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孟广美在夫人小姐面前美言,山记成了信宁城中最受追捧的饭馆。
一时间响水街上的其他馆子人气萧索,而山记一楼座无虚席,二楼更是一日只接待三桌,即便花了重金也得乖乖等预约。
每晚周书礼抱着账本在柜台前算账时,都得惊叹于山记的日进斗金。
这日,山记刚刚打烊,周书礼已翻开了账本,拨弄着算盘珠子细细算账。
天色愈加昏暗,黄桂枝端着油灯放在了柜台上,在砚台里添上了墨,陪着周书礼站在一块儿,帮着他清点一日的进账。
周书礼挥毫泼墨写得一手好字,为人却是有些羞赧,见桂枝在身边红袖添香,更是满脸的不好意思,只顾着低头算账,一边算一边窃喜。
嘴角越扬越高,最后竟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桂枝识字,却不懂算数,见周书礼算着算着竟笑了起来,以为是进账可观,也跟着欢喜,一把扯住了周书礼的袖子忙道:怎么样?周书礼脑子里想的尽是黄桂枝,一听她问怎么样,自然而然的以为是问自己觉得她陪在自己身边怎么样,脱口便接话:很好很好。
桂枝激动得小脸通红:很好很好是多好?前几日桂枝和小楼又去了一趟信宁,与孙木匠夫妇商定建农场的事,虽然知道山记收益可观,却不知道究竟是多少。
周书礼听桂枝追问,脸更是红得不行,可气氛又烘在了这儿,听到他的耳朵里,似乎是桂枝在与自己撒娇。
扭捏着背过了身去,又伸过一只手来,捏着毛笔,在台面的白纸上,画了一竖,又在旁边画了一连串的圆圈,直到快画到白纸外边去了,才罢手。
黄桂枝愣了愣,这一连串的鬼画符是什么意思?看字不像字,看画又不像是画……你不懂了吧,这是小楼教我的,叫做小写数字。
周书礼将纸递到桂枝面前,指了指前边的一竖,喏,这是一。
金小楼也是在周书礼第一日算账时,看着账本上那复杂的用汉字大写的金额时,才忽然意识到,这个时代的人还从未见过阿拉伯数字。
于是她当即便教了周书礼小写的数字和简单的加减乘除,又默写了一张九九乘法表教给了他。
现如今周书礼虽还未运用的很熟练,但用算盘配合着简单的数字运算,已经将算账需要的时间,缩短了一大半。
有好几次周书礼都觉得,金小楼若是男儿身,一定能高中状元,成为国之重臣。
那将是整个大周的幸事。
周书礼悄悄抬头看了一眼桂枝的神色,见她面容灿烂若云霞,更是心情荡漾,跟着指了指后边的圆圈:那是零,小楼说一后边跟着的零越多,数字就越大,喏,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千万,亿,亿过了是兆,后边是亿兆,那就跟天上的星星一样多了……这话一出,吓得桂枝心都快跳停了,这是多么庞大的数额,桂枝想都不敢想,却又是满腹的疑惑,她不会痴人说梦,即便山记日进斗金,也不可能在一日内赚得这么多的银子,正想问,便听周书礼又开口了。
桂枝,你便是这样好。
数都数不清的好,和天上的星星一样,又明亮又迷人。
周书礼不敢看黄桂枝,低着头,用手扣着衣衫上的盘扣,好半天没听见桂枝出声,这才抬起了头来。
哪知身旁竟空无一人。
桂枝满怀期待,等着周书礼告知自己饭馆赚了多少钱,哪知道等半天却听他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迫不及待地抱着账本便跑去了后院找金小楼。
这才清楚了,仅仅今日山记便赚进了五十两银子,算起来,这几日一共赚了两百两,是别家店铺小半年的收益。
桂枝激动得小脸通红,竟高兴得一把抱起金小楼来,连转了数圈,直到高琅冲进来,像小孩子抢西瓜一样,将金小楼从桂枝那里抢了过来,抱进了自己怀里。
金小楼无语,这高琅现如今是越来越小心眼了,连桂枝的醋也要吃。
……金小楼早已将银子送到了孙家。
在里正的支持下,井口村里大部分的村户都将田地租了出来,一时间村子里如火如荼的改造建设了起来。
田地和家禽家畜皆收起来统一管理,男人们为修葺牲畜和家禽的棚架,前前后后忙得不可开交。
女人们不用喂养家里的猪了,新的活计还没安排下来,倒是有空闲时间,坐在村口的井边说些家长里短。
周氏扛着锄头正打跟前路过,便听到有妇人碎嘴的声音传来:金家也是该报应,为了十两银子卖了自家亲外孙女。
哪晓得金小楼是真出息,赚了大把的银子不说,还拉着乡亲邻里一起发财,偏偏一文也不给他们金家。
可不是,现如今金家仅有一个男丁,金小楼又发了话不用他家田地,大片的田耕不完,连女人也得扛起锄头下地干活去,可造孽哟。
最后这句,那妇人扯开了嗓子,明摆着就是说给周氏听的。
金家原本在井口村难缠又难惹,最主要的原因便是他们家有三个儿子,一个孙子,谁家男人多,谁家便能挺直了腰板说话。
可现下,金磊被拉去充了军,金寿和媳妇一起跑了,金大成更是一命呜呼成了枉死鬼,金家就只剩下金顺一个男人,金顺还是个软包子,谁都能捏两下不说,里里外外屁也不敢放一个。
便连脾气最急的周氏,听到这人前奚落的话语,头也不敢抬一下。
周氏死了儿子,又没了丈夫,彻底没了倚靠,人一下子老了十岁不止,缩着脖子跑了过去,将那些难听的话远远的甩在了身后。
直到回到金家,这才将锄头一撒,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
屋子里,徐氏正在给吴氏捏肩。
吴顺碧一听见外边的哭声便心烦的皱起了眉,脸一沉怒喝道:你在给我哭丧了吗?我可还没死呢!周氏吓了一跳,赶紧闭住了嘴,抹干了眼泪往屋子里去。
刚推开门,吴氏见到周氏那一双肿泡泡的眼睛,更是来气,抓起背后靠着的棉枕朝着她扔了过去。
周氏躲也不敢躲,任凭枕头扔在自己身上,然后苦声道:娘,你可知道,外边那些人都笑我们呢!金小楼那狗东西,花点散碎银子便将那些人的心皆笼络了过去。
周氏越说越气:我可真是恨!当初她还在我们家的时候,我明明有那么多法子整死她!行了!吴氏有些不耐烦,你就是太蠢……说到这儿,吴氏难得的长叹口气,她的三个儿媳妇,听话的吧不中用,中用的心又太狠,那个狼心狗肺的柳玉燕才该早早吊起来打死了她!金小楼不就是会赚两个钱吗?吴氏眼一翻,打断了皮还连着筋,她金小楼再怎么翻,也翻不出我的手掌心。
不管怎么说,她也是我的外孙女,她赚的银子到头来,全得进我的口袋!娘,你的意思是?周氏瞪大了眼。
吴氏阴测测的笑了:这么多日,她也赚得差不多了,明日我们便去要钱!娘,她可是一向不待见我们,怎么可能给我们钱。
徐氏忍不住插话。
往日,这种时候,徐氏从来不会开口说话,即便开口,也只会得到其他人的白眼。
可现在,她与往日大不相同了,这个家只能靠她的男人不说,她的女儿还是知县府的少夫人,那是官爷也得给三分面子的。
果然,吴氏不仅不生气,反而宽慰起来:到时候你们俩在后边跟着我就行了,这银子一要一个准,除非她金小楼不想开门做生意了!第一百章 吴老妇三哭不孝女响水街上人声鼎沸,秋月酒家的老板佟松靠在柜台前,透过打开的店门望向青石板街尾的尽头处。
新开的山记门前仍旧是人山人海,大宅子里平日倨傲的仆从不顾身份挤破了头要为自己小姐或是夫人订上一个二楼的位置。
佟松磕了磕手里的烟杆,扭回头看向自己店里。
本该热闹起来的店面里,屈指可数的三个老顾客,还都是因为山记没了位置,迫不得已而来的。
大春抹着汗,兴冲冲的从后厨里冲了出来,将手里端着的长盘呈到了佟松面前:老板,成了!上回去山记尝到的菜色我都让厨子给做了出来!佟松揭开了长盘上罩着的盖子,瞥了一眼后点点头:立刻添到单子上去,从今日起,每位到店的客人送一壶雪花雕,两碟凤凰酥,点新菜的话饭钱一律半价,赠品一样送。
这……大春愣了愣,老板,咱们这是做吃亏的生意呀!佟松慢悠悠道:这么些年我也积了些老本,她一个井口村里来的新妇,也不看看有没有这个实力和我斗!那个叫金小楼的妇人,不就是有些新花样吗?佟松吸了口烟。
再新的花样也会变旧的,只有底子够厚才能站得住脚。
他秋月酒家的雪花雕和凤凰酥也曾是一绝,如今免费相赠,不信争不过那区区一个山记。
正想着,却见山记门口忽然骚动了起来,原本往店里走的人纷纷停下了脚,驻足在门前,围成一群,不知在闹什么……山记后院,金小楼拿着张小帕正在给麟儿搽脸。
麟儿已经会爬了,穿着桂枝亲手缝的虎头小衣,手脚并用的在床上攀来攀去,后头还跟着个高琅。
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也不知在玩什么猫追老鼠的游戏,两张脸花成了一样。
金小楼在温水里洗净了帕子,搽了前边一个,又忙着去搽后边一个。
麟儿小脸干净了,舒舒服服的直往金小楼怀里钻,高琅一看,有样学样,不顾金小楼正给自己搽脸呢,也将脸一凑,双手环上金小楼的脖子,往她身上挨。
湿漉漉的脸紧紧贴住了金小楼。
金小楼怀里抱着麟儿,腾不出手推开高琅,高琅因此更甚,手脚并用,像只树懒一样,几乎吊在了金小楼身上。
高琅樱瓣一样的嘴唇就在金小楼鼻尖下,热泊泊的气息全喷在了耳朵边:娘子,我也要抱抱。
金小楼浑身上下麻酥酥的,正拿这高琅没有办法,厢房的门腾地一下被人推开,黄桂枝急急的冲了进来:小楼,不好了,金家闹事来了!话说完,才看清眼前的模样,桂枝脸一红,下一刻,金小楼已经将怀里的麟儿塞进了她的手中。
一把将高琅推倒在榻上,金小楼便向外冲了出去。
床榻上,高琅扯过了被褥遮住自己的脸,瓮声瓮气,也不知是向桂枝说,还是自言自语:娘子就是这样,每回和人家亲热完就不管人家了……桂枝浑身汗毛一竖,不知怎么有种高琅扮猪吃老虎的感觉。
不过,想了想,高琅这长相,就算是将金小楼吃干抹净,小楼也不吃亏。
想罢,泰然的抱着麟儿,随小楼去了。
金小楼一出去,便见吴氏浑身褴褛嚎啕着坐在大门外,周氏也红肿着双眼,一见金小楼出现,立马大声嘶喊起来:各位乡亲,走过路过,都来评评理!这家店的店主金小楼是我血亲的侄女,从小没爹没娘,是我们一手拉扯大的,如今长大了,出息了,进城赚了银子,却要和她的亲舅母、亲外祖母恩断义绝!周氏嚎完赶紧给徐氏挤了个眼色,只是徐氏自持是和府少夫人的娘,是有身份的人,怎么也拉不下脸来,只是木头桩子一样杵着一动不动。
我们金家怎么养出来这么一个不孝的东西!吴氏一把鼻涕一把泪,她那干瘦如柴的骨肉随着抽噎而抖动,当真叫人看着可怜,我生了病瘫在榻上,也从来不闻不问,一分银子不曾往家里寄,我做了什么孽哟,要摊上这样一个孙女!店里吃饭的客人也围了过来,店门口一时间堵得水泄不通。
人群里纷纷嚷嚷,皆是一边倒的声讨金小楼。
金小楼不怪他们,毕竟只看当下,吴氏弱者的形象,确实更让人同情。
只可惜,自己无法让那些人看到这扮做弱势的吴氏和周氏,是怎样鞭打自己的,也无法给他们看一眼,曾经她和桂枝身上皮开肉绽的伤口。
金小楼在金家做牛做马,便连一顿饱饭也吃不上,她真不知道眼前这三人怎么还有脸来找自己讨要银子。
周氏见金小楼冷眼看着,欺身上来:金小楼,你不想做生意了吗,这样闹下去,你一个铜板也赚不到。
只要你答应将每日赚得的银子分我们八成,我们立马便走,否则,哼哼,反正我们没有事做,闲着也是闲着,便在这信宁住下了,每天都来你这店门口哭上一回!金小楼忍不住想笑,这金家还真是贪得无厌。
这是要把自己当一辈子的摇钱树,吸一辈子的血!真是狮子大开口,也真是敢要。
八成?你们这种没有心肠的人怎么不全要走?榨干我最后的一滴血不更好吗?金小楼出言讽刺到。
周氏听出金小楼不想给,眉一皱:金小楼,我们这是心善,只要走八成是给你留条路。
你自己想想,你这条命都是金家给的,你不感恩戴德自己将银子送来,还让我们撕破脸来要钱,你才真是心肠冷硬得像是石头一样!那真是谢谢你们了。
金小楼笑了,不过,我一分钱也不会给,你们便在信宁住下吧,可一定要记得每天来我店门口哭!好哇金小楼,你真是又臭又硬!不过,吃亏的可是你!周氏咬咬牙,你等着吧,往后你可没生意可做了!说罢,身子一扭,一屁股挨着吴氏坐了下去,凄凄惨惨的哭了起来。
人群里又是一阵嘈杂,甚至有人出声喊了起来:金老板,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自家亲人哪能闹到这个地步!可不是,吃过人家的饭转眼不认人了,做人不能太没良心!桂枝抱着麟儿挨了上来,凑在金小楼旁边焦急的问:怎么办,小楼,这样闹下去,只怕真不会再有人来了。
金小楼扬眉,附在桂枝耳边轻言两句。
桂枝眸光亮了亮,点点头,跑开了。
金小楼这才向前走了两步,扫眼看了一圈门口堆着的人,清了清嗓子,缓缓道:今天这出戏大家觉得可精彩吗?话音一落,众人皆静了声息,不知为何被金小楼的气势所震,安静的等待她接下来的话。
这出戏名叫《吴老妇三哭不孝女》,是我特意请了杂耍班子里的说书人演绎的。
这话一出口,金家三个女人一时间面面相觑,围观的众人却是恍然大悟,脸上神色又讶异又惊喜。
金小楼接着道:众所周知我们山记自开业以来生意火爆,常常满座,排队等候在外的客人很是无聊。
为回报大家对山记的支持和喜爱,我决定请客人们免费看戏,只要是有意进店吃饭的客人,都可以在排队时看一旁的表演,从今日起,每日店外都有戏看!众人一听,霎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桂枝此刻拿着几个木头桩子走了出来,桩子上是刚系上去的彩布。
她淡然的走上前去,将几个木桩围在了金家三个女人周边。
金小楼手一挥:还请大家不要拥堵了店门,看戏请排队。
演戏的角色是花了大价钱的,入戏很深,大家也不要打搅了她们!说罢,众人纷纷让开一条路,原本只是看热闹,没想进店吃饭的客人,也排起了队,山记的客流量又翻了一倍。
吴氏在旁边喊破了喉咙,又是骂金小楼狡诈,又是哭诉自己多么可怜,可大家看的津津有味,加上桂枝每到吴氏怒喝这不是什么戏的时候,便拿着铜锣一顿猛敲……金小楼一边招呼客人,一边走到吴氏旁边去,轻轻道:明日记得还来呀,山记的生意可都靠你们了。
旁地里,却忽然斜穿出来一个丫鬟,拉住了金小楼的衣袖:小楼姑娘,我家夫人请你去一趟。
金小楼抬眼,见那丫鬟正是孟广美身边的蜀葵。
这蜀葵早就来了,只是见山记门前闹这么大动静,一直迟迟不敢上前来叫人。
此刻终于找到了机会:夫人要我告诉你一声,金小凤已经救下了,可要怎么用还得请你相告。
第一百零一章 演出好戏给他们看金小楼本想自己独自一人去见孟广美的,但临出店门前想了想,还是拉上了小丫鬟绿筠。
绿筠是新来的一众丫鬟里,最机灵能干的一个。
若是在和府里遇上什么事,也好有个帮手。
两人刚进和府,便遇上了和广坤正要出门。
金小桃乖顺的跟在和广坤身旁,一见到金小楼,有些诧异,再抬眼看去,领着金小楼的竟是孟广美身边的蜀葵,更是惊疑不已。
是你!和广坤见到金小楼眼睛亮了起来,自然的停下了脚步,含了一抹笑意的望着她。
金小楼本不想与和广坤多言,可看到金小桃在一旁瞪着一双阴郁的眸子,那眼神,似乎是在告诫金小楼,识趣的话就赶快滚。
金小楼忽然不想走了,站定身,冲和广坤道:你知道我是谁?说这话时瞟了一眼金小桃,果然气得她直发抖。
我当然知道,你是小桃的妹妹小楼。
和广坤说着,上前了两步,这是我们第四回见面,前几次要么匆匆而过,要么不便多言,我还没有来得及感谢你当日的救命之恩,不然,我可就被山药给痒死了。
和广坤当初山药过敏,虽不至于痒死,却也吃了不小的罪。
便连大夫也没有办法缓解,最后还有多亏试了试金小楼说的法子,才有所缓解。
不过,脸上的痒治好了,这金小楼却像是一段削了皮的山药,滑进了他的心里去,隔三差五便要冒出来痒一痒。
金小桃见和广坤神色荡漾,赶紧出声道:广坤,黄公子还在画舫上等着我们呢,别耽搁了时辰,惹了黄公子不开心。
和广坤一听立马回过神来,黄公子可是关系到他前程的大人物,千万怠慢不得。
却也有些不忍又如此错过与金小楼相处的机会,犹豫一瞬,竟出言邀约道:小楼姑娘,你若无事,不如同我们一起前往吧。
说完之后,生怕金小楼不去,还又添了一句:那画舫上可好玩了,准保你开心。
一旁的金小桃气得脸发青,手上筋直冒,都快把帕子给绞烂了。
金小楼看着直想笑出声来,要不是今日有事在身,她还真想跟着去,好好看看金小桃这副看不惯自己,又拿自己无可奈何的模样。
多谢和公子相邀,只是小楼还有事要做,恕不能陪伴相游了。
金小楼躬了躬身,不再多看他们二人,转身便走。
香雪阁外的芙蓉只剩下枯黄的杆子,全叫孟广美命人剪去了头,只留下一截短茬茬的根。
金小楼和绿筠立在半掩着的雕花木门外,等了片刻,蜀葵才从里边出来,躬了躬身道:小楼姑娘,进来吧。
孟广美半靠在座椅上,一个穿粉衫的丫鬟手上摸了清凉膏替她按揉着额角。
见金小楼进来,那丫鬟忽然开了口:小楼姑娘,我们夫人已经头疼好久了,你可一定要帮夫人出口气!撕破那贱妾的嘴脸!木槿!孟广美倏尔睁开了眼,愈发没有规矩了,是看我病了,管教不住你们了?木槿扑通一声跪下,眼眶立马便红了:夫人,奴婢是替您寒心,您一心一意为了老爷,却没想竟被无耻下作的贱人摆了一道。
将那些屎盆子尽数兜在了夫人头上,真是不要脸的东西!孟广美听得头更疼了,挥了挥手:木槿、蜀葵,你们都下去罢。
金小楼冲身旁的绿筠点点头。
三个丫鬟便接连出了屋,轻轻拉上了房门。
我晓得,阿婉那贱妾没有这个胆子。
孟广美拿起桌案上的清凉膏,自己按了起来,她一个乐坊里唱小曲的下九流,能有今天已经是好命了。
进来和府这么多年,也算安分,即便是红杏出了墙,与先前的情哥哥藕断丝连,也翻不出什么花儿来。
孟广美看向金小楼,真正作妖生事的是你们金家那两个女人。
金小桃自知我不喜她,金香又攀上了黄公子,便合计捡了个最好拿捏的阿婉,想要将阿婉拱上来,压下我一头去。
孟广美冷冷一笑,金家的女人,可真是一个比一个聪明能干。
金小楼没有接孟广美的话,只是问她:金小凤怎么样了?哦,是了,还有一个金小凤,你们金家也是有蠢蛋的。
孟广美顿了顿,她是真的惨,蜀葵找到她时,几乎只剩一口气了,一个人衣不蔽体的躺在黑森森的塔楼里,一听到门响便吓得发抖。
金小楼可以想象金小凤经历了什么:那她现在呢?我命木槿将她安顿在了回音阁里。
见金小楼正要开口,孟广美率先出言到,你放心,这事我做得隐秘,没有人知晓。
蜀葵从塔楼带走金小凤时正值半夜,一个人影也没有。
金小楼点点头。
孟广美于是又问:不过,你打算怎么用这金小凤?金小楼淡淡笑了:既然婉姨娘红杏出墙是实情,那便只是缺一个将实情说出口的当事人而已。
我们山记门口正好每日都要上演一出好戏,我们好好的做一出戏,给他们看看。
孟广美还是有些不明就里,金小楼走上前去,俯身在她耳畔细语。
片刻的功夫,孟广美面上的阴郁便扫了,展眉轻笑起来。
……从和府出来,金小楼想着去南风馆一趟。
吴氏她们不傻,今日没有讨到便宜,明日定然不会再以同样的法子上门来自讨苦吃,可金小楼已经放出话去了,每日都要在店门口演一出戏。
再则,她答应了孟广美还要做一出戏给和老爷看。
只好再去寻鹤娘借三五个小倌,南风馆里的小倌多是学艺出生,演演戏自然也不在话下。
此时天色还早,南风馆仍旧是紧闭着门的,金小楼上前敲了敲,不一会儿里边便传来了动静。
退后两步,与绿筠站在一处等着,哪知开门的竟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金小楼一怔,出言问道:麻烦请问,鹤娘呢?那妇人温言道:鹤娘走了,她这馆子盘给了我。
走了?金小楼一惊,去哪里了?妇人看了金小楼一眼,顿了顿:据说是去寻一个人,去哪里我就不知道了,只怕她自己都不知道,满天下找呗。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呢?金小楼没想到鹤娘竟一声不吭的走了。
那哪知道,兴许找到了人明天便回来,兴许一辈子也不回来了。
金小楼有些怅然,总觉得没有道一声别就离开,心里空落落的,抬头看了一眼,南风馆的牌子已经揭下了。
馆里的小倌些也都遣走了,金小楼只好领着绿筠往回走。
就在她们路过的当铺里边,周氏扶着吴氏立在高耸的柜台下面,透过洞开的巴掌大的小窗口,垫着脚往里面递去一块玉佩。
柜台上的伙计只瞥了一眼,急忙向内唤来了老师傅。
白发白须的老头子佝偻着腰,慢吞吞往外挪,双手一接过那枚玉佩,浑身便跟着颤抖起来,大惊失色的冲小伙计道:外边是男是女?小伙计忙道:一个老妇人。
老头子点点头,收下了玉佩,伸手比了个三。
伙计自然明白,像这种价值不菲,见师傅模样又大有来头的玉佩,绝不可能出现在这老农妇身上。
他冷冰冰的冲外边的吴氏道:三十两。
吴氏一怔:那可是上好的玉佩,怎么也不止三十两。
伙计笑了笑:看着光亮,只可惜不是什么好玉,雕刻得也粗糙,又不是出自名家之手,只能给个玉石钱,三十两已经是高价了。
吴氏她们哪里懂这些,听伙计说得头头是道,只得收下了银子。
毕竟吴氏病了这么久,怎么也要请个好大夫来看看了,不然真怕挨不过这个寒冬。
而玉佩嘛,总还会再赎回来的。
第一百零二章 有关七公子的消息艳唱潮初落,江花露未晞。
邑城河里花灯盏盏,一艘画舫荡漾其中。
画舫并不大,周身刻有祥云浮纹,木格雕花的小轩窗,浮雕连排的栏杆,卷翘的飞檐小亭,远远望去,便如河面上的一座宫殿。
金香披着一条宽大的褐色狐裘,内里只有一件薄如蝉翼的纱缕衣。
她倚在船舷的美人靠上,低头与金小桃耳语了两句,眸光一闪,便撩开帘子进到了船舱里。
重重叠叠的幔帐后,太子赵桀半开着衣襟仰躺在暖床上,在他身边趴着两个美人。
美人一下一下替赵桀揉按着手臂,一边又捡了甜丝丝的樱桃蜜来喂进赵桀的口中。
金香一进来,眉头微微皱了皱,挥了挥手令那两个美人下去了。
赵桀睁开了半眯着的眼眸,有些不爽快,却见金香径直脱下了狐裘,一抬腿便坐在了自己身边。
金香的肌肤白如雪,不知擦了什么香粉,此刻便如初初绽放的梅花,衣服一掀开,香气全都涌了出来。
闻得人心醉。
金香不动手,头向前一俯,衔了颗红彤彤的樱桃便要往赵桀的口中喂去。
她的脖颈修长,探过来时那曲线优美柔雅。
赵桀情不自禁的张开了口,接过了樱桃,这一颗似乎比之前吃的都要甜。
黄公子,是樱桃甜,还是香儿更甜?金香眨了眨眼,一副娇媚的模样。
赵桀用手撑起了半个身子,另一只手挑起了金香的下巴,金香的小嘴在雪白的脸庞上更显殷红娇嫩,看着比樱桃更诱人。
头一低,便撷了上去,尝舐片刻,才缓缓放开。
抬起手指拂过嘴唇,轻轻道:樱桃哪有你够味。
金香羞怯的笑了,哪知笑容刚刚浮起,却一下沉了下去,眼眶红红,一副委屈欲哭的模样。
这是怎么了?赵桀淡然问到。
金香垂下了头:香儿这是想到从前了。
从前在金家,香儿吃不饱也穿不暖,家里人多要吃饭,只得打发我来了和府做绣娘。
金香抽了抽,接着到,可每月的月钱一文也留不了,统统要寄往家里去。
赵桀不知金香为何突然说起了这些,他只想风花雪月,哪里有心思听这些苦苦哀哀的烦扰事。
只是金香这副小可怜的模样,惹得他心生涟漪。
便听金香接着道:其实将银钱寄回家去,香儿也是愿意的,只是近日香儿才听闻,我那小外甥女金小楼,不顾一家子的死活,偷了全部的银钱进信宁来开了饭馆,这事令我一想起来便寒心。
赵桀是在宫闱之中长大的,各种女人的各种手段,他见得多了。
说什么话,背后有什么目的,他都门儿清。
比如前些日子,金香提了嘴要让和广坤夫妇跟着他们一同出游,人多热闹。
不用想,赵桀都知道金香是想提携和广坤,顺道也帮金小桃缓和了与和广坤的关系。
赵桀不知道金香是否知道自己是太子,可至少她知道自己是个贵人。
一个贵人手指轻轻一拨,便能搅动普通百姓的一生,比捡起一只蚂蚁还容易。
赵桀的耳朵里听到过无数个女人的意图,至于是否要替她们实现这些意图,则要看当下的她们值不值得。
赵桀也不介意金香有意图,有意图更好把控,也更好丢弃。
不得不承认金香有趣,比呆板的美人更风情。
现下,他还不想将金香丢弃,金香表达出来的意图,也不过是举手之事。
因此赵桀含了笑意,轻轻开口道:既然惹了你落泪,那便是该死。
金小楼?一个出生低微卑贱的农家女子而已,用她博眼前人一笑,也没什么大不了。
金香忙作惊讶的捂住了口,半晌泪水从眼眶里滚了出来:公子,千万别说’死’这个字,都是自家的血亲,即便她蛇蝎的心肠,也别让她死。
令她……吃些苦头,好叫我娘,叫金家人宽慰便是。
那好办!赵桀抚了抚金香光洁的背心,她不是开饭馆的么?我酒意正酣,你替我买了一壶小酒,喝下之后,肚疼难耐,捉了饭馆老板,发配乌黎江,香儿可满意?乌黎江?乌黎江战事正烈,一个女子发配过去,那是真正的痛不欲生,只怕比杀了她更教她难受,金香没想到赵桀竟看透了自己骨子里的意思,一切皆听黄公子的。
公子!二人正说着话,外边传来一道男声。
床榻上的两人皆没有动,赵桀揽过金香的腰,翻了个身,冲外边道:有事过会儿再说。
说完便俯身下去。
哪知外边那人锲而不舍:公子,是有关七公子的消息。
赵桀的身子一下子顿住,一个跃起,从金香身上下来,伸手穿好了衣服,直接开口道:进来罢。
金香还衣不蔽体的躺在床上,吓了一跳,赶紧扯过旁边的锦被裹住。
进来的是个中等身材,高高大大的男人。
赵桀踱步坐到矮桌前,冲金香挥手:你先退下。
金香脸是真的红了,她的狐裘脱落在地上,此刻那男人如一座小山一样立在屋子中间,她一出被窝必定被他看个通透。
屋子里气氛有些肃然,金香眼一闭,裹着被子跳下床榻,捡起狐裘便冲出了房门。
男人转身将房门关得严严实实,这才走到赵桀面前去,从怀里摸出来一小块玉佩。
那玉佩形似锦鲤,尾端刻着两个篆体小字,通体莹润剔透得如同一块寒冰,窗外河水的波纹斜映进屋中,照得这玉佩散发出粼粼光泽。
赵桀接过玉佩,细细一摸,点头道:没错,是七弟的。
七弟五岁那年受了惊吓,得了癔症,母后便将自己随身戴着的玉佩给了他,为他驱邪除魔。
哪里寻到的?赵桀面色一肃。
男人挺直了身子,垂着头:当铺里寻到的,据伙计说是个没见识的村妇来当的,仅仅只当走三十两银子。
赵桀冷冷讥笑:三十两银子?在那样的人手里,真是污了这玉佩了。
可追寻到七弟的消息?赵桀接着问。
男人摇头:我找了那村妇,磨了半晌,她却说这玉佩是和知县家的少爷和广坤的。
赵桀脸色暗了暗。
一年多以前,七弟在这信宁城里出了事,失踪了一晚,回去后病症便愈发严重,不仅认不清人,一见到穿官服的大臣,甚至是穿着华丽的后妃还会又哭又叫疯乱非常。
七个月前,七弟的老师钟太傅才终于说服了父皇,让七弟远离京城,去往远郊田野做一个清闲的平凡人,只是期望他在远离纷争的旷野里,能生活得更好。
跟着那村妇,去她村子里看看,多问问情况。
赵桀眉峰微扬,既然玉佩在这里,那定然能查到七弟的蛛丝马迹。
赵尧,你在哪里?赵桀长吸了一口气,他之所以听了江嫔的主意前往金骏山取药,除了要博得父皇好感,朝中大臣青眼外,更重要的是,他想要找到赵尧。
赵尧,不管你在哪里,我都要把你找出来!……山记的后院里,三根长凳。
桂枝与况如月坐在一起,高琅和周书礼一人一根。
四个人正在商量明日要演出的戏。
金小楼放出话去了,从今日起,每日山记外边都有一出好戏上演,可吴氏她们定然不会再来闹上一出,桂枝寻思着,不能叫小楼的话落了空,由此便拉着三人一起想法子。
三个人七嘴八舌,只有高琅抱着个白毛披风,一言不发。
大家似乎都默认了,高琅这人只有在金小楼在的时候说个不停,金小楼一走,便像是哑巴了一般,呆呆坐着如同一座小山。
不如,我们演一出天仙配吧。
况如月想要撮合眼前红着脸的两个人。
看了看桂枝和周书礼,况如月扬起嘴角:桂枝演洗澡的仙女,周书礼偷走了你的衣服,然后你俩爱一场……话音还未落,绿筠便掀开帘子进来了。
高琅扭头看去,便见绿筠后边跟着的金小楼。
他眉眼一扬,蹦跶着便奔了过去,将手里的披风自然的拢在金小楼的身上:娘子,外边冷。
说着,又将金小楼挤到自己的凳前,拱她坐下:刚刚如月姐说,要让我俩演天仙配,你演洗澡的仙女,我悄悄偷了你的衣服,然后呀我俩轰轰烈烈爱一场。
嗬,这哪里是傻子,简直聪明得不得了嘛!况如月笑得不行,给自己加这么多戏!金小楼噗嗤一笑:就你这个样子,还想演董永?你演个大黄牛还差不多!高琅扬起头,想了想:大黄牛也行,桂枝他们俩演天仙配,我们俩演黄牛配,我演大公牛,你演大母牛。
反正,不管怎么演,你都要和小楼是一对呗!况如月笑眯眯。
金小楼摆摆手:明日的戏目我已经有安排了,不是爱情戏,高琅你没有戏份。
说罢,金小楼敛了笑意,严肃起来:明日的戏是演给知县老爷看的,一丝一毫都不能出差错。
第一百零三章 好戏名叫平冤昭雪屋子里满是迷蒙的水汽,金香刚刚洗过澡,正揭开香粉盒子欲往身上抹,房门砰地一下被人从外撞开,裹挟进来一股冷风,将一室暖融融的春意吹得尽散,冷得金香一个哆嗦,香粉洒了一地。
金香瞪了一眼来人,见是金小桃,也不生气,媚眼一转,自己勾下身去捡香粉盒子:出了什么事,瞧你跑得,小脸都白了。
金小桃缓了缓气:小姑,金小凤不见了。
这是什么话?金香仍旧不急,那么大一个大活人,怎么会不见?金小桃皱起眉:是真不见了,据送饭的小厮说,今日一早推门进去便不见了人,塔楼前后四处都找遍了……没找到?金香接口问到。
金小楼点点头:没找到。
小姑,你说她会跑哪里去呢?这刚关进笼子里的雀儿,还没玩够了,便自己闯开门飞走了,既遗憾又不甘。
金小桃还隐隐有些担心,这人落在外边,怎么都是一个祸端。
金香摇摇头:我哪里知道她去了哪里,不过总归是残花败柳了,这辈子也翻不出什么水花来,从前你不顺的气,也该顺了……话音还没落,门砰的一声,外边又闯进来一个人。
金香眉一皱,盯着面前那将将闯进来的丫鬟:怎么回事,没规没矩的。
小丫鬟脸色煞白:金小凤死了。
什么!金香和金小桃异口同声,皆惊得站了起来。
等她们赶到庭院里时,院子里层层叠叠里围了一群的人。
和夫人孟广美不知从哪里听到了风声,竟也站在前头,用一方小小的粉帕捂着鼻子,命人将一具刚刚从水井里抬上来的女尸往外搬。
都围在这里做什么,手里的活儿少了?孟广美一回头,见身后这么多人,连声呵斥起来。
后边的丫鬟小厮吓了一跳,赶紧东奔西走,一瞬间便散开了去。
只剩金香和金小桃还立在原地。
金小桃上前两步,见地上那卷着草席子的人露出一截衣衫来,确实是金小凤这几日里穿着那件。
看身形长短也像。
没曾想金小凤这么不堪受辱,竟从塔楼里逃出来跳井自尽了。
金小桃忙作势的摸出帕子来,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冲孟广美道:娘,这是我血亲的妹妹,我本好好将她安顿在厢房,不知怎么一时想不开竟投了井,这后事便由我来操持便是,万万不敢麻烦了娘。
怎么,你也想做和府的主了?孟广美头一抬,看也不看金小桃,且不说你一个妾室,即便你是八抬大轿娶回来的正妻,和广坤还是我儿子,这府里大大小小的事,也轮不到你头上。
金小桃吓了一跳,生怕被孟广美知道,自己没有好好安顿金小凤,而是将她关在塔楼里受人侮辱,心砰砰直跳,只想赶快找个由头将这金小凤拉出去埋了,早早了结此事。
哪知孟广美如此的随她的心意,手一挥,冲身边的人道:这人不明不白死在和府,真是触霉头,赶紧拉出去埋了罢休。
蜀葵和木槿连忙扯着草席便走。
这下金小桃反倒放下心来,长长舒了口气,面上仍旧是悲伤的模样,假装委屈的不敢多说一个字。
孟广美见草席彻底拖远了,这才取下掩在口鼻上的粉帕,扭身走了。
今日她提前和和正义打过了招呼,两人要一道儿前去山记吃饭。
回香雪阁换了身衣裙,又唤来了门外的丫鬟,耳语两句,才姗姗出门而去。
婉姨娘是在妆发时听闻的消息,她身边的丫鬟从夫人旁边跟着的小丫鬟那里听来的。
说是金小凤已经死了,跳的内院里那口常年不见天日的井。
婉姨娘霎时间便瘫软在了凳子上,整个人抖成一团,将旁边贴身侍奉的丫鬟给吓坏了,差点跑去叫了大夫,临出门才生生被婉姨娘给喝止住。
今日她本是要去绸缎庄量身做冬衣的,眼下喝了两口热茶暖了暖心神,立马吩咐去听戏。
她这人心思弱,有事搁不住,定要和亲密之人倾诉才能消散心头的郁结。
平日里有些开心不开心的小事皆要与宗哥倾诉,更遑论如今这么一桩大事了。
这事要不找人说说,便似一块大石死死压在阿婉心口,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刚到戏园子里坐下,上茶的小厮提着铜壶打身边路过,阿婉便捏了一粒碎银塞进了小厮手里。
自打进了和府,阿婉很少再出来与宗哥相会,一来出来的机会少,十天半月也不定有一次,二来在外边人多眼杂,不如府里方便。
因此,他俩人这才越好每个七日在府里见一回。
这阿婉突然找上门来,宗哥不用想也知道定是发生了大事,火急火燎的便来了。
待一听说上回在塔楼里轻薄了的那个姑娘竟跳了井,两人大眼瞪小眼,皆是一副惊惧后悔的神情。
他们不是什么好人,却也不坏,这活生生害死一条人命,够得愧疚自责一阵子的了。
……山记那边,和正义本以为来了径直便向二楼上吃饭去,哪知道金小楼竟让他们二人在外边先且排着队。
金小楼这一招,也真是高,既帮了孟广美,又让周围路过响水街的人都看个明白,便连知县老爷要来这里吃饭都得乖乖排队。
一时间,山记的名声更是响亮了。
排着的队伍旁边,仍旧是用带子围起来的一小块空地。
空地上,桂枝女扮男装正与金小楼演一出好戏。
周书礼举着一块牌子,写着假山二字,假山前边,况如月装扮成孟广美的模样,侧耳听着假山后的动静。
绿筠走上前来,冲外边排队的人道:今日这出戏,名叫平冤昭雪,咱们老板亲自上演,还望各位看个仔细。
和正义不是傻的,本叫他排队便已起了疑心,此刻全然明白,这戏是演给自己看的。
可这金小楼弄这一出,究竟是为什么,仍旧云里雾里。
看了一会儿,直到花园这幕过去,场景变成塔楼,和正义这才清楚了。
当场脸色有些难看,都说家丑不可外扬,这和府里的腌臜事竟被人编成戏目在大庭广众之下演出来,叫人如何能忍?正想发作,却听金小楼巧妙的改变了里边所有人的称呼,众人看得高兴,却无一人晓得,这事是发生在他们面前这位知县老爷府里的。
想到前头花园里那幕,配合这况如月喃喃自语的心里话,和正义将原本的事实经过,了解得清清楚楚。
不过,他心里只是信了三分,眉头却越皱越紧。
就在失了耐心即将拂袖而去时,绿筠连忙过来,引了和老爷与和夫人往二楼上请。
绿云幢幢的饭桌上,孟广美丝毫不提刚刚看戏的事,只是与和正义闲谈琐事,用完餐,孟广美又拉着和正义一道儿去逛了字画店,一直到暮色西垂,孟广美这才伸了伸腰,叹到该回去了。
和正义不知道她在搞什么鬼,直到坐上了回府的软轿,走到东阳街小巷口,孟广美忽然出声:停下。
说罢,便掀开了轿帘。
回府的路不经过这东阳街,和正义自然是知道的,他的脸一沉,实在忍不住了,当下便喝了起来:你这一整天古古怪怪究竟在弄什么鬼?又是看戏,又是逛街,是我前日罚你罚的还不够吗?让你有闲工夫整这些幺蛾子!刚刚金小楼不是演给你看了吗?被和正义噼里啪啦骂了一通,孟广美脸色丝毫不变,今日这出好戏名叫平冤昭雪。
平冤昭雪?和正义更是恼了。
没错,你堂堂一个知县老爷,听信谗言,错怪了我,我自然是要鸣不平的。
孟广美说完,便见一个穿青衣的清瘦男子远远地从拐角处转了过来,她立马到,且看着吧,好戏正要上演。
第一百零四章 恨君不似江楼之月夜晚的寒风吹得落叶席卷而起,萧萧瑟瑟自是一股凄凉意。
孟广美的话音刚落,小巷的矮墙边,忽地跳下来一个身穿白衣,披头散发的女人。
那女人身姿纤细,雪白的衣衫衬得一头黑发更是如泼墨般。
她走路的姿势怪异,踉跄着步子,迎面踱到那青衣男子跟前。
男子本是埋头走路,看起来心事重重,一见面前有人影,便抬起了头。
这一抬头,轿子里的和正义也看清了,来人竟是那日塔楼里那个为非作歹的男子。
青衣男人惊叫一声,面如土色,浑身抖得像筛糠般,软在了地上。
颤着手,指向眼前的女人:你……你……不是死……死了吗?那白衣女子正是金小凤。
金小楼给孟广美出的主意,便是让金小凤假死。
只要是对金香和金小桃不利的,受尽折辱的金小凤一定愿意做。
按金小楼的计划,今日早上金小凤跳进半干的井里,然后孟广美及时赶到,命身边的心腹将她给拖出来,再传出风去便可。
接下来,孟广美只需要命人在金小桃和金香眼前把金小凤拖走,再带着和正义前去看一场戏。
金小楼知道,和正义必然不会轻信表面之言。
她也摸清了婉姨娘的脾性,山记门口演的这出戏只是帮和正义理清楚前因后果即可。
所以接下来的便是重中之重,金小楼要让事情的主角,在和正义面前亲口将真相给说出来。
金小楼亦考虑得十分周到,特意选在傍晚时分,这条人迹罕至又是宗哥必经的回家小巷里,便是为了顾全和府的颜面。
宗哥吓得屁滚尿流不说,心头更是懊悔愧疚一齐涌了上来,还不待金小凤加以诱导,已自个和盘托出:姑娘,你死得冤枉,可真不能怪我,我也是为了阿婉,都是和府少夫人的主意,是金小桃和那个……那个金香!是她们撞破了我和阿婉的事,以此为要挟,让我欺辱你,攀诬和夫人……宗哥眼泪落个不停,我没想害你的命!我真的没想害你的命!孟广美还没见过和正义的脸色这样难看过。
她将帘子放下,冲外边道:走罢。
和正义一怔:等等,将那人给我捉回去……不待他说完,孟广美已出言道:老爷放心,我自然会将人带回去,不仅要带回去还要在你那心肝宝贝婉姨娘跟前对峙一番,免得你又说这一幕也是我命人演的。
……阿婉本就是个没主意的,自打下午与宗哥私会回来后,一想到那死去的姑娘仍旧是揣揣难安。
便连晚饭也没吃得下,正想早早歇息了,寻思着睡着了便不会再多想,哪知人还没躺下,便被人叫到堂上去。
阿婉一进正厅先看到的不是宗哥,反而是好端端立在跟前的金小凤。
第一时间竟不是感到害怕,反而是种解脱,甚至是有些欣喜的脱口道:太好了,你没死!说罢,才看到跪在一旁的宗哥。
欣喜一下子变成了满腔的惊恐,想也不想便也跟着跪了下去。
和正义只看一眼阿婉的神色,已经清楚一切了。
袅袅檀香的青烟飘散得到处都是,偌大的厅上,静压压无一人说话。
好半晌,和正义才出言道:阿婉,我自问待你不薄,你一个乐坊里的歌伎,能进我府里做侍妾,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和正义的嗓音有些哑,语调里竟没有责怪,只是痛心。
孟广美一听这话,气得够呛,扭头看去却见和正义霎时间仿佛苍老了十岁。
怒火便也如青烟般消失,只余下袅袅心酸。
看来,老爷是真的对那贱人上了心了。
阿婉泪如雨下,抽抽噎噎,哭了好一阵子,才抽泣着道:阿婉十岁进乐坊,吃尽了世间苦楚,直到被老爷接进府里,才有了片刻安稳的日子过。
阿婉感激老爷垂爱,只是……只是阿婉早早便与宗哥相遇,私自许下了终身。
阿婉心小,装了宗哥便装不进老爷了,由此做出了天大的错事。
阿婉俯身,重重的磕了个头:一切都是阿婉的错,阿婉不多辩解,前几日更是一时迷了心窍,受人要挟攀诬夫人,阿婉罪该万死!她抬起身来,眼眸从地上移开,看了眼宗哥的鞋尖。
夫人向来待我很好,即便老爷时而偏心,夫人看我不惯也从未苛责过我,是我为了自己恩将仇报,不仅辜负了老爷,更是害了夫人。
阿婉任凭老爷夫人处置,只是……只是还请老爷网开一面,饶了宗哥……阿婉的泪水在地面上沤出一片水迹,只要老爷夫人饶了宗哥,阿婉……阿婉愿意千刀万剐……行了!和正义深吸口气,闭上了眼,缓了缓,才到,既然你不愿意跟我,为什么不一早便说?不待阿婉回答,和正义将刚吸起来的气又叹了出去:算了,你们走吧。
孟广美惊得一下从椅子上蹦了起来,阿婉更是睁着泪汪汪的眼睛不敢置信。
和正义摆摆手:这件事到此为止,都是我的错,是我强要了你,也从未问过你的意思,自以为你一个歌伎怎么也是甘愿的。
哪里知道,哪里知道……和正义喃喃。
他陡然提高了嗓音:阿婉,你与他离开信宁,此刻便走!永远也别再出现在我眼前!阿婉与宗哥两人泪目相对,目光中尽是震惊,片刻后,两人一起给和正义磕了三个头,随即相携着离去。
孟广美跌坐在椅子上,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她本以为老爷定然会要了这对奸夫淫妇的命,哪知道竟会这么轻易的放了他们走……金香和金小桃两人,心思龌龊,品行不端!和正义威坐厅上,一字一句到,金香不过是个下人,拉后院乱棍打死,金小桃逐出府去,她这样的女子休想嫁进和府!是。
邢森躬身便走。
孟广美这才松了口气,轻轻靠在椅背上,虽然放走了阿婉,不过她对这结果倒也满意,至少现下,和府里再没有令她心烦的女人了。
还是金小楼靠谱,这一计谋将三人一并除了去。
孟广美在府里多年,自认管家手段也是不错,比起金小楼来,还是逊色一截。
幸好目前看来,那金小楼没有丝毫要进和府的意思。
不过,想来也是,她那样的人,又怎么会瞧得上区区一个和府?邢森领着人到的时候,金香正坐在赵桀怀里。
一听要将金香打死,赵桀眯眼一笑:和大人要打死我的人,我怎么不知道?邢森虽知道这位黄公子是贵客,却终究不清楚是何来历,不知者无畏,邢森不卑不亢道:金香乃签了卖身契,卖进和府的丫鬟,眼下犯了大错,自然要由和老爷处置。
是吗?金香是和府的丫鬟还是本公子的人,你再去问问和老爷,问个清楚再罚不迟。
赵桀不慌不忙,端起酒杯仰头喝下。
邢森无奈,只得令人侯在这里,自己前去前厅禀告。
孟广美陪着和正义坐在厅上,听完邢森的话,孟广美暗道不好。
疏忽了金香后边还有尊大佛。
果然,和正义顿了顿,开口道:金香……是黄公子的人,交给他处罚便是,金小桃……先罚她闭门思过,不许出房间一步。
孟广美手心捏得紧紧的,她知道黄公子是贵人,可目前看来,这位黄公子的身份不是一般的厉害。
不然,也不能叫生了如此大气的老爷碍于一个客人的面子,改这么大的决定……果不其然,第二日,闭门思过的金小桃便被金香以共同出游的由头唤了出去,和正义知道了只是点了点头,一字未言。
孟广美坐在山记二楼上,缓缓的喝着一杯洛神花茶:依我看,那黄公子身份非比寻常,可不是一般的贵人。
金小楼笑而不语,她早已知道黄公子的身份。
孟广美暗暗咬牙:老爷竟如此给黄公子面子,金香和金小桃二人可是攀诬了我,又毁了金小凤的清白,搁往常早叫她们二人吃够苦果了,可现下,她们俩竟安然无恙,和那什么黄公子搅着我们坤儿四处游山玩水,真叫人发恨!说罢,眼一眨,孟广美忽然话锋一转道:小楼,我知道你定不会一辈子待在信宁的,我给你透个风,你若结交上了我们府里的黄公子,往后定是青云平步起。
第一百零五章 真金白银烧不烂的孟广美望了一眼街下来来往往的人,缓缓道:小楼,你这样厉害的人,虽然出身不足了些,但怎么也不至于配个傻子。
你若愿意,我可以将你收做义女,抬了你的身份,这几日里,你勤往我们府里走动走动,以你的容貌才情,定然能比过金香那个小绣女。
今日的天气倒是蛮好的。
金小楼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孟广美打的什么主意,金小楼略一思忖便懂了。
对于孟广美而言,自己亦是一个还没响的火炮,不论是和正义还是和广坤,谁与自己有些纠葛都是孟广美不喜见到的。
那么,如果将自己献给了府里的贵人黄公子,前边的烦恼没有了不说,还能减了金香的面子。
有了新人,谁还顾得上旧人?到时候,金香和金小桃两个人没有身后的大佛护着,孟广美秋后算账容易得很。
金小楼看了看天,收回视线来,冲孟广美笑了笑:夫人,你托我的事,我也帮你办成了,还了你清白,赶走了婉姨娘,虽然金香和金小桃没能动得了她们,不过,金小桃不过是和少爷的小妾,金香再得黄公子喜爱目前也只是你们和府的一个绣女,想来,她们也动不了你,只要夫人别再中了她们的圈套便好。
说罢,起身就要走:今日天气这样好,不多出去转转实在是可惜,若没什么事,小楼便先走一步了。
等等!孟广美出声叫住了金小楼,我们都是聪明人,我承认提出刚刚那个想法有自己的心思在里边。
可我也不是恶毒的心肠,那法子既成全了我也成全了你呀,小楼,我实心实意的问你一句,你真甘愿这辈子就配一个什么也不成的傻相公?你不觉得可惜了吗?孟广美见金小楼没有说话,接着道:我打听过,你是被金家用十两银子一亩田地卖给那傻少爷的。
我若认了你做义女,这门亲事自然是不作数的,到时候拉一个本分人家的好女子配给那个高琅,对他也有个交代,你的前程才是真正的灿烂似锦。
我那时候确实是被金家人绑着卖出去的,十两银子。
金小楼淡淡到,若我能挣得脱,定然不会嫁给高琅那个小傻子。
孟广美一听,脸上顿时便漾起了笑意。
我本只把他当做麟儿一般,一个孩子,拉扯照顾着也就好了,从没认真把他看做自己的相公。
金小楼回身看着孟广美,她也是这一刻,听见孟广美提出这个想法之后,才听到了自己心底里的声音。
有些一日一日积累起来的感情,便如空气,如清水,是寻常日子里不曾在意的东西,只有乍然间要失去,才知道此生必不可少。
不过,现下,我却觉得,能够嫁给高琅,是我的福气。
金小楼笑了,笑得很温暖。
因为想到高琅,似乎都是些温暖的事。
金小楼在现代的时候没有谈过恋爱,她不知道谈恋爱应该是什么样的感觉,但现在,她觉得,她有些喜欢高琅,哪怕他是一个傻子。
有一缕阳光透过云翳洒落在金小楼脸庞上,照得她亮亮的,有些暖洋洋。
高琅他是个傻子,也是个孩子,我会和他做一辈子的夫妇,哪怕他并不懂两个人成亲意味着什么。
金小楼接着到,黄公子是个贵人,不过,我若想有灿烂的前程,我会自己成为贵人的,就不劳夫人费心了。
金小楼不愿将感情当做利用的手段,她确实想要成为权势,是因为这个时代只有权势才有说话的权利。
可权势并不是靠攀附贵人得来的,那样的权势是纸,风一吹就走,火一烧就化,雨一淋就烂。
即便得了纸,也得日日夜夜谨小慎微的守护着。
金小楼要自己变成贵人,真金白银烧不烂的。
到了那时候,即便高琅是个傻子,也没人敢多言半句。
她不需要相公的庇护,她要靠自己庇护高琅,庇护麟儿,庇护桂枝他们…………金小楼从二楼下来,刚走到后院,况如月便焦急的奔了过来:小楼,秋月酒家依样抄了我们的菜谱,什么披萨炸鸡,做得一模一样不说,价格比我们便宜将近一半!况如月急得直跺脚:不仅如此,每位客人还送什么酒水点心一份,今日一整个上午,人全都到他家去了,来咱们山记的客人足足少了大半!金小楼眉一皱,掀开帘子便走了出去,果见山记一楼,竟破天荒的只坐了五桌,排队的人也没了,桂枝和几个丫鬟扮上了妆,昨晚排的新戏演也不是,不演也不是。
桂枝,别松气,接着演。
金小楼招呼了一声,赶紧唤来了绿筠,你放出话去,咱们山记从明日起推出会员卡,只要来店里消费一次,便可办理会员卡一张。
金小楼想了想,接着道:有会员卡的客人,每次付账皆打八五折,还可以凭消费金额存积分,积分到达一定数额,可以来山记兑换奖品!不仅如此,会员还有更多活动,比如每消费五次就可以抽奖一次,每隔一段时间甚至还有会员免费日……金小楼巴拉巴拉讲了半天,绿筠只能大概记住几点,金小楼拍拍她的肩:记住几点就够了,总之呀,往好了说,现在就去,满大街的传!当天晚上,山记后院开员工大会。
金小楼制定了第一次山记活动日,时间定在明日一早。
桂枝,你和周书礼负责做会员卡,先做足了量,明日只需要往上边填名字,千万要记得每个卡上都登记好卡号,准备好会员档案册,以备之后核对!安排好会员卡,又是一系列的会员活动和抽奖安排,奖品小到一个鸡腿,大到三两白银,大家积极讨论全都列了出来。
而明日的活动,金小楼想办一个吃汉堡大赛,赢的人可以选做山记的形象代言人,不仅有广告费拿,还可以把自己的画像挂在山记门口!金小楼刚说完,高琅便捧场的鼓掌赞道:我家娘子真是绝顶的聪明!况如月哈哈一笑:那当然,比起你呀,谁都是绝顶聪明!金小楼也忍不住笑了笑,见到金小楼笑了,高琅便达到了目的:我家娘子笑起来全天下第一好看!哟哟哟,小小年纪,你可见过了全天下的人了?况如月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忍不住喜欢逗高琅。
高琅不理况如月,只是望着金小楼。
黄桂枝忙道:高琅那张嘴呀,对着金小楼的时候,便如同抹了蜜一般的甜。
金小楼垂头脸一红,忽地抬起来,冲一旁的周书礼道:桂枝这是在说你呢,向我们家高琅学学,没事可劲的夸桂枝,也让她尝尝蜜!周书礼本是个读书人,知书讲礼,一开玩笑,脸便涨成了猪肝色。
手指头紧紧扣着凳子,一副想看看桂枝,又不敢看的样子。
直到伙计们都散了,桂枝换好衣衫,正准备关窗,才发现窗户沿上放着一个小小的陶瓷罐子。
一拿起,便闻到馥郁的蜜糖香气。
罐子底下,英凯的墨字写了几个小字:给你尝尝蜜。
桂枝扬起嘴角笑了笑,看向对面周书礼的厢房,厢房里亮着暖融融的灯,打开陶罐,用手指沾了点黄莹莹的蜜来放进口中,一下便甜进了心里。
关上了窗,窝在被子里,桂枝仔细的将蜜罐放在床头,这才拿出针线来缝一件天青色的长棉衣。
隔壁屋子里,金小楼刚哄睡了麟儿,高琅便又从门外挤了进来。
怎么,今天是又冷了还是又怕耗子了?金小楼将睡得酣然的麟儿放进摇篮里,冲高琅问。
高琅摇了摇头:都不是。
那你跑我屋子里来做什么?金小楼慢慢走到了床榻边。
桂枝说我嘴巴甜,我来给你尝尝,看看是不是像蜜一样。
高琅眨着一双大眼睛,赤诚的望着金小楼。
金小楼噗嗤一笑:那只是个比喻,傻瓜,不是说你的嘴巴真和蜜一样的甜。
是吗?高琅凑了过来,一下坐在了床畔上,你不尝尝怎么知道呢?第一百零六章 你是做戏可我不是屋子里燃着沉香丸,馥芬的香云冉冉而起,烘得金小楼脸颊红红的。
她站立在床边,略微低着头,凝望着高琅的眼睛。
那双清澈的眼眸,似秋日的青溪,拂云的碧空,看得她不自不觉的心头便装了只兔子。
高琅,你可知道,我若尝了……金小楼的睫毛扑簌簌的抖个不停,就是我们俩嘴巴碰到嘴巴,那可叫做接吻。
高琅清澈的眸光有一瞬的恍惚,像是一粒小石子搅乱了一池清水。
他长了一张清俊的脸,偏偏有股雍容华贵的气度,叫人看到便不忍移开眼睛。
我知道。
高琅眉峰一扬,点了头,上回,我们不是亲过吗?娘子害羞,是我亲的你!金小楼摇摇头:那不算,那只是做戏,是演给别人看的。
金小楼往前了一步,高琅坐在床上,刚好能闻到金小楼身上的味道。
不是特别的香,在充满沉水香的屋子里,淡得如化了的雪水。
但很好闻,清冽夺人,若是雪,也是梅蕊尖尖上的那一簇。
真正的接吻,是要你喜欢我,我喜欢你,不为给别人看,只是……因为喜欢。
金小楼低着头,她的唇离高琅的额头仅仅一寸。
说话时,热乎乎的气全熨帖的扑在高琅冷冰冰的皮肤上。
高琅头一仰,黑峻峻的眼睛看着金小楼:对娘子不算,对我是算的。
娘子是做戏,我不是。
金小楼一阵晕眩,脱口便问:那你喜欢我吗?高琅灿然一笑,下巴往上一抬,柔软却冰凉的嘴唇刚刚好碰在金小楼温热的唇上。
是绵绵密密的吻。
高琅轻轻的尝舐过后,是金小楼笨拙的回应。
高琅变得热烈起来,抑制不住的的冲动,如蓬勃而起的云海,卷过天地间无边无岸的山河,最后竟积成了雨,只想要落在她的肩头。
他恨不得把眼前这瘦瘦小小的人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可是他不能。
至少不能以高琅,这个疯疯傻傻,不明不白的身份。
高琅一下放开金小楼,看着她粉红娇嫩的脸蛋,轻声说了句:喜欢。
金小楼几乎忘了呼吸,大脑一片空白。
在被高琅放开后,才忽然发觉,自己口中甜甜的,像是吃了桂花糖一样,疑惑出声道:怎么这么甜?高琅笑了笑:不是说过吗,我的嘴巴抹了蜜。
说完,高琅径直起身,竟头一回主动离开了金小楼的厢房。
金小楼连衣服都忘了换,蒙头躺在床榻上,卷着被子,滚来滚去。
……第二日,金小楼顶着一对大大的黑眼圈,她一夜都没有睡着。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昨晚那一个吻,在黑夜里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一会儿发呆,一会儿笑。
直到天蒙蒙亮了,才合上了眼,稍稍歇了会儿。
山记门口,吃汉堡大赛的台子已经摆了起来,况如月又是敲锣又是打鼓的,吸引了来来往往的人皆停下脚步驻足观看。
当得知比赛内容时,报名参加的人排长队排到了秋月酒家门口去。
这报名又不用报名费,白吃的比赛,谁不想参加?佟松看着自家店门口长长的队伍,脸比锅底还黑,原本在秋月酒家里吃早茶的客人,看到外边热闹的景象,纷纷出门去问缘由。
这下,秋月里边,连一桌客人也没有剩下了。
只有几个懒洋洋无事可做的伙计,倚在一边探头向外张望,恨不得也去山记参加比赛。
大春虎着一张脸跳了出去:走走走,排队排远点,别挡着了我们家做生意。
佟松听着外边人群里纷杂的声音,忍不住沉声道:会员卡?白吃送银子?很好,很好,山记这是要把我们秋月往死路上逼呀!大春靠了过去,人伏在账台外边:掌柜的,我们还要和他们拼着送吃食吗?佟松眼里含着恨,慢悠悠的遥遥头:他们的招子也是多,再送扔出去白花花的银子,人还不定来我们这边。
那我们怎么办好?大春有些着急。
佟松转了转手指上的玉扳指:你去打听打听,他们山记的厨子伙计些都是从哪里买来的。
大春一脸疑惑,懵懵懂懂的点点头。
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你就点头!佟松拿起一旁的鸡毛掸子敲了敲大春。
大春摸摸头,羞赧一笑:不懂,掌柜的要不细细给我说说?佟松叹了口气,招了招手,大春乖乖的将耳朵贴了上去。
山记那边,大赛已选满了人,况如月操持着正要开始,桂枝和周书礼两人有条不紊的在账台前登记会员卡。
金小楼见状便想去后厨里做一下新的点心,叶氏三日前运肉菜时托人送来一罐牛奶,金小楼将牛奶发酵了打算做酸奶。
现下,觉得冬日里寒冷,倒不如做个炸酸奶,里边冰冰凉凉,外边暖暖的又焦又脆,好吃还新鲜。
她将酿好的酸奶取了出来,白白稠稠的倒进一个一个小方模子里,然后打算提去后院水井里镇着。
这个天气,水井里的水冻得刺骨,用篮子吊着装在模子里的酸奶进去镇一镇,想来也和冰箱差不多的效果,不一会儿应该便能凝结些了。
一掀开后院的帘子,率先看到的却是左边厢房门口,一个丫鬟立在那儿,鬼鬼祟祟的不知做些什么。
这个时候,山记的伙计们都在外边忙活,事多得人人恨不得长出四只手,只有高琅在后院里带麟儿。
这丫鬟背对着人,越发显得可疑。
金小楼放慢了脚步,轻轻靠了过去。
却见她手里握着一叠的小木牌,正在细细的数。
这木牌子是周书礼昨日做好的会员卡,都是写好了编号的了。
金小楼眉一皱,猛地拍了拍那丫鬟的肩,吓得小丫鬟手一哆嗦,木牌哗啦啦撒了一地。
见是金小楼,丫鬟忙跪了下去,只是还没跪到地上,已被金小楼给拉了起来:如意,你不去前边帮忙,拿着牌子在这里做什么?那丫鬟支支吾吾,好半天,才吞吞吐吐道:金老板,是……是我哥,听说我们要弄会员卡,又听说会员卡有数量,便叫我悄悄偷一些给他,待前边周公子他们发完了,我哥再高价转手卖出去。
金小楼笑了笑:你哥也真是会做生意,免费的会员卡,叫他倒手一卖,还可以大赚一笔。
不过,我们这卡都是周书礼登记的,你光卖了卡出去,人名字不在我们的档案上,也做不了数呀。
如意垂了头,慢慢道:我……我也是识得字的,本想今晚,等大家都睡了,悄悄往那本子里添上去。
我想过字迹的问题,不过,本子上定然已经有了许多字了,我找到相同的依样摹上去便是。
金小楼点点头:你倒是聪明,这几张牌子你拿着吧,都给你了。
真的?如意欣喜得眼睛都亮了。
不过,今后你也不必来我们山记里做活了。
金小楼话音一落,如意小脸煞白,好半天才微微躬身,向着金小楼行了个礼:多谢掌柜的饶恕。
这事可大可小,若真要往大了说,拉去见官也是可以的。
可金小楼仅仅赶走了她,还把她偷了的牌子一并给了她。
如意知足了。
等如意收拾了东西离开,金小楼这才将篮子放进井里,透过窗格,见麟儿趴在高琅肚子上,两个人睡得正酣。
微微一笑,便出了后院。
待酸奶冻得差不多了,金小楼打散了鸡蛋,将模子里的酸奶倒出来,凝结成的一团,虽不是冰团子,到底有了点形状,在蛋液里一滚,又捞起来扔进红薯粉里。
待一团一团的酸奶裹好了,这才烧起火,往锅里倒满了油。
不一会儿,便将酸奶炸了出来,香香酥酥的,金小楼端了一盘子去铺子里,免费给来往的客人尝个鲜,再将余下的拿到了后院去。
金小楼将碟子放在桌面上,伸手抱起来麟儿,麟儿刚一离开高琅肚子,高琅便醒了过来。
金小楼捏着软软的面团一样的麟儿,冲高琅道:喏,给你做的好吃的。
高琅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捡起一块炸酸奶放进嘴里。
麟儿被金小楼给薅醒了,也不哭,睁着黑溜溜的眼睛,一个劲直笑。
金小楼亲了亲麟儿的脸蛋,忽然向高琅道:后日便是立冬,到时候,我包饺子给你们吃,可好?立冬……口中的炸酸奶被咬碎,露出冰冰凉凉的酸甜味来。
高琅顿了顿,才扬起笑意,点头应道:好。
第一百零七章 落梅如雪乱起云雨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朔风吹跌了落花,路上行人纷纷,在一堵灰白矮墙外,一群人围住一个穿短袄,束发的干瘦男子。
男子长了一双三角小眼,眉间一粒偌大的黑色痦子,随着他眉飞色舞的说话,那痦子也跟着一上一下的抖动,活像一只跳动的蚂蚱。
围着的人盯着那蚂蚱,听得聚精会神,待他一说完,纷纷掏出怀里的银子,买走了那男子手中捏着的木牌子。
木牌子正是山记的会员卡。
山记会员卡名额只有五百个,店里的昨日已被一抢而空了,仅仅只剩如意拿出来这十几张。
宋如意的哥哥宋一桃拿着这些木牌,一上午便在这儿赚得了十两银子。
心满意足的将银子揣进怀里,正要离去,矮墙边忽的又转出来一个男人。
听说,你在这儿卖山记的什么会员牌子?来人出声问到。
你来得不巧,刚卖完,没了。
宋一桃拍拍手,示意手中空空如也。
那男人却是一笑:我不要牌子,我只想知道,这东西你是怎么弄出来的?那男人正是大春。
他听了佟掌柜的吩咐去打听山记里的伙计都是打哪儿来的,哪知道山记里的人一个比一个嘴巴牢,晃悠半天,竟一无所获。
就在回去路上,刚巧碰上这倒卖牌子的宋一桃。
宋一桃咧嘴一笑:我妹子在山记里边做丫鬟。
哦,原来如此。
大春眼眸一亮。
还不待再问,却听宋一桃又道:从前,从前在山记做丫鬟。
怎么不做了?大春疑惑,山记现如今可是咱们信宁最好的酒家,山记老板赚得盆满钵满,伙计怎么也得跟着吃香的喝辣的。
嗨,这不是为了这十几张牌子嘛。
宋一桃挠挠头,我妹子笨手笨脚的,让老板给发现了。
就不能求求那老板,让你妹子留下来?大春心里盘算着,这样,你让你妹妹去求求情,若能再进去,我给你们兄妹俩十两银子。
这……宋一桃又是奇怪,又是惊喜,这是为什么?大春拍了拍宋一桃的肩:你只管去做,到时候,这好处少不了你!……立冬这日,一大早,金小楼便和好了面,将面团盖上簸箕醒着,她便和桂枝一道儿掐葱作馅。
两人坐在后院水井边,舀出井水来将小葱洗得如翡翠般碧绿。
一抬头,便见况如月抱着麟儿从外边走了进来,身后竟还跟着如意。
掌柜的,这丫头说是丢了活儿,回去挨了哥哥的打,说什么也想求着你让她留下来。
况如月将如意往前推了上来。
金小楼果见那丫头脖颈上一道青紫的淤痕,似乎是被人拿棒子给打的。
这大冬天的,如意还仅仅穿着一身单衣,冻得小脸发青,看着也是怪可怜的。
你哥哥如此待你,你还替他偷会员卡?金小楼出声到。
如意扑通一下跪了下来,这回怎么也拉不起来她。
她扑在地上,哽咽起来:金老板,都是我迷了心窍,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可你若将我赶出去了,我哥也不要我,这大冷的天,我……我只怕会冻死在外面。
会员卡呢?你全都给你哥了?金小楼问到。
如意含泪点了点头:嗯,给他之后,他便翻脸不认人了,拿着棒子把我赶出了家门。
真是傻。
金小楼又俯身下去拉她,起来吧,地上凉。
如意瞪大了眼睛:掌柜的可原谅我,允我留下了?金小楼点点头:以后别再做糊涂事,我们今日包饺子,你也去搭个手吧。
看着如意欢天喜地的跑开,金小楼才长叹了口气。
这个时代的女人出嫁前要看爹爹哥哥的眼色,出嫁后又得听从相公的话,自己若能帮她们一把,那便帮吧。
想着便见半开的帘子里,桂枝已经在擀起了皮,赶紧挽起袖子往里走。
信宁县城里,立冬时兴吃一顿团圆饭,金小楼关了一日店铺,给店里的伙计都放了假。
除了绿筠本就是个孤女,无家可回外,其余的伙计都回了家。
此刻剩下的人皆围在了厨房里,金小楼切了上好的猪肉打了鸡蛋在里边,又加上了白菜和小葱,和好了馅,香油一淋,馋的高琅立马凑了上来。
桂枝与绿筠一人一块菜板擀着皮,如意捡了柴坐在灶前烧火,一张脸总算有了些血色。
况如月将麟儿交到了高琅怀里,和金小楼一起包着饺子。
高琅拿了一小块面团递到麟儿手中,麟儿笑开了怀,如同捏泥人一样,将那面团揉成各种样子,不一会儿自己的一张小脸上,已是白一团黑一团。
下一刻,高琅忽然仰头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喷得白扑扑的面粉下雪一样飘得到处都是。
得了,这饺子你包圆了。
况如月拍了拍身上的面粉,没好气的笑着到。
哪知高琅忽地将麟儿往一旁站着的周书礼身上一塞:娘子,我头疼,我要回房睡觉去。
金小楼一怔,心头有些担心,莫不是受了凉。
见高琅已经出了厨房,金小楼连忙上灶台上煮了一碗红糖姜茶,端进高琅屋子里去。
高琅窝在被子里,整个人只露了个毛茸茸的头顶在外边。
金小楼敲了敲头顶:先起来把姜茶喝了,兴许是冷着了,发发汗睡一觉便好。
高琅动也不动,瓮声瓮气道:娘子,我不喝,你让我睡一会儿,行不行?金小楼皱起了眉:那你晚上还起来吃饺子吗?高琅忽地冒出眼眸来,眨了眨:吃的,娘子将饺子包好,我一定起来吃。
不过……高琅顿了顿,可别包太快,我要很晚很晚才起来。
好罢。
金小楼无奈,将小碗往桌子上一放,那我便不叫你,你自己起得来便吃,起不来,刚好我们多吃两个。
说完,替高琅掖好被角,笑眯眯的出了屋子。
掌柜的,和府里有小厮送来了帖子,邀你去一趟。
绿筠拿了张帖子跑了过来,那小厮还在前边候着呢。
金小楼接过帖子,见是孟广美发的,邀金小楼去和府晚宴。
金小楼捏着帖子往厨房走,想了片刻,道:我还是不去了,今日说好了与你们一同吃饺子。
立冬吃饺子,自然是要与家人一起吃才是。
桂枝笑了起来:听说今晚和府要放烟火,那可是难得一见的,小楼,你怎么也得去看看!桂枝说得是。
况如月一边将洗净的铜钱往饺子里包,一边说,再说,你可以看完烟火便回来,我们等着你。
也是,与孟广美打好关系怎么也与山记有益。
今日和府摆宴,想必还会邀请信宁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若自己也能出席,便又能给山记添添脸面。
金小楼点头:那好吧,我尽早回来,今日我还得吃个好彩头呢!桂枝,你要同我一起去吗?金小楼问到,你想不想看烟火?桂枝笑得更开心了:你自个儿玩去吧,我可要在家把这些彩头包进饺子里去,不然你回来吃西北风么?桂枝说着指了指面前的铜钱和大枣。
金小楼也跟着笑了,头一低,往前边走去。
和府的小厮驾着马车等在外边,一会儿的功夫,便将金小楼拉到了和府大门前。
朱红漆的大门洞开,有个穿紫袄的小丫鬟侯在轿厅里,见金小楼来了,赶紧迎了上来。
金小楼见来人不是蜀葵,也不是木槿,还没等问,那丫鬟便道:奴婢名叫紫萝,今日夫人事多,留了蜀葵姐姐和木槿姐姐在身边帮忙,吩咐奴婢接待姑娘,还请金姑娘勿要见怪。
金小楼颔首,跟着紫萝绕过游廊,往斜里的院子里走。
金小楼去过孟广美的香雪阁数次,自然是知道路的,见路不对,有些疑惑,正待问,那丫鬟又抢先答到:姑娘别担心,夫人娘家来了人,在香雪阁里话家常,令奴婢将姑娘带去云雨轩小坐片刻,然后再带姑娘去前厅里看戏。
又跟着紫萝越过小花园,远远的便看到云雨轩的牌子。
穿过月洞门,小院里两株紫藤,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个季节竟还开着花,紫融融的花串沉甸甸的坠着,风一吹,落下细细的花瓣,如云如雨,分外的可人。
紫萝走到云雨轩正厅门前,抬手敲了敲门。
金小楼皱起了眉,怎么屋子里竟还有人?片刻,便听里边,一道男声响起:来了么?紫萝隔着门躬身下去,轻轻道:金姑娘已经到了。
金小楼越听越不对劲,似乎是这屋子里的人让自己来的,直觉令她转头便欲走。
哪知面前的门砰地一声打开,那紫萝看着瘦小,力气竟是奇大的,猛地一巴掌拍在金小楼腰间,拍得她七晕八素,向屋子里跌去。
屋内扑面而来的暖香冲鼻,金小楼摔倒在地上,一抬头,便见到了金香笑意盈盈的一张脸。
第一百零八章 一点一点受尽苦楚有身形强健的男子把守着房门。
金小楼被两个丫鬟按着跪倒在金香跟前。
而金香身旁,坐着个锦衣男子。
