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的能为,看来,是在下高估了。
伤及姑娘性命,并非在下的本意,念姑娘只是为同族出头,我可放姑娘一马。
时月不吭声,随意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血渍,见袖口已破,她索性慢条斯理的将两边袖口都卷起来。
紫衣男子站在丈余开外,还在道:若姑娘愿意,我看在姑娘高义的份上,可为姑娘将这东夷母子赎出斗奴场。
有没有听过……时月卷好了袖口,抬起头来,面不改色的瞧着对方。
她那双碧蓝的眸子如幽夜宝石,绽放出灼灼光芒:反派,死于话多?紫衣男子:……时月往商炀的方向扫过一眼,似在安抚他。
末了,她又看回不远处的男子,似笑非笑道:你估量过我的能为,证明你认识我,却没有和我正面交手过。
今夜这一局,你利用我东夷人引我出手,三分拙劣两分急躁,若你是四司之一,那我只能说,不智,无知,蠢笨,莽撞。
紫衣男子被时月骂这一通,却也不恼,嘴角依旧噙着笑:看来,你的失忆,果然是假。
真真假假,你有能力辨清吗?时月无所谓的耸肩:前事本不该回首,但旧年尔等逼杀于我,害我坠入江中生死一线,于鬼门关整整走了一年的来回,此仇,无论如何也不可轻放。
紫衣男子:这仇……时月打断此人说话:当年被我打得半身不遂的朱雀司,今日,便是你的前车之鉴。
再是起手,时月的气势已经截然不同,带着一股子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磅礴威压。
她眸色渐冷,语调格外嚣狂:在此处,你也不该叫我姑娘,讲点礼节,勉为其难,叫我一声……地首吧。
……深夜的一把火,映透了半边槊城。
贺北淮和柳予安双双站在着火的斗奴场前方,心情都感到相当的复杂。
京兆尹完全没想到有人敢在天子脚下放火烧场子,紧赶慢赶带着官兵前来时,还见到了肩并肩杵着的首辅及御史大夫,京兆尹当场就被吓得差点尿了裤子。
柳予安打发京兆尹去救火安抚周遭的民心后,目睹着一片狼藉的景象,问贺北淮道:你现在有没有觉得,你对时月的心,委实是放早了点?贺北淮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至了子时左右,时月、商炀领着救下来的东夷母子,慢慢悠悠的走在回贺府的路上。
斗奴场的一把火烧起来后,时月本想生擒那紫衣男子,但所谓狡兔三窟,那人很快便借着乱势遁走。
时月也清楚要抓活的四司非是简单之事,当下只能先带着商炀和这对母子离开,四司的身份再做别的打算。
东夷母子大抵是饿了一路,四人出了斗奴场后,时月首先带她们去吃了些东西,然后才四人一起步行往胜业坊走。
临到贺府前,时月拉着商炀打商量。
这火烧斗奴场呢,已经发生了。
不管怎么样,这件事,肯定会惹贺北淮生气,咱们合计合计,谁出来背锅。
商炀:……商炀瞥了眼时月,不想理她。
他还在气时月点他的穴道,从斗奴场出来后,他就没给时月好脸色看。
时月自然也是心知肚明,但她脸皮厚,只当商炀在耍小孩子脾气,全然不放心上。
我琢磨过了哈,这事儿就算是我背锅,你也得受连带责任,你看要不这样,两人受过呢不如一个人受过,干脆挨骂你上,劝人我来。
商炀停下脚步一脸的不可思议:架是你打的,人也是你杀的。
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你好意思提出让我怎么背锅?!时月抿了抿唇,突然捂住胸口,弯腰支吾了一嗓子。
商炀见状,急忙搀住她关切的问:你伤哪儿了?重不重?就……就五脏六腑都疼。
我要是让贺北淮晓得是我动手,搞不好还得挨他一顿打,你这孩子真忍心?商炀麻木的牵起嘴角:何止忍心,我还能幸灾乐祸。
时月:……啧,你们这一届的兔崽子真不好带。
时月瘪瘪嘴,见苦肉计不好使,干脆换上另一套说法:那待会儿贺北淮动手,你可得帮我劝着点啊。
我不是怕他来着,关键是我现在要再打一架,多半内伤是得加重的。
商炀没搭理时月。
你看你这孩子多记仇,点你穴道那还不是怕你冲动?好歹你是跟着我出来的,万一出点什么纰漏,皇上还不得把我扒皮抽筋去?商炀仍旧不吭声。
时月一个人不停的念叨,及至四人走到离贺府不远的地方,一眼就能瞧见府门外有三道拉长的影。
贺北淮负手而立,柳予安形容焦急,老曾站在靠近大门的地方,弯腰拎着一盏灯笼。
时月咽了口口水,止住话头,稍是加快了脚步。
待四人走到近处,包括东夷母子在内,都被贺北淮那冷幽幽的眼神给冻了一下。
他若是不苟言笑时,便自带一种生人勿近的严厉气场,仿佛是天上俯瞰众生的神仙,清冷又倨傲。
时月其实打心眼儿里还是害怕贺北淮动怒的,说到底,她是贺北淮养大的,撇开心上人这个身份,贺北淮亦是如兄长师者一样的角色。
她今晚不止带走斗奴场的奴隶,还放了一把熊熊大火,暴露了身份,想来会给贺北淮惹不小的麻烦。
时月一念至此,心中有些懊恼自己的冲动,张了张嘴,意识到身后还跟着东夷母子,又把想说的话咽回了肚里。
