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的几场奴隶打斗,结束得非常快。
场下的奴隶几乎不会任何武学基础,凭的都是一身蛮劲分出胜负。
兴许他们都是被主子强塞进来,也了解对手是和自己一样出身的人,胜者都没对输家下死手。
场面虽然鲜血横流,到底人被抬走时,还是留有一口气的。
依着时月的观察,那些皮肉伤将养个十天半月,便会好转。
及至第四场过后,上场之人成了懂武学的练家子,一出来就伤了条人命。
满堂皆是喝彩,芸芸众生,无一者关切倒下之人的生死。
甚至有人扔下一把剑去,起哄胜者杀了输家。
时月和商炀心情沉重的看着这一幕,见胜者捡起地上的剑,缓缓拔剑出鞘。
商炀额头上青筋暴起,想要站起来,时月故技重施的拽住他,问:想去救人?是。
商炀斩钉截铁。
凭你一己之力?商炀:……时月慢声道:你认识这场内的人吗?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
都是些狗官奸商。
那他们……认识你吗?商炀蹙眉睨向时月:你在明知故问。
那你何必明知故犯?商炀默了默,咬唇看着那一柄闪烁着寒光的剑锋,狠狠刺入了失败者的喉咙。
艳丽的血溅洒出来,仿佛是一根引线,将人群的兴致猛的推向最高处。
荒谬至极,残忍至极。
商炀别过头去,不忍目睹。
时月则语气凉薄的对他道:躲什么?你不是说,你不是小孩子了吗?都见过战场上的血流漂杵,何惧这里的一具死尸?这不同!商炀用力拂开时月的手,怒道:军中将士,在战场上献出生命,是为保护身后万千子民,是要捍卫一国之存续,不是为了让这些人在此草菅人命,纵情取乐。
他们为何能纵情取乐?商炀一噎,登时说不出话来。
为何?因为他的父亲建立了北燕这个新政权,却为拉拢世家保留着大晋最不可容忍的习俗。
因为他的兄长身在帝位却无作为,让如今的世家和新贵斗得势同水火,两派既无暇约束斗奴场这种地下生意,乃至朝中不少势力还会在暗中操控斗奴场,以此获取更大的利益,当作争斗的本钱。
或许……贺北淮就是其中一人。
归根结底,是政权的基石不稳,是这个朝代自身的腐朽。
时月见商炀一脸凝重,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后续的三场,场场都以人命结束。
到得最末之时,场主带出了东夷的奴隶。
那是一家三口,其中的孩子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模样,天真又乖巧。
他还不知身处何种险境,拉着他母亲的手,好奇的探望周围。
看见旁边一身鲜血的获胜者,还友好的称那人大叔。
他的母亲将他抱紧在怀里,男人奋不顾身的挡在母子二人跟前。
观战席上原本有人在窃窃私语,斥责场主怎么连女人和孩子都拉了上来,一听场主说这是东夷人,他们又迅速变成了看热闹的嘴脸。
东夷近些年虽不曾和北燕正面开战过,但在十几二十年前,双方为了争夺天下,也不是没发生过战事。
对于北燕人来说,东夷人没有南越人那般可恨,却也绝对得不到他们的同情。
随着场主的退出,这场不公平的争斗正式开始。
获胜者一如在逗玩指掌上的老鼠,轻而易举的占尽上风。
东夷男人狼狈的和他拼命,为了保护妻子孩子被打得口吐血沫。
小孩吓得汪汪大哭,不停尖叫着爹爹。
观战席上的人却是在笑,在鼓掌。
女人一边护着孩子躲闪,一边撕心裂肺的吼:谁来救救我们?求你们给一条生路吧,求你们放了我们!没有人理会。
很快,东夷男人被获胜者扼住脖子,凌空提了起来。
伴着一声清脆的骨头响,这男人头颅一歪,再无生息的被丢弃地上。
时月收在袖口里的手紧握成拳,指甲几乎掐进了掌心。
她在回想着贺北淮的话,她在劝自己是鬼谷的地首,不能像早年一样,感情用事。
商炀亦是浑身轻颤,汹涌的愤怒即将吞噬他权衡利弊的考量。
获胜者得意的绕场一圈,继而走向了母子二人。
女人惊恐的抱着孩子后退,孩子在她肩头哭得泣不成声。
商炀终是忍无可忍,赫然要起身。
这一次,时月没有拽他,而是单手按在了他的肩头。
商炀顿觉有股巨大的力道压制着自己,让他动弹不得。
他惊讶的瞥向时月,不及疑惑她竟有此等内力,只从齿缝中溢出了一句话:我做不到袖手旁观,你也是东夷人,怎忍看自己的同族陷入如此境地?!时月不动声色,睨了眼商炀,迅速点了他的穴道。
商炀薄怒道:你做什么?!时月解开披风的系带,幽幽问:你来这里是做什么的?我……商炀记起贺北淮的交代,低声道:防止你闹事。
从今往后,他的叮嘱,你要记得尽量做到。
可若他错了呢?!时月再看了商炀一遭,脱下披风,放进他手里:少年,你还年轻,不知道那个人,向来是算无遗策的。
若他有朝一日当真错了……如何?那就要恭喜你,已经成长到可以揪出他的错处了,在这一点上,你比我强。
但,不会是现在。
