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老曾也带着下人将水抬了进来。
贺北淮摸着时月的身体已是极凉,这才关上了窗户。
他谴退老曾等人,继而脱了时月的衣衫,只留了一件薄薄的亵衣。
他将时月泡入桶中,又在边上多置了好几盆炭火,烘得整个屋内热如酷暑。
中途老曾进来换烧完的火炭,呆了短短一会儿,便已热得受不住。
他开口想说点什么,却见贺北淮坐在水桶边上,一动不动的注意着时月的动静,老曾话到嘴边,仍是咽了回去。
熬到丑时,时月身上的三根定骨针总算是找到了位置,两根在蝴蝶骨上,还有一根扎在气海处。
因着寒热交替,针已在皮肤下隐隐可见。
贺北淮从药箱子里取出一把小刀,在火上烤了一遍,然后走回了浴桶边上。
他沉着眉眼打量时月片刻,用刀刃比划在时月背部的一根定骨针上,不动声色地划破了雪色的肌肤。
时月大抵是稍微清醒了一些,轻如蚊呐的闷哼了一句。
取针的过程十分痛苦,若是换做寻常人,只怕早已受不住。
好在时月经年习武,到底是摸爬滚打惯了,是以忍耐力好上一些。
饶是如此,才取第一根针,她的两颊也已浸出了细密的冷汗。
刀刃再进一分,时月禁不住巨大的痛意,两只手死死地扒拉在浴桶的边沿。
贺北淮手上动作顿了一顿,听得她似是吸了一口气,哑着嗓子喊:贺北淮……贺北淮低低的应了一句,看似无动于衷,只嘱咐了一句:别动。
紧接着,他继续落刀。
时月咬紧牙关,实在痛得狠了,连说话都开始哆嗦。
你、你跟我讲点什么,让我分分心。
我要是分了心,你就容易死在这三根定骨针下。
时月抿了抿唇:本来也不是没死过……贺北淮默然少顷,启齿道:那你想说什么?以后我们生几个孩子?……这种时候,你就不能想点正经的事?正经的事……正经的事先前路上不就说完了。
我这会儿正疼得厉害呢,你先哄哄我。
贺北淮腹诽着哄也不是这么个法子,但心尖儿却是软了下来:孩子……孩子的事,我没考虑过。
那你现在考虑考虑。
贺北淮无语地瞅了瞅时月的后脑勺,沉思片刻,淡声道:随缘。
时月知他是不想给自己过多的希望,暗自叹了口气,自顾自说道:我想过了,将来若是你我二人闲下来了,还是回云笙谷去住。
那边儿人少,土壤也肥,适合你种地。
贺北淮:……贺北淮此番道:是你种地,我可以替你解决口头上的疑难杂症。
时月哭笑不得:你懒就算了,关键你还懒得理直气壮……唔……适时一根针取出,贺北淮将其放进铜盘里,叮的一声脆响。
时月的身子佝偻着,稍稍前倾,抓着桶边的两只手青筋暴起。
她缓了好一口气,才把喊痛的声音遏制在喉咙里。
贺北淮很快清理了时月的伤口,洒上药粉,便又开始取下一根针。
时月还想再耍两句嘴皮子,但很快,她便疼得难以吭声,饶是她如此能忍痛的人,剩下的两根定骨针也去了她半条命。
她说话的嗓音都在颤抖,轻轻地问:贺北淮,你有没有听过……听过红雪?贺北淮正凝神取针,微微皱起眉头:你先别说话。
一讲完,见得时月两只手用力到几乎要捏碎木桶,知她疼得狠了,责备的话在齿边转了一圈,还是改了口。
什么红雪?闻所未闻。
这是……东夷的一个古老传说,我爹说,起源自上古时期。
贺北淮似乎语气里都带了笑:那倒确实挺远。
时月知他不信这些久远又没有文字记载的东西,却还是说了下去。
那时候,东夷有一个部族,叫……唔……叫赤厥,据说,他们能感应天地。
他们的祭司曾留下一句话,若此世间有圣者丧,将天地同悲,山河同泣,天降红雪。
这红雪将指引圣者归往极乐。
贺北淮声线淡淡:所以呢?时月想了好一会儿,嗓子都有些暗哑:什么是极乐?贺北淮,若你遇上这一场红雪,要去往哪里呀?时月微微侧着头,余光看到那一袭靛青色的衣裳。
贺北淮已取出最后一根定骨针,时月疼得闷哼了一下。
他将定骨针放在铜盘里,端起来径直走到窗边的桌前。
他处理着定骨针上的血色,窗缝中,有寒风涌进来,一粒雪花顺着风势,飘落在贺北淮泛青的手背上。
他的手在颤栗。
贺北淮定睛看着那一点白雪渐渐融化,耳边似乎是凄厉的风响,又似乎是许多人的哭喊。
那些人在骂他,说他丧尽天良,不得好死。
又是在呼救,求贺北淮放过他们。
贺北淮闭了闭眼睛,其中的一个声音,如同一把利刃,猛然扎进他的胸口。
——师兄,救我。
贺北淮瞬间睁开眼来,里面是风起云涌的墨黑,他的胸口轻轻起伏着,那种尖锐的疼痛竟让他的颊边冒出冷汗来。
他五指蜷缩,紧握成拳,遏制住颤栗。
良久。
他又是那副不动声色的样子。
且不论这传说真假,便是真的,若此世间有圣者,也该是如左相李温那般的人。
我出生鬼谷,是魑魅魍魉。
便是有极乐之地,也不收我。