锦衣男子懒散地斜靠在椅子上,虽穿着随意,却自有一股贵气,此刻正挑眉看着金小楼。
不知怎么的,金小楼一眼看去,竟恍惚的觉得眼前这男人十分的像高琅。
特别是那眉眼,简直如一个模子刻出来一样。
可金小楼知道,这人定然便是大周国的太子赵桀,高琅……那个小傻瓜,怎么也不会和太子有什么瓜葛才是。
金小楼正疑惑着,便听赵桀发了问:你便是山记的老板金小楼?金小楼被人强按着跪在两人面前,这种被俯视的感觉,实在是不好极了。
她点了点头,并没有答话。
黄公子问你话呢,金小楼,你哑巴了么?金香虽是斥责,说出口的话音却千娇百媚,刚一落下,金小楼身后一人也不知拿了个什么东西,狠狠的便往金小楼腰间嫩肉处一夹。
金小楼腰间本就被紫萝给打了一掌,正是酸痛难耐,这一夹之下,痛得金小楼连眼泪都冒了出来,当下一个没忍住,惊叫出了口。
金香笑了笑:这不是没哑吗?黄公子问话,你好好回答。
金小楼深吸口气,将眼眶里的眼泪给收了回去,一字一句回道:没错,我便是山记的老板金小楼。
赵桀像是没听见,只是伸手,从一旁的矮几上抄起一个青花盏,盏里有些蜜色的汤水。
这蜂蜜柚子茶是我昨日命小厮从你们山记买回来的,我喝了两口,肚子从昨晚一直疼到现下,你有什么要说的?赵桀晃了晃青花盏,缓缓到。
金小楼一滞,随即不卑不亢道:我见公子面色红润,定是身体康健有福星保佑,必不会没有缘由便轻易肚疼,公子可有请大夫来看过了?金小楼也不傻,虽然赵桀微服出来,瞒着身份,可他毕竟是太子,定然有人妥善的暗中保护着,过口的食物也都会试试毒的。
再说了,她山记里卖的食物,皆是新鲜安全的,绝不会让人吃了肚子疼的。
只见赵桀轻轻一笑:你倒是个会说话的,不过,却不长耳朵,我不是说了吗,我昨日喝了你们山记的蜂蜜柚子茶,肚子从昨晚一直疼到现下,怎么会是没有缘由的轻易肚疼?赵桀手一滑,便将那青花盏摔在了金小楼身前,蜜色的茶水渐得金小楼满身满脸:这不是缘由吗?是你们山记,是你金老板,要下毒……来害我。
金小楼一震,这下毒谋害太子,可是株九族的大罪,面上却是稳住了,未变神色:黄公子言重了,我与你素不相识,怎么会下毒加害于你。
那你的意思是,我闲着没事,扯了谎来冤你?赵桀冷笑。
金小楼摇头:黄公子气度非凡,定不会做此不齿手段,山记亦是清清白白,依我看,许是公子昨日吃了别的东西吃坏了肚子,又或者是近日风大,着了凉,还是请大夫来看过了,才放心。
金小楼接着道:小楼被冤枉事小,公子身体要紧,别耽搁了时辰,令公子肚疼加重才是。
赵桀一拂袖: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金香,你便去把大夫找来给我瞧瞧。
是。
金香垂身行礼后,便欲走。
等一下。
金小楼忽地叫住了她。
赵桀出声问道:怎么,你又不担心我的身体了?找大夫不是事不宜迟,还等什么呢?金小楼眸光扫过金香,看向赵桀:黄公子,我与金香虽都是金家人,但素来便有些嫌隙,为防金香害我,我恳请公子将此事告知和知县,让知县老爷找来大夫替公子诊治,也随便将此事交由知县老爷细细查看。
我相信,和知县,定然不会放过为公子下毒之人,也一定会还我一个清白。
哈哈哈,你可真是有趣。
赵桀大笑起来,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是金香害你,难道你看不出来我是护着金香的么?云雨轩的地面皆是用青石砌成,金小楼跪在冰冷坚硬的青石上,双膝有些发麻。
她没有想到,这个赵桀竟然如此性格,轻易的便戳破了面上的那层纱,将底下的污浊捅了出来。
我想要你的命,哪里需要什么借口。
赵桀冷下了脸,轻轻开口到,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特意替你寻个缘由,已是给了你面子。
金小楼跪着,一动不动,即便她想动,也动不了分毫。
赵桀却一个起身,站了起来,拉起斗篷来,便往外走:香儿,这金老板便交给你来处置了。
这人有趣,我只怕待久了便舍不得她了。
说罢,已推门走了出去。
和夫人早早遣了人来传话,和正义和孟广美,以及和广坤携了金小桃,还有孟广美娘家里的来人,一大家子还在正厅里等着赵桀前来共用午膳。
赵桀已耽搁了些时辰,此刻出了云雨轩便往正厅里去。
下午,前厅外搭了戏台子,孟广美特意选了信宁城里最好的戏班子来唱戏,赵桀自然也坐在下边,同和府家人,一同品戏。
云雨轩里,金香已经命两个丫鬟将金小楼的外衣给扒了下来,仅仅一件贴身的里衣穿在身上,屋子里虽燃着暖炉,仍旧冻得金小楼止不住的发抖。
怎么怕了?金香坐在上边,鄙视着金小楼,如同低头看那脚边的蝼蚁,你不是有勇有谋,要替和夫人伸张正义吗?如今后悔可晚了。
金香抚了抚鬓发,我本可以扳倒孟广美,扶婉姨娘上位,再让她向和老爷吹吹枕边风,收我做义女,全都是你,坏了我的好事。
说到此处,金香咬牙切齿,早已没了往日里的娴静淡然。
金香是恨足了金小楼的,要不是金小楼,她的事只怕已经成了,到时候太子回京,也好名正言顺带着自己。
即便不带,她想办法在肚子里弄出个皇孙,怎么也是官府家的义女,又有个孩子傍身,还怕没有路走?可眼下,她只是和府的绣女。
说得好听叫绣女,其实根本上不过是个奴婢,太子睡了一个奴婢,那便是如风吹过树梢,哗啦一下,惊不起任何的响动的。
是主还是仆,区别可是大极了,直接关系到自己能否进得了太子府。
金香前日还无意间听到,太子已有了回京的打算,兴许便是立冬过后,可她的身份还一成不变,即便这几日得了太子恩宠又怎样?太子这一路宠幸了多少女子,皆是一时的新鲜,扭头便如扔衣服一般扔走,就是刚来时一同下车那两个美人,自打金香代替了她俩后,她们便皆沦落风尘里。
赵桀在外不过自称黄公子,他若走了,自己只是个失了清白的残花败柳,只怕嫁人都嫁不出去,与那两个美人也是一样的结局。
你坏了我的好事,我便要十倍百倍的还给你。
金香桀然一笑,我会把你发配去乌黎江边的军营里充作军妓。
妓也分三六九等,其中最惨的莫过于军妓。
金小楼知道,金香说到做到。
你不就是想被孟广美收做义女,抬抬身份吗?我可以帮你!金小楼出声到。
是吗,你怎么帮我?金香不咸不淡的到,你可知道,孟广美也没多喜欢你,她可巴不得你能消失在她眼前,消失在信宁城里,你还想帮我?金小楼,别太自视甚高。
孟广美怎么看我,我不敢保证,但和知县是对我青眼有加的。
金小楼缓缓到,我想法子让和正义收了你做义女,你放了我,从此我们的恩怨一笔勾销。
金香突然笑了起来,笑得金小楼有些莫名其妙,好半天,她才停了笑,睁着一双水润润的眸子,望着金小楼,一字一句道:你以为你是什么身份?你还敢跟我提条件?金小楼,既然你说你有法子让和正义收我做义女,那你便说说怎么个法子,行得通,我便直接将你谴去乌黎江做军妓,让你少受些苦……金香在苦字上咬了咬牙:不然,我才刚从说书的那里听到一个好玩的事儿。
据说,前朝有个贵妃,受尽皇上宠爱,成日里无聊得紧,便命人抓了一个宫女来,又捉来一只老鼠。
金香扬眉一笑,接着到,那贵妃命人将宫女的衣服剥了,将老鼠放在陶罐里倒扣在那光溜溜的宫女身上,罐底加上火炭。
这鼠刑,金小楼曾经听闻过,忘了是哪里知道的,只记得当时深深震撼于古代刑法的残忍,没想到,此刻,这金香竟要将此恶毒的事施在自己身上。
滚烫的陶罐里,小老鼠无处可逃,你猜怎么着,它只得咬开了那宫女的肚子,钻进宫女的血肉里去。
金香脸色可怖,这也是她待赵桀一走,便叫人扒了金小楼衣服的缘故。
金香不会让老鼠咬死金小楼,却要老鼠一点一点的啃食她,让她受尽痛楚。
金香一拍手,房门打开,两个小厮,一人端着个红陶罐子,另一人拿着个竹编的小笼,笼里正是只老鼠。
开始吧。
金香看好戏的坐在椅子上。
两个丫鬟将金小楼一把仰面掀在地上,按住她的手脚。
小厮利索的把笼子打开,将老鼠倒进陶罐里,另一个小厮眼疾手快,一下便将陶罐倒扣在了金小楼的肚子上……第一百零九章 金香认爹太子遇刺一团小小的软软的活物,咯吱一声落在了金小楼的肚皮上。
金小楼本是不怕老鼠的,可这活蹦乱跳的老鼠趴在自己身上,还是有些发毛,忍不住便打了个冷颤。
金香招了招手,小厮躬身将房里的暖炉搬了过来,放在了金小楼身侧。
热浪涌了上来,熨得金小楼半边身子都烫滚滚的。
小厮旋开了暖炉上的铜纽,拿出火铲,将还未燃尽的木炭铲了出来。
举着铲子的手往上伸,小铲子刚递到陶罐底部,火炭还没倒下去,金小楼已经感受到,肚子上的老鼠狂乱起来,吱吱叫着一个劲的乱窜。
老鼠尖利的爪子和牙齿几次撕扯便咬开了金小楼的里衣。
肚子上是让人头皮发麻的触感,又痛又痒。
金香看着金小楼难受的模样,心头说不出的满足,她真想下一刻便叫人将火炭倒下去,看着那老鼠咬破金小楼的皮。
只是,金香犹豫了片刻,她还是想听听金小楼的主意。
你现在还要和我谈条件吗?金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站到了金小楼仰着的脸旁,低下头去看着金小楼的眼睛,若想少受些痛苦,此刻便告诉我你的法子。
金小楼咬紧了牙,片刻后松开了力气,缓缓开口道:我知道一种做罐头的方法,可以延长食物的保存时间,对于战争有很大的帮助。
她深吸口气,接着道:和知县知晓此事,他深知此方法不仅对乌黎江战事有益,更能助大周未来征战四方。
若和知县得了这个方法,不管是自己留着还是呈上去,都少不得升官发财。
若我去向和知县做个交易,让他收你做义女,我便将做罐头的方法教给他,想来,他定然会愿意的。
这是金小楼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了。
先不去想和正义会不会愿意,最重要的是要哄得金香相信和正义会愿意。
只要能到和正义跟前去,那便得救了……金小楼看向金香:只要我们一起去见和知县,我一定能让他收你做义女。
金香笑了:主意不错。
金小楼刚松了半口气,便听金香又道:不过我说过了,你告诉我办法,我免了你受这开膛破肚的苦楚。
金香眼眸眯了眯:你很狡猾,千方百计的想要闹到知县老爷跟前去,只是,很不幸,我可不是金家那些蠢蛋,由你牵着鼻子走。
你不是会识字么,把那做罐头的方法写下来,我自会呈给和正义看去,若他收我做了义女,那就便宜你了,我回头便将你打发去乌黎江。
如若他没有遂了我的愿,可就有你苦头吃了。
金香面色阴了阴,我会把那火炭覆在陶罐底,由那老鼠噬咬你肚皮上的嫩肉,咬一寸进去,把火炭撤了,再放上,又咬一寸进去,这样一寸一寸,直到你肚皮上破了个洞。
金小楼感受到肚子上,那老鼠抓在自己肚子皮肉上的坚硬爪子,手臂上冒起一片片的鸡皮疙瘩,没来由的一下竟想到了高琅。
也不知高琅受寒好些了没。
若自己迟迟不归,桂枝定然会等得焦急,今晚这顿饺子他们也吃不好了。
还有麟儿,他还这样小,只怕长大了都不记得自己娘亲的模样……好,我写。
金小楼开了口。
金香满意的笑了笑,立马令人将笔墨取了上来。
丫鬟放开了金小楼的一只手,举着纸递到金小楼面前,由着金小楼慢慢的书写。
金香没有念过学,只是在和府这么多年,也是识得字的。
待金小楼写完,金香略略一看,便将这方子收进怀中,随即吩咐道:将人给我看牢了。
说罢,不再理睬金小楼,拿着方子便出了门。
金香料金小楼也不敢耍什么花样,拿了方子却没有直接去见和老爷,反而先回了趟自己的房间,取出纸笔来,一字一字的将方子给誊写了一遍。
这一次,她才细细的看了这做罐头的办法,只觉得字大多都认识,可有些奇奇怪怪的话,怎么也想不通是什么意思。
眼见天色也有些暗了,金香不再细想,将誊写下来的方子在屋中放好,这才去见和正义。
和府的家眷皆在戏台子下边坐着。
赵桀正看得百无聊赖,便见金香的身影从旁边晃过,刚想叫住金香,一个穿蓝布短袄的小厮便走上前来,借着给赵桀添茶之际,俯身道:公子,常威回来了。
赵桀眸光一亮,起身便跟着那小厮离开。
戏台之上,唱青衣的女子念了段韵白,长袖一甩,拂在了一旁敲鼓的男子脸上。
那男子神情一震,眼皮向上一提,果见底下,一位公子正起身离开。
鼓点不合时宜的敲击了起来,一直到黄公子的身影消失在院子里。
赵桀跟着小厮进到内院旁的一个小厢房,里边,已有一人在等着。
那人见赵桀进来,赶紧跪下行了个大礼,赵桀挥挥手,径直上座后,才问道:你这一趟去了十日之久,怎么样,可在那金骏山上找到了乌黎草?男子摇了摇头,跪在地上不敢起来:奴才问了当地的人,说是只有初雪过后,那乌黎草才萌芽。
初雪?赵桀皱紧了眉头,那还有得等。
他的眸光望向窗外,和府里的下人正在掌灯,院落里的灯笼稀稀疏疏的亮了起来,暖融融的烛火将天色推得更暗了些。
如今刚刚立冬,初雪起码还得一两个月,赵桀可等不到这么久。
这信宁又冷又乏,他打算过两日便走。
可这乌黎草没有找到,又怎么回得去……云雨轩里,有丫鬟提了灯进来,刚打开门,忽地一股寒风刮过。
屋子里的丫鬟小厮们,也不知怎么的,竟一齐被沙子迷了眼,眼睛乱眨,眼前发黑的刹那,脖颈上皆是重重一击,人随之倒下。
金小楼听到声响,猛地一下睁开了眼。
按着她手脚的丫鬟已经躺在了地上,火烛也倒灭了。
她赶紧将肚子上的陶罐推开,那老鼠咯吱一叫,窜下地便没了影子。
金小楼摸了摸肚子,里衣破了个小洞,好在肚子还没事,若是让老鼠咬上一口,这卫生条件,不被咬死,只怕也会得个鼠疫狂犬病什么的,那更是没救。
她捡起自己的衣服穿好后,才出声:谁?好半天没有人回应。
约莫人已经走远,金小楼仍旧是开口道:多谢你相救。
说罢,赶紧出了房门,往外边走去。
……房门推开,赵桀阴郁着一张脸往外边走来。
他心里气恼自己竟还要在这个破地方待上一两个月,迈开腿便往后院里走,也不知金香哪里去了,先找她寻些开心散散恼气。
哪知转身刚踏进月洞门里,外边一丛竹林里竟出来两个拿着长剑的黑衣人。
冷粼粼的剑冒着寒气,直直的便往赵桀的咽喉间送。
赵桀身后的小厮一个挺身扑了上来,双手抬起竟用手臂去挡那两柄利剑。
只是咔嚓一声,断掉的竟是上好的青钢长剑。
小厮扬眉,抖了抖手臂。
他的衣袖里贴身覆着精铜衣,对付两个小毛贼,简直大材小用。
赵桀在小厮身后冷冷一笑:就你们,也想偷袭本公子,实在是活得不耐烦了。
常猛,杀了他们。
话音还未落,身后墙头上又有四人执剑跃下。
常猛眉一立,将赵桀护在身后,一手抽出腰间的铁鞭,挥舞起来。
凛凛疾风,竟叫这些刺客一时近不得身。
常猛另一只手取出短哨,飞快的轻吹了两下。
清亮的哨音远远送出,可片刻后,等来的不是跟在赵桀身边的暗卫,而是不远处四起的兵刃相接的声音。
书房里,和正义拿着金香递过来的方子看了又看,好半天,才止不住的点头,一口应道:好,和某便认了你这个义女。
金香心头欣喜,没想到这么容易和正义便收了自己做义女。
从今日起,她终于不再是下人,而是和府里的小姐了。
虽然只是义女,可也是要进祠堂的,是正正经经的主子。
金香好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正要盈盈拜下去唤一声爹爹,书房的门被人撞开。
邢森惊魂失措:老爷,不好了,黄公子,黄公子他遭人行刺……话还没说完,和正义一下站了起来,面色震惊,将手里的方子一扔,便往院子里奔去。
外边已经乱成了一团,女眷的惊叫哭喊到处都是,有黑衣人从四下里过来,皆手拿兵器。
金香赶到的时候,远远的看到赵桀被围在刀剑纷乱之中,一颗心瞬间便提到了嗓子眼。
保护黄公子,千万要保护好黄公子!和正义急得满头大汗,拼命的想往剑雨中去。
却被孟广美一把给牢牢拉住:老爷!你不要命了吗?!脚边尽是些殷红刺目的鲜血,甚至是断肢残骸。
孟广美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双腿软得不行,拉了和正义便要往屋子里去。
和正义一把甩开孟广美的手:你可知道那黄公子是谁?他若丢了命,我们全家一个也别活!第一百一十章 命比纸薄枉送性命常猛一人纵使功夫再高,也没有三头六臂,抵挡不住周身越聚越多数十人的刀剑。
即便是常威赶到,两人以血肉之躯舍命护主,仍有一剑见隙而入,刺啦一下,划破了赵桀的手臂,顿时血流如注。
和正义体统全无,哎哟娘也的大喊大叫,直嚷嚷着官兵怎么还没到。
和府里的家丁倒是不少,但因今日立冬,和府摆宴请客,有许多家眷在场,妇孺孩童受到惊吓皆由家丁守护着去了。
真赶到赵桀跟前的,一见那刀剑无眼的架势,也没几个人敢上去搏。
毕竟他们来和府虽是看家护宅,却也从没遇见过这等情况,最多不过是做个守守门,把把风的活儿,一下上升到搏命,自然便胆怯了,还没打呢,人已倒了下去。
眼见常威、常猛愈加不支,赵桀性命攸关的紧要时刻,一人奔如流星,手执一柄长剑,破空卷尘而来。
三两下便将合围的刺客刺倒了一半,常威使劲一推,将捂着手臂的赵桀从那破口中送了出去。
新来的那男人,也是一身的黑衣,蒙着面,只露出一双明俊的双眼。
伸手抓过扑出来的赵桀,手腕一翻,又将人向和正义那边丢去。
和正义和孟广美一齐把赵桀给接住了,旁边的金香赶紧扑了上来,扯下自己的绦带来给赵桀的手臂绑上。
刺客眼见人在眨眼间逃脱,便如追腥的猫,迅疾地朝着和正义涌来。
男人长剑一挽,拦在路中,他的剑比飞雨还快,竟将身后的路挡得严严实实。
又一个白衣男子从旁跃下,与黑衣男人并肩而战。
一黑一白两个男人,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阵势,前边的刺客头子顿了顿。
这次起事他们是有内应的,里里外外早已安排妥当,本该顺利杀了人便走,哪知道竟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破坏了他们的好事不说,眼下看来抽身也有些难。
这两个男人看起来年纪都不大,却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刺客头子也是见过世面的人,这样的身手普天下也没有几个,今日竟一下在这儿遇到了俩。
他心知今日之事关系重大,不成功便成仁,低喝一声,提着刀从旁跃起,一刀砍向常威的腿,一刀划过常猛的肚子。
他这两刀又快又狠,常威应声而倒,常猛也向后猛退了数步。
要不是常猛内里穿着铜衣,只怕已肚破肠流。
鲜血滴了一路,犹如冬日里盛开的红梅。
刺客头子欺身跃到那一黑一白两个男人跟前时,金小楼正好走到这月洞门前。
她早听见前边闹嚷嚷的,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只约莫听见下人们在说出了大事了。
可想来这和府里有能出什么大事?这一刻,她终于明白,原来是有人要谋害太子。
她只见一个彪形大汉与两个高瘦的男人缠斗在院中,一众家丁护着和正义和孟广美,而在和正义身边,赵桀倒在金香的怀里,周身血迹斑斑,也不知是他的血还是别人的血。
此地不宜久留。
金小楼正想从旁边小道绕到假山后头去,先出了和府再说。
哪知刚要走,却见那彪形大汉忽地站定了,后背受了黑衣男子一剑,手一推,一掌打在了那白衣男子的胸口,硬生生推出半寸的空隙来。
紧接着,他胳膊一甩,竟将手里的大刀飞脱了出去,直直的朝那赵桀的身上砍去。
黑衣男子将剑一收,欺身便欲去追那长刀,可人哪里能有那刀快,眼见已来不及。
赵桀前边围着家丁如何挡得住这破空飞来的大刀,手里的棍子一撒,身子一软便躲在了一边,和正义惊得怔在了当场,所有人皆是吓得屏住了呼吸。
就在大刀即将砍中赵桀的刹那,赵桀伸手一拉,将他身边的金香给扯了过来。
金香一个女子,哪里经得住这么一扯,整个人霎时便挡在了赵桀身前。
长刀劈砍而入,眨眼便没入了金香的胸口,鲜血喷薄而出,溅得到处都是。
金小楼后退两步,险些没有站住。
眼见金香连眼都来不及闭,红彤彤的小嘴张了张,似乎有话想说,只是一个字也没说得出,便就此没了性命。
这样骇人的场面,金小楼有些受不住,仿佛含了个酸枣在舌根下,让她有些犯恶心。
她不为金香伤感,毕竟这女人前一刻还要拿耗子来咬破自己的肚肠,这一刻自己飞来横祸,反倒开膛破肚了,也算是恶有恶报。
扶着石墙,缓了缓神,金小楼转身便往假山边走,她可不想受到波及,要是又从哪里飞一个刀剑过来,自己岂不是也没了命。
她还有高琅麟儿,还有桂枝他们等着自己回家呢。
刺客头子眼见这一击失败,从腰间甩出一个响炮便走。
炮一响,所剩无几的刺客们皆收手外逃。
想跑?黑衣男子拔腿便追,眼见他向嶙峋的假山后跳去,刚想跟着上去,却见那刺客竟又转了回来。
只是这次,手里拎着个少女,正是金小楼。
假山后边是条死路,金小楼也是去了之后才晓得的。
刚想原路返回,哪知竟有一人从假山上跳了下来。
那刺客眼见无路可走,只得顺势抓起这撞上来的姑娘,死马当活马医。
金小楼被那彪形大汉揪着拎了上去,只觉得自己命中该此一劫。
也觉得这刺客真是倒霉,抓住她一个毫不重要的小老板做人质,完全没有威慑力嘛,看来他们俩要一齐送命于此了。
本以为来人定会不顾自己的性命,以抓住刺客为首要目标。
可见那高瘦的黑衣男子竟似颇为顾忌,似乎很害怕那刺客伤害自己。
这一下,那穷途末路的刺客忽地找到了生路,一手掐着金小楼纤细的脖子,一手伸了出去:把你的剑给我,放我走,否则,我杀了这小丫头!那男子毫不犹豫,径直将手里的剑递了过去。
彪形大汉甫一接过了剑便朝着那男子刺去。
男子一个翻身躲过了,眼见刺客头子手上发力,竟要捏碎金小楼的脖子,男子眉峰一立,毫不顾忌的跃上前去,一手抓住了刺客的手腕,另一只手生生捏在了斜刺过来的剑身上。
鲜血从黑衣男子手中流出,浓烈的腥味刺得金小楼脑门一下清灵起来。
她与那黑衣男子离得很近,没来由的竟觉得他格外的熟悉。
这样紧贴着站在一起,似乎是日日夜夜曾发生过无数次的事。
这人为什么会舍身来救自己?金小楼眸光一移,望向男子那双明俊的眼眸。
那双眼睛那样的熟悉,似乎一张口便能叫出他的名字,可那眼睛里的神色却又陌生到极致。
黑衣男子眉一皱,捏得那彪形大汉手抖得似筛糠,另一只手竟撇了剑去掰男子捏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
金小楼感到脖子上一松,赶紧向后躲开。
黑衣男子抓着长剑反手一刺,将剑送入刺客心间。
那刺客瞪大了眼睛,欲朝着男子扑去,终是软了身子,逐渐滑落在地,就在他快没力气的最后一刻,竟手往上一伸,一把扯下了黑衣男子的面巾。
在看到黑衣男子面容后,双腿跪倒在地,断绝了气息。
彪形大汉挡在金小楼与那黑衣男子当中,眼见黑衣男子被扯下了面巾,就在他面容从彪形大汉矮下去的身子间露出来的刹那,只听扑簌簌数十下声响,周边的灯笼皆被人用细石击破,熄灭了其中的烛火。
院子一下子陷入了黑寂之中。
只有两道呼吸声,一下一下,清晰入耳。
金小楼忙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那男子的手腕,脱口问道:你是谁?男子用染血的手轻轻一下,便将金小楼的手给打落下来,正想走。
忽地,膨隆一声。
璀璨的烟火散漫在墨黑的夜空当中,照得和府林院内光影绰绰。
那侯在和府最偏僻的亭台上放烟火的小厮倒是恪尽职守,离得远远的对这场厮杀分毫不晓,眼见时辰到了,依言点燃了烟火。
如星星点点灿烂的花火将眼前男人的脸照得一清二楚。
那样好看的容貌,即便是在烟火跟前,也绝不逊色。
金小楼的心忘记了跳动,是震撼,是无法置信,更是难受和愤怒。
那黑衣男子正是高琅。
高琅的眼眸是那样的明亮,他该是穿云的鹰,击浪的蛟蟒,怎么也不该是山记后院,玉兰树下那抱着麟儿的傻子。
你不傻!金小楼有些颤抖。
是,我不傻。
高琅轻轻开口。
你骗我!金小楼后退了两步。
金小楼无法接受一个已经无比熟悉的人,竟自打一开始便是在骗自己。
所有的一切都是伪装,自己所知道的高琅,那个爱吃甜食,如孩子般纯真的高琅,那个给了自己温暖和爱的高琅,是假的。
是,我骗了你。
高琅的眸光暗了暗,金小楼,你曾经救过我的命,这一次,换我来救你。
高琅的话音一落,金小楼便觉五脏六腑便如被刀绞般痛。
她长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好半天才再次睁开,一遍又一遍看向眼前这人的脸。
终于咬牙叹道:原来竟然是你。
第一百一十一章 花褪残红青杏正小风有些凉,金小楼说完转身便走。
她脑子里嗡嗡地乱个不停,只想好好静一静,缓一缓,不想再见到他。
高琅两步拦在了金小楼前头,想要细细解释之前的事:小楼,一年多以前是我伤害了你,我腹背受敌,不慎中了毒,幸好遇到了你,我才得以活命。
高琅顿了顿,他发自肺腑的感激她,也对她心怀愧疚。
只是那时候的我不便久留,没能给你个说法,我日日皆念着此事,因此一有机会便来了井口村,只为了找到你。
听及此,金小楼低头自嘲的笑了。
原来她一直以来以为的爱,不过是他的报恩?金小楼不是拎不清的混沌脑子,只要有人对她好,她就跟着那人走。
她要的感情,是双方懵懂温馨的情愫,是真心实意的在乎对方,是欣赏,是支持,是喜爱。
是什么,也千万别是报恩。
她蓦地抬起了头,眨也不眨的盯着高琅的眼睛,开口道:你找寻的那个人,那个傻乎乎救了你,却因此失了清白怀上孩子的女人,那个井口村里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女金小楼,早在替你生下麟儿时便死了。
金小楼心口有些痛,她想到了来到这个世界的头一天,那从身体里喷薄而出的温热血液,真真实实的带走了一条生命。
她可怜那个金小楼,也对她做出过承诺,要替她找到那个害了她的男人。
现如今,那个男人就在眼前。
却是一点一点走进她心里的这个人。
金小楼能够接受高琅是一个傻子,却接受不来高琅是一年多前高粱地里的那个恶人,更接受不来高琅对她所有的爱,从不曾是爱,不过是源自于愧疚和感激。
金小楼忽然大声起来,有些声嘶力竭:金小楼很倒霉,她没有等来你,也没有活得下去!金小楼已经死了,她搭上自己性命救了你,你却没能救得了她,带着这份愧疚和感激过一辈子吧!话音刚落,和府的家丁提着灯笼靠了过来。
他们远远的看到刺客头子倒在了这边,正要过来查看尸首。
金小楼赶紧埋头,便往外跑,高琅想要追,身形刚动,却又停了下来,眸光望着那渐渐远去的身影。
长安这才来到了高琅身边,低低的唤了声:七爷。
他哪里见过自家七爷对人这样用心,却又被拒绝得如此彻底过。
小楼姑娘终会理解您的。
犹豫片刻,长安还是越矩的多嘴了一句,他看向高琅流着血的手,爷,您的伤……走罢。
高琅面容恢复冰冷,扫了一眼越来越近的家丁,俯身将自己的长剑拾起,拂衣而去。
此时天色已晚,更夫提着铜锣沿街而走,提醒百姓宵禁在即,勿随意走动。
城里的官兵皆往和府涌来,街上巡逻的便没了几个。
金小楼连灯笼也没有,摸着黑,往山记走。
山记打着十二个时辰营业的牌子,从早到晚,再从晚到早,门口时时燃着一盏灯笼。
虽然宵禁时间一到,便没人再来山记了,可此刻,这盏亮融融的灯笼,一下便驱赶走了金小楼周身的黑暗,将她忐忑慌乱的心熨帖了下来。
还没走到跟前,遥遥就看到桂枝倚在门边,正翘首以盼。
周书礼似乎很担心入了冬,寒凉的冷风吹到了桂枝,仔细的站在上风口,替桂枝将那寒气挡得严严实实。
金小楼一直沉着的脸便在此刻舒展开来。
见金小楼回来,桂枝忙拿了斗篷替她披上,还往她手里塞了个热滚滚的暖壶:和府可真是的,也不知道派个轿子送你回来,这天寒地冻的,受了凉可怎么办!哪有这样娇气!金小楼笑到,又不是纸糊的,难不成吹吹寒风便倒?快进来罢。
桂枝揽住金小楼,捅了捅身边的周书礼,还愣着做什么,叫如月姐快将饺子下锅,屋子里那些小丫头们早等得眼睛都冒绿光了。
说完,又忽地想起了什么,缓缓道:高琅睡了足足一整日了,傍晚的时候,绿筠去叫也叫不起,还锁着门,小楼,我有些担心,可别是发了烧,把人给烧糊涂了。
一听到高琅的名字,金小楼顿住了脚,刚刚一瞬间忘记的事情,便又涌进了心里。
桂枝见金小楼不走了,还以为她是担心高琅,打趣起来:你去叫,他一定起来。
到时候你俩一人中一个彩头,明年便给麟儿添个妹妹。
金小楼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不用叫了,他不在家里。
不在家?桂枝怔住了,那他一人能去哪里,小楼,你可别吓我。
金小楼扶住桂枝的肩头:别替他担心,他不仅不傻,还比我们厉害多了……走,吃饺子去吧,我可早就饿得肚皮贴肚皮了。
桂枝一下懵了。
高琅竟然不傻?那他怎么会随家里的管家来到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又将婚事弄得如此随意?桂枝有一肚子的疑惑,可见金小楼不愿多说,也就不再问了,只是跟着煮饺子去。
白菜猪肉的饺子,皮薄馅大,鲜香多汁,一碗下肚,整个身子都暖和了。
两枚铜钱皆被金小楼吃中,人人都夸金老板往后定然还有更大的富贵等着呢。
而桂枝倒是吃到一粒红枣,她还没说什么,身边坐着的周书礼反倒先脸红起来,既开心,又害羞,垂着眼摸摸头,时不时的看一下桂枝。
桌上的人哄地一下笑了起来,闹得桂枝尴尬极了,筷子一扔,便跑去了后院。
见周书礼挠着头,一副愣呆呆的模样,金小楼一拍桌子:怔着做什么,快追呀!周书礼这才反应过来,忙也丢了筷子往后院里去。
桂枝坐在玉兰树下,周书礼慢慢的靠了过来,好半天,才开口道:你刚刚吃到粒枣子,那是好彩头,是早生贵子的意思。
厨房门帘边,金小楼和绿筠两人偷偷的掀开一条缝朝外边看。
如意正烧着洗碗水,况如月抱着麟儿看着帘边的两人直摇头,自己却也忍不住,将眸光滑到帘子外边去。
这……还用你说……桂枝见周书礼坐在了自己身边,扭过了身子绞着衣角,背对着他。
周书礼嘿嘿一笑,又慢吞吞的道:这枣生贵子可是有典故的,传说很久以前,在南郊有一个大沙岗,方圆数十里是黄沙弥漫,荒无人烟……金小楼越听越着急,周书礼这个书呆子,现下哪里是讲什么典故的时候,她一跺脚,掀开帘子,便喊了一嗓子:早生贵子,这桂枝一人怎么生孩子呀!绿筠也咯咯的笑了起来,跟着喊道:桂枝,你要和谁生孩子呀?桂枝没曾想竟还有人在旁边偷听偷看,羞得不行,赶紧起身欲走。
周书礼终于一个激灵,冲桂枝道:我的孩子,桂枝,我俩早生贵子。
说罢,急得伸手拉住了桂枝,又想起男女授受不亲,忙放开了,朗声道:黄桂枝,我……我……倾慕你许久,若你允可,我便叫了媒人向你提亲,你嫁我可好?桂枝的眼眶湿漉漉的,她转过了身。
院子里的烛火将那玉兰花树打碎成了一地的涟漪,荡漾在一高一低两人身上。
她咬唇道:我家是破落户,我也成过一次亲,你……你不介意么?周书礼使劲摇了摇头:桂枝,我倾慕的是你这个人,与你的家,与你的过去,都没有关系。
周书礼说得诚挚,桂枝的眼泪儿便包不住的淌了下来,她不再说话,头一低,便向着自己的厢房跑去,只留了周书礼立在院子里。
绿筠看了看金小楼:掌柜的,桂枝就这么跑了,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呀?金小楼摇头,还不待开口,便见桂枝竟又出来了,手里捏着一张纸。
奔出来往周书礼手中一塞,柔声道:我只一个人,不用说媒什么的,这是个好日子,你看看合适么。
说完,扭头又躲回了屋子里,这次还紧紧的关上了门。
周书礼打开手里的纸,见是从黄历上撕下来的一页,这官印的历日上写得明明白白,宜嫁娶。
周书礼大喜,冲桂枝的厢房喊道:合适,很合适。
……这一夜,金小楼抱着睡得酣甜的麟儿,打从心底里替桂枝开心,不知怎么又想到了高琅身上去,脑海里滚过了千千万万遍与高琅的细枝末节,一不留神天便亮了。
昨日包好饺子之后,桂枝差人给井口村孙木匠家送去了一些,今日一大早,孙木匠便亲自赶了车来给山记送货。
这马车是早早便买上了的,免得每回送货都要叫车,既不方便,又花费更多。
孙木匠将新鲜的蔬菜,和刚宰杀好了的鸡鸭和猪肉往外搬,金小楼站在一边让周书礼把货物都记好了账。
农场怎么样了?金小楼把这个月的月钱递给孙木匠,足足一百两银子,沉甸甸的放在包袱里。
孙木匠接过了,答道:按你的图纸修建得差不多了,前些日子村里的妇人们到处去收了些鸡鸭和小猪崽小牛崽回来,眼下,家家都安排了活计,大家皆觉得日子比以往好过多了,不仅不愁吃穿,还能余下些散钱。
金小楼点点头,正要接着多问两句,便听身后,况如月出声道:这回这鸡肉怎么看着像是有些不大对劲?第一百一十二章 恶毒计一重又一重金小楼闻声跟着过去查看,孙木匠也一道儿进到了后厨里来。
新鲜刚宰杀好的鸡肉皮光肉嫩,整齐的摆在案橱上,看着倒没什么不同寻常。
怎么了?金小楼奇怪的问况如月。
况如月皱皱眉,耸了耸鼻子:这鸡肉看着水淋淋的,闻起来又有些刺鼻……特别是这味道。
况如月脸色愈加凝重,从前我家儿郎寒实积滞,找老郎中开的汤剂里,加了一味巴豆,正是这辛味儿。
巴豆?!孙木匠急到,这话可不敢乱说啊,巴豆那可是泻药,有毒的,即便用药也是慎之又慎,怎么会加在这鸡肉里?金小楼眸光一闪,现下天色尚早,后院里静悄悄的,两个丫头还有桂枝她们仨还睡得正香,厨房里只得他们三人。
金小楼将周书礼唤了进来,让他先去请个郎中:记得,就说是我闹了肚子,请大夫来给我瞧瞧病。
周书礼点头一走,金小楼便让况如月将鸡肉割下来一块,煮熟了放在小瓷碗里,随金小楼一道儿去了厢房里。
半盏茶的功夫,郎中便匆匆来了,挎着个药箱,见金小楼软绵绵的靠在椅子上,抬手便要替她把脉。
金小楼一下收回了手,轻轻道:不忙,大夫请替我看看这吃食。
我昨晚便是吃了这东西,才开始闹肚子。
说着指了指桌上的小瓷碗。
郎中只略微一闻,便深深地皱起了眉,叹道:这是,金老板这是被人下了巴豆了!什么?金小楼装作吃惊,大夫可看得准确?千真万确!郎中拿出随身的银针来,戳了戳那鸡肉,巴豆辛热,有大毒,是烈性泻药,吃多了不仅会闹肚子,更是会要人命的。
好。
金小楼点点头,摸出一粒碎银子来递给郎中,多谢大夫,如月姐,送大夫出去罢。
这……那郎中有些犹豫,想替金掌柜开个方子,可见金小楼的模样,自有一股气势,令他不敢多言,只得接了银子走人,只当是做生意不知招了谁的仇,看来有人想要加害这金老板。
金小楼将孙木匠叫进屋中来,缓缓开口道:这下确凿了,有人要害我们山记。
孙伯伯,村子里,可还有人家未租赁田地给我们?金小楼冲孙木匠问到。
孙木匠点头:本来还有十余户人家有些顾虑,近日大家看租赁田地收获颇丰,活也更轻松一些,皆打消了顾虑。
眼下,仅仅只有……金家,他们倒是千方百计的想把田地租出去,是咱们不收。
金小楼上回便听说了,徐氏央了金小桃给他们在信宁城里买了户小院子,金顺和徐氏两口子都搬进了城里来,金家只留下吴氏和周氏两个妇人。
吴氏自打病了一回,身体又三天两头的不好,周氏照顾婆婆都顾不暇,更别说去地里做活。
如今,金家的田地全都荒废着了,她们还得给官家交税钱。
金小楼点点头:十有八九便是金家搞得鬼,她们好不了,也不想我好。
不过,这事倒是给金小楼提了个醒,食品安全责任重于泰山呐,要是不严查好食材的品质,到时候这名声一传出去,只怕再没人敢来吃饭了。
因此,金小楼刚刚才故意装病,找郎中来看,不然若是让那郎中晓得是山记的鸡肉出了问题……即便郎中不是多嘴多舌之人,也只怕无意间透出了风去。
眼红山记的人正愁无从下手,要是给他们找到了这个由头,金小楼害怕刚做起来的招牌便会倒下去。
这鸡肉我立时便拉回去,叫里正评个理,定要让她们两个毒妇好看!孙木匠满肚子的气,这可是会出人命的事,那金家的两个女人,只因见不得别人好,便做出这等事来,真是恶毒的心肠。
说罢转身便要走。
等一等。
金小楼急忙喊住了,孙伯伯别着急,这鸡肉留下来。
金小楼顿了顿,缓缓道:抓贼要抓脏,你就这样去找金家算账,她们铁定不认,有一便有二,这事你只当不知道。
过两日你再散出风去,就说山记里的客人吃了东西闹肚子,正揪着金老板赔钱呢,不过……还好没出大事,要叹一句,千万别有下一次,不然只怕山记再开不下去了。
金小楼笑了:这风可别吹远了,只叫金家人听见便成,随后你只需要叫人盯住周氏,待她再有行动,抓个正着!孙木匠恍然大悟:还是小楼你有主意!待金小楼从厢房里出来时,后厨已经开始准备食物了,因为是快餐,所以很多东西都是提前先做好的,到时候客人点了加热一下便端上去。
绿筠和如意在店里面忙碌着,金小楼叫来况如月:那些鸡肉趁人不注意拉去埋了吧,还有,从今日起,你找两个信得过的人负责检查每日的食材和出餐的食物,须得保证我们山记的品质。
……桂枝正在屋子里给麟儿做小衣,伸出手比比麟儿的身长,又忙着去剪线,哪知线头一拉,竟到了底。
麟儿穿得暖和,手脚并用的在床榻上爬来爬去,忽地扬起头,冲窗外咯咯地笑了起来。
桂枝抬头一看,金小楼便笑意吟吟的立在那里。
推门进来,金小楼抱起麟儿捏了捏他圆软的脸蛋,发现桂枝的线用完了,一起身,便要抱着麟儿去替桂枝买线。
想来,好久没带着麟儿出门走一走了,今日正好可以去转转。
而且,金小楼还想给桂枝看看嫁衣。
女孩子出嫁,这嫁衣一般皆是由娘亲手缝制的,桂枝的娘不知在哪里,金小楼也不大会针线,像做嫁衣这样高难度的活儿,她更是完全没有头绪,连学也学不起来。
好在现如今不愁银子,金小楼打算找信宁里最好的绣坊,做一套新嫁衣。
桂枝答应了周书礼的求亲,两人的好日子还有两个来月,该准备的东西得快快备起来才是。
逗着麟儿一路沿街看过去,拐过一个路口,正欲往前走,忽地被人挡住了路。
麟儿倒先挥起了小胳膊,一副兴奋激动的模样,挣扎着想要从金小楼的怀里出去,小短胳膊扑向那人的胸膛。
金小楼一抬头,正对上一双眼眸,黑沉沉像是浩瀚的星海。
高琅扬唇一笑,叹道:这小家伙没白疼,这么丁点也知道认人。
说罢,径直接过了麟儿,对那小小的咿咿呀呀的团子道:不像他的娘亲,占完人家便宜,便翻脸不认人了。
金小楼沉下了脸,伸手欲去夺麟儿,可她哪里是高琅的对手,手忙脚乱,差点被高琅连着一齐揽进了怀里。
你别再装疯卖傻,快把孩子还给我。
金小楼急了,她不想再和高琅有一丁点的干系。
岂知高琅竟忽地做出一副委屈的神色来,望着金小楼喃喃道:我身无分文,又孤身一人,你就不担心,我无处可去么?这模样真叫金小楼晕眩,满心的气怎么也发不出来。
难怪都说美色误事,这人一旦看到美好的事物,便能将理智抛到九霄云外去。
得亏金小楼理性,刚咬牙令自己别再被这人所骗,便听见远远的,有道男声道:七爷,人已经跑远了,我们还追吗?下一刻那人已来到了跟前,正是上回金小楼在南风馆里见到的那位登徒子。
金小楼狠狠一脚踩在了高琅的脚上,趁高琅疼懵了的瞬间,一把抢回了麟儿:孤身一人?七爷?高琅你究竟还有多少事情在骗我!金小楼横了高琅和长安一眼:不过我也不想知道,我只希望你永远别再出现在我的眼前。
麟儿不是你的孩子,从前不是,往后也不是。
说完,金小楼抱着麟儿转身便走。
高琅冷着脸扭过头,见长安臊眉耷眼的模样,叹气道:你这眼力见比起南阳来,可差得远了。
长安点点头:南阳是从小随七爷长大的,行事处事自是不凡,长安不可同日而语。
高琅眸光远眺:刚刚那人往哪里逃了?长安立马敛神,伸手指向层层瓦檐之外:我们可还追吗?不必追了,既然是老五的人,那便自会来找我们。
高琅缓缓到,他们一击不成,只怕会生二计,眼下还是保护三哥要紧。
是。
长安躬身。
……金小楼买好线回到山记时,况如月正焦急的侯在院子里,一见金小楼立马神色紧张的迎了上来。
掌柜的,有蹊跷。
况如月压低了嗓音,冲金小楼到。
金小楼一怔,忙将况如月叫到了屋子里,关上了房门,这才让她慢说。
只见况如月从衣袖里摸出一团锦帕,帕子里似乎包着什么东西,她仔细的打开来,递到金小楼眼前:掌柜的,有人往咱们汉堡里放细针,真叫我胆颤。
金小楼一下站了起来,这可真是大事。
只听况如月又道:上午掌柜的命我查好食材和送餐的食物,我看来看去,只有绿筠做事妥帖放心,于是便叫了绿筠与我,我们俩人一道儿查。
先查一遍新鲜的食材,皆无异样,绿筠还说掌柜的思虑多了,咱们山记的东西样样都是顶好的,话还没落下,绿筠便在那备好的汉堡里发现了一根细针。
说到此处,况如月已是大汗淋漓,此事想来真是后怕极了,偏生这么巧,一查便有了,若是今日没有巴豆那出事,便也不会查,那这细针岂不是叫人吃了下去,到时候,只怕山记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枉治个害人命的罪。
也多亏绿筠眼尖,说那汉堡里边像是有根头发,扯出来才知道,是根针。
况如月接着到,不过查来查去也只发现这一根,不知道是有人故意放的,还是谁不小心给掉进去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香损换得泼天富贵金小楼摇摇头:绝不会是不小心给掉进去的,那后厨又不是姑娘做针线的地方,怎么掉也掉不到那里去。
她看着窗外清蒙的日光,淡淡道:这是有人要害我们山记。
况如月揪起了心,这一出又一出的,真是树大招风。
这山记里的伙计,不论是厨子小厮还是丫鬟,皆是我精挑细选来的,按理说掌柜的平日里待他们不薄,工钱也比寻常店家发得多多了,该如同气连枝般才是,怎么,怎么会有人存了如此恶毒的心思。
人心难测。
金小楼叹了一句,冲况如月到,此事也先别声张,绿筠,我是信得过的,你们两个每日里仔细一些,千万盯好了食材和送餐。
这细细的针若放进了食物里,可不好查出来,这次不仅是绿筠眼尖,更是运气。
金小楼清楚,若下回那藏针的人,把针扔汤水里,或是刺进了肉菜深处,那可不容易查出来。
只得盯好了人要紧。
放心吧掌柜的,我与绿筠十二个时辰一刻不少的盯着厨房,定然将那藏针的人给抓住。
……井口村,金家正房里。
周氏刚清煮好了一碗土豆,沾着一小勺酱油咽下了肚后,这才将刚刚砍下来泛了青的土豆块做熟了,端到了吴氏跟前去。
吴氏睨了一眼那黄澄澄冒着热气的土豆,肚子咕噜一叫,脸却沉了下来:成天都吃这玩意儿,又没盐没油的,怎么吞得下去!周氏脸上没有好颜色,将碗重重一放:看来娘是还不够饿,要是饿了自然吞得下。
自打金顺两口子也搬走了之后,周氏对吴氏越发的张狂了,她恨自己如今无儿无女又没了男人,还得伺候这令人厌烦的老太婆。
从前,她还总是暗地里嘲笑徐氏不中用,自己是个软蛋,又生了个同样软蛋的女儿,哪成想,那不中用的徐氏现下已经住进了城里,成了耀武扬威的知县府亲家,柳玉燕带着男人跑得彻底,只剩她自个儿还烂在这里。
吴氏猛地咳了起来,涨得脸皮通红,沟沟壑壑的面颊上尽是怒火。
她一手将那桌上的碗掀翻在地,呵斥道:好你个周庆霞,在我金家白吃白住,还想翻天不成?!现下白吃白住的可是你!周庆霞向来泼辣,此刻干脆豁出去了,指着吴氏骂到,吴顺碧,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上回当了玉佩的那些银子,你只顾着留起来给你女儿置办嫁妆。
这成日里吃的用的,哪样不是靠我来的!我男人可是为了你孙女的破事才被拉走的,你有本事找你儿子女儿去,别叫我来服侍你。
周庆霞一脚将房门踹开,抬腿便走,直走到了院子里,才又冲里边喊:今日我便把话撂这儿了,老娘我不伺候了!往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我周庆霞就当是死了男人,成了寡妇,改明儿便搬去村头住!吴氏冷冷哼笑两声,她早料到这周氏靠不住,因此当了玉佩后只拿出些钱来看病买药,剩下的银子全瞒着周氏妥帖的藏好了。
现下见周氏自己要与金家撇清干系,吴氏巴想不得。
周氏一走,吴氏正好将这屋子卖了,带上银子去信宁投靠金顺,也好过过享福的日子。
这可是你说的!吴氏高声到,你出了我们金家的门,可就永远别再回来了!周庆霞口一张,刚想应下来,忽地又皱起了眉。
既然已经撕破了脸,那还有什么好顾忌的,不如干脆撕得更彻底一点。
吴氏在屋子里半晌听不到回音,刚想撑起身来看看院子里的动静,一抬头,却见周氏竟又回来了。
周氏袖子一挽,一步步逼近吴氏:我男人还没死呢,我们只当是分家,这三间屋子都归你,可你那银子得归我!吴氏眸光一震,她没曾想这周氏的脑子竟突然灵光了。
周氏接着道:你看病花了些,再怎么也剩有二十六七两,都算你金家欠我的!呸!吴氏扬起脸,狠狠一口啐在了周氏的脸上,你这个贼妇,想得美!周氏被人当面吐了一口又腥又黏的痰,气得快要冒烟,伸手擦出去后嘴一张,竟一连喷得吴氏满身皆是唾沫。
这是泼皮狗与泼皮狗打架,谁也得不到好。
周氏被气得晕了头,一把掐住了吴氏的脖子:你今日要是不把那银子拿出来,我就……我就掐断你的脖子!吴氏脸色顿时便青了,她实在没料到这周氏的胆子竟然这样的大,一边叫着救命,一边伸手去推,两个人便在床榻上打扯起来。
只是吴氏年纪大,又刚生过重病,哪里是周氏的对手,眼见快要撑不住,打算将那银子拿出来换自己的一条命,却听砰地一响,院门被人推开,里正着急忙慌的往屋里进。
一见屋子里的架势,里正脸色铁青: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周氏吓了一跳,他们金家,本就少有人来,如今村子里开农场,独独将金家隔绝在外,更是无人与之走动了,这里正怎么会忽然出现?里正大人,救命啊!吴氏立马嚎了起来,周庆霞!周庆霞这贼毒妇要害我性命!周庆霞脸色惨白,这往大了说,可是死罪。
她当即向里哭诉:里正大人,我冤枉啊!我……我这是……周庆霞实在想不出个由头,最后扑通一下,往地上一跪:是她,是她非要叫我往运往山记的鸡肉里下毒,我不去,她偏推我去!下毒?里正震然,下什么毒?巴……巴豆,那巴豆还是她看病时从药房里买回来的,信宁响水街东面的庆余堂,白纸黑字撒不了谎,定然有字据可查的。
她让我往宰杀好的鸡肉里下巴豆,她见不得金小楼好,铁了心要让山记关门!周氏一说完,吴氏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这周氏蠢笨至此,分不清利害关系,竟将这样重的罪事自己个儿交代了出来。
里正忙道:毒可下了?周氏点点头:已经下了,今日一早便运去了信宁。
里正急得跺了跺脚,拔腿便往外走,匆匆往孙木匠家去。
待与孙木匠了解了事情经过后,这才松了口气,想起先前去金家的要事,忙喊了个人向金家去报信。
下毒虽没酿成大祸,却终究是犯了罪,里正本想治吴氏的罪,可一想,近来这金家真是祸事连连,家里的小辈逃的逃,死的死,几乎家破人亡了,留下个老妇和媳妇,也是真的可怜。
心下一软,便网开了一面,不打算再追究下巴豆的事,只是安排了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日夜巡逻起来,加强管理。
金家里,吴氏抓起枕边的压床青石一股脑的扔向周氏,她力气没多少,准头却是十足,一下砸在周庆霞的脑门上,差点将周氏给砸晕过去。
一瞬间额上便起了个大青包。
吴氏还想抓起枕头被子全都扔过去,还没动作,已有人在外边喊了起来:金香死了,和府遣人接金家人前去领尸呢。
这人便是里正派来的,腿脚快,眨眼便到了,听见屋里头稀里哗啦的动静不敢进去,只好在外边喊。
他这一喊,吴氏的身子登时便软了下去。
金香可是她的命根子,虽是个女子,在吴氏心里头却是最最宝贝,最最心疼的那一个。
等到得和府,天都黑透了,由人引着弯弯绕绕,好半天才在祠堂后院里看到蒙着白布的尸体。
和府经黄公子遇刺一事,加强了把守,里里外外皆是官兵巡视着。
金小桃红着眼睛立在一边,一见吴氏,眼泪一流,哽咽着道:祖母,小姑她……她……后边的话全和着泪水流进了肚子里。
吴氏颤抖着手想要掀开白布来看一眼,却被金小桃给拦住了:祖母别看了……只是吴氏怎么也不干,偏要看一眼,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了金小桃,猛地将白布掀了起来。
金香死状凄惨,不忍直视,吴氏仅看了一眼,老泪便流了下来,头一低,径直埋头在金香的尸体上,哭喊道:香儿,娘的香儿!你怎么不把娘也带走算了,留着我一把老骨头有什么用!哭着哭着,忽地挣扎了起来,嘶喊道:草菅人命!官府草菅人命了!来人呐!老天爷,替我们香儿做主啊!金小桃吓得忙俯身上来拉吴氏:祖母,别嚷嚷起来,小姑是遭了意外,和府里进了贼人,死了很多人。
可吴氏哪里肯听金小桃说话,越嚎越是大声,惹得一众丫鬟仆从围在外边往里看。
隔着白墙,孟广美用帕子掩了口鼻,冲身旁的蜀葵道:去把老爷叫来,这事我做不了主,这金香已是黄公子的人了,也被黄公子拉来挡死的,是怎么个说法,还得看他的意思。
蜀葵点头,刚欲走,一转身,便见黄公子竟就在身后。
不麻烦夫人,我亲自来了。
赵桀沉着脸。
立冬那日,赵桀遇刺受了惊吓,一直没有出过房门,此刻听下边的人说金香家里来了人,这才前来看看。
赵桀对金香,只是图个新鲜有趣,本就没有什么感情,可要说对她的死无动于衷也不至于。
毕竟也算她救了自己一命,赵桀心头多少也想补偿些什么。
他一走进后院,吴氏便止住了哀嚎,实在是来人气度不凡,一股威严令吴氏这种泼妇也不敢放肆,不自觉的便规矩乖顺起来。
金香遇难,多少与我相关,我给你千两白银,提你金家孙女婿和广坤随我回京做事,一年半载定然给他个官职,你可满意?赵桀话音一落,院里院外所有人皆是如受霹雳惊雷,吴氏更是一口气没顺得过来,眼一黑便倒了下去……第一百一十四章 回肠九转两行清泪金小桃扑下去掐按祖母的人中,好半天,吴氏才缓过了气来。
紧闭着皱皱叠叠的眼皮上布满褐斑,吴氏眼一睁,侧头便又去看金香的尸体。
她忍不住伸出那干枯的手去摸金香青紫冷硬的面庞。
老泪纵横间,扭头冲赵桀道:千两白银万两黄金,哪怕是金山银山,可换得回我香儿的命来?吴氏这话一出,金小桃反倒是吃了一惊。
在金小桃心中,自己祖母向来是冷漠无情的,对他们这些小辈哪里有半点怜爱,只顾着为金家传承香火,对金钱更是看中。
那可是千两白银,听到都吓死人,金小桃本以为祖母会高兴得忘了金香的死,甚至是如自己一样,觉得金香死得太值当了,这金钱和富贵本是千百个金香也换不来的。
哪晓得,吴氏这见钱眼开的人,竟不为所动。
只见吴氏猛地站了起来将外衣一脱,往地上扔去,紧接着又要再脱下一件。
疯了疯了!孟广美赶紧将蜀葵推出去,快把那人拉住了,别在黄公子跟前丢脸!孟广美知道黄公子是京城来的贵人,既然他有心提携她的儿子,那对于孟广美来说,这金香的死便是一桩好事。
正好她早已看金香不顺眼,眼下金香不仅死了,还给和广坤带来了运势,真是死得其所。
好几个丫鬟也拉不住吴氏,待吴氏又脱下一件后,弯手伸进亵衣里,竟从胸间掏出个布袋,打开布袋一抖落,甩出数块银子扔到了赵桀脚下。
这正是周氏千方百计想拿到的二十六两银子。
周氏翻遍了吴氏的屋子也没有找到,岂知吴氏就藏在身上,连洗澡睡觉也带着。
贵人!你是大贵人!吴氏又嚷了起来,三两步奔到赵桀跟前,被仆从给拉扯住了。
吴氏甩脚便将布鞋往前踢去,蛮横无赖的市井泼妇模样,哪里是赵桀这样的人见识过的。
赵桀万分不理解,按说这千两白银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几乎是世世代代吃不完的了,他赵桀要一个人的命,不过是说句话的事,本以为金家会感恩戴德,没曾想竟撒泼起来。
眼见那又臭又破的布鞋掷到了自己面前,赵桀不躲也不闪,任由鞋子砸在了身上。
他只是皱着眉,疑惑不解的盯着那吴氏。
常猛一个上前劈头便欲向吴氏砍去,赵桀摆了摆手:退下。
吴氏又狠狠的唾了口唾沫,这才又喊道:这二十六两是我的心肝,那一千两不过是你的一根毛!我的香儿连你身上的一根毛也值不上,可她是我的命啊!我老婆子连命都没有了,还拿这心肝毫毛有什么用!金小桃生怕吴氏得罪赵桀,赶紧上前去揽住吴氏,附在她耳边道:祖母!小姑已经去了,你可要好好的,千万别叫悲痛冲昏了脑子,人财两失!吴氏深吸口气,看着散落的那白花花的银子,好半天,才颓然的坐倒在地上,点了点头。
金小桃赶紧躬身向赵桀道:小姑是祖母的幺女,自来疼爱,一时间悲伤过度了,还请黄公子不要见怪。
说罢,鞠了一躬,又道:祖母对刚刚黄公子说的话,很满意。
赵桀看了眼金香的尸体,又看了看坐在地上呆若木鸡的吴氏,点点头,不再说话,转身便走。
金小桃这才捡起地上的衣服,赶紧给吴氏掩上。
见黄公子走远,孟广美吩咐蜀葵看好金小桃和吴氏后,自己匆匆的前往书房去见和正义。
和知县这两日在查刺客的事,生怕自己乌纱帽不保,正忙得焦头烂额,本不想和孟广美多话,却在听到她说完黄公子的许诺后,又惊又喜。
发声问道:你可知那黄公子究竟是何人?孟广美好笑:老爷你瞒得密不透风,我怎么晓得。
正是当今太子赵桀。
孟广美要不是竭力扶着墙,只怕要站不住。
她没想到,那贵公子竟是太子,而自己儿子的仕途竟会沾金小桃的光。
被太子看中提携,那可是天大的好事。
对于一个偏远知县的儿子来说,若不想一辈子只吃父亲的俸禄过活,那要么从文考科举一级一级的考上去,前有古人六十岁才中举,花大半辈子时间能谋个小官已是不易,要么习武投身军营,那更是艰难辛苦,一不小心还得丢了小命。
可现下直接提到了太子身边去做事,那可是未来皇上的左膀右臂,这对整个家族来说,皆是大幸事。
这金小桃,本是孟广美打心底里瞧不上的,眼下却觉得闹不准倒是和府的福星。
当下也不觉得金小桃粗鄙不堪了,有心把她扶做正室。
想来往后要攀上太子这条大腿,免不得金小桃出面,若她仅仅是个小妾,颜面上反而不好看了。
正思量着,却听和正义喃喃道:这金家的女人真是一个比一个有能耐,都能有贵人扶持。
金家的女人?孟广美奇怪。
和正义一怔,醒悟自己说漏了口,赶紧顾左右而言他。
而这一句金家的女人,反倒叫孟广美想起了什么,匆匆告辞后,将木槿叫到了自己房里。
金家可还有一个女人金小凤目前还留在孟广美院儿里呢。
当初与金小楼一起,用金小凤断了金香和金小桃两人的好事,眼下,既要拉拢金小桃,那这金小凤便留不得了。
你去向萍姨娘回个话,就说烫伤蕴蓉的罪人,我已打发去了乌黎江,叫她安心。
孟广美拨弄着手里的明珠串子,向木槿到,顺便再将这话也递到金小桃屋子里去,记得唤她一声少夫人。
是。
木槿应了下来,紧接着又仰头问,那……这小凤姑娘,是否真要拉去乌黎江?自然是真的!孟广美眉一扬,立马便拉走,让她叫得越惨越好,最好满院都听到。
……金小楼忙完了山记的活儿,刚走到后院里,却见自己屋中的灯烛竟是亮着的。
走过去一推开门,屋里的摇篮晃晃荡荡,麟儿安然的睡在其中,高琅坐在床边轻轻的把着摇篮的边儿,一听见开门声,遂扬起了脸,冲金小楼一笑。
昨日刚在街上被高琅纠缠一番,没想到今晚他竟又出现在了自己房里。
金小楼自觉她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于是沉了脸,立在门边向里道:请你出去,不然我报官告你私闯民宅。
高琅站了起来,他的面容被火烛照得有些暖,嗓音很轻:你是我娘子,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我回我自己家,怎么官府也要将我抓走么?无赖!金小楼不禁咬了唇,我们没有拜堂成亲,当初我是被金家人绑着卖给了你的,算不得夫妻,我将那亩田地和十两银子还给你便是。
还给我?高琅笑了笑,上前两步,一下将金小楼抵在了木门上。
你做什么!金小楼想要挣脱,高琅的手臂却像是铁箍一样,令她动弹不得。
金小楼并不是第一次与高琅如此近的贴在一起,可这一次却完全不同。
金小楼的头斜歪在男人的颈项间,她死死的屏住了呼吸,将高琅的气息隔绝在外。
可男人硬朗矫健的身躯,仍旧令她无可抑制的脸红起来。
高琅低下头,热热的气涌在金小楼冰凉的额头上:我只要你,你本就是我的,拿什么还?你!金小楼想要抬头争辩,头刚一扬,额头却碰到了高琅软软的唇瓣,吓得赶紧又将脑袋给埋了下去,我不是你的,麟儿也不是你的,我们与你毫不相干!本是恼怒的言语,只因金小楼低着头,脸又红彤彤的,竟说得像是撒娇的甜话。
高琅眉眼弯弯,笑得更甚。
他这人很奇怪,不笑的时候像是万年凝结而成的冰山,又像是天上的星斗,令人胆寒可望而不可及,一旦笑起来冰山便融化为春泉,星辉落下山谷碎成漫山遍野的花,耀眼又温柔。
高琅将撑住木门的手弯了起来,把身前的金小楼抱入了怀中:若你是因为一年前的事情怪我怨我,我都接受,那时候的我身不由己,对不起。
可从今往后,只要有我在,就再不会让你受一丁点委屈。
高琅起身,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抬起金小楼的脸,让自己的目光看到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金小楼,我这一生只会要你一个女人。
金小楼透过高琅那双镜湖般的双眸,看到了眸眼里倒映着的小小面容。
她一咬牙,挣脱了高琅,从那放开的间隙里闯了出去。
离着两米远,金小楼看着高琅,忽地流下了两行泪来。
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时,她才发觉,匆匆抹去了眼泪。
一时间竟不知这眼泪是为何而留,委屈?感动?亦或者是遗憾,遗憾自己不是他口中的那个金小楼。
你既不走,那我走。
只要你在一日,我便一日不回山记。
金小楼说罢,扭头便走。
刚走了两步,声后高琅嗓音响起:好,我走。
金小楼停住脚步,却半天没有听见动静,待回头时,身后已经没有了人影。
她呆立在院子里,看着玉兰花被风吹落得满地,直到况如月过来,才晃过了神来。
掌柜的,又发现了。
况如月没注意金小楼的神色,兀自将帕子拿出来,打开里边仍是一枚细针。
刚刚我厨房给鸡肉裹豆粉时,亲眼见那如意鬼鬼祟祟的进来,她以为我没注意她,在案橱边转了两圈,伸手飞快的朝那码好馅料的披萨捣弄了两下。
待她走后,我将披萨拿回屋中捣碎了才从披萨里找出来这根细针。
第一百一十五章 针针丛棘狐兔为侣金小楼平复了心绪,侧过头看向况如月手里的帕子。
细细小小的尖针,闪烁着寒芒。
掌柜的,我看她是非要搞出了事才罢休,今日这细针被我取出,料想她明日定还要往里放,我们要不要趁那小蹄子再放之时,抓她个现行?况如月说得愤愤。
这如意手脚不干净已被赶走了一回,还是自己看她可怜才将人带到金小楼跟前,劝着再给她一次机会。
哪知道,她不仅不知悔改,还变本加厉做出这样的事来,真是农夫与蛇,好心换来冷血肠。
金小楼拿过了那细针,从怀里取出锦帕来,与前日的那根放在一起。
不等了。
金小楼捏住那锦帕,她自问待伙计都是很好的,对这个如意更是仁至义尽,金小楼想要亲口问一问如意,究竟是为何这样做。
现下便去如意房中,问个一清二楚。
况如月点头,领着金小楼便穿过院子往左边厢房走。
她今日吃过午饭便嚷着头痛,一下午都不见人影。
况如月嘀咕起来,这几日天天下午的猫在屋子里,也不知在搞些什么鬼!站定在厢房门前,况如月伸手敲了敲门。
好半天,里面竟毫无动静。
况如月有些发慌:别是被她看出了端倪,已经逃了吧?说罢抬起腿便冲房门踹去。
这第一脚踹下去,门扑棱一声,却纹丝未动,反倒震得况如月退后了三步,咧嘴只喊疼。
金小楼忙扶住了她。
看来这门是上了栓的。
金小楼上前两步去推那厢房的窗户,这后院两边厢房,窗户皆是对着庭院里的,金小楼抬手使劲推了推,仍是推不动,窗户也是锁着的。
不知为何,金小楼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赶紧叫了两个厨子来,让他们将这厢房的门给撞开。
两个厨子皆是壮汉,身量高,气力大,一连撞了好几下,砰砰的响声引得屋子里的丫鬟小厮皆出来看热闹。
黄桂枝见麟儿被声音惊醒,正哼哼唧唧的寻人,忙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去将麟儿抱了起来,也立在对面厢房门口看着。
两个厨子脸涨得通红,深吸口气,卯足了劲再一次向那木门撞去。
只听嘭地一声震天响,那木门终于被撞了开来,麟儿被这猛地一下吓得嗷呜一声大哭起来。
屋子里的情景却引得门口的两人脸色惨白,连连往后退。
金小楼上前一步,这才看清,洞开的房门内,竟满是殷红的鲜血,淋淋漓漓淌了满屋。
屋子中间摆着一个大木桶,桶中是一汪混浊的血水,如意仅留着一个脑袋露了出来,紧闭着双目,黑发散乱却衣衫整齐的泡在这血水之中。
见前边三人不敢往屋内一步,况如月一咬牙,奔了进去,伸手去探如意的鼻息。
身体还暖和着,口鼻处却一丝气也没有了。
如意自杀了!况如月脱口喊到,快!快报官去!一旁的绿筠浑身一抖,拔腿便往衙门跑。
院里的丫鬟小厮皆吓得不行,当场便吐了两个,又有两个急急忙忙要告假回家。
金小楼立在厢房门前,也被吓得不轻,她自认胆子还算大,但也经不起如此场景。
可害怕的同时,又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见院子里乱成了一锅粥,金小楼让桂枝把伙计们都带去山记里休息,先把这后院给隔出来,免得人多破坏了现场。
金小楼不会破案,却也看过不少电视,知道第一现场的重要性,所以连她自己也没往里走。
那些要告假的伙计更是一个也不能放,想必官府里来了人定要一一查问的。
待况如月出来后,布鞋沾上的血水便将鲜红的脚印印在了院子里,金小楼终于明白哪里不对劲了。
她蹲下身去,伸手摸了摸地上况如月刚刚带出来的血脚印,皱起了眉:这不是血。
似乎是某种红色的染料,难怪一开始金小楼便觉得奇怪。
这厢房里满是血迹,该有冲人的血腥味才对,可她不仅闻不到一点腥味,空气中反倒弥漫着淡淡的幽香。
更奇怪的是这大木桶早已没人用了,因为这桶底的一块木板翻起了几根又长又粗的木刺,人一进入便会刺破了脚,金小楼来不久修缮,便早把它收了起来,放在杂物间里。
眼下山记的伙计们沐浴都是用的另一个小木桶。
在寻思着,还没起身,便见桂枝抱着麟儿匆匆从外边跑来:小楼,那如意的哥哥来了,正在前边大闹呢。
他怎么知道得这样快?金小楼又懵又奇,起身便随桂枝往外走。
况如月也跟了过去:绿筠不是报官去了么,许是从衙门里听到了风声。
一转过去,果见山记门口跌坐着一个男人。
那男人穿一身灰衣,吊着一双三角眼,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口中嚷嚷着让山记还他妹妹的命来。
本已是归家的时刻,响水街上行人渐少。
可这男子一哭喊起来,不时便聚了许多行人。
我和我妹妹两人相依为命,你山记的老板金小楼,黑心肝毒心肠,不知因为何事要害我妹妹灭口!各位父老乡亲,走过路过,千万帮我声讨公道啊!金小楼听他越喊越是离谱,本同情他失去了亲人,没将他给赶走,此刻也忍不住喊了起来:如意是自杀,屋子门窗锁得死死的,山记里人人皆可作证,你休要空口白话的冤枉人!是不是冤枉人自有知县大人定夺!那男子一副悲痛断肠的模样,喊完这句,便看到一众官差举着火把往这边来,年主薄走在当中。
男子跪着上前去一把抱住年主薄的腿:大人,你可要为草民的妹妹做主啊!年主薄年纪轻,却最是正直不阿,扶起了男子向他许诺道:你放心,我一定查清令妹的死因,给你一个交代。
官差把守在外,山记里的众人都随着年主薄往后院厢房走。
此时月色正浓,冰凉如水的月光照在院井之中,平添一份凄楚。
一见到如意的尸体,宋一桃便又痛哭了起来,呜呜咽咽的一直扶着院里的玉兰树,一边可怜自己妹子,一边诅咒金小楼不得好死。
年主薄令仵作来查验尸体,不过片刻的功夫便有了结果。
仵作挎着箱子退了出来,冲年主薄拱了拱手道:宋如意姑娘颈间绞有两匝麻绳,脸色青紫肿胀,眼膜有血点,估计应是他杀,被凶犯用麻绳活活勒绞致死。
他接着道:至于还有没有其他损伤,须得回衙门里细细验尸才晓得。
话音一落,宋一桃立马蹦了起来,指着金小楼:官老爷,我说得没错吧!我妹妹就是叫这金小楼给害死的!你何出此言?年主薄扭头问他。
宋一桃顿了顿,眼睛一鼓,张口道:前几日金老板将我妹妹给遣回了家,说是她手脚不干净,我妹妹是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哪里是她手脚不干净,是我妹妹傻,看到了不该看的,说了不该说的话!我一开始不知道,非逼着妹妹再求着金老板回到山记,哪晓得这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啊!宋一桃泪如雨下,一副追悔莫及的模样,昨日我妹妹还说这金老板对她不善,她害怕,怕死在这山记里头,我劝她做过了年,过了年咱们便走,哪晓得今日……今日她便真的死了……都怪我!年主薄点点头,冲金小楼道:此事发生在山记,无论怎样都得请金老板和山记的伙计随我去一趟衙门,这山记也须得贴了衙门的封条,关门几日,待查清楚了凶犯为止,还请金老板不要介意。
