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间,时月依稀能听到有人在她的身旁对话。
起初,是小公主的哭哭啼啼,和贺北淮那没什么感情的声音。
小公主抽噎着道:不是我……太师,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给她下毒,你不要怪长乐,好不好……贺北淮凉悠悠的问:不是公主,那会是谁?公主七岁入太学,师承我门下两年,下官未曾教过公主多少东西,现下想来,这太师一名,虚担了。
太师……太师的意思……是要跟长乐恩断情绝?下官不敢。
只是下官寒舍简陋,公主千金之躯,不该再纡尊降贵,驾临鄙府。
太师……你信我,我真的没有要她死……我只是……只是不想让她怀上太师的孩子!公主不该涉前朝之事,更不该涉臣子家事。
此行径,可一不可再。
公主,请回吧。
太师……请回。
小公主嘤嘤呜呜的走了。
没过一会儿,又有少年的声气来与贺北淮说:先生,长乐她……这一遭,贺北淮的语调听起来颇为严厉:来为她说情?学生不敢。
长乐虽是任性了些,但并非没有大局观。
这位姑娘是东夷的使者,长乐绝不敢因一己之私取她性命,此事中间,恐有误会。
贺北淮不置可否,似乎是在给时月配制解药,捣鼓得瓶瓶罐罐叮当作响。
少顷。
他问:离开槊城出征之前,我交代过你什么?先生说,治国安家,得人也。
国有贤良之士众,则国家之治厚。
贤良之士寡,则国家之治薄。
名士钟瑶、崔谚皆为辅政良才,要学生多与他们相交。
你做到了吗?学生和崔谚一见如故,在先生回朝之前,他已入我府中暂住,但钟瑶……他现下是马奈叔叔府上的幕僚……那与你何干?马奈叔叔是长辈,曾与父皇并肩征战,还曾救过父皇的性命,在朝中声望颇高。
他素来不待见我,若我刻意接近钟瑶,只会让叔叔认为我有异心。
你有吗?学生没有。
那就回去,好好把这个问题,再想一遍。
……是。
先生,长乐她……你若想在这里长篇大论儿女情长,不如我给你纸笔,让你好好写下来,再去给你找个书坊印成书册,许你一条文人之路,如何?少年被怼得哑口无言,安安静静的退走了。
最后一个来的,时月认得出声音,是柳予安。
他一到,气氛再不像先前那两兄妹般苦大仇深,进门就问:时姑娘如何了?我先前看你匆匆离开尚书台,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刚巧在花园里遇见三皇子,从他嘴里才得知时姑娘中毒。
你该不会认为,真是公主所为?贺北淮坐在床头,半点都不怜香惜玉的捏住时月的脸颊,逼得她张嘴,然后将整整一个瓷瓶的药粉通通倒进她嘴里,看得边上的柳予安都禁不住喉咙发干。
柳予安沉默片刻,说:你这是不是……太狠了点?我要不清楚你是在救她,还会误以为你是要弄死她。
贺北淮平静应答:她药下多了,解毒的不喂足量,她醒不来。
啊?谁的药?她的。
她给谁下药?她自己。
柳予安:……柳予安虚心请教:你们师兄妹俩是不是都有那个大病?贺北淮冷笑两声:我有病是不错。
至于她……多半是久了没用阴招,手抖得厉害。
……柳大人无奈的揉了揉眉心,听贺北淮所言,明白时月肯定是没有大碍了,便放下心来。
他跟在贺北淮身后,双双走近靠着墙根的箱柜,看贺北淮熟稔的整理着里面的瓷瓶瓷罐,不解道:时姑娘为何对自己用毒?待她醒来,你问她。
实则,即使不问时月,柳予安也猜得透一两分。
公主今日是来者不善,但料想不会真的要时姑娘的性命。
时姑娘对自己用毒,只是想吓一吓公主。
一来让你顺水推舟,与公主划清界限,也让公主知难而退。
二来,公主历经此事,与时姑娘嫌隙加深,若时姑娘再遭几次陷害,在外人看来,她更有理由痛恨于你,对否?贺北淮不置可否:两擒须一纵,才能达到效果。
此种欲擒故纵的把戏,你们那些比鬼还精的同门,能上当吗?上当与否,不在我二人的把戏,而在形势和人心。
你的意思是……柳予安刚脱口半句,床榻方向冷不丁传来个虚弱的声音:你……你一口……一个时姑娘,一口……一个时姑娘,好歹大家也是坐过同一张桌子吃饭的人了,哪怕不叫阿月,叫一声……大妹子也行啊。
柳予安哭笑不得,走至床边,问时月道:醒了?可有哪里不适?时月艰难伸手,开口道:给我……给我……解药?时月摇头。
水?时月还摇头。
柳予安不晓得她究竟要什么,只好扭头去瞅贺北淮。
贺北淮早已没在箱柜旁,不多时,他就端着时月中午没喝完的汤走过来,没好气的馋着时月坐起,把汤盆递给了她。
柳予安正想劝刚中完毒别喝那么油的肘子汤,话还没说出来,时月已经两手捧盆,咕噜咕噜几口,半盆汤就见了底。
乍舌的柳大人:……时月打个嗝,把汤盆随手放在地上,面色刹那间红润了不少。
她仿佛一口气提了上来吗,说话也不再那般断断续续。
那个孩子,是你想栽培之人?她看着贺北淮,目光灼灼。
贺北淮缄默不语,时月也不知想到什么,眸色略一暗淡,隔了好一阵儿,才颔首评价:苗子是不错。
能让你属意者,必有潜力和悟性。
只是,我方才听他言语,这孩子在人情世故上,怕是有些优柔寡断。