贺北淮一边答着话,一边就将三根定骨针的血擦干净。
等不到时月的回应,他索性转头一看,才晓得时月是痛晕过去了。
她的两只手仍是撑在木桶边,就算是晕过去,也保持着几分气势,独独那脑袋拉耸着。
贺北淮见她如此,也是哭笑不得。
恍惚间,又想起来少时他带时月行走江湖的日子。
那会儿的时月不过八岁光景,虽然外表和同龄的小女孩儿没有区别,可她那性子和心思,却着实是区别大了。
别的小姑娘们都喜欢扎辫子的年纪,她却萌生过梳头太麻烦,干脆去剃度的想法。
那天的时月早早跑去尼姑庵外等着,就想求个师太给她剃光头。
恰逢那间尼姑庵原本也没什么香火,师太每天都在为了化缘的事发愁,一见时月长得可爱机灵,颇有人缘的样子,师太当即决定收下时月,以后要带着时月一起去要饭……不是,化缘。
一言以蔽之,若非贺北淮险些掀了尼姑庵的房顶,师太是无论如何都要把时月留下当继承人的。
就因此事,贺北淮还学了好一阵怎么给小姑娘梳头,结果发现他虽然是鬼谷一霸,但确实对梳头没什么天赋,于是师兄妹俩赖上了隔壁的一个年轻妇人,两人天天一起来就披头散发的等在妇人门口。
妇人也待两人极好,每日送了丈夫出门上工,那妇人便会给两人梳好看的髻。
只可惜,后来那妇人死于战乱。
诚然,除了梳头,时月还不喜欢吃甜食,不喜欢花花绿绿的裙子,不喜欢歌曲舞乐,总之,大部分小姑娘们喜欢的,她都不大喜欢。
除了贺北淮……别家的小姑娘喜欢,她倒是也很喜欢。
在过往的林林总总中,最让贺北淮记得清楚,还是他带时月出去打架。
江湖上的生死,往往只是一瞬间,时月总是寸步不离的跟着贺北淮,导致她从小就见了很多血腥。
时月九岁那年,说过一句话,那些斗武输了的人,死得太难看了,就这么满身是血的躺在地上,像一堆烂泥。
要是有朝一日她也打输了,便是死,也要站着死。
听到这句话的贺北淮,心情委实复杂。
他开始深刻的意识到,他对时月的教育,似乎是哪里出了点问题……及至现在,时月都还保持着这份倔。
别的姑娘晕倒是弱风拂柳,她晕倒,倒是悍如铁剑。
贺北淮叹了口气,摇摇头走近,把水里的时月捞起来,抱着走向床榻……含光殿。
已是更深露重时,商邕气得在殿中摔奏折,吓得地上跪了一片宫娥太监,只有星天鉴司空——陈书,双手揣在宽袍大袖里,一动不动地站着。
商邕:你不是说,今日过后,那美人儿就是朕的?为何会如此!现在不仅朕和首辅撕破了脸皮,连京畿七大营都听首辅调遣!你让朕的脸面往哪搁!陈书平淡地看了眼商邕。
他脸上带着面具,商邕无法知悉,这一眼里有多少不屑。
若换一个皇帝,也不至于废成这样。
大臣能调动京城卫军,他居然想的是脸面往哪搁。
陈书假模假样地行了礼,道:陛下不用着急,那女子迟早会入陛下后宫。
你放屁!商邕一个奏折扔在陈书身上,陈书不闪不避。
商邕冲过去揪着陈书的领口,骂道:你若今日再用这种话来敷衍朕,朕拆了星天鉴,砍了你全家的狗头!陈书道:贺北淮此人,本就难以对付。
今日陛下能逼得他用出京畿七大营这张底牌,已是陛下的手段了。
商邕皱着眉头想了想,稍是后退半步。
什么意思?他都敢用京畿七大营来威胁朕了,难不成朕还应该感到高兴?陈书摇头:陛下,如今世家正与贺北淮斗得不可开交,您以为这是为何?商邕的眉头皱得更紧。
陈书一看他这幅草包样子就知道他想不出因果,索性娓娓道来:世家背后的势力牵连甚广。
如今的世家,皆是由士族而来,士族根基如大厦盘踞,自先汉时期起,便已是统治阶级的一部分。
若有人想撼动士族的利益,前路必然是刀山火海。
商邕思忖着:这和首辅今日所为有何关系?陈书继续解释:贺北淮只是一人之身,而世家里,武有韩家,手握边关三十万重兵。
财有柳家,富可敌国。
论天下民心和士族之首,则有李家。
只要这三家不倒,贺北淮动不了世家根基,反而一步踏错,便会被恨他入骨的世家连皮带肉地啃噬掉。
陛下细思,京畿七大营明面上一直由前将军马奈掌控,蒋珩既早已认贺北淮为主,贺北淮为何不敢用这张底牌控制槊城?商邕这下听明白了。
你的意思是,眼下的局势,世家之人表面上好像是被首辅压制,实则,他们是彼此牵制着?是。
因而,今日之举,是贺北淮自掘坟墓。
只要陛下耐心等待,那女子定然迟早是陛下的人。
商邕听完这话,眉间的阴云顿时散开,搓着手笑起来。
好!司空既然这么说了,朕就再信你一次!那接下来,朕该怎么做?陈书思量半刻,眼神变得凌厉。
陛下应该还没忘,三皇子也理当尽快处置了吧?司空是说?陈书撂开衣袍跪下,铿锵有力道:请陛下明日下旨,幽禁贺北淮,发配三皇子,趁此机会,重掌七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