……封条很快贴了起来,官差里里外外的把守着山记,山记后院更是作为命案现场不准任何闲杂人进去。
山记的伙计都被押在了衙门里,前前后后折腾了一晚上,将每个人都问了个底朝天。
可那门窗关得紧实是山记里人人都看到的,两个厨子撞开了门这才进去。
那凶手除非是只蚊子,否则怎么也飞不进那关得严严实实的厢房里,问来问去,也没人能杀得了那宋如意。
一直到破晓时分,就在众人瞌睡零星,歪歪倒到的时候,验了一晚上尸体的仵作走上堂来,贴在年主薄耳边细语了几句。
年主薄点点头,立马便吩咐人前来搜身。
搜了好一会儿,皆是些七零八碎无关痛痒的东西,直到一个婆子从金小楼的身上摸出来一个锦帕。
将那锦帕一打开,里边裹着两根细针。
婆子立马便将这帕子向年主薄呈了上去,年主薄眉一立,看了眼金小楼,朗声道:这东西可是你的?金小楼一震,摇头后,实话实说:这是如意的,如意不知为何,连着两日将细针放进我山记的吃食里,昨日去闯如意的房门也正是为了将此事问个明白,这事况如月和绿筠都知晓,她们可以作证。
行了,其他人都可以回去了。
年主薄冲堂下的人到,有事会再传唤你们前来询问,金小楼、绿筠、况如月,你们仨留下来。
金小楼忙问:可是与这银针有什么干系?年主薄点头:你可知道宋如意的眼耳口中,皆被人刺入了这细针!第一百一十六章 湿了鞋可走不远路宋一桃侯在一边,一听这话立马哭天抢地起来:你这杀千刀的毒妇!我可怜的妹妹究竟是晓得了你什么龌龊事,要你恨她如此,杀了还不算,还要刺瞎她的眼,刺聋她的耳,叫她不能说不能听!你真是禽兽不如!年主薄喝住堂上的大喊大叫:公堂之上严禁咆哮!你也可以离开了,案情有进展,我自会派人知会你晓得。
见宋一桃离开了,绿筠才慌忙道:大人明察,此事与我们掌柜的全不相干,即便这银针,也是我先发现的。
年主薄抚了抚手:此案疑点甚多,我必会查个水落石出,定然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作恶的坏人。
……衙门外,桂枝抱着麟儿等候多时,天不亮时信宁刚下过一场雨,现下路上皆是积水,将桂枝的鞋袜也浸湿透了,寒气从脚下直冒上来。
直看到宋一桃离开,也没能等出来金小楼。
她心头着急,可当时他们从山记里出来得匆忙,桂枝此刻身无长物,只得拔下了自己的钗子,递给门口的衙役,询问内里的情况。
那衙役举着钗子看了又看,见那端头的贝母珠光洁照人,这才往怀里一揣,冲黄桂枝道:姑娘抱着孩子快回去吧,外头风大,指不定一会儿还有雨,你在三日五日的都不定能等得出人来。
这……这是为何啊?黄桂枝更是心急。
衙役放低了声,缓缓道:山记的老板那可是一等嫌犯,在这案子破了之前,是出不来了。
见眼前的人慌得汗都下来了,衙役接着道:你也别太着急,还没定罪关不了监狱里去,我们年大人又是个仁慈的,在这衙门里好吃好喝的待着,受不了什么委屈!桂枝的心这才放下了一半,另一半仍旧为金小楼担忧。
举目四望,街上行人攘攘。
山记关了门,伙计皆回家去了,周书礼自打昨日一早回乡探望,到此刻也还没回来。
一时间,桂枝竟无处可去,无人可找。
这小小一个信宁,满眼看去都是生生冷冷的面孔,寒风呼呼而来,从头凉到了脚,桂枝仔细捂住了麟儿,想寻个酒楼待着。
毕竟昨晚一夜没睡,麟儿又该吃饭了,自己倒是经饿,可不能饿坏了孩子。
抱着孩子沿着响水街刚走了没一会儿,一顶粉花坠满绸缎幔子的软轿轻飘飘的停在了她的跟前。
轿檐上的穗子晃荡不停,满脸络腮胡子的轿夫躬身冲黄桂枝道:姑娘请上轿。
桂枝一怔,有些莫名其妙,抱紧了麟儿低下头便绕开了接着往前走,只当他们是认错了人。
哪晓得那轿子竟也跟着向前来,又一下停在了黄桂枝的前头,挡住了她的路。
你们是什么人?这下桂枝明白,这轿子确实是冲自己而来的,她抬起头,疑惑的询问那轿夫。
轿夫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仍旧是一句话:姑娘请上轿。
桂枝有些气,光天化日,哪有这样不明不白让人上轿子的,一时气恼,转身便欲走。
刚背过了身,却听身后轿夫又道:姑娘湿了鞋可走不远路,不如信我一回,随我走一趟。
黄桂枝浑身一震,猛地回过头,看向那个轿夫。
那轿夫神色未变,躬着身,候着面前的人上轿。
这句话一字一句清晰入耳,桂枝记得清清楚楚。
当初她为给高琅找草药,摸黑进山林里,不慎失足差点坠下高崖。
紧要关头,便是那男人将自己救起。
明明灭灭的火把,将树林里的枝叶照得影影绰绰,或深或暗的阴影晃得到处都是。
她不知怎么便被人横抱进了怀里,又羞又恼,挣扎着想要下去。
耳边便响起了那人声音。
姑娘失了鞋可走不远,不如信我一回,随我走一趟。
桂枝早已身心疲惫,又受了惊吓,甫一听见这话,心里竟一下安定了,眼一闭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已到了密林之中的那个营地里……从那日起,直到现在,桂枝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人,真当那是一场梦,醒过后便消散如烟。
桂枝深吸口气,上前一步掀开软轿的帘子,坐了进去。
也不知在轿中坐了有多久,麟儿醒了两遍,又哄得他睡着了两遍,轿子这才落下。
外边轿夫出声道:姑娘,到了。
桂枝一出轿子,便见一艘大船停在岸边。
河里水流湍急,因刚下过雨的缘故,河水混浊泛腥,远远的便闻到一股潮气。
看那河流的走向,应当是邑城河。
邑城河绕信宁而流,又由南向北穿信宁而过,在信宁城中的河堤上皆栽了垂柳,这一段河堤上却是光光秃秃,只有粒粒圆石,想来应该是在城外了。
姑娘请随我来。
那轿夫言毕便向岸边的大船走去,桂枝不便多想,紧随其后。
那大木船外边看着平平无奇,像是载物的货船,一走上去却发现别有洞天。
船里装潢精巧,雅致考究,一进舱内,暖气扑面而来,头顶竟是洞开的琉璃瓦片,一众翠竹芭蕉映入眼中,海棠开得正姣,一泉流水绕山石而过,冒出泊泊水气。
水中孤立着数支白荷,有胭脂色的蜻蜓攀在花头,并着透明的长翅,如玉雕般可爱。
在这冬日里还能见到这绿云红霞,令桂枝为之一振。
见桂枝停住了脚,看向这处小景,那轿夫遂解释道:这水是二十里外的温泉,命人时时采来倾倒于此,令这一室四季如春。
再往前走,一路上皆是花木丛生,只叫桂枝觉得这不似船中,倒是在清新的山林里。
一直走到船舱后首,一间无门的雅阁,罩着轻透的纱帘。
雅阁中间,一张宽椅上铺着皎白盛雪的白狐皮,身穿玉色锦袍的男人端坐在椅子上,他乌黑的长发束起,立着玉冠,冠中一点殷红。
衬得整个人英气勃发,明明长着一张妖媚的面容,却不带一丝阴柔之气,生生浸出些肃杀来。
他只是坐在那里,便有着绝美的风姿,这个男人,桂枝只见过一次,却一直没能忘记。
见来人走到跟前,男人扬唇笑了起来,轻声道:鞋都旧了,怎么还舍不得扔?桂枝还未站定,便窘得红了脸。
忙收了脚尖,将鞋藏在裙子里。
好巧不巧,今日她正穿着他送给自己的这双湖兰色布鞋。
你若喜欢,我再送你一双便是。
男人身子向后靠,倚在了椅背上,挑着眉,看向桂枝。
黄桂枝忙敛了神:上回收公子布鞋实在是迫不得已,此次,无缘无故,我,我万万不敢再收。
男人笑出了声,似乎觉得桂枝这副谨小慎微的模样很有趣。
捻了捻手指,开口问:无缘无故,你又怎么敢上我的轿子?桂枝一怔,随即回道:我只想问清公子究竟是何人,毕竟公子于我有恩,我无以为报,须得记住恩公姓名,往后也便为公子焚香积福。
男子笑得开怀,指了指桂枝怀中的麟儿:这是你的孩子?桂枝忙摇头,还不待答话,便听男子又岔开了话道:你无须替我积福,你积的那点福可不够消我做的孽。
桂枝呼吸一顿,接着话问:你究竟是谁?男子看着桂枝:你随他们一样,叫我一声五爷吧。
五爷。
桂枝叫了一声,又问到,你为何将我接到此处来?男子又捻了捻手指。
桂枝发现,他似乎很爱捻手指,就像是指间有一片竹叶,正缓缓卷起。
没有什么事,只是多日不见,想问问你过得可好。
男子眸光下移,又看向桂枝怀里的孩子,这孩子既不是你的,那可是与你交好那女子的?上回桂枝得五爷所救时,便告知了他自己为何冒险进山林里去,自然也告诉了他自己和金小楼高琅之间的关系。
桂枝点点头。
那为何你孤身一人抱着孩子,他们可是出了什么事?五爷像是随口的一提。
桂枝一下便红了眼,一晚上的担忧害怕,此刻便都说了出来。
待听桂枝讲完昨晚山记蹊跷的杀人案后,五爷略微皱起了眉:为何没听你说到金小楼那傻相公,他去了哪里?高琅?桂枝摇头,自打立冬那日,小楼从和府回来后,便绝口不提高琅了。
立冬?和府?五爷的眉头越皱越深,冲桂枝到,即便我在城外也听说立冬那日,知县府里发生了暴乱,高琅可是与金小楼一同前去遇了害?不是的,高琅那日发了烧,在屋子里关了一整日,谁也叫不出来。
桂枝叹了口气,小楼回来后,我担心高琅,小楼还说,他不仅不傻,还比我们厉害多了。
直到此刻,我也不懂她的意思。
五爷紧皱的眉头一下子打开,他招了招手,叫来刚刚领桂枝前来的车夫:赤霄,黄姑娘累了,你带她下去好好歇息着,备好饭菜招待。
长着络腮胡子的仆从拱手应下。
五爷又冲桂枝道:我本只是想问问你近况,没曾想正撞上你逢此困境,你安心待在我这里便是,山记的案子我帮你盯着。
桂枝正无处可去,她本想住酒楼,可身上唯一的一个钗子也递给了衙役,别无他法,只得点头答应了五爷。
心里却感激更多,算起来他又帮了自己一次。
可自己却连他的名字也不晓得。
第一百一十七章 谁能进去杀得了她?船舱里花开朵朵,却无一点香味。
雅阁的纱帘垂了下来,罩住了里边的人。
殿下,已安顿好了。
赤霄低头立在下首。
唔。
男人用鼻子哼了一声,打开桌案上的锦缎盒子,拾起里边一根墨绿色的草叶,用手捻成了细卷,揭开熏炉,随手扔了进去。
噼里啪啦一响,阁子里涌起一股淡淡的草木清气。
这是最后一根了。
男人吸了吸空气里的味道,下雪还早着呢,那蠢材必定无功而返。
殿下英明。
赤霄抬起了脸,眸光不敢上移,只是看着男人腰间的玉带,朝堂上正为太子昏聩无能,顽劣不堪而头疼不已。
眼下陛下正是重病关头,太子不仅不侍奉在旁,反而游山玩水,还差点命丧信宁,只怕皇后党羽一心力保他,也保不住了。
嗯。
男人点头,一副睥睨天下的神色,只可惜,立冬那日没能直接杀死了他。
斩草须得除根,哪怕是只蚂蚁也得捏死了永绝后患。
要不然一个不慎钻进衣袍里,咬一口也得起个包,肿上两天。
本是要成了。
赤霄又把头低了下去,南夷那边派的皆是死侍,哪晓得半路里杀出来两个身手不凡的人,搅了这桩好事。
你说,他们会是谁呢?男人笑了起来,捻了捻手指,不仅不傻,反而厉害得很,难不成他还真的装疯卖傻十五年?既有如此耐性,沉得住气韬光养晦,必是有些念头的,那又何必救那个草包?死了他,不是更好出头?男人说得慢条斯理。
赤霄躬身:奴才愚钝,看不清楚,许是一母同胞,七殿下毕竟也是皇后娘娘的孩子,是太子的亲弟弟……你可曾见过老七对他俩亲近?男人摇头,老七虽傻,却不蠢,他只是因当年椒兰殿走水一事受了惊吓,便永远停留在了五岁之时。
他如孩童,可孩童有时候也很可怕。
要我看,他若有心性装傻十五年,定然不会在乎那一点点血肉之情。
当年那事说来也怪。
赤霄忍不住,脱口到,按说椒兰殿大火只是毁了那风华一时的宫殿,皇后娘娘,当年的高贵妃高氏,安然无恙的救了出来,七殿下怎么会受惊吓至此,简直匪夷所思。
男人神色变得有些复杂,好半天,才又开口道:过去的事不提也罢,我要的是以后。
太子已经不成器了,若没有意外,朝堂内外定会推立我,也不枉我这么多年,征战在外博下的好名声。
那是自然!赤霄赶紧到,殿下文韬武略智勇双全,为咱们大周立下的功劳,那是人人皆看在眼里的。
怕的就是意外。
男人凝了凝眸,为了这个老七,自己去年已下过一次药,本以为老七会睡了那青楼女子,惹得父皇厌弃,不论他傻病能否得治,也碍不着自己了。
哪晓得,竟叫他逃脱了,失踪一夜,归来一问三不知。
过得一年,又在钟太傅的进说下,将老七归隐田园,做个闲人。
自己又岂能放虎归山?趁着南夷来犯,借故旧疾复发,膝痛不已。
自己这病是战场上留下来的,父皇自然体恤,没让他带兵出征,反而留在宫中休养。
关闭了宫门化名走千里,一路来这信宁,安了眼线在老七身边,看看他究竟是人是鬼,又让江嫔撺掇了太子前来寻药。
只求借这乌黎江一战,将三七两个皇子一举击溃。
大周的天下,便唾手可得。
到时候,谁还在意得了自己生母的出身?将那村妇好好招待着,不管老七真傻还是假傻,我们将耳目按在了他的身上,便不怕他能翻出浪来。
男人扬声。
是。
赤霄应到。
这回,老天爷也在帮着自己,送了个黄桂枝来。
那女人看着不起眼,却干系重大。
……金小楼在衙门里不过关了一日,第二天吃过了午饭,衙役便开了门,令屋中的三人出去。
况如月和绿筠两个,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只道是查明了真相,还了自己清白,差点喜极而泣。
那衙役见状,忙开口道:并没有消了你们的嫌疑,只是有人为你们做了担保,年主薄发话可以暂时的放了你们,不过须得随时听候传唤。
是谁这么大的面子……况如月喃喃,话刚出声又闭了嘴。
能出去总是好的,三人跟着衙役便往外走。
待到衙门门口,金小楼一眼便看见,一个白衣男子等在外边。
那男子金小楼认识,正是长安。
见三人出来,长安拱了拱手,绿筠忙回了一礼。
金小楼开口便道:你竟如此大的能耐。
说罢,又想起了什么,接着问:上回桂枝被关,也是你赎她出来的?长安忙道:我也是借了贵人的光,这才能帮点小忙。
不过,桂枝姑娘的事我并不清楚。
金小楼略一皱眉,随即平复了神色:无论怎样,谢谢你了。
不过,提到桂枝,金小楼左右望了望,没有看到桂枝的影子,倒是见到不远处的旗杆下的石台上坐着一个人,似乎是周书礼。
山记被封了,信宁城里又没有别的熟识,昨日一整晚,桂枝可去了哪里。
不说桂枝,眼下自己又能去哪里呢?小楼姑娘,若你们没有去处,我在酒楼里给三位定了三间上房,你们自可去住。
长安倒是体贴稳妥。
不过金小楼连忙拒绝了:多谢你的好意,只是我们非亲非故,不好一而再再而三的麻烦。
是呀,再说了,我们并非无处可去。
况如月走上前来,我家便在鹿儿巷,虽有些偏,离这里倒也不远,你们若是不嫌弃,这段时日,可以住到我家里去。
那真是麻烦你了,如月姐。
金小楼并没有客气,当下便又躬身谢过了长安,拉起况如月和绿筠便走。
走到旗杆下去,拍了拍周书礼的肩:你等了多久了?周书礼摆了摆手:不久不久,我今日一早才从村子里上来,一到山记才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赶紧便来衙门门口了。
他说着向后望了望,看了眼况如月,又看了眼绿筠,问道:桂枝呢?金小楼咬牙,看来桂枝也没和周书礼碰着面。
绿筠,你去响水街上的酒家客栈挨个问问,桂枝抱着麟儿,定然要找个安身之处。
金小楼想了想,我们出来得匆忙,连银钱也没带,不过桂枝有根钗子,她会拿了那钗子去换,你只需要问有没有一个抱着孩子拿钗子来换屋子住女人便是。
金小楼又道:我们在鹿儿巷等你,找得到找不到太阳落山前,都得回来。
好。
绿筠应下,忙跑开了。
周书礼自是一定要去找人的,一刻也闲不住,金小楼也让他去了。
只剩得金小楼与况如月两人。
金小楼心头担心桂枝和麟儿,却也知道当下不能慌乱。
既然有人去找了那便让自己放下心来,当前紧要的事,是得想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不然别说这山记再也开不起来,只怕等着自己的,是杀头的罪名。
一回到鹿儿巷,况如月的屋子里,金小楼便在桌面上摊开来一张纸。
将山记里的人挨着全都写了上去。
可怎么看都觉得这上面的每一个人都不会是杀那如意的凶手。
杀人总得要动机吧,你说这如意究竟为什么而死?金小楼看着况如月问,又像是在问自己。
况如月摇头:这我可猜不出来,不过,会不会不是咱们山记里边的人?外面的人?金小楼想了想,如意那个哥哥倒是很可疑,你还记得吗,当时绿筠去报官,按理说此事还没宣扬出去,那宋一桃便已在我们门口闹了起来。
就好像,就好像他早就知道这事一样。
没错!况且如意不是说她与自家哥哥感情不好吗,既是感情不好,他又怎么如此伤心难过。
况如月只觉得奇怪。
关系好不好可不一定。
金小楼慢慢梳理,这只是如意的一面之词,或许只是为了能让我留下她,编的谎话。
不过这事太奇怪了,且不说杀人的动机是什么,那屋子关得可是严严实实,你我是看得分明,你说,凶手是怎么进去的?金小楼真是快想破了头,她只恨这古代没有监控摄像头,不然可不是一查便知。
况如月头摇得更是用力:我看是邪了门了,门栓栓着,窗户关着,一只蚊子也进不去,别说进个人了。
要我看,那如意一定是自杀才对,不然她关在那密不透风的屋子里,谁能进去杀得了她?金小楼挠了挠头,真是焦头烂额。
正想着,只听啪嗒一声,什么东西打在了窗户上。
她只看了一眼,没有理会,片刻后,又是啪嗒一声。
金小楼皱眉,起身往外走,况如月也赶紧跟了上来。
推开门,却见高琅长身玉立在院外的柳树下。
如今已是冬日,柳叶皆落光了,只剩褐色的柳条轻轻拂动河面。
高琅穿着碧色的长袍,站在树下,倒似给这柳树添了颜色。
况如月垂头一笑,一扭身又回了屋子。
金小楼本也想回去,却听得高琅朗声道: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去想那凶手是怎么进去的。
金小楼停住了脚步:你偷听我说话。
高琅笑了笑。
金小楼眼眸一闪,犹豫片刻后,还是向他走去,站定后,抬起脸,开口问:那你会想什么?高琅缓缓道:我会想,他是怎么出来的。
第一百一十八章 我的事与你不相干怎么出来的?金小楼杏眼微合,忽又扬起,水蒙蒙的眸子如同嫩叶上的新露。
她一下便反应了过来。
自己怎么这么傻,自然是该想凶手是怎么出来的。
只因站在自己的角度,一去如意的厢房,门便关得严严实实,顺势便考虑起来这门窗关得这么严实,凶手是怎么进去的。
那凶手既然杀了如意,那一定进了屋子,或许是如意相识,主动给开的门,或许是溜门而入,又或许那时候门窗并未关严,凶手悄悄潜了进去。
总之,最后如意死了,而她死后,房门关得严严实实。
那凶手在里边关上了门窗,究竟是如何出来的,这才是关键。
高琅面容朗朗,如玉山含辉,一看金小楼的神色,便知道她已抓住了此案的关窍。
遂接着道:此事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
若你真能确定门窗确实是被牢牢拴住,并不是被什么机关挡上,而屋内又别无他路的话,那便按最简单的情况去想。
最简单的情况?金小楼有些急恼,她一向觉得自己聪慧,怎么遇上一个杀人案,便如同是将一团毛线球塞进了浆糊脑子里,怎么也摸不着头绪。
嗯,最简单。
高琅看着金小楼,坚定的到,说出来。
金小楼有些忐忑,这个高琅周身上下没有一点以前的影子,脱去了傻气,竟生出一股摄人的气势来,叫她不自觉的便依着他的话做:或许,他根本没出来!没错。
高琅勾唇一笑,这便是最简单的选择,关紧了门窗待在厢房里,直到你们破门而入。
可这样,我们岂不是与他撞个正着?金小楼愈发不解,那厢房小小一间,一眼便看得明明白白。
明不明白只想是想不出来的,眼睛看到的是一回事,记到心里又是一回事。
每个人都会对自己经历过的事加以篡改,无意识的。
隔得久了,你甚至会分不清究竟是梦还是真实。
高琅目光移开,看向远远的江面,叹然到。
此刻夕阳渐落,霞光返照而来,有渔家撑着小船游过河面,划开粼粼波光,泛滥而起的水光如同燃烧的火焰。
高琅猛地闭上了眼,生怕脑海里的噩梦又一次跃上眼前。
很多时候,在看着母后风华万千的端坐于凤位之上时,他也时常在想,十五年前的那一切会不会只是自己做过的一个梦。
深吸口气,转过了脸,高琅冲金小楼道:记得既然不真切,不如我们亲眼去看一看。
见金小楼站在原处,半晌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高琅伸出了手,摊开来,递到金小楼身前:敢随我一起去吗?重回山记,查出真凶,还你清白。
金小楼看着高琅,心头的情绪是复杂难言的。
好半天,才退后了一步拒绝道:我的事与你并不相干,我的清白,我自会证明的。
说罢,头也不回,转身便走。
只余下高琅,站在水光里,眼眸不动的看着金小楼的身影,隐入门扉之中。
待回到况如月家里,只待了片刻,绿筠便领着黄桂枝回来了。
你们猜怎么着!绿筠一进屋便端起杯子来,猛灌了几大口水,这信宁的客栈我几乎找遍了,也没找到桂枝姐姐,眼见天色不早,正欲回呢,哪晓得桂枝姐姐竟坐着顶极好看的轿子,便像那天仙下凡一般,来到了我眼前!金小楼见桂枝脸蛋红扑扑的,忙接过了麟儿,问桂枝昨日去了哪里。
只见桂枝低着头,低喃着肚子饿了,竟岔开了话头。
金小楼也不再多问,三个人吃过了晚饭,况如月将仅有的三间屋子都收拾了出来。
金小楼自然和桂枝麟儿一间,绿筠与况如月挨着睡,剩下一间是给周书礼备着的。
只是直到金小楼进了被窝,周书礼仍不见回来。
桂枝的脚冰冰的,挨在金小楼身上,便似一团雪落了过来。
冷得金小楼一个激灵,抱着麟儿打了个抖。
桂枝咯咯一笑,只觉得小楼发抖的模样像只毛蓬蓬的小松鼠,格外的有趣,忍不住又伸出手去冰她的脸蛋。
两个人一时间闹做一团,好半天,桂枝才揽住了金小楼,悄声冲她道:你刚刚不是问我昨日去了哪里么?嗯。
金小楼把被子往上扯了扯遮住了露出来的脖颈,你肯给我说了么?桂枝没好气的白了金小楼一眼:自然给你说,只是刚刚人多。
她顿了顿,接着道:还记得从前我给你说过的那个人吗?从前?什么人?金小楼一怔,随即想起,你是说在林子里救了你的那个男人?桂枝点点头:我又遇上他了,真是赶巧,每回我走投无路时,总能遇到他。
这回他仍是叫我不要对旁人提起,不过你不是旁人。
桂枝笑了笑,随着金小楼一起窝进了被子里,他将我接到一艘大船上,好生的招待了我一晚,还答应替我盯住山记的案子。
今日你一放出来,他便派人将我送了回来。
临走时,他说我鞋子旧了,又要送我一双。
不过这次,我怎么也没敢要。
桂枝轻轻到。
金小楼却皱起了眉头:那你可知他究竟是何人?桂枝摇头:我只知道叫他五爷,看他的模样,定是不凡的来历。
五爷?金小楼如同霹雳闪过,上回她也听跟在高琅身边那个长安唤过高琅作七爷。
五爷……七爷……金小楼心头惴惴。
忙又问道:那人只是收容你住了一晚么?有没有说些别的?桂枝仍旧摇头:什么也没说,只是让一个名叫赤霄的下人接我过去,然后好酒好菜的备着,住了一晚,今日我一觉睡到大中午,刚吃过午饭便回来了。
想了想,桂枝又道:话也没说几句,去的时候,只是闲话些家常,问了问我近来可好,你们可好。
走到时候只是说要送鞋给我,见我不收,也没再多说。
问你可好?我们可好?金小楼眉头拧得更紧,那他可问了……高琅?桂枝点头:问了,问我怎么没有提起高琅。
你可给他说了高琅的事?金小楼只觉得不妙,总感觉怪怪的,莫名有些心慌。
说了,不过他也只是随口一问,我看他并不放在心上。
桂枝见金小楼有些紧张,也跟着着急起来,怎么,小楼,有什么不妥吗?金小楼把头蒙进了被子里,声音嗡嗡的从中传来: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有些不安。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总感觉那个男人不安好心。
桂枝把头发散开来,躺在了枕头上,微微合上了眼眸:原本只见过一回面,我还总念念不忘的。
这回又见了,反倒没了念想,消散的梦重新聚拢回到眼前,变得可以触摸时,反倒不勾人了。
他救过我一回命,又接连解了我的困境,我心头感激。
桂枝睁开了眼,盯着床架上挂着的香囊,上头的刺绣纹路弯弯曲曲,不论他安不安好心,我总归欠了他的恩,但愿他是个好人吧,这样我往后替他烧香积福也算是做的好事。
两人一直没有吹灭灯烛,直到好久好久,院门咯吱一声被人推开。
桂枝猛地一下坐了起来:周书礼回来了?说罢披上衣袍,趿着鞋端起灯烛推门出去。
果见周书礼失魂落魄的进了门,一见烛光下桂枝的脸庞,周书礼眼睛一红,一个大男人,竟流下了两行热泪,忙上前去一把将桂枝抱紧,哽咽着道:城内的酒家客栈我都找遍了,怎么也找不到你,我……我担心坏了。
桂枝惊愕的神色散去,变成了温柔的浅笑,抚了抚男人的背: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那,那你答应我,往后一定不要再叫我担心!周书礼说罢,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抱住了桂枝,慌忙松开了手,脸红成一片。
桂枝轻笑出了声:我答应你,往后一定不叫你担心。
屋子里,金小楼蜷曲起身子,双手紧紧的抱住自己的膝盖,滚烫的热泪扑簌簌的流了下来。
片刻的功夫,泪水便浸湿了被褥。
听着院落里轻细琐碎的人声,不知怎么的便想起了高琅来。
忍不住的就哭了。
这还是金小楼第一次因为高琅而哭,她自己都弄不明白究竟是因为什么。
好半天才止住了泪,深深的吸了两口气。
想到身旁的麟儿,想到院子里的桂枝和周书礼,金小楼紧紧捏住了掌心。
山记必须尽快的重新开起来,她必须要让麟儿无忧无虑的长大,必须让桂枝有安身之处。
还有周书礼,他娘仍旧病重,不论是药费还是念书的学费,都不是小数。
金小楼想让桂枝和周书礼拥有简单快乐的小幸福。
而贫贱夫妻则是百事哀。
金小楼翻身起来,穿好衣袍,替麟儿掖了掖被角,推开半合着的门便偷偷溜了出去。
周书礼与桂枝在前门外边,金小楼拐了个弯儿从后面绕了出去。
高琅说得不错,脑子里已经记不清了,不如去现场看个明白。
她不需要高琅帮忙,却可以自己独自前往,一定能找到蛛丝马迹。
即便找不到凶手,怎么也要证明自己的清白。
刚走出鹿儿巷,还没到响水街上,一众巡逻的官兵举着火把迎面而来。
金小楼吓了一跳,这宵禁了还在外晃悠,抓住了少不得一顿板子,慌里慌张忙往一旁的巷子里钻。
刚埋头往里进,便撞在了一个人身上。
知道我说得是对的,证明你还算聪明;却一个人摸黑前去,又是十足十的蠢了。
清冽熟悉的声音响起,金小楼揉了揉撞疼的额头,一抬头,便见到了月光下高琅眼含笑意的一双眸子。
你以为官府的封条是贴着好玩的么?没有我,你可进不去山记。
第一百一十九章 你是凶手会怎么做金小楼还没来得及答话,高琅已一把抚住金小楼的后脑勺,将她按在了自己怀里,用又轻又柔的嗓音道:不过娘子你放心,我们两人,一个聪明就够了。
冬日的寒夜里,更深露重,金小楼冻得耳朵发麻。
一埋进高琅的怀里,便被温暖的气息环绕,金小楼心头恼怒,一捶砸在高琅的肚子上,挣脱开后,忙道:进山记对你来说不在话下,那摆脱官兵呢?说罢使劲一拉,将高琅向身后扯去。
以金小楼的力气自是扯不动高琅的,偏偏高琅乐意哄娘子开心,顺势便踱去了巷子外。
果然,官兵的呵斥声立刻响起:什么人!靠边站住!见高琅乖乖听话的靠墙站好,金小楼心里暗自解气,理也不理高琅,扭身便穿过巷子冲山记奔去。
山记招牌下的灯笼亮着,大门紧闭,门口站着四个官兵拿着长枪把守。
只得绕到了后边去。
山记后院背靠着另外三家,其中两家也是左右的商户,另一家是一个私人的宅子。
金小楼偷偷摸摸的绕了一圈,好不容易发现那家私宅侧面有堵矮墙,本打算先摸进那宅院里,看看能不能想办法翻到山记后院里去,一走近,却又见两个官兵守在那矮墙处。
看来这衙门还真是严防死守,将山记围得水泄不通,高琅说得果真不错,金小楼叹了口气,山记还真没那么容易进去。
于是只得绕回大门对面,猫在墙角打算先观望一下,兴许过会儿有官兵要小解或是偷懒打个盹儿什么的,她便乘机行动。
哪知刚贴墙蹲好,便听不远处闹嚷嚷的,有人大声呼喊起来:快来人啊,城中有匪徒!守在山记外的官兵一听,对看一眼,其中两个当即便提着枪去了。
不多时,又一个丢了帽子的官兵慌里慌张的跑了过来,冲另外两个喊道:快来帮忙,千万别叫匪徒跑了!守在门口的官兵有些犹豫:我们这……丢了帽子那个立马着急起来:深更半夜哪里有人来这死了人的鬼地方,那匪徒似乎和知县府里的案子有关,要是闹起来了,我们都没有好果子吃!一听这话,两个官兵果然肃然,赶紧跟着那人也走远了。
金小楼一怔,只觉得那没戴帽子的官兵看着似乎是长安,心领神会,忙穿过了街道,欲推开山记大门。
手还没伸出去,一下被人拦腰抱起,一个翻身,三两下,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情,便跃到了头顶的露台上,你……金小楼刚一出声,高琅从身后捂住了她的口。
只听底下咯吱一声,大门打开,又从里边出来两个官兵。
两个官兵左右看了看,见守在外面的人皆不在了,也急急忙忙的冲声响处跑去。
直到人走远,高琅这才缓缓道:真是猴急,若被撞个正着,扣你一个欲毁灭罪证的帽子,你可真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说罢,放开了金小楼:里边只有两个,现下已经干净了,去吧。
金小楼埋头往下走,她心里也是感激高琅救了自己的,却仍然忍不住道:你跟着我做什么……高琅耸耸肩,头微微一撇:那些官兵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呢,我得保证娘子的安全。
金小楼不置可否,抬脚下了楼梯。
山记二楼的楼梯没有从一楼过,是直接连通外边和后厨的。
下了楼,穿过后厨,一掀开帘子,总算进到后院里了。
不过两日不见,院子里落叶积得满地都是,无人打扫显得杂乱肮脏不堪。
金小楼径直去向如意的厢房,站在门口轻轻推开了门。
里边漆黑一片,金小楼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和白蜡烛,吹了吹点燃起来,这才举着光亮往里进。
地上红色的水不过半干,金小楼小心的不让自己留下脚印,站在屋子中间,四下看了看,果然和印象中没错,这厢房小小一间,几乎没有能藏人的地方。
床榻下是空的,站在门口便能一览无余,右手边的衣橱不大,打开来里面还有两个隔断,藏个孩童倒是可以。
不过,金小楼不认为杀死如意的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你若是凶手,现下如意站在屋子中间,你拿着麻绳缓缓靠近她,一把扭住了她的脖子。
高琅忽然出声,吓了金小楼一大跳,差点抖熄了蜡烛。
高琅掌住金小楼的手腕,接着道:你将她杀死了,放进了她本来要沐浴的澡盆里,你心里早已有了主意,栓好了门窗,打算将这屋子伪装成密室。
眼下,你会躲在哪里,等着这山记的掌柜金小楼带着人破门而入?金小楼转动眼眸,手不自觉地扶上额角,忍不住道:我无处可躲。
不,你有。
高琅说得肯定,有且只有一处。
金小楼抬头看了看屋顶,信宁城中的建筑屋梁大多很细,容不下人藏匿。
整间屋子,根本没有藏人的地方,除非……除非躲进澡盆里。
金小楼说完,自己先摇了头,这不可能,且不说如意本在澡盆里,打开房门后,如月姐是进了屋子的,她靠在澡盆边探了如意的鼻息,若盆子里还有别人,又怎么会看不见?你不觉得这案子很多古怪的地方吗?高琅没有回答金小楼的问题,反而笑了起来,我记得这木盆是坏了的,人一进去稍不注意便会踩上木刺,有个小厮因此得了你两天的假,你从此便将这盆子搁进了杂物间,如意怎么会用它来沐浴?再者,这满屋子满木盆红彤彤的水,乍一看还以为如意是失血过多而亡的,可她偏偏浑身没有一个伤口,凶手何必多此一举,弄这么多染料来,将假的血水泼得到处都是?难道仅仅是为了吓人?事出必有因。
高琅细声提醒了一句。
烛光照在高琅脸上,晃得金小楼一个愣神,又忽地恍然大悟:难不成凶手用红色的染料正是为了混浊木盆里的水,使自己更好藏身?如此说来,那这木盆便是凶手准备的了。
金小楼慢慢到,凶手不是山记的人,因此不知道我们沐浴已不用这个木盆,他只想着这大木盆能藏得下自己,便搬到了如意屋中来。
金小楼豁然开朗:难怪屋子里到处都是水,因为凶手要从盆里出来,必然身上是湿的,若地面是干的话,那岂不是叫人一看便知。
由此看来凶手的水性极好,至少是能在水下待上一阵子的。
金小楼说到这儿眼眸一亮,凶手……应该与宋一桃有勾结。
她接着道:先前我总也想不通,那如意的哥哥怎么这么快便知道了消息,在山记门口大哭大闹,现下我知道了,他是为了将我们从这命案现场引开,给凶手制造脱身的时机。
高琅点点头:多半如此。
一定如此!金小楼兴奋得打了一个响指,我若是凶手,便将衣服鞋袜先脱在柜子里,光溜溜的藏进木盆内,待屋里的人被宋一桃吸引走后,赶紧从盆里出来,穿好衣服,走到门口再穿上鞋袜,这样外边也没有脚印了,神不知鬼不觉的溜走。
说完之后,金小楼又一下蔫了下来:不过,凶手如此狡猾,没有留下丝毫的证据,怎么才能抓住他的尾巴?你忘了盆里的木刺了?高琅上去一步,走到金小楼跟前。
木刺?金小楼疑惑,你是说,凶手会被木刺给扎伤?凶手有很大的可能会被木刺扎伤,你也知道那木刺有多烦人。
既然如意没有被扎到,而凶手又和如意的尸体一齐挤在木盆里,可以落脚的地方少之又少,怎么也会不小心踩中一两根。
高琅话说着,竟抬起手来点了一下金小楼的眉心,木盆里装满了放有染料的水,若是凶手的脚受了伤,一定也会染上染料才是,这便是最要紧的证据。
金小楼点头:我懂了,接下来只要顺着宋一桃去找熟悉水性,近日里脚又受伤的人便……话还没说完,高琅一下吹熄了蜡烛,猛地靠近金小楼,几乎是咬着她的耳朵道:人回来了。
话音刚落下,果然听见细细碎碎的脚步声,两个官兵一前一后的走了过来,一到厢房门口便停住了。
只隔着一道木门,金小楼几乎能听见外边两个官兵的呼吸声,动也不敢动一下。
可高琅的呼吸扑簌簌的打在自己耳朵上,没一会儿便痒得不行。
只得轻轻拉了拉高琅,往厢房后边退了几步,这才踮起脚来,贴着高琅问道:怎么办,你有法子出去吗?金小楼虽看不见,却能感觉到高琅摇了摇头,不禁叹气,紧接着便听高琅道:我有法子,却不想出去。
金小楼莫名其妙,只听他又道:能和你头挨着头待在一处,我求之不得。
你……金小楼哑然,忙退后了两步与高琅隔出了距离来。
高琅没有在意,黑峻峻的夜色掩盖住了他落寞的神色,只有淡淡的嗓音传来:我孩童的时光特别短暂,只到五岁,五岁那年我的娘亲死了,死在我眼前。
我一夜长大,为了娘亲,为了查明真相,更是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开始装傻,装得人人都信了。
金小楼,独独在你身边时,我从没有装过,我只是做回了小时候不曾做过的自己。
高琅的嗓音有些哑,这样的话,在这样的地方,显得格格不入。
却如同那木盆里的一根刺,刺进了金小楼的心里,也留下了一个红彤彤的印子。
你若是认为我装傻骗你,而怪我的话,我不怪你。
高琅扬起了嗓音,他向前走了两步,顿了顿,犯罪越简单越好,越是复杂越容易留下证据。
凶手之所以要弄如此多的花样,只有一个目的,也是凶手的动机,那就是诬陷你。
你被抓了,关了山记,对谁最有好处?高琅说完上前一把拉开了房门,直接走了出去。
第一百二十章 金小楼你可羡慕我?砰地一声,房门被用力关上,门外响起官兵的呼喊声、追逐声。
金小楼愣怔怔的站了好大一会儿,直到声音远去,这才小心翼翼的拉开房门趁机逃出,离开山记前,还不忘将近来赚得的银钱都给带上了。
回到鹿儿巷时,刚到寅时。
桂枝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看到金小楼,才松了一口气,待得知金小楼竟是悄悄去了一趟山记,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赶紧端来热茶,让金小楼喝了两口,去去寒气。
桂枝有许多话想问,只是眼下只怕再耽搁片刻,天就要亮了,看小楼的模样又累得够呛,连忙解衣一道儿睡了,有什么明日再说不迟。
第二日一早,金小楼便起床钻进了厨房里。
敲开蛋壳,打散了蛋液,又和了面粉,待锅里热油滚了,起碗把蛋糊糊倒进去,旋一圈蛋皮便脆了。
撒上碧绿的葱花和黑芝麻,烤蛋的酥味混合着过了热气的葱香,将沉沉睡着的人皆引了起来。
蛋饼端上桌,五个大人加上一个小不点,眨眼的功夫便吃得干干净净。
歇息了片刻,金小楼从怀里摸出张一百两的银票来,递给周书礼:这钱你带去村子里,交给孙伯伯,让他们暂时不用向山记送货了。
金小楼虽被保释了出来,可并未洗脱嫌疑,因此出不了信宁城,这一百两银子不过是为了安村民们的心。
山记被封,一时间无法收货,若不拿些银钱抵在那里,只怕村子里人心动荡。
接着金小楼又拿出了三十两,分给桂枝她们一人十两,扬声道:我出银子,你们趁着山记关门,痛痛快快的玩上几日。
绿筠将银子一推,并不接过,神色焦急:掌柜的,我们哪里是这样没心没肺的人,眼下山记正渡难关,你叫我们自个儿去玩……说着一下别过了脸:反正,我是没这个心思!况如月跟着道:绿筠说得没错,无论多少我们总得帮点忙才是。
金小楼笑了:谁说你们去玩就没有帮忙了?见三人疑惑的看着自己,她接着道:你们拿上银子,去信宁城里的各个饭馆,酒家,茶楼里一边玩,一边帮山记的忙。
金小楼细细想过了高琅的话。
凶手若是如意的仇人,那要杀掉如意简单得多,根本不必弄这么多花样,因此他如此做的目的全是为了冤枉自己。
凶手要么只是冲自己而来,那便只有金家人拥有动机;要么就是想让山记关门,信宁城里眼红山记生意的其他店家可不少,为了钱财枉顾性命的,只怕也大有人在。
你们进店里,仔细看每一个伙计,包括店里的掌柜,若是见到行走起来,似乎是脚上有伤的,立马告诉我。
金小楼自己也抱着麟儿,揣上银子,好吃好喝的寻起人来。
她第一个去的便是秋月酒家,只因山记开业之前,秋月是信宁城里数一数二的,山记开业之后,也是秋月第一家照着山记有样学样。
凭此看来秋月该是最眼红山记的才对。
只是在秋月泡了三泡茶,将店里的伙计来来回回看了个遍,也没见到任何腿脚不便的。
……如此一连三日,金小楼她们四人几乎把信宁的酒家茶肆皆去了个来回,每家的特色菜尝了个遍,吃是吃得高兴了,找人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一日快到晌午,金小楼抱着麟儿去了稍远一些的景芝斋茶肆,景芝斋位处一条小巷的转角处,左右两边都是胭脂铺,对面有家赌坊,生意并不兴旺。
金小楼进去找了个视野宽阔的位置坐着,叫了一盏碧螺春,一边喝茶,一边打量店里的伙计。
这是最后一家了,金小楼有些担忧,若那凶手运气就是这般好,偏偏没有踩到木刺,脚板未受伤,可要怎么找好。
正绞尽脑汁的思忖着还可以从哪些地方入手,便见一个搭着白帕的小厮靠了过来,打个千儿,冲她道:姑娘,楼上雅阁贵客有请。
金小楼放下茶盏,抱住踉跄着站在自己身前的麟儿,疑惑道:贵客?什么人要见我?小厮如实禀道:知县府少夫人,说是与姑娘好久不见,想与您叙叙旧。
金小楼冷冷一笑:别了,我与那贵人并无旧可叙,你去回了她吧。
说罢,就自顾自的端起茶来喝。
那小厮却不走,踌躇着又道:姑娘还是走一趟吧,我一个下人,这事……没法交差。
话说着脸已通红,窘迫慌张的模样看得金小楼有些心软。
在这里可不讲什么道理,自己不去虽与这小厮毫不相干,但只要贵客不顺意,那这小厮轻则月钱没有,重则丢了活做。
遂点头,抱起麟儿冲小厮道:带路罢。
小厮忙感激的躬了躬身,带着金小楼往二楼雅阁里走。
掀开帘子,阁子里坐着一位穿水红色袄裙的女子,鬓发间珠翠光华,正是金小桃。
金小桃是来这儿见郎中的。
她成亲也有些日子了,却迟迟没有身孕,若是将郎中叫去府里,怕被人晓得说闲话,于是花银子请了信宁城里的妇科圣手来这儿人少僻静的地方看诊。
郎中刚看完开了方子交给金小桃身旁的纯珠,金小桃一扭头,便瞥见了楼下坐着的金小楼。
令金小桃刺眼的是金小楼怀里那个雪白可爱的孩子。
若自己迟迟生不出孩子……若金小楼日后带着孩子回来分和广坤的家产……即便现下和广坤不记得了,可那孩子身上总归是流着他的血,始终……是个祸患。
金小桃施施然一笑,忽然开口,冲刚进门的金小楼道:金小楼,你可羡慕我?不待金小楼答话,金小桃已微抬下巴,说了起来:我们金家的三个姐妹可真是同血不同命,往日在家里金小凤最受宠爱,你最受委屈,我是中间最不起眼的那个。
可如今,金小凤生不如死,你也不过如此,只有我不仅嫁进了知县府,还给和广坤谋得了个好前程。
金小桃一字一字道:我往后的尊贵,可是你想也不敢想的。
话音里无不带着满满的得意,和对金小楼的蔑视。
哦。
金小楼淡淡出声,你若是特意将我叫上来炫耀的,那此刻也炫耀完了,我可以走了吧!说罢,转身便要走。
站住!金小桃没曾想金小楼竟如此的不在意,一下站了起来,金小楼,你别做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你可知道那黄公子是谁?和广坤往后跟着他做事,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着,又泠泠笑了起来:说起来,你也与和广坤有过一段露水情缘,还颇有手段的生了这个孩子,只可惜,你对他来说就是一夜快活,快活完起身便忘得一干二净。
有了孩子又怎样,最后嫁给他的还不是我。
金小楼回过头来,扬起嘴角摆了个笑脸:姐姐聪慧过人,我自是比不了的,至于麟儿呢,与和广坤没有任何关系,你大可放心。
不过,我还得劝姐姐一句。
金小楼缓缓到,金香的计略远在姐姐之上,可机关算尽,逃不过一个天命。
金小楼是亲眼见着金香死于非命,千算万算又怎样呢,以为傍着了太子,便有锦绣富贵,却不知越是显赫尊贵之中,越是暗藏凶险。
金小桃嗤之以鼻,她不相信金小楼不羡慕自己,不过是死鸭子嘴硬。
还将金香给扯了出来,果然是吃不到葡萄便说葡萄酸。
金小桃翻了个白眼,耐着性子,说心中的盘算:若你愿意,我倒是可以将麟儿抱养过来,你是麟儿的母亲,想必是一心为儿子着想。
可你不过是个农女,如今又做起了生意,身份低微至极。
将来你儿子长大一样的抬不起头来做人,只有跟了我,换个门第,才是他最好的出路。
金小桃如意算盘打得响,不管金麟儿是不是和广坤的种,落在金小楼手里时不时担心她抱着儿子出现闹上一出,不如过继抱回府中养在自己膝下,不论以后是死是活,总归是眼皮子底下的,名义上也成了自己的儿子,任她金小楼再怎样也翻不出来花儿了。
哪知金小楼一双眼睛只顾着往半开的窗外看,根本没听金小桃说话。
金小桃清楚,这金麟儿是金小楼最后的一个筹码了,肯定不是这么容易便能要过来的,还欲再说,却见金小楼抱着麟儿一个转身,眨眼便奔了出去。
雅阁的窗户刚好对着茶肆对面的赌坊,金小楼在听见金小桃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胡话时,眼睛便看向了外面,这一看,正好看见宋如意的哥哥宋一桃黑着一张脸,从那赌坊里出来。
金小楼想也不想,赶紧远远的跟了上去。
拐进了小巷子,穿了好几条街,便见那宋一桃蹑手蹑脚的向一株大树后靠去。
金小楼忙抱着麟儿蹲下身假装捡东西,微抬起头来看向不远处的树后,只见一个穿灰蓝布衣的壮硕男子一把将一个鼓囊囊的包袱塞进了宋一桃手里。
第一百二十一章 证据确凿欲洗冤屈宋一桃左右张望了一下,揽着包袱快速的走开。
穿灰蓝布衣的男子背地里唾了一口,也满脸厌恶的离开树后。
金小楼抱着麟儿尾随而去,一路走到八里巷口,眼见那人径直进了家门,这才作罢,稍作停留,便回了鹿儿巷。
周书礼正好从井口村回来,手里头宝贝似的捏着个小檀木匣子,一见金小楼忙两步追了上去,把匣子往小楼的身前递。
麟儿倒先一个扭身,胖嘟嘟的小手一把抓住了匣子,举起来便欲往口中送。
金小楼噗嗤一笑,从淌着涎液的粉嫩小口中夺下了匣子,看着周书礼一脸紧张的模样,故意打趣问道:这匣子是你这个做姨父的送给外甥的过年礼么?周书礼这人心里想什么全都呈在脸上,半分遮掩也没有。
金小楼一看便知道那匣子定是送给桂枝的,却忍不住想要逗逗他。
不不不。
周书礼慌忙解释,这是我娘特意让我给桂枝送来的。
那你递与我做什么?金小楼笑眯眯的望着周书礼。
周书礼羞赧的挠挠头:你帮我放桂枝枕头底下罢。
金小楼摇头:这事我可不能帮你。
话说着,将匣子重新交到周书礼手头,一推门便进了屋。
扬眉冲屋子里喊道:桂枝,周书礼有事同你讲。
黄桂枝正在里屋里洗衣服,刚放了皂角搓了满手的泡泡,滑腻腻的却也顾不得擦,赶紧跑了出来。
一看周书礼红着脸站在大门口,便迎了上去,昂起脸来,扑闪着眸子:怎么,有什么事要同我说?周书礼一璧把匣子往桂枝身前递,一璧慢吞吞道:我娘说她别无长物,只得这样东西是打小带着的,如今给了你,只愿……只愿我们俩一生平安顺遂。
桂枝伸出胳膊,弯起手肘来将匣子夹住了,甜甜一笑,便要回屋去接着洗衣。
桂枝,等一等。
周书礼出声叫住了桂枝,又从怀里摸出来一个白布帕子来,轻轻展开,里边是三块累起来的柿饼。
周书礼拿出来一块柿饼,递到桂枝口边,眼中是满满的期待与喜悦。
桂枝一咬下去,浓郁的桂花香气溢满口中,紧接着才是柿子厚重的甘甜。
这是我娘入秋时做的桂花柿饼,采了雨前桂花腌新鲜大红柿子做成的,今年雨水多,柿饼不好做,大多霉坏了,只有这三块,都给你。
桂枝心头比柿饼还甜,伸手在自己衣裙上擦净后,拿起一块喂到周书礼嘴里。
有甜一同吃。
说罢这才接过最后一块柿饼进了屋子。
刚一进去,便将最后一块柿饼递给了金小楼。
金小楼拿过来切成了六份,一人送去一小块尝尝鲜。
剩下最后的一丁点塞进麟儿的口中,甜得麟儿一个劲笑个不停。
金小楼和桂枝一块儿洗干净了衣服,晾晒好后,坐在床畔看着桂枝打开那小檀木匣子。
匣子里铺着锦缎,里边放着一对儿翠玉耳坠。
看成色并不是好玉,暗绿的玉身里杂糅着黄黑的斑纹,但通体圆润,光洁明亮。
更难得的是这耳坠雕工很好,匠心独运,将翠玉琢成卷曲的叶形,叶脉纹路清晰可见,那些黄黑的杂质便如同是叶片上自然生成的褐斑,远远看去,一枚初初抽芽而出的嫩叶栩栩如生。
金小楼取出耳坠来替桂枝戴上,桂枝本就生得白净,在翠玉的映照下焕然生光,娇滴滴像是叶上的新露。
……金小楼将麟儿交给桂枝看顾后,又独自出了门。
买了包梅子,到八里巷左近的井口边坐着,一边吃一边盯着巷口。
井旁时不时有巷子里的妇人出来打水洗衣做饭,看到金小楼皆是有些奇怪,金小楼便将梅子分了出去,说是来寻人的,倒吸引了一两个碎嘴的妇人陪她坐在一处,将这巷子里的人家七七八八的讲了个遍。
正说得高兴,金小楼远远的便见先前见到那灰蓝布衣的男子挎着个小布包,埋着头往外走。
金小楼衔了颗梅子,一边咬着一边问:那人是谁,大婶你可知道么?大婶不客气的抓了一把金小楼手里的梅子,扭头看了一眼:他呀,他是大春。
搬来我们这儿住了十来年了,家里有个生病的妹妹,全靠他一人在秋月酒家里做伙计赚银钱来给妹妹买药吊着命,是个老实憨厚的。
可惜兄妹两个,都老大不小了,妹子嫁不出去,哥哥讨不上媳妇,相依为命,也是家可怜户。
大婶说完瞅了金小楼一眼:怎么,你要寻的人难道是他?金小楼眼珠一转,秋月酒家……之前在秋月里她并未见过这人,这样看来,这人倒是更令人怀疑了,遂趁势点了头:像,长得像。
怎么,真是他?大婶嘟囔着,你找他做什么?金小楼脑汁绞得飞快:我是来找同乡的,小时候与他住邻近,一块儿玩耍过。
同乡?大婶摆摆手,那你肯定是看错了眼,你可知大春是哪里人?大婶接着道:长坝村!。
东陵长坝村!大婶见金小楼还是一脸的茫然,激动得抬高了音调,长坝村你不知道?十三年前东陵长坝村大地震,山塌下来围了个湖,哪晓得一日天降大雨,湖水决堤,汹涌而下统统倾进了长坝村子里,一村的人全死光了。
只亏得他水性好,不仅活了命,还救下了自己的妹子,只是那妹子救起来也只剩半条命,养到现今也没养好,你说,他怎么会有同乡?!金小楼一怔,没曾想这大春竟没有同乡。
不过得知他水性好,金小楼愈加笃定,秋月酒家的大春便是凶手。
只是怎样才能编个缘由,既叫这大婶信了自己的话,最好又能帮忙看看那大春的脚呢……凶手十有八九踩上了木刺,看一眼总是更好的。
金小楼缓了片刻,娓娓道来:我家在青羊村,村子里有家富户姓宋,这宋富户近来生了场重病,眼见是不成了,托我出来寻他年幼走失的独子。
我与宋富户是邻居,住得近,小时候也曾与他儿子关系甚好,由此便受了他的托出来寻人。
宋富户的儿子早早便走失了,被拐去了长坝村也有可能。
金小楼接着到,那宋家哥哥的脚板心上生来便有一粒大黑痣,要不,婶婶想个法子帮我看上一眼,若真是他,我必有重谢!金小楼说着已从怀里摸出来一粒银子,塞进大婶手中:这是辛苦钱,不管成不成你都拿着。
哎哟!那大婶一见银子差点发了晕,拿起来咬了一口,急忙放进怀里,没曾想还有这样的事,只怕是那宋家要找儿子回去继承家业!金小楼点点头。
既然这样,我立马便叫大春来亲自脱了鞋袜给你看!大婶嚷起来,这样好的事,若真是大春,他们两兄妹的苦日子也算是熬到头了!别!金小楼一把拉住就要走的大婶,婶婶你想,若不是大春,你将这消息放了出去,令他空欢喜一场,岂不是徒增失望?最好是悄悄的看,待确凿了,再告诉他不迟。
金小楼说完,那大婶连忙抚住胸口:不错不错,姑娘年纪尚小,想得倒是周到。
过惯了穷日子的人,最怕的不是黑,而是光亮陡然降落跟前,差一点便能走进去,却怎么也捅不破蒙在身前的那层黄油纸。
失望比没有希望更让人难捱。
这事交给我好了,小姑娘,你明日再来,我一准帮你办得妥妥的。
……第二日一大早,金小楼便侯在了八里巷外,昨日那大婶的身影很快便出现了,只是一看她的脸色,金小楼便知道事情不如大婶所愿。
见到金小楼,那大婶拉了她的手往井边坐:我可是花了心思的,昨晚特意做了豆腐羹给大春家送去,服侍大春妹子喝下了,又烧了热水帮她洗脚。
大婶搓了搓手:时候正好,大春回来了,我便嚷着叫他也一并洗了。
一开始,他说什么也不脱鞋袜。
要不是我与他们两个一向走得近,只怕他都要黑下脸来赶我走了。
大婶叹气,好不容易说动了他,给宽了鞋袜往脚盆里放,我偷摸俯下头去看,只可惜……大春就是没那么好的命,脚板生得干干净净根本没有大黑痣!金小楼早知道结果,那大黑痣本就是随口编的瞎话,于是赶紧问她想知道的事:两只脚皆是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大婶摇摇头,忽又喃喃道:左边脚上倒是有三个小口子,花生大小,血淋淋的还没结痂,也不知是怎么弄的,看着都痛。
你说看他平日里走路倒是飞快,怎么脚上竟有这么多口子?金小楼抿唇一笑:辛苦你了,大婶,看来这大春不是我要找的同村。
说罢,起身便往衙门走去。
高琅说得没错,凶手确实是踩中了木刺的,只是他为了掩盖事实,在外一直强装着脚伤。
现如今终于证据确凿,总算能向年主薄禀告了。
哪晓得到了衙门才知道年主薄去了知县府,金小楼又赶紧扭头向知县府而去。
刚走到知县府门口,金小楼便看到好久不见的柳玉燕。
柳玉燕穿着一身洗得发旧的长袄,发髻倒是梳得一丝不苟,只是头上光秃秃什么首饰也没有。
正挨在侧门处,与府里的小丫鬟拉拉扯扯的不知在吵些什么。
第一百二十二章 鞋子上的一粒尘土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这儿和我置喙,即便是你们府里的少夫人来了,也得乖乖叫我一声伯母!柳玉燕叉着腰立在门口,眼睛将那小丫鬟从上扫到下。
那丫鬟也是不服气,许是看柳玉燕衣着寒酸,犹是瞧不起:我不是什么东西,可这门总归是我把着的,我不放,即便你是少夫人的亲娘也进不去!嗬!我看你是活腻了!柳玉燕气得扬起手要打人,话音刚落,先前进去通秉的小厮已领着一个人缓缓走了过来。
住手!纯珠喝住了柳玉燕,又瞪了那小丫鬟一眼。
小丫鬟赶紧俯身,乖顺的退到了一旁。
你又是什么人?柳玉燕没好气,我要见的是少夫人身边的贴身丫鬟金小凤,不是你们这些阿猫阿狗!纯珠轻笑起来,缓缓道:那便要叫大婶你失望了,我正是少夫人身边的贴身丫鬟。
那小厮忙道:纯珠姐姐,别跟这人一般见识,我看多半是个泼妇,容我赶出去好了!他没想到这人如此的出言不逊,纯珠可是他叫来的,若是因此事不顺意,得罪了她,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一声大婶令柳玉燕火冒三丈:你叫我大婶?!我与金小凤差不多年岁,你是她的娘,我不叫你大婶,还叫妹妹不成?纯珠嗤笑。
柳玉燕听她认得金小凤,也顾不得生气了:你认识金小凤?那便好办了,你将她叫来便是。
她可来不了。
纯珠接着到,金小凤已经被谴去了乌黎江。
乌黎江?柳玉燕惊得瞪大了眼睛,那地方不是在打仗吗?是啊!纯珠云淡风轻到,不打仗怎么会有军妓营呢。
军……军妓营……柳玉燕踉跄两步,险些没站住,金小桃!好个金小桃,没想到竟狠毒至此!当初柳玉燕卷携钱财带着妹妹与相公离家之时,也想过金小凤。
毕竟小凤是她血亲的女儿,怎么说也是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只是那时候柳玉燕自顾不暇,忙着逃走,想着金小凤再不济,也是在知县府里做丫鬟的,怎么也有口热饭吃。
她清楚金小桃之所以让金小凤去给她做丫鬟,不过是为了报复小凤。
只因当初在金家,小凤仗势欺人令小桃吃了不少的苦。
现如今小桃翻了身,自然是要把受过的委屈都发泄出来的。
柳玉燕想着,最多不过是打打小凤,不顺意了让她做些粗活,受些冷眼和嘲讽,也没什么大不了。
等自己安定好了,再寻机会想法子将小凤给接回来便是。
哪晓得待柳玉燕别处安好了家,金寿那个本不成器的玩意乍一拥有那么多钱财,竟好上了赌,没多久便将银子都花的差不多了。
柳接弟又是个见风使舵的,见姐姐家没了钱,抱了元宝将剩下的银子和贵重的首饰皆卷走了,逃得无影无踪。
金寿又因为欠了赌债被赌坊里的人拉去做苦役,一时间,柳玉燕几乎揭不开锅。
这时候她才又想起了金小凤,不过不是接她回来,而是想让她想法子从金小桃那儿窃些东西出来,渡过眼前的难关。
至少……至少得先将金寿给赎出来。
哪晓得,那金小桃竟是如此的丧尽天良,将她的小凤给充进了军妓营!纯珠见柳玉燕神色变了又变,很是满意,不愿再与她多话,趁她还没缓过劲来,抬眼示意,小厮一把便将门给关得严严实实,差点撞上柳玉燕的鼻子。
接下来任凭柳玉燕怎么敲,门都纹丝不动。
无奈之下,她只得转身走了。
柳玉燕走得很慢,直到她干瘦的身形一点一点融进人群里,再辨不出了,金小楼这才走了出来。
她只轻轻敲了两下,表明身份之后,侧门很快打开。
只是没想到,纯珠竟还在门内,并未走。
见来人纯珠垮下脸:什么牛鬼蛇神都凑在一起来,幸好明日我们便随黄公子一同进京,再也不用见脏东西碍眼。
小厮知道自家老爷看重金小楼,也晓得现如今便连夫人也得让少夫人三分,都不敢怠慢,只得陪了个笑脸,迎金小楼往里走。
金小楼只当什么也没听见,可这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却是惹恼了纯珠。
纯珠现下可是和府里炙手可热的红人,不说下人谁都要看她三分眼色,即便是老爷身边不得宠的姨娘也得巴结着她,这个金小楼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你给我站住!纯珠上去两步,挡在了金小楼跟前,你没听到我在说话吗?金小楼不得不停下了脚步:听到了,怎么啦?纯珠忽地自己消了气,哂笑道:也是,你一个乡野里长大的村妇,自是不懂规矩的。
我不必教你规矩,更不必因你生气,毕竟你这一辈子也就仅此而已,不过是我鞋上的一粒尘土罢了。
说罢一扭身,自顾自的走远。
金小桃正坐在院子里百无聊赖,逗逗鸟儿,看看鱼,远远的见到纯珠回来,便放下手中的鱼食,摘了一朵腊梅拿着,细细的闻梅花的香味。
纯珠走上前来站在下首,规规矩矩的立着,将门口发生的事细细的说与金小桃听。
金小桃眼眸一闪:你说金小楼自己一个人来的?没抱孩子?纯珠摇头道:没抱。
很好,很好!金小桃笑了起来,我们明日一早便要离开信宁,此刻正是良机!京城山高水远,只怕她金小楼找破了天,也再找不来了。
与此同时,和府正厅里,金小楼把自己查到的蛛丝马迹,包括嫌犯大春的情况向和正义与年主薄说得一清二楚。
和正义本是在忙太子的事,眼下见金小楼已经将事捅到了自己跟前,也忍不住了,只是越想越觉得事情古怪,便出言问道:依你所言,那大春定然是受了秋月酒家的老板佟松唆使,杀了宋如意只为了令你的山记开不成,既已起了如此歹意,那他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你?年主薄一听,也是点头:和大人所言极是,那大春直接杀了你岂不是更简单,即便案子破了,大春被抓,这山记也始终是垮了。
金小楼一怔,这个她倒没有想过,一时间竟答不出来,只得缓缓一笑化解尴尬道:这个问题,不如大人问问凶犯更清楚。
和正义长舒口气,他自然是信金小楼的,当下便叫年主薄一起去八里巷捉拿大春。
若金小楼所言属实,这桩案子便就此破了,案情细节到时候再审问不迟。
三人带着一众官兵到了八里巷破门而入,将正在给妹妹喂药的大春当场抓住。
药碗摔碎在地,浓褐的汤药洒得到处都是,空气里充斥着刺鼻的药气。
大春一脸茫然的被官兵按压在地,扬着头哀喊道:官老爷,小人向来守法,从不做坏事,大人冤枉啊大人!是不是冤枉一看便知!和正义严肃着脸,铁面无私,将他的靴子脱下了看个清楚!金小楼一双眸子紧紧盯着大春的脚,见两个衙役上来一人一边拖住大春的靴子,一把便连鞋带袜的扯了下来。
下一刻,她只暗道不好。
大春的两个脚板上皆是血流不止,肉烂得几乎连成一片,看得在场的官兵无不是倒吸一口凉气。
如此模样,自是看不出脚底那三个木刺扎的小伤口了。
和正义脸一黑,挥了挥手:带回去细细审问。
说罢,看了一眼金小楼,这铁证化为了泡影,即便大春真是凶手,也自不会承认。
金小楼全没料到,竟是这样的局面。
那大婶不会骗人,大春的脚烂成这样,再能忍痛也肯定是走不了路的,前日金小楼可是亲眼见他走得飞快。
由此看来,这大春是有所察觉,说不定是大婶非要给他洗脚的举动惹了他的怀疑,顺从的洗完脚,却为了以防万一,拿刀子将自己的两只脚皆划破了。
金小楼懊恼不已,却也无可奈何,眼看着即将洗脱冤屈,又重新跌入了泥沼之中。
……鹿儿巷,金麟儿在床上睡得正香,也不知梦到了什么,闭着眼睛,小嘴却咿咿呀呀说个不停。
桂枝与况如月坐在院里理刚买回来的干货。
红彤彤的大枣和圆滚滚的花生,还有一粒粒饱满洁白的莲子,皆是为桂枝成亲那日准备的。
虽然眼下正渡难关,可金小楼说选定了日子不宜更改,刚好借桂枝和周书礼的婚事沾沾喜气。
眼见婚期临近,一屋子的人也都准备了起来。
刚把干货一袋一袋装进缝好的红布兜里,掸了掸灰,两人便听见绿筠在门外和人吵了起来。
这绿筠向来是个沉得住性子的,不会平白无故与人交恶,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出去看个究竟。
一出门便见邑城河边,绿筠气得红了脖子,与一个差不多年岁的男子吵得不可开交。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看样子似乎是那男子更得势,激得绿筠差点忍不住扑过去与他扭打。
桂枝拉了况如月忙去询问原委,她俩刚一离开房门,旁边一个身穿暗沉沉灰衣的女子一猫腰,便溜进了门里去……第一百二十三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况如月两步踱到绿筠与那男子中间,看了绿筠一眼,便冲男子喝止道:好男不与女斗,你这副泼皮无赖的模样,真是难看。
桂枝在后边揽住绿筠,低声问:究竟怎么回事?绿筠腮帮子一鼓:我一出门便听他在背后嚼舌根,说我们掌柜的是杀人犯……说到此处,绿筠陡然放开了嗓音,冲那男子嚷道:我们掌柜的清清白白,为人最是正直和善,官府都没定她的罪,你又凭什么在这里胡言乱语。
桂枝算是明白了,绿筠对金小楼最是忠心,听不得别人说她的闲话,这是一时气不过,和一个碎嘴的人扯皮而已。
忙抚住绿筠的背,安抚她道:好了,别和这样的人见识。
天底下不辨是非的人多了去了,你要是一一和他们争论过去,那便永无宁静之日。
说罢横了一眼对面的男子,扯了况如月的衣袖:回去吧,不必多费唇舌。
那男子见三人不理自己转身欲走,袖袍一撩,急忙又开口道:一群虚伪妇人,臭水沟子里的老鼠,你们便连那窑子里的娼妓也不如!你!绿筠挣脱了桂枝的手,气得差点要哭了,你们听听,他满嘴胡说八道的什么脏话!男子见绿筠的模样更是起劲:怎么,身为女子,不在家相夫教子,出来抛头露面的做生意本就与妓女一样,兴得你们做,还不兴人说了?绿筠气急了撒开腿便要去抓那男子的脸,况如月拼命拦住了:他就是个无赖,满嘴喷粪,你理他做什么!麟儿一人在屋子里,我们赶快回去罢!桂枝也上来拦住了。
任那男子再怎么骂,三人只是往家走,再没有回头。
只是绿筠早已气得哭花了脸,一边走一边愤愤的抹眼泪。
一进屋门,桂枝便去里屋里看麟儿,哪知道探头一看,铺满被褥的大床上空空荡荡。
桂枝脸一白,伸手摸了摸褥子,还是热乎的。
奔出院子左右一望,后院的小门半开,正摇摇晃晃。
桂枝急忙追了出去,一出去便见巷子里,一个灰衣女子抱着个孩子的身影将将转过墙角。
桂枝拔腿便追了上去,只是那女子身材娇小,跑得又快,应是信宁本地人,对这小巷子了如指掌,左穿右窜叫桂枝怎么也追不上,又累又急的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正不知如何是好,心里头如火烧似得难受,便见一块飞石也不知从哪里投掷过来,刚好砸到那女子的后脑上。
女子头一埋,腿一软,径直倒了下去,麟儿摔在地上,扯开了嗓子嗷嗷的哭。
桂枝忙奔过去,赶紧将麟儿抱起,仔仔细细看了好几圈,见孩子没事,这才放了心。
正欲抬眼寻那扔石头的人,便见赤霄从墙头跳下,朝着自己走来。
桂枝有些愣怔,片刻后才微微躬身,行了个礼,感激道:多谢大哥救了孩子。
赤霄摆摆手:什么大哥,我不过是个听令的,桂枝姑娘若是要谢,便去谢我们五爷吧。
五爷?桂枝深吸口气,他怎么知道麟儿有危险?赤霄笑了:五爷又不是算卦的,他不过是命我时时看顾你的安危而已。
这……桂枝低下了头,那便有劳赤霄大哥替我谢谢五爷了。
我可代替不了!赤霄忙摇头,不如姑娘跟我去一趟,亲自向五爷道谢吧,算起来,五爷也有些日子没见姑娘了。
桂枝抱紧了麟儿,神色有些为难:还是不了,家里人不知道麟儿的安危,只怕会担心的,我须得赶紧回去了。
这不打紧!赤霄接着到,我会替你送个信儿回去的,保准让他们放心。
见桂枝仍是迟疑微动,赤霄玩笑道:怎么,姑娘连一句道谢也要吝啬么?不是的。
桂枝扬起头,踌躇瞬间,终是点头应了下来,那……我便随你去一趟吧。
……和府里,金小桃猛地一下将茶盏摔碎在地,破裂的瓷片落在跪在地上那人的手背上,划出一条条血印。
真是没用的东西!金小桃恶狠狠的到,好事全都泡汤了,早知道你这样不中用,不如拿包耗子药毒死那孽种更容易!地上那男子抖了抖,颤着声音道:她们……她们背后有人!阿丽被砸得脑浆迸裂……我赶到的时候,尸体都凉了……滚下去罢!金小桃招招手,令纯珠到她跟前来,你拿了顾郎中给的药,叫他吃了。
是。
纯珠转身去取药,翠珠已一把揪住男子的头发,将他的嘴巴掰开。
男子刚想挣扎,便听金小桃道:不想死就别乱动,哑巴了总比没了命强!男子吓得面如土色,却再也不敢乱动一下,任凭来人将苦哈哈的药粉倒进了自己嘴巴里,火辣辣的触感从舌头一直延伸进胃里,痛得他恨不得一头撞在眼前的红木柱子上……明日便要进京,眼下是真没机会了。
金小桃叹口气。
纯珠忙道:少夫人将来是连绵不绝的富贵,那个金小楼不过是个开酒楼的,难不成还怕她?她若是敢带着儿子来京城,少夫人您捏死她,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犯不着现如今跟她置气。
金小桃点点头:你这张嘴倒是会说话。
不过想来也是,即便金小楼将那孽种给养大了,她还能找到京城来不成?她人生地不熟,自己只怕早在京城里站稳了脚跟,要灭了一个无牵无挂的外地人,岂不是容易的很?遂消了一半的气,吩咐翠珠,上新进的三清茶来。
翠珠忙应了,推开屋门走了出去。
院子里寒气阵阵,这冬是越来越浓了。
翠珠搓了搓手,看来一眼不远处凝着白霜的屋顶,一路小跑着往月洞门里穿过去。
结满白霜的屋顶上,高琅仰身躺在那里,旁边是半蹲着的长安。