气氛一时相当凝重。
两边都没人开口,柳予安心肠软,只好率先出来打个圆场。
他走至时月和商炀跟前,左右打量了一通两人,见两人没受伤,提了一夜在嗓子眼的心总算成功摁回去,他干咳一嗓子,冲贺北淮道:人回来就好。
贺北淮不语,只是静静看着时月。
时月垂下脑袋,完全像个做错事等着挨打的崽。
柳予安又咳一记:那什么……这么晚了,有话回屋说,这天寒地冻的,别站在外头。
他的目光越过时月和商炀:这两位是……我救下来的东夷人。
时月轻声启齿,遂望向老曾:他们无处可去,我自作主张给带回来了,老曾,你先带他们进去,找个空置的房间安顿下来吧。
这……老曾迟疑的看了看贺北淮。
柳予安见贺北淮仍是无动于衷,对老曾道:你把人带进去吧。
既然主子的挚友和红颜都这么说,老曾又见贺北淮没有拒绝,便壮着胆子领着人入府,等到一行脚步消失在冬夜凛风中,时月才上前小声道:今日之事,缘由在我,你……她一句话没说得完整,商炀蓦地站到时月身侧,朝贺北淮深作一辑道:先生交办的事,商炀没有做到,有负先生嘱托。
斗奴场的火,也是我放的。
我自来到王城,不曾去过斗奴场,今夜一见,始知内中龌龊不堪。
这样的地方,本不该存在。
时月:……时月讶异的别过头瞅着商炀。
这孩子,当真是个重情重义的好苗子,表面上气她恼她,心眼儿里,却是善良单纯。
两人到今日才见几次面,他都能站出来维护她。
将来若是好好引导,必然比他那不成器的兄弟更有作为。
时月这边厢目露赞许,贺北淮终是开口了:我离开时,是怎么说的?先生让我看好她……我没有问你。
商炀身形一颤,保持着作辑的姿势,没有起身。
时月同情的瞥了瞥他,想替他说话,又觉自个儿脑袋上都悬着一把刀。
她抿了抿唇,道:我是保证过,今晚肯定无事发生。
然后呢?然后……然后是他们欺人太甚!你不信,你去问问从斗奴场逃出来的人。
这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时月。
贺北淮凉凉地吐出两个字。
时月抖了抖。
商炀忙道:先生明鉴,今夜之事,主责在我,请先生不要责难他人。
是我看不惯达官显贵轻视人命的做派,也是我同情这对东夷的母子,一时冲动,才会做出荒唐之举,商炀自知此事必会惹得龙颜大怒,明早宫门一开,我便入宫请罪。
贺北淮此时方将视线落在了商炀的身上。
请罪?那三皇子不妨站在此处,好好想清楚,身死之后,意欲埋骨何处。
商炀作辑的手指一蜷,指甲用力的掐在了掌心里。
贺北淮再不多说,打横抱起时月,缓步往府中走去。
柳予安蹙眉看着两人的身影隐没在夜色里,伸手扶了扶商炀,温声说:三皇子起来吧,明秀已经走了。
商炀没有动弹。
柳予安重重叹了口气,问:在斗奴场里,时月与人动武了?是。
你可知,明秀为何会如此生气?商炀沉默片刻,慢慢放下手,直起了身子。
他怅然看着贺府徐徐关上的大门,而后垂下眼睑,灰心丧气道:我让先生失望了。
柳予安没有及时作答。
商炀又低声说:我总是在让先生失望。
先生让我与钟瑶、崔谚等人相交,我因钟瑶是马奈叔叔的幕僚,一直在回避与他有所交集,先生让我想清楚,其实,我能明白先生的良苦用心,可我……你不想站在宗亲的对立面,也不想站在兄弟姊妹的对立面。
商炀握紧拳头,没有反驳。
柳予安仰首看了看黑压压的天幕,云霭绵绵,无星无月。
夜风生冷得紧,呼啸着灌进袖口里,能将人的血脉都凉透。
柳予安的手脚都冷得快没有了知觉,他搓了搓手,呵出口热气。
这深冬寒意重,不知何时是春日归期,一如……这饱受战火摧残的天下,也不知何时是太平。
柳予安又叹了口气:你以为,明秀为何会让你去斗奴场。
先生想让我看见,黑暗下的北燕。
他想让我知道,我要改变的,究竟是什么。
嗯。
柳予安和蔼的拍拍商炀的肩头:古往今来,每朝每代,不乏变革者。
所谓图变,谋百姓福祉,家国强盛,以万千人骨血铸基。
所谓图变,乃热血铺桥,供后者见证新生之昂扬,未来之壮丽。
所谓图变,是一场惨烈的牺牲。
柳公……明秀让你去斗奴场的意图你参得透彻,却未领悟他要达到的最终结果。
商炀不解:请柳公不吝赐教。
事已发生,若你选择去向陛下请罪,正如明秀所言,恐怕你得想好意欲埋骨何处。
不止是陛下,槊城里的权贵,会恨不得将三皇子生吞活剥。
我明白。
既然明白,何不谋后路?不管是你,还是时月,我和明秀都不会坐视你二人生死。
明秀想看到的,是你为今夜的事有所行动,而不是引颈就戮。
既有改变天下的壮志,就该为此而活。
商炀细细思量,好半晌,似下定了决心,朝柳予安恭敬的作了一辑:商炀受教,多谢柳公。
柳予安探手扶起他:这是明秀留给你的考验。
另外,他也确然气你没有看好时月。
时月如今的身体底子,只怕不适合动武了。
为何?商炀一听时月的事,神色显而易见的紧张起来:今日她与斗奴场的奴隶对战,曾吐过血。
但我全程观察下来,那些奴隶并未伤到她,时月是不是受过什么内伤?说来话长,她……历过一场生死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