贺北淮不吱声,旁边的柳予安索性附和:的确如此。
说起来,这与三皇子的成长经历有关。
十四岁以前,他跟随母亲在坊间生活。
普通百姓的家里,没那么多明争暗斗,亲人之间的感情,总要显得浓厚些。
加之他和母亲常年相依为命,致使他格外看重亲情。
三皇子的本性纯良质朴,这对燕国而言,是幸事。
但对上位者而言,却少了一份杀伐果断。
时月细思须臾,说:重情重义,不是坏事。
为君或为臣,都逃不过一个人之本性。
贺北淮垂低了眼眸,慢声道:他的症结,不在此处。
……贺府之外,长乐并未离开。
她坐在马车上,安静的等待着。
许久。
婢女无暇在外间道:公主,三皇子出来了。
长乐听见渐行渐近的脚步声,立即掀开车帘,探着身子朝外喊:商炀!商炀抬起一双明亮的眸,对上了自己妹妹的视线,稍稍拧眉顿了一顿,他走近马车道:为何还没回宫?长乐不答,只顾着张望贺府里面,着急的问:太师怎么说?他肯原谅我吗?他相信不是本宫做的吗?商炀抿了抿唇。
长乐见他这反应,心里登时一凉:太师……为什么不肯相信我……商炀想了想,问:长乐,你今日来首辅府上,究竟是要做什么?你管我!本宫还想问你呢,你不早不晚的来了太师府,你又想做什么?文武百官都清楚太师是辅政大臣,你不经皇兄允许私下与大臣走动,怎么,商炀,你是想背着皇兄结党营私吗?少年的眉心愈发紧蹙。
论年纪,他比长乐年长三岁。
论辈分,他怎么着也算是长乐的三哥。
可这位小公主,自打他认祖归宗,就没好好唤过他一声兄长,往日见了他,也是端着一派颐指气使的架势。
商炀不愿和她言语冲突,转身便要走。
长乐见状,当即喝道:商炀,你大胆,你给本宫回来!商炀驻足,背对马车道:长乐,我虽身份不如你和陛下尊贵,但勉强也算你的兄长。
你既师承过首辅门下,不该不明尊长爱幼的道理。
我今日来此,只因路过胜业坊,见你马车停留在街边。
你上回掌掴东夷使者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我唯恐出纰漏罢了。
长乐咬了咬下唇。
她今日做的事不光彩,不符合她大燕公主的身份,自是能少一人知道便少一人。
现下贺北淮连师生情谊都想斩断,她总得找个说客去帮她说些好话。
她皇兄整日沉迷享乐不管正事,又对时月抱有爱慕心思,倘使她把暗害时月的事告诉她皇兄,搞不好皇兄还得多训斥她一顿。
既然恰巧被商炀撞见,他虽与贺北淮没有深交,可好歹是皇子,说的话应当是有分量的。
想到这,长乐难得的低声下气,喊了句:三哥……商炀一怔,有些不可置信的回首觑她:你叫我什么?长乐憋了瘪嘴,不肯再喊第二次,只用撒娇的语气道:你帮本宫再去给太师说说情吧,本宫是他的学生,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啊,哪有当老师的,因为学生犯了一次错误,就要和学生断绝关系的。
本宫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商炀默了默,往回走两步,凝重道:首辅大人亲口说了要与你断绝师生关系?他的话意就是这样。
说着,长乐便伤伤心心的哭起来。
晶莹剔透的水珠子一颗接一颗的砸在马车窗框上:你、你是三皇子,你说的话,他肯定会听的,你再去帮我劝劝他吧。
那位东夷使者的毒,究竟是不是你所下?长乐打了个哭嗝,讶异的瞪着一双盈盈泪眼瞧商炀。
你说的是什么话!本宫要她的命,用得着本宫亲自来下毒?本宫有那么蠢吗?!太师不信我,连你也不信本宫!本宫才不想要她的命,本宫就想让她怀不了太师的孩子!商炀:……下毒是蠢,亲自来打胎,莫非就不蠢?不仅蠢,而且坏。
商炀瞬间沉了脸色,闷声道:长乐,你身为大燕公主,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大燕的皇室气度。
你深居宫中,入眼皆是后宫之事。
但那些后宫嫔妃们,身份参差不齐,有些是大臣之女,有些则出身卑微。
其中涉及利益纠葛和死生存亡,使得她们尔虞我诈,勾心斗角。
她们的一生,仅仅限于那方寸之地,眼界也不过燕雀之短。
而你不同,你的身份无上尊贵,当继承先帝之遗志。
前朝有平阳公主,生逢乱世,辅佐其父,成就不世功勋,长乐,那才该是你学习的榜样。
长乐呆滞了半刻。
然后,气息不稳的颤声道:你……你在教训本宫?你既喊我一声三哥,我……你算什么东西!长乐彻底崩溃,声嘶力竭的咆哮起来,吼得青筋暴起,泪水簌簌落下:你不过就是个寡妇所生的小杂种!本宫将将叫你那声三哥,是看在你能替本宫给太师说话的份上,你还真给自己长脸!在本宫的心里,兄长永远只有皇兄一个人!你就是许都来的乡野村夫,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满朝文武谁把你当回事!无暇,起驾!是,公主。
商炀一言不发的站在原地,直到目送长乐的车架转出巷口,方才牵来自己的马匹,独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