看着天空中飘来飘去的洁白云絮,高琅哈出一口白气,伸手一勾,将那白气勾了个半月形来,白气迅速消散在空中。
七爷,你说他们真会在今晚动手吗?长安轻声问。
高琅又哈出一口气,那半月形的白气让他想到了金小楼微低着头时,皎白的侧脸。
也不知道现下她在做什么,有没有听自己的话,将那如意的案子给查出来。
他们只有今晚了。
高琅淡淡到,明日一早太子便要回京,走水路,护运船是特制的,易守难攻。
只有今晚是最好的时机,还有和正义这只替罪羊,想来他不会放过。
若让太子回到京城,再动手便是难上加难了,稍不注意便会露出破绽,那就是弑君的罪名,他可承担不起。
高琅说完揉了揉眼,看向云絮飘过后露出来的新月。
此刻天色尚早,明亮的日光里竟挂着半轮玉白的月牙。
不知怎么,心忽然有些发慌。
高琅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一下坐了起来,侧过脸向长安道:你在这儿守好了,我去去便来。
长安颔首,仍是忍不住多嘴问道:七爷要去哪里?高琅眉一挑:管这么多,太子要有丝毫差池,我拿你是问!是!长安连忙正色拱手。
……金小楼看着半空中显露出来的月牙,站在衙门门口,等得手脚泛冰。
也不知等了多久,年主薄总算是出来了。
金小楼赶紧上去:怎么样,大春可交代了吗?年主薄摇摇头。
虽是意料之中的结果,金小楼仍然是心一沉:那……他脚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年主薄缓缓道:说是秋月酒家前些日子修葺,有块订满钉子的木板落在了角落里,叫他给不小心踩了上去。
秋月酒家的佟掌柜可以作证,他还因此放了大春一个月的假。
胡说!金小楼急了,我与那大婶,我相信还有其他人,都亲眼看见了,昨日那大春还健步如飞!没错,大春也说了,他觉得踩上钉子伤了脚很蠢,这几日他都是忍着痛强装正常着走路的。
年主薄叹口气,他也觉得这话有些扯,可偏偏也不能说他说得便是假的,他刚刚还特意给我们走了两步呢!金小楼平下气来,努力寻找大春的漏洞:昨日那大婶亲眼看见大春脚上只有三个伤口,若是先前已被钉子伤了脚,昨日晚上大婶看到的事又怎么解释?那大婶已经找不到了。
年主薄皱眉,人去楼空。
这……金小楼说到,这么多凑巧,不是明摆着的正是大春与那佟松搞的鬼!否则那大婶怎么会不见?确实,大春也是嫌犯,压在衙门里,只是没有证据能定他的罪。
年主薄看了一眼金小楼。
金小楼耷下了肩,现在大春和自己一样,都成了定不了罪的嫌犯。
那就只能看是自己先找到大春的证据,还是大春他们先伪造出陷害自己的证据了。
金小楼虽有满肚子的烦恼,却在回家前绕到了铺子里去看桂枝的新嫁衣。
待看到绣娘将银丝绣的大红嫁衣展出来时,所以的烦恼便皆抛开了。
金小楼心头高兴起来,如此美艳夺目的嫁衣,桂枝穿上定然是最好看的新娘子。
好在这么多烦扰里还有这一桩叫金小楼真心实意开心的喜事。
第一百二十四章 金小楼被困博古寺金小楼接过了装好嫁衣的箱子,回到鹿儿巷,刚进门正想要叫来桂枝试一试,却见屋子里绿筠哭得双眼肿成了一对桃子。
况如月亦是一脸的着急,看到金小楼回来,赶紧奔了过来,二话不说便把一团纸往金小楼手里塞。
麟儿不见了,桂枝出去寻,只是走了好久也没见人回来,正担心着,便有人射了一支箭到我们大门上,箭上带着这纸条。
一席话,听得金小楼一颗心七上八下,将纸条打开来,上边只写了两行小字:若要桂枝无恙,速来栖山台博古寺。
博古寺?金小楼担心桂枝的安危,亦担心麟儿,可却从没听说过这栖山台博古寺在什么地方。
况如月点点头:栖山台离信宁较远,坐马车也得行上三日,离乌黎江却近的很,快的话半日便到。
绿筠攥紧了手:那岂不是就在战场边上,这,这太危险了!我们报官吧!绿筠说得没错,虽不知掳走桂枝和麟儿的人究竟是何意图,但肯定是危机重重,掌柜的你可去不得!况如月连忙附和到。
金小楼将纸团一捏,沉声道:即便是陷阱我也得去,那人既然送来纸条,想来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贸然报官,只怕……金小楼不敢说下去,没什么比桂枝和麟儿的性命重要。
哪怕要拿她自己的命去搏,她也愿意。
金小楼将装嫁衣的箱子交给况如月,好好存放着,我现下便去接她回来试新嫁衣!掌柜的!绿筠一把扯住了她,若非去不可,那便让我和你一起去吧,怎么也好有个照应。
金小楼却是摇头一笑,转身便走。
多一个人多一分危险,她不愿将绿筠陷进来。
出了门,金小楼捡起地上的土块来抹了脸,又拿出帕子来包住了头,这才去找出城的马车。
她目前还是嫌犯,没有知县大人的特赦不能随意出信宁。
因此,只得乔装一番。
只是,金小楼几乎问遍了马车夫,却没一人愿意往乌黎江的方向去。
那边可是在打仗!哪个不要命去那里做生意?马车夫一听金小楼的目的地皆是连连摇头,连价钱出到三倍也没人去。
无奈,金小楼只好出钱买了一匹快马。
她不会骑马,但总会抱住马的脖子不撒手,马比马车走得快,三日的马城程,快马只需要一日半。
骑上马背,一扬鞭,金小楼抱住马脖,任凭骏马奔驰颠簸,只是扬起小脸看准落日的方向。
乌黎江在南边,只要让铺满锦霞的夕阳在自己右手方便是了。
金小楼出了信宁一路向南,遇到行人便勒住缰绳停住马匹向行人问路。
如此一路下来,金小楼倒会了点马术,坐在马背上也自如了些。
到得栖山台已是第二日傍晚,夕阳比离开信宁时更艳丽。
博古寺隐在一排香樟树后,苍老的屋宇瓦片在夕阳的光照下,泛着粼粼红光。
寺庙已久无人烟,瓦片间长满了蒿草,台阶上遍是青苔。
红漆的木门历经多少风吹雨打破败发白,门旁的木柱也颓了半璧。
骑在马上不觉得,一下马,金小楼腿软得差点跪下去,垮下连着大腿内侧痛得发麻,几乎连腰也直不起。
踉跄两步,赶紧在夹道边的青石上坐了下来。
只是屁股还没坐热,身后忽地冒出来一人,一手掐住金小楼的脖子,一手拿着一张臭烘烘的帕子直往金小楼口鼻处按。
金小楼下意识的便伸手去掐那人的腿,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劲,掐得手指头发木,可他就是不松手。
还没见到桂枝和麟儿,可不能就倒在这儿。
可越是挣扎,越是无力。
没一会儿,金小楼便觉得眼前发黑,身子越来越轻,像是要飘起来一般,紧接着眼睛一闭,彻底失去了知觉。
……桂枝抱着麟儿在船舱中等了好久,眼见天便要黑了,下人的茶水果子倒是一遍又一遍的上,可就是不见五爷的面。
她有些急,掀开帘子往外边去,刚没走两步便见到了赤霄。
忙叫住了他:赤霄大哥,五爷若是有事我还是先回了吧,下次待五爷闲了,我定来好好谢他。
那男子一笑:桂枝姑娘,我是赤霄的哥哥青虹,你稍等,五爷有要事一时半会抽不开身,他特意嘱咐了一定要留了你吃晚饭。
桂枝一怔,没曾想那赤霄竟还有一个相貌如此相似的哥哥。
青虹说着招了招手,命下面的人赶紧准备着:今晚有獐子肉,是五爷前日专门去林子里打的,千万别辜负了他的一番美意。
实在是推不过,桂枝只好待在舱里,用完了晚饭,又被青虹拉着闲话了许久,这才下了船,乘了软轿回去。
刚一下轿却见屋门大大开着,绿筠立在门口,远远一见到桂枝,又是哭又是笑,连跑带奔的扑了过来。
看看麟儿,又看看桂枝,拉着她一圈又圈,口中不住的感慨:桂枝你没事!你回来了!真好!真是老天开眼!桂枝愧然一笑:令你们着急了……话音还未落,便听绿筠又道:掌柜的和周书礼呢?小楼?书礼?桂枝有些奇怪,我……我没见到他们呀?怎么会呢!绿筠脸色大变,他们都找你去了!小楼走了有些时候了,周书礼刚走,我们不让周书礼去,可他像是疯了一样,拉也拉不住,拼了命也要去救你!救我?!桂枝越听越是奇怪,我好生生的,为何要去救我?绿筠跺了跺脚:怎么回事,怎么乱七八糟的!说着将先前被金小楼捏成一团的纸条拿了出来:你看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桂枝展开纸条来,越看越是害怕:诡计,这是诡计!我好端端的在这里,哪里去了这博古寺!报官,赶紧报官,小楼和书礼有危险。
桂枝说着将麟儿交到绿筠手里,你说周书礼刚刚才走?绿筠点头:不过片刻的功夫,只怕还没出信宁城。
我去追他!桂枝扭头便走。
绿筠急得直跺脚,赶紧抱了麟儿进屋找况如月去。
……长久的虚无,过渡到茫茫然的黑暗之中,金小楼口干舌燥,耳中嗡鸣不停。
好半天才勉强睁开了眼,眼前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
只觉得手脚皆是肿痛不堪,想要动一动,猛地发现似乎有什么东西紧紧的束缚着自己。
张了张口,嘴里也被塞上了麻核。
一时间,竟是动也动不得,话也不能说,只余了一对耳朵,一双眼睛。
只是耳中轰鸣不歇,眼前又是一片模糊。
这不踏实的感觉,令金小楼害怕得出了一身的冷汗,心跳得前所未有的快,几乎不能呼吸。
她就像是深陷进沼泽之中,孤独等死的人。
在经过了害怕,冷静,和疲惫至极的昏昏欲睡之后,忽然砰的一声巨响。
金小楼清醒过来,又一次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响动似乎就是在跟前发出的,只是她不管怎么使劲,仍旧是什么也看不清。
桂枝?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
桂枝,你在吗?桂枝?我来救你了!话音落下,烛光一下亮了起来。
金小楼这才看清,自己不知被装在一个什么东西里边,眼前只有两个枣核大小的小圆孔,透过圆孔可以看到,周书礼正端着一支蜡烛站在一间宽阔的屋子中间,一边往里走,一边四下张望。
金小楼想要动一下让周书礼听到自己,只是全身就像不听使唤一样。
第一百二十五章 暮霭沉沉烟波千里金小楼动弹不得,只能看着周书礼举着蜡烛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
什么人也没找到,周书礼将蜡烛往旁边的架子上一放,面色失魂落魄,忽地抬头往金小楼这边望来。
金小楼立马激动起来,拼尽全力眨巴自己唯一能动的眼皮,期望周书礼能看到自己。
哪晓得周书礼眸光暗淡,上前两步,扑通一下跪倒在了金小楼跟前。
金小楼愣住了,仔细一看才发现地上确实有两个蒲团。
此时她才明白过来,自己已身处博古寺中,目前的样子看来,应该是被人藏在了大殿上首的菩萨泥塑里。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若您能听见小生的话,还望您显显灵,保佑黄桂枝,小生愿用自己的性命换她平安无恙。
周书礼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诚挚的许完愿后,又俯身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
还未起身,殿外已传来纷纷吵嚷间杂着女子的哭喊声。
本就摇摇晃晃的枯朽木门被来人一脚踹塌,一众五个穿着盔甲的士兵破门而入,看模样似乎是流窜的败兵。
乌黎江边战事吃紧,多有败仗。
有些贪生怕死的士兵为了保全性命便会做逃兵,伙同其他的逃兵在战乱地方四处流窜,往往变成流寇。
一路上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当先那士兵见周书礼一副书生模样,长刀一横,恶狠狠道:滚出去。
周书礼唬了一跳,这些逃出来的士兵都是及时行乐的,有一日过一日,杀人放火容易得很。
他可惹不起他们。
头一低,刚要往外走,却和一个癞子头撞了个正着。
那癞子头没穿盔甲,手里头却抱着个女子。
女子脚冲前,头朝外,被癞子头给抱住了腰,正使劲的挣扎着。
周书礼头也没抬,却听那女子的声音那样的耳熟,不敢置信的扬起了脸,正对上桂枝泪流满面。
想是被捉住前挨了打,桂枝的左边脸颊高高肿起,泛着乌青。
眼眶下也裂开道口子,血水混合着眼泪一个劲的往下流。
周书礼心下大骇,又心疼又愤怒,几乎想也没想,抬脚便冲那癞子头踹去。
只可惜周书礼向来只是舞文弄墨,连锄头都甚少拿,哪里来的力气,一脚下去,那癞子头晃了晃,竟没倒。
侧过脸来,怒气冲冲的向周书礼骂道:他奶奶的,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说完,将手里的桂枝往殿内一抛,抽出腰间的刀便要去砍周书礼。
周书礼左支右绌,狼狈的在地上滚来滚去,好险没被砍中身子,只是把衣袍划了一大块下来。
桂枝惊得白了脸,翻身起来扯住了癞子头的裤脚,哀求道:别……求求你,别伤了他!哟呵。
癞子头看了眼地上弱不禁风模样的小书生,又看了看伏在自己脚边的女子,将刀收了起来,饶有兴趣的一笑,我说怎么这战乱的地方还能捉住这么水灵的姑娘,原来是和这小郎君私奔来了!只可惜,你这小郎君白皮白脸的,不中用啊!癞子头说完嘿嘿一笑,舔了舔唇,真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棒打什么什么野鸳鸯……癞子,就你这大字不识一个,还想念诗?殿内的士兵皆笑了起来,坐在蒲团边看热闹。
桂枝见那癞子头抬眼看向殿里,一咬牙,拔下头上的钗子狠狠朝那癞子大腿刺去,听见癞子一声尖叫,立马便放了手,扑出去扶起周书礼便要往外跑。
两人的手紧紧牵在一起,对望一眼,豁出去的跑。
只是还没奔两步,身后一柄长刀飞来,刀柄重重的砸在周书礼腰上。
周书礼腿一软,跌倒在地。
桂枝忙蹲下来想要将他扯起来,可怎么扯也扯不动。
桂枝急红了眼,又趴前边让周书礼伏她背上,周书礼却一手将桂枝推开:你快走!我落在这儿大不了就是一个死!要死一起死。
桂枝眼泪又流了下来,这次她倒不怎么怕了。
身后,士兵已追了过来,一手一个,拎起两人又回到了殿中。
癞子头拔下钗子,一脚便将桂枝踢飞了出去,重重摔在泥塑金身的菩萨跟前。
泥塑金身的菩萨里,金小楼看得肝胆俱裂。
癞子头跛着脚走到周书礼跟前,提起周书礼的衣领,狠狠的扇了两耳光:想一起走?门都没有!想一起死?我告诉你,也不可能!我今日就是要棒打鸳鸯,叫你们一个生一个死,两个都生不如死!癞子头从旁边捡来一捆绳子,几个人将周书礼给捆在了大殿中间的柱子上。
又按住了黄桂枝,这才扭头问周书礼道:选好了吗?你们两个谁活,谁死?我死!周书礼毫不犹豫,放了她,让她活!不!桂枝撕心裂肺的嘶喊起来。
癞子头又是一笑:可考虑好了,死倒是容易,活可艰难得多!说完手一扬,噗刺一声将桂枝的衣衫从脖颈处撕下,雪白的肩头顿时裸露出来,白莹莹的叫人心颤。
金小楼只觉得热血齐涌上头顶,恨不得冲出去将那些人全部咬死,只是发了狠的呐喊,却被禁锢在这木偶一般的躯体里,只是震碎了她自己的心。
你们这是做什么!周书礼使劲向外扑,绳索将他的手勒出血红的印子,我死!是我死!你们放过她!对呀,你死。
癞子头淫邪一笑,不过死前,可便宜你一饱眼福了!士兵的笑声充斥满大殿。
周书礼额上青筋直冒:你们这些懦夫,不敢上阵杀敌,却反过头来残害自己的同胞!啪的一声清脆声响,有士兵又狠狠扇了周书礼一个耳光。
周书礼呸地一口,将口中的鲜血吐在了那士兵的脸上,一张口,白牙上全是刺目的红:临阵脱逃是叛国不忠,烧杀抢掠是丧心不义,你们这群不忠不义的鼠辈,菩萨在上看得清清楚楚,绝不会放过你们!那士兵横眉一立,一把揪住周书礼的领子:再敢胡言乱语,老子一刀子割了你的舌头!周书礼眼一睁,头向前一伸,竟一口死死咬在了那士兵的脖子上。
鲜血喷薄而出,滋了周书礼满身满脸,那士兵来不及反应,扭动两下竟就此没了声息。
癞子头惊诧大怒,提起刀便冲周书礼走了过去。
周书礼见士兵皆朝着自己围了过来,放开嗓子吼道:桂枝,快跑!下一刻,三柄长刀齐齐插入周书礼的胸腹中。
有血融进他的眼眸里,望出去整个世界皆是一片血红。
透过那些面目可憎的士兵,透过恍恍惚惚的的烛火,透过大殿咫尺不过三米距离,周书礼看着桂枝跃出了殿门。
放心的扬眉笑了,他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也是他短暂一生中的最后一口气。
癞子头将刀一扔,低声咒骂了一句。
两个士兵飞快的跑了出去,不过片刻的功夫,便将桂枝又捉了回来。
无人的旷野,四处兵荒马乱,桂枝哪里逃得过。
捉了进来一把扔在地上,癞子头将腰带一扯:小娘们,都是因为你,老子腿破了,还折了个兄弟,你说,你要怎么赔我?在士兵的哄笑声中,癞子头解开了桂枝的绦带,又要去剥她的里衣。
金小楼悲痛欲绝,猛地一震,口里的麻核竟一下吐了出来,喉咙里发出轰的一声响动。
殿里的人皆吓了一跳,四下看了一圈,见没别的人,目光齐刷刷移到了上首的菩萨身上。
耳边还回荡着那书生死前说的话。
菩萨正看着呢。
癞子头有些发颤,旁边的士兵有人犹疑着出声道:这……这菩萨不会真的显灵了吧?闭嘴!癞子头也有些怕,将腰带一系,我看天也快亮了,咱们换个地方!说罢捞起地上的黄桂枝便跛着脚往外走。
金小楼正想出声喝止,忽地脖子上一凉,一道冰冷的嗓音从旁响起:别动。
言毕,一把捡起落下的麻核重新塞回了金小楼口中。
金小楼寒毛直竖,她没想到自己身旁竟一直有另外一个人。
想看看旁边的人究竟是谁,无奈连头也动不了。
只能眼睁睁看着外边的一群人掳着桂枝,越走越远。
身旁那人轻轻冷笑一声,随即陷入长久的沉寂。
金小楼的心绪无论如何也无法平复,只是睁着眼,看天光一点点变亮,日影透过大殿的破窗斜斜的投下光晕。
照在周书礼僵硬冰冷的尸体上,照在凝固了的褐红色血液上。
良久,有哒哒的马蹄由远及近。
身旁的人终于又有了声音:我要钓的鱼儿,上钩了。
说罢,向上一跃,金小楼只觉得旁边一空,眨眼便有个人影立在了大殿之上。
日光将他的影子勾得细长,他穿一身玉色长袍,披着狐裘背对着金小楼。
在他身前,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跨过博古寺的院门,来到了大殿之前。
骏马上是风姿非凡的高琅。
你果然不傻。
背对着金小楼的男人轻轻开口,语气甚是轻快,似乎这是他早已料到的事。
高琅挺立在马上,居高临下的望着他:人呢?男子避而不答,只是自顾自的说:你五岁时便知道,只有装傻才能活下去,现如今你不傻了,自然也再活不下去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自己乖乖的去送死那男子捻了捻手指后,抬起手指向南方。
不急不慢道:乌黎江边有座廿四城,城外有条定川江,是乌黎江的分支,江面不宽江水却汹涌澎湃,上边有座石拱桥,两侧石雕护栏有一百零四条望柱,桥头那一根又大又直。
男子笑了起来,看了一眼日头,接着道:午时一刻,南夷便要踏桥而过,攻打廿四城,守城的将领名叫高茂,是我的手下。
你别以为我和你说这些,是在扯闲话。
男子望着马背上高琅一点一点凝重起来的神色,忽地放低了嗓音,我这是都是为了告诉你,你若是去了,只有死路一条。
至于你要找的人,正被绑在那定川江石拱桥头的柱子上。
男子话音一落,高琅立即策马而行。
马蹄飞扬起尘土,身后的男子朗声大笑三声,又道:赵尧,今日便看看,是你的马快,还是南夷的铁蹄快!直到马蹄的响声再听不见,男子才转身回到殿中,将金小楼从泥塑的菩萨里扯了出来。
金小楼这才晓得,原来这巨大的金身菩萨泥塑的顶端,有个大口。
只是这菩萨像太高了,寻常人站在殿中难以望到顶端。
直到男子解了金小楼手脚上的牛皮绳,又取出她口中的麻核,金小楼的手脚才渐渐有了知觉。
待她的手甫一有了力气,便奔到周书礼的尸首身边,捡起地上的长刀冲那男子砍去。
男子手一抬,便捏住了刀背,金小楼浑身一震,这刀就如同插进了石头里,怎么也再动不了分毫。
金小楼悲愤得红了眼: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不知道?那男子挑眉,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我就是要他死!你的傻相公高琅。
男子说到此处,嘲讽地勾起嘴角,只怕你连他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
金小楼深吸口气,有些颤抖的抬起手,指向周书礼:你要高琅死,又关他们什么事?周书礼和黄桂枝皆是无辜的人,与你八竿子也打不着,你为何要如此残害他们!男子摊手:我可没害他们,一切都是他们自找的。
自找的?金小楼只恨自己能力不济,不能一刀砍下他的脖子。
我不过只是留下黄桂枝吃了一顿便饭,又给你送去一张纸条。
我的鱼儿只是你和高琅,他们两个自己挤破了头要往网里面闯,又实在倒霉碰上一伙流寇,也能怪我不成?男人说得轻巧,转而又是一笑:不过,也是有趣,撒下一个空饵,你们便一个接一个的自投罗网,今日这出戏可真是精彩至极。
你可还满意我给你挑选的最佳的看戏位置?男人眼眸移向菩萨像,我最爱看的便是你们脸上悲痛万分,又无能为力的神色。
你是桂枝口中的五爷。
金小楼浑身一震,原来自打你救桂枝起,便是为了高琅!不然呢?五爷敛了笑意,难不成你们还真以为会天降好事?英俊尊贵的公子爱上贫穷农家女?要怪只能怪黄桂枝心存妄念,贪图富贵,想要谋求她本不配的东西,否则又怎么会为我利用?五爷捻了捻手指。
你叫什么名字?金小楼放了刀柄,直直的盯着五爷的眼睛,我要记得你的名字,有朝一日一定会为周书礼和黄桂枝报仇,亲手杀了你!五爷仰头哈哈一笑:你还不配知道我的名字,想要报仇,那你得先活到明天去!金小楼眉一拧。
五爷又道:你以为我要杀了你?你放心,我不会亲自动手,你是高琅的饵,高琅也是你的饵,你会自己乖乖的去送死。
五爷将刀一扔,直直走出了大殿。
金小楼伫立在殿中,扭头看向那低垂着眉眼,神色慈悲的菩萨。
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走过去解开了绑着周书礼的绳索,将他安放在殿中,伸手把他睁着的眼眸轻轻合上。
周书礼的脸上还留着笑意,至少在他最后一刻,他以为桂枝安全了,他是留着希望走的。
可是桂枝呢……殿门外望出去四下皆是荒草,桂枝被掳去了哪里,怎么找得到……还有高琅。
金小楼心头一跳。
明知道前方便是地狱,可有担心的人身处地狱之中,即便一去注定是身死,也非去不可。
明知道那是饵,也得闭着眼咬下去。
金小楼奔出博古寺,一路向南跑,路上买了一匹马,朝着五爷口中的廿四城而去。
她本想在廿四城之前,追上高琅,只是自己刚从农夫手里买来的瘦马怎么比得上高琅胯下的骏骑,直到抵达廿四城的北城门,也没看到高琅的影子。
战乱之中的边陲小城,城中乱翻了天。
刚一进城,金小楼的马便被一群流氓抢走了,要不是金小楼早有预料,在买马时便买走了那农夫的衣物,装作了男子装扮,只怕自己也难逃脱。
定川江在南城门外,要穿过整个廿四城。
还没走两步,金小楼便听街上的人说城门马上便要关了。
金小楼忙拉住了一个包着头巾的妇人:大婶,这大白天的,怎么要关城门?那大婶本见是一个年轻小伙子,拉拉扯扯还颇为恼怒,一听声音竟是个小姑娘,便有些奇怪,眼珠一边转,一边回答道:高将军得了探子的信儿,说是南夷不时便要攻过来了,关了城门自然是守城啊!那……金小楼急着道,那你可见到一个骑着大马的男子从这儿过?这乱时,骑马而过的人多了!大婶有些不耐烦了,直想走。
金小楼忙道:一个年轻男子,独自一人,长相俊朗非凡。
一提到俊朗非凡,大婶的眸光顿时亮了起来,脸一红,开口道:有的有的,我好久没见过长得这样俊的公子了,刚刚打这儿过,他刚过去便嚷嚷着要关城门了。
金小楼心头一紧,只怕这城门是为高琅而关的。
那高茂将军是五爷的手下,只要他下令,等高琅一出城门便关了门,待南夷攻打过来时,高琅退无可退,即便他有通天的本事,独自一人也抵挡不过千军万马。
只怕纷扬的马蹄便能将他踏成肉泥。
五爷不用见血,百里之外就能让人死无葬身之地,还不用担丝毫的怀疑。
金小楼放了大婶,撒开腿便往南边跑,她要阻止高琅,要去告诉高琅,自己没有被绑在桥头,自己好生生的在这儿呢!听说南夷要攻打过来,人人皆往北逃,只怕赶紧离开廿四城,越北越好,只有金小楼一人拼了命的往南边跑。
刚挤过一群人,金小楼往前一窜,忽地旁边两人一下给扭住了手臂,猛地按在了地上。
你们做什么!金小楼又急又气,光天化日,还要抢人不成!压住她的男子不耐的扭了一下金小楼的手臂,痛得金小楼咬住牙说不出话来。
有人密告,说你是南夷的奸细,跟我们走一趟吧!两个人将金小楼扯了起来,便往衙门押去。
金小楼急红了眼,此刻想来,定然是那大婶见自己女扮男装起了疑心。
眼见自己被拉着离南城门越来越远,金小楼一双眸子四下里张望,待路过一个卖炸油饼的摊子跟前时,金小楼心一横,使劲往那滚着热油的铁锅里冲去,拉带着身旁的两个人,一下将那油锅给撞翻了地。
滚烫的热油刺啦一下四渐起来,金小楼早有准备,别过了脸,油星子仍旧沾在了耳背上,痛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那两个衙役因没有防备,更是惨,脖颈处烫伤了一大片,起了一串燎泡。
金小楼心头愧疚不已,却也实在是别无他法。
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趁着人群慌乱,撒开腿往前跑。
她本是要去南城门,为了混肴耳目先冲着西面跑,待将追来的那两个衙役甩远了,这才赶紧又往南边去。
只是,有了这一出,待她赶到南城门下边时,城门已缓缓关闭得只剩半寸的缝儿。
这城门一关,自然是出不去了,守城的士兵说什么也不会开门的,没有军令,私开城门那可是死罪。
金小楼左右望了望,见无人注意登石阶往城墙上去。
上回她被困在信宁城外,是鹤娘贿赂了城墙上值守的小兵放了绳梯来拉她上去的。
刚一上去,便见到一个年纪很小的男子,穿着兵服守在墙边,见有陌生人上来,举起长枪便抵在了金小楼的胸口。
金小楼赶紧举起了手,一挤眼流下两行眼泪来,冲那小兵道:我家人在城外,还没来得及进城来,我担心他的安危,想要出去陪着他,还请官爷行个方便。
那小兵收了枪,皱起了眉:我如何行方便,这城墙这么高,你要跳下去不成?见金小楼一副悲痛的模样,又叹了口:你家人也一定希望你能平安,快回城里去罢,若是被人看见你私上城墙,会被抓起来的。
小兵说话间,金小楼已经上了城墙,她径直走到城墙边往城外一看,滚滚流淌的定川江边,一骑红马上高琅迎风而行,正疾驰着向着前方的石拱桥奔去。
桥头的石柱上,分明捆着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
第一百二十七章 九死一生护你周全城墙上的风吹得凛冽,金小楼转过头,冲那小兵道:我知道你们有备用的绳梯的,还请你帮帮我。
说着从怀里摸出些散碎银子往小兵的手里塞。
小兵拿了银子,看着金小楼焦急的模样,犹豫片刻,点头道:送你下去可以,不过不能再上来,待你一落地我便要收了梯子。
这话是断绝了后路,敌人顷刻就到,下去只剩死路一条。
好!金小楼点头。
……冷风直往衣领里钻,金小楼手脚并用,刚一落地就听见轰隆隆的马蹄声自南边响起。
土地微微有些颤动,金小楼抬头,眼见那士兵已缓缓的将绳索往上收起。
高琅!金小楼扯着嗓子冲前方渐行渐远的人影喊到。
只是她能发出的最大嗓音,在马蹄声和奔腾的河流声中显得细弱如蚊吟,高琅自然是听不见。
金小楼只得使劲往那定川江畔跑去。
高琅骑在马上,风声掠过耳旁,一双黑峻峻的眼眸只是盯着那石拱桥头的长柱子。
灰黑的柱子上绑着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刚出城门时,打眼一望,见那女子垂着头,高琅认定了是金小楼,心急如焚,马鞭子将手都捏出了血痕。
可越走越近,高琅反而慢下了步子,到此刻,离那桥头不过十来米时,干脆勒停了骏马,凛然立在江边。
那女子并不是金小楼。
高琅不必看她的脸亦知道了。
他并不在意这是一个圈套,他在意的是金小楼究竟在哪里。
只是容不得高琅喘息,定川江对面,南夷的军队已靠了过来。
冷冷的扫眼过去,高琅便知道这众军队只是为他而来的,约莫数百人,绝不是攻城的体量。
老五果然是与南夷有勾结的,为了一己私利,竟不惜危害家国。
高琅捏紧缰绳,刚想调转马头,一支利箭便穿云而来,直射马眼。
高琅双腿猛夹马腹,手拉着缰绳往左边一偏,另一只手轻轻一挥,带起长剑一下将破空而来的飞箭砍成了两截。
只是身子一偏,眸光不由自主的便向旁看,一下就看到了小小一团影子,横冲直撞的朝着自己奔来。
本皱着的眉头倏尔打开,脸上荡漾起笑意。
高琅疾着骏马往回奔,一把将地上的人捞了起来,放在身前:娘子你竟在这里,让相公我一顿好找!话说着,却见城门已紧紧关上,驾着马转了两圈。
这廿四城两边皆是高山,出城仅一条大道,过了定川江再往前便是乌黎江,两江交汇的右岸就是金骏山。
地势可谓是崇山峻岭,易守难攻。
一直是大周和南夷两国的必争地。
眼下,高琅立在这城门外唯一一块平坦的空地上,前方是飒飒铁马,马上夷人手执长弓。
箭头皆瞄准着不远处的两人一马。
高琅解开自己的斗篷,迎头罩在金小楼身上:天寒地冻的,别冷坏了娘子。
手一扬,策着马朝前奔了出去。
金小楼的头被斗篷罩着,靠在高琅怀里,只觉得周身皆暖烘烘的。
好不容易扯开一道儿缝儿,却见他们竟向着敌军疾驰而去,当即吓得白了小脸。
金小楼自小生长在和平年代,哪里见过打仗的场景,虽然只有数百人,在她眼中仍如千军万马朝着自己杀来。
更何况是几百人打一人,势不均力不敌。
这根本就是去送死!金小楼使劲将头伸了出来,扬声冲高琅到。
高琅腾出一只手,一下将她毛茸茸的脑袋又按了下去。
刚一按下去,一支箭便擦着她的耳边飞过。
高琅一手策马,一手舞剑,将箭雨抵挡在两人身前,金小楼耳边只有连连不绝的兵器相接声。
正担心得要命,便听高琅俯身下来的间隙,凑到她耳朵旁轻轻一句:若是害怕,便闭上眼睛睡一觉。
金小楼大睁着眼睛,哪里敢睡觉,只看着满天飞来飞去的箭雨,越来越密集……就在马儿即将踏上石拱桥的瞬间,高琅抱起金小楼纵身往定川江里跳去。
高琅刚离开那马,枣红马便被射成了筛子,倒在了桥头。
夷人皆以为马背上的人已跳进了江里,举着弓纷纷朝着江中乱射,又一路往下游追去。
只是,这冬日的河水这样的冰冷,高琅哪里舍得让金小楼受凉。
在临近河面的最后关头,高琅扬起马鞭猛地朝着石拱桥上的望柱上缠去,抱着金小楼荡在石拱桥下面,扔了鞭子伸手攀住了桥下的孔洞。
见大批夷人离得远了,高琅这才又从桥下跃了出来,放开金小楼,飞身上去将一个夷人踹下了马,趁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抱起金小楼过了桥一路向前奔去。
高琅本想绕过了夷人再调头回城,哪晓得那些夷人竟不要命的一直追在身后,离乌黎江越近,夷人越聚越多。
眼看无路可走,高琅只好向金骏山上去。
金骏山呈三鼎之势,左右两座山峰地势较低,早已被南夷驻扎了军队营地,只有中间的险峰可以上。
只是那最高的险峰四面悬绝,直立如削,极难上登。
高琅弃了马,抱着金小楼往山顶上攀去,也因为山险难登,夷人再难追上,渐渐的只剩他们两人在寂凛的山间。
天边飘着绯红的霞光,身侧是啾啾鸟鸣。
金小楼挣脱了高琅的怀抱:我可以自己走的。
高琅抿唇一笑,自然的跟在金小楼身后:他们是派了杀我的,想来不杀了我不会轻易离开,定会在山下守株待兔的候着,我们俩需得在这山上多待些时日。
金小楼没有答话。
高琅也不在意,仍旧笑着:越往山上走,越是寒冷,待天一黑,露天过夜能冻得死人,我们先找一个安身的山洞。
金小楼点点头,借着日落前最后一点亮光,四下里寻找,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背风处的山洞,刚一进去,高琅便身躯一软,扶着墙,缓缓坐倒在地上。
金小楼大吃一惊,忙扑了过去,她这才细细看清高琅身前,衣袍上一大块鲜红的血迹。
掀开袍子,一截断了的箭深深刺在他的胸口处。
你担心我?高琅见金小楼的神色,欣喜起来,眸光亮了亮,咬着牙一下将胸前的箭头拔了出来,往脚边一扔,你放心,有你在,我可舍不得死。
只是说完这句话,却眼眸一闭,就此晕了过去。
金小楼心乱如麻,赶紧撕破了衣角忙紧紧按压住伤口处,待血止住了些,这才一点点小心的将高琅胸前的衣服扯开,露出箭刺的伤口。
匀称结实的胸膛上,拇指大小的口子深入肌里,金小楼捏了捏自己的衣袖,捡起地上的箭头划破了袖子,从棉袍里扯了些棉絮出来,又解下自己腰间的带子,裹住了棉絮,做成了简单的止血带。
她在现代第一次去野外作业的时候,便跟着队医学会了这个。
受伤的人伤口感染极易发烧,金小楼本想出去找些干净的水来,可冬天太阳落得快,转眼便黑沉沉的。
天黑了可不敢在外边乱走,金小楼摸了摸怀里,打算点燃火折子烧些草木灰来撒在洞口,以防蛇虫鼠蚁,哪晓得怀中空空如也,火折子不知何时也搞丢了。
当最后一丝光芒湮灭以后,山岭间如泼墨般黑。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两人浅浅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金小楼靠在高琅身边,她也已经身心俱疲,微阖着眼皮,却怎么也睡不着。
脑子里昏昏沉沉,只担心着高琅的伤势,担心桂枝的安危,略一有困意,眼前又会忽地闪出周书礼浑身是血的模样。
猛地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冷得发抖。
金小楼暗暗捏紧了拳头,只想着一定要向高琅问清楚那个五爷的路数,不管他是何等的人物,自己也一定要想办法报仇……正思忖着,忽听山洞深处,毕剥一声轻响。
金小楼一怔,侧耳去听,好半天的沉寂过后,又是毕剥一声,听起来像是什么东西清脆的脚步声……瞬间站起了身,金小楼警觉起来,扶着山洞心中虽有些害怕,却仍旧大着胆子往里走了两步。
金小楼不怕什么牛鬼蛇神,却担心洞中有什么凶猛野兽。
天寒地冻的,狗熊狐狸之类的都爱找处暖和的洞穴藏身。
若真是有野兽,金小楼要先找到它,她可不想黑暗之中,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虎视眈眈的注视着自己。
又往里走了一段,金小楼觉得有些奇怪,按理来说,洞口外至少有星月的光辉,怎么也该是越往洞的深处走越黑越暗才对,可金小楼越往里进,却发现自己看得愈加清楚。
慢慢的甚至能看到洞穴的整个轮廓,正疑惑,眼前忽然冒出来两点黄莹莹的光,像是发光的琥珀,略微吃惊之后,金小楼才反应过来,那是一双眼睛。
忙向后退了两步,紧贴着墙壁,注视着黑暗中向着自己移动的那双眼睛,一头长着漂亮长角的鹿出现在了眼前。
更令金小楼震惊的是,那头鹿的背脊上坐着一个老人……第一百二十八章 洞中奇遇钟乳石楼即便金小楼不信鬼神,见到如此离奇诡异的场面,也下意识地便撒腿往外跑。
身后一道低沉苍老的嗓音响起:老头子我有这么吓人吗?老人说罢忽然想起了什么,从身后摸出来一个松枝火把,拿出火折子来一点。
黑乎乎的洞穴里一下子亮了起来。
金小楼这才捂着吓得砰砰跳的心脏,转身回头看去。
只见那老人一头银白长发,身穿靛青色盘扣短褂栗色棉裤,身形削瘦,脸上的皱纹如同盘根错节的老树,却是精神矍铄,气色宛如少年,只是一双眼眸暗沉沉的似是蒙着一层白雾。
小姑娘跑得比兔子还快!老人扶着鹿角,轻轻往前一推,鹿子便又抬脚向前两步,别盯着看了,老头子我的眼睛瞎了三十年了。
金小楼一惊,收回了看向老人眼眸的目光,有些疑惑:您……您双眼既然盲了,又怎么知道我是小姑娘,更是知道我在看你的眼睛?老人嘿嘿一笑:我还知道这洞口躺着个半死不活的男人,他受的是外伤,你虽为他止了血,若无草药敷之,只怕难以痊愈。
金小楼一震,还没来得及开口问,老人已经自顾自的回答了:眼盲了,耳鼻便要灵敏些,洞中一远一近两个呼吸声,近的轻快细柔定是年纪尚轻的女子。
远的沉缓却虚若,想必是身体有恙的男子,空气里浅浅的漂浮着血腥味,老头子我自是不用看,便知道得一清二楚。
金小楼清楚自己这是遇见高人了,赶紧上去冲着那老人盈盈一拜:还请老人家救救洞口的男子。
老人摇摇头,叹道:只可惜,你们来晚了三十年,三十年前老头子我便发了誓,此生再不医治任何人。
说罢伸手一拍鹿子的屁股,竟掉个头儿,转身走了。
金小楼呆若木鸡,她怀疑自己莫不是做了个梦,要不然怎么会有出现得如此诡异,行事又这样突兀的老人在这险峰上空无一物的山洞里。
还骑着一头鹿……正发着愣呢,那老人忽地又回过头,冲金小楼喊了一句:这个女娃子,真是木脑袋,我不治,你就不会跟上来求求我?你多说两句,兴许事情便会有转机呢?金小楼更是满头的问号……她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下,痛得龇牙咧嘴,确定不是梦后,腿一抬,拼命向洞口跑去。
坐到高琅身边,紧紧捏住他的手,缓了半天,这才平静了下来。
睡是肯定睡不着了,望着洞穴深处淡淡的光,琢磨着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好半天,她又抬手摸了摸高琅的额头。
因为伤口感染发炎,高琅已经开始发起了烧,只怕那老人家说得没错,血是止住了,可若没有消炎治伤的草药,高琅的身体不一定能扛过这来势汹涌的高烧。
世上并无鬼神!金小楼默默念了三遍。
想来那老人家定是住在山里的隐世高人,或许他真能救得了高琅!金小楼顿时一点也不害怕了,豁地起身,朝着洞穴深处走去。
这洞穴外窄内宽,越往里走越是潮湿,甚至有水珠不断从洞顶滴下,凝成倒挂的灰白色钟乳石。
地上也冒出一根根石笋,有粗有细,形态各异。
再往前,一片长满石耳的洞璧边,淌出一条暗河来,河水清澈得像是一层琉璃,看得金小楼连连咂舌。
只是气温也跟着陡然下降,金小楼越走越冷,到后来忍不住抱住了双臂,一个劲的搓着。
前边是一道忽然变窄宛如石门样的洞璧,金小楼刚一跨脚迈过去,眼前豁然开朗。
一股带着湿气的风拂面而来,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宽大的空谷,谷顶的山石豁开,歪斜着长了两棵青松,露出小半边天空来。
此刻,一轮清月悬挂空中,向山谷里洒下银霜。
谷里,怪石嶙峋自不必说,暗河从地下涌出汇成一汪浅湖,令金小楼惊讶的是,湖中央露出一小片长满青草的旱地,地上肃立着一根巨大的钟乳石。
那钟乳石通体雪白,一层层累叠而上,约莫有三层楼高。
而那三层楼高的钟乳石中间已被人掏空了,四面浮雕连绵,随着石头的纹路做了卷翘的檐角,和洞开的窗户,竟是一座依造天然钟乳石而修的小楼。
一个火把正插在石楼前边的空地上,火把边一截木桩拴着先前那只鹿子。
金小楼震惊之下涉水而过,向着那石楼走去。
石楼上的浮雕栩栩如生,刻画的似乎是个小药童采药求学的故事。
石楼后边,有个洞开的门,金小楼刚走近,里边就传来那老人家的嗓音:进来罢。
石楼分上下两层,金小楼看不到上边有什么,不过这下面满满当当装的全部是书。
从石册到竹简再到纸书,一个架子一个架子,虽然多却不乱,分门别类归放得整整齐齐。
那老人家坐在一张石桌前,随手从最近的一个架子上取下来一册竹简,摊开来一边细细抚摸,一边冲金小楼道:不是我见死不救不帮你,老头子我三十年前与人打赌,若是输了便自瞎双目,永不为人治病,永不踏出这山洞一步。
金小楼看到他拿的那竹简上并非墨字,而是用刀镌刻的。
那木架子上的分类是药草。
金小楼有满肚子的问题,当下还是捡了最要紧的问:那老人家您刚刚说,若是我求求你,事情还能有转机?老人嘿嘿一笑:我不这样说,你怎么会跟着过来?我在这山洞里三十年了,你是我见到的第二个人,我闷也闷死了。
金小楼心头一松,她觉得这老人家倒是有些趣。
那这石楼是您修的?楼外刻的是您的故事?金小楼接着问。
一听她接连发文,老人家显得格外的兴奋,那副模样让金小楼怀疑,即便自己不问,他也会忍不住统统告诉自己。
石楼外雕刻的小药童是我的师父,他活着的时候,全天下有三分之一的人想要他的命,另外三分之一想要他救自己的命。
他是个郎中?老人家您也是郎中吗?金小楼问到。
老人家摇头:他可不是郎中,他是郎中的祖宗!说罢,他的手指从竹简上移开,指了指头顶:这楼上装的,全是我师父活着时做的药,你要是能偷拿一粒药丸子出去,哪怕是捡到一包药渣滓,下半辈子便不愁吃穿了。
金小楼眼眸越来越亮,既然这老人家的师父这样厉害,想来他也不差,高琅有救了!只是这老人家有誓言在身,须得想个法子才行。
见金小楼不吭声了,那老人撇下了竹简,忍不住道:小姑娘,你怎么哑巴了?你没有别的什么想要问我的吗?金小楼忽然便有了主意,轻轻咳了一声,淡淡道:没有。
你就不好奇在这洞子里我吃什么喝什么,怎么洗澡?老人着急起来,噼里啪啦说个不停,还有我师父是怎么死的,我三十年前打的什么赌……别的金小楼不关心,不过这老人家三十年前打的什么赌倒是很想知道,可她得忍住好奇心。
仍旧是开口道:不想知道,你既然不能帮我救了我相公,那我此刻便要走了,我要赶紧带相公下山看大夫去。
说罢抬脚便要走。
老人忙道:那些大夫全是庸医,哪能和我相比!你,你不知道,我可是大名鼎鼎的药王邹邈!没听过。
金小楼出了石楼。
那老人赶紧追了出来,站在门口。
金小楼故意叹了口气:唉,我这一走,老人家你可能得再等上三十年才能见到下一个人,漫漫时日,只有一只鹿儿陪你聊天解闷了。
等等!老人跨出石门,好姑娘,要不,你再陪我说会子话……金小楼回头一笑:想要我给你聊天解闷,除非你答应救我家相公。
老人脸色一暗,后退两步:不行,这个绝不行,我发了誓的。
说完垂了头,无不懊恼惋惜:你走罢……你发过誓也不打紧。
金小楼见他的模样,缓缓到,我有办法,既能救我家相公,又不违背你的誓言。
你想想,你若帮忙救人,我们俩自然便是都要在这里留些时日的,保管让你将这三十年来没说的话说个痛快!老人摇头:没有这样的法子,我发誓不救人,若救了那男子便破了誓言,若守了誓言便救不了人。
你可以将你的医术教我一些。
金小楼皎洁一笑,你只发誓不许救人,可没说不许教人,教给了我,我要救谁,那自然便是我的事了。
老人邹邈哈哈一笑:小姑娘主意倒打得好,不过我师父的医术自来传男不传女,别说一些,哪怕是一个方子也不能教给你。
金小楼正有些失望,便听老人又道: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
只要你能留下来陪我说话解闷,作为报答,这石楼里的书你可以随意观看。
金小楼熄灭了的希望又燃了起来,刚刚她扫了一眼,那些架子上大多是医书。
你能在这儿看半日书,别的我不敢说,至少能比得过山下那些庸医。
邹邈朗声到。
第一百二十九章 山川日月皆不及你高琅醒过来的时候口中又苦又涩,眼眸刚睁开,便有一粒甜甜的蜜团子塞进了嘴里。
馥郁的甜气将口中的苦涩冲开,凝眸一看,眼前的人笑靥如花,薄薄的阳光打在她的脸上,令她的肌肤透如蝉翼。
金小楼柔声道:给你敷的草药会令你口苦,我特意去外面寻了蜂蜜捏成团子给你。
高琅顾不得胸口的疼痛,一下坐起来,紧紧将金小楼抱入怀中。
诶,小心,你胸口的伤可还没好,等会儿裂了苦的可是你自己!金小楼想要推开他。
抱着你怎么会苦!高琅跟金小楼咬着耳朵。
金小楼脸红成一片,忙抬起眼万般羞赧的向石楼门旁倚靠着的邹邈看去。
邹邈正满脸笑意,喜滋滋的冲着金小楼和高琅的方向,似乎正津津有味的听那两人在做些什么。
金小楼推开高琅站了起来,邹邈却紧接道:别怕别怕,我什么也看不见,你们继续!继续!高琅这才注意到自己身后竟还有一人,眼眸一眯,问道:你是谁?问完后,一见那人双目失明,又见自己竟身处一个空谷之中,旁边一座钟乳石楼,瞬间大震,脱口而出道:您是药王邹邈,邹老先生!邹邈颇为得意:还是你有见识!没错,老头子我正是邹邈!高琅不顾胸前疼痛,连忙站了起来,冲着邹邈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在下大周七皇子赵尧,多谢老先生救命之恩。
邹邈摆了摆手,出声制止:千万别胡说,可不是我救的你。
老头子我发过誓,已三十年不再医人了,救你的是你那小娇娘,你该好生谢她才是!高琅旋即回身,依着刚刚冲邹邈的模样,规规矩矩的向着金小楼也行了个大礼:相公多谢娘子救命之恩,这已是娘子第二回救我,往后岁月里定当以此性命相报!金小楼赶紧移开了脚步,并不受高琅这一拜,面上无甚神情,出口却是冷言:不敢,我不敢要你的回报,更不敢做你的娘子。
直到此刻,金小楼才知晓,原来眼前这人竟是大周的皇子,姓赵名尧。
什么高琅,什么傻子,自己才是那个傻子。
枉顾他们做了好几月的夫妇,金小楼全心全意的对待他,照顾他,差点将一颗真心也交给了他,却是直到如今,才晓得他的名字,真是讽刺。
你这小娘子,刚刚还一口一个相公叫得亲热,怎么这人一活,反倒闹起别扭来了!邹邈满是不解,莫不是三十年不下山,已不懂现下年轻人时兴的情趣了?高琅上前一步,握住了金小楼的手:并没有闹别扭,我娘子这是担心我呢!说罢,冲金小楼笑了起来。
金小楼不得不承认,高琅笑起来是真的耀眼到令人眩晕。
她在高琅为了自己不顾生死,浴血搏敌时也曾抛开一切的气恼,怨恨和失望,只记得那是她的那个傻相公。
可现在,当高琅又好端端的站在了眼前,一字一句向别人介绍自己真正的身份和名字时。
金小楼才察觉,自己确实从未认识过他。
他要找的是死掉的金小楼,而自己认识的是那个孩童般诚挚的高琅。
空寂洞谷,寒湖中浮光跃金。
明明暗暗的光影闪烁在面对面的两人身上,于她,于他,他们两个都是陌生人。
金小楼将自己的手从高琅的掌心里抽了出来,抬脚便要跨过寒湖,往洞外走:你已经好了,算我还了你拼命救我的情谊,我不是你要报答的人,你也不是我的相公。
金小楼背对着高琅,顿了顿,接着道:希望,我与你从此再不相见。
说完,便涉湖而过。
啧啧啧……邹邈干脆坐在了门前,拿起一个红果子,一边吃一边咂舌,按戏文里的故事,你们俩这是彻底完了啊!高琅眉角一扯,看着金小楼的身影穿过了狭窄的石壁,眼前浮现而过的是寒破陋室里一室暖融融的烛光,以及烛光下金小楼温柔浅笑的面庞。
不管室外是寒风骤雨,亦或是艳阳高照;不管走出那三寸院子是无边的河川,亦或是连绵的山海。
金小楼那一点笑意,抵过万国风光,山川日月。
填满了小小陋室,亦填满了高琅的心。
高琅急急追了过去,比任何时候都要拼命。
身后邹邈不住点头:这才对嘛!追呀!赶紧去追!说完生怕那两人一去不归,又忙站了起来喊道:追到了可记得回来啊!……金小楼刚一出洞口,便见漫天的雪花洋洋洒洒的落了下来。
这是今年冬天里的第一场雪。
簌簌而落的雪片刚一沾地便化了,地面上湿漉漉一片。
金小楼的鞋袜早在湖水里打湿了,此时走在山间,便觉脚冻得发疼,可听着身后追随而来的脚步声,却仍旧咬着牙,不管不顾的使劲向前走。
下一刻,整个人却被追上前来的高琅打横抱起,高琅紧皱着眉:你看你的鞋袜湿成了什么样子,再这样走下去,非将你的腿冻坏不可!关你什么事!金小楼使出了吃奶的劲儿,非要从高琅的怀里挣脱出来。
这一用力,一下打在了高琅胸口的伤口上。
高琅吃痛,白了脸,再一用力伤口已然裂开,手上刚一软,金小楼已跌了下去,她拼命扭动着,这一落径直向斜坡下滚去。
高琅赶紧扑身上前,一把死死抱住了金小楼,两人缠成一团,向山下滚。
金小楼被摔得晕头转向,当撞上山石停下来时,她只觉得眼前花成一片,身上倒是始终有又软又暖的东西护着,一点疼痛的感觉也没有。
倒是高琅,为了护住金小楼,也不知被一路下来的利石划了多少个口子,强撑着新伤旧痛站了起来。
又扶起了金小楼,自然的伸手替她擦去了脸上的泥痕,缓缓道:过去我骗了你,是我的错,也是我迫不得已。
今日我们便将话说得明明白白,我决不会再有半点事情瞒你,这样可好?金小楼正晕着,哪里有精力听高琅的话。
见金小楼没有出声反对,高琅扶着紧闭着双眼摇摇晃晃的金小楼到一旁的山石上坐下。
山石在一株挺拔隽秀的青松旁,松树蓬勃的枝叶遮住了落雪,却仍有零零星星的雪花落在两人头上。
我叫高琅并没有骗你。
高琅眼眸看向金小楼,我母亲姓高,这琅字是她给我的,我五岁之前,她总在私下里唤我琅儿。
我确实也是大周的七皇子赵尧。
说到此处,高琅的眼眸离开金小楼望向了更远的山头云雾,我母亲高氏是高相如独女,高斌最疼爱的孙女,是高家的掌上明珠。
当年皇上不过还是最不起眼的十三皇子,只因我母亲倾慕于他,高家便鼎力相助,在先皇薨逝之际,力排众议,以高家向来的威名和手中硕硕兵权,扶当今皇上即位。
更是在新帝初立,藩王割据时期,带兵平定四方,用高家人的鲜血护住了皇上的江山。
即便金小楼仅仅是个农女,也从说书话本处听闻过高太尉的事迹。
高太尉名叫高斌,是跟着开国始皇打天下的,大周国的功臣。
又殚精竭虑辅佐先皇,令大周的国土愈加扩大,国盛民安。
只是临到现今皇帝时,高斌年事已高,虽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却始终心有余而力不足,受皇家恩赐,高斌长子高相如承袭了太尉一职,却至此时起,高家手中的兵权便被一点一点分散出去,这太尉倒似乎变成了空有名头的闲职。
世人都说是高家功高盖主,天子忌惮他们的势力,恐其生出二心,这才经年累月的削弱他们。
不过对高家的独女高贵妃却是越来越好,甚至晋升其为皇后,封了她的儿子为太子。
由此,高家人也好不多说什么,他们也明白,若高家朝堂与后宫皆强炙,只怕人人心生怨怼,为了皇上皇后,更是为了太子,他们便领着闲职甚少过问政事。
高琅接着道:皇上在世人面前做出一副与我母后互敬互爱的模样,其实只有我知道,他……他对我母后向来不好。
那些荣华皆是做戏来给别人看的,只有我看到了母后每日里对着铜镜默默流下的眼泪。
高琅深深的叹息一口,母后生三哥,也就是当今太子赵桀时难产,差点死了,可他不仅不闻不问,还在孩子出生时的第一刻,便命嬷嬷将孩子抱走,从此养在太后身边,我母亲至死也没能再见他一面。
金小楼疑窦丛生,她不止一次听到高琅说过他的母亲已经死了,可太子的母后,当今的皇后明明健在,哪里死了?我知道,你一定奇怪,皇后明明活得好好的,哪里死了。
高琅收回眸光,看向金小楼,我也奇怪,这个问题我已想了十五年,查了十五年,却仍旧是一无所获。
每当我看着凤椅上的她,那个与我母亲面容一模一样的女人时,我都在怀疑十五年前的一切,是否只是我做过的一个梦。
第一百三十章 雪白似云脸红若霞虽然那时候我才只有五岁,却记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头发丝儿一样小的细节,都分明的呈现在眼前。
高琅说这些话的时候,金小楼的心开始疼了起来。
看着他鸦青的发丝上白蒙蒙的一层雪渣,金小楼很想伸手去抚住他的脸,告诉他别怕。
虽然高琅从未说过他害怕,可不知道为什么,金小楼知道他正在害怕。
只是金小楼终是忍住了,挺直了身子坐着,一动不动。
那天傍晚刚过,京城下了入夏以来最大的一场雨,在雨快要停时,皇上带着两个贴身的小太监来到了椒兰殿。
这段过去高琅从未对任何人讲过,金小楼是第一个。
虽是下了雨,殿中却更热了,我闷得厉害,母亲便将我抱上膝头,一边替我搽汗,一边摇着扇子。
看到皇上来了,母亲很高兴,她的眼眸亮了起来,忙放下我起身行礼。
我还记得那日父皇穿的是香色暗花勾莲的缎袍,一双蓝色串珠云头靴,靴头高高翘起,看得我一个劲直笑,只是他甫一进来便令一个小太监带我去花园里玩。
母亲说我才出了一身的汗,还是别再出去跑了,小心着凉。
高琅眉头越皱越深,我也不想出去,那时候皇上还是我心目中最倾慕的父亲,他好不容易来看我们一次,我想和他待在一起。
想着,便伸手去抓他靴头红珊瑚的串珠,哪知他竟一脚将我踹飞了出去……我摔在柱子上登时便晕了过去,等我再醒过来时,便只看见皇上死死掐着我母亲的脖子,然后一把将她丢进燃烧着的火海里。
说到此处,高琅猛地闭上了眼睛。
火烧得很大,她哀哭着,口中喊着我的名字,美丽的华服和倾世的容颜皆在那火光中湮灭。
我想跑过去将她救出来,他却伸手紧紧按住了我的肩,他说,你不是想待在这里吗?那就看清楚,记住这一切,好好记住她的怎么死的……高琅的嗓音也跟着颤抖了起来。
直到今日,他也不知道为何会发生这一切。
因惊吓过度,又极度悲伤,我昏睡了三天三夜。
只是只有我自己知道,第二日我便醒了,我闭着眼睛,听身边的人来来回回,忘记了惊恐也忘记了伤心,直到我的老师钟太傅来看我,他告诉我,不论发生什么,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钟太傅年轻时曾是高家的幕僚,也是由高家举荐入宫的,在高琅三岁时便做了他的老师。
三天后,我睁开了眼睛,当我再一次见到我的母亲端坐在殿前时,狠狠吓了一跳。
我疯了一样的哭喊着向她跑过去,却在她抱起我的刹那晓得这人并不是母亲,我捶她打她,逢人便说我的母亲已经被火烧死了,她是个妖怪。
人人皆说我惊吓过度成了傻子,渐渐的我也看清了,既然皇上杀了母亲,那我也只有真的疯了傻了,才能长久的活下去。
高琅眨也不眨的看着金小楼的眼睛:所以,我并不是故意要装傻骗你,那时候皇上病重,钟太傅察觉到朝中有危险,他想让我远离旋涡的中心,我想到了一年前曾救过我的你,便让钟太傅带我来了井口村,只是,随着我来的还有其他人的眼线,我必须一如既往的装傻下去。
好半天,金小楼才开口问道:你怎知她不是你的母亲?高琅一怔,随即轻轻笑了:就像你抱麟儿一样,他已是你身上的一部分,你随手接过了便会用最自如,又最令他舒适的姿势抱住,这是其他人再怎么装也装不出来的。
金小楼垂下了眼眸:那你如今已经让五皇子知道你不傻了……不会有危险吗?你怎么知道?高琅有些奇怪。
金小楼在知道高琅是七皇子的瞬间,便明白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太子,五皇子,七皇子。
难怪当初高琅要去和府里保护太子,那是他血亲的哥哥。
博古寺,当时我也在。
金小楼平缓的说出了博古寺三个字,可话落的最后一瞬,仍旧颤抖了,你没进殿里来,因此没看到周书礼的尸身。
周书礼死了?高琅大惊。
金小楼缓缓点头:桂枝被人掳走,也不知道现下怎样了。
说到此处,鼻头一酸,红了眼眶。
高琅拉起了金小楼的手,这次金小楼没有抽开。
是我来得晚了,你放心,我会好好安葬了周书礼,替你寻找桂枝的。
高琅郑重到,至于我,你更不用担心,乌黎江这一场仗,让我寻到了许多有用之人,是时候该让他们知道,我真正的模样了。
金小楼忽地抬起了眼:我还想再问你一句。
高琅看着她,只见她长吸一口气后,慢慢开口道:你……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金小楼咬住唇,最后喜欢我的四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脸比云霞还红。
喜欢你的?高琅接口。
金小楼点点头。
她第一次与高琅接吻时,曾问过他,是否喜欢自己,他当时说的是喜欢。
可那时金小楼还不知道他便是一年多前在高粱地里的那个男人。
眼下,她不确定高琅的喜欢是从何时开始的,若是从高粱地里开始,那他喜欢的便是死去的金小楼……她……她这个从现代穿越而来的万年单身狗,换了金小楼的芯子,她要找的另一半,也一定要是喜欢她这个芯子的人。
不然对彼此都是蒙骗。
高琅目光深邃的望着金小楼,认真的道:说实话,一开始我来井口村寻你,只是为了报恩,你当时救了我,却是害了你,我回去后仔细想过,不论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都要娶你,护你一辈子周全。
金小楼点头:这是君子所为。
直到与你日日待在一起。
高琅接着到,我也不知是从何时起,更不记得是因何事起,我便满心满眼皆是你了。
我无数次的庆幸,庆幸救我的偏偏是你。
我在想,或许是老天爷觉得拿走了我的太多,便要给我一个最好的你来当做补偿。
金小楼再也忍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她俯身上去,伸手抱住了高琅。
刚靠在他的身上,却察觉身前湿热一片。
起身一看,高琅胸前的伤口早已裂开,血淌湿了胸膛,只因这邹老先生借来的袍子本就是深褐色,一时间金小楼竟没有看出来。
雪扑簌簌越落越大,金小楼赶紧扶起高琅往山上洞穴里走。
好在高琅身强体壮,又亏得金小楼日日跟着那鹿子出山野里去打些瓜果野物回来,一顿好吃好喝的养着。
没两日,高琅便又生龙活虎了。
邹邈却十分的不满足,手里捏着一只兔腿,趁着金小楼不在跟前,一边啃,一边抱怨:高琅,要不你再装模作样病几日,你这一好,吃的都是你做,怪难吃的,我想吃小楼的手艺!这邹邈训了只鹿子,他一人在这山里时全靠这鹿子出洞叼些果子回来饱腹,这两日吃了金小楼做的各色美味后,嘴巴反倒刁了起来。
好哇!高琅朗声一笑,小楼做炙鹿腿是一绝,选林间奔走的成年母鹿,肉质劲道,肥腴适中,抹了蜂蜜架在火上烤,烤得那是外焦里嫩,油喷的香,再将细盐一撒,好吃的叫你恨不得将舌头吞下去。
邹邈听得口水直流,忙道:那我们今晚便吃炙鹿腿?好得很!高琅笑到,我立时便将这鹿儿斩了。
说完起身便去扯正在吃草的鹿子。
鹿子腿一蹬,慌忙跳开。
邹邈一听这动静立马便晓得自己上了这高琅的当,气得拿着兔腿转身便进了石楼。
金小楼过来时,只见高琅一人傻乐着坐在地上,金小楼只觉好笑,看来这高琅犯傻不定是装的,看这傻乎乎的模样分明才是他的本体。
我们明日便要下山去,我想去外边多打些野兔什么的回来,留着邹老先生多吃些时日。
金小楼说到。
好,我和你一同去。
高琅起身,便随着金小楼往外走,路过那鹿儿的时候,又伸手去扯了扯它的尾巴。
一出山洞,外边已是铺天盖地的一片雪白。
两人一边在雪地里寻兔子的脚印,一边往山巅上走,兔子没寻到,反倒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站在山巅之上,四周皆是起伏的群山,云霞四披,周野屏开,仿若将整个天地皆踩在了脚下。
金小楼心中一荡,忽地拉起高琅的手:你可会跳舞?跳舞?高琅摇头。
我教你!金小楼说罢,双手提起自己的裙摆,踮起脚尖朝高琅施了一礼,然后两步蹦跳着向前,一手与高琅交叠相握,另一手揽住了高琅的腰。
脚轻轻一旋,便带着高琅跳了起来。
高琅聪慧,不过带走跳了两圈,他便摸清了门道。
不知是出于本能,还是怎么的,高琅一下放开了扶着金小楼手臂的手,用力一把抱住了她纤纤细腰。
那腰肢盈盈一握,高琅凑近去,面颊几乎与金小楼紧紧相贴,细腻温滑的触感令两人皆是一颤。
温热的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交织,两人的呼吸急促起来。
娘子这舞,可真有趣。
高琅说话间,男子清冽的味道直往金小楼脖子里钻。
金小楼只觉得腰间强劲的力道传来,下一瞬,自己便变成了被带着走的那一个。
高琅力气比金小楼大得多,跳起来又热烈得多。
两人手脚交缠着,一刚一柔两个身体紧靠,摆荡间肌肤擦磨在一起,又痒又麻。
金小楼身子一软,眼神迷离。
她似乎是在云端飞舞,从没这样自由快活过,在高琅旋转着将她抱起的刹那,头一扬,深深的朝着他的唇吻了下去。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为山记做最后桩事一吻方毕,两人皆是气喘吁吁。
金小楼甚至香汗淋漓,高琅饶有兴趣的笑了:没想到,娘子会的竟然这样的多!金小楼微抬下巴,一副得意的模样:你想不到的还多着呢!说罢,朝前跑了两步,又扭过脸来,笑意吟吟的冲高琅眨眼:还有更有趣的。
那我可要好好试试。
高琅说起这话时,脸上的笑意忽地变了味道。
金小楼一怔,皱眉嗔道:不是你想的那种!高琅笑得更开怀:不管是哪种,我都能变成那种!说完挑了挑眉,上前去牵住气鼓鼓跑走的金小楼,刚没走两步,高琅忽地停了来了。
怎么了?金小楼疑惑的问。
高琅伸手一指,不远处的雪地里,一丛墨绿的小草格外的醒目。
乌黎草。
高琅出声。
什么乌黎草?金小楼呆了呆。
高琅走上前去,蹲下身,仔细的将那小草周边的白雪给扒拉开,一丛乌黎草仅仅五根,墨绿细长的叶子打着卷儿,在天寒地冻间更显生机勃勃。
太子此次前来便是为了寻找这草药,皇上已身患重病,宫里新来的苗医说,只有这乌黎草能治好他。
高琅接着到,不过这乌黎草只有初雪后才萌芽,太子无功而返,想不到竟叫我们遇上了。
高琅伸手去捏住草根,一用劲,将蓬松雪地里的乌黎草整根拔了起来。
掸了掸草上的碎雪,缓缓道:山下的夷人应该都走得差不多了,我们是时候下山去了。
金小楼看着高琅手中的乌黎草,忍不住问道:你……想要救他?于情我想要杀了他,于义我又不得不救他。
高琅淡淡的到,毕竟他是大周国的皇帝。
……第二日两人拜别了邹邈,便下了金骏山。
山下早已没有追兵把守,两人一路行到廿四城中。
刚一进城,便见到长安与虎山两人。
长安自那日护得太子安全后,一路南来寻找七爷,已在这廿四城待了数日,将乌黎江周边皆找了个遍。
甚至叫来了虎提辖带着一小众人马,打着肃清流寇的旗子,四下里找人。
七爷没找到,倒是果真灭了不少的流寇。
金小楼赶紧拉着长安询问是否有看到桂枝,长安只是摇头。
见金小楼失望,虎提辖安慰她道:没消息或许便是最好的消息,姑娘放心,我们在这儿来来回回的巡视,总有一日能找到人的!当下高琅便替金小楼买了一匹马,又将乌黎草交到了她的手中:老五为了私利与南夷做交易,可这大周的江山是前人的血汗换来的,一寸也不能移,你先走,我得守在这里,荡平这乌黎江之乱。
高琅打算兵分两路,令长安护送金小楼回信宁,稍作整顿便北上京城,将乌黎草送进宫中,保住皇帝的命,以免天下大乱。
而高琅则带着虎提辖留在乌黎江边,待平定了战事,再回京城。
大周国内虽仍是一片安定,可此时内忧外患,若一时不慎,百年基业只怕毁于一旦。
金小楼心中即便有万分的担心,也只得点头,骑在马上回头凝望高琅一眼,寒风簌簌中,长身而立的男子自信从容,随即一扬马鞭策马跟着长安北行而上。
经过博古寺时,金小楼想去将周书礼的尸身收回好好安葬,却听长安说,他们一路找寻过来时,已发现了周书礼的尸体,早早便命人运回了信宁。
见金小楼面容悲戚,长安道:战乱时,人命如草芥,风一吹便倒一片,一把火烧去了,来年又长出簇新的草芽来,谁还记得曾经的焦土?说着,长叹口气:七爷要平定战乱,说是为了大周,其实他不过是被风吹过,所以知道草的疼而已。
金小楼明白,如今的大周是创国之后的平稳期,京城里的贵族早已忘记了打仗是什么模样,而高琅与他们不同,他亲眼目睹过至亲的死亡,因此更珍视流血牺牲换来的东西。
两人回到信宁时天色已暗,鹿儿巷的屋门紧闭,屋里黑漆漆一片,一个人也没有。
金小楼奇怪,便听长安的去山记看看。
一到山记才发现店铺已经重新开了,门口的灯笼冉冉亮着,况如月端了根凳子坐在店门口,还有零星的客人在店里吃饭,远远的见金小楼回来,况如月激动得站不稳,连忙冲屋里喊了两声:掌柜的回来了!绿筠抱着麟儿也跑了出来,一见金小楼,绿筠的眼泪止也止不住。
况如月见绿筠哭了,赶紧伸手替她抹去眼泪:哭什么,掌柜的回来了,这是好事!只是看了看金小楼身后,没有桂枝的影子,欣喜里始终带着隐隐的忧愁。
金小楼接过了麟儿,小孩子真是一天一个样,仅几日没见便觉得麟儿又大了些,有些后怕,自己差一点便再也见不到他了,这样想着,手上不自觉的便将麟儿抱得更紧了。
快进店里去,外边风大!况如月将人往里边迎,又吩咐厨房做了鲜肉粥和几样小食上来。
金小楼一边吃,一边给她们讲这几日发生的事。
当得知桂枝被掳走杳无音信后,绿筠又淌下了眼泪。
她们是见到周书礼的尸体的,还去了趟井口村送他下葬。
那尸体的模样,极为骇人,绿筠实在无法想象,桂枝落在了那样的人手里,会是怎样的结果。
不过听金小楼提到高琅,况如月道:这铺子也是因为他,才能重新开张的。
对,多亏了他!绿筠抽噎一下,他将掌柜的冤屈洗净了,凶犯果真是那大春,前日,前日大春便已问了斩。
什么?金小楼吃惊,大春怎么认了?他不得不认!况如月到,就是你去博古寺那晚,高琅从大春家后院里找到了作案时穿的衣服和勒死如意的绳索……金小楼恍恍惚惚的点头,原来高琅说他来晚了,是因为这个事耽搁了。
