家人,结果时月没给他这个机会,大大方方揽住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教育道:当师叔的今天就好好教你两招。
第一招,你要记住咱们师门的传统,坑人是门技术,不能老逮着一个冤大头往死里坑。
商炀:……此时此刻正远在天边处理赈灾事宜的头号冤大头贺首辅:……贺首辅打了个喷嚏,望了眼天,总感觉有人在背后说他的坏话。
丝毫没有心灵感应的时月还在继续教孩子:所以,我这回换了个人坑。
商炀:你敢不敢说出是谁这么倒霉?时月曲起食指敲了下商炀的脑门。
那动作,带着几分长辈调教晚辈后生的意味,商炀很是不喜欢。
他想推开时月保持点距离,可不知怎么的,时月的手揽着他的肩,他鼻下萦绕着时月身上的气息,这手便无论如何也伸不出去。
时月的衣衫上,带着一丝露水与晨时青草混合的淡淡味道,说不上芬芳,却总让商炀觉得,很适合时月。
犹如在他的认知里,可以用来形容时月的一句话——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正思量着,脑门上又被对方不轻不重地叩了一击。
你瞎琢磨什么呢,师叔跟你说话,你还敢发呆,是不是想体验师门酷刑了?商炀这才不得已后撤一步,和时月拉开距离。
我已过十八,不是你口中的孩子,你……你和我保持距离。
时月怀里捞空,干脆地收了手:行。
我刚问你的话,听见了吗?商炀:……没听见。
于是,商炀木着脸不耻下问:哪一句?时月抬手就想打人。
商炀迅速又撤一步。
见数十公公们瞧着自己,时月为挽留自己的淑女气质,虚晃了一下,摸摸鼻头:你看看这村子,有何不同?商炀听她这一提醒,方才认真回想刚才的一路,四处审视着。
片刻,他道:长鹤码头我以往在京中听闻过,地处要道,但鲜少有商船和普通人出没。
便连马叔等人,也未曾把手伸到这边来。
彼时我起过疑,料想此地是首辅专运士兵南下的码头。
可今日所见……他稍作停顿,接着说:从山道转出时,我从高处看到了通往码头的大道,太窄,不适合暗中转移兵力,所以,不可能是军机道。
时月嘴角噙着丝笑,眼中不掩欣赏的神情,点了点头。
一旁的公公们也都是侍奉过王公贵族的,大部分看得出商炀绝非池中物。
尤其是黄公公,一脸欣慰得仿佛是自己孙子成了才。
商炀寻思少时,说:与你交谈那几个男性,我见他们鞋边隐约有白色颗粒,若是我没猜错,那应当是盐。
他已说明到了此处,时月轻轻鼓了掌:兵荒马乱生死攸关里,还能观察入微,不错。
得到时月的认可,商炀却完全不见喜色,反而是皱起了眉头。
因为他知道,北燕的盐,是被一家垄断,那就是柳家。
难怪,马奈等宗亲不敢把手伸到这长鹤码头,也难怪,这处人烟稀少。
这就相当于是贺北淮划给了柳家的地界,各方势力都默许此处是专给柳家运盐用的。
时月把众人带到这里,坑的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商炀抿了抿发干的唇,还是没忍住道:柳公知道你这么损吗?时月摸下巴:以前是知道我损,但估计还不知道我能损到这种程度。
商炀:……她怎么说起来还能自带一股子骄傲?!到底在骄傲些什么?商炀正疯狂不解,就听时月交代道:诸位先去落脚吧。
我方才已给村子里的人家说好,暂由他们收留诸位,此后,尔等可在这村子里砌房安家,愿诸位人生重启,万事平顺。
一句祝福,一句安家,让被关了多年,日日不知何时身死的人落下泪来。
时月想伸手扶,却扶不起这么多跪她谢她之人。
只能待得众人擦着泪谢完了,她才挥了挥手。
黄公公一瘸一拐的带着众人前往村落,商炀目送完大家转过头来,就对上了不知何时欺近的时月,冲着他咧嘴一笑。
这一笑里,商炀这少年人好像被什么东西在心口戳了一下,于二月微寒的河风里,那东西就这么霸道而蛮横的在他血肉中生了根,发了芽。
那是情根。
商炀还沉浸在时月那弯弯的眸子里时,便听到了一句来自师门的谆谆教诲:我想过了,就你在上林苑差点被老虎生吞活剥了的能耐,确实是有点配不起我们鬼谷高徒这样的名讳。
当然了,主要是不配当我这鬼谷地首的师侄。
商炀怒道:谁要当你师侄,我都没承认……时月一根手指按在商炀嘴唇上,商炀一触即那片温热,当即呆了,只眼巴巴听时月道:嘘,别反抗。
反抗也没用。
从今天开始,我将接过你师尊的大棒,好好授你以武。
时月一脸高深莫测的撤了手。
商炀一听她要教自己武学,隐隐有点期待。
毕竟……他也不得不承认,时月强得令他望尘莫及。
于是,商炀问:如何教授?时月想了想,答:欲上峰顶窥青天,先叫汝母不识汝。
商炀:……商炀:你不要以为我听不出你是要把我打到我娘都认不出。
时月假装惊讶地捂嘴赞叹,然后就不知道从哪就掏出来一根结实的棍子,向商炀展示了一下。
商炀:你何时藏的?时月:就先前山里,看着能打人,就藏袖子里了。
……多大仇?时月掂量着棍子道:既然你这么聪慧,我就不多解释了,咱们废话不多说,接招?……那一日,整个码头村落,都能听见那年方十八的少年人,发出的杀猪一般的惨号……与此同时,槊城里的校事卫因监管着王都百里的一草一木,上林苑的动向很快传到了这里。
彼时,柳予安正坐镇校事卫,周旋着各地征粮之事。
他埋首于一沓文书中,便听堂外的长廊上,传来极轻极快的脚步声。
此间的校事皆是贺北淮的心腹,亦都是些擅武之人,行步轻而快,一眨眼就能从远至近。
早些时候柳予安也问过贺北淮,这么多校事出生何处,为何都尽忠于他。
那时柳予安方才知晓,鬼谷两派分支,天首一方,四司一方,各有门徒。
而这些校事,就是忠于天首一边的门徒。
两扇堂门阖着,柳予安隐约听见屋外之人掀开衣袍跪地的声响,低声上秉道:柳公,上林苑有异常。
柳予安细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
自他放任时月去上林苑,他就知晓,必有麻烦上门。
柳予安放下手中笔,问:最糟的,莫过于时月将内中人都放了吧?她回来了吗?屋外的校事沉吟片刻。
柳予安登时觉得事情可能比他想象中还糟糕。
这念头将一落下,果不其然,外间人道:内中总共余下四十七名前朝阉人,以及三皇子商炀在内,皆被带走了。
柳予安蓦地站起来:去往何处?屋外人又沉吟了一下。
这一下,柳予安眉峰直跳。
然后,他就听外面的人给了他一个晴天霹雳。
去长鹤码头了。
被时月坑哭的冤大头柳大人:……半柱香后,柳大人就抱上要紧文书,坐上了去长鹤码头的马车。
他一边在马车上批文书,一边琢磨着如何数落时月。
时月这个不靠谱的,坑她师兄就罢了,居然坑到了自己头上。
直到日暮之际,柳大人独身入了临近码头的村落,见到被打得鼻青脸肿趴在地上呕血的三皇子,所有打好的腹稿,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滚回了肚子里。
原来……时月也不止坑他和她师兄……她连孩子都坑,属实太没人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