商炀目睹时月站起来,心里一下慌起来,紧张道:你做什么?时月细长的眉头微微蹙起,扫视了一圈哄闹的人群,一双碧瞳里,既有同情,更多的,却是鄙夷。
她同情他们的麻木不仁,鄙夷他们凌驾于人命之上的取乐。
时月慢声说:今日,你身在此处,就要把此处的光景牢牢记得。
记清楚,这世上有多少妖魔在横行。
记清楚,你此刻的初心。
记清楚,你为何救不了他们。
更要记清楚……什么?我是如何光辉伟岸风头无两的让这些妖魔跪拜!商炀:……获胜者的一只手将要抓上女人肩头的小孩,倏然,他的臂膀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痛得他踉跄了两步,与那东夷女人和孩子拉开了距离。
斗奴场内安静下来,唯有女人粗重的喘息和孩子细细的哭声。
变化只发生在一眨眼,所有人都看见观战席上跃下一个女子的身影。
她穿着一袭浅青衣裳,衣角处绣着水纹,无风自动,宛如泛起的碧波轻轻荡漾。
她横身挡在女人和孩子跟前,双手负在身后,洒脱且恣意。
墙面上的烛火映照出她姣好的面容,那不同于常人的眸色,平添了数分妖冶和风情。
正当诸多男人都在感叹她的长相,她却无比狂妄的撂出了一句话——今夜逢诸位兴致高涨的要杀这对东夷母子,在下身为东夷人,免不了想出来踢个馆。
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如有冒犯,还请你们努力憋着。
若实在憋不住……时月的眼光睥睨全场,足下稍一用力,地面便裂出一条细缝来:垃圾们,齐上吧!宫内,凤阳阁。
长乐的寝殿中,氛围显得死气沉沉。
已是亥时二刻,整个凤阳阁仍旧灯火明亮,不断有宫人端着瘆人的血水从寝殿内进出。
一扇屏风之隔,外头有太医们聚在一起焦头烂额的商量,里面则是贺北淮一人独坐在凤榻边上。
凤榻有粉色的纱帘遮挡,隐约透出个瘦小的人形,隔三差五,还会传出剧烈的咳嗽声。
长乐倏然掀开帘子,止不住的往地面的盆里咳出好几口血。
侍奉的小宫女见状,赶紧上前给长乐拍背,用干净的绢帕擦掉她嘴边的血迹。
长乐咳完,又躺回枕上,消停片刻,虚弱的喊道:太师,太师……贺北淮垂低着眼睑,轻声回应:嗯。
你不要走……你不要再生长乐的气了,长乐知错了,太师你留下来陪陪我,好不好?贺北淮不置可否:公主安心休养。
得了他这话,长乐似是当真放了心,呼吸也平顺起来,像是睡着了。
小宫女换完盆子里的水回转,抹着眼泪对贺北淮行礼:启禀首辅,太医令及一干太医商议过后,未能判断出公主所患何病,让奴婢来请示首辅,是否需要即刻禀明陛下,往坊间寻奇人为公主医治。
贺北淮默了默,矮声道:让他们散了。
是。
柳公到后,直接引他来寝殿。
是。
小宫女依言去遣散太医,又在宫门口侯了好一阵儿,才翘首盼来了柳予安。
柳予安也是压根儿摸不着头脑,今晚他正要睡下,宫人便急匆匆来了府上,说是公主病重,请他入宫看诊。
柳予安当时就大脸一懵。
让他从政他尚可,让他养蜂采蜜他也行,独独这医术……他就不记得他是啥时候还干过行医看诊这种事。
他起初以为是宫人病急乱投医,正想诚谏陛下去问问隔壁的贺北淮,就听宫人回复,首辅他老人家早就在凤阳阁了,且就是他派人来传柳予安的。
好嘛,柳予安一听,顷刻心知肚明,贺北淮这厮估计又挖了坑在等他。
他随着宫人马不停蹄的到了凤阳阁,还被小宫女拉着一溜小跑,气喘吁吁的进了寝殿。
柳大人这厢还没平顺呼吸,贺北淮就闲庭信步的从屏风后绕出来,十分嫌弃的瞅了他一眼,说:素日里叫你多打打养身拳,你这才走动了几步,就喘成这样?柳大人:……柳大人气不打一处来:贺北淮……呼呼……你……呼呼……贺北淮:……贺北淮拉住他,懒得再给他开口的机会:人都到了,就莫要闲话了。
公主已经吐了不少血,你医术了得,且去看看公主染了什么病。
柳大人:?柳大人胡乱擦汗:不是,我……我何时……贺北淮不由分说的推着他入了内殿,先命宫女和太监们退下,附在柳予安耳边低语的同时,他就往柳予安的手里塞了一个物事。
柳予安下意识的藏进袖口,趁着这片刻,总算匀过了气。
他一言不发的睇着贺北淮,待得贺北淮坐回先前的位置上,柳予安行至榻前,规规矩矩的行了跪拜之礼。
臣柳予安,见过公主。
长乐没有声息。
柳予安等了一等,再叩首道:听闻公主凤体抱恙,臣冒昧为公主诊治,还请公主见谅。
说完,柳予安方起身,缓缓掀开纱帘,弯腰取出贺北淮递给他的东西。
贺北淮定定坐在一旁,听见窗框极小声的发出了一声响动,他若无其事的抬了抬眸,旋即又收回了视线。
隔了好一会儿。
柳予安满头是汗的站直身体,后退半步面朝贺北淮,右手的两指间拿捏着一根足有指头那么长的银针。
贺北淮以绢帕将银针包好,妥帖收起来。
柳予安看看他,又看看还在昏睡中的长乐,难得生出怒意道:这些人,胆子也太大了……贺北淮摇摇头,柳予安瞬间会意,不再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