只不过金小楼没想到,大春竟咬死了自己,没把秋月酒家的佟掌故给供出来。
那秋月酒家现下怎么样了?金小楼咬了一口蜜烤鸡翅问到。
况如月回道:依旧是照着我们家有样学样,前两天也去郊外的村子租赁田地办了农场,学我们的模式每日运送新鲜食材进来。
金小楼点点头,放下了筷子,不日便要去京城了,就让自己在离开前,再为山记做最后一桩事吧。
……绿筠姑娘,你买这么多冰回去做什么呀?喜来客饭庄的余老板一边招呼伙计将冰窖里的冰往外搬,一边问旁边的绿筠。
这大冬天的花高价买冰,余老板还是第一回见。
要说大夏天的冰块紧俏还可以理解,这冬日里,再过不许久,待河面冻结了,命人去采便是。
再说了,这季节人人都想着暖和,谁还将那冰疙瘩当做宝贝?绿筠冲余老板一笑,不紧不慢道:我们掌柜的研制出了样新吃食,叫什么油炸冰绫子,将那冰与奶混合了做成蓬松的冰凌子,再裹上粉面团子放进锅里大火炸,这个天吃才最有滋味!这话说得余老板也想尝个新鲜,不住的夸赞,还是山记的金老板有主意,这新鲜玩意儿一个接着一个的来!说话间,两马车一百两的冰块全都运了出来。
绿筠给了银子,转身便走。
一边走,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咱们信宁有冰窖的不多,也不知这些冰够不够。
待上了马车,运着冰块回到山记,又是一路的招摇,行人纷纷探头,交头接耳,议论着不知这山记又要做什么。
待大庭广众之下,将冰块搬进了店门,绿筠这才凑到了金小楼跟前去。
怎么样,买到冰块了吗?金小楼正接着桂枝没有做完的小衣继续缝。
绿筠点头,又有些不解:掌柜的,你为什么要让我告诉那余老板我们新菜的消息呀,我担心被那秋月学了去!说完,又抱怨道:秋月那佟老板,总是有样学样,快拉走了我们山记一大半的生意了!金小楼笑了:他要学就让他学,不怕。
那我们还接着买冰吗?绿筠睁着一双大眼睛问。
当然要!多少银子也得买!金小楼眉一挑,山记能不能争过秋月,就看这次这新菜能不能做成了。
……人来人往的响水街另一头,佟松听下头的伙计说完了话,脸一黑。
好半天,才将算盘拨下:去,快去!抢她们前头,将信宁能买到的冰都买下来!可是,这什么油炸冰凌子,我们听也没听说过。
伙计皱眉。
不仅是前边的伙计,即便是秋月后边的厨子们,夜压根从没听过这样吃食。
你们懂什么?佟松拿起鸡毛掸子朝伙计脑袋上敲去,你要是样样都会了,还在这里跑堂?早做老板赚大钱去了!伙计一想,也对,跟着山记总是没错的,近来因为跟着山记推出新菜品,秋月的生意也跟着愈发好了起来。
好嘞!伙计将帕子往肩上一搭,飞快的奔了出去,往西边香肴客栈而去。
这冰窖可不常见,整个信宁民间便只有两家饭馆和一家肉铺有,且都是小小的,用来存放一些冻肉冻菜。
山记花一百两银买空了喜来客饭庄的冰窖,那小伙计便奔去香肴客栈出了一百一十两,将香肴冰窖里的冰块全都定了下来。
第一百三十二章 略施小计收购秋月哪晓得,待第二日,佟松叫了马车去拉冰时,那香肴客栈的老板竟然反悔了。
手一摊,冲佟松道:对不住,山记金老板出了两百两,已经将冰全部买下了。
这算怎么回事?!佟松火冒三丈,昨日我们早早便定下了,你怎么一份冰卖两家?价高者得。
老板赚了钱,也不介意被佟松指责,退后两步,佟老板还是回去吧,山记叫马车去了,过会儿便来拉冰。
佟松一咬牙:我出两百三十两!这……香肴老板眉一拧,有些难以决断。
犹豫什么?佟松不耐烦,你刚刚不是才说了么,价高者得!我出价高,这冰块自然是归我了!老板摇摇头:唉,真不知道你们两家抢这冰做什么,待再过十天半个月,邑城河结了冰,那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关你什么事!佟松一撸袖子,我自有用处,你卖你的冰便是。
说着,又招呼身后的伙计:赶紧,将冰搬马车里拉回去。
佟松昨晚特意将后厨空出来一半,用木板与铁皮隔了,用作临时的储冰间。
山记已经买进了一批冰块,想来不日便要做那新鲜的吃食,到时候就按照老样子,派个人过去吃一吃,偷偷学师,回来秋月便也推新款出来。
看那山记如此舍得花高价买冰,想来这样菜品肯定能赚更多的银子。
这一次,他要垄断全部冰块,将那山记给比下去!现如今秋月与山记正是争得如火如荼,本来秋月远远比不上山记,可山记出事关门那几日,想念山记味道的客人都被秋月拉拢了过去。
这耽搁的几日,让秋月硬生生的做出了名堂来。
即便山记再开业,客流量也降低了一半。
慢着!就在秋月的伙计搬起冰块往外走时,绿筠也带着山记的伙计回来了。
这冰块我们已经买下了,佟掌柜,你怎么光天化日抢人家东西?绿筠冲佟松到。
佟松挑眼一笑:你买下了?姑娘说话可要讲证据,你问问老板,这冰块他究竟是卖给了谁!绿筠转头看向香肴的老板。
见老板点头,绿筠脸色顿时变了,一下气得满头冒汗,急急道:老板,做人可不能如此的不讲诚信。
说罢,顿了顿脚:罢了罢了,我们掌柜的说了,只要能买到冰块,花多少银子都无所谓,我出五百两!一句五百两,惊得香肴的老板与佟松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究竟是买冰,还是买琉璃水晶?竟出这么多银子!不过如此,更加让佟松决定这冰块他还非买不可了!我出六百两!佟松一咬牙,将老本也叫出来一半。
绿筠脸色难看,眼睛发青,瞪着佟松道:佟老板,这大冬天的你买冰做什么?这是故意与我们山记为难吗?佟松嘿嘿一笑:姑娘说笑了,都是开饭店的,怎么,许你们山记琢磨新菜,还不许我们秋月上新鲜菜式了?你……你们也有新菜式?绿筠慌慌张张的到,七百两!我出七百两!佟松没想到她竟然还要跟着加价,心一狠:八百两!价一喊,便见绿筠的脸一下子灰了。
向后退了两步,无奈道:佟老板,你厉害!说罢,一转身,便向外走,随口又冲身边的伙计道:走!我们去荣记肉铺!佟松得意的露出笑脸,一边签好银票后招呼伙计搬冰,一边也不落人后,赶紧往荣记赶去。
他铁了心,即便新菜色赚不到那么多钱,赔着银子也要压山记一头。
再说了,既然山记那边最高出到了七百两,怎么也能赚个千八百两回来才对!绿筠坐在马车上,见身后佟松竟骑着一记快马扬起尘土轻轻松松的越过了自己,那方向也是往荣记去的。
她连忙招呼马车夫将马儿赶快一些,只是套了车的马怎么跑不过那佟松,待绿筠到了荣记肉铺时,佟松正与荣记老板议价。
荣记肉铺的老板荣光华是世世代代做猪肉生意的,他这猪肉铺还是前不久刚从他过世的爹手里接过来的,卖的那是一个招牌。
而肉铺的冰窖专门用来冻猪肉,以便任何时候都有猪肉可以卖。
眼下,荣记也有百十来斤的猪肉放在冰窖里,一听来人要买冰窖里的冰,连连摆手:不成,你买走了冰,那我的肉岂不是臭了!佟松咂舌,真是个呆子:荣兄弟,我可是出三百两买你的冰块,你那些不新鲜的冻猪肉能值这么多银子?这不是银子的事!荣老板一本正经,做猪肉生意有做猪肉生意的规矩,我们家祖训便是不能糟蹋猪肉,再多的银子,我也不卖!见绿筠紧随其后也进了肉铺,佟松退了一步:五百两!荣兄弟,什么规矩是五百两买不下来?荣老板依旧摇头:不卖就是不卖,我要是卖了冰给你,让我家的猪肉发了臭,我爹得被我给气活过来不可!哎哟,大兄弟,你赚了这么多银子,你爹高兴还来不及呢!别犯傻了!佟松无奈,这荣光华怎么是个如此刻板的人。
绿筠看了一眼佟松,向荣光华道:荣老板,你是个有良心的人,我佩服你。
这样吧,山记买了你的冰,并且将你冰窖里的肉一齐买下来,如此你不愁糟蹋了猪肉,也赚了银子,岂不是两全其美?荣光华一听这话,舔了舔唇,犹豫了起来,半晌后,问道:那你多少银子买下冰块和猪肉?佟松没想到这小姑娘竟一下便把这荣老板说通了,皱眉眯着眼,旁观两人议价。
绿筠出手大气:佟老板给你五百两,我出七百两,猪肉我按原价的两倍买下来,你说个数吧!佟松见荣光华拿起算盘来算了半天,然后伸手一比:七百九十八两。
佟松几乎想笑,这荣光华注定了卖一辈子猪肉,子子孙孙都是卖猪肉的,没有出息。
这么大的单子,本是笔横财,却老老实实收个最实在的数。
佟松摇头,商人是实在不得的,要想实在便赚不了银子。
佟松有一千两的老本存在钱庄里,刚刚已经签了八百两的银票出去,还剩两百两,店铺里放有五百两的现银,他实打实也只能拿出七百两银子来。
可他又不想放过这个机会,就在绿筠开口的刹那,率先喊道:我多出一百两!并且我在秋月给你荣记肉铺做一个系列的菜品出来,强强联手,将你肉铺的招牌打得更响!佟松早看出来了,对付这荣光华须得冲着肉铺下手。
果然,荣老板一听,眼睛都亮了,忙点头:好好好!一言为定!佟松立马借了纸笔与荣老板签了约,又命人去秋月将银子取来,自己则去当铺里借了两百两银子,当场便将银钱交付了,招呼伙计把冰块和猪肉皆搬回去。
路过绿筠时,佟松意气风发:你们山记开错了地方,若出了信宁不管是去哪里兴许都能混个名堂出来,偏偏来了这儿,遇上了我佟松。
在信宁城里,只有秋月一家饭馆的牌子最响!……绿筠几乎是哭着回的山记。
金小楼见绿筠哭了,忙抚了抚她的背,将麟儿交到况如月的怀里,冲绿筠道:别哭了,一会儿你高兴还来不及,走吧,我们去秋月。
怎么会高兴!绿筠哭得鼻头红通通的,掌柜的你昨日才和我说,山记能不能争过秋月,就只看这新品做不做得出来了,你看重我,这才命我去买冰块,哪晓得,我……我这么不中用……金小楼噗嗤一下笑了:委屈你了,小绿筠。
快擦干了眼泪别哭了,你这事做得很好,走吧,和我一道儿收铺子去!绿筠莫名其妙,又晕晕乎乎,跟着金小楼上了马车又下了马车,到了秋月酒家时,一双眼眸还是肿泡泡的。
佟松见金小楼亲自带着一个哭唧唧的绿筠找上门来,面上假装不明就里,心里头却乐开了花,忙迎了出去:哟,这不是山记大名鼎鼎的金老板吗?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绿筠狠狠白了佟松两眼,佟松只当没看见。
佟老板这店里够冷的呀?怎么大冬天的,还放了冰块制冷降温?金小楼随口问到。
佟松一听这话,陪笑起来,语气却是掩盖不住的得意:这事实在是叫金老板不痛快了,只是我们秋月也需要冰块,没办法,这才和金老板抢的。
说着又行了个礼:金老板大人有大量,这事可别往心里去!秋月酒家里的伙计们皆看笑话似得盯着金小楼,一个个的眉开眼笑。
嗯。
金小楼无视那些仗人势的伙计,点点头到,我来这儿也不是为了这个,我们还是谈谈正事吧!正事?佟松皱眉,什么正事?金小楼不慌不忙,往凳子上一坐,慢慢道:自然是山记收购秋月的事。
你开什么玩笑!佟松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你想收购秋月?金老板,今日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吗?第一百三十三章 与众人作别去京城金老板,您这是气糊涂了吧?秋月酒家的伙计讥笑着出声嚷到。
秋月酒家里本有些食客,听见动静纷纷侧目看来。
金小楼不理会他人的目光,自顾自的说道:佟老板,此刻山记愿意出八百两买下秋月,希望你好好考虑一下。
八百两?真是做美梦呢!佟松冷笑,金老板,你这是来我秋月搞事情的吧?张口闭口说些不着边的话,你究竟想要做什么?金小楼缓缓一笑,气定神闲道:我是来给秋月一条活路的,八百两你不愿意,那我便出七百两。
周围的人皆笑了起来,这金老板怎么做生意的,连喊价要往高处喊也不知道?这还越喊越便宜了,难不成她这是特意来耍宝的?只是那佟松却折了眉。
他不信这山记的老板蠢成这个样子,如此行为定有原因,特别是见金小楼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令佟松心里头有些慌,总感觉自己掉进了坑里。
金小楼见佟松沉着脸没有说话,慢悠悠的接着道:佟老板不要考虑太久,我喊价只会越来越低的,别错过了机会。
佟松深吸口气,眯起了眼眸:那金老板你说说看,我若答应你有什么好处,若是不答应又有什么坏处?对嘛,你这才问到了重点上!金小楼笑嘻嘻,我听绿筠说,佟老板花重金将信宁冰窖里的冰块全都买了下来,不仅花光了老本,还向钱庄借了二百两银子。
说到这个绿筠就生气,恨恨的盯着佟松。
佟松没想到这金老板竟将他银钱的底细打探得一清二楚,对这桩本得意的事,再无得意,反而惴惴起来。
当着这么多伙计的面,他承认不得,只怕让他们知道秋月欠了债人心慌乱,只得含糊过去:金老板别绕弯子,有话便直说。
只听金小楼道:这大冬天的,花钱买冰块的蠢事怕只有佟老板才做得出来,这比金子还贵的冰块,佟老板又没有冰窖安置,你买回秋月里放着,没两日河里结了冰,那冰块便是白送也没人肯要。
山记此刻来收购你秋月,那是雪中送炭。
金小楼微抬起下巴,眸光注视着佟松,你若答应,拿了银子还清外债,还可以东山再起;若是不答应,那便是亏得血本无归,到时候只怕连伙计们的月钱也发不出来。
你……佟松嘴唇一颤。
秋月的伙计更是个个变了脸色,此刻再没一人能笑得出来了。
我买冰那是有新鲜菜式要推出来。
佟松嘴硬,此样菜式整个大周也没人吃过,我只要一做成了,还愁没有银子赚?只怕你做不成。
金小楼语气确凿,想来你要做的便是那油炸冰凌子吧?没错!佟松也不再藏着掖着了,你们家丫头自己嘴不严实,那法子已听到了我的耳朵里,就别怪我要来分这一杯羹!只可惜,这新鲜法子不过是我随口胡诌的,你秋月酒家做破了天也做不出来,这千两白银的冰块全都打了水漂。
这油炸冰凌子是金小楼根据油炸冰淇淋编出来的,不过她可没有告诉绿筠怎么做冰淇淋,具体的制作步骤也是东拼西凑胡乱说出去的。
按照绿筠透露出去的方子,自是怎么也做不出什么新鲜美味的菜品的。
你休想诓我!佟松面目狰狞,嘶吼一句,立马向后厨奔去。
他招呼秋月里最好的厨子,按照先前从绿筠那里传出来的法子,凿了一小块冰,碾成碎冰米,混了新鲜的牛奶和蜂蜜,搅拌好后,用和好的面粉团子包裹起来。
灶膛里加上柴烧成大火,见油热了赶紧下锅去炸。
只是待外边的面团炸焦脆了,里面的碎冰早化成了一包水。
反反复复试了数次,佟松终于是相信了金小楼的话,他的眼发红,也不知是厨房里的油烟熏的,还是给气的。
其实这油炸冰淇淋有个关键,那就是要先用面粉烤个小面包馕来,然后将面包挖开,将冰淇淋放在中间,再裹上蛋液下油锅里炸。
因为面包本就是熟的,大火短时间便能炸焦脆了,又保证了里边的冰不化。
不过这些,金小楼自是不会教给佟松的。
她优哉游哉的坐在外边喝着茶,只等着佟老板失败出来。
没过多久,便见佟松垂头丧气的走了过来,刚走到金小楼面前,神色又狠恶起来:是你!这一切都是你的圈套!金老板,你真是好手段啊,派个小丫头来将我们逗得团团转!佟松气极,你就不怕遭报应吗?!金小楼冷冷一笑:佟老板都不怕报应,我又有什么怕的?佟松心里一惊,随即又放松了下来,大春已经处刑,再也开不了口,自己做过的那些事,天底下不会有人知道。
直到此刻,绿筠才回过神来,原来这些都是自己掌柜的的安排,心头堵着的气终于散了,又一次佩服掌柜的心思巧妙。
再说了,佟老板若没起歪心思,又怎么会进了我的套呢?金小楼不过就是花了一百两银子去买了一趟冰,其余的事皆是佟松自己做出来的。
五百两。
金小楼嗓音冷硬,答不答应佟老板可想清楚了。
你!佟松气急败坏,好你个金小楼!一扭头却看见自家伙计皆忧心忡忡的望着自己。
如今家底空了,还欠了外债,不要说伙计们的月钱,还有郊外的一个农场每月有笔不小的支出。
唉……佟松长叹口气,他在信宁做了这么多年的酒家,一只是城里顶好的,这么多年来有多少酒楼饭庄被他挤压得毫无容身之地,没曾想今日竟在阴沟里翻船!我答应!佟松无奈,金小楼说得没错,答应的话还了债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若是不答应,债只怕越滚越多,到时候这酒家的价钱只会卖得更低。
不过五百两可不成,我要七百两!六百两。
金小楼喝了口茶,说到,这转眼便是月底,这个月的进项都在你那里,月钱还要我来发。
佟松咬了咬牙:好!……晚上,山记做了涮羊肉,将丫鬟小厮和几个厨子都叫到了院子里,还找来了长安,摆上两张桌子,大伙儿一齐吃。
因左边的厢房出过人命,如意那间屋便一直用铜锁锁着,此时绿筠面对着那屋子坐,白茫茫的水汽从锅里扑腾而起,熏得她眼前濛濛的。
绿筠胆子小,始终有些害怕,一边吃着从锅里捞起来的羊肉卷,一边往金小楼身边挤。
金小楼看出了端倪,伸手抚了抚绿筠的背,忽然开口向众人道:明日我们便要启程去京城,这山记按照之前的约定,将交还给如月姐。
金小楼话音还没落,除了长安,其余人皆惊得停下了筷子。
怎么,怎么这样着急!况如月差点站了起来,不是说至少要待上个一年半载吗?再说了,这桂枝还没找到……是呀,这刚刚收了秋月,两家一起做,掌柜,你不在,就我们几个怎么行!一个小丫鬟也附和着。
那秋月本就是仿着我们山记做的,收过来了几乎不用改动什么。
金小楼柔柔的笑了笑,今晚我会写张方子交给如月姐,你们几个既比我聪明,又比我能干,一定能将山记做的更好!至于桂枝……金小楼神色暗了暗,不论我身在哪里都会一直找她的。
绿筠忽地伸出了手,一下拉住了金小楼:掌柜的,绿筠本就是个孤儿,若你不嫌弃,便带着绿筠一起去京城里吧!绿筠从小便在各种场合里谋生计,见惯了各样人的冷眼,也是受了不少苦的,只有这金老板是真真实实对她好。
对她好的人,她不敢忘,她想报答。
绿筠别的不会,最不怕吃苦,掌柜的乍去京城不带着个丫鬟,什么事还得自己亲自做,若绿筠跟了去,多少也可以帮着些。
绿筠眼眶也红了起来,鼻子酸酸的,说到后面嗓音听起来瓮声瓮气。
说得哪里话!咱们掌柜的去京城怎么会吃苦!况如月作势白了绿筠一眼,掌柜的只会有源源不绝的荣华富贵!呸呸呸!绿筠忙转身冲着外边呸了三下,是了,绿筠想跟着掌柜的去京城里享福去,见见大世面!哈哈哈。
大家伙儿一起笑了起来。
好。
金小楼点点头,那我便带着你,我们一块儿去京城里见识见识。
绿筠开心得耳朵都红了,一个劲的点头。
况如月仍旧舍不得:眼看着便要过年了,此去京城只怕多少也得耽搁两三月,要不过了年再走吧?金小楼摇了摇头,她答应了高琅要尽快赶去京城,将乌黎草送到皇上那里去,为了山记已经耽搁了两日,不能再拖延了。
其实高琅完全可以仅让长安跑一趟,特意将金小楼送去京城,不过是求一份心安,信宁离乌黎江不远,若战事一旦扩大必定首先遭殃。
而京城是天子脚下,又有高琅自己的人接应着,想来会让金小楼过得更好。
金小楼自然清楚高琅的意图,她本就要去京城,只是时间早晚而已,她愿意眼下走这一趟,让高琅安心。
只是从信宁到京城路途迢迢,金小楼来这里的第一个年,只有在路上过了。
这么远的路,日日在马车上,也不知麟儿吃不吃得消。
当天夜里,金小楼挑灯将自己记得的各种快餐店里的菜式都记了下来,又详细的写好了做法,一晚上僵直着背脊坐着,脖子都跟着疼。
待终于写好了仰头一望窗外,天色已经开始泛明了。
替麟儿盖好被子,推开窗让凉风吹了个精神,窗外对面的一排屋檐上停落了数只灰雀,听见响动小灰雀扑棱翅膀一齐朝着青空飞去。
金小楼将菜谱交给了况如月,绿筠早已经收拾好了路上要带的东西,长安骑着马,等候在山记店门外。
金小楼与众人一一道别。
况如月最后亲了麟儿一口,伸手抚了下金小楼熬夜熬出来的乌眼青,最终还是将人送上了马车。
马儿嘶鸣一声,车轱辘缓缓转动。
金小楼抱着麟儿,与绿筠坐在燃了暖炉的马车里,踏上了去京城的路。
第一百三十四章 初入虹园遭人冷眼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金小楼这一路自是行千山,过万水,待马车行到京城郊外时,日辰已过了三月,正是春寒料峭时。
细雨纷飞,梅颤枝头,金小楼掀开幔帘透过打开的车门向外看去。
高耸的城墙就在眼前,像是一排身穿精钢铠甲,手执长剑的巨人,巍巍然站立着,任凭千百年的风吹雨打,毫不动摇。
京城比信宁大三倍不止,仅这城墙也比信宁高出一倍有余。
遥遥望去,只觉即将进入一个摸不见底的深洞之中。
这一路上三个月,成日的坐在马车里也无事可做,金小楼将在邹老先生那里看过的医术统统誊写了下来。
亏得金小楼从前是习惯了背书的,特别是考前突袭,两晚上几乎能背下一整本书来。
不过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光记在脑子里只怕记着记着便忘了,规规矩矩写在纸上,又糊了个封面,写上《千金要方》四字,勉强算是做了本书出来。
书里记录的皆是些寻常的病症,统共也没几个方子,不过效果都是极好的。
刚上马车时,麟儿不习惯这连日的颠簸,吐得小脸发白,又吃不下东西,多亏了金小楼拿了治晕眩的方子,采了草药来细细熬成喂麟儿喝下,这数月麟儿不仅没瘦,反而长胖了一大圈。
娘……亲……身后,奶甜的嗓音传来,有小手扯了扯金小楼的衣角。
麟儿早慧,如今十来个月,已经会开口说些简单的词汇了。
说得最多的,便是娘亲姨姨叔叔还有吃饭饭。
果不其然,下一刻,麟儿已经撅起了嘴,一边往金小楼怀里钻,一边嘟囔着:饭饭……真是个小吃包。
金小楼将麟儿往臂弯里一扯:再往胖了长,娘亲可就抱不动你了!娘亲……不抱……叔叔,叔叔抱。
麟儿一笑,露出小小一排萌牙。
绿筠也跟着笑了起来,揪了揪麟儿嘟起来的小脸蛋,冲他道:麟儿乖,我们马上便到京城了,等到了京城里呀,有数不清的好吃的等着!我们再坚持坚持!说话间眼眸一闪,绿筠向金小楼问道:掌柜的,我们到了京城住哪里去?金小楼也想过这个问题,当初为了收购秋月,金小楼几乎花光了所有的银子,这一路上的吃喝全是靠的长安。
待到了京城须得想办法立足才是。
金小楼还没回话,马车外,长安倒是耳朵尖,听到绿筠的话,已经抢先答道:绿筠姑娘不用担心,我已替你们安排好了庄子,就在城西积水巷左近,背靠翠山,前临庆湖,保管姑娘喜欢。
绿筠大惊得张大了嘴巴,吓得麟儿咕唧一声将头埋进了金小楼的脖颈间,喃喃道:姨姨……吃麟儿……哈哈哈。
金小楼笑得开怀,捅了捅绿筠,快把你的大嘴收起来,都把麟儿吓着了。
绿筠这才赶紧闭上了嘴,又有些忐忑:那高公子究竟是什么来历,怎么,怎么如此的阔气。
绿筠自然不清楚高琅的身份,但她知道京城里西贵东富,能在城西有个庄子的自然不是寻常的平头老百姓。
金小楼早当绿筠是自己人,此刻她问起来,自然也不隐瞒,径直将高琅的身份如实的说了。
这下绿筠的嘴巴大得能吞下金小楼的脑袋了。
大周自有规矩,太子即位后,其余皇子方可受封爵位,赏赐府邸,出宫另居。
眼下皇上在位,皇子自是一齐住在宫中的,这高琅的庄子应是自己私下里买的。
皇子成年后,多有私下里买庄子宅子外宿的习惯,也无甚大碍。
高琅这处庄子是以他的老师钟太傅的名义买下的,因高琅一直作傻,这庄子也便闲置着,只是取了个名字称虹园,收了些下人看顾着。
待到虹园门前时,午时刚过,一马车的人皆饿得肚子咕咕乱叫。
绿筠率先跳下了车,一边扶金小楼下来,一边按捺不住的探头冲那虹园张望。
面前是一个玲珑别致的小门楼,门前一左一右蹲了对石狮,雕琢精细,栩栩如生。
一位身穿绛紫色长衫的女子,正亭亭站立于门楼前。
那女子模样清丽冷艳,气质出尘,看着不像是寻常的小丫鬟,一见长安立马扬眉笑了起来。
本是冰凉凉的面容,这一笑起来便如同迎风拂面的水仙,倒也惊艳。
老早便飞了信说回来,这年都过完了,也不见你的影子。
女子浅笑着飞眼,这些年,不仅别样没长进,我看你纵马的本事更是落了不少。
长安挠头一笑:好你个小南阳,光顾着取笑我了,有本事咱俩去林场里跑上一圈,让你心服口服的叫哥哥!说罢,长安忙回头,迎金小楼往前走:这南阳是从小跟着七爷的,现下虹园也是由她看顾着,小楼姑娘,你有什么事皆找她便可。
金小楼点了点头,冲南阳礼貌的唤了一声:南阳姑娘好。
长安摆手:你别对她这么客气,她这人可难缠得紧,嘴上最是不饶人,你就把她当个小丫鬟使劲的使唤便是。
南阳却仿佛是没见到眼前的两个大活人一般,只是冲长安一扭头:好哇,你就这么欺负我吧,等爷回来,我可要告你的状!话音一落,已自顾自的往园子里走了。
长安尴尬一笑:姑娘别介意,她就是这样,被七爷纵得不成样子,不过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心肠可好得很。
金小楼轻轻一笑:不介意。
然后伸手从包袱里取出一个小盒子来,交给长安:这乌黎草你赶紧送进宫里去吧。
这才是匆忙进京的要事,这都三个多月过去了,也不知皇上的病怎么样了,只期望还有医治的可能。
长安接过了盒子,他自然知道此事要紧,连饭也不吃了,颔首转身便又上了马,只是冲门前站着的一众小丫鬟道:好好照顾小楼姑娘,若姑娘有丝毫的不如意,唯你们是问!是!一众丫鬟盈盈屈膝行礼,长安扬起马鞭便走。
什么心肠好!我看她就是瞧不上我们,掌柜的,你没看她便连眼角也不往我们这边转!绿筠气得不行,待长安一走,便出声抱怨。
金小楼忙安抚她:所以终归得自己有立足的本事才是,否则终须仰人鼻息。
绿筠,待吃过了午饭,稍作歇息,你便去外边问问这京城的铺子是怎么个价位。
嗯!绿筠点头,掌柜的有本事,在信宁能将山记开得火热,在这京城肯定做得更好!毕竟京城人多,有钱人更多!两人笑着,随丫鬟往园子里走。
一入园,便见假山逶迤,亭榭隐约,棠林梨雨,竹影摇曳,好一番宜人的景致。
这布置园子的人也是用了心思的,移步换景,令人心旷神怡。
一个名叫问梅的大丫鬟引着他们一路向西,穿过洞门,绕过一池春水,朝池北的藕香榭里进。
藕香榭门前摆了盏云母屏风,屏风后是张八仙桌,看这模样应是用膳的地方。
布置得精巧不说,屋中窗户比寻常的大上许多,坐在桌前从窗外看去,正好可以看到一池枯荷。
若是夏日想必景致非凡。
金小楼抱着麟儿,与绿筠刚一坐下,便有丫鬟上来添茶。
绿筠心直,抚了抚肚子冲上茶的丫鬟道:先上些吃的吧,我们都饿极了。
那丫鬟却不答绿筠的话,侧目瞧了绿筠一眼,将刚上的茶端起来往门外一泼,竟端着茶壶走了。
这是什么意思?绿筠气得脸一下便红了起来。
那小丫鬟走到一半,扭头回身过来道:姑娘不是不愿喝茶吗,那我便撤走了,别碍着姑娘的眼。
说罢提脚便走。
绿筠仰头去看旁边站着的问梅。
问梅垂下眼眸,微微躬身,恭敬的回道:小丫鬟没有规矩,姑娘别往心里去。
还请姑娘看看园中景致,坐着稍等,不时便可以用膳了。
只是这一等,便等上了一炷香的功夫。
眼看麟儿饿得小脸皱成了一团,金小楼也待不住了,站起身冲那问梅客客气气的道:问梅姑娘,请问我们还要等多久?这眼看着日影西斜,岂不是快用晚膳了。
正是的。
问梅面上仍旧是恭敬得很,姑娘正是要等到晚膳的时辰。
说罢,又缓缓道:我们园子里有规矩,过时不食,姑娘既然已经错过了午膳,即便饿晕过去,也得等着晚膳再吃了。
怀中的麟儿再受不了,呜哇一声哭了起来。
金小楼拍了拍麟儿,又拉住了想要上前理论的绿筠:走吧。
掌柜的!她们欺人太甚!我们可是高……那个七爷请来的,怎么也算是客,这天底下还有如此的待客之理吗?绿筠气得本想直呼高琅大名,一下想到他的身份,又舌头打结。
金小楼不想与她们争论,抱起麟儿便往外走。
绿筠狠狠瞪了那问梅两眼,忙跟了上去。
只是等金小楼即将出园门时,身后一道嗓音响起:站住!金小楼回头,见来人正是那个南阳。
你这是要走哪里去?南阳走到金小楼跟前,微抬着头,几乎是用鼻孔对着两人。
第一百三十五章 自力更生立足京城绿筠一抿唇:你来得正好,我们可是园里的客人,没听长安让你们好好招待我家掌柜的吗?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南阳冷笑:客人?客人我见得多了,像你家掌柜的这么不要脸的倒是头一回碰到。
你说谁不要脸!绿筠脖子根都红了起来,我看你才不要脸!要脸?若是要脸又怎么会不自知身份,用尽了手段来勾引我们七爷?南阳讥笑到,你这种女人,扔进北边的野窑子里去,也没人瞧得起!也就是那些男人会受你蒙骗,不过眼下你既然到了我的跟前,就别想再进一步!南阳冷下声来,把手里的孩子放下,你可以走了。
此刻金小楼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与这南阳素不相识,一来便对自己如此敌意。
原来全是为了高琅。
金小楼睬也不睬那人,抱着孩子径直转身便走。
站住!南阳双眉一立,对金小楼的态度极为气恼,见金小楼不理不睬,更是恼怒,我命令你站住!直到金小楼走出了园门也没停一步。
临出园子,绿筠倒是回头冲南阳翻了个白眼:命令?我们又不是你家丫鬟,凭什么听你的!说罢,两人再不回头。
问梅凑上来,向南阳道:姑娘,要不要喊两个人将她们绑回来?南阳看着越来越远的身影,摇头道:不用,她们还以为这京城里是那穷乡僻壤?随地都有萝卜玉米可拔?让她们去外边吃够了苦头,到时候还得哭着回来求我!问梅点头:那时候,只怕姑娘叫她们往东她们便绝不会往西了。
哼,她们图的莫过于权势和金钱,让她们知道这园子不好进,我不信她一个没成亲的女人还能自个儿养儿子,花些钱,那孩子便也能要回来了。
南阳眸光一凌,唇角勾起笑意。
……京城最繁华的玄武大街上,两边屋檐鳞次栉比,各行各业应有尽有,看得金小楼与绿筠是眼花缭乱,这店铺比信宁不知多了多少。
街上行人更是川流不息,做生意的商贾,挑小担的走贩,乘坐轿子的大家眷属,甚至是走街串巷的说书人,三教九流无所不备。
这繁华程度金小楼直觉得比起现代的商业圈有过之而无不及。
更令她震惊的是,停脚不远处一家二层小楼的店铺竟挂着一个德记的招牌,里边与自己的山记几乎一模一样。
绿筠拉扯着金小楼的袖子,一个劲的大叫:掌柜的,掌柜的!怎么,怎么这里有人开了山记!金小楼无奈点头:京城之大,无所不有,想来是有人在信宁见识过山记,抢先一步,来了更热闹的地界仿造着开了一家。
那德记门前客人络绎不绝,生意比山记不知好上多少。
绿筠看得心肝抽着疼,这白花花如流水进账的银子,要是能进掌柜的口袋里那该多好。
只是眼下,自家掌柜的仅有不足十两银子在身。
金小楼找了家没有招牌,只插了张酒旗的酒肆进去,叫了些简单的吃食,打算先填饱肚子再说。
刚坐下,绿筠已忍不住打探起来:小哥,你们这儿这么大,生意这样的好,一间铺子租一年,得花不少银子吧?店小二一边替他们上菜,一边叹道:那可不是,起码千两起,年成好的话还得跟着往上涨呢!绿筠听得咂舌,那店小二接着道:看二位这是头一回来京城吧?想在城里看铺子?绿筠没曾想这店小二眼睛这样厉害。
金小楼倒是不奇怪,这大铺子里的小二,成天招待数不清的人,只要不太笨,自然练就了火眼金睛的本事。
是呀,我们刚从信宁来的,想着能盘间铺子下来做生意。
绿筠答到。
嗨,一听你这话就外行了。
店小二已经上好了菜,却没急着走,站在了一旁,这热闹街巷里的铺子都是不卖的,只能租,你可知道这些铺子都在谁手里的?随便说一个出来都吓得死你!再说了,即便是租,也只租熟人,像你们这样从听也没听说过的地方来的,就算是有钱,想要租下个铺子,也比见皇上的面还难!比见皇上还难?绿筠吓得白了脸。
店小二哈哈一笑,随手放了盏酒碗在桌上,手一倒,便满上了一碗酒:这碗酒水算我送两位姐姐的。
说罢端着壶向旁边桌窜去。
这可怎么办好?绿筠愁得不行。
金小楼喂好了麟儿,自己又痛痛快快吃了一顿,看着金小楼吃的酣畅的模样,绿筠不自觉的放宽了心,问道:掌柜的,可是有主意了?金小楼摇头:没有。
绿筠刚刚端起来的碗又放了下来。
金小楼接着道:吃饱了再想办法,总之天无绝人之路。
话音刚落,便听隔壁那桌攀谈起来。
一老一少两个男人,看装扮皆是读书人。
老的那个胡子一捻:我早说那七皇子的命格能颠倒乾坤,绝不会是个痴傻的,怎么样?眼下我可说准了,他如今不仅不傻,还打了场漂亮的胜仗!少的那个连忙点头:先生真是活神仙,求先生再给我算算,我今年春闱是否能中?老先生闭上了眼,手一伸,少的连忙摸了银子往他手心里放。
刚一放下去,老先生便道:你这是子午双包的贵命,秋闱中不中不要紧,你今年必有贵人相助,若是抓住了那便是绵绵不绝的富贵。
贵人?怎……怎么抓住?少年面色大喜,红光满面。
老先生又将手一伸,那少年忙拿起银子往他手里放。
只听那老先生缓缓道来:端阳日,慈恩寺,化水桥下去寻。
这句说完,饶是那少年再怎么问那贵人的年龄,哪怕是性别,老先生也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金小楼在一旁听得好笑,既是问春闱想必已经中了举,没想到这举子竟也如此迷信,病急乱投医,不好好看书,去占卜问卦。
不过听见高琅打了胜仗,心头倒是颇为宽慰。
只是金小楼没一会儿便笑不出来了,平平常常一顿饭,在信宁怎么也花不了一两银子,可他们这一顿足足吃了五两。
身上本就没什么钱,这一顿饭便花了一半。
看来我们得赶紧找到赚钱的法子才是,本以为十两银子怎么也能过个十天半月的,不成想按我们这整日吃馆子的速度,三日也不够。
金小楼抱着麟儿往街道上走。
绿筠赶紧道:掌柜的,我去找活儿做,这街上这么多的馆子铺子,怎么也要招丫鬟伙计的,我自小做惯了这些,该是很容易找到!眼下别无他法,即便开馆子也得本金才行。
金小楼只得点点头:我们一道儿去。
两人连问几家,都没有缺人手的,好不容易见到一家正在招工,金小楼忙进去询问。
那账房看了眼金小楼,又看了看绿筠,见两个女子还抱着个孩子,首先便摇了头。
绿筠都要哭了:先生,我什么都能做的,能先给个安身之处也行。
听到此,那账房眯起了眼:你们是从外边来的?绿筠点点头。
那,可有保人?账房问到。
绿筠摇了摇头:保人?什么是保人?账房笑了:小姑娘,你们这是从哪个穷乡僻壤里头出来的?保人是什么都不知道?在京城里做工是需要有人作保举荐的,不然我怎知你什么来历,岂敢轻易用你?若没有保人,是没有哪个店敢招你们的。
这……这可怎么办……绿筠红着眼眶看向金小楼。
金小楼还没说话,只听那账房犹豫片刻,又道:也不对,有那么一些也是不用保的,既然你们什么都能做,倒也可以试试。
绿筠欣喜起来:真的?那太好了,请问是哪些不需要保人的?账房伸手往外一指:喏,看到对门儿那条巷子了没?沿着那巷子一直走下去,穿过一条河,河对岸沿着河边的那一片就是了。
……玄武大街旁边,阅微巷北面,户部尚书纪罗豫府内。
你看看你看看!一个朱钗满头,身着华服的妇人,扭身坐在了书桌旁。
她身形微胖,一脸的富态,此刻柳眉倒立,杏眼微睁,一副怨怒的模样。
早早给你说,将你与那七皇子的婚事定下来,你死活不乐意,傻?你嫌他傻?我看傻的是你!那妇人伸手狠狠点了面前趴坐在桌前的女子额头。
女子十七八岁,容貌端丽,不耐烦的将母亲的手给挥开了:哎呀,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了,那傻病能说治好便治好?说不准什么时候还会再犯呢!我看这整个京城里,没人愿意嫁给他!哎哟,我的傻女儿,外头可都传遍了!这七皇子不仅治好了傻病,还在乌黎江边大败南夷,皇上高兴得都起身下了床了!妇人一副恨女不成器的模样,当今太子顽劣,五皇子出身又低,他这一好将来必成大事!见女人仍旧是一副不上心的样子,妇人急得拍了拍桌子。
你可知,隔壁朱侍郎家里那位,今日一早便带着她那小女儿进宫见皇后去了!第一百三十六章 让琳琅坊起死回生金小楼与绿筠站在金阑巷前,半冻结的河面寒光泠泠。
两人的面色却比河面更冷。
那账房真不是个好东西!绿筠唾了一口,又扭头冲金小楼到,掌柜的,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先找个客栈住着,等长安!长安肯定会妥善安顿好我们的,到时候再慢慢想办法不迟。
绿筠紧紧皱着眉,只想拉金小楼快走。
这金阑巷名字好听,却是勾栏瓦舍聚集之地,沿巷的尽是些卖艺杂耍的人不说,还多的是妓馆。
是下流之地。
他说得没错,也确实只有这样的地方才不需要保人了。
金小楼没有动。
顿了顿,她接着道:长安始终是要离开京城,去乌黎江的,他要陪着高琅。
那虹园全是南阳做主,即便长安在时,南阳容我们一时,待他一走,我们也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那怎么办。
绿筠愁到,再怎样也不能在这种地方找活儿做呀!金小楼看着金阑巷里来来往往,穿着艳丽的女子,忽然间灵感一闪。
怎么不能了?金小楼冲着绿筠灿然一笑,我看这地方挺好的!说罢,抬脚便往巷子里走。
巷子里的人对金小楼与绿筠两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女子皆是奇怪,纷纷侧头回望。
绿筠本就脸皮薄,还没走上两圈,整个人都红透了。
没一会儿,便见前边不远处的勾栏里搭着个戏台,表演还没开始,戏台下已零零散散的摆好了桌椅。
若是要去前边坐着看,则需要买看票,随票附送一叠瓜果小吃,一壶茶水。
后边拦起来的一小块空地上可以任人驻足观看,待一个节目表演完后,会有小厮拿着铜罐挨个讨钱。
至于给不给,便看客官自觉自愿了。
金小楼将麟儿交给绿筠,自己走过去向摆椅子的小厮攀谈了两句,很快便将这勾栏的情况了解了个大概。
这家名叫鼎丹社,是京城里一顶一的班子,不仅有寻常歌舞表演,还有射箭、杂技、驯兽等等演出。
鼎丹社平日里每三天演出一回。
每回开演前底下的坐席已是全都订满了的,外边站的更是人山人海。
那这金阑巷仅这一家戏班子吗?金小楼向那小厮问到。
小厮连连摇头:前几年鼎丹社刚来京城时,这里的班子还是遍地开花,最少得二十来家,现如今倒的倒,走的走,目前就只剩下鼎丹社、流苏阁和琳琅坊三家了。
其余的,便皆是些行院妓馆。
不过呀,我看那琳琅坊也撑不多时了。
小厮话匣子打开便收不住,前些日子,琳琅坊里的头牌玉素姑娘被流苏阁给撬了过去,那琳琅坊里头的姑娘本就不多,眼下又少了个台柱子,只怕没几日也要关门大吉。
至于鼎丹社与流苏、琳琅坊又有所不同。
鼎丹社演出内容更多更广,在外边露天的搭了个棚子,取名牡丹棚,演出皆在棚子里,后边的店铺成了后台,专供演出和伺候的人居住;而流苏与琳琅则多的歌舞,也没有外搭的棚子,表演都是在阁子里的。
金小楼问了个清楚,心里有了数,略一思量,便领着绿筠往后首边的琳琅坊去。
琳琅坊在金阑巷尾,地理位置并不优越,却是独独接挨着河边的,坊子前门在巷子里,后门外连着一艘画舫小船。
此刻琳琅坊还紧闭着大门,金小楼上前两步,将那门给敲开了。
开门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大爷,穿一身灰袍,花白的胡须。
金小楼冲那人行了个礼,开口便要见这琳琅坊的老板。
老大爷摆摆手,指了指门边贴着的告示,金小楼这才看见,那告示上说琳琅坊暂且歇业,老板娘夏姑回乡下养鸡去了……看到这告示,金小楼真是脑子一跳,不知怎么的,莫名的对这个夏姑有些期待。
于是忙问那老大爷乡下是指哪里。
老大爷耳聋眼花,好半天才比划清楚了,伸手一个劲向外指:京郊!灵水村,夏姑的家就在那里。
眼看天色还早,金小楼二话不说便要出城去灵水村。
绿筠本也是要跟着一起去的,可金小楼估计着,长安将乌黎草送进宫后肯定会回一趟虹园,为了让长安安心,金小楼便让绿筠回去一趟。
金小楼交给了绿筠一些银子:你不用进去看南阳的脸色,在外边等一会儿,见到长安告诉他我们一切都好便是,你就说,就说我们打算盘下一个店铺,一定能做得比山记更好,叫他放心。
今晚你便去我们刚刚从玄武大街出来那巷子,左手边第二家客栈里住一晚,我看那客栈还不错,你就在那儿等着我回来。
与绿筠作别后,金小楼抱着麟儿,叫了辆马车直奔灵水村,没一会便到了。
一下马车,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连绵的青灰色瓦棚,乡间阡陌交通,略一临近便听得咕咕咕的鸡鸣声不绝于耳。
金麟儿被这一阵一阵的鸡鸣逗得眼眸大睁,圆溜溜的像是白水银里养着的两丸黑水银,小嘴嘟起来,也学着鸡鸣声,咕咕咕咕的叫个不停。
两人刚一进村,金小楼便见一众数十个女子,人人手里提着装有谷米与碎菜叶的木桶,往瓦棚的方向走,想来是给鸡喂食去。
金小楼忙赶了上去,向她们问是否认识夏姑。
哪知,那当先的一个年纪几乎与金小楼差不多大的姑娘站了出来,一脸疑惑的望着金小楼:我便是夏姑,我可认识你吗?金小楼怎么也没想到这夏姑竟这样小,她本以为怎么得也该和鹤娘差不多年纪。
略微怔了一瞬,金小楼赶紧上前去:不认识的,不过我有法子令琳琅坊起死回生。
夏姑忽地笑了起来,将手里的木桶交给身后的姑娘,招呼她们继续去喂鸡,自己却停在了原地,冲金小楼道:姑娘,你以为我不想让琳琅坊继续开下去吗?那可是我的心血。
她顿了顿,接着道:说句不好听的,看你年纪轻轻,只怕没见过多少世面,在这京城里做生意可不比你与你家姐妹争一串朱钗,一副耳坠子。
京城里多少权贵,多少滔天的势力,前有狼后有虎,可不是耍耍嘴皮子这么简单的事。
金小楼点点头:我明白的。
你不明白。
夏姑提高了嗓音,我手底下十来个姑娘,十来张嘴,是每日里都要吃喝拉撒的,琳琅坊入不敷出,我可耗不起,正好眼下德记要扩农场,需要鸡肉供应,我揽下了这桩差事,已经起死回生了。
金小楼没想到那个德记竟然连农场的模式也照搬了过来。
说来你也许不信,那德记是仿的我开的铺子山记。
金小楼缓缓到,德记铺子里有的每一个菜式,我都会做,他们没有的,我也会做。
怎么可能!夏姑哑然失笑,你可知那德记的背后是谁?见金小楼摇头,她便接着道:那可是太子殿下身边的新贵红人,和广坤的家眷金夫人开的。
金小楼总算明白这德记怎么学自己学得这样像了。
信宁知县和正义儿子和广坤的夫人,金小桃,正是我的表姐,我叫金小楼。
金小楼回到,山记是我在信宁开起来的,金小桃将一切都照搬了过来。
不过。
金小楼笑了笑,我会的可不止开饭店这一样,夏姑,你若愿意相信我,我不仅能让琳琅坊起死回生,还能让它风靡一时。
夏姑皱着眉犹豫了许久,直到那些姑娘提着空木桶从瓦棚里出来了,这才扬起声音冲她们道:杀六只鸡来,今晚小楼姑娘要为我们做桌德记佳肴!然后,有转回头冲金小楼道:有没有本事,先看看能不能将你说的德记菜式做出来吧。
金小楼点头,当下便抱着麟儿进了厨房。
扯了块布兜把麟儿背在背上后,鲜宰杀的鸡便送到了案板上来。
因为没有提前发面做成面包,汉堡也就做不成了,不过金小楼和了面,擀成薄薄的面皮烙好,又切了鸡胸肉丝加上酱油、胡椒粉和一点点白酒腌制后,用油炸香了。
再切黄瓜和白菜丝加上煎得金黄的薄鸡蛋,和鸡肉一起卷进饼里,做了一个简易版的鸡肉卷。
剩下的鸡肉,取下鸡翅和鸡腿来,分了椒盐、蜜烤和香辣三种口味,皆焗烤了装盘。
其他部分切成块做了鸡排和鸡块,又去地里挖了一簸箕的土豆,做了奶香土豆泥和薯条。
因为地里没有番茄,金小楼便用蜂蜜调了酱汁来代替番茄酱。
金小楼在山记将这些鸡腿鸡块的吃得有些腻了,她早早的捡了两个红薯,连泥带土的埋进灶膛的柴火下。
此刻菜做好端上了桌,灶膛里的火熄灭了,金小楼拿火钳将红薯夹了出来,滚烫的红薯令金小楼连吹带呵,好半天才剥开了皮,露出黄融融的芯子。
轻轻掰开来,一人一口,点点的送进自己和麟儿的嘴里。
大冬天吃暖烘烘的红薯最是舒服,麟儿更是高兴得手舞足蹈的。
两人吃得正高兴,厨房的门被人推开,夏姑眸子亮闪闪的走了进来,刚一站定,便冲金小楼道:我叫夏莲蓬,看模样,我比你稍大上一点,你叫我莲蓬姐便是。
金小楼忙站了起来,一手抱着麟儿,一手捏着红薯:莲蓬姐可是信我了?夏莲蓬点点头:你做的鸡块比德记的好要好吃上许多,姑娘们都称赞不已。
她往前走了两步,眼眶因激动而有些泛红:能等到小楼姑娘,真是琳琅坊的福气,希望……希望真能得偿所愿,不说风靡京城,能带着我的姑娘们在金阑巷活得下去,我已满足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夜半敲门大倒苦水当下夏莲蓬便将金小楼介绍给琳琅坊的姑娘们。
也向金小楼细说了琳琅坊的情况。
这琳琅坊是二十年前夏琳琅在金阑巷里办起来的,在没有鼎丹社之前,琳琅坊一直是金阑巷里的香饽饽,坊子里的姑娘们更是歌舞俱佳,曾引得宫中贵人也倾神向往,算是京城里老牌子的歌舞坊了。
而夏莲蓬是夏琳琅在荷花池莲蓬丛下捡拾到的弃婴,自小跟着夏琳琅在坊子里莺歌燕舞中长大。
她年纪虽轻,却早看过了风月场所里的种种,在夏琳琅得病死后,夏莲蓬便一手接过了琳琅坊,也将这坊子办得火热。
只是几年前,鼎丹社横空而出,流苏阁又后来追上,这才逼得琳琅坊没了路可走,一日日的落没了下来。
当初琳琅坊里最红的姑娘便是玉素,不仅人长得绝色,舞姿更是动人心魄,在琳琅坊落魄的日子里,几乎全靠她一人将整个坊子给撑了起来。
良禽择木而栖,玉素如此的优秀,自然不甘一直在琳琅坊里沤着,前几日待她一走,琳琅坊便门可罗雀,彻底的垮了。
夏莲蓬将面前的十来个姑娘一一介绍给金小楼认识。
只是这一时半会的,金小楼也记不全,只记得最为夺眼的两个,一个叫潮衣,一个叫姜蝉。
潮衣生得秀美,眉眼舒朗细腻,用现代的话说,是清纯挂;而姜蝉小巧玲珑,看着楚楚惹人怜。
姑娘们在这灵水村里,除了夏莲蓬外,皆是两人睡一屋。
因金小楼带着麟儿,怕吵着别人,也怕别人吵着孩子,夏莲蓬让本来睡一屋子的两个姑娘分别挪去了其他屋里,空了间房子给金小楼住。
夏莲蓬答应金小楼,明日一早便跟她一同回京城,重开琳琅坊。
夜里,金小楼抱着麟儿睡得正香,却被忽然响起的敲门声惊醒。
燃了油灯,披上衣袍,金小楼打开木门,发现姜蝉正站在外边。
冬日夜里风凉如刀,姜蝉本就小小一个,身材纤细,模样可怜,这站在瑟瑟寒风中的样子,简直叫金小楼不忍看,赶紧将她迎进了屋:姜姑娘这深更半夜的来找我,是有什么急事吗?一听这话,姜蝉抽抽噎噎的竟哭了起来,两颗明珠般的眼泪挂在长长的睫毛下,任金小楼是个女人,看了也直心疼,恨不得上前去亲手替她擦去了泪珠。
姑娘见笑了,叫我姜蝉便是。
姜蝉哭唧唧的说到,我不比姑娘出生好,从小不愁什么,金尊玉贵的养着。
我一出生便没了爹,娘带着我和哥哥改嫁给了一个瘸子,新爹爹爱喝酒,一喝多了便拿着棒子打娘和哥哥,他……他不打我,却爱将我拉进黑屋子里……金小楼浑身一抖,她不清楚姜蝉大半夜的为何突然来找自己这个几乎陌生的人倒苦水,不过听着实在可怜,见来人又哭得伤心,也开不了口让她回去,只好安慰她道:我也并非什么富贵人家的姑娘,我一出生不仅没有爹,也没有娘,虽……虽没有禽兽的爹爹,但其他的也与你差不多,吃不饱穿不暖是寻常,挨打挨骂也最自然不过。
姜蝉点点头,泪水一涌而下,没有理金小楼的话,自顾自的接着说自己的身世:后来,家里实在穷得揭不开锅,娘为了养活哥哥,这才将我卖进了歌舞坊里。
那时候我已经十二岁,坊子里演歌舞的姑娘都要从五六岁便开始学,我唱不了歌,跳不了舞,只能以色侍人,直到后来遇到了夏姑。
姜蝉缓了口气,接着道:夏姑便是夏琳琅,待夏琳琅死后,我们才开始唤夏莲蓬为夏姑。
夏姑见我可怜,这才赎了我,将我放进琳琅坊里,悉心教我歌舞,我……我才终于开始崭露头角,虽比不上玉素姐姐,却也是坊子里数一数二的。
金小楼还是没搞懂她究竟想说什么,只好自己猜着问她道:你是不想回琳琅坊了?金小楼想着,兴许是这姜蝉如此凄苦,眼下好不容易到了灵水村,过上了田园牧歌般的日子,还有银子赚,不用再卖艺以搏客官一笑,这乍一见金小楼要来重开琳琅坊,便急得哭了。
你若是不想回去,留在这里也是好的。
金小楼接着到,这农舍不一定会转出去,即便转出去,你也可以跟着农舍一起的。
不不不。
姜蝉连连摇头,小楼姑娘,我想回琳琅坊,日日都想。
那你……金小楼摸不着头脑。
姜蝉眼眸含着泪,望着金小楼:小楼姑娘,玉素姐姐已经走了,琳琅坊重开定然需要下一个头牌,我……我想做那个头牌。
金小楼实在没想到,她来说这么半天,哭哭啼啼竟是为了做头牌。
随即无奈的摇头,笑了笑。
刚一摇头,便听姜蝉又急急道:头牌想必是从我与潮衣两人中选,我知道潮衣姐姐更好,她有自己的想法,虽然从来不听夏姑的话,却总是能让客官喜欢,而我……我只会乖乖听话。
好个姜蝉啊,金小楼暗暗咂舌,这明里夸对方,实则是说对方不服管教,不听话,哪有老板喜欢不听自己话的员工?她这是想将潮衣先在自己这里堵死。
这个姜蝉,以为往后琳琅坊必然是自己与夏姑两人说了算,看来夏姑更看好潮衣一些,她便趁着自己与众人皆不熟,深夜里巴巴的跑来倒一番心事,拉近两人的距离,博些青睐。
只是可惜……金小楼仍旧摇头:姜蝉,我们琳琅坊往后不定会有头牌,你如今和我说这些完全没有必要。
不会有头牌?姜蝉止住了泪,睁着红彤彤的眼眸问金小楼,是歌舞坊既是有头牌的,哪怕是鼎丹社这样有杂耍,驯兽的班子,也有个压轴的头牌。
金小楼笑了:对,可我们与他们皆不同,若是与其他歌舞坊一样,那又怎么能争得过他们?皆不同?姜蝉有些疑惑了,难不成……我们往后不唱歌跳舞了?往后不一定。
金小楼倒了茶出来,递了一杯给姜蝉,自己又抿了一口,不过明日刚刚回京,重新开张,自然是不能按着老路子,唱歌跳舞了。
那……那我们可还有用?姜蝉心头巨震,只怕自己与一众姐妹皆会被赶出去。
你们放心,自然都是有用的。
金小楼抚住了姜蝉的手,你们会比现在,比从前,越来越好的。
第二日一早,夏莲蓬一见金小楼肿泡泡的眼睛,便立马剥了个煮熟的鸡蛋来,替金小楼滚眼皮:是这乡下太臭太潮了,睡不好吧?眼睛竟青成这样!金小楼忙摇头,她不知道为什么,大家似乎都觉得她是好出生的姑娘:没有的事,我也是乡下姑娘,是个农女,哪里都睡得惯的。
金小楼原主确实是个农女,在现代,金小楼也是常常搞野外科研,吃得苦的孩子,穿越到这里,前几个月也是住在村子里,自然对村里的条件极为习惯。
姑娘们都先留在了灵水村里,只有金小楼和夏莲蓬先回京城去。
到了京城里,金小楼先去接了绿筠,这才一起去了琳琅坊。
这也是金小楼和绿筠两个人第一回进琳琅坊里,坊子里很大,回字型的天井楼,有上中下三层。
底楼的大堂中间有个宽阔的木台子,想来便是从前用于歌舞唱跳的。
看了下前后门外的情况,金小楼有很多的想法,皆来自于现代娱乐至上时的各种节目,可眼下,琳琅坊最需要的是人气。
只有拥有了人气,才能去做之后的所有事情。
莲蓬姐,我打算将整个琳琅坊重新改造一番。
金小楼冲夏莲蓬到,将这琳琅坊大堂向下挖一些,做出个巨大的水池来,然后把后门外的河水引进大堂里来。
这……这是做什么?夏莲蓬懵了,引水进来?是要做水上的台子吗?那我们可以直接上画舫里弄。
不是,我要做一个全民闯关游戏,就叫……智勇大冲关好了。
金小楼懒得想别的名字,我会找工匠定做一系列的器具,安置在大堂中间的池子里,再选个好彩头,只要谁能通过难关,到达最后的终点,便会得到我们备好的彩头。
智勇大冲关?绿筠与夏莲蓬面面相觑,这是她们从未听说,更从不曾想过的东西。
金小楼点点头:这是琳琅坊复出第一步!打响琳琅坊这个名字!我们要让全京城的所有人皆晓得这件事,并且争相来参加,不用银子便能报名,但是你若是想进场观看别人闯关,则需要交纳一定的费用。
金小楼抬手,指了指琳琅坊二楼,二楼一圈都做成包厢,供观众观看。
等名头打响了,观众多了,我们便去拉赞助。
金小楼皎洁一笑,就是打广告,哪家铺子要开张啦,哪家饭馆推出新的菜品啦,哪家胭脂有了新的样式,都可以来我们这儿打广告,我们在每个人落下水或者是获得彩头的时候,念出广告的内容来。
这……夏莲蓬紧皱着眉,实在难以想象金小楼说的这些话,不过心里头却隐隐觉得此事可行,随即一拍手,好,此事全权交给你来办了,小楼姑娘!金小楼扬眉笑了起来:自然,整个大周,不,整个天下,只有我能做成此事!第一百三十八章 姑娘你多长个心眼琳琅坊三楼,金小楼打算用作大伙儿的住所。
眼下她们已经将三楼回字形走廊上的一圈房间都打扫了出来,就把之前二楼里的床架、衣柜等等杂物往上搬,没一会儿就归置好了。
金小楼的房间窗外正朝着依阑河,此时日薄西山,河面上波光粼粼,她点了灯,坐在临窗的桌前,拿起墨笔来细细勾画着智勇大冲关需要的器具。
金小楼凭着之前看过的节目,又自己构想了一些,一抬头,见绿筠半蹲在一旁,正两手牵着麟儿学走路。
麟儿胖胖小小像个白萝卜,一蹦一蹦的在地面上滚。
金小楼噗嗤一笑,提起笔,又画了个学步车,正好明日交给工匠来一起做。
图纸才画到一半,天就全黑了,绿筠将麟儿抱上了床,刚挑亮了灯芯,便响起了敲门声。
打开房门,外边站着的是潮衣。
潮衣端着个木托盘,托盘里放了三个小碟子:姑娘,吃些点心先填填肚子吧,厨房里的柴受了潮,夏姑已命人另买去了,晚饭耽搁了些时间,这是我用自己的小炉子做的。
盘子往桌面上放,一碟茯苓饼,一碟金乳酥,还有一样金小楼没见过的圆薄肉片。
仅仅闻着就叫人涎液直流。
金小楼捏起一块茯苓饼,轻轻咬了一口,皮薄如纸,里边的馅料除了寻常的果仁和桂花蜜糖外,还有丝浓郁的果味。
还不及问,潮衣已开口道:我爱吃桃,秋日里摘了新鲜桃子来用糖腌着,现下正用上,也不知是否合姑娘口味。
金小楼一个劲点头:嗯,好吃!比我从前在知味斋吃过的好吃多了,少了些甜腻,多了份清爽。
说罢,忙招呼绿筠:快来尝尝看,我们这是到了福地了,有这么个手巧的姑娘在身边,真是做梦也得笑醒。
绿筠也不讲礼,学着金小楼的样子,弃了筷子,用手拿起了一块,果真好吃得她直皱鼻头,眯起了眼睛。
赶紧往麟儿嘴里塞,嘴里吃着,眼睛却飘向了另一个碟子:潮衣姑娘,那这是什么呀?绿筠指的也是金小楼没见过的那一样。
潮衣似乎不爱笑,看着温婉,但总让人觉得有些距离,听绿筠问,她抿了抿唇,淡淡道:这是缠花云梦肉。
缠花云梦肉?绿筠吐了吐舌头,一个肉片的名字都如此好听,我连个肉片也不如了……潮衣竟忽地扬唇笑了起来:哪里。
绿筠姑娘,你的名字也很好听。
绿筠拿起筷子夹了一片缠花云梦肉,点点头:是比我们掌柜的好听一些。
说着话一口咬下去,脸颊瞬间便红了起来,哼哼唧唧好半天,才口齿清晰道:嗯!好吃,真是好吃!潮衣便道:你若喜欢,我常常做来给你吃便是。
说完拿起托盘,不论绿筠和金小楼如何挽留,也不多待,径直便出门去了。
刚到走廊上,姜蝉和另外两个姑娘正自左边而来。
姜蝉见到潮衣,嗓音软下去了三分,冲潮衣甜甜一笑道:潮衣姐姐做什么好吃的啦?我远远的隔着走廊都闻到香味儿了,不知道何时我们也能尝一回姐姐的手艺。
姜蝉身边,一个穿黄衫,名叫惜语的姑娘冷笑道:我们这种下等人,哪里配吃潮衣手里做出来的东西,她从前不是专门给官宦外室小妾做吃食的么,人家自然是要伺候主子的。
哼,什么伺候主子,小妾也算主子?和我们也差不多少。
另一个紫衣唤作丝蕊的姑娘跟着到,本事没几个,巴结人倒是最厉害,平日里端出一副冰清玉洁冷冰冰的模样来,背地里狗儿似的巴巴的往上赶。
别胡说!姜蝉皱了眉,冲左右一望,潮衣姐姐不是这样的人。
说着,向潮衣看去,柔声道:姐姐定是太忙了,我不吃也不打紧的。
潮衣捏着托盘冷眼看着,听她们说完,这才淡淡道:姜蝉不用假惺惺的,你们两个也不必冷言冷语,我的手艺,我愿给谁做便给谁做,不关你们三个的事。
说罢掠过三人,便往前走。
你!惜语被堵得无话可说,只是气红了脸。
丝蕊倒是黛眉一立:你愿意怎么做是你的事,嘴巴长在我们身上,我们愿意怎么说,又关你什么事!对!惜语忙到,丝蕊说得没错,嘴巴长在我们身上,你可管不着!你们别说了!姜蝉见两人愤愤不平,立马红了眼,都怪我多嘴,害你们又吵了一架,都是我的错,你们别怪潮衣姐姐了。
你真是,哭什么!丝蕊急了,她这样的人,哪里值得你为她说话!对。
惜语也跟着到,丝蕊说得对,姜蝉姐姐,那潮衣向来都不是个好相与的,一心又只顾着攀高枝,你往后别搭理她了,省得给自己找罪受。
可……姜蝉直接流了两滴眼泪下来,眼睛红泡泡的望着两人,可那金姑娘是新来的,潮衣姐姐又是送好吃的,又是嘘寒问暖的……那金姑娘万一受了她的蒙蔽,心里头向着她了,她又看不惯我,我只怕,只怕往后这琳琅坊便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哎哟,蝉儿,你别担心。
丝蕊一把抚住了姜蝉,所谓日久见人心,那金姑娘一看便是个聪明人,自然是看得出人心好坏的。
再说了,即便金姑娘向着潮衣,你还有我们呐,我们都是向着你的!就是!惜语接着到,再说了,她潮衣能去给金姑娘送东西,难不成我们不会送吗?我那里正好有去岁的雨前龙井,还是先前的一个常客送的,据说是个贵公子,这茶得来可不易。
惜语到,她潮衣送点心去,金姑娘定然吃得口干舌燥,我们正好送些茶,给她解解渴。
……金小楼捏着最后一块茯苓饼,白白的云片似得糕饼,一下便想到了从前,从信宁里买了桂花藕粉糖糕带回去给桂枝和高琅吃。
在那个漏风的小破茅屋里,三个捧着甜糕吃得欢畅的模样。
那甜味是真正的从口中延伸进了心头。
桂枝又暖又温柔的笑容,还有高琅忽而亮起来的眸子。
金小楼多想此刻他们也坐在这桌旁,一起尝这样好吃的茯苓饼。
唉,不知高琅找到了桂枝没有……金小楼长叹一声。
绿筠放下了麟儿,一字一句道:桂枝是心底善良的好人,我想好人定会有好报的。
金小楼点点头,她不信因果报应,若真有因果报应,什么坏事也没做过的周书礼就不会死了。
可在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也只能寄希望于此了。
正想着,房门又被敲响,金小楼揉了揉眼角,朗声道:进来吧。
姜蝉也端着个托盘进来了,身后跟着惜语和丝蕊两个。
金姑娘想必口渴了,我来送些茶。
姜蝉笑起来的模样,甚为乖巧可爱,绿筠忙接过了茶壶,连连道谢。
刚一坐下来,喝了两口茶,惜语和丝蕊两人便明里暗里的说起那潮衣来。
金姑娘刚来,兴许不了解我们,我们琳琅坊的姑娘都是品性不错的,独独是那个潮衣,最爱做表面功夫不说,老是喜欢用些小手段搏夏姑开心。
待夏姑偏爱她了,她往往又不听夏姑的话,从前这琳琅坊里的祸事,五起里有四桩都是因她闯出来的。
惜语话音刚落,丝蕊又接着道;没错,我们这儿人人都已经看清了她,姑娘你也多长两个心眼。
金小楼不愿听这些,可那三个人在屋子里东拉西扯的,坐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的走了。
一出房门,待绿筠将门严严关上,金小楼便道:对琳琅坊的这些姑娘,你怎么看?第一百三十九章 上赶着去撩爷的心绿筠眯了眯眼:嗯,这十数个姑娘,我连名字都还没太记清,最显眼的,便是姜蝉和潮衣了。
她接着道:潮衣长得好看,做饼好吃,不过她总是独来独往的,似乎人缘不好。
姜蝉看着惹人怜爱,我总想捏捏她的脸蛋,她也更得人喜爱,往日里无论去哪里,都是成群结队的。
不过,我不喜欢与姜蝉走得最近那两个姑娘。
为什么?金小楼抬眼问她。
绿筠挠挠头:那两个姑娘,刚刚一进这门便使劲的说人家潮衣的坏话,别人是什么样的人,我们自有眼睛会看,有心会去分辨,哪里要她们来多这个嘴?没错。
金小楼点点头,她们这急吼吼的赶着来说人家的坏话,反倒显得小人了。
金小楼笑了:我与你一样,也不喜欢她们。
绿筠噗嗤一声:要不然我们怎么能这样要好呢?相似的人总是扎堆在一起。
刚说完,绿筠又摇了摇头:不过,也不能这样说,我看那姜蝉还是蛮好的人。
未必。
金小楼出声,顿了顿她才到,人久见人心吧,总之眼下,这琳琅坊里的姑娘,我们均一视同仁,别疏远了谁,也别亲厚了谁。
嗯。
绿筠颔首。
对了,你见到长安了吗?金小楼又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见到了。
绿筠答到,昨日下午在虹园门口见上的,只是没说上两句话,那南阳便出来了,我不想见到她,随即就走了。
说完,绿筠跟着抱怨了一句:这长安城里,怎么这么多我讨厌的人。
金小楼笑了笑:长安城太大了,城越大人便越多,人越多,自然什么人也都有了。
那长安有说什么时候去乌黎江吗?绿筠点头:说就是这几日。
……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金小楼便去最近的铁匠铺,让师傅依着样式打了两个罐头盒子,然后按照昨晚问潮衣的法子,买上了做茯苓饼的全部材料,这才回到琳琅坊。
潮衣在自己房中燃了小灰炉,待金小楼一进来,赶紧接过了她手里的东西。
把材料放在一边,举着那小铁盒子问:就是这东西能让茯苓饼放上两三个月?这不就是普通的小铁匣子么?金小楼点头:就是小铁匣子没错,我们做两个,一个送出去,一个留在自己这里,三个月后再打开,看看茯苓饼是好是坏!这主意好!潮衣好不容易又笑了起来,我得亲眼见了才敢相信。
听着潮衣的指点,金小楼打散了糯米粉,加了鸡蛋和蜂蜜和成团,捏好了形状后,将碾碎的山楂、桂花和豆沙包进去,又夹了一块潮衣腌制好的甜桃,揉好了压成薄薄的一张饼,放炉子上细细的烤干,烤脆。
金小楼一连做了许多,她本就聪慧,手又巧,越做越好,很快便赶上了潮衣的手艺。
前头做好的,由绿筠来端了出去分给夏姑和坊子里的姑娘们吃去。
这最后出炉子的便趁热装进了小铁匣子里。
金小楼依着做罐头的样子,将两个铁匣子虚盖着盖子,放到炉子上加热以消毒杀菌,再趁着匣子正热,牢牢的将盖子给合上。
待两匣茯苓饼放凉下来,金小楼拿过一盒放在琳琅坊里,另外一盒细细的包裹好了带出了门去。
她独自一人穿过长长的街巷,去到了京城西边的虹园外。
在园子外边的一株大桃树下等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见长安骑着马奔腾而来。
长安刚下马,虹园里的丫鬟还没迎上来,金小楼已经走上了前去。
小楼姑娘!长安眼有喜意,离开京城前能再见你一面真是太好了,我也好向七爷交代。
你还好吗?铺子开得怎么样了?金小楼点头:很好,铺子马上就要开业了,你知道我的,生意肯定会不错,叫他放心。
嗯。
长安应到,你是特意来找我的?是有什么话要带给七爷?金小楼笑了笑:不是话,是这个。
说着,便将手里用锦帕包好了的铁匣子递了过去。
长安接过了,什么也没问,只是一句:放心,我定然将此物安安稳稳的交到七爷手里。
金小楼相信长安能说到做到,谢过了他后转身便要走,刚走出去两步,便听见南阳的声音从园子响起。
南阳自然是不会理财金小楼的,可是她却拉着长安问他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东西。
包得这样好,还香香的,长安,你不会是背着我和七爷,在外边养了个小姑娘吧!南阳说着哄笑起来。
长安窘得几乎红了整张脸:胡说!这是小楼姑娘托我给七爷带去的!金小楼?南阳的嗓音拖得有些长,探头向外看,正好看到金小楼慢慢走远的背影。
哪知正看着金小楼,金小楼却忽地转过了身来,双眸一下与南阳对个正着。
南阳眉一挑,眼皮略微上翻着将眼神移到了别处。
下一刻,便听金小楼远远的朗声问道:长安,你什么出发去乌黎江?长安侧头见金小楼还没走,赶紧回道:进园子里收拾了东西立马便走!金小楼点头,终是转身走了。
南阳垂下头冷冷一笑,抬起头时笑容变得真实了许多,她接过了长安手里的铁匣子,缓缓冲他道:你一个大男人,哪里会收拾,去锄月轩里坐着喂会儿鱼吧,我帮你收拾妥帖。
长安一把揽过了南阳的肩头:还是你对哥哥好!那一切都交给你,我可真喂鱼去了?去吧去吧!南阳推了他两下,转身便走。
待进了屋子,她才沉下了脸,将手里的铁匣子往桌面上一扔,砰地一声响动,惊得一旁的问梅和卧云皆吓了大跳。
问梅忙上前来:姑娘怎么了,什么事值得生这样大的气?南阳一挥手:卧云,你先去替长安收拾衣物去。
是,姑娘。
待卧云走后,南阳一把将那锦帕扯开,里边露出来一个黑峻峻的盒子:那金小楼可真是贼心不死,爷离得这么远,她也要上赶着,托人带着,去撩爷的心。
话说着,南阳便去开那铁匣子的盖子,只是连掰了两回也没能掰开。
口中更是气愤:千里之远,我倒要看看,她要把什么宝贝送到爷的跟前去!问梅赶紧出门去向花匠寻了个小铁锄来,关严了房门,两人将那铁匣子放在地上,问梅举起铁锄来重重一下砸在匣子上。
一连砸了五下,这才将那铁匣子给砸开了,问梅忙扔了铁锄,拿起匣子来递给南阳。
茯苓饼?!南阳掀开盖子,一见里边躺着的东西,眼眸不住的转动,好哇,真是个高手,千里送甜饼?这是要将这心意甜进爷的心里去。
难怪二十年来,爷始终不与人亲近,即便是我与长安,也摸不准爷的心思,说不上什么话,这个金小楼一出现便叫爷上赶着与她在一起,瞧瞧这手段!即便爷是石头做的那般冷硬也能叫她给哄软了。
问梅开口道:姑娘别气,这东西如今不是叫我们给截下了么,那金小楼手段再高,在我们面前也耍不出什么花样来。
问梅接着道:不过,这金小楼也是傻的,这京城到乌黎江好几个月的路程,即便没我们拦着,送到了七爷跟前,那也早烂成了一滩泥。
你懂什么,她要送的只是这份虚情假意,哪里管爷吃不吃。
南阳冷冷说着,将匣子里的饼取了出来,递给问梅,拿去郊外庄子里,喂那些圈养着的猪仔去!她做的东西,也配送去给七爷。
是。
问梅垂首应下了,又抬起头来,有些犹豫的到,那长安公子那里,我们怎么说?什么也不用说。
南阳伸手指了指那锦帕,去园子里找两块青瓦,用这帕子包上了放他包袱里去,反正他也不知道这里边究竟装的是什么。
第一百四十章 琳琅坊冲关大改造金小楼回到琳琅坊越想越是不对。
虽与那南阳接触不过短短一面,可金小楼已然领略了她的性子,自己拖长安带给高琅的东西,既被南阳看见了,只怕她不会轻易让这东西送出去。
金小楼取出放好的另一匣子茯苓饼,再一次用锦帕好生包起来,交给绿筠道:去南城门口等着,待长安出来,将这交给他。
绿筠点头应下了,当即便叫了辆马车赶去城门边。
没站一会儿,便见长安纵马疾驰而来,眨眼便穿过了城门。
长安!绿筠高声喊了一嗓子,长安随即勒停了骏马。
马儿一声嘶鸣,在原地踢踏两步调转头来,长安的眼眸在看到城门下的绿衣女子时,灿然的亮了起来。
绿筠,你怎么在这里?长安跳下了马,向绿筠奔去。
绿筠把手里的东西往前一递:喏,我来送这个。
长安眉眼弯弯的笑了起来:这是给我的?绿筠没好气:这是我家掌柜的给你家七爷的。
小骗子。
长安显然不信,小楼姑娘刚刚已亲手交给了我一份,你这一份只会是送给我的。
好不要脸。
绿筠吐了吐舌头,那你自个儿打开包袱来看一眼,若我家掌柜给你的那一份还在,这份白送你便是。
长安闻言,立马从马上将包袱给取了下来,伸手从里头摸出来一个锦帕包着的东西,看着与绿筠递过来那份一模一样。
怎么样?长安脸有笑意的看着绿筠。
绿筠撅了噘嘴:打开。
长安皱眉:这可是给七爷的,揭了锦帕怕是不妥。
胆小鬼!绿筠脸红扑扑的,一把夺过了长安手里的东西,三两下将锦帕扯开了,然后举起来使劲往地上一摔。
两块青瓦砸落在地,瓦砾子碎得到处都是。
怎么,你家掌柜的让我带两块瓦给七爷?长安怔住了。
绿筠将自己手里那份也打开了,露出个黑峻峻的匣子:我家掌柜让你带的是这个,只不过你家园子里什么猫儿狗儿都有。
这话戛然而止,却也再明白不过。
长安接过了绿筠手里的匣子,将锦帕重新包好了,垂了眼,好半天才道:你放心,这匣子我一定安妥的带给七爷。
绿筠眉一皱:只怕刚刚你也是如此对我家掌柜的说的,不过才眨眼的功夫,便被人偷梁换柱,你还毫无察觉。
长安抿了抿唇:南阳性子是骄纵了些……绿筠冷冷一笑:品性低劣与性子骄纵还是有区别的。
说罢,扭头便走。
你们,你们可是因为南阳才不住在虹园里的?长安站在原地,冲绿筠背影喊到。
只是绿筠并没有回头。
说这么多又有什么用呢,反正眼下她与掌柜的已经找到了落脚处,住着比那虹园可舒服多了。
回到琳琅坊时,隔壁街上的五个工匠已经到了坊子里。
金小楼拿着图纸一一详细的给他们讲解怎样做那大冲关的各部分道具。
已经有泥瓦匠开始挖凿大堂内的池子,金小楼原本打算将大堂整个的挖成一个大的游泳池样子,昨日在构画时临时觉得还是在一楼外边留一些空地来,供人买票观看。
这样可以和二楼区别开。
一楼为平价席面,二楼设为雅间,若是名头打响了,有些不便出入勾栏瓦舍抛头露面的人物,便可以在二楼私密性极好的包厢里观看。
冲关一共分为了五个部分,金小楼考虑到古代人的接受程度,一开始设计得相对没有那么难。
像是水面上的蘑菇造型的圆桩,用木架子吊起来能左右晃动的独木桥,还有用人力推动的五轮水车,麻绳交织悬挂的隔空网,最后是一面攀岩木墙。
攀岩墙有一层楼高,参与者直接攀爬上二楼延伸出来的平台,敲响了上边立着的铜锣便是获胜。
到时候,彩头也将放在这个平台上,供众人赏鉴。
金小楼想着,等大家都接受了这个游戏,再逐渐的更换其中的组块,增加难度。
毕竟这种难度让高琅那样能拎着自己轻松跳上二楼的人来说,便如走路一般简单。
不过金小楼也知道,高琅那样的人也是万里挑一的。
至于琳琅坊里的姑娘们,潮衣因做得一手好吃食,金小楼便让她来负责小厨房,以供客人点的茶食。
而其他的姑娘都充作啦啦队一般,拿着做成的花团,在一楼冲关两边特意搭起来的台子上歌舞。
整个琳琅坊大改造了整整一个月。
在就要重新开张的前三日,金小楼又派坊子里的姑娘们上京城各条繁复的街巷间去派发传单。
单子上的字很少,都是画的大冲关的图案。
每发一人,便告诉他们,琳琅坊精彩节目三日后申时开始。
连续三日,门票全免,还送茶点小吃。
京城里的人自然没见过传单上画的那大冲关,倒也勾起了他们的好奇心,特别是听说这大冲关不是找的杂耍艺人来演,而是任何人都可报名参加,获胜者还有彩头。
至于彩头究竟是什么,金小楼卖了个关子,并未传出去。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若全都说得明明白白了,反倒没人感兴趣,说一半遮一半,便能叫人们抓心挠腮的想要知道。
开张前一日,夏姑将金小楼和坊子里的姑娘都叫到了跟前。
琳琅坊是生是死,全都看明日了。
夏姑让众人皆坐下了,看着金小楼又到,这所有的主意都是小楼姑娘出的,若是琳琅坊真能起死回生,那从今往后,这坊子的一半便归小楼姑娘,也算是我夏姑对你的感激。
金小楼也不客气,一口接了下来:好。
不过,莲蓬姐你放心,这事若能成,即便是一半,也能赚得比从前的琳琅坊多得多。
金小楼笑了笑。
嗯,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夏姑也笑了起来。
她也不傻,商人总是要有利可图,不然不会白白送出去一半的产业。
所以,明日过后,你们都随绿筠叫小楼姑娘掌柜的吧。
夏姑接着到,往后她与我一样,是你们的老板娘。
掌柜的。
夏姑话音刚落下,姜蝉已经甜甜的喊了一声。
金小楼仍旧是挂着笑,嗓音却淡淡:你叫得太早啦,要明日过后,才知道我有没有缘分做你们的掌柜的。
一定有的。
姜蝉毫不犹豫,我相信掌柜的,能带着我们琳琅坊风靡京城。
……因回程只有长安一人,时间缩短了几乎一半。
四月末,小雨一场接一场的下,乌黎江边已长出连绵翠绿的茅草。
长安下了马,在江边的青石旁,见到了高琅。
一路走过去,惊起了草丛里的麻雀,高琅回过了头,面上无甚表情,看向长安道:怎么样?长安垂眸拱手:我扮作小太监与钟太傅一同将乌黎草带进宫去的,亲眼看着宫女熬了药,端给陛下喝下了。
他接着道:我又暗中看了陛下的药录册,情况似乎不大好,即便是用了乌黎草,只怕……时日也不多了。
高琅一动不动,目光眺向远处的青翠苍山:小楼呢?长安一怔,忙道:小楼姑娘很好,她还特意托我给七爷您带来样东西。
哦?高琅的面容生动了起来,抬起眉,向长安看去。
只见长安飞快的奔到马旁,从包袱里取出来一个锦帕包着的小匣子。
锦帕上是用银线绣的并蒂海棠,打开锦帕,里面是个黑峻峻的铁盒。
高琅看一眼便知道这是罐头盒子,毕竟他从前同金小楼一起做过罐头。
罐头盒子上有一个折叠起来的小小拉环,将手指伸进去,轻轻一拉,只听嘭的一声轻响,盒盖鼓起来,匣子很容易便打开了。
是吃的!长安脱口而出,他实在没想到,这么远带来的竟是一份简单的糕点。
茯苓饼。
高琅拿出来,咬了一口。
因罐头处理,冬天温度又低,茯苓饼完好无损。
一口咬下去甜丝丝的,却不腻。
高琅两三下将饼吃了下去,转过身,对着江水轻轻笑了起来。
第一百四十一章 众目睽睽下动手脚当天晚上,廿四城里头。
长安与虎山同一桌喝酒。
廿四城的守将高将军因渎职已被卸任,虎山从提辖升上去做了抚军,又因协助高琅连连胜仗,大败南夷,便接替了高将军的职务,负责驻守廿四城。
你不知那日之凶险!虎山仰脖灌下两大口酒,冲长安到,赵堇那小贼,趁着殿下打完仗回来身疲力竭,竟搞他娘的暗袭,亏得七殿下骁勇无双,反手一箭射过去,哼哼……虎山的话还没说完,已被长安拦下了:隔墙有耳,他毕竟是五殿下,陛下的亲子,你这等张狂,随意喊他姓名,担心给七爷招来祸事!你呀就是太谨慎!虎山将酒碗往长安身前一推,我倒看有谁敢在我跟前探耳朵,老子抓住了连耳带头一齐剁下来!说罢,喷了口酒气:我还没说完呢!你接着听!赵堇那小贼不是要装病闭门不出吗?我们殿下那一箭直直的射过去,正中赵堇的膝盖,当场便叫他单膝朝我们殿下跪了下来,哼哼,只怕之后他当真得闭府出不来门了。
长安闻言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那倒是,一则是要养腿上,二则,只怕他也没脸再到我们七爷跟前露面了。
哈哈哈可不是!虎山大笑,少了赵堇在背后偷摸捣乱,这乌黎江一战呐,也该结束了!还是多亏了虎兄!长安拱手,端起酒盏来敬虎山,听闻虎兄领兵以来,在军营里提拔了许多能人,虎兄慧眼识英才,是七殿下的左膀右臂。
……金小楼是在五月初,端阳节的前三天收到高琅的书信的。
这时候琳琅坊已经造出了声势,每晚几乎座无虚席,因参与冲关还需要缴纳报名费,琳琅坊几乎不花多少成本,金小楼便将重金砸在了彩头上。
今天晚上的彩头更是精巧夺人,是金小楼花了五百两银子找了宫里头退出来的老匠人,打造的一个掐丝珐琅牡丹纹瓜式盖罐。
银子虽不算多,但这盖罐是金小楼亲自设计的,形如一个圆瓜,上狭下丰,有瓜棱,盖子是金瓜蒂,底下为花叶式足,模样十足的可爱。
罐身饰以红底彩色的牡丹花纹,斑斓夺目。
更为吸引人的是,那盖罐里装了琳琅坊新出的甜水玉酪烧,琳琅坊传出了话,说那玉酪烧是琳琅坊里最好吃的一款甜水,且仅做这一次。
琳琅坊里的小食茶点好吃,是人人都知道的,很多客人去第二回第三回不仅仅是为了看大冲关,更是为了去吃那随票一同卖出的茶点。
这玉酪烧成了引着猫儿出来的最后一块鱼饵。
就连京城里名门贵族家的夫人小姐也有些心痒难耐,纷纷高价定下了二楼的雅间,又命自家得力的小厮去报名参加那大冲关,好把这彩头给拿回来。
户部尚书纪大人府里的纪夫人与她那还未出阁的小女儿纪聆韵也来赶这趟热闹。
两人带了贴身的丫鬟,坐了船从琳琅坊后门进的,一进来便径直上了二楼左侧,隔了纱帘的雅间里。
刚一坐定,纪聆韵便伸手捅了捅自己母亲:母亲,你看对面那是谁?纪夫人隔着纱帘抬眼看去,只见对面的雅间里坐着一个女子,隔着双重帘子,那女子的容貌影影绰绰,只能看出她身材姣好,正值妙龄。
纪夫人摇头:我看不出,怎么你认识?纪聆韵叹口气:枉母亲您日日拿我与她比,现在将她放你眼前,你倒看不出了。
那女子竟是礼部侍郎府里的三小姐?纪夫人瞪大了眼睛,她胆子竟如此大,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竟孤身一人到了这勾栏瓦舍里来看热闹!纪聆韵噗嗤一笑:母亲,我们不也一样吗?我们怎能和她一般?!纪夫人气急,我都是被你给拉着来的,不然这种地方,我又怎么会……哎呀,母亲!纪聆韵娇唤一声,现如今这整个京城里,还有哪家小姐没来过这琳琅坊?大家皆是心照不宣的,不碍事。
纪聆韵往前探身,向下边的大冲关看去,特意盯了两眼自己的小厮,嘟囔道:我就是想尝尝那玉酪烧,人家都说了,这等好东西,仅有今日这一份,往后再没有了,若是被我纪聆韵得到了,那些姑娘们得眼红我起码整整一年!没出息!纪夫人点了点她,你若是嫁给了七殿下,那能叫她们眼红一辈子!哎呀!又说这个!纪聆韵眉一皱,我不爱听这个!那个傻子殿下,谁愿意嫁谁嫁去,我就是嫁给阿猫阿狗,阿猪阿牛,也不嫁给他!纪夫人着急上火,还欲再说,下边已经敲响了锣鼓,大冲关开始了。
金小楼趁着这次彩头大,增加了冲关难度,将悬挂翻阅的麻绳网改成了需要强大臂力才能攀悬而过的垂吊横木。
开始几乎一炷香的功夫,许多人都是在垂吊横木那一关摔进了水里去。
纪聆韵扫了一眼,见二楼坐着的人个个皆是着急,她自己却气定神闲。
她找来的这个小厮,身手那是纪府里一等一的,能轻易跃上房檐,根本不把这些冲关的花把势放在眼里。
对面,朱侍郎的小女儿,朱府的三小姐朱诗诗早已看到了纪聆韵。
她端起茶杯来轻轻抿了口茶,又咬了一口核桃酥,垂头向下边望去。
看来看去看了两圈,这才盯准了纪府里派来的人。
朱诗诗招手,贴身的丫鬟随即俯身下来,朱诗诗轻言两句,那丫鬟当即点头,推开雅间后边的门,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小丫鬟便出现在了一楼,端着手,冲朱府里的小厮们说些什么。
朱诗诗采用的是人海战术,她足足派了二十个小厮来,那彩头是势在必得的。
早先因纪尚书与朱侍郎同朝为官,又同为皇后党,两府走得近,两家的孩子便常在一同玩耍。
特别是纪聆韵和朱诗诗两个,皆是府中的小女儿,年纪又相仿,从前曾是最要好的闺阁密友。
直到太子不成器,五皇子党横空而出,皇后党中渐渐也有了保太子和举七皇子的两派。
在七皇子还傻着的时候,皇后曾试探过尚书与侍郎家里的两位夫人,欲将两家还未出阁的小女儿指给七皇子为妃,只是一家的女儿嫌七皇子痴傻,另一家的野心更大想做下一个皇后,这事便就此搁置了。
而眼下七皇子不仅不傻了,还英勇无双,眼看便是为君的最好人选,两家的心思便都活络了起来,想把之前推掉的婚事捡起来。
纪聆韵是最排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因此心里头倒也不愿嫁给七皇子,可那朱诗诗偏偏要将她树为对头,处处和她争,恼得纪聆韵便也处处与那朱诗诗作对。
下一个上那大冲关的,就是纪府的小厮。
纪聆韵干脆站了起来,立在雅间外侧,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那小厮。
朱诗诗冷笑一声,松了腰背,靠在了椅背上,听着响声,那小厮闯关开始了。
纪府里一等一的小厮名不虚传,前两关轻轻松松的便过了。
如那飞燕展翅,潇洒自如的身姿引得观众皆鼓掌称赞。
纪聆韵得意一笑,抬眼看了看二楼平台上绸缎堆里放着的彩头,那罐子在灯烛的照映下更是熠熠生辉。
只觉得十拿九稳,低头看去,却见临到第三关旋转水车时,五个推水车的伙计被忽然涌上来的另外几个穿着同样衣服的人给顶了下去,自己小厮刚踏上水车,原本向着同一个方向旋转的水车忽地一下向后倒了一圈。
纪府的小厮也是有真本事的,即便这样也站住了脚,刚欲往前走,那水车却一时快一时慢,一时前一时后,三两下便将措手不及的小厮从马车上给摔了下来。
水花溅起老高,朱诗诗笑出了声。
纪聆韵一把掀开蒙在雅间前头的纱帘,高声怒道:黑幕!你们这琳琅坊便是这么做生意的吗?众目睽睽之下动手脚,搞猫腻!好不要脸!第一百四十二章 关于黄桂枝的消息金小楼在二楼上也将那底下的事情看得一清二楚。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雅间里的纪聆韵已经喊了起来。
纪夫人的脸青了又白,在纪聆韵身后被气得狠狠一阵咳嗽,才道:韵儿!你这抛头露面的像什么话!纪聆韵倏尔转过脸来:母亲,你可别扫我的颜面!说完又转回头去,这下她看到了对面的朱诗诗正掩面而笑,眉一拧,便伸手指道:朱诗诗!是你搞得鬼吧?你自家的小厮一个接一个的上,一个接一个的不成,你便也不想我得?哼哼,你自家没有本事,还想处处和我争,便搞这些下作的手段,真无耻!纪夫人捂着心口:你还要颜面?大庭广众的不顾身份,破口大骂,与市井泼妇有什么区别!韵儿,我与你爹爹真是太过纵着你了!纪聆韵跺脚,吩咐身边的人:先将夫人送回府里去!这……身旁的丫鬟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动。
我自己走!我们纪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不听话的东西!纪夫人当即起身便走,你非要将你爹爹的名誉,纪府的脸面丢到南夷去了才甘心!说罢,一掀帘便走了出去。
闺阁女子在大庭广众与人吵架本就是极不雅的事,更何况是名门贵女,又是在勾栏瓦舍里与人吵架。
纪府、纪夫人丢不起这个人,可纪聆韵却不管这些。
她向来崇尚自由,渴望打破规则,又不畏人言。
再加上被纪大人惯得无法无天,哪里会想到那些,只顾着自己怎么畅快,便怎么来了。
朱诗诗不理睬对面人的叫嚣,只是坐着一动不动。
她可是大家闺秀,怎么会那么不要脸的与人对骂?甚至还故作悠闲的端起茶杯来,喝了喝,又放下了。
纪聆韵气得不行,探身下去,指着那几个临时换上来的伙计道:你,你们几个,给我扣下来,今日琳琅坊必须得给我一个说法,说说这究竟是谁的安排,是否谁得彩头都是这坊子里的老板内定好了的!那我们花钱看戏,下面这些人花钱参与,岂不是皆是傻子?此言一出,坊子里纷纷吵闹起来。
若谁能得彩头是安排好了的,那这冲关还有什么意义?金小楼赶紧起身,站到了二楼放彩头的平台上,向众人道:琳琅坊向来不做此等下作的事,冲关得彩头的人也皆是凭着自己的真本事,大家若不信,自可以去问问先前得过彩头的人,看看他们是否与琳琅坊有半分见不得光的交易。
那这些动手脚的人是怎么回事?有人出声指着那被扣下来的五个伙计喊到。
金小楼见那五个伙计面生,不是琳琅坊中的人:这人绝不是我们坊中的人,想必坊子里的熟客定然也清楚,至于此事,琳琅坊定会彻查。
顿了顿,金小楼又道:将那五个人先押下去,刚刚落水那人我再给他一次机会,算是补偿,我再加上两百两现银作为今日的彩头,冲关继续。
底下一众哗然,又加了两百两。
眼看着绿筠端着个盘子,将两百两白银放到了那罐子旁边,大家再不想去计较先前的事,只想赶紧接着冲关,能得了彩头才是。
只是那纪府里的小厮刚刚跌下水池时崴了脚,这第二回,连第二关也没能过得去。
纪聆韵心头堵了一口气,怎么也发泄不出来,一把遮住了帘子,冲对面那女子翻了个白眼。
这彩头明明眼看便要落进她手,却忽地横生变故,纪聆韵坐着气了好一会儿,始终想不通,终于起身来一把推开门往前边琳琅坊老板金小楼的雅间里走去,想要找那金老板讨一个说法。
雅间里,金小楼刚坐下来舒了一口气,吩咐绿筠下去好好查一查那几个人的来历。
更是提醒了她,要尽快进行员工的培训,特别是要恪尽职守,可不能像从前在歌舞坊里一样吊儿郎当的做事,不然随便来几个人就可以搞个破坏,这琳琅坊必定走不长久。
哪知绿筠才出去一会儿,便又闯了进来,一脸的喜气,见雅间里没人,也不避讳了,径直冲金小楼道:掌柜的,我刚下去便收到了高……七殿下的来信。
绿筠叫惯了高琅,她笑了笑,接着道:掌柜的,你快看看七殿下写了什么,是不是有桂枝的消息了?金小楼一听是高琅的来信,也开心起来,一扫刚刚的阴霾,赶紧将信给扯开了。
这信是早在两个月前便随漕运送往京城来的,不过真不知那送信的人是怎么找到琳琅坊里来的。
金小楼展开信纸,看了两眼,立马扬起眉梢,眼有喜气,抬脸冲绿筠道:是,是有桂枝的消息!金小楼忙又接着往下看,只是除了桂枝的消息外别无其他了。
只是在后边画了一张画,画上一个小姑娘,大大的眼睛,樱桃小唇,穿着厚厚的花衣服,一手拿着猪蹄,一手拿着糖葫芦。
金小楼噗嗤一笑。
绿筠莫名其妙:这……七殿下这是什么意思?他是让我吃饱穿暖。
金小楼含着笑意,将信纸折了起来,放进怀里。
绿筠更是奇怪:掌柜的与殿下皆认识字,怎么,怎么还要画这古里古怪的画?高琅说他派出去的人有一个问到了桂枝的下落。
金小楼自顾自的向绿筠到,那人说是在博古寺外不远处看到的,四个流寇,其中一个脚还瘸了,推着一个姑娘往前走。
然后呢?绿筠赶紧问。
说是那四个流寇本欲非礼那个姑娘,千钧一发之际,有个男人一剑一个,将那四个流寇的头都砍了下来,然后将那姑娘拉上马,冲北边去了。
金小楼接着道:高琅命人一路向北查探,虽没找到人,不过却确定了,那男人携了桂枝往京城里来了。
京城!绿筠喊了起来,那岂不是就在我们身边?正是!金小楼点点头,若桂枝真来了京城,那便是近在眼前,哪怕是挨家挨户,一个人一个人的查过去,我也一定一定要将她找到。
正说着话,雅间的门猛地一下被人推开。
纪聆韵抬腿便走了进来,也不客气的往金小楼眼前一坐。
抬眼噙着抹笑意望着金小楼,慢悠悠道:我道这金老板怎么有这么大的本事,原来这背后的大靠山是七殿下啊!你!你竟然偷听我们说话!绿筠又急又气。
纪聆韵笑得更畅快:小丫头,别乱说话,我可没有偷听,我站在门外正想进来,是你们自己大声嚷嚷的叫我听见的。
说完打量了一下金小楼,又道:我也不是爱在背后说人闲话的,只要金老板能消了我心头堵着的一团气,我只当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不知道。
金小楼吸了口气,看着纪聆韵:姑娘要怎样才能消气?这还不简单吗?纪聆韵提高了嗓音,金老板如此聪明,不知道我想要什么?还是说故意与我装傻?不待金小楼出声,纪聆韵又开了口:我只是想要今日这冲关的彩头,那装了玉酪烧的罐子。
不可能。
金小楼紧了紧手,几乎毫不犹豫便拒绝了,在商言商,做生意就要有做生意的规矩和准则。
刚刚确实是有人动了手脚,我承诺了自会给你一个说法,也让你家小厮再试了一次,你也可以再找些人来报名。
不过那彩头只有冲关成功的人才能得,再无第二种得到的途径。
好。
纪聆韵站了起来,那就别怪我将这琳琅坊与七皇子的关系传出去了。
你是知道的,七皇子刚刚受到重视,将来或许会继承大统的,若是他和他那太子哥哥一般,心思尽在勾栏瓦舍,娼馆妓女身上,那他定然也会和太子一样,遭人诟病。
第一百四十三章 随便找个男人嫁了纪聆韵说完,抬脚便走。
等一下!金小楼忙到。
怎么,反悔了?纪聆韵停了下来,转过身看向金小楼。
金小楼抬起眼,直视着她,缓缓道:你若真想要那罐子,我可以再替你做一个一模一样的来。
纪聆韵忽地便笑了:傻子,我哪里是想要那罐子,那种货色的罐子,我屋子里不知摆了多少个,我要的是那罐子里独一无二,只做一回的玉酪烧,要的是京城里名门闺秀中的面子。
那,我再做一份甜水给你,明日亲自带到姑娘府上去。
金小楼顿了顿,此甜水也是顶好吃的,并且只做一份,独独给你。
纪聆韵有些犹豫:你带到府上来给我,别人又不知道,我岂不是白吃了?姑娘放心,从此琳琅坊的菜单上便会写出那份甜水,不过只有名却不卖,只要有人问起,我都会让人答,这样甜水只有姑娘您吃过。
金小楼回到。
纪聆韵眼珠一转,觉得很是满意,眉眼弯弯,心情极好的笑了起来:好,金老板,那我们一言为定!你放心今日在这琳琅坊里听过的话,我踏出这雅间一步便忘得一干二净!待纪聆韵报下府名,离开以后,金小楼提着的心才松了下来。
她知道一个皇子的名声意味着什么,她不想给高琅添麻烦。
……第二日一早,金小楼去了潮衣屋里,按照烧仙草的模子,与潮衣商讨着,又做了一份新的甜水出来。
红糖打底,加了芋泥和糯米粉蒸的小丸子,用石花籽捏了石冰粉来,又放了煮烂的红豆和各色新鲜的水果,瞧着倒比烧仙草好吃多了。
金小楼将它命名为玉圆烧,叫绿筠拿了冰屉来镇着,正要提着出门,刚学会走路的麟儿摇摇晃晃的扑了过来。
圆鼓鼓的便似那玉圆烧里浇了糖水的糯米丸子,一抱住了金小楼的大腿便不撒手。
小鼻子一耸一耸,直往金小楼手里提着的食盒前凑。
嘴巴更是咿咿呀呀半天,潮衣叹道:这小孩子说的话,还真是一门学问,不是谁都听得懂的。
绿筠噗嗤一笑:我们家这小少爷,最好懂不过,这小嘴一翘一翘的,那是闻到甜味儿,谗嘴了!金小楼俯下身亲了麟儿一口,随手拿过桌上的云片糕来,掰下来一块塞进他的嘴里。
喏,给你吃,吃下了便放开娘亲,娘亲还有要事去做呢!金小楼刚说完。
麟儿扬起小嘴,一下亲在了金小楼的唇上:甜甜,麟儿甜甜,娘亲亲亲。
亲完了,乖乖的放开了小手,往旁边绿筠身上扭,一边扭,一边回头冲金小楼摆手:娘亲,去,麟儿等娘亲回。
金小楼唇边甜丝丝的,这个小家伙,和他爹一个模子。
也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后天跟着他爹爹学的。
心里却也甜蜜蜜的,冲麟儿摆了手,终于提着食盒出了琳琅坊。
纪府与朱府仅仅隔着一堵墙。
金小楼跟着丫鬟穿过偌大的纪府,纪府看着与虹园差不多大,但比起雅致的虹园,纪府更多了份雍容和端庄。
府里的下人皆是噤声低头而行,看起来一个比一个恭顺老实。
弯弯绕绕走了许久,金小楼这才站到了纪聆韵闺房前。
敲了门,又在太阳下边立了半晌,房门才姗姗敞开,纪聆韵还蓬着头,门刚一开,便有小丫鬟端着铜盆出来。
进来罢。
纪聆韵伸了个懒腰,昨日回来和爹爹娘亲大吵了一架,一晚上没睡好,这日上三竿才起,正好吃你带来的甜水。
金小楼跟着梳头的丫鬟一道儿进去,将食盒放在桌面上,取出玉圆烧来。
纪聆韵一边梳头,一边看那琉璃盏里盛着的甜水,一个劲直点头:嗯,真不错,这样的甜水,我还从未见过。
话说着,已拿起银勺来吃了起来。
一连吃了两口,眯了眯眼:好吃是好吃,就是有些太凉,等再过些时日,盛暑了用定然更佳。
纪小姐说得没错。
金小楼点点头,这玉圆烧,包括昨日的玉酪烧,皆是大夏天的吃才最畅快。
纪聆韵叹息一口,抬头看了眼金小楼,缓缓道:我也不是故意要与你为难,你不知道,隔壁那朱诗诗要多讨厌有多讨厌,从小到大什么都要和我抢,抢不过便使阴的,昨日她又来这一出,我实在是气不过。
朱诗诗?金小楼喃喃。
就是昨日坐我对面雅阁,朱侍郎家里的三小姐。
纪聆韵眼皮一翻,别样本事没有,恶心人倒是一等一的好手!要不是她,我昨日定能吃到那玉酪烧。
阴差阳错,不然纪小姐今日也吃不到这玉圆烧了。
金小楼回到。
纪聆韵眼珠转了转,忙挥手,让旁边的丫鬟都退了下去,又掩上了房门,轻声道:你可知,那朱诗诗正在打你家七殿下的主意?金小楼一怔,摇了摇头。
这等官宦人家里的私密事,她怎么能知道。
纪聆韵灿然一笑:我就晓得你一定不知道,她可是做着美梦呢,盼着七殿下回京好嫁给他,将来做皇后!金小楼吓了一跳,她虽不是胆小怕事的人,却也知道在如今的时代这等话乱说出去,是要被砍头的。
若自己死了,那就真的什么都完了。
纪小姐可别胡说,这种话……若叫人听见了……金小楼话还没说完,纪聆韵冷冷一笑:怕什么!我母亲还想让我也嫁给那七殿下呢!不过,我可不想嫁给他!纪聆韵摇头晃脑的,像是在想什么,好半天,才抬起脸,一字一句的向金小楼到,金老板,你在外边做生意,一定认识许多的人,你能帮我找一个如意郎君么?是个男的都行!这……金小楼瞠目结舌,这个纪小姐怎么如此的胆大妄为,每句话都叫人大惊失色。
纪聆韵又是一笑:金老板别见怪,我根本不喜欢那些臭男人,也不想成亲,可更更不想的是听从父母安排,让自己像只鸡像只狗,说给谁,就给谁。
若是我能自己找到一个男人嫁了,嫁得远远的,那就最好不过!我没有别的要求,他家有没有权势,富不富裕,我都不在乎,这些我都有,我只要他能听我话,一辈子乖乖的只听我一人的话,这样成亲以后,我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能管得了我了!纪聆韵说完这一番话,倒叫金小楼开了眼。
没想到这个时代还有如此率性而为的人。
脑子里忽地便想起了初到京城时,在那酒肆里,听邻座的算命先生说的卦。
想了一会儿,这才记起来那一句话。
端阳日,慈恩寺,化水桥下去寻。
金小楼见纪聆韵正好看着自己,于是答道:我刚到京城时,听一个举人问那算命先生如何找到自己的贵人。
算命先生便给了他这句话,我想着,若是小姐您做了他的贵人,他自然是听话的。
纪聆韵眼眸一亮,掰了掰指头:端阳日,那便是后日!金老板,你可真是我的贵人!纪聆韵乐开了花,我真是迫不及待要与那举子见面,和他私定了终身,看我娘亲还能用我的婚姻打什么算盘!……回到琳琅坊,坐在屋子里好半晌,金小楼垂了眸,她若在昨日能早知道这女子是纪府的千金,早知道纪家小姐与朱家小姐不合,定然会严加照看,也不至于会出这样的事。
只可惜她只知道来的是贵客,却连人家姓甚名谁也不清楚。
枉她还是这人流量如此巨大,三教九流云集的坊子的老板,竟连这点本事也没有。
片刻后,金小楼抬眼,冲绿筠道:从明日起,坊子里划给我们的一半银子,你再取出一半来,找靠谱的人牙子,买下些人来,男女皆要。
掌柜的这是要做什么?绿筠有些奇怪。
金小楼开口道:我们这儿摆着一张巨大的情报网,却任其浪费,不仅可惜,还可能害到我们自己,不如将其利用起来。
天下的事,能得益者往往是利用其权势金钱,或是不对等的信息,我们没有权势,金钱正在赚,信息更是重中之重,须得赶紧抓起来!绿筠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她不清楚什么信息网什么的,不过却知道掌柜的意思,是要收些人来为自己所用,借着这琳琅坊里人来人往,打探些消息。
金小楼接着沉声道:这样,对寻找桂枝也更好了,毕竟京城里一大半的人都会来这琳琅坊,只要有人见过了桂枝,我们便能顺着线索找过去!第一百四十四章 金麟儿就是个机会琳琅坊二楼,挂了绿纱的小轩窗半开着,姜蝉端着一盆含苞待放的栀子花,往窗下摆。
她的左右两边是琳琅坊里最贵的雅间,一抬头,三楼的走廊上,金麟儿正在那学步车里走来走去。
金麟儿算是极聪慧的孩子,刚一岁,不仅会说话还会歪歪扭扭的走路了。
更聪明的是金麟儿的娘金小楼,脑子里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点子,尽弄些新鲜玩意儿出来。
比如这学步车,便是姜蝉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姜蝉咬了下唇,收回目光,楼梯处丝蕊和惜语正挽着手走上来。
惜语看到姜蝉赶紧凑了过去,眉头紧锁地轻声道:今日一早,金掌柜又去了潮衣那里,待了好一会儿才出来,出来时手里还提着个食盒!丝蕊跟着道:我看她与潮衣要更亲近些,若她俩感情越来越深,往后要选个头牌什么的,只怕她会推潮衣上去。
姜蝉垂下眸,再抬起来时,眸子里已是泪光盈盈,嘤嘤低泣道:人家潮衣有本事,做得一手好吃食,我又怎么能搏得过她……别说这样没骨气的话!丝蕊有些气,搏不搏得过,也要搏过了才算。
说得是。
惜语跟着到,再怎么也要试一试,不然要是让那死鱼脸潮衣得了头牌,往后的日子只怕比玉素在时还难过!一想到玉素在时,她们几个苦挨挨灰得发暗的日子,丝蕊深吸口气:我们得想个法子让金掌柜注意到才是。
姜蝉泫了两滴泪,缓缓开口道:金掌柜是个聪明人,谁要是想入她的眼,必然得有过人之处,就如潮衣,有拿得出手的本事。
或者便是帮助过她,我看金掌柜也是知恩图报的,若我们能做些令她感激的事,想来往后她定然不会亏待了我们才是。
说完这话,姜蝉抬眼,向三楼看去。
丝蕊正皱着眉头,寻思着姜蝉的话是没错,可金小楼是掌柜的,她们不过是坊子里的姑娘,能做什么事让掌柜的感激?丝蕊目光本是看着姜蝉,见姜蝉向上看去,不知觉的便也顺着她的目光一道看上去,刚好见到金小楼的儿子金麟儿在那走廊上,小胳膊小腿笨拙的学走路模样,叫人看到便不忍移开眼。
有了!丝蕊忽然出声,金麟儿,金麟儿便是我们的机会!什么意思?惜语有些懵。
你想想看,金掌柜独身一人带着个孩子,这孩子必然是她的心肝宝贝,若是心肝宝贝遇到危险,被我们给救了起来,你说,她会不会感激我们?丝蕊笑了起来。
可……可那金麟儿有绿筠成日里好好的照看着,怎么会遇到危险呢?惜语更加不懂,即便他遇到了危险,我们也不一定就在他身边呐?丝蕊,你这主意可不行!你真是傻!丝蕊连连摇头,那危险由我们来制造,不就行了?不行不行……姜蝉一听赶紧摆手,金麟儿那么小,怎么能让他受到一丁点的伤害,我不是潮衣玉素她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不顾一切,这种事我可做不来!丝蕊长叹口气:你呀,就是太心善了,注定要吃亏。
你放心吧,既然是我们制造的危险,那就我们一定能让那金麟儿安然无恙的!只是让金掌柜受受惊吓便好,到时候你及时的将孩子给救起来。
既给了金掌柜人情,又不伤害孩子!惜语赞到,丝蕊姐姐,你可真厉害!两全其美!三楼的屋子里,金小楼双手杵着桌面,托住脸颊,眸光看向窗外的河水。
她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将那举子求遇贵人的事告诉纪家小姐,是不是合适,别到头来既害了纪家小姐,又害了那举子。
不过纪聆韵那一腔不顾礼教束缚,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在这个时代显得那样的格格不入,又难能可贵,令金小楼不知不觉的便想要帮她一把。
纪聆韵只想找个男人嫁出纪府,不再受父母约束,畅快的生活;而那举子想找个贵人以求富贵锦绣,两个人刚好凑到了一块儿。
倒也般配。
金小楼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头却始终不放心,还是打算端阳那日,也去慈恩寺看看情况。
……端阳那日,金小楼还没起床,已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艾草燃烧后独特的味道。
一出房门,门旁也挂着一丛鲜嫩的艾草和菖蒲。
夏姑正举着烧着的草一路舞过来,嘴里念叨着祛除邪祟,保佑琳琅坊里的姑娘们不生灾不得病。
在得知金小楼要去慈恩寺后,连忙凑了过来,说什么也要金小楼顺道去给观音菩萨烧一柱香。
还千叮咛万嘱咐,让金小楼求一点香灰回来,晚上熬了艾草倒上香灰给麟儿洗澡。
这样麟儿一整年便不会生疮长包。
金小楼本不信这些,只是对于夏姑来说是个传统,既然自己做一做也没有什么关系,便答应了下来顺了夏姑的心意。
今日的慈恩寺分外的热闹,金小楼是第一回来,已被这恢弘的场面给惊愕住了。
香客络绎不绝的往里走,旁边的池子里还有人在放莲花灯,冉冉的花灯漂浮在水面上,寄托的是每个人心底的盼望。
有条娟娟小溪从水池后边流过去,小溪出去不远处,便是化水桥。
金小楼看了眼摩肩接踵的香客,决定先去化水桥下看看,再去烧香。
抬脚还没走几步,远远的便看见一个男子站在化水桥下的溪流边,正左顾右盼的四下张望。
因溪边土壤湿泞,那男子的鞋已乌脏不堪。
金小楼记不清那人究竟是不是那日的举人了,不过看模样应该是的,毕竟没有谁无事会在那溪水边站着玩儿。
金小楼想去探探那举人的品性,装作若无其事的走过那桥面,抬手却将一串镶了金的朱钗落了下去,正正好落在溪岸上。
还没走两步,身后已响起了男子的呼喊声:姑娘,你落了东西!金小楼回头,见那男子已捡起了朱钗,从溪边焦急的追了上来。
这第一关拾金不昧的基础品德,嗯,还行。
随即笑了笑,冲那男子道:这朱钗可是我唯一值钱的东西了,正想要当了换钱救命的,真是多谢公子了!这!那男子也跟着着急起来,姑娘可是遇到了难事?金小楼摇摇头,不愿多说,话锋一转:公子也是来这里烧香的?男子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不是不是,我,我是来等人的。
等人?金小楼暗中赞许,也不是个随口扯谎的人,公子等什么人?不瞒姑娘你说,我家里也是遇了难了,自打我过了秋闱后,母亲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
男子叹了一口气,慢慢到,我本是贫寒人家,父亲早逝,只有个寡母辛苦将我养大,我别样不会,平日里靠写字作画卖钱来过生活,自打母亲生病后,是入不敷出。
这男子想是忧虑已久,稍微一被人问及,便忍不住想将心头的苦楚给倒出来。
本想过了春闱,能通过殿试,谋取个一官半职,也好得了俸禄给母亲治病。
哪知前几个月我去算命,算命先生说我命中有个贵人。
男子叹到,春闱要这个月中旬才揭榜,我害怕母亲等不了,便想来遇着那个贵人,说不准便能救母一命。
金小楼有些感慨,本以为这男子是个求富贵的,却没曾想竟是为了救母,一片的赤诚孝心。
而且看他如此需要钱财,还能拾金不昧,是真君子。
那纪家小姐若真能与这人结成连理,金小楼也放心,不算是不负责任的坑了她了。
男子见金小楼低垂着眸子沉默不语,心里头却寻思着,眼前这么莫不是自己的贵人?后来想了想,那大师说了,贵人在桥下,这姑娘在桥上,应该不是……金小楼与他又寒暄了两句,这才离开,靠在不远处的大树后边,看着这化水桥。
那男子回到桥下,等了不过一会儿,纪家的小姐纪聆韵便从桥面上走了过去。
只是,那纪小姐竟穿了一身男装,头发束起来去了些娇弱,多了分飒爽,一下跳到桥底下去,扬手将凉沁沁的溪水冲那男子身上泼去。
第一百四十五章 好生谢谢姜蝉才是男子背对着小溪,出其不意的被泼了一身的湿漉,回过头去,见是个面目俊秀的男子。
一怔之后,顾不得身上衣衫紧贴冰凉的不适,忙上前去拱手行了个礼,冲小溪对面的男子道:小可杜景来,是今春上京赶考的举子,不知兄台如何称呼?纪聆韵扬唇一笑,拍了拍手:景来弟穿得灰扑扑的和这溪岸一个颜色,竟叫愚兄没看清,浇了你一身实在抱歉。
说罢,她轻轻一跃,跳到了对面溪岸去,一把抓住那杜景来的手臂,拉着他便往东边去:景来弟随我来,我知道这寺庙后堂有客间,我带你去,找庙里的和尚帮你换身衣衫。
不用不用!杜景来忙摆手,却是拗不过眼前的人,只得任由他拉着穿过疏疏花木往后堂去。
心里叹道,这贵人就是贵人,心肠这样的好。
待略微与他熟识一些,借银子的事便也好开口了。
……绿筠抱着麟儿刚去看完赛龙舟,到得琳琅坊门口,麟儿嘴里还一个劲嗒嗒嗒,学着船浆划水的声音。
绿筠看着麟儿的模样正笑得合不拢嘴,却见惜语苦着一张脸慌慌张张的奔了出来,一见绿筠,忙拉了她的手:绿筠姐姐,你回来得太是时候了,那粽子我与丝蕊两个都不会包,夏姑又带着潮衣买雄黄酒去了,今日这粽子吃不吃得上全看姐姐你了!绿筠摇头浅笑:包粽子是有诀窍的,我来教你们,保准一教便会!好。
惜语乖巧的应了,带着绿筠往后厨走去。
粽叶和糯米都已经备好了,粽叶是从河边采来的苇叶,翠绿宽长最是适合包粽子,除了糯米还有红豆、蜜枣和腊肉,分为甜咸两味的。
绿筠搬来学步车,将麟儿放进去。
见丝蕊不在,便先教起惜语来。
绿筠洗净了手,挽起袖子来捡了两片苇叶,上边的压住下边的交错开,折叠成一个漏斗形状。
抓了糯米将漏斗填上一半,又拿了蜜枣放进去,绿筠两手一起交替而作,刚将糯米填平,便见麟儿摇摇晃晃的追着地上的一只纸蝴蝶,冲出了后厨,往大堂里跑去。
那纸蝴蝶也不知是谁折的,栩栩如生,一飞一跃的往前动,哪里是麟儿追得上的。
绿筠见麟儿离开了视线,有些急,可双手又占着,刚想撒了这即将包完的粽子,去追麟儿。
惜语已经当先跑了出去。
见状,绿筠松了口气,三两下将苇叶合拢来,又用稻谷草绕上四五圈,系上活扣,这才往外边走。
哪知才走到后厨门口,便听大堂里一阵惊呼,夹伴着重物落水的声音,紧接着是麟儿撕心裂肺的啼哭。
绿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听那啼哭仅响了两下,便湮灭一般消失无踪,更是心急如焚。
奔到了大堂,刚好看到姜蝉一个纵身跳下了水池。
麟儿连同学步车一齐往池下沉去。
这水池是引的依阑河的活水,有些暗涌。
水池不深,对于成人来说不足为惧,可对于孩子却是致命的。
绿筠吓得魂都飞了,腿肚子发软,走了两步瘫在池边,刚要掉眼泪,就见姜蝉双手将麟儿给托了起来。
麟儿冷得够呛,又喝了不少的水,脸涨得发紫,却是哭也苦不出来。
绿筠扑上去替麟儿揉按肚子,一按便有水从嘴巴里冒出来。
待水吐得差不多了,惜语已经烧了热水来,几个人忙将麟儿送回屋子里,换下了湿衣服,用热水擦干净身子后,才塞进被子里暖和着。
惜语在旁边吧嗒吧嗒掉眼泪:我一出厨房便见到麟儿掉进了水池里,吓得我,吓得我都傻了,多亏了姜蝉姐姐眼疾手快救了麟儿一命,不然,不然可不知怎么办才好……好半天,绿筠才叹道:我也吓懵了,一时间什么都给忘了!说着狠狠打了自己两下,又道:这一回要不是姜蝉,只怕麟儿……下面的话,她不敢再说,抬头,见姜蝉还穿着湿衣服,冷得她嘴唇发乌,身子抖个不停。
绿筠赶紧道:快,快回屋子里去洗洗,惜语你跟着去煮碗姜汤来给姜蝉喝下,仔细伤寒。
绿筠看了看麟儿:待麟儿好些了,待掌柜的回来,一定亲自来谢你!……慈恩寺,大雄宝殿内庄严肃穆,青烟徐徐。
金小楼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轻声道:一愿桂枝无恙归来,二愿麟儿平安长大,三愿琳琅坊事事顺意。
然后起身,去旁边的和尚处求了一荷包的香灰,刚出了大殿,便听寺庙后边喧闹了起来。
金小楼跟着看热闹的人往后走,一跨进后院里,便见杜景来光着上身,只穿着一条贴身的长裤,在他面前,一个披散着头发衣衫不整的女人哭哭啼啼。
那女人自然便是纪聆韵,她一手抹着眼泪,另一手攀着杜景来的胳膊不松开:你这看也看了,摸也摸了,可得对我负责!旁边的人纷纷指指点点,杜景来憋得满脸通红,木讷着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断断续续道: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还以为,还以为你是男子……不知道便能赖过去吗?纪聆韵越哭越是伤心,我的名声可全都毁了!绝不会赖的!杜景来张口到,姑娘,姑娘家住哪里,叫什么名字,我,我明日便来提亲。
纪聆韵顿时止了哭,狡黠一笑:好,玄武大街北面,阅微巷纪府,明日,我可等着你来提亲!说罢,拢上了头发,扭身便走。
剩了杜景来怔在原地:纪……纪府,户部尚书纪罗豫的府邸?那大师果真是神仙,这真是天大的贵人啊!待金小楼回到琳琅坊时,麟儿还自昏睡着。
绿筠着急得肿了嗓子,连声音也哑了,在金小楼给麟儿看诊的时候,绿筠一五一十的将事情的经过细细说了。
金小楼从床柜里拿出《千金要方》来,查看了一下记不清楚的药物剂量,然后坐到书桌前去写方子,并冲绿筠道:你别急,麟儿只是受到惊吓,又着了凉,喝下热汤药好好睡一觉便会没事了。
绿筠接过了方子,却冲着金小楼跪了下去:掌柜的,都怪我,每回一遇到要事,我便软了,又包不住眼泪,只晓得哭鼻子,真是不中用极了!说到此处,绿筠又哭了起来:今日真是多亏了姜蝉,要不是她恰巧在旁边,麟儿若是有什么闪失,我怎么对得起掌柜的……金小楼忙将绿筠拉了起来,她也理解的,有的人,特别是没见过多少大世面的人,遇到事情容易惊慌失措。
绿筠人是善良又聪明的,只是胆子有些小,总爱哭。
金小楼想着,若要留了绿筠一直跟在身边,需要找机会锻炼锻炼她才是。
嗯,这事你有过错,没有照看好麟儿,那就……金小楼将写好的方子交到绿筠手里,罚你去药房里抓药去,将功补过!是是!绿筠连忙接过了,掌柜的,我这便去!待绿筠走后,金小楼坐到了麟儿床边。
耳中还回荡着姜蝉的名字。
她恰巧在旁边……金小楼是了解麟儿的,麟儿最喜欢跟着人走,很少自己单独跑开,而且,麟儿向来聪明,虽然如今他才一岁,可很多事情已经有了分辨。
她怎么也不信,麟儿会自己掉进那水池里去。
今天晚上,是得好好的去谢谢那姜蝉才是!第一百四十六章 识破祸心将计就计待绿筠买了药回来,金小楼守着小铜炉直到傍晚时分,这才熬好了端着药碗坐在麟儿床边。
由绿筠将麟儿扶着,金小楼一手掰开那嫩生生的小嘴,一手舀起发黑的苦药水喂进去,绿筠忙伸手轻轻拍抚麟儿的背,将嘴里的汤药顺进胃肠里。
两个人累得出了一脑门子的汗,天黑下来时,只喂进去小半碗。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这才将一碗汤水全都灌了下去。
金小楼替麟儿掩上被褥,让他发发汗,又令绿筠一刻不离的守在跟前,自己却提上刚刚出锅的粽子,朝姜蝉的屋前走去。
一见金掌柜来了,本在床榻上的姜蝉忙起身,披上外衣刚将茶果摆上了桌面,便抬手掩唇咳嗽了起来。
金小楼赶紧扶她坐下:你下了水,快好生躺着。
说罢,便剥了粽叶,将粽子放进一旁的小碟子里,递给姜蝉:先吃些填填肚子,身体要紧。
姜蝉脸颊泛着微红,人已经躺回了床上,伸手没有接递过来的碟子,反而将金小楼的手腕给握住了:掌柜的,我不打紧,麟儿可还好吗?不待金小楼答话,姜蝉又接着道:只要麟儿没事,我就算是死上两回又有什么要紧!金小楼轻轻笑了下,安慰她道:你放心,麟儿福大命大,又有你们这样舍身忘我的看顾着,自然是没事的。
倒是要感激你,为了麟儿病这一场。
姜蝉点点头,这才接过了粽子,吃了两口,眼一垂,又流下了泪来:我真是将麟儿当做自己的亲生孩子一般的疼惜着,看着麟儿落进水里,比我自己落水还难受,什么感激不感激的,掌柜的若是不嫌弃,不如让我认了麟儿做干儿子罢,我们从此便是一家人,相互照顾,相互帮衬着,往后的路也好走些。
金小楼也垂了眼,嘴角一抿。
她没想到,这姜蝉竟直接了当的要认儿子了。
金小楼又剥了一个粽子,自己吃起来,咬了两口,才道:我只是奇怪,这麟儿往日里最缠绿筠,今日怎么自己个儿往外跑,还跌进了水池里?姜蝉抹了眼泪,神色未变,轻声道:我也不大清楚,听绿筠说,是追着一只纸蝴蝶出去的,不过后来我们去找了,并未见什么纸蝴蝶,想必是随水冲进依阑河里去了。
这坊子里姑娘多,偶尔也有一两个爱折蝴蝶的。
那麟儿落水时,你可在边上?金小楼接着话头往下问。
姜蝉点头:自然在的,我在水池对面,隔着大冲关见麟儿坐在学步车里往池子里迈去,着急得不行,那惜语也是个不中用的,就在麟儿身后也被吓得动弹不得。
眼看着麟儿落进了水里,我不顾一切的冲过去,什么也顾不得想便跟着跳了进去。
嗯。
金小楼慢慢到,这没加黄豆面和细白糖的粽子果真不太好吃。
姜蝉一怔,没曾想正说着如此要紧的事,金小楼竟在意着口中的粽子。
随即也附和的笑了笑:是,吃粽子还得蘸糖面好下口。
金小楼一听,便起了身:我去厨房里弄些豆面和糖,你好好休息着。
姜蝉忙道:掌柜的,那,那,我刚刚说的那事……你是说认麟儿做儿子?金小楼回头笑到,麟儿能得人真心相待自然是极好的,你又是他的救命恩人,他自该孝敬你。
只是眼下他正昏迷不醒,这事便待他醒来过后再说罢。
姜蝉听金小楼这话似乎是并不反对,心头大喜。
她若是成了麟儿的干娘,那便是掌柜的亲人了,与其他姑娘自然是不可相提并论的,以后还怕那潮衣能翻出什么浪来?只是金小楼刚走到门口,又道:真心待麟儿好的,我金小楼自会牢牢记在心里,存了恶意要害麟儿的,我也定然一个也不会放过!说罢,这才推门走了出去。
姜蝉的喜气顿褪,琢磨着金小楼最后这句话,总觉得似乎是怀疑麟儿的出事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意外。
心头惴惴,当下便将机灵些的丝蕊叫到了屋子里来。
捂着心口,只是说害怕。
丝蕊抚了抚姜蝉的背:别怕,这事没有把柄,金掌柜无论怎样也抓不到我们头上,她只会千恩万谢的感激你救了她儿子一命。
可,可人人都知道麟儿是个伶俐的,万万不会自己往水池里跳,由此那纸蝴蝶便成了手段,成了包藏的祸心,我怕金掌柜会冲着纸蝴蝶查下去。
姜蝉一副后怕的模样。
如此不是更好?丝蕊开口到,我们正愁扳不倒那潮衣,反正那只蝴蝶已经随水飘走了,我们坊子里的姑娘虽个顶个的多才多艺,可谁也比不上潮衣样样都会,若说那蝴蝶是她折的,总有人会信的。
丝蕊接着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点点怀疑的火星子也可烧得人心一片焦涂,到时候,任那潮衣满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
这隔阂一旦种进掌柜的心里,便是生了根,发了芽,哼哼,从此琳琅坊里叫得出名头的姑娘,只你一位,头牌自然是你的。
……金小楼刚走到屋子门前,便听到麟儿止不住的呛咳声。
忙推开门进去,绿筠急得手忙脚乱的收拾着床旁的污秽。
见金小楼回来,忙道:掌柜的,你刚走不久麟儿便将喝下去的汤药都吐了出来。
麟儿醒了?金小楼迎上前去,见被褥里,麟儿呛得小脸涨红也乖巧的不哭不闹,只是睁着一双黑溜溜的眸子,一个劲的向外看。
见到金小楼,嘴巴一撅,想哭,却仍没哭出声来,只是伸出手,往金小楼怀里钻。
金小楼一把抱住了麟儿: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话说着,嘴唇轻轻挨了挨麟儿的额头:只是这汤药吃不进去,还发着烧,想是难受得很。
绿筠看得心疼,忙拿了蜜罐来,取一根筷子沾了点蜜往麟儿口中送:吃点蜜糖,口里甜了,身子也舒服些。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金小楼忽然冲绿筠到,往后可要更小心的看顾着麟儿,特别是姜蝉那几个,千万注意着别让她们近了麟儿的身,也别让麟儿离了我们的眼。
姜蝉?绿筠吃了一惊,她本是不太喜欢姜蝉那几个的,可今日救麟儿这一出,倒令她发自肺腑的感激姜蝉,连带着连往日里的成见也消散了,只想尽她所能的回报姜蝉。
依我看,麟儿十有八九便是那姜蝉推下水的。
金小楼沉了脸,嗓音低了下去,一楼大冲关立在池子中间,又有台子架着,若是站在水池对面,能看到人是不假,可只能看到成人大腿以上,像麟儿这般小的孩子,定会被冲关的架子挡得严严实实,连头顶的毛也瞧不见。
绿筠一惊,这事她倒从未注意过,却也确实如此。
可刚刚,姜蝉却亲口对我说,她是在池子对面,见麟儿快要跌进去,这才不顾一切的冲过去,跳进池子里去救人的。
金小楼淡淡到,姜蝉若是站在池子对面,那便看不到麟儿要落水,若是能看到麟儿,那便只能是在站在他的身旁……绿筠倒吸一口凉气:她……她好歹毒的心,如此小的孩子也要加害?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金小楼冷冷一笑,只能是为了争过潮衣,在我面前得脸,搏下琳琅坊头牌的位置。
绿筠镇了镇,细细想来,这确实是个动机,冷汗随即下了一层又一层。
只怕从惜语在琳琅坊门口拉了自己去包粽子的那一刻起,自己便落进她们的圈套里了。
掌柜的,我们报官去!绿筠出声到,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要叫她们为所作所为付出代价!金小楼摇摇头:我们毫无证据,报官只是徒劳一场。
那怎么办?!绿筠急了,总不能就这样绕过了她们!她们蛇蝎的心肠说不定还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我们将计就计。
金小楼顿了顿,接着到,给她们想要的,叫她们自投罗网。
第一百四十七章 绿筠初试微显锋芒窗外翠竹节节升,一晃眼竹枝已长到了窗户边,伸手便能够到。
这日一早,金小楼拿着剪刀剪下两节竹子,稍微修剪一下便插在了桌面上的白瓷瓶里。
麟儿刚吃过了鱼片笋丝粥,他的病已大好了,只是偶尔还有些咳嗽。
自打上回落了水,绿筠是一刻也不离眼的看顾着,格外的仔细和小心。
这几日金小楼一直寻思着想些法子练练绿筠的胆子。
特别是最近又招了许多的姑娘进坊子里来,若不能将绿筠遇事沉着冷静,不怕不慌的性子给养起来,只怕走不长久不说,终会出大事。
新来的姑娘们还好么?金小楼出声向绿筠问到。
绿筠点点头:都是听话乖巧的,我按掌柜的话特意找的可怜人,若不是遇到我们,只怕全要卖进窑子里去终身也出不来。
绿筠接着道:来我们坊子里,不仅可以学歌舞有一技傍身,掌柜的还要教她们念书识字,她们皆是发自肺腑的感激着。
金小楼笑了笑,这十二个姑娘进来后一直与坊子里原本的姑娘分开住着的,相当于是完完全全只属于金小楼的人。
金小楼打算着,待琳琅坊再发展起来些,她也弄一个造星工厂,把手里的姑娘捧起来,然后塞到京城名门望族的各个府邸里,甚至是皇宫里头去。
既为姑娘们谋个后半生的好出路,又四处安下了耳目。
有源源不断的内眷消息,不管是前进出击还是后退自保都稳妥得多。
只是为了这十二个姑娘,只怕姜蝉没少心焦发愁,本以为将潮衣打压了,坊子便是自己的天下,哪晓得对付潮衣还没来得及出手,金掌柜又接二连三的招了这么多的姑娘进来,且看架势,对这些姑娘倒是更掏心掏肺的好……金小楼洞悉着姜蝉的心思,对于她来说此刻正是前边的拦路虎还没扫清,后边又有饿狼追来。
正想着,房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片刻后,敲门声便响起。
绿筠望了金小楼一眼,金小楼开口冲外道:进来罢。
房门推开,惜语皱着一张小脸,忙往金小楼跟前凑,人还没站稳,便慌里慌张道:掌柜的,我们已找到了害麟儿的凶手!终于来了。
金小楼深吸口气,轻声问道:什么凶手?惜语缓了缓,又向着金小楼靠近两步,特意压低了嗓音:掌柜的,你还不知道?丝蕊心思细,自从听我们说起麟儿落水的事后,当下便觉得此事不一般。
惜语顿顿,冲金小楼挤了挤眼:掌柜的,你想想看,怎会这么巧,偏偏有个纸蝴蝶引着麟儿独自个儿往外走,要知道麟儿向来是最黏人的。
不错!绿筠呼出了声,又忙咬住了唇,见惜语看向自己,垂下了眼,转话到,那,那你刚刚说的凶手是怎么回事?麟儿落水根本不是单纯的意外!惜语抬高了音调,刚刚丝蕊从那潮衣屋子里搜出来一抽屉的纸蝴蝶,那凶手正是潮衣!掌柜的,你快去看看吧,千万别放过了这心思歹毒的恶人!绿筠早听金小楼说过姜蝉她们几人的心思,此刻却是倒打一耙将脏水泼到了潮衣身上,脸色顿时有些难看,捏了捏拳,想说什么,一想到金小楼说的让她们自投罗网,终还是忍住了,没有开口揭破。
金小楼看一眼绿筠的模样,轻轻笑了笑:自打麟儿出事后,我是寸步也离不开他了。
眼下麟儿刚吃过饭,正要人陪着玩耍会儿,潮衣那里便让绿筠去看看吧。
绿筠一怔,有些讶异。
金小楼只是冲她点点头,然后道:按你所见所闻行事便可,有什么不用回来问我,你自决定就是。
一听这话,绿筠更是紧张,惜语反而有些喜悦,见金掌柜对这潮衣如此的不上心,只打发一个身边的丫鬟去处置她,可见那潮衣在金掌柜心中也没有姜蝉想的那么重要。
绿筠深吸口气,应下了金小楼,起身跟着惜语出了房门。
绕过回廊,一直走到潮衣屋子里。
潮衣性子沉静,不苟言笑,最爱独来独往,她的屋子是向来冷清的,如今却里里外外围了好些人,除了金小楼招进来的那十二个姑娘,琳琅坊里的人几乎全来了,夏姑也在里边。
绿筠一进去,便见姜蝉挨在夏姑身边站着,丝蕊一手抓着好几只纸蝴蝶,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柄鱼线。
潮衣孤零零一人立在窗前,冷眼看着丝蕊。
绿筠姑娘来了,金掌柜呢?丝蕊见到绿筠,立马出声问到。
不待绿筠答话,惜语已抢先回道:金掌柜将此事交给绿筠全权负责,丝蕊你有什么话便向她说!夏姑眉头一皱:小楼不来吗?这可事关麟儿,我还是再去叫叫她!不用了夏姑。
绿筠忙到,掌柜的心里有数。
听绿筠如此说,夏姑也不好再多管,只是吩咐丝蕊将她看到的说出来。
丝蕊看向绿筠,朗声道:今日一早,夏姑令我来屋子里叫潮衣去厨房做梨花酪,哪晓得我敲了半天门也无人应,这梨花酪是阅微巷里的贵人点的,指明了要潮衣做,别说是我,就连金掌柜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我想着莫不是潮衣还睡着,便擅自做主着急忙慌的推门进去想叫醒她,结果屋子里空空荡荡鬼影也没有一个。
丝蕊缓了口气:我与潮衣向来不熟,本想就此离开,可转身时偏偏见她这床头的木抽屉半开着,里边塞的竟是些纸蝴蝶!若说坊子里的姑娘爱折些蝴蝶本也没什么,可前不久金掌柜的儿子刚刚落了水,出事的祸因就是一只纸蝴蝶,我向来心思细,略一思索,便拉开了抽屉,哪知道,除了这纸蝴蝶还有一卷鱼线!绿筠看向丝蕊手里握着的鱼线,看样子已经用了泰半。
丝蕊将鱼线和纸蝴蝶往潮衣脚下一扔:这再明显不过!当日你便是用鱼线拴着蝴蝶,引诱麟儿离开绿筠,跟着蝴蝶落进水池里的。
依我看,你定然是躲在坊子后门外,将鱼线绕在大冲关上,自己远远偷摸拉着线,鱼线又不显眼,谁也注意不到!你只待麟儿落了水,将那鱼线扔进依阑河里便是,河水自会替你带走它们!丝蕊话音刚落,绿筠便去问潮衣:你有什么话说么?这东西在别人手里,话也让别人说尽了,我无话可说。
潮衣说罢,冷冷一笑,我只有两个问题想问。
什么?绿筠问到。
潮衣说道:一是我为什么要害金掌柜的儿子,金掌柜是琳琅坊的福星,我感激她还来不及;二是按丝蕊的说法,我既已将引诱麟儿的蝴蝶和鱼线扔进了河里,又为何要在抽屉里再留一份,难不成是等着你们找上门来抓我?这两个问题想来丝蕊是早有预料,潮衣话音刚落,她便回道:再简单不过,金掌柜为琳琅坊赚足了银子,而你又是她在坊子里最看重的姑娘,若金掌柜没有了那个碍事的儿子,往后这坊子,这银子,还不全部进你潮衣的口袋,你这是为你后半辈子做的打算,为之深远;至于第二个问题,想来你定然是觉得坊子里绝不会有人会进你的屋子,令麟儿落水不是难事,可落了水也不能保证他一定就会死,留下蝴蝶和鱼线,是为了以防万一,万一麟儿被救起了,你还可以依样再行此事。
丝蕊说完,转向绿筠:绿筠姑娘,既然金掌柜将此事交给你来办,你可一定要好好处置这潮衣。
金掌柜是我们琳琅坊的恩人,坊子里的姑娘个个都倚仗着她,可如今这事再明白不过,潮衣却为了一己私利,残害金掌柜如此年幼的孩子,这样恶毒的心计,这样残忍的心思,不说琳琅坊留不得她的人,只怕这天底下也留不得她的命了!潮衣是琳琅坊的姑娘,她的卖身契是捏在夏姑手里的,生是夏姑的人,死是夏姑的死人,只是在京城不能随意谋害人命,可若是按上了蓄意杀人的罪名,那便是可以处置得了的。
绿筠捏了捏手,她心里明镜一样的清楚潮衣是被冤枉的,可眼下却是罪证俱在,浑身是嘴也辩白不清了,瞬间便有些慌,心紧接着乱跳起来,脸也跟着发红。
绿筠也明白,掌柜的将此事交于自己,是为了锻炼自己。
当下先看了眼窗外,故意皱着眉佯装思索,实则拼命的呼吸让自己脸上的红云渐渐褪去,待心跳缓和了下来,这才转回脸,出言道:你刚刚不是说阅微巷里头的贵人还等着吃潮衣的梨花酪吗?且先让潮衣将梨花酪送过去,那贵人可不是琳琅坊得罪得起的。
丝蕊一愣,随即大声急嚷道:捅出这样的事情,紧要关头竟将她放出坊子?要是潮衣她跑了呢?绿筠姑娘,你是不是犯糊涂了?绿筠本就机灵,此刻早已冷静下来,眼一挑,轻轻笑了下,开口便道:丝蕊姑娘,究竟处置这事的人是我还是你呀?难不成金掌柜是派你来办这事的?第一百四十八章 太子薨逝扑所迷离梨花酪是取新鲜的淮州酥梨,加冰糖和牛奶炖熟了,再撒上洗净了切成丝,用蜜汁腌制好了的梨花瓣。
味道清新酣甜,在这春末夏初的时节里吃,正适宜。
琳琅坊除了大冲关,还有这甜水也是在京城闺阁内眷中闯出了名头来的。
梨花酪便是近日出的新品。
琳琅坊的甜水不仅可以来坊子里点,还可以外送,金小楼特意养了群小厮,专门接各府里送来的点餐帖子,由潮衣做好后,再让小厮亲自送上门去。
不仅赚的银子多,这满京城里跑来跑去的外卖小厮们,也到处都听来了各种各样的风声。
十二个姑娘,加这一群小厮,便是金小楼的四通八达的耳目。
小厮岗前培训时的第一样,便是看一张画像,画像上眉清目秀的女子正是黄桂枝。
金小楼想让她的这些耳目,寻到关于桂枝的蛛丝马迹。
只是这群小厮跑起来也有十天半个月了,却是半点桂枝的影子也没捉到……潮衣偎在小炉子旁,在琳琅坊众多姑娘的注视下,做好了梨花酪,放进食盒里,因着是阅微巷纪府里的小姐点了名要她亲自送去的,便大大方方的出了门。
绿筠跟在潮衣身后,镇定自若的走了出去,刚跨出门,便扭身回了金小楼的屋子。
甫一来到金小楼旁边,绿筠的汗便下来了:掌柜的,你不知道,那么多人全都盯着我,我,我腿肚子都在发抖。
金小楼噗嗤一笑:事情处置得怎么样了?绿筠鼻头一耸:丝蕊她们几个将潮衣栽赃得死死的,我是怎么也想不出理由来替她辩驳,只好是灵机一动,打发了潮衣先出去,来找掌柜的寻寻主意。
金小楼点点头,这姑娘胆小是胆小,却还是有脑子的。
只听绿筠又道:掌柜的,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金小楼原本就是等着姜蝉她们诬陷潮衣:我们没有证据能证明麟儿是她们害的,一开始贸然捅破,也只能是给她们一个嫌疑,贱卖打发了都不行,说不定还得留她们继续在这坊子里,到时候相互提防着,只怕难以善了。
眼下,她们又多了个栽赃诬陷的罪名,现下倒是能逐出琳琅坊了。
金小楼话音刚落,绿筠便问道:这怎么证明那潮衣是被她们栽赃诬陷的呢?金小楼吸口气:自打麟儿落水那日起,我便派了两个小厮日日不分昼夜的守在二楼潮衣屋子对面的雅阁里,只等着她们下手的这一日!可我还觉得不够。
金小楼咬了咬牙,为了自己的利益向麟儿下手,我怎么也不能如此轻易的饶了她们!且不止她们三个,坊子里从前的那些姑娘皆是各怀心思,绿筠,你趁着这一趟事,将那些心术不正,好落井下石的先揪出来。
金小楼接着到,要整治便一鼓作气的将这些烂了的树根子连根拔起!好!绿筠点头忙到,想来她们定还聚在一处闲话,我便趁着潮衣还未回来,先去套套她们的话!……潮衣回来的时候绿筠早将那些姑娘摸了个清楚。
绿筠正坐在金小楼跟前对她讲,自己是如何问姑娘们的,那些姑娘又是怎样信誓旦旦的号称亲眼见到潮衣折纸蝴蝶,买鱼线的。
这一通套话,绿筠钓了五个姑娘出来,都是平日里不起眼,看起来本分老实连话也不多说两句的。
一抬头,却见潮衣贸然闯进了屋子里来,脸色有些发白。
一向沉静的神色里带着急促慌张。
金小楼截断了绿筠的话头,冲潮衣招手,让她坐到身边来:你放心,我会还你清白的。
潮衣一听这话,便知道金掌柜是误会了:掌柜的,我并不是为自己的事如此。
金小楼有些疑惑,看向她,片刻后才问:那你为何这样慌张?潮衣顿了顿,开口闭口的,好半天也没能说出话来。
金小楼更是生疑,这潮衣不是个遇事便慌乱的人,看她的模样像是出了什么天大的事一般。
扬了扬眉,让绿筠看了下走廊外,又把房门关得严严实实,这才压低了嗓音再次问道:潮衣,究竟出了什么事?潮衣死死的瞪大着眼睛,嘴唇一开一合挤出来五个字:太子薨逝了。
什么?金小楼惊得站了起来。
太子赵桀,金小楼曾亲眼见到金香因他而死,那鲜红刺目的血流淌得如同湍急的河流一般。
谁知此刻,他竟然也死了……那可是大周未来的王,是高琅拼死保护的亲哥哥。
金小楼跌坐在椅子上,抬头问潮衣:你怎么知道的?潮衣答道:我今日去给纪府小姐送梨花酪,纪府里正张灯结彩,说是后日便是小姐出嫁之日,好不热闹。
我跟着下人来到纪小姐闺房内,刚将梨花酪送上桌,转身出去时,便见到了温箩公主。
温箩公主是当今皇后的独女,亦是太子与七皇子的亲妹妹。
当今皇上子嗣不多,公主更是只有两个。
这最小的温箩便极得皇帝喜爱。
温箩与纪聆韵同岁,两人关系要好,皇帝便赏了温箩出宫令,准许她时常出宫玩耍。
无论是纪聆韵进宫,还是温箩进纪府都已是见怪不怪的常事。
只是潮衣这种身份的人,头一回见公主,在纪聆韵房门口被公主的气势一摄,打翻了食盒,食盒里搁了镇甜水的冰块,当时冰块已大半化了水,泼湿了潮衣的衣衫。
下边的侍女见潮衣的模样,遂领了她去旁边屋子外的暖阁内换衣。
哪晓得,这紧挨着的阁子正对着纪小姐屋后的窗户,潮衣站在屋子里将隔壁纪聆韵与公主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公主虽带着哭腔,可说得分明,太子是今日一早薨逝的。
潮衣冲金小楼到。
金小楼忙问:可说了是为什么?太子正值壮年,怎么也不会平白无故的薨逝。
潮衣摇头:我不敢再多听,连衣服也顾不得换,忙出了纪府。
一时间,屋子里无一人说话。
好半天,金小楼才又道:既然如此,绿筠,你快去告知夏姑,管束住坊子里的姑娘,令她们后边几日不能出琳琅坊一步,就说,就说是我有新东西要教授她们。
她又冲潮衣道:太子薨逝的事你别再对第三个人说起。
两人皆是点了头。
金小楼接着道:接下来,潮衣,便要先委屈你了。
潮衣虽不明就里,可她向来便不怕什么委屈,只要相信金掌柜听她的话就是。
当下,金小楼给绿筠交代了一番,绿筠便领着潮衣出了屋子。
丝蕊一行人一直等候在潮衣的屋里,此刻见人回来,惜语二话不说便带着两个姑娘一左一右的扭住了潮衣的胳膊:绿筠姑娘,这梨花酪也送完了,你对潮衣的处置是不是也该有个结果了?对呀,姑娘,刚刚你又来问了我们一遭,我们都说得很清楚了,好几个人亲眼瞧着潮衣做的这些事,这可是板上钉钉的,怎么也得重罚才是!有人不待绿筠发话忙附和起来。
丝蕊轻轻一笑:即便绿筠姑娘与潮衣交好,也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小,这可关系到我们整个琳琅坊的风气,若是天天和这般腌臜的小人在一起,只怕姐妹们都不愿意!这话再明白不过,丝蕊是抢在绿筠前头,让绿筠无论怎样也得将潮衣给赶出了琳琅坊。
绿筠开口,径直说道:惜语和丝蕊说得没错,潮衣这样的人怎么也不能留在琳琅坊,更不能与姑娘们为伍了。
且先将潮衣给押进柴房里关起来,待我们掌柜的忙完近日的教授,便亲自杖打潮衣一顿,再拉出坊子扔到京城外边去!第一百四十九章 有件大事交你去办教授?教授什么?惜语连忙问到。
话音刚落,夏姑便领着两个小厮进来了,手一挥,招呼那小厮就上前去拽住了潮衣:将人关下去,好生看管着别让她跑了。
刚刚绿筠姑娘已经来我跟前说过一次了,从今日起,琳琅坊暂且歇业,坊子里的姑娘不许外出一步,全都跟着金掌柜学她新创的舞。
听姑娘们纷纷议论起来,夏姑又道:待你们练成了那舞,我们琳琅坊重新开门,便会势如破竹,别说流苏阁,便连那鼎丹社也得靠边站!姜蝉心头大喜,当初玉素抛下她们另攀高枝时那不可一世的模样,她可是清清楚楚的刻在心里头的。
再说,现如今的琳琅坊虽然也赚钱,可靠的都是那大冲关,和潮衣做甜水的手艺,与坊子里的其他姑娘干系不大。
谁也不愿变成可有可无的那个,若琳琅坊能重整旗鼓,把姑娘们的唱歌跳舞教起来,回归正途,那可是天大的好事。
况且,眼下潮衣又被关了起来,不论到时候赶不赶出琳琅坊,反正是学不到新舞的了,金掌柜如此看重这新舞,待坊子重新开起来,头牌势必便是自己来做。
姜蝉眉一扬,甜甜的笑了起来:夏姑放心,我们一定跟着金掌柜好好的学!对!丝蕊跟腔到,我们姜蝉跳舞是一顶一的好,保准让夏姑满意!让金掌柜满意!夏姑也跟着一笑:那收拾收拾你们便去金掌柜那里学起来吧,坊子大门已经关了,没学会可一步也不许往外走!楼下,金小楼在琳琅坊后院里头找了块空地,紧挨着河边,低低的矮墙上有一枝开得正艳的桃花从外边窜进来,这个季节里风吹着不冷不热,轻丝丝的夹杂着淡淡花香,倒也舒服。
姑娘们下来的时候院子里已经铺满了一层厚厚的冰块。
金小楼站在冰块前,冲她们一扬眉:你们要学的新舞叫做冰嬉,想必有些姑娘是听闻过的。
这冰嬉便是在冰面上作戏,本是皇家冬日里宴饮时的必备项目,只是这玩意儿会的人很少,一代代的传下来,到了大周朝时,几乎绝了迹。
姜蝉也只听从前一个要好的姐妹提起过,并未亲眼见过那冰嬉究竟是怎样的。
金小楼亦是突发奇想,她来到这大周后,听人提起过几回冰嬉,听着感觉与从前的花样滑冰差不多。
花样滑冰她不会,可滑冰还是会的,想着,倒不如教给坊子里的姑娘们如何滑冰,再让她们自由发挥的加上自己会跳的舞。
于是便命人买来了冰块铺在地上,又将自己的那十二个姑娘也一并叫了来学。
金小楼指了指冰面:今日大家先穿着寻常的鞋子上去感受感受,待明日我定做的冰鞋到了,就开始教你们。
金小楼找了好几个匠人,用兽骨做了溜冰鞋,光滑的兽骨缝制在鞋底,比现代的冰刀也差不多。
且兽骨轻巧,更适合身弱力小的女子穿戴。
金小楼吩咐完姑娘们注意安全,便自顾自的离开了。
姜蝉在丝蕊和惜语的搀扶下好不容易才站立住,阵阵寒气从脚底下冒起来,冻得姜蝉双腿发颤,刚刚站好,又一个不稳,扑腾一下摔了下去。
姜蝉表面看着柔弱,却最是要强好胜,在众人面前跌倒只觉丢脸,更何况这里还有金掌柜自己的人。
那十二个姑娘相互拉挨着围在一处,与琳琅坊里的旧人形成了两个不同的队伍。
姜蝉看着那群人就有气,每一个都感觉是下一个潮衣,捏了捏手暗暗发誓,这冰嬉怎么也得比她们跳得好,博得金掌柜青睐才是。
可眼看其他姑娘几乎都能穿着寻常的鞋自如的站立了,自己由丝蕊和惜语扶着却仍旧站不稳当,心里头像插了把刀一样的不舒服。
恨不得她们全都不要再练了才好,只剩自己一个人既赶到她们前头去,又叫金掌柜看到自己的认真。
如此想着,心里头也盘算了起来,脚下一步一步的往人多的地方滑。
故意低垂着头,微微抬眼看向前方一排姑娘的小腿,姜蝉左脚向后一蹬,口中尖叫一声便冲着两个紧挨在一起的姑娘身上撞去。
那两个姑娘是金小楼十二个姑娘中的,一个名叫银芽,一个名叫金花,是目前在冰面上站得最稳的两个。
两个本心无旁骛的专心着脚下的稳当,忽地被人猛地一撞,顿时失去了平衡,银芽拉着金花踉跄着向旁边的矮墙上跌去。
只听一声惊呼,两个姑娘齐齐砸在了矮墙上,银芽额上眨眼便起了鸡蛋大的包,金花更是头破血流,便连脸也花了。
姜蝉忙叫起来,推了丝蕊和惜语两个去扶那两个姑娘,周边围着的人也一起帮忙,抬起那两个姑娘往大堂里走。
这下谁也没有练冰嬉的心思了,担心的担心,害怕的害怕,片刻的功夫这后院冰面上便只剩了姜蝉一个人。
姜蝉勾唇一笑,自己扶着矮墙,一边听着大堂里闹嚷嚷的,一边认真的练了起来,她也是吃得苦的,一直练到天擦黑,双腿冰凉得几乎麻木,这才学会了在冰面上滑行。
可饶是如此,仍不满足,又溜了两三圈,直至来去自如了,才扶着墙歇了起来。
后门旁,金小楼自打知道了两个姑娘受伤的事后,便连忙赶了过来,因关了坊子不许姑娘外出,便请了郎中进来诊治。
看过了她们两个后,金小楼就一直立在这边上,盯着后院里的姜蝉。
对于姜蝉的这份执着和坚韧,金小楼着实是佩服的,只可惜她心术不正,不然在这琳琅坊里,金小楼还真会最看重她。
迈脚走了出去,轻轻一笑,金小楼冲姜蝉道:大家都歇着去了,怎么你还在练?姜蝉心头一喜,只觉得是天也助她,乖巧一低头,开口回道:我天资愚笨,比不得姐姐妹妹一学就会,可想着不能叫夏姑和掌柜的失望,也不能拖了姐妹们的后腿,左右无事,便多练一会儿子。
金小楼点点头:你有这份心意可真叫我开心,这几日里好好的学,到时候交给你一件大事,你若做成了,便是我们琳琅坊的大功臣!是!姜蝉狂喜,压着心跳缓缓到,掌柜的,不知究竟是何大事?金小楼故作神秘的一笑,摇了摇头:此事不可声张,不过与你们跳的这冰嬉有关。
……阅微巷纪府。
本早早挂起来的红灯笼全都撤下去了,后花园里,纪聆韵苦着一张脸,白了身边的杜景来一眼:如今可好了,太子薨逝,我俩的婚事也办不成了,全天下都得跟着守三个月。
自杜景来在慈恩寺遇到她,经过这一个月来的相处,杜景来早已实心实意的喜欢上了这个性格跳脱自在的大小姐,他一个刚中了榜的新进贡士自然是被纪家瞧不起的,实在是纪老爷与夫人拗不过小姐,杜景来又在一场春雨里跪了三天三夜,这才磨得两人同意了这门亲事。
只怕三个月后,我爹娘全都得反悔!纪聆韵叹了口气,打铁得趁热,等那烫红了的的热铁冷下来,可就再难敲热了。
不如我俩私奔好了!远离这京城,天高海阔,天下之大,任你驰骋,我都陪着你!杜景来心口一热,开口到。
私奔?纪聆韵眉一皱,你不是还盼着靠我爹爹的权势为你换个功名富贵,私奔可是赤条条的去,你可什么也捞不着了!杜景来急了:我是真心想娶你的,你为我治好了母亲的病,我已感激不已,哪里还敢多求其他,往后余生只要有你陪着,便已是天大的富贵!第一百五十章 山水转春莺空啼声纪聆韵干脆趴在了石桌上蒙着头,翻来覆去想了好半天,终于瓮声道:私奔太难听,我们这叫潇潇洒洒闯天涯!成亲本就只是纪聆韵追求自由的幌子,既然有另一个幌子达到相同的目的,又有何不可呢?毕竟驰骋天下这四个字对她来说,诱惑力巨大。
杜景来一听这话,高兴得嘴角高高扬起:一路上不论遇到何样风雨,我定会好好照顾你的!嗯。
纪聆韵满不在乎的哼了一声,她只是把杜景来当做一个贴身的小厮,是路途中的苦力。
无论是和杜景来成亲,还是借他私奔,对于纪聆韵来说,杜景来都只是一个工具,工具只要用得趁手便行。
十日之后太子发丧,接着要出城入葬至长庆陵,我们便趁着入葬那日混出城去,远走高飞!纪聆韵说着话眼眸一亮,如同一只即将飞出金丝笼的小雀。
……因昨日多练的那一晌,今日姜蝉是第一个穿着兽骨鞋站立起来的人。
金小楼也换上了兽骨鞋,站在冰面上教姑娘们如何自在的滑动,见姜蝉已初有了模样,金小楼滑了过去,拉住姜蝉道:你很不错,是姑娘中头一份的,接下来你就把你最擅长,跳得最好的一支舞,在这冰面上练出来!金小楼说罢,下了冰面,冲所有姑娘道:一会儿我让绿筠挑几个底子不错的出来跟着姜蝉练这支舞,其余的姑娘皆不必练了,这几日歇着便是。
金小楼特意在众人跟前,朗声向姜蝉道:姜蝉,你是这支舞的领舞,也是将来琳琅坊里不可或缺的台柱子,带着姑娘们好好表现,好好的跳。
是!姜蝉激动得小脸泛红,这样的看重,这样的机会,正是她多年所求。
如今没有了玉素和潮衣,她终于成了琳琅坊里最要紧的那一个。
见金小楼走远,惜语拉着丝蕊赶紧奔到了姜蝉身边来。
终于!终于等到了今日!姜蝉握紧两人的手,指尖也跟着有些颤抖,从前总有人挡在我的前边,不论什么好事,始终没有我的份,我只能在旁边像片灰扑扑的叶子一样,看着她们如花朵般娇艳夺目,而今,终于轮到我了!轮到我绽放,轮到我做那朵最美丽的花儿!是是!惜语便连眼眶也红了,往后再也没人能争得过你了,这琳琅坊的姑娘全都得排在你后头!何止琳琅坊!丝蕊飞眼白了惜语一下,这冰嬉之舞一旦演出,只怕整个京城里也没有姑娘能比得过我们姜蝉。
姜蝉,到时候你可是偌大京城里的头牌花魁!何等的风光!姜蝉深吸口气,回头望了一眼空荡荡的冰面,眼眸里的光彩越发的耀眼。
如此好的消息怎么能不让她知道呢?姜蝉回过了头:你们先下去歇歇吧,一会儿绿筠要来选人,希望你们俩都能选上,这样我们三个便能在一块儿排舞。
嗯!惜语点头,丝蕊姐姐是一定能选上的,我嘛,看着你们两个跳,我就高兴!你不一块儿去歇歇吗?丝蕊挽住了姜蝉的手,你起早贪黑的练了这么久,得注意身体才是,冰面上寒凉,女子实在不宜久待!姜蝉垂头轻轻道:潮衣已在柴房里关了一天一夜了,我先拿些吃食去看看她。
你呀!就是心太善!丝蕊紧紧的皱起了眉,随即又叹了口气,不过,你心善便心善吧!反正有我和惜语替你做那些你不忍做的事,你就做自己便好!丝蕊说得对!惜语也忙跟着到,你就做个我最喜欢的,乖巧善良的姜蝉!姜蝉眉眼舒展,甜甜的笑了起来,直到看着两人手挽手的走进屋内,那甜美的笑容便如阳光下的冰霜,眨眼便消失不见。
傻子。
轻轻吐出两个字,姜蝉转身向着柴房走去。
潮衣被关在琳琅坊角落里,黑瓦灰墙的小柴房里。
柴房只有一扇小窗,四面墙边皆堆满了柴枝,中间是十数个瓦罐缸子,既腌有咸菜、豆乳等咸食,又制有蜜饯、腌果等甜食。
满屋子又酸又腻的味道,隔着木门也能远远的闻见。
姜蝉一进屋子便拿出帕子来捂住了口鼻,一眼看向仰躺在柴堆里,面无表情的潮衣,冷冷一笑:你如今和这满屋子的泡菜果子又有什么分别?潮衣理也没理姜蝉,只是将眸光从那小小的窗口投出去,看向那窗外的一抹翠绿。
怎么,哑巴了?姜蝉又往里进了两步,只想将潮衣这副狼狈的模样深深的刻在脑子里,也对,你向来便是不爱说话的性子。
整天的顶着一张死鱼脸,也不知当初夏姑看中你什么,竟事事都将你排在我前头!姜蝉眉拧成一团,片刻后又松开了,不过,风水轮流转,从前你总是在我面前一副风光得意的模样,今后,也该你仰着头来看我了!潮衣这才缓缓的转了眼眸,抬起来盯着眼前的姜蝉。
说实话,姜蝉长得很好看,小小的脸庞,小小的眉眼,是让人一看便蚀骨销魂的类型。
你也说了,风水轮流转,眼下可还没转完呢。
潮衣忽然开口,撂下了一句话。
姜蝉听着潮衣这讽刺自己的话,不仅不生气,反而开心得扬起了唇。
潮衣如此说,便是恨着自己的,她希望自己过得不好,便是嫉妒自己如今的好。
就像曾经的自己日日夜夜的将玉素和潮衣嫉妒得发疯一样,往后便是她们日日夜夜的嫉妒着自己,这样的感觉令姜蝉说不出的舒心。
不过,让你失望了,过几日我便要跳一支名动京城的舞,到时候我们琳琅坊会成为京城里最火热的坊子,而我,姜蝉,会是名震京城的头牌花魁。
姜蝉下巴微抬,你等着吧,今后的我只会越来越好,死死的将你踩在脚下!噢,不对!姜蝉又笑了起来,我差点忘了,你就要被赶出京城了,像你这样的姑娘,连被我踩在脚下的资格也没有。
琳琅坊三楼小轩窗旁,金小楼看着姜蝉进了柴房足足一炷香的功夫,才昂着头,心满意足的从那小屋子里出来。
金小楼拿着剪刀,噗嗤一声将窗旁花盆里横生出来的斜枝剪去了:绿筠,前些日子让你钓出来的那些姑娘是哪几个,你还记得吗?绿筠点头:自然是记得的。
好,随姜蝉一同跳舞的人你便选她们吧。
金小楼淡淡开口,俯下身抱起脚边的麟儿,加上丝蕊和惜语两个。
绿筠颔首,随即转身而去。
……姜蝉带着姑娘们日日在那冰面上练舞,练了足足有十日。
她们跳得是一曲名叫春莺啭的舞曲。
此舞跳起来身子柔曼,轻若春日飞莺,配上女子嫩生生,俏融融的面容,让人如沐春光。
而在冰面上跳此舞,不仅能让姑娘们的舞步更灵动轻快,冰面在日光的照耀下散发出柔亮的光泽,打在女子面庞上更是璀璨。
金小楼带着坊子里的姑娘们看过一回,个个惊讶得嘴巴大张,几乎能塞进一个梨子。
姑娘们面上皆是喜色,只因一看便知,凭借此舞琳琅坊定能横扫千军。
而姜蝉则是这春莺啭中最醒目的一个,她不仅站在中间,有一大段的独舞,更是需要边舞边唱。
金小楼深信,凭借姜蝉的舞姿歌喉,还有她的容貌,只要看过此舞,没人能忘得了她。
这日一早,金小楼便命绿筠将姜蝉单独的叫到了房间里来。
金小楼一手抱着麟儿,一手喂他吃芝麻饼,见姜蝉进来,指了指身旁紧挨着的椅子,开口道:今日,太子会出宫离京,我早早打听了线路,你领着她们抬上冰台子,去太子必经之路上等着罢。
姜蝉没曾想到等着她的竟是这样一个天大的好事。
太子重女色,是人人都知道的事。
这事若成了,那可不止是京城头牌花魁的名头,更是可以一跃登天,与曾经彻底不同。
见姜蝉激动得额上的汗珠都冒了出来,金小楼轻轻笑道:这是我特意准备,为报答你救麟儿落水之恩!第一百五十一章 风云千渡一见倾心太子薨逝的消息几乎要传到南夷去了,整个京城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独独除了琳琅坊里的一众姑娘。
只因金小楼甫一听闻消息便关闭了坊门,又不许人外出,这十日来,琳琅坊便如与世隔绝了一般。
姜蝉喜不自禁,当即便拜谢了金小楼,领着人往外走。
天色还未大亮,金小楼告诉她的地址位于一个面向长街的空寂巷口,此时冷清得空无一人。
姜蝉穿着烟霞色长裙,远远看去便如刚刚绽放的桃花凌云而出。
她挽了裙摆站上冰台,心里忽地觉得有些奇怪,这京城里似乎不似往日般热闹繁华,不仅人少得多,四下到处都覆着白布不说,竟还凭空里生出些悲凉伤感的氛围来。
只是她还来不及细想,便听见有许多人纷纷嚷嚷的脚步上从长街尽头处传来。
想必是太子仪仗到了。
姜蝉连忙招呼姑娘们上冰面,娇柔的嗓子一开,泠泠唱了起来。
她的歌声随风送出,身姿也一并转动,或停或摆,翩翩欲仙,脸上将温婉怜人的模样表演得恰到好处,只叫太子眼睛一见便舍不得移开!刚跳了三两下,便听得前边脚步声渐近,一众士兵已从长街尽头处转了过来,只是那些士兵并不是平日里的打扮,头上皆裹了黑布,一个个神色哀痛。
为首的长官远远看到那群歌舞着的女子,惊得脸色大变,不待后边的队伍跟上,已带了一众小队奔了过去。
手一招,将冰面上的姑娘们全都拉了下来,特别是当中的那个最显眼的,拉着她的手一掰,狠狠的按在了地上,几乎将姜蝉的手臂给生生折断。
姜蝉心头大骇,这当街歌舞虽不是什么雅事,也不至于受如此对待,即便是太子出行,她们也没挡了仪仗的路,怎么会被粗暴的押制起来?还没弄清怎么回事,便听那为首的长官道:太子入葬,你等竟当众歌舞,好大的胆子!只听了前四个字,姜蝉耳中已轰隆一声,浑天黑地般,站也站立不住。
统统拉下去!关进大牢里,三日后流配千里!那长官话音一落,连半句分辨也不听姑娘们说,已掉转了身子,赶忙回到队伍里去。
手下的士兵充耳不闻女子的哭喊和冤叫,拉着人拖进了巷子里去……紧接着,素白的队伍逶迤而来,中间十六人抬着一个巨大的棺椁,锣鼓和唢呐震天的响声将那些女子的声响一丝不漏的盖了过去。
不远处的角楼里,金小楼放下帘子,抱起了麟儿冲绿筠道:走罢。
绿筠点点头,抬头冲外边看了一眼,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中。
在太子大丧,举国哀痛的时候,没有人会去关心大逆不道当众歌舞的勾栏女子下落如何。
这样的人,即便是直接杀了也是合情合理的。
因此,即使她们有天大的冤枉也无济于事,因为没人会去听她们的诉苦。
长官已经将处罚吩咐了下来,下面的人只要按着上头的吩咐好生处置了便是,在这当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金小楼早想到了这些,才敢如此行事,不然少不得牵连到琳琅坊,和坊子里的其他人。
今日,京城的城门比以往的每一日都开得要早。
天不亮的时候,纪聆韵已经收拾好了行囊,留下书信,携了杜景来往城外走。
她昨日便命人备好了一匹快马,只等骑马出了京郊,到得更南边的地方,家里再也追不上了,再换马车而行。
至于究竟要去哪里,纪聆韵也没有想好,总之先出去再说。
从小到大,纪聆韵还从未出过京城,只远远的看过那高大得仿佛与天而接的城墙。
杜景来将老母亲安顿在京城西边的小院里,用纪聆韵给的银子,请了两个老妈子,四个丫鬟照顾着。
他打算着,待与纪聆韵去外面游历一番,落了脚安好了家后,再将母亲接过来。
因太子发丧,今日城门开得早,纪尚书与夫人需得去送太子,纪聆韵天时地利人和,与杜景来出了京城骑上骏马时,天刚大亮。
只是甫一上马,两人便犯了难。
纪聆韵是闺阁女子,纪家也是世代的文官,自然是不会骑马的。
杜景来一个读书人,更是见到马的回数都少。
纪聆韵坐前边,杜景来在后边揽着她,拉着缰绳,驾了半天,马儿也不动一步。
卖马的汉子看得发愁,伸出手来朝着那马儿的屁股狠狠的拍了一巴掌,马蹄飞扬,嘶鸣一声奔驰起来。
纪聆韵只觉得自己像是在飞一般,连眼也不敢睁,杜景来只顾着死死抱紧怀里的人,拉住了缰绳,两人便连方向也不辨,任由马儿驮着自己往前走。
也不知奔了有多久,眼看着便到京郊了,马儿刚冲到一陡石山坡下的小树林旁,山坡后忽地闯出来两匹快马。
那两匹马是罕见的宝马,迅疾如闪电一般,奔跑过来沿途洒下的汗水鲜红似血。
小道之上迎面而来,纪聆韵只觉坐下的马儿猛然受惊,前蹄一扬而起,迎面而来的马匹应变神速,马头微微一侧,竟贴着陡坡,一跃而过。
就在这凌立而起的半空之中,原本紧紧闭着眼睛的纪聆韵竟鬼使神差般的将眼皮抬了起来。
春末的郊外有好闻的田野清香,微醺的风拂面而过,眼前是个英俊无双的男人,眉眼有不输山石的硬朗,却又比山石多了分清透贵气。
似玉,但若用玉来形容他,却又觉得世上哪里能找到这般的好玉。
只是一眨眼,那男人便纵马跃过,纪聆韵只觉得,这眨眼的一瞬,便如拓印进了石刻里一般,久到风云千渡。
下一刻,纪聆韵已被扬起的马儿甩了出去,摔落在了蓬草堆里。
她连痛也顾不得,连忙站起身来,冲着那越来越远的人影叫喊了数声。
只是前边的人,头也没有回一下。
杜景来着急坏了,跟着跳下了马,将缰绳死死拉住,勒停了马儿,忙奔到纪聆韵身旁去:怎么样,你可受伤了?纪聆韵摇摇头。
那我们接着走吧,先出了京郊,否则等你爹娘发现,我们便走不掉了。
杜景来将马拉了过来,抬手要托纪聆韵上马。
纪聆韵眉一皱:走?走哪里去?!说罢伸出手,往回一指,指向那只剩的一丁点,两个跳动着的白影:追他们去!追,追他们?杜景来莫名其妙,我们连他们是谁也不清楚……正是不清楚,才要去问个清楚!纪聆韵答到,怎么,那男人将我撞下了马,想如此轻易的就算了么?我可得找他要个说法!纪聆韵踩着杜景来搭起来的手,翻身上了马,拉扯着调转了马头,连杜景来还没上马也来不及等,鞭子一抽,抱着马脖子径直而去……聆韵!韵儿!杜景来孤立在原地,长喊了两声,四下里望了望,心头一片怅然,只得抬脚往回走。
那两匹快马上的人,正是高琅与长安。
在太子出事之前,高琅已经收到了风声,刚好与南夷最后一战大胜而归,高琅不及与虎山等人同回,花重金买下汗血宝马,这一路飞驰回京,已跑死了六匹马。
只因事情紧急,他实在是一刻也耽误不得。
待高琅与长安疾驰到长庆陵前时,太子的棺椁也刚到。
久久缠绵病榻的皇上与皇后并坐在挂了白色幔帐的銮驾之上,皇上面容悲戚不已,略微一动,便止不住的咳嗽。
高皇后仍是那样的年轻美貌,看着还如少女一般。
陵墓门缓缓打开,百官跪立在后,和广坤哭花了一张脸,立在前排。
其他人的伤心或许是装的,和广坤却是发自肺腑的难受至极,恨不得死得是自己亲爹,也不愿是太子。
只因他不过是太子好友同游,目前尚无一官半职,本想等着待太子上位后,封赏自己,却不想身强力壮的儿子竟没能熬过油尽灯枯的爹。
眼看着太子的棺椁要往陵墓里送,和广坤呜咽一声,哭得更响了,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忽听一声马儿鸣叫,有人清冷的嗓音远远传来。
慢着!太子死因不详,儿臣恳求父皇停棺十日再行下葬,容儿臣查出谋害三哥的凶手!高琅弃马奔来,跪在皇上与皇后的銮驾之前,春末的风将他的发丝吹起,他的神色却如同青山。
第一百五十二章 赚足了银子来养我是你?老七!皇上的声音变得苍老,一句话说完又猛烈的咳嗽起来。
皇后忙抚住他的背,满脸的担忧,眸光却止不住看向外边跪着的人,缓缓道:琅儿,你回来了!你真的好了,母后,母后很高兴!好了?皇上一个激动,咳得更加厉害,好半天才强忍住了,怒斥到,好了能说此等胡话?停棺十日?滚下去,别误了桀儿的时辰!近千人的陵前,一时间雅雀无声,百官自是不敢多嘴一句,奴才们更是连呼吸都压制着,眼睛都害怕眨一下。
如此场合,稍有一处不对,不由分说便会被拉下去杖毙,七皇子口出狂言,当真是吓得众人差点吞了舌头。
高琅俯身向皇上垂头作礼,抬起头来后,又缓缓道:父皇,儿臣在乌黎江边大败南夷,收回失地,此次归来论功应当有重赏。
你收回了乌黎江?皇上抬起了眼,他的面容已经枯槁,目光混浊不堪,年纪不算大,却已似风烛老人,只是那股自来而成的帝王之气,仍旧丝毫不减,叫人不敢与之对视。
没错。
高琅肯定回到。
乌黎江可是大周眼下最大的难题,若能击退南夷将其收回来,不仅可保边境百姓安定,还能发展互市,与紧挨南夷同样和乌黎江接壤的游牧瓦兰族人经商,大大促进南方的经济。
这可是奠定大周百年基石的大事,皇上心头欢畅不已,便将赵尧先前大不敬之事抛在了脑后:好好!你三哥能在入陵前听到如此好的消息,也能安心的去了。
老七,你要什么赏赐待上朝时,朕统统答应你!高琅却仍旧长跪不起:儿臣不要别的赏赐,只求父皇答应停棺十日,允我查明三哥真正的死因!……京城之中,原本最热闹繁华的玄武大街人丁稀少。
大多的商铺皆关闭了,家家挂着白幡。
太子薨逝,举国需守丧三个月,守丧期间严禁任何的歌舞娱乐。
三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有些小一些的铺子关上店门白耗三个月,只能耗得个破产转让的结果。
金小楼趁此机会,将琳琅坊左边的一家商铺,用低价给盘了过来。
她要打造一个造星工厂可不是说着玩玩的,这三个月的时间正好将基础给打起来,待太子守丧期过,再与琳琅坊一并开业。
琳琅坊的人气热度已经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了,到时候左边的铺子输出姑娘,送进右边的琳琅坊里露脸,露脸混得红火后,再送进各个名贵权势的府邸里,形成一条完整的产业链。
只不过,前头琳琅坊的大冲关开辟的是一个新产业,并未与其他的店铺有特别激烈的竞争关系,可当琳琅坊也要捧姑娘后,鼎丹社和流苏阁只怕会将琳琅坊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不论是鼎丹社还是流苏阁,都不是好对付的。
金小楼深吸口气,命绿筠提上食盒,自己抱起麟儿出了坊子,抬脚上到一辆马车上去。
这马车弯弯绕绕,经过玄武大街,慢悠悠的停在了牢狱前头。
金小楼让绿筠抱着麟儿等在外边,自己提了食盒往里面走。
给了牢头几个散碎的银子,金小楼很容易便站在了姜蝉的牢房前。
牢房里只有一个巴掌大的天窗,因一半建在地面以下,又阴暗又潮湿,蛇虫鼠蚁的随处可见。
整个牢房举目望去几乎没有任何的东西,只有一些油腻污脏得结成团的稻草,和一个恭桶。
那恭桶更是臭乱不堪,金小楼只稍微站得近了些,便被那难闻的骚臭味呛得差点晕过去。
既是关进这里来的人,那便是没有门路没有背景,任凭狱卒们糟践了,又有哪个狱卒会好心替她们倒恭桶去?姜蝉仍旧穿着那身美丽的衣服,背对着外边面壁似的倒坐在那稻草上。
金小楼轻轻咳了一声,姜蝉这才缓缓抬起头来,一见是金小楼,姜蝉眸光激荡,像是看到了最后一根稻草,立马奔了过来:金掌柜!太子死了!太子死了你知道吗?金小楼没有答话,只是自顾自的把食盒打开,将盒子里装了糕点果子的碟子一样一样的递进去。
姜蝉本没有在意那些吃食,可晃眼之间忽然意识到那果子是出自潮衣的手艺。
她的双肩立马剧烈地抖了起来,愤怒令她的脖颈上的青筋高高冒起,死死的咬着牙,一脚将刚刚摆好的碟子踩碎了。
甜丝丝的味道从碾碎了的果子里冒出来,与牢房里的臭味混合在一起,愈加令人作呕。
你,你早就知道!姜蝉嗓音大变,尖锐森冷,金小楼你早就知道!原来这一切都是圈套!是你!是你害我!姜蝉猛地将手伸出牢房,想要去掐金小楼的脖子。
金小楼早已料到她有此举动,从容向后退了一步,轻松躲过了。
然后慢慢开口道:怎么,只许你害别人,就不许别人害你吗?世间之事,向来便是有来有往的,在你推麟儿下水之际,便该想到了会有今日。
姜蝉震得后退了两步,脸色发青,唇齿颤动:你……你知道了……是,是了,潮衣既已放了出来,那你定然是知道了一切。
可随后,眼眸一下变得凌厉,大喊道:我没有!姜蝉深吸口气,努力的将嗓音恢复到平常的状态,温声道:金掌柜,推麟儿下去的是惜语!拉纸蝴蝶吸引麟儿的是丝蕊,而我,我是真正救麟儿的人!若不是我,麟儿可就真的淹死了!这么说,该怪的是惜语和丝蕊?金小楼淡淡出声。
姜蝉毫不犹豫的点头:没错,金掌柜不要以为我是在诬赖她们,掌柜的你可以将她们叫来对峙的,所有的主意均是她们两个出的,我,我阻拦不住,只好在当下及时的把麟儿救起。
金小楼冷冷一笑:流配的路上便是男人也熬不住,十个有九个都得死,不是累死,就是病死,也有被山贼土匪抢去的,女子更是生还无望。
我本想着,你若能诚心的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懊悔当初,誓不再犯,我便想法子求条路子出来,你虽再不能回琳琅坊,但也不至于如此死去。
只可惜,你毫无悔意。
金小楼又往后退了两步。
在阴暗的牢房里,姜蝉几乎看不清金小楼的面目,只觉得眼前是一团黑峻峻的沼泽,即将将她吞噬进去。
丝蕊生得机灵却心思不纯借你上位,而惜语,很傻很天真,信了你人前那副装乖的模样,虽是受你蛊惑,害麟儿的心却也是真的,同样的不可饶恕。
金小楼抬脚便走,另外那几个姑娘,心性不纯,却也称不上奸恶之徒,她们倒是不该陪你去这一趟。
金小楼说完,不顾身后姜蝉的高呼,转身离开了牢房。
哪晓得,刚刚一出去,便见到阳光之下,高琅正抱着麟儿等在前头。
金小楼心里一喜,忙奔了过去:你回来了!一手抱着麟儿,另一只手抽出来揽向金小楼:抱过了儿子,该抱抱娘子了。
说罢,已凑了上去,三个人紧紧的依在一起。
麟儿的小脸从两人中间冒出来,脸上满是笑意,小小的手指点点金小楼的脸颊,唤一声娘亲,又点点高琅的脸颊唤一声爹爹,然后咯咯咯的笑起来。
高琅趁着抱住金小楼时,轻声道:娘子可真厉害,本以为要一顿好找,哪知随意一问才晓得,琳琅坊金掌柜的名头已经响彻京城了!我就知道娘子为了养我,可是牟足了劲儿的赚银子!高琅话音刚落,金小楼便一手将他给推开了,嗔笑道:不要脸,我赚钱可是为了养麟儿,与你有什么关系!娘子别嘴硬,麟儿这小崽子丁点一个,哪里花得了这么多银子。
高琅又凑了上去,扭住了金小楼的胳膊,娘子这是要金屋藏娇,赚足了银子来养我。
第一百五十三章 紧紧把你捆在身边话说着金小楼已被高琅稀里糊涂的拉上了马车。
绿筠和长安只得在车旁跟着。
一进到车里,放下了帘子,高琅随手将麟儿往旁边放,整个人紧紧的挨着金小楼,低头就往她的脸蛋上凑。
小小的一个马车里,四面皆不透风,金小楼被高琅抱得死死的。
娘子,我好想你。
这几个月,高琅是骑马踏河,从尸山上滚过的,满眼皆是疮痍,鼻息间充斥着鲜血的味道。
每每与一群男人立在一起时,他不自觉的便会想起曾经日日夜夜睡在身边那个软软香香的娘子。
那时候高琅才打心底里觉得自己的娘子真是个宝贝,天底下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又美又香,像羊脂糕一样,捧在手里怕热化了,含在嘴里又舍不得吞下去的人儿。
本是要打上半年的仗,我领兵突袭三个月便胜了,只是为了早早回来见你,别说十天半月,就是再耽搁一刻钟,我也忍不了!高琅的身体像是块热铁,烘得金小楼脸颊燥热起来。
哎呀,你说什么胡话,麟儿还在这里呢!金小楼往旁边移了移。
只是她刚动,高琅又跟着移了过来:麟儿在怎么了,我们麟儿也该长大了,多看看我们夫妻恩爱,这小子将来才能找得到媳妇!金小楼无语,她的麟儿才一岁,这高琅都已经盼着他找媳妇了?你别挨我太近,我热。
金小楼又往旁边移了移,此刻已紧贴在车厢璧上了。
高琅却仍旧跟了过来:娘子若是热了,便脱些衣服,少穿点就凉快了!话说着,高琅便上手,欲替金小楼脱去外边罩着的纱衣,可一侧头,正好对上麟儿一双乌溜溜大睁着的眸子。
高琅眉一皱,这小崽子怎么还在旁边看着呢!伸手一把将麟儿拎了起来,推开窗便往外边递:小少爷热了,你抱着他透透气。
长安刚接过麟儿,高琅抬眼一看,这怎么这么快便要到虹园了,轻咳一声,冲长安挑眉道:慢一点,慢一点!驾着车在京城里绕上三圈!长安莫名其妙,却也只得点头应了。
眨眼间,马车的窗户已砰地一声关上了。
你把麟儿扔出去了?金小楼急得差点踹高琅一脚。
小孩子多吹吹风,对身体好!高琅一本正经,娘子,你刚刚不是说热吗?来,我们接着宽衣!金小楼一拳头捶在高琅的头顶:别胡闹,你可知道太子薨逝了!金小楼此刻没有闲心与高琅嬉闹,眼下的事可多着呢。
高琅点点头:自然知道的,早在半月前我便接到线报说是太子身体有恙,只可惜快马加鞭的赶回来,终是晚了一步。
这么说,太子的事果真有异?金小楼追问到。
不错,只怕太子是被人所害。
高琅接着到,所害之人必然便在五皇子赵堇与杨贵人之中。
杨贵人?金小楼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
是皇上新宠的贵人,育有一个六岁的皇子,也就是大周的十二皇子,赵予。
高琅解释到。
原来如此,骨肉手足相残都是为了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
可太子今日一早已经入了葬,即便是有所怀疑,我们也再找不到确凿的证据了。
金小楼皱眉长叹口气,只觉得高琅不止晚了一步。
高琅轻笑:今日一早我已拦下了太子,目前他的棺椁停在太子府正殿之中,有大理寺的人重重把守着。
什么?!金小楼震惊了,已经送葬的棺椁竟然又给送了回来,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我用大败南夷,收回乌黎江的功绩换来的停棺十日。
高琅朗声到,娘子,这十日你可得陪着我一块儿找出太子是被人所害的证据。
我?金小楼有些发懵,我哪里懂得这些……你不用懂。
高琅又挤了过来,你只要在身旁陪着我就行了。
经这一回分别,我已下了决心,往后啊,无论去哪里,哪怕是上战场,我也得把你捆在我身边。
高琅嗓音放得很柔,说话又轻,听得金小楼整个人软融融的,你不知道,你不在,我的一颗心就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在我身上,一半飞去了你那里,说不出的难受。
金小楼也从未听一个铮铮男子汉说过这样柔情的话,心中万分的感动。
见高琅凑过来,软软的唇往自己脸上一挨,也没有躲开。
红云翻滚起来蒙住了金小楼的脸,她微微低垂了眼,伸出手去握住了高琅的手。
片刻后,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问道:我们此刻是往哪里去?虹园。
高琅另一只手翻过来覆住金小楼小小的手掌,往后那里就是你的家。
虹园?金小楼皱起了眉头,我住在琳琅坊挺好,不用去虹园。
怎么,你不喜欢那里?高琅问到,刚刚问完又自顾自到,娘子放心,这园子你想怎么弄就怎么弄,保证造成你最喜欢的样子。
金小楼有些犹豫,想到当初在那园子里见到的南阳的脸色,摇摇头:还是算了,我在琳琅坊住得很好,刚好最近要扩建坊子,我还得日日守在那里。
已经到了,你要逃也来不及!高琅一把将金小楼揽住,他可要日日夜夜的与娘子在一起,哪里舍得分开片刻。
话说着,高琅推开窗,向外望:长安,虹园可到了么?长安立马回道:七爷,还有两圈没绕完。
绕什么绕,赶紧回去!高琅皱眉。
长安心头一阵嘀咕,自己这杀伐决断的七爷,怎么一回到金小楼身边就变得这么出尔反尔,阴晴不定,像个没出息的小男人……爱情啊,真让人性情大变。
……到得虹园的时候,绿筠腿都快走断了。
最惨的还是长安,因他抱着麟儿,一向乖巧听话的麟儿到了长安怀里,破天荒的调皮捣蛋起来,这一路走过,麟儿是哭闹了一路,又是要糖人,又是要风筝的,待高琅推开车门下来时,长安已经满身满头堆小山似的,麟儿一张胖嘟嘟的小脸从小山中透出来,笑得格外开怀。
高琅刚刚下马车,南阳便迎了上来。
今日她穿了一身水红色的长纱裙,摇曳生姿,簇成日光里最艳丽的那一抹春色。
七爷,您回来了!园子里的丫鬟们,从未见过南阳姑娘笑得这样灿烂。
这也是她们头一回见到这园子的主人,传说中的七爷。
七爷远远比她们想象中的更加好看,看一眼便从脸红到了脖子根,浑身上下那摄人的气势,又叫她们万万不敢再看第二眼。
一早听长安说您今日要回来,我从晌午便领着人在这儿候着,总算等到了!南阳喜不自禁,走上前去引着七爷往里走,快进去吧,我已命人备好了饭菜,七爷定然是饿了。
高琅淡淡的冲南阳点点头,却转过身等在马车下,缓缓伸出了手。
车门再次打开,金小楼慢慢走了出来。
高琅一把握住金小楼的手,将她从半高的马车上抱了下来。
南阳原本笑着的脸一下变得有些僵冷,忍不住开口道:七爷尊贵无比,怎可抱这个女人!高琅冷眼一扫,却并没有理睬南阳,只是揽着金小楼径直往虹园里走。
南阳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好半天也缓不过劲儿来,直到高琅和金小楼相依的身影进了园门,长安才开口冲南阳斥责道:南阳,你也太放肆了些,你终究只是下人,怎敢在七爷跟前随意开这样的口!第一百五十四章 你要称她一声夫人光影从树梢头移到了月洞门中,明明暗暗的渡过屋檐,投在了南阳的眼眸里,显得她的眼神阴郁黯然。
南阳的娘亲是当初在椒兰殿里侍奉的小宫女,名叫峦英。
看着本本分分,却在高贵妃诞下七皇子的第二年珠胎暗结,禁宫里的的宫女莫名怀了身孕,那可是重罪。
峦英走投无路,又害怕,竟自己跑到殿后一口废弃的井边打算投井自尽,已求留个全尸。
不曾想这么巧,刚好高贵妃追着嬉闹的高琅往后边来,一眼看见了流泪的峦英,当即便命人将她给拦了下来。
高贵妃心善,即便峦英死咬了牙也不将肚里孩子的父亲吐露半句,高贵妃仍旧是替她隐瞒了。
到得第二年,便连孩子也生了下来,正是南阳。
就连南阳这个名字,也是高贵妃亲赐的。
南阳出生后,高贵妃便找人将她们母女偷带出宫,交由钟太傅好生照顾着,直到椒兰殿失火,七皇子失智。
钟太傅买下了这城西积水巷的虹园,将峦英母女安放于此处。
只可惜峦英命短,住进虹园里不到一年便染上时疫去世,只剩了小小的南阳一个。
南阳那段半大不小的时光,便是跟着钟太傅的,名义上是钟太傅的养女。
钟太傅进宫为七皇子讲学,她也一道儿跟着听。
高琅又是装疯卖傻的,对南阳便似对待亲妹妹一般,两人倒也要好。
只是男女终究有别,待南阳十三四豆蔻年纪,不便再与七皇子久待一处,钟太傅这才将她重新安置回虹园之中,从那时起,整个园子便是交由南阳在管。
南阳走了,七皇子身边无伴,钟太傅为了给他找一个时时相伴的亲信,从自己祖宅老家寻了个知根知底的远房子辈,收做弟子,为七皇子所用,便是长安。
在南阳心中,她敬慕仰望着七爷,即便七爷还是傻着的,也将他当做神祗,得知七爷不傻后,更是一颗心就像是长在了七爷身上一般。
虽已久久未见七爷一面,可一旦想起了,抬眼间似乎还是伴读时坐在旁桌,那个风雅英俊的少年,也是会和颜悦色的问自己要不要吃茶的少年。
怎么这甫一见面,七爷对自己竟冷得像是块冰。
若对人人都像冰块一般,她心里也还好受,毕竟南阳知道,现如今的七爷才是真正的七爷,从前的七爷,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假样子。
可偏偏他对金小楼竟是如此的……如此的……南阳一想到刚刚那一幕,紧捏住的手也跟着抖了起来。
七爷是皇子,何等的尊贵,她金小楼不过一个穷乡僻壤里出来的农女,怎么能让七爷去抱她?南阳看着长安怀里的麟儿,更是觉得气恼,便连我,从小到大,连七爷的衣袖也不敢碰一下,她算什么东西,又是何德何能?真不要脸!住口!长安甚少发火,更从不曾对南阳发过火,眼下也是真的急了,南阳,你真是太高看自己了,七爷当初是韬光养晦,隐藏本性,对谁都是一副和乐的模样,没曾想竟叫你忘记了自己的身份!麟儿见爹娘的身影都已不见,在长安怀里闹了起来。
长安只好抱着麟儿往里进,扭头落下一句话:南阳,七爷曾经当你是妹妹,对你好,惯着你,可你不能真把自己当做是七爷的妹妹,你可知道?说罢,终是抱着麟儿进了园门。
见南阳伫立在门口久久不动,问梅连忙走了上来:姑娘,姑娘别伤心,依我看,那什么金小楼连我也不如,又怎么能和姑娘比!不过是仗着当初救了七爷一命,肚子争气怀上了七爷的孩子,沾了儿子的光,这才得七爷高看一眼!小点声!南阳吓得变了脸色,这话千万不能在外边随意说出口!问梅,我当初同你说这事时便告诉过你,守口如瓶,若被人听去了半个字,你可别想活命!问梅正色,忙向左右看了看:姑娘放心,这里没有旁人。
姑娘。
问梅拉住了南阳的手,那农户的女子,就是好生养,随随便便就能大了肚子,你且放心,七爷不过是喜爱孩子,绝不会将她放在心上的!南阳咬牙:放心上?放手上也不行!一想到刚刚七爷和金小楼紧紧相牵的手,南阳气得又是跺脚,又是捏拳,半天才平复下心绪,往虹园里走去。
金小楼已挨着高琅坐在了鸳鸯厅里。
鸳鸯厅北面有一湖石砌成的假山,下有石洞,潺潺细水从洞中流出,淌入小池之中。
假山上挂满了红彤彤拇指头大小的果子,投影在湖光山色中,格外的喜人。
下人刚将茶果端上来,高琅捡起一块豆沙酥,掰了一半喂给金小楼:尝尝看,虹园的厨司可是一顶一的好。
金小楼张口轻轻抿了一下,摇摇头:改日,我得带你去琳琅坊里坐坐,我那里的茶果可比你这儿的好吃得多!琳琅坊里可全都是些小姑娘,娘子你放心让我去?高琅拿回金小楼咬了一口的豆沙酥,又放回了自己的口中。
为何不放心?小倌馆你也是去住过的,我还见长安躺你床上过呢!金小楼话音刚落,长安便抱着麟儿从门厅里进来。
一听见最后一句话,长安的脸像是火烧一般,愣怔地立在厅前,一时间忘了动作,满脑子都是当初尴尬的画面……咳咳……高琅咳了两声,冲长安道:愣着做什么?没事就下去!心头却嘀咕,这长安平日里多叫人省心的,怎么关键时候如此没有眼力见?七爷,这……小少爷……长安怀里的麟儿已经扭成了麻花……金小楼噗嗤一笑,这个麟儿,在她身边乖得像只鹌鹑,怎么到了长安那里,就变成了个调皮捣蛋的小魔星!麟儿困了,你先带他下去睡睡觉!高琅冲长安挤眼。
长安已经被麟儿整得筋疲力尽,只觉得带个孩子比行军打仗还累人,没法子只好应下来,还不待金小楼开口,已经抱起麟儿一溜烟便消失了踪影。
金小楼摇摇头,笑得开怀,随即又敛了笑意:我们什么时候去查看太子的尸体?高琅还以为金小楼要问什么,一听是这个,便把头靠在了金小楼肩上:太子的事不着急,今日我什么也不想做,只想好好和娘子待在一起!金小楼鼻子一皱,这高琅,怎么不傻了也跟个孩子一样,不过心里头仍是暖洋洋的,顺势便将脑袋放在了高琅头边,两个毛茸茸的发鬓轻轻挨蹭着,缓缓道:好吧,那我们明日一早再去查!七爷,您快马回来多有劳累,我已命人备好了热水,先去碧梧馆沐浴更衣吧。
南阳看着鸳鸯厅里靠在一起的两人,嘴角快要撇到耳朵后面去了,当即上前一步,行礼向高琅开口。
金小楼立马抬起了头来,挺直了腰背,端端正正的坐好了。
南阳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南阳,可听长安说过这园子是南阳管着的,不知不觉的,便有种在别人家里为客的感觉。
加上这管家的主人并不待见自己,自然是各种不自在。
这也是金小楼不愿重回虹园居住的原因。
哪知高琅慢慢直起了身,眸光凌然的看向南阳,只一眼,便叫南阳倒吸了一口凉气。
南阳,从今往后虹园里的任何事,你都须得先问过了我娘子。
高琅嗓音很轻,却叫人不敢有任何的质疑和辩驳,你要称她一声夫人。
是。
南阳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心中翻涌而过,口里慢慢道:夫人……爷……这……这热水……既已备好了,那便去吧!高琅朗声,冲金小楼笑到,十天半月也没洗澡,只有娘子才不嫌我脏臭,还愿紧抱着我不放!在外人面前说这样的话,令金小楼羞得脸红,见高琅起身,自己却是坐着没动。
娘子,热水已经备好了,你还不快随我一同沐浴去?高琅站在原地,低下头来问金小楼。
这下金小楼连脚趾头都要红起来了:胡说什么,要洗澡自己去!我……我还要吃点心呢!高琅摇摇头,一手拿起装点心的碟子,一手一个打横竟将金小楼给抱了起来:我家娘子最是贪吃,那我们便一边洗,一边吃?第一百五十五章 从舌尖甜到了心头碧梧馆的窗廊外正对着桃花溪。
桃花溪并不是一条溪流,而是两璧种满了瑶溪桃树的矮坡。
每到春末夏初的时节,矮坡上的桃树灼灼其华,盛满了桃花,如累累红云一般,满天飞霞。
风微微吹动,卷起粉色的桃花瓣,飘进小窗中,落到滚滚热水里。
水光潋滟之中,倒映着一张比桃花更娇艳的脸。
金小楼低垂着头,轻轻脱去了外边罩着的纱衣,露出洁白如玉的肌肤。
玲珑有致的身形在热雾之中更显朦胧,如同云间初露的新月,叫人忍不住想要多看两眼。
娘子就像珍珠一般。
高琅的话音一起,便吓得金小楼赶紧跳进了浴桶里,借着盖满花瓣的水面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你,你偷看!一道屏风之隔的另一个木桶里边,高琅撩起一捧清水,从头顶浇了下去。
热水将他的发丝尽数打湿,海藻一样贴在英俊的面庞上,令人窒息般的迷人。
还用看吗?高琅轻笑,我的娘子什么样,我自然是知道。
金小楼吐了吐舌头,听着旁边的水声,不自觉的便在脑海中想象高琅泡在水里的模样……脸自然而然的烫了起来。
金小楼知道,高琅是十分的顾惜自己的。
他既聪明,又洞悉人心,所以才会特意让南阳叫自己夫人。
这是让南阳记住自己的身份,也是彻底的打消金小楼住在这里的顾虑。
金小楼拿起一块摆在浴桶旁边的豆沙酥来,咬了一口。
软软的,从舌尖甜到了心头。
高琅侧头看了一眼那绣满梧桐和芭蕉的浅绿屏风,屏风后边依稀有个晃动的小小身影。
只觉得脑子里乱成一团,像是倒进去了数不清的白花露酒,醉醺醺的,情不自禁的便起身,披上备好的干净袍衣,绕过了屏风,站到金小楼的浴桶前。
待醒悟过来时,正看到金小楼泡在花瓣里,捂住了胸前,大睁着迷茫的双眸,高琅便又一股脑的沉沦了下去。
高琅嘴角一勾,深深的吻了金小楼片刻,随即将她放开来,轻声道:娘子,不如我也到你这边来,我们一边洗,一边吃可好?金小楼望着高琅说不出话来,斜眼看了看摆在浴桶旁边的碟子。
刚刚也是说一边洗,一边吃,却独独将这碟子摆在自己这边,这高琅是存心的!不待金小楼回答,高琅便抬手去解衣袍,金小楼赶忙闭上眼睛。
只听水声轻响,高琅已抬脚浸入了木桶之中。
金小楼赶紧收回了双腿,紧紧贴着桶璧不敢乱动一下,生怕与高琅相挨,缓缓把眼皮抬起,见高琅目光眨也不眨的看着自己,又慌乱地移开了视线,指着那豆沙酥道:吃……吃吧……吃什么?高琅轻笑。
豆沙酥啊……金小楼伸手便去拿了一块,还未递过去,腰间已然覆上了一双滚烫的手,腰间已然覆上了一双滚烫的手。
……………………问梅见南阳一脸郁色,一个人久久坐于拜石亭中,犹豫再三,终是忍不住走上前去。
姑娘,我有个主意,定能叫七爷厌弃那个不要脸的农女。
问梅话刚出口,南阳便转头过来,急急追问:什么主意?问梅顿了顿:姑娘平日里多么机敏,偌大的园子里,什么事你拿不出主意?也只有这个令你乱了心。
少废话!南阳急不可耐,有什么主意就快说,我,我一想到七爷和那个女人待在一间屋子里,我就犯恶心!姑娘别急,虽是一间屋子,可七爷却命人再搬了个浴桶进去,可见两人也并未亲近到无密无间,七爷只是把她当做孩子的娘亲,算不得真正的夫妻!问梅见南阳脸色稍霁,接着到,既然算不得真正的夫妻,七爷和那农女的关系只怕全靠那个孩子维系,若我们能想个法子害死了那个孩子,再栽赃到金小楼身上去,七爷铁定会厌弃了她,说不定还得将她乱棍打死!问梅话音未落,南阳已变了脸色:住口!南阳压抑不住起伏的胸膛,冲问梅狠狠道:此等浑话休得再说,你也不得动那孩子一个念头!金小楼是低贱不堪活该千刀万剐,可金麟儿却是七爷的孩子,我绝不会害七爷的亲生骨肉,也不容许任何人伤害七爷的亲生骨肉!问梅被南阳喝得吓了一跳,连忙垂首:姑娘息怒,是我……是我说了胡话……南阳摆摆手:你若没有什么正经的主意,便下去罢,别总在眼前晃得我眼晕。
说完,南阳抬起了眼,隔着粼粼水池遥望对面的碧梧馆,心一寸接着一寸的痛,猛地闭上眼,黑暗中浮现出来的却是金小楼的一张脸。
一个穷山沟里出来的农女,究竟是给七爷使了什么手段,竟叫他待她如此的与众不同……此刻,感到心痛到无以复加的除了南阳,还有不远处接近崩溃的长安。
看着前边小胳膊小腿,胡乱飞舞着踉跄着满园子跑的金麟儿,长安实在是想不明白,他那丁点大的小身子里哪里来的这样多的力气。
简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似的,快把他这个七尺大男儿都要熬哭了。
一大一小两个人,满身满脸都是些黑灰。
这麟儿一个劲的往草丛和狗洞里钻,长安是拉也拉不住,好不容易哄得坐了下来,麟儿又对池塘边的淤泥有了兴致,拍着手要去捏泥人。
自家七爷是个冷静沉着的性子,小楼姑娘看着也雅秀,怎么生出来个儿子如此的顽劣?长安哭丧着脸坐在池边的青石上,无奈的任由麟儿抓着烂泥一边乐呵呵的笑着,一边往自己的身上抹,悲痛的看向那紧闭着大门的碧梧馆,只盼着那扇门早点打开,七爷和小楼姑娘早点出来……哪晓得,直到天黑灯烛渐次燃起,七爷和小楼姑娘也没出来。
碧梧馆的门再次打开,是在第二日早上。
金小楼穿了身淡粉的衫子,一张脸娇红温软,低眉垂眼间满是风情。
她轻轻推开了房门,使劲闻了闻外边清透的凉气,伸直了胳膊,打了个懒腰。
那高琅……真是从战场上下来的……这一晚上……腰酸背痛,差点散了架。
金小楼一想起昨天发生的事,脸就更红了。
虽然这个身体已经生过了一个孩子,可对金小楼来说,这却是真正的第一次。
还在羞赧之中,身后一个宽阔的身体便贴了上来,高琅一把从背后将她紧紧抱住:娘子站在门口,是还舍不得出去么?我看现在时日尚早,要不,我们再睡个回笼觉?话说着,高琅便抬手又要去关门,只是门还没关上,长安抱着麟儿飞一般的奔了过来:七爷!怎么?高琅皱眉,这个长安,三番五次的前来捣乱。
一见到长安怀里的麟儿,金小楼赶紧推开了高琅,打开门将麟儿接了过来:我们麟儿最是听话乖巧,又粘人,昨日你带着该是松快的。
长安脸黑成了锅底,看到麟儿一到金小楼怀里,那副乖生生的模样,嘴角都跟着抽搐起来。
是亲生的,绝对是七爷亲生的,长安恍然大悟,这出神入化、栩栩如生的演技,不正是七爷最拿手的么!是,是很松快的。
长安垂头应到。
嗯,那今日,还得将麟儿交由你照看着。
高琅朗声,娘子,我们今日须得去查看太子尸体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开棺剥衣屏气验尸太子府在皇宫东面,出了太子府,只过一道粹华门便是皇宫大殿正仪殿的广场。
此刻粹华门洞开着,金小楼一边跟着高琅往太子府里进,一边侧头远远地遥望一道宫门之外,那宽阔威严的广场。
如同牢笼一般。
身旁的高琅忽然开口。
金小楼收回眸光,看向绵延向远处的高高宫墙,轻轻道:仍有人削尖了脑袋往里钻。
话音刚落下,两人已踏进了太子府的大门。
门前把守着一排大理寺的侍卫,有内官迎了上来,冲高琅行了个礼:七殿下,请随老奴来。
这内官姓李,已在太子府里侍奉了十年,此刻带着高琅和金小楼往府中正殿行去。
太子的棺椁便放在正殿之中,由侍卫层层把守着。
三人刚穿过中门,便听得前头一阵吵闹的响动,李内官脸色一变,忙回身冲高琅赔罪:还请七殿下恕罪,那哭闹的皆是太子旧人,日日痛哭哀伤不愿离去。
话说着李内官便领着高琅往左边砌有汉白玉石栏杆的主路上走。
高琅却停下了脚步:去看看他们。
李内官吃了一惊,忙躬身:他们悲伤过度,言行无状,恐冲撞了殿下!高琅不理睬他,径直往那吵闹着的方向走去。
高琅早早得到的太子有恙的消息,正是太子身边新得的一个美人递出来的。
这美人名叫喜姝,据说是本是船上卖唱的琴女,被路过的太子一眼相中,直接带回了府中。
喜姝便是高琅特意安排在太子必经的水路上的,喜姝会武,高琅本是想派她蛰伏在太子身边,护得他一路安全。
却不想虽然将太子平安送回了京城,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太子仍是死了,死在皇城底下,天子脚边;死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
既然要查太子死因,除了查那不会说话的尸体外,还得查这会说话的人。
穿过甬道,眼前是个半开阔的内院,歇山顶翡翠色琉璃瓦檐下站着数十人,大多是容貌绝色的女子,唯独中间有一穿青衣的男人。
金小楼眼尖,一眼便认出,那男人正是和广坤!只见和广坤满脸愤懑,指着前边小官的鼻子骂道:我是太子同游挚友,太子说过将来是要封我做丞相的!你们谁敢赶我走?小官没好气:你既死活赖在我们太子府里不愿走,那便去陪太子爷吧!你,你这话什么意思!和广坤身边,一个身穿如意百褶月裙的女子探出身来。
你们两夫妻不是对太子爷忠心耿耿吗?那便随了陪葬的队伍,去地宫里伺候着殿下,也免得太子爷孤寂无人说话。
小官下巴一抬,冲那一群人到,还有谁哭哭啼啼不愿意离开的?也一并随了陪葬去!话语一出,原本哭着的三五个女子顿时收了声,一个扯着一个转身回屋麻溜儿的收拾细软去了。
等等!高琅忽地出声,叫住了正要离去的一群女子。
然后抬手一直,点中其中一个墨黑长发,身形窈窕的:你留下来。
那女子长着一张桃尖似的小脸,嘴角边边是一对细小的梨涡,便是喜姝。
喜姝躬身行了个礼,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她旁边的金小桃反而高声叫喊起来:你!你不是金小楼那傻相公吗?!话音刚落,便看到了高琅身后接踵而至的金小楼。
金小桃还不知道高琅的身份,已被他的气势吓得瞠目结舌,怎么当初那个傻相公摇身一变,竟生成了这样尊贵的模样。
金小楼刚抬手去指高琅,面前的小官已一个耳光将她给扇倒在了地上,忙跪下冲高琅磕头:七殿下恕罪,这女子是从乡下来的农女,不懂规矩,殿下千万不要见怪!七殿下三个字,如惊雷般打落在金小桃耳中,脑子哄地一下,连脸上的痛楚也顾不上了,满眼不可置信的抬起头来:你……你是皇子?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如果这傻相公是皇子,那金小楼岂不是飞上了枝头,成了金凤凰!她们金家的三个姐妹,就数她金小桃嫁得最好,最得脸。
她怎么能忍得了那最不起眼的金小楼竟爬到了自己的上头去!可再怎样的不敢相信,都抵不过低头时看到那高琅长靴侧的一粒珍珠,那样大,那样光洁的珠子远比太子赏赐下来,自己珍而重之,每日擦拭的珍珠耳坠还要大上三圈不止,可他竟将那珠子镶在了鞋上。
金小桃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在刹那间被抽走,周身如堕冰窖般的寒凉。
她狠狠的抬起头去,想在金小楼奚落自己时,深深的剜她一眼,却没想到,高琅领着那点出来的女子,与金小楼携手便向外走去。
两人就像是压根就不认识自己一般。
这等被忽视、轻蔑的耻辱,远远比被唾骂嘲讽来得更深。
一个人,若是还会骂你,讽刺你,那便代表着,她心中曾嫉恨过你,眼下的幸福也因你的落魄而来。
可若她连看也不看你一眼,那便证明,在她的心中,你不过是一只蚂蚁,一个蚂蚱,是伸手便可拂去的,不值一提。
金小桃气得发抖,却也只能发着抖,在小官的注视下,灰溜溜的回房中收拾衣物。
幸好她还有一个德记可以依傍,要不然,这偌大的京城里,还没有一处他们的容身之所。
……开棺。
高琅轻轻开口。
只听轰隆一下,棺盖被侍卫重重推开,有带着腐臭的难闻味道从棺材里冒了出来。
现今的天气不算热,却也不凉快,太子的尸身已经有了轻微的腐败。
金小楼壮着胆子向前走了两步,靠在高琅身后,探头向棺材里望去。
赵桀身穿金缕玉衣,头戴玉冠,周身堆满了玉石器具,安然的躺在金色的锦缎之中。
他的面目青紫得厉害,泛着淤黑,只露出了一张脸,周身遮盖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见。
金小楼眉头微皱,若要检查太子,仅仅这样看可不够。
刚想着,只听高琅已吩咐来人,不一会儿,一个挎着小木箱的中年男子,便随两个侍卫来到了殿前。
男子是京城衙门里的仵作,特来协助七皇子查案。
待仵作与侍卫将太子的尸身搬出,剥去了金缕玉衣和里衣后,只留短衣短裤,呈放于长案之上。
太子的周身全都发青发紫,经脉怒张,十根手指的顶端更是肿胀不堪,圆圆的指甲像是蔫瘪的葡萄。
高琅随仵作将太子全身查看了一遍,没有任何的伤。
金小楼却愣怔在原处。
她还清楚的记得当初太子意气风发,金尊玉贵的模样,可转眼,便如枯木烂泥一般,横陈在了眼前。
即便周身堆了再多的金银珠宝,即便那地宫富丽堂皇,可又有什么用呢,他再也感受不到了。
金小楼深吸口气,听那仵作向高琅道:七殿下,太子自打从信宁回来,便一直心神不宁,几经太医诊治,说是因惊吓过度,心力衰弱,需要静养。
那仵作接着道:太子薨逝那日,纵情声色通宵达旦,内官多次劝阻无用,直到次日凌晨心力衰竭,喘不上气,窒息而亡。
这都是初次验尸时便查明了的,太医也向陛下做了呈递,太子殿下的死确实是个意外。
听这意思,是怪七皇子开棺验尸多此一举。
金小楼也凑了上去,屏住了呼吸,慢慢查看那赵桀的尸体。
高琅点头,他当初接到喜姝的消息,也是说太子受到惊吓,茶饭不思,时常半夜惊醒,身体有恙,那人便如油灯,看着看着就要灭了。
虽然听起来一切都很正常,可高琅就是感觉不对劲。
挥挥手,将仵作和侍卫打发了下去,只留下喜姝一人在旁。
高琅出声问道:你是跟在太子身边侍奉的,可有发现什么古怪的地方?喜姝摇了摇头:七殿下是知道我的,我自小便走江湖,什么下作的法子没见过?当初一发觉太子有恙,我便偷偷取了太子日常的吃食饮水拿去验过,全都没有问题。
那出事那日,究竟是怎么回事?金小楼查看着太子,头也没抬。
第一百五十七章 火焰般变幻的时代喜姝慢慢道:那日和往常一般无二。
太子殿下与美人同乐而醉,天快亮时才脱衣睡下,刚睡下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我们便听太子寝殿那边有动静,值夜班的内官慌慌张张的跑了出去,敲开了粹华门,不一会儿便连太医也来了。
我们一众人都侯在内院门廊下看着外边人影晃动,纷乱非常,心都是七上八下的等着消息,直到玉素回来。
玉素?金小楼忽然转过了头来。
这名字她再熟悉不过,听琳琅坊里的姑娘们不知提过了多少回。
没错,玉素!喜姝到,正是流苏阁里的头牌姑娘,她被太子看中收回府里已有两个来月,当天晚上便是她侍的寝。
玉素竟被收到了太子府!金小楼莫名的觉得这事不对劲,若玉素真是被收进了太子府中,那消息怎么一点也没有在坊间传来?按那些姑娘的性子,没有的事都能传得满天飞,这实打实的事实,岂不是人尽皆知。
再说了,这也不是坏事,反而是个天大的喜事,流苏阁还不大肆宣扬一番,已证明自己阁里姑娘的水准。
可流苏阁却将此事捂得密不透风,她们琳琅坊一点动静也没有听到,坊子里更没一个姑娘晓得这事,都还以为玉素仍旧是流苏阁里的台柱子。
如此,只能证明,玉素进太子府的事,蹊跷而隐秘。
玉素姑娘回来的时候吓得脸都白了。
喜姝接着到,她说太子刚睡下不久,便抽搐着,像是憋了一口气,脸色涨得紫红,身子扭动着,没一会儿便不动弹了。
玉素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连衣袍也来不及穿,当即跑出去叫人,待太医来了又询问了她许多话,这才回来。
玉素当时便听太医说,太子殿下是忧思过滤,又精尽心衰而亡的。
喜姝顿了顿:只怕,真是意外。
不对!金小楼猛地出声,直起了背脊,然后俯身,向着太子的尸体靠近,伸出两根手指,将尸身上里衣卷起来的长领轻轻翻了下去。
太子脖颈处,黑紫的肌肤上,有一个细小如痣的红点,若不凑近了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而脖子上怒张的青筋便从那红点处绵延扩开,如同纵横深邃的沟壑。
那红点便如同沟壑上开出的一丁点红花,即便是仔细查看,也容易被忽视,毕竟谁身上还没有点小红包呢?果不其然,喜姝出声道:这个仵作验尸时判断为蚊虫叮咬的,与太子的死无关。
是吗?金小楼皱眉,心力衰竭确实能引起紫绀,可若是……金小楼说到此处停了口,她不太懂这些,仅有的一点常识不过是从当年大学时一时新鲜选学的选修课上得来的。
她依稀记得紫绀是皮肤、粘膜变紫的现象,在皮肤较薄的鼻尖,耳朵处更是明显,紫绀确实会在心力衰竭时发生,可窒息和空气栓塞更容易导致。
按玉素的说法,太子死前曾痛苦的挣扎,可按太医的诊断,太子因受惊和力竭而亡,该是猝死才对,猝死时人往往是没有多大知觉的。
太子死前的征兆,加上死后尸体的样貌,还有这个毫不起眼,却万分可疑的小红点,倒像是血管里被注射了空气,心脏栓塞而亡……这红点就是注射针头留下的痕迹。
若真是因注射空气导致的栓塞,那一切就都对得上了,太子是被谋杀的,更合了高琅的猜想。
金小楼之所以想到这些,却闭口没有说出来,是因为血管注射这样高级的手法,她觉得在这针头也没有的古代,根本无法实现。
在这样的时代里,难道会有人懂得做出一个针筒来,往人的血管里打空气会让人死去?金小楼不敢相信,若是能往血管里打空气,那就能往血管里打药水,能输液,这纯粹是现代西方国家的医学体系,是以解剖生理学为基础的。
如此硬核的操作,在这古代,简直是天方夜谭。
翻来覆去的看,也再查不出别的东西来。
高琅让喜姝先行离开,自己便与金小楼出了大殿往外走。
金小楼一路低垂着头看着脚尖,心里纠结着究竟要不要将自己的想法告诉高琅。
娘子,你可累了吗?高琅忽然停下了步子,扭过头来看向金小楼,她不似平常,眉宇间有些忧虑,令高琅担心。
没有。
金小楼忙抬起头来,轻轻一笑。
那我们见玉素去?高琅伸手,揽住了金小楼的肩头。
金小楼点了点头,又走了两步,才缓缓开口道:我若是有些……很是古怪的想法,你,你要听么?高琅哈哈一笑:娘子,你的想法十之八九都是古怪的,古怪且独一无二,总能令人惊叹!金小楼叹口气,拉住高琅的手,往太子府花园的石亭里走,令内官和随从侍卫远远的候在外头,然后与高琅挨靠着,坐在石桌旁边。
我从前生活的地方与如今很是不同。
金小楼开口到。
高琅点点头:比起京城的热闹繁华,井口村确实很不一样。
不是井口村。
金小楼抬起眼,天光云影徘徊之间,她定定的看着高琅,我来自一个如同火焰般变幻的时代,那里的一切,都是眼下的大周无法想象的。
那里是以后,是未来。
金小楼有些抖,她不确定高琅听到这些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会觉得自己疯了?还是被妖魔俯身?亦或者是当自己在开玩笑?高琅一开始也是有些犹疑,可看着金小楼如此的认真,他也便认真的相信了。
未来,是从现在往后的时间,高琅看着眼前鲜活的金小楼,没有去问她究竟是怎么来的,只是迫不及待的问:你还会回去吗?应该不会了吧。
金小楼刚回答,高琅便拥上来紧紧抱住了她。
不管你是来自过去还是未来,你都是此刻我抱着的娘子。
高琅的下巴抵着金小楼的头顶,轻声呢喃,你不许走,永远也不许。
我们还要给麟儿生下弟弟妹妹,再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的长大,我们会垂垂老矣,携着手一起走向未来。
你答应我!高琅起身。
好,我答应你。
金小楼想也没想,伸过去握住了高琅的手。
良久,高琅才又道:未来是什么样?听金小楼讲起,高琅起初心潮澎湃,紧接着深感震撼,到得后来,却是满脸的怅然。
这还是金小楼自打遇到高琅以来,头一次看到他露出这样的模样来。
娘子,你从那样的地方来到如今的大周,定然是万分的失望与不痛快吧。
高琅顿了顿,然后一字一句到,你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改变大周,给你一个未来。
两人依偎而坐好久好久,连太阳落下也浑然不觉。
还是外边候着的内官,见亭子里实在是黑成一片,忍不住端了灯烛上去,两人才醒过神来,他们竟已静静的待到了天黑。
金小楼赶紧将自己的想法说与高琅听,高琅本是要找玉素问话的,可听过金小楼的猜想后,却打消了见玉素的主意。
若真是如你所说,那能对太子下手的,便只有当晚陪寝的玉素一人了。
高琅出声到,问得紧了反而容易打草惊蛇,不如放一放,等狐狸自己露出尾巴来!由此,两人便径直回了虹园。
刚进园里,绿筠就抱着麟儿迎面而来,麟儿笑得像个小太阳,直往金小楼的怀里钻。
绿筠白日里去了琳琅坊,负责隔壁铺子的修葺,也是刚回虹园不多时。
长安就像是散了架一般,见到绿筠回来,差点感激得掉眼泪,将麟儿往她怀里一塞,逃也似的躲了起来。
金小楼与绿筠一道儿哄睡了麟儿后,便命人备上了热水,金小楼奔波了一天,趁着高琅在书房的时刻,她打算好好的泡个澡,洗去整日的疲乏。
免得等高琅回屋,又要拉着她一起泡澡。
和他一起泡,可比奔波一整日还要累……关好了门窗,金小楼宽了衣,刚踏进浴桶里,便觉得水有些太烫了。
忙叫门外的绿筠去多打些凉水来,绿筠领命去了不过一刻,金小楼便听见外边的脚步声再度响起,一个声音轻轻道:姑娘,水来了。
听不是绿筠,金小楼也没多想,仰起头便道:进来罢。
第一百五十八章 十日之内离开虹园金小楼背对着门,看着紧闭着的小轩窗,窗扉之上有明暗的枝影来回晃动,想是外边起了风。
听着脚步声靠近身后,金小楼刚欲转过身去,忽地一大盆刺骨冰冷的水迎头兜下。
金小楼被冷水激得浑身一抖,牙齿忍不住颤动起来,刚想扯过一旁架子上搭着的衣袍从浴桶里起来,身前的人眼疾手快,轻轻一挑,已经将那衣袍给远远扔了出去。
金小楼扬起头,这才看清,进来的是南阳和两个面生的小丫鬟。
两个小丫鬟手里提着一个硕大的桶。
接着倒!南阳咬唇后出声。
话音刚落,小丫鬟手一抬,剩下的半桶水又扑面而来,冰冷的如暴烈的疾雨,噼里啪啦打在金小楼脸上。
冷水浇湿了金小楼的发根,顺着脖子流进浴桶里,令她从头冻到了脚。
你好大的胆子!金小楼死死盯着南阳的眼睛,你忘了七爷说过的话吗?我是夫人,是你的主子!你少跟我提七爷!一听见七爷两个字,南阳的脸色霎时间便变了,七爷是个男人,心直豁然,自然会受你这贪婪无耻之人的哄骗,我可不是七爷,容不得你在虹园里放肆!南阳深吸了两口气,让自己因过分激动而狂跳的心平静了些许,才又缓缓道:金小楼,我给你十日,十日之内离开虹园,离开七爷,永远也不要再出现!不然下一次,淋到你头上去的可就不仅仅只是一盆冷水了。
我哪怕是拼着让七爷恨我,拼着死,我也不能让你吸附在七爷身上!南阳说完,砰地一下将那大木桶给打落在地,随即扬长而去。
金小楼这才赶紧赤身从浴桶里走了出来,捡起散落在前边的衣袍来穿上,连湿漉漉的长发也顾不得擦,已冷得浑身发抖,飞快的钻进了被窝里。
她本是不喜南阳的,可今日听了南阳说的这一歇话后,忽地便明白了南阳。
在这些京城名流的心中,自己确实是一个从穷乡僻壤里来的农女,一个粗鄙低贱的农女,破天荒的攀上了高高在上了皇子,还给他生了个儿子出来,怎么看都是为了权势和金钱,目的不纯。
也难怪,南阳宁愿赔上七爷厌恶她,甚至杀了她,也要赶走金小楼。
南阳是打心底里对高琅好的人。
金小楼叹了口气,她自然知道自己不是南阳所想的那种人,可眼下也只能日久见人心了,过多的解释,只怕反而会被误认为是巧言令色、欲盖弥彰。
正想着,房门被人从外推开,高琅裹着一身水汽从外走了进来:下雨了,娘子,外面好冷。
话音刚落,抬起眼来,却见金小楼偎在床榻上,只露出一张泛白的小脸,又黑又长的头发披散着,挂着淋淋水迹。
水珠顺着发丝滑落,已经在地上沤出一小片水迹。
怎么,头还没擦就钻到了被子里去?高琅忙取下架子上搭着的帕子来,走过去蹲在床边,一下一下仔细的替金小楼擦干发丝,小心着凉。
金小楼拉了个软枕来垫在了胳膊下,手撑着头,斜靠在高琅的大腿上。
高琅的手又大又暖,动作轻柔的揉按在头顶上,舒服得金小楼昏昏欲睡。
听着窗外潺潺雨声,也不知过了好久,金小楼只觉得头上一轻,那双大手捧住她小心翼翼的挪到了床榻中间去,紧接着是窸窣的衣袍摩擦声,被子一掀而起,一个温热宽阔的身子立时便挨了上来。
只是高琅刚一挨到金小楼,便倒吸了口凉气:你身上怎么如此的冰?高琅紧皱起了眉头,立马松开了里衣,露出自己滚烫的肌肤,紧紧的贴在金小楼冰凉的身子上。
热烘烘的气息拱得金小楼眯起了眼眸,那小鹿儿一般迷蒙的眼神,看得高琅胸中一荡,身躯向前一压,两双腿便缠在了一起。
金小楼的双腿像是海底深处冰冷的水草,高琅忙将手探下去,捉住了那一双小小的脚,捧在怀里耐心的偎热了。
待到高琅将金小楼的身子一寸不落的暖热起来,他的呼吸早已乱成了半空中的卷云,伸出手刚搂住了那盈盈一握的纤腰,耳畔便响起了金小楼匀细的鼾声。
这个小家伙,睡得倒快!高琅伸出一根手指头来挠了挠金小楼的脚心,见她鼻子皱成一团,却一点没醒,没了法子,只好放开了她,探过头去在那粉嫩的面颊上落下轻轻一吻,然后头靠着头酣睡起来。
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
高琅和金小楼像两只蜷在一起的松鼠,是敲门声将他们给叫醒的。
七爷,宫里魏公公前来传话,说是皇后娘娘想见你了。
南阳的嗓音透过木门清凌凌的传了进来。
金小楼睡得迷迷糊糊,抬手推了高琅一下:皇后要见你,快起来了。
高琅却一个翻身,将金小楼给死死压住:昨晚你睡得这样早,叫我心痒难耐了一整晚,现下你可跑不掉了。
他本就解开了衣衫,此刻一俯身,男子紧实的肌肉便都贴在了金小楼身上。
金小楼脖子一缩,赶紧瓮进了被子里,高琅顺势一扯,也跟着挤了进去。
黑峻峻暖烘烘的被窝里,是一深一浅两人的呼吸,和砰砰有力的心跳声,高琅的发丝落在金小楼颈间,痒痒的,难以忍耐。
金小楼一抬头,唇瓣便挨到了高琅的胸膛上。
别闹了,皇后娘娘可等着见你呢!金小楼羞得不行,身子又情不自禁的软绵绵。
话音刚落,外边,南阳敲门声更响:七爷,魏公公就在廊下等着的。
那就让他等着罢。
屋子里传出冷冷的一句话,便久久没有回音。
南阳听着里边窸窸窣窣的声响,脸红得发烫,心头却是恨得发痛,转回身挤出笑来,冲那魏公公行礼道:还请魏公公去前厅稍等。
魏公公是皇后身边的老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向来也没人敢如此怠慢他。
即便从前去太子府,一向吊儿郎当的太子也是对他客气有礼的。
这一个傻了二十年,突然转了性的七皇子,竟还摆起架子来了。
魏公公衣袖一拂,转身便走:七殿下既然有要事忙,那我回了皇后娘娘便是。
南阳送走了魏公公,一直站在碧梧馆外的庭院里,一动也不动。
足足站了大半个时辰,才等到高琅与金小楼一道儿从房门里出来。
南阳深吸口气,赶紧走了上去,不动声色的挡在了金小楼前边,冲高琅道:七爷,在世人眼中,皇后贤良慈爱,一心爱护着您,您已回京多日,若是让皇后三番来请,却不去问安,只怕于您的声名有损。
高琅头也没抬:我立时便去。
高琅说完抬脚便走,南阳见金小楼也一并跟去,两步上前,又挡在了她的前头,作势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慢吞吞道:夫人,殿下即将进宫面见皇后娘娘,您跟着只怕不妥,还请夫人先去藕香榭用膳。
妥与不妥可是由你说了算?高琅蓦然回了头,向后伸手,掌心朝上的递到金小楼身前。
金小楼犹豫片刻,抬手将自己小小的手掌放了进去。
高琅一把握住了,将金小楼拉在了身边:南阳,这是第二次,你当着我的面给我夫人难堪,没有下一次了。
南阳一怔,本能的想要解释两句,可七爷已经牵着金小楼走远。
直到问梅走上前来扶住了她,南阳才回过神来。
姑娘。
问梅见南阳脸色不好,有些担忧。
南阳身子一颤,后退了两步,缓缓开口道:太长了。
什么太长了?问梅莫名其妙。
十日太长了。
南阳冷着声,这样厉害的女人,留在七爷身边多一日,便是多十分的祸患。
五皇子前些日子送来的拜帖呢?南阳眸光一凝,取出来。
第一百五十九章 我只想嫁给七皇子纪府内院,绕过了曲曲折折仿佛没有尽头的回廊,再穿过琉璃瓦垂花的拱门,便是纪府四小姐纪聆韵的闺房。
纪府四小姐纪聆韵,是户部尚书纪大人的小女儿,纪大人与夫人成亲多年,这纪聆韵算得上是个老来女,也是两夫妻唯一一个还在闺阁中的女儿,自是宝贝得不得了。
眼下,纪聆韵跪坐在闺房中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泣道:娘,女儿就要嫁给他!在她面前坐着的,正是纪夫人。
纪夫人将手头的杯子一放,忙去拉女儿起来:你这一天天的想一出是一出!女儿这次是真的定了主意了!纪聆韵不肯起来,趴在纪夫人的膝盖上,若是不能嫁给他,女儿,女儿便不活了!胡闹!纪夫人还没答话,房门被人一脚踹开,纪罗豫满脸愤色,走上前来指着纪聆韵:前些日子刚要死要活的要嫁给那个穷读书的,又是绝食又是大雨天里跪院子,怎么惨怎么来!我和你娘刚答应了你,转眼你又要嫁七皇子!那,那七皇子是你想嫁便能嫁的?纪罗豫气得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再说了,人家杜家怎么办?你都与那杜景来合了八字,定下日子了!纪聆韵,你还要不要名声?你还要不要老纪家的脸面了?纪聆韵伸手将眼泪一抹:那杜景来算得上哪号人物?我不嫁给他,他还敢把我强娶了去不成!人家成了亲都可以和离的,我们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又没拜堂又没洞房的,怎么就非他不可了?再说了……纪聆韵身子一扭,别以为我不知道,从前皇后娘娘总爱将娘传进宫里去,不就是为她那儿子说亲了嘛……从前?!纪罗豫一听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有脸提从前!若是从前你娘让你嫁的时候,你痛痛快快的嫁了,现如今,你早已是七皇妃了!纪罗豫脚一跺:你当现在还是从前?人家七殿下不但不傻,反而立了大功,整个京城里谁家闺女不想嫁给她?还轮得到你?你也不照照镜子!一听这话,纪聆韵嘴一瘪,立时便要哭。
她知道娘亲最是心疼自己,因此使劲挤了挤眼泪。
果不其然,纪夫人赶紧一把将纪聆韵搂进了怀里,冲纪罗豫斥道:怎么说话呢!有你这样说自己女儿的吗?七皇子怎么了?他从小不受皇上待见,又傻了二十年,谁知道往后还会不会旧病复发,我们女儿可是尚书府的嫡女,配他七皇子,也是配得上的!纪夫人眉眼一转,隔壁侍郎府里的,三天两头的带着女儿往宫里头跑,皇后那边却始终没有动静,准是没瞧得上那个朱诗诗。
论才情样貌,那朱诗诗比起我们韵儿可是差得远了,改日我带着韵儿去拜见皇后娘娘,兴许这桩婚事还能成!纪夫人轻声到。
韵儿如此的骄纵任性,都是被你给惯坏了!纪罗豫袖袍一甩,气得摔门而去。
纪夫人白了外边一眼,将怀里的女儿又紧了紧:别管他,明日里娘便请京城里最好的胭脂铺给你送脂膏来,我一会儿便向宫里递帖子去!不嘛娘,下午!下午便叫人将胭脂送府上来,明日一早我们便进宫拜见皇后娘娘去!纪聆韵撒了个娇,哄得纪夫人直点头。
待纪夫人走后,纪聆韵当下便领着丫鬟出了府门,她想着琳琅坊的点心如此出名,皇后娘娘常居深宫自是吃不着的,不如亲自买上两份明日一并带进宫里去,给娘娘吃个新鲜。
喜滋滋的坐在轿子里刚出了阅微巷,轿子猛地一停,抖得纪聆韵一个不稳碰到轿壁上,眉头顿时拧作了一团:怎么回事,轿子都抬不稳了?赶明儿回去便换了你们!小姐!丫鬟芳儿的嗓音从窗边响起,小姐,是杜公子!纪聆韵眉头皱得更深了:杜景来?他来做什么!话说着,便掀开了绿绸帘子,向外望去,一眼便看到了拦在轿前的杜景来。
杜景来抬眼间正好也看到了她,忙奔了过来,走到小窗下:聆韵,你……你不嫁我了?纪聆韵没有回答杜景来的话,只是不耐烦的冲轿夫道:还不快走!四个轿夫连忙抬起轿子来,径直往金阑巷去。
杜景来跟在轿子旁边,一边走一边追问:聆韵,你不是答应要和我一起潇潇洒洒闯天涯的吗?大好河山等着我们去看,待你看够了,我们就选一处最喜欢的地方,安个小家,生一双儿女。
聆韵,到时候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绝不管你,给你你最想要的自由。
杜景来眼眶有些红,他自己揉了揉,低声喃喃了一句,尘土跑进眼睛里去了。
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纪聆韵低下头,俯视着那穿着洗白了的青衣,一脸年轻窘迫的少年郎,我想做的便是嫁给七皇子,你若真为我好,那就再也别来找我了。
韵儿!杜景来猛地抬起了头,你,我……那之前,我们算什么……算什么?纪聆韵懊恼一笑,真没想到这小子如此的执着,你要求一个贵人,我帮你母亲垫付了药费,还不够么?难不成你真想成为户部尚书纪大人的女婿,飞上枝头,从此无忧无虑享富贵?不不不。
杜景来吓了一跳,你帮了我,救了我母亲一命,我感激不已,可,可我们之间那些话,我们两人的话,难不成都是假的吗?傻子!纪聆韵叹气,难不成你还当真了?富贵人家的小姐不会看上穷书生的,说书里的故事都是讲给心存妄想的人听的,让他们做做梦,可故事始终是故事,梦也终会醒的。
我从未看上过你,找到你只是为了寻个借口离家出走,即便我前些日子没有碰上七殿下,跟着你走了,待我找到了喜欢的地方也会自己安家生活,与你两不相干。
杜景来顿时停住了脚,愣怔在原地,看着轿子一摇一晃慢慢走远,淹入人群中再不见踪影。
春闱的榜早就放了,杜景来的名字在榜书上,他为了纪聆韵连殿试也没去,皇上一气之下已将他的名字剔了出去,要再想走仕途之路,得等三年后的下一次春闱。
本以为会和心爱之人双宿双飞,没曾想却等来这样一个结果。
杜景来垂下了头,站在路口久久没有动弹。
什么贵人,这明明是他的劫。
……金小楼跟着高琅在重华门外下了轿。
穿梭在汉白玉的石栏杆中,一路绕过御花园,走到了清辉殿跟前。
皇后高氏自椒兰殿失火被毁后,便一直居住在离御书房最近的清辉殿。
这清辉殿几乎与从前的椒兰殿一个模子仿制出来,规格更胜,因离着御书房最近,皇上十有八九都是歇在清辉殿中。
这十来年中,即便有新晋得宠的贵人,倒没有哪个能撼动皇后娘娘的位置。
明黄色的琉璃瓦在日光的照耀下更加刺目,歇山顶的屋檐上,一排脊兽吞云吐月般端立着。
仅是这宫殿恢弘的气势,便叫人不敢高声言语,再厉害的人也得叫两璧高高的宫墙吸去三分气势。
金小楼跟在高琅后头,亦步亦趋的向清辉殿走去。
宫门外,小宫女冲高琅福了福身:娘娘等候多时了,七殿下里边请。
进到清辉殿正殿之中,皇后端坐在凤椅之上,看到进来的赵尧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先是一怔,随即面色恢复如常,指了指身旁:不必拘礼了,快坐下吧。
琅儿,我可好久没见到你了。
高琅连笑也没笑:那母后可是舒心好久了。
一句话噎住了皇后,倒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不紧不慢地出言道:七殿下,自从你离宫去了南方,娘娘是日日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只忧心着殿下的安危,殿下如此说话,可真叫娘娘伤心了。
这里也没有外人,岁姑这话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高琅扯了扯嘴角。
第一百六十章 人赃并获慢慢审问清辉殿里的沉水香熏得金小楼有些犯困,深吸口气强打起精神来,便见皇后尴尬一笑,调转了话头:琅儿,你既已彻底好了,那便要考虑娶妻大事了,你也老大不小的,可不能一直这样一个人过。
母后还真是心大。
高琅冷冷一笑,三哥刚刚去了,棺椁都还没下葬呢,母后竟有心思来给我张罗婚事?皇后脸色难看了一分,随即又温和一笑,像是最慈爱的母亲对待顽劣的孩童一样,轻声细语道:你三哥也一直盼望着你早日成家,你若能娶得贤妻诞下孩子,也能叫他安心。
我的事不劳母后费心。
高琅站起了身来,已在这清辉殿中坐了两盏茶的功夫,母慈子孝其乐融融,外边的人该看够了,我们也各取所需。
说罢冲皇后行了一礼:那儿臣便告退了。
见高琅全然不顾皇后的脸色,径直扬长而去,金小楼赶紧也冲皇后行了一礼后,跟着高琅出了宫门。
待两人的身影转过了白玉石壁,皇后猛地拂手,将桌面上的茶盏全摔在了地上。
瓷杯碎了一地,皇后咬着牙,恨然道:我是皇后,后宫之主,便连皇上也要看我三分薄面,天下又有谁敢逆我?到头来竟还要受他的气?娘娘息怒!岁姑赶紧上来抚皇后的背,娘娘放心,七殿下是皇上的心头恨,立的功越大,皇上便越是觉得刺目,他这是秋后的蚂蚱,可嚣张不了多时了。
哼,可不见得。
皇后冷冷到,装疯卖傻二十年,这样的心计,这样的耐力,可不是一般的人,你以为他是个飞不起来的蚂蚱,指不定他反倒是条咬人的毒蛇,千万别叫他最后得了意!还有跟在他身边的那个女子。
皇后顺了顺气,缓缓到,去查清楚了来历,明目张胆的带着一个没名没分的女人进宫来见我,真是胆大妄为之极!是。
岁姑忙应声。
在即将退下之时,皇后又将她给叫住了:杨贵人近日在忙些什么?好几日没见到她了,叫她带着小十二常来我宫里玩耍,深宫寂寞,就想多看看孩子。
是。
岁姑颔首,躬身而退。
……金小楼跟着高琅出了清辉殿,没走多久便看到一座紧闭着的宫门,牌匾写有椒兰殿三字。
宫门上仍留有火光熏过的黑迹,残缺的门扉后,可以见到昔日繁盛的宫殿只剩下一片废墟,园子里成了植物的天下,荒草野花肆意攀延,反而成了这静默如死井的皇宫之中,最显生机的地方。
高琅停在了这宫门外,抬起头来,看那金漆的牌匾。
这三个字是皇上亲手写的。
高琅面无表情,以喻我的母亲如椒兰般芬芳美好,雅洁贤德。
金小楼想到高琅的曾经,鼻头微酸:想必你母亲定是如椒兰一般的人。
你怎么知道?高琅低下了头,嗓音有些暗哑。
因为你便是这样的人。
金小楼灿然一笑,儿随母,你现如今琅琅如玉,你的母亲若能看到,一定是安心喜悦的。
高琅深吸口气,揽住了金小楼:可就是在这里,她就是在这里被皇上害死的。
高琅的眸光里露出了凛冽的寒意。
在这扇宫门之后,他曾亲眼见到自己如椒如兰的母亲葬身于烈烈红光之中。
当时的他还那样稚小,他只知道害怕,只知道伤心……金小楼转过身去,一下牵住了高琅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双眸望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们会报仇的,不管害死你母亲的人是谁,我们终会替她报仇的。
高琅紧紧抱住金小楼,深深的点了头。
嗯,我们会给母亲报仇,会给三哥报仇!高琅开口到,走吧,该出宫去了。
……就在离琳琅坊前头不远处的小巷子里,金小楼拉着高琅一块儿往前头凑,那小巷子与金阑巷不过隔着一排瓦房,站在巷子这头能将对面金阑巷里的坊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很多巷子里的人户买不起门票,想看鼎丹社的戏时便挨家挨户的趴在墙头,抓上一把干果花生,一边吃一边看,比那些买了站票挤在外围的人还看得清楚些。
金小楼与高琅可不是来看戏的,他们俩手拉着手站在一株垂柳底下,垂柳后边的小楼便是流苏阁。
玉素搬出太子府后如金小楼他们所料般回了流苏阁。
两人揣测,如果真是玉素对太子下的手,那凶器定然不敢在太子府里丢弃,肯定会先小心藏好,带离府后,再找时机扔去。
柳树旁边,长安早已带了五个人守在那里,他们今日一早便去了太子府,是跟着玉素一路回来的。
玉素在路上时没有任何的行动,眼下她进流苏阁已有了两个时辰,此时正午刚过,流苏阁还没有开门,几乎无人进出。
候了没一会儿功夫,只见流苏阁的木门轻轻开了半扇,一个身穿灰色长衣的人从中走了出来,那人用布紧包着头,令人辨不清男女,一出了坊子,便往旁边的依阑河边窜。
高琅抬起手伸出两根手指轻轻一勾,长安立刻便带着那五个汉子跟了上去。
只见那穿灰衣的人刚渡到依阑河边,随即将身上挎着的一个包袱给扯了下来,扬起手重重一甩,砸进了河水里。
长安清喝一声,三个汉子当即上前去将那灰衣人给按了下来,长安领着另外两个纵身一跃,跳进了河中。
金小楼忙向那灰衣人冲去,有一丝微不可觉的香味,淡淡的,幽深而静远,金小楼一闻便知,这是个女人。
一把揭下了包裹着的布巾,下边果然是一张女人美艳的脸。
玉素。
高琅轻轻出声。
原来她便是玉素,金小楼凝视着玉素的脸,确实是个美人。
玉素双手反绑着,押在一旁,脸色却是一如往常,泰然而立没有半分的慌乱,这倒令金小楼有些意外。
很快,长安便湿漉漉的从河里爬了起来,手里拎着个黄布包袱。
那包袱吃了水,显得有些重,长安一把扔在了玉素的脚边,一个汉子上前去将那包袱给打了开来。
包袱里装着三块圆石,想是玉素欲将这些东西沉入水底,永不见天日。
除了圆石外,还有一个小巧的铁匣子。
那汉子将铁匣子捡了起来,交到了高琅手中。
一打开,金小楼心头就是一跳。
匣子里果真装着一个注射针筒,不过远不如现代针筒那般完美,可看着仍是精细无比。
针筒是用银子打造的,周身还刻有细细密密的花纹,前头的针尖比芝麻还细一半,上头的活塞是用的木料塞着,木料上镶了个银质的把手。
金小楼刚将针筒拿了起来,玉素便嘲笑道:即便找到了,凭你们几个也弄不懂这究竟是什么。
金小楼捏住了银质把手,推了推,活塞很是紧密,需要有些力气才能推得动。
看着半臂长的针筒,若将全部的空气给注射进人的血管里,定然是能要人命的。
你们这样的聪明,制出如此精巧的的东西来,却不将心思用在正途上。
金小楼长叹口气,本该是救命的,你们却偏偏拿去害人。
金小楼怅然不已,没想到在这个年代,竟已有人做出了针筒来,不过却没有一人将针筒的价值发挥出来,若是能物尽其用,那大周的医学不知道会进步多少,不知有多少失去的生命,可以被挽救回来。
先将人捉回虹园去。
高琅出言到,证物一并带走,既然已经人赃并获,那便有的是时间慢慢的审问。
等等!金小楼走了过去,靠近长安开口到,你去大理寺叫个人来做个见证,免得等把人抓回了虹园,玉素若是反口诬陷,我们可就说不清楚了。
还是小楼姑娘想得周全!长安点头,当即便走。
第一百六十一章 原来太子的案子皇上交于七皇子赵尧主理,大理寺从旁协助。
因是七皇子来请的人,大理寺少卿白如奕亲自前来,查看了包袱里的罪物,作了备录,又跟着一路到了虹园,直看到玉素被关进石屋。
期间,白如奕多次询问玉素其动机,以及那银制针筒的来历,可她始终冷笑着一张脸,三缄其口。
没有办法,白如奕只得先派了大理寺的侍卫来把守着虹园石屋,坐等七皇子慢慢审问的结果。
待白如奕走后,金小楼轻轻一笑:他这人名字取得不好,白如奕,白如意,一场如意一场空,听起来惨惨的。
高琅无奈摇头的向自家娘子介绍道:这个白如意可是寒门出来的,父亲编草鞋,母亲打鱼来卖,辛苦供他念了学,本只是想让他识得几个字。
不曾想,他却出息,竟一路高中,年纪轻轻已当上了大理寺的二把手,仕途可谓是正如意!噢,如此说来,倒是个刻苦努力的。
金小楼不禁暗暗赞叹,她向来钦佩不甘命运努力奋进的人,许是同类相吸。
金小楼与高琅两人站在石屋跟前细细的说着话,这石屋又叫方圆室,由青冈石累叠而成,外方内圆,除一扇铁门外,密不透风,关在里边伸手不见五指般,连一丝光亮也没有。
这方圆室,本是虹园用以关押犯了大错的下人的。
人一旦关进这黑暗的屋子里,不辨时日,不辨方向,便如同沉浸在深不见底的黑渊,时间久了,连自己也辨不清了。
只感觉自己不停的下坠下坠,却永远无法着陆。
黑暗的沉默是最可怕的折磨,能轻易的摧毁一个人的意志。
根本不用用刑拷问,关进这里一般不出三日便能叫一个人乖乖缴械投降,把该说的全都说出来。
高琅便等着玉素交代出背后主使。
清风吹过,吹得石屋前的竹林沙沙作响。
忽听咕嘟一声,像是泉水冒了个泡泡。
高琅低头,冲金小楼的肚子看去,看得金小楼脸颊微红,皱着鼻头道:怎么,没听见人肚子叫过么?高琅又是一笑,忙做了个揖:让娘子饿着了,是我的不是,我立时便叫人上娘子最爱的乳酪酥来。
你……你怎么……金小楼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她的口味一向多变,之前爱吃豆沙酥,再之前是玉酪烧,再再之前是桂花糕,眼下正是乳酪酥。
这高琅,怎么猜得这样准?我怎么知道?高琅拉起金小楼便往鸳鸯厅去,娘子的一切我可都了如指掌。
话说着,高琅竟抬眼朝金小楼身上看来,看得金小楼浑身的汗毛一齐挠痒痒般不自在。
脚下还没走两步,忽地被高琅一掳:娘子,我也饿了,不如,我们回房去,你吃你的,我吃我的。
金小楼一听这话猛地摇头,昨晚折腾一整晚,她到现在还没恢复气力来,这高琅,是钢铁打的身子吗?怎么也不见累的?我不去!金小楼见自己离鸳鸯厅越来越远,赶紧出声,这……这大白天的,关屋子里不见阳光,可不利于身心健康,不如,不如我们看桃花去!对,看桃花去!你多看看花,别满脑子想些有的没的!高琅一听,立马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饶有兴趣的盯着金小楼:原来娘子喜好这一口!野外也好,地方更大,更好发挥,看来我还是不够了解娘子啊!高琅顿时调换了方向,搂着金小楼往后山去:我知道的好地方可多了,人迹罕至,风光绝美,保证令娘子尽兴!这……这怎么听着不太对劲……这下金小楼连毛孔都在冒热气了。
这个高琅,平日里看着多么冷的一个人,怎么一到自己面前,就变得这么的……这么的……真是难以启齿。
刚要出了园子,往后山上走,便听身后,一道清脆的嗓音响起:掌柜的!诶!金小楼如遇救星,连忙回过头去,便见绿筠慌慌张张的朝着自己跑来。
掌柜的,我刚刚从琳琅坊回来……绿筠气还未喘匀。
高琅已等不及:若是没有什么要紧事,就自己个儿忙去吧,你家掌柜的还有要事要做的!绿筠看了高琅一眼,又看向金小楼:有的,有要事!话音一出口,高琅心头已长叹一声,这绿筠怎么和长安一个样?总能在要紧关头,坏他的好事!什么要紧事?金小楼甩开了高琅,朝着绿筠而去。
我……绿筠又看了眼高琅,她流露出来的犹豫已能叫金小楼意识到此事恐与高琅有些联系,可见自己掌柜并没有任何避讳,遂吸了吸气,才缓缓开口道,我从琳琅坊里出来的时候,正好见到问梅进到流苏阁里去。
因太子大丧,勾栏瓦舍里的娱乐演出全都暂停了,流苏阁仍旧每日里开门营业,却不过只是添添茶水,让人闲坐,几乎没有生意可做。
这问梅竟去了流苏阁,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生生透着些古怪。
只是问梅是跟着南阳的,而南阳是自小随高琅长大的人,该是信得过的才对。
流苏阁?高琅已先皱起了眉,与金小楼一道儿向鸳鸯厅走,绿筠,你叫南阳添些乳酪酥上来,就说我饿了。
是。
绿筠点头,当即转身而去。
高琅与太子,若说情谊深厚,也不见得,毕竟两人自小便是分开长大,一年到头也难得见上一面。
可高琅却对太子真心相待,眼下又是一心一意想要查出他的死因,将凶手绳之以法,只因为,太子也是他母亲的孩子。
他做这一切,皆是为了娘亲。
高琅坐在鸳鸯厅中,南阳端了一碟乳酪酥上来,在南阳身后,跟着提着茶盏的问梅。
南阳刚将碟子放在桌面上,高琅便拿起一块来递给金小楼。
夫人,这乳酪酥里我加了玫瑰冰糖,既能养颜,味道又好,您一定喜欢。
南阳话音刚落,金小楼便抬眼向她看去,只见南阳柔柔笑着,格外的恭顺。
金小楼眯了眯眼,又接过了问梅递过来的茶杯,这南阳对自己的态度竟全然转变,叫她有些吃惊。
待问梅也靠过来的时候,金小楼轻轻吸了吸鼻子,一下便皱起了眉。
满鼻子的玫瑰香气中,夹杂着一丝幽静深远的清香,淡淡的,几乎不可察觉。
可这味道金小楼刚刚才闻过一次,正是在那玉素身上。
近日园子里的事可还忙吗?高琅抿了口茶,放下杯盏,看似漫不经心的问。
不忙的。
南阳躬身,前些日子忙得一塌糊涂,眼下难得有空闲,我还特命问梅去流苏阁里请教那新来的点心师傅,学做甜点果子。
这南阳低垂着眼,已自先将问梅的行迹说了出来。
听说那点心师傅是从南方来的,我想着夫人也是来自南方,若能叫问梅学得些夫人家乡的吃食,定能令夫人开心。
南阳接着一笑,这乳酪酥里加玫瑰冰糖的法子,便是问梅刚刚才学回来的。
金小楼咬碎了乳酪酥:听说流苏阁里有个头牌姑娘,名叫玉素,生得是花容月貌,又善歌舞,不知问梅去这一趟有没有见到她?问梅忙道:那倒没有,我去时玉素姑娘不在阁子里,想来那样拔尖的姑娘,也不是人人想见便能见到的。
是吗?金小楼故意露出一脸失望来,我正好奇那玉素究竟长什么样子呢!话说着忽然抬起了头来,目光正正的看向南阳:南阳,那你可有见过她?南阳低笑着摇头:更没有了,我连那流苏阁都不曾去过。
第一百六十二章 如同吸血跗骨之蛆当天夜里,高琅搂着金小楼依偎在被窝之中。
就在高琅快要睡着的时候,金小楼轻声开口道:问梅去流苏阁是为了什么,我不知道,不过南阳一定见过玉素。
高琅被耳边温热的气息给挠醒了,睁开眼,便看见俯在身前,金小楼那清凌凌的一双眼。
月色如银,照得她浑身浴光,真叫人心动得一塌糊涂。
也管不了身上人说得什么,下巴一抬堪堪咬住了金小楼的唇。
然后一个翻身,将身上人搂在了身下。
金小楼呼吸一停一顿,伸手轻捶了高琅两下:别闹!你别闹。
高琅唇瓣摩挲这金小楼的脖子,口中含糊不清。
我,我敢肯定南阳去见过玉素!金小楼忍住了心中的萌动,使劲推开了高琅,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我在南阳身上和玉素身上闻到了相同的味道。
高琅点头:我也闻到了。
金小楼眼眸一亮:是吧!最初我还以为那香味是从问梅身上传来的,正好绿筠说她见问梅去过流苏阁,可待她们两人走近了,我又仔细闻了闻,肯定那香味是从南阳身上来的。
高琅又点了点头:娘子说得不错。
随后我便问南阳是否见过玉素,她却说没有见过。
金小楼皱眉,定是她在说谎。
那不见得。
高琅也坐起身来,扯过了旁边搭着的袍子来,给金小楼披上,许是她和玉素见过同一个人,去过同一个地方,那香味是从别处染到她们身上去的。
更有可能,不过是她们俩买了同一款脂粉而已。
一听这话,金小楼立马蔫了,趴下了身。
本以为寻到一个至关重要的证据,将玉素与南阳,甚至是杀害太子的人相连,没曾想,不过是投石入海,一圈波澜后,再无痕迹。
还是自己想得太简单,金小楼脸一皱,气鼓鼓的往高琅怀里一钻。
高琅抱着金小楼顺势躺下,拉过被子来将两人盖得严严实实…………第二日一大早,岁姑刚给皇后娘娘插上了最后一根簪子,便听得寝殿外边,有小宫女的声音传来:娘娘,户部尚书纪罗豫夫人孟氏携小女求见。
来得这样早。
皇后对着铜镜左右照了照,宣进来吧。
纪聆韵也算是被皇后看着长大的,见皇后娘娘也是时常,此刻跟在纪夫人身后,进了殿门,熟门熟路的往里边走。
远远见到皇后,凝着的一张脸上已挂起了笑容,只觉得七皇子赵尧,到底是皇后娘娘亲生的,眉眼轮廓,看着要多像有多像。
冲皇后行了礼,在下首坐下,默不作声的听母亲与皇后叙叙家常,绕来绕去好半天,纪夫人才缓缓开口道:臣妾今日进宫实是想求娘娘为我家韵儿谋一门好婚事。
韵儿也不小了,之前呐是一直没开窍,眼下终于有了嫁人的心思,臣妾便想着,娘娘也是知道小女秉性的,遂大着胆子来劳烦娘娘。
你这说的哪里话。
皇后笑得温婉,这韵儿两三岁时便在我膝边绕,与亲生女儿也差不多,她的婚事,我自然是放在心上的。
皇后顿了顿,接着道:本来,我那琅儿也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与你韵儿正是相配。
琅儿性子阴晴不定,有韵儿这样知书达理的豁朗女子衬着,也好润润他,只是可惜……皇后拖长了话音,急得纪聆韵一下抬起了头追问:怎么!纪夫人眉一扬,低声呵斥道:娘娘面前也这般没规没矩!不碍事。
皇后娘娘呵呵一笑,我就是喜欢韵儿爽直的性子,只是眼下琅儿身边已经有了人了,看琅儿的模样似乎是要娶那女子做正妻,我们韵儿也不好委屈做妾去。
怎么不好!纪聆韵更是着急,能给七殿下做妾,那也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一听这话,不仅皇后娘娘,连旁边立着的岁姑都没忍住抿起了嘴。
纪夫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多亏得当今皇后娘娘是个慈爱温和的,要不然依自家女儿的性子,早死了百八十回了。
皇后掩着唇,挥挥手,冲纪聆韵道:温箩近日老是来我跟前念叨你呢,趁着眼下还没嫁人,和她闹着玩耍去吧。
纪聆韵自然听出皇后娘娘这是在赶她走,虽然心中老大不情愿,却也不得不行礼退了下去,自西边出了大殿,径直找温箩公主去了。
待纪聆韵一走,皇后伸手拿起一粒樱桃来吃下了,将细小的核吐在了岁姑手心里,这才开口:琅儿从不听我的话,你是知道的。
是。
纪夫人忙点头。
孩子小,不爱听话,我也不怪他,都说男孩子不如女儿家懂事,若你家韵儿能去到琅儿身边,好好教导他,倒是能令我放一百二十个心。
听皇后娘娘如此说,纪夫人心里有了谱。
娘娘是看上了纪聆韵的。
自然是的,娘娘有什么吩咐,臣妾定然竭尽全力。
纪夫人立马回应到。
皇后娘娘点头:琅儿身边那女子若是个名门闺秀,我也就不管他了,可她偏偏是个乡下里来的农妇,听说连大字也不识,只知道挽起袖子种稻子。
此话一出,纪夫人更是惊得不轻。
你说,若是这样的女子进了琅儿的房,往后他府中花园里岂不全开垦出烂泥地来种粮食?这说出去,真是大周之耻!皇后娘娘深深叹息一口,接着道:你们若能将那女子打发走了,我自然会替韵儿做主的。
待出得清辉殿时,纪夫人心头是一时喜一时愁,喜的是皇后娘娘属意韵儿,那这七殿下便是纪家的囊中之物,愁的是那什么农妇,究竟是个怎样的来头,既不识字又粗鄙不堪,怎能叫尊贵无匹的七殿下对她倾心?一只脚刚要踏出殿门,身后岁姑已匆匆追来:纪夫人,娘娘还有句话让我带给你。
纪夫人连忙躬身,侧耳倾听。
娘娘说,那农妇姓金,与近来京城里很火的那家铺子德记的老板是本家。
岁姑眨了眨眼,虽是本家却势同水火,纪夫人若有空,不妨去德记里瞧瞧。
纪夫人应下后心眼一转,忙让跟随的下人去温箩公主那里叫来了纪聆韵,带着她连府也来不及回,便向往德记去了。
德记的装潢与信宁县城里的山记如出一辙。
纪夫人领着纪聆韵花了重金,径直上了二楼,拿着递上来的菜单看了半晌,点了个从未听过的椰汁鸡肉卷,和一份水果沙拉。
本来二楼该是定制西餐,只是金小桃没有这个本事,只能弄些山记原本菜谱上的东西来,将二楼做成了简单的包厢。
虽然纪夫人早听闻过了德记的名头,可这还是第一回来店里点餐。
乍见菜单,只叹服这金家的姑娘确实有两把刷子,这些菜式是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待菜品端上桌来,更是觉得新鲜。
纪夫人与纪聆韵吃得尽兴后,这才叫小厮将店家叫来。
二楼几乎都是贵客,常有用完餐后,将掌柜的叫去询问一二,再重金打赏的。
小厮毫不犹豫,立马便去楼下叫金小桃。
楼下厢房里,金小桃正在训斥和广坤。
自太子死后,和广坤在这京城里毫无立足之地,全靠着金小桃,靠着德记而活。
如同吸血的跗骨之蛆,惹得金小桃心生厌烦,每日里都找着各式各样的理由想要将他给赶走。
此刻,金小桃将手里的妆奁朝着和广坤直直的扔了过去,一下砸在了他的小腹上。
这一下是又惊又痛,气得和广坤从斜倚着的椅子上蹦了起来:你又发什么疯?!第一百六十三章 乖乖的滚回老家去金小桃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和广坤的鼻子骂道:怎么?受不了了?受不了你便滚出去啊!滚回信宁去!你个窝囊废,在家靠你爹,出门靠我,没一丁点用处!和广坤也来了脾气:当初哭着喊着要嫁给我的可是你!你大字不识一个,要不是我,你能来京城?能开得起这德记?两人正吵得不可开交,小厮大着胆子敲响了房门。
待听了小厮来意后,金小桃翻着眼皮厌烦的瞪了和广坤数眼,这才连忙将妆奁给捡了回来,好生梳妆了一番,扭着身子往二楼上去。
雅间外边挂着粉色的幔帐,金小桃隔着幔帐远远便见两个女子坐在其中。
金小桃已听小厮说过了,这两个女子是从纪府的马车上下来的。
阅微巷的尚书府,那可不是一般的地方。
若能打通了这层关系,那她金小桃在这京城便又踏稳了一步。
换上盈盈笑意,掀开雅间前的帘子,金小桃刚欲往里头走,便听一道清冷的女声传来:你就是金小桃,金老板?金小桃躬身行礼,眼眸略微上抬偷偷打量前边坐着的一对母女。
纪夫人虽已上了年纪,但保养得十分的好,皮肤光洁得连细纹也没有。
身旁的女儿更是承袭了她的美貌,就像是这时节里最鲜嫩的樱桃一般。
金小桃只看了一眼,便又垂下了头,神色隐在暗处,是咬牙切齿的恨。
她自持貌美,只恨自己生在农家,比不上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看着水灵。
她心里嫉妒得发狂,凭什么这纪小姐就能这般好运的投胎到那纪夫人肚子里,有个这么好看又尊贵的娘,自小便是绫罗锦缎堆起来,只怕从来不知愁是何物。
哪像她被一个农妇给生了出来,从前就是连双像样的布鞋都穿不上,稍惹得家里人不痛快,便是一顿皮肉之苦。
连人家的一个头发丝也比不上。
本以为好不容易攀上了个和广坤,又搭上了太子的线,后半辈子该衣食无忧,尽享荣华富贵了,却不想太子是个短命的,和广坤也中看不中用!最咽不下气的是,本以为已远远甩在身后,再赶不上她的金小楼,竟一跃飞上了天。
当初那个只有皮囊的傻子相公,一转眼,身份地位全是顶尖的。
金小桃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早知道她就嫁给那傻子去了,哪里还会像如今这样,卑躬屈膝的哄人开心。
金小楼……纪夫人乍一开口,念出这个名字,惊得金小桃猛地一下抬起了头,还以为自己心中所想被人给瞧了出来。
她是你什么人?听纪夫人问完,金小桃这才定下神来,原来她们竟是因金小楼而来的。
回夫人的话,金小楼是小人至亲的堂妹。
金小桃思忖着,那七皇子如今是京城里炙手可热的人物,金小楼又是七皇子的身边人,她们定是想要巴结金小楼,因此故意将自己与金小楼的关系说得紧密,我俩自小一起长大,从前在信宁老家,小楼是样样都听我的。
噢?纪夫人眉梢一挑,可我怎么听说,你们俩并不融洽?这……金小桃吃了一惊,纪夫人是有备而来,心中急转,正想着该怎样圆回这谎话,便听纪夫人又接着道:不融洽挺好,你可想过将金小楼赶出这京城去?什……什么意思?金小桃抬起脸来,看向纪夫人。
字面意思。
纪夫人缓缓到,你若能有法子将她赶回信宁老家种地去,保管少不了你的好处。
金小桃心头一跳,本以为她们想与金小楼为友,却不想竟是同金小楼为敌,这可正是金小桃求之不得的。
我有法子!金小桃压低了嗓音,金小楼在与七皇子相识前,曾被一个男人毁了身子,还生下了孩子。
金小楼未婚生下个孽种,本是要沉塘的,只因为那孩子是信宁县知府和正义的儿子,和广坤的种,这才保下了她们母子俩的命。
金小桃心砰砰直跳,只觉得自己的一只手,正悄无声息的掐在了金小楼的喉咙上:那孩子便是金小楼的命门!只要以此为威胁,让她往西,她绝不敢往东!当初金小桃是想抱养这孩子没成事,想抢又没抢到,眼下,她已不靠着和广坤了,偏又有了捏死金麟儿的机会。
最好这次一箭双雕,将那一大一小两个碍眼的全都除抹干净。
纪夫人一听这话,也是眉开眼笑,被人毁了清白,还未婚生子?这样的女子,是绝不可能嫁给七皇子的,别说为妻,便连给七皇子做洗脚的丫鬟都不够格的。
韵儿这是好事在望了!那小官的儿子,孩子的爹,现如今可还在信宁城?纪夫人深吸口气,若能将那个男子带到跟前来,不论是往上头送去,还是向外一张扬,那什么金小楼便只得乖乖的滚回老家去。
他在京城。
金小桃一脸的激动,就在这里。
这里?纪夫人捂住了胸口。
没错,和广坤就在德记里。
金小桃回到。
叫他来!立马将他叫来!纪夫人眸光一亮,在桌下握住了女儿纪聆韵的手。
待金小桃出了雅间,纪夫人才冲纪聆韵道:天助你,韵儿,真是天助你!娘,我们这府也不回,急冲冲来这里,竟是为了这个事?纪聆韵拧眉,枉她还真以为她娘是带她来吃新鲜吃食的。
不然还能为什么?纪夫人横了她一眼,一天天想嫁谁就嫁谁,你以为人人都是这么好嫁的?想要嫁七殿下,可得费些心思!纪夫人叹口气:不仅如此,即便你将来嫁了过去,也有得忙的,七殿下若被封了王,也就算了,可他若是……若是……纪夫人将嗓音压得细若蚊吟:他若是承了大统,可少不得明枪暗箭要你费心思的。
纪聆韵皱着眉,微梗了脖子,一点也没将纪夫人的话听进去,心里只盘亘着金小楼的名字:那什么金小楼,究竟是何样的女子,竟叫天神一般的七殿下,对她如此动心!不行,我得去会会她!纪聆韵说着,起身便欲走。
纪夫人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袖:你做什么?!切不可打草惊蛇!我不会!纪聆韵回头狡黠一笑,娘,你在这儿替我细细谋划,我只是去看看,看一眼便回府去!纪聆韵从小任性惯了,此刻说走就走,竟连纪夫人也拉不住。
她出了德记,找了个成衣铺子换了身男装,风姿飒爽的往外边走,可刚出去,便见西边的半空中浓烟滚滚,有人走街串巷叫嚷着:失火了!西边的大宅子燃了起来,好大的火,衙门的防范火班全过去了!纪聆韵早早打探过七皇子的事,听闻他此次回京后一直住在西边一个名叫虹园的私宅里,此刻,见那浓烟的方向,似乎正是从那虹园传来的。
……虹园里,碧梧馆。
芭蕉叶儿绿了半扇窗,金小楼坐在窗下,刚命人将问梅给叫了进来。
麟儿已被长安抱去了园子里玩儿,绿筠去了琳琅坊。
问梅甫一进屋,便见七爷靠坐在夫人身边,而夫人今日新穿了一身翠绿色的褶裙,与窗外的芭蕉相映生光。
问梅忙垂头看着脚尖,只听清亮亮的嗓音自头顶传来。
问梅,你在这虹园里待了有多久了?金小楼轻轻开口。
第一百六十四章 免不了好心做错事五年。
问梅立马规规矩矩回到,奴婢,奴婢十二岁便来了,到如今已整整五年!嗯。
金小楼轻轻哼了一声,可是一直跟着南阳的?问梅凛然一耸:奴婢原本是园子里侍弄花草的,第二年岁冬才得南阳姐姐提携到她身边去做事。
那也跟了她四年了。
金小楼叹了一句后,话锋一转,即便是跟了她四年,你也须得记住,你是虹园的人,是七爷的人,而不是她南阳的人。
是,是。
问梅惊得一下跪了下去,奴婢自然是七爷的人,南阳,南阳姐姐也是七爷的人。
南阳是一心为七爷好,可也免不了好心做错事。
金小楼接着到,语气清冷,你若知道些什么,最好眼下便全都说出来,否则,若是等我给查出来,虹园留不下南阳,自然也留不下你。
问梅更是惊诧,听夫人这意思,像是知道了些什么。
她本就做了些不知对错的事,心里没谱,一听这样说,抬头又见七爷那冷凝的眸子注视着自己,当下便慌了,只得一个劲的冲他们磕头。
一见她这样,金小楼顿了顿:有什么就说,事关七爷无小事。
我……问梅不再磕头,低颔着脑袋,犹犹豫豫好半天,终是咬紧了牙,奴婢……奴婢不知夫人要奴婢说什么,奴婢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南阳姐姐成日都在虹园里,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金小楼捏了捏拳,这小丫头,还真是个忠心不二的。
正思忖着,再如何打开问梅的口,忽听窗外一阵喧闹。
有人喊嚷着:走水了!金小楼扭头去看,果见外边隔着园林的白墙后,浓烟滚滚而起,夹杂着四散的火星子。
猛地一下起身,金小楼便往外冲:麟儿,麟儿在哪里?高琅忙追了上来,一把将金小楼抱在了怀里:娘子别慌,有长安那个家伙看顾着,麟儿安全得很。
高琅话音刚落,果见长安已抱着麟儿,从墙边转了出来。
只是长安脸有急色,刚一奔到碧梧馆跟前,便冲高琅道:七爷,火光是从石屋那边来的,我只怕玉素有事。
高琅点头,接过了麟儿交到金小楼怀里,又冲她耳鬓边落下轻轻一吻:外边纷乱,娘子在屋里吃吃果子,看看书,我去去就来。
金小楼点头,看着高琅和长安的身影消失在了绿云中,这才转身回屋,刚一转身,便看到问梅一脸怔然的跪在原处。
问梅口中喃喃:玉素……听金小楼走了进来,忙抬起头问道:夫人,你们关了玉素?方圆室是关押犯了错的下人的,虹园无人不知。
可问梅怎么也想不通,那玉素怎么会在虹园石屋内……没错,我们关了玉素。
金小楼眼眸里亮光一闪,玉素与太子之死有关。
太子的死?问梅这一下被吓得够呛,连嘴唇都抖了起来,口齿不清不楚,怎么会,怎么可能呢?玉素她……玉素她……金小楼见问梅的话呼之欲出,连忙把麟儿放在床畔悬着的摇篮内,又塞给了他一个拨浪鼓。
小麟儿如平常一样,乖乖的坐在摇篮里,握着拨浪鼓玩得开怀。
金小楼这才又缓缓走到问梅跟前,俯下身将她给扶了起来:你是个好姑娘,南阳也是,只是很多形势你们并未看清。
金小楼握住问梅的手,看着她的眼睛:有些你们以为的敌人并非是敌人,你们以为的朋友,实在是接近不得的。
金小楼的眼眸如同春日里落了桃花的潭水,如同盛夏晚晴的天空,直看到人心里去。
问梅一下便觉以往一直厌恶着的这个卑贱不堪的农女,竟如此的叫人不敢小看,更没来由的生出一股想要全心全意,心贴心待她的感觉。
夫人……问梅发自肺腑的冲金小楼唤出了第一声夫人,玉素……玉素她是五皇子的人,怎么会与太子的死有关……虽然金小楼与高琅早已揣测过,玉素不是杨贵人便是五皇子的人,可此刻听问梅说出口,仍旧是心头一跳。
是你还是南阳见的五皇子?金小楼开口问到。
既然在南阳身上闻到了与玉素一样的味道,反而去流苏阁里的问梅身上没有,金小楼相信自己的直觉,南阳与问梅两人是分开行动的,她们一人见了玉素,一人见了五皇子。
那味道,要么是从玉素身上染去的,要么……便是在五皇子那里沾染上的。
不然哪有这么巧,偏生两人涂了一样的,还是如此稀罕从没闻见过的胭脂?是南阳姐姐。
一旦开口,问梅便将前因后果皆交代了出来,南阳姐姐不喜夫人,想必夫人是知道的。
问梅也不顾忌了,这不过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
南阳姐姐误会夫人与七爷一起是贪慕爷的钱势,便想着法子要将夫人赶出虹园去。
问梅低了低头,偷偷抬眼,见金小楼并没有生气恼怒的面容,遂放了心,接着到,如今京城里,能与七爷一较高低的也只有五皇子了,于是南阳姐姐便想着借五皇子之手,离间了七爷与夫人。
问梅声音很轻:怎么个离间法南阳姐姐没有给奴婢细讲,只是她说五皇子手里有一个人,捏住了那个人,保准能让夫人您乖乖听话,人?金小楼眉峰略微抬起,麟儿?高琅无须她的担心,眼下,只有麟儿才是她的软肋。
问梅赶忙摇头:不是的,麟儿是七爷的骨肉,南阳姐姐绝不会动他!金小楼摇摇头,那还有谁?不过她没空再纠结这个,眼下的事更是要紧,只得先往下问去:有所索求便要有所给予,南阳又答应五皇子什么呢?问梅咽了咽口水: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南阳姐姐让我将七爷书房的布局记下心里,前日里去流苏阁告诉玉素。
又让我昨日拿了七爷的一张练字的废纸去流苏阁交给玉素……说到这儿,问梅从衣袖里拿出一张纸来,递给金小楼:不过我昨日去的时候,玉素不在阁子里,这纸也没能交得出去。
白色的宣纸上有高琅随意写成的一些墨字,金小楼看了一眼,只觉得好险。
幸而问梅昨日去得晚,这东西没落到玉素手里。
金小楼将手里的纸往桌上一扔,交代问梅照看着麟儿,自己便匆匆出了房门,往石屋的方向去。
五皇子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南阳与问梅以为这些只是无关痛痒的小事,只因她们不知道玉素与太子的死有关。
两相联系起来,五皇子这是要把黑锅往高琅的身上甩呀!一出了院门,越往石屋那边走,浓烟越大,听路上的小厮说,烧起来的并不是石屋,而是石屋外边的竹林。
火从竹林一直蔓延到了后山的乱草堆里,差点把整片山给燃了起来。
防范火班的人已将火扑灭了大概,余下只是浓烟还在冒。
待金小楼赶到的时候,玉素与大理寺的侍卫都不在了,只剩了虹园的小厮和防范火班在这里。
说是来救火的人刚将石屋打开,玉素便拉着人的衣袖说她全都招了,于是连同七殿下一起去了大理寺。
金小楼心中隐隐觉得不妙,扭头又出了虹园,往大理寺赶去。
大理寺少卿白如奕端坐在旁边,上首坐着的是高琅,玉素被人押着俯身跪在下面,在她面前,摆着从河里捞出来的那个匣子。
匣子大开着,银质的针筒摊在众人眼前。
金小楼刚凑到堂前,便见南阳和长安也立在外边。
我招,我全都招了!玉素话一出口,眼泪便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地往下掉,是七殿下,是他命我做的,全都是他命我做的!南阳本站在前边,一听这话腿一软,猛地向后退了两步,正好靠在了金小楼身上。
第一百六十五章 事关七爷没有小事白如奕跟着站了起来,快步走到玉素跟前: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玉素抬起头来,双眸含泪,一副委屈模样:这一切都是七殿下指使的,这银针也是他亲自交到我手里的。
我本是琳琅坊里的姑娘,是七殿下托人找到了我,并花重金将我挖到了流苏阁里去。
玉素娓娓道来,七殿下与太子是亲兄弟,自然晓得太子最爱逛的坊子便是流苏阁。
七殿下又特意将我叫到了虹园的书房里去,一一告诉我太子的喜好,令我务必烂熟于心。
靠着熟知太子喜好,我不过三两日便引得太子为我倾心。
自我进到太子府,陪在太子身边后,七殿下又令我每日里与太子笙歌达旦,使得太子长日精力不济,遂传出太子因去南方受惊,身体有恙的风声。
玉素又垂下了泪:我日日在痛苦与恐惧中渡过,只因七殿下以性命相挟,叫我不得不从……终于,在我以为一切都要结束的时候,七殿下给了我这个匣子。
玉素指了指身前摊开的匣子,他教我怎样用那银针杀人,而他要我杀的人,便是太子。
玉素话音一落,大堂里几乎所有人皆屏住了呼吸。
玉素抹了抹眼泪:七殿下让我在太子熟睡时,将银针的把子拉开,对准了太子脖颈处微微鼓起的血脉,再一鼓作气将把子一推到底。
不过片刻的功夫,太子便浑身痉挛,抽搐数下后,终是不动了。
我吓得慌了神,手软脚软的将银针藏在肚兜里,爬出了大殿……白如奕沉了脸:若你所言为实,那七殿下又为何要将你抓起来审问?只为了攀诬五殿下!玉素不紧不慢的答到,这是一个连环套,一环扣一环,我先杀了太子,再自露破绽被七殿下抓到,然后经不住他的审问,供出五殿下,给五殿下一个杀害太子的罪名,这样,整个大周成年的皇子便只剩下七殿下一个了。
玉素这话合情合理,叫白如奕实在是不得不信。
你可有确凿的证据?白如奕抿了抿唇,空口白话谁都会说,再说七殿下是太子下葬那日才回到京城可是众人目睹的。
这便是七殿下的高明之处,他要将自己的嫌疑摘除干净,是以虽早早回了京城,却在太子下葬那日才又绕到城外去,佯装刚刚抵达。
玉素深吸口气,证据也是有的,我一个坊子里的姑娘,想来是绝不会进到七殿下的书房里去,可眼下我却能将七殿下书房里的布局原原本本的说出来,你们只消一一对比,便知道我说的全是实话!玉素的话一出,金小楼眉头深深拧起,绞尽了脑汁想要谋个法子出来替高琅洗脱冤屈。
只是这玉素是有备而来,南阳又给了她可趁之机,若真叫玉素将那书房的布局说了出来,高琅只怕是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了。
这般想着,金小楼抬眼便向南阳看去,却见她听了玉素的话后,反倒是双肩一落,松了口气。
察觉到金小楼看向自己的目光,南阳侧过了脸来,轻轻一笑,低嘲道:你以为我像你想的这样蠢?南阳挑了挑眉,这么多年将这虹园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她可不是吃白饭的。
玉素已在堂上说了起来,从书房门开始,一直到高琅的书桌位置,笔墨纸砚如何摆放,如意架上搁了哪些玩意儿,金小楼听得清楚,玉素说的分明与高琅的书房大相径庭。
我哄他的。
南阳得意一笑,五皇子如此自信的人,绝不会想到,我一个小小的婢女,也敢有胆子哄骗他。
即使是七爷的那张废稿落到了她们手里也不怕。
南阳笑意更甚,那不过是我仿着七爷的字迹写的,有九分的像,若要细细对比,终是差了一分。
不是我学不了十分,那一分就是我故意落的破绽。
南阳自打决定了与五皇子合作的那一刻起,便知道自己是与虎为谋,一刻也大意不得。
因此凡事都是转上了五回心思的,五皇子要她做的事,她也真真假假的掺杂着来,她料定了五皇子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狂妄自大往往轻视对手,不起眼的蚂蟥也能吸干身上的血。
南阳不知道五皇子问这些无关痛痒的事做什么,可对南阳来说事关七爷无小事。
金小楼忽地笑出了声。
这个南阳,既令她讨厌,此刻又好生的佩服。
南阳虽厌恶自己,可对高琅的心却与自己是如出一辙的。
高琅身边有一个全心全意,忠心不二待他的人,那是他的福气。
按五皇子的计划,玉素是要拿了那张废稿,将高琅咬得死死的,这为了皇位弑兄之罪,最差也得贬为庶人,流放千里。
眼下,五皇子的计划即将化为泡影,金小楼浅笑,她还能反打回去,给五皇子一个惊喜!金小楼冲南阳一眨眼,扒开身前的人,往堂上走去。
向着白如奕与高琅行了行礼:七殿下的书房如何摆设,大人可派人亲去察看。
不过定然与这玉素姑娘说得大不相同。
绝不可能!玉素脸一涨,我亲眼所见,若,若真是不同,那便是重新布置过了!白如奕眉头越皱越深,这没有确凿的证据,那便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又涉及皇子,可真就难办了。
金小楼不理玉素,径直向白如奕道:此事多少与五皇子相关,还请大人将五殿下请到大堂上来。
白如奕点头,这五殿下也算是受害者,再加上七殿下有了杀人嫌疑,是该请五殿下来见证才是。
当下便命两队人兵分两路,一队带了画师去虹园里拓样七殿下的书房,另一队前去请五殿下。
五殿下先前称旧病复发,不宜走动,甚少在京城里露面,眼下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他便来了。
五皇子赵堇穿一身玄色绣金复式长袍,玄色纳银长靴,一头墨发用金冠束起,显得他眉眼清晰,熠熠夺目。
赵堇健步如飞的向着大堂上走来,看起来一点也没有旧病复发的模样。
路过堂下跪着的玉素和金小楼时,赵堇眉尾微不可觉的轻轻一挑。
金小楼也趁着他路过身边时,使劲耸了耸鼻子,然后成竹于胸的一笑。
赵堇坐在了高琅身侧,两人竟连一句寒暄也没有。
待赵堇坐下片刻,画师那一队人马也回来了,拓样的书房图纸交到白如奕手中,他只看了一眼,便清楚玉素说的全是错的。
走上前来,将图纸递到玉素面前:你最好从实招来,否则我们大理寺的板子可不是吃素的。
玉素面色惨白,下意识的便抬脸向五皇子看去。
五皇子却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淡定样子,手指轻轻搓捻着,眉毛有些弯,连带着眼眸也细长起来。
金小楼的目光一下被赵堇细细搓着的手指吸引过去,两根手指修长白皙,像是玉骨雕刻而成,可仔细看去,指腹处却有淡淡的浅绿色痕迹。
像是……像是被某种植物的汁水染成的。
金小楼忽地豁然开朗,明白了那幽深清雅的香味出自哪里……怎么,父皇交予你全权来办的案子,你也舍得让我插手了?赵堇的话是问向高琅,眼睛看的却是堂下的人。
高琅冷冷一笑,却并没有答他的话,只是向玉素道:你的证据一个也不成,还有什么手段全使出来吧。
高琅这话也是向赵堇说的,见玉素跪在原地踟蹰着没有回应,于是神色一柔,向她旁边的金小楼道:娘子,你可想说些什么?一声娘子,听得大堂内外人人惊诧。
金小楼早已习以为常,镇定自若的向前走了两步:此事已再明白不过了,杀人的是流苏阁头牌玉素姑娘,凶器也摆在了眼前,杀人手法玉素姑娘刚刚说得仔细,眼下,最关键的便是,玉素姑娘与太子无冤无仇,究竟是谁派她去杀的人!没错!白如奕见这姑娘心思如此清楚,赶紧赞到,可下一句,刚想开口,一时间却犹豫着,不知是该叫姑娘,还是皇妃,话便梗在喉咙里,半天也没出来。
金小楼也以为白如奕赞了句没错,该还有话接着,可看着他望向自己的神色变了又变,等了半天,也没见再开口,只好不再管他接着往下说道:究竟是七皇子派玉素杀了太子诬陷五皇子,还是五皇子派玉素杀了太子诬陷七皇子呢?大堂外的人听得头晕,这怎么又把五皇子扯进来了,他不是受害者吗?只见金小楼又上前走了两步:那便要看现有的,呈现在我们眼前的玉素身上,究竟有与哪个皇子相接触的证据了。
玉素深吸口气:我只见过七殿下,我确实去过七殿下书房,可这位五殿下,我从未见过。
口说无凭!金小楼笑了笑,你说你见过七皇子,去过七皇子书房,可七皇子书房里的布局却说得乱七八糟,焉知你不是胡编乱造的?至于你说你没有见过五皇子,那为什么……你与五皇子身上有着相同的味道?玉素与赵堇同时深皱起眉头。
玉素是因为吃惊,赵堇则是因为领悟后的懊悔。
赵堇将手指弯起,蜷成了拳头。
五殿下,您不必藏,我早已看到了。
金小楼又上前了两步,几乎走到了赵堇跟前。
第一百六十六章 疾风骤雨皆是陡崖这是乌黎草,极其罕见,须得金骏山上下过初雪后,才会萌芽。
金小楼淡淡开口,因有苗医说过,乌黎草对陛下的病有益,陛下已派了无数的人马前往金骏山采草,就连太子也亲自去往信宁只为寻药。
众人又是一片哗然。
只可惜,陛下派去的人皆无功而返,我想即是陛下都难以找到,那整个大周拥有这乌黎草的人更是屈指可数了。
金小楼接着到,我也是今日才知道这乌黎草焚烧以后,有淡淡幽深清雅的香味。
五殿下好奢侈,竟将这乌黎草放进熏炉中做香料,熏得去过五殿下府上的人,满身满脸都是香味。
金小楼话音一落,玉素自是不动,南阳却已惊疑的抬起袖子来凑到鼻前细闻。
这仔细一闻才发觉,衣袖间果真有缕淡淡的香味。
实在是这味道极淡,南阳早先又在五皇子府上闻过了一遭,是以这香味沾染在了衣服上,她竟一直没有发觉。
五皇子赵堇脸上神色分毫未变,指间处却因用力而略微泛白。
他确实又暗自去了一趟金骏山,就在皇上吃过不知哪里来的乌黎草,病情大有好转后。
他将今岁萌发的乌黎草全都采了回来,每日一株加在香料中焚尽,日日如此,竟将这淡淡的香味习以为常。
白大人,你大可闻一闻堂上的众人,谁与五殿下有接触,自是一闻便知!金小楼站在五皇子跟前,说得坦然。
白如奕颔首点头,这确实是个法子。
不过,且不说五皇子是否与人勾结谋害太子,诬陷七皇子,单单只是这藏匿乌黎草一项,往深了追究便能治个谋逆的罪名。
赵堇自然晓得厉害。
可他仍旧气定神闲,捻了捻手指,指头一用力,发出轻微的一声脆响。
堂上的人各有所思,大多没有听见,金小楼却是听得清清楚楚,一下被赵堇吸引过去。
目光刚往他指间看,便听身后,玉素大喊了一声:七殿下,你逼我如此陷害五殿下,是会有报应的!说罢,整个人便如离弦的箭,猛地从地面上弹起,跨步便向着七皇子跟前窜去。
高琅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玉素的手臂,顺势站了起来。
哪知那玉素竟是个会功夫的,另一只手眨眼便拔下了头上的玉钗,那钗头轻轻一拨,抽出一根细细的银针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七皇子的胸口刺去。
高琅离玉素不过咫尺之间,他的手本抓着玉素的胳膊,此时被玉素反手抓过来,一时间放脱不得。
而那赵堇作势慌张的靠过来,假意救人,其实却把高琅夹在玉素与自己之间动弹不得。
那长长的银针,和那匣子里的银质针筒也差不多长,这样刺下去,实在是难以有命。
不过是转瞬之间,南阳与长安惊呼一声,拼命的往七爷跟前奔,只是他们脚刚抬起来,便见一个小小的人影,如一只扑翅而起的玉燕,斜穿过赵堇与玉素,直直的撞进了七爷的怀里。
那玉素只觉眼前人影一晃,本就万分紧张激动,手一抬,便将那银针朝着身前的人刺去。
长针应声而入,没入骨肉连针头也不见。
金小楼下巴轻轻抬起,看着高琅轮廓分明的脸,抬起手,想要抚一抚那脸庞。
如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轻轻的从上而下的抚过。
只是,这一次,她的手才刚刚伸出去,便无力的垂了下去。
就在玉素愣神的片刻,高琅一脚将她给踹飞了出去,重重撞在了木柱上。
他抱起金小楼,什么也顾不得了,一璧向外冲,一璧喊太医。
赵堇拂了拂衣袍,看向那撞死在柱子上的玉素,面无表情的冲白如奕道:我不认识这人,至于刚刚那女子所说的乌黎草的味道,更是胡说八道。
乌黎草世间少有,我若得了定然会献给皇上,怎么可能私自拥有。
再说,那乌黎草如此稀罕,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女子,怎能知道它焚烧后是什么味道?白大人若是有能耐找到一根乌黎草,不妨点燃了闻闻看。
赵堇有恃无恐,只怕这玉素身上的味道,也是她背后之人,故意染上了来栽赃我的。
白如奕正惊魂未定,他哪里还有心思去想眼前的案子。
刚刚那女子,那小小的姑娘,就这样直直的扑了上来,那么长,那么冰冷的一根刺,直入她的心窝,不知……不知她还活不活得成了……五殿下,眼下,眼下出了这样的事,案子还是延后再审罢。
白如奕擦了擦冒出来的冷汗。
且不说玉素多半是死透了,五皇子身上的味道究竟是不是乌黎草,又如何分辨?这乌黎草皇上都求不得,他又去哪里寻上一根来?即便寻来了,自是送进宫里给皇上治病要紧,又怎么可能白白焚烧了只为闻个味道?这案子他是审不成了,只待明日进宫,交给陛下亲自定夺吧。
毕竟,一面是五皇子,一面是七皇子,他小小一个大理寺少卿,谁也得罪不起,稍不济,还得沦为党派之争。
眼下疾风骤雨,两岸皆是陡崖,唯以不靠岸,行船风雨中,待雨过天青,看清岸边局势后,再做打算。
如此,那我便先行回府了。
赵堇勾唇一笑,毕竟旧疾未愈,不便久待。
说罢,人已行至堂外。
刚坐进软轿之中,便掀开了帘子,冲轿外跟着的赤霄道:是时候了,让青虹将那人带到京城来。
赤霄点头应下,刚放下的帘子,又掀了起来:往后办事,务必滴水不漏。
赤霄浑身一震,此次与虹园南阳接应的事,五皇子是交给他来办的。
什么书房的图纸样式,也是由他先过了目,再让对方去流苏阁告知的玉素。
可这消息的准确性他都没能保证,实在是千万的不该,五殿下身边向来不容这样马虎大意的人。
赤霄深知此次差点酿成大错,还好对方也不是有备而来,竟叫自家主子化险为夷的含糊了过去。
可这次本该是一箭双雕的好事,眼下成了个无功无过的平常事,已是损了。
赤霄当下便自请责罚,赵堇却是一摆手:责罚就不必了,那个金小楼,此次最好是活不成。
赤霄立马颔首:奴才懂了。
……虹园碧梧馆前前后后烘满了暖炉。
紧闭的房门外,长安与南阳各立一边,长安脸色焦急难耐,南阳却是阴晴不定。
房门内,偌大的雕花木床上,垂下了层层幔帐,暖和的锦被之中,裹着一个细小的人儿。
金小楼的衣袍由胸前剪去一个大洞,露出殷红点点的里衣来。
一把白胡子的太医立在床畔,手执银针,一下一针,用明火烤了扎进金小楼心脏四周。
这长针若再往左一寸,姑娘的性命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了。
太医直言不讳,幸得殿下庇佑,眼下还有一线生机。
这太医姓傅,是宫里的老人。
他口中所说的一线生机,便是用银针护住金小楼心脉,等待高人前来,将那长针取出。
以他数十年的医术,尚且不敢取针,普天之下,能取出这针的人,便只有一个。
谁?绿筠抱着麟儿侯在旁边,急得眼眶红通通的,却念着掌柜的教导自己的话,生生的忍着不让眼泪掉落。
药王邹邈!傅太医一字一句,说得郑重崇敬。
高琅出声:邹邈?!对,邹邈,不过七殿下,这药王邹邈从前与人打过一个赌,赌输之后再不见世人,如今天下没人知道他在哪儿。
傅太医长叹口气,神色间格外的遗憾。
第一百六十七章 往后再没有机会了锦被之中的金小楼紧闭着双眸,脸色苍白如纸,睫毛像是翩跹的蝴蝶翅膀一般颤动着。
屋内虽然很暖,但她的手脚冰凉,浑身止不住地颤栗。
傅太医说,这是因为气血逆阻导致的,若长针不及时取出,即便将人救活了,只怕也再醒不过来。
傅太医的话如同另一根长针,扎在了高琅的心上,令他又痛又酸。
高琅走上前去,俯身在金小楼眉心处深深一吻,扭头向绿筠道:一定照顾好她。
不待绿筠回答,高琅已跨步向外走,打开房门,朗声道:长安,备马!高琅让长安备的,是二十匹快马,飞鸽送信至各个驿站,只等高琅抵达便可换骑。
当下,长安牵来良驹,高琅翻身上马,正欲扬鞭而行,长安忙追了两步:七爷,太子……高琅拉住缰绳往回一勒,冷冷道:凶手必然是老五,他不仅害了三哥,还想害我。
只是眼下证据不足,一时定不了他的罪。
三哥已死,小楼必须活!你替我将老五看好了,我不在的日子,别叫他再翻出什么浪来!高琅说罢,双腿一夹,扬长而去。
他的路途很远,时间却很赶,因此一刻也耽搁不得。
金骏山石洞里的那个老头子,即便是抓,他也得将他给抓回虹园来,救金小楼的命!至于还未下葬的太子,未了的案子,皇帝那里怎么交代,这些比起金小楼来说,统统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纪聆韵乔装打扮一番,想趁着黄昏之时,天光濛濛偷溜进虹园里,瞧一眼那个将七皇子迷得七荤八素的金小楼。
哪晓得刚到这虹园门口,才从大树后探出头去,便吃了七皇子马蹄扬起的漫天灰。
纪聆韵不知道七皇子这急匆匆的满脸郁色究竟是要走哪里去,她一心只想看看那个金小楼。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只是转来转去好半天,这虹园外被人把守得严严实实,便连不起眼的角门内都有侍卫驻守。
没办法,纪聆韵只得先作罢,悻悻的回了阅微巷。
……换了寝衣,在房中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
口中只是喃喃着金小楼的名字。
守在外阁的丫鬟芳儿听着自家小姐念叨,觉得奇怪,犹豫半天,终于忍不住掌了灯,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轻声细气的冲纪聆韵问:小姐,你怎么大半夜的不睡觉,一直喊着金老板的名字,是想吃甜水了吗?芳儿将灯座放在床边,伸手去替纪聆韵掩被子:若是想吃,先且睡下,明日一大早,我们便去琳琅坊,好不好?一听这话,纪聆韵猛地一下坐了起来,用劲抓住芳儿的手臂喊道:金老板?你说金老板?这一下,把芳儿吓得差点飞了魂,磕磕绊绊回答:是……是啊,小姐……小姐刚刚不是一直在叫金老板的名字吗?金老板……金小楼?纪聆韵五雷轰顶般,原来她叫金小楼!原来金老板是金小楼!小姐,小姐你怎么了?芳儿简直吓坏了,挣脱不得纪聆韵拉住自己的手臂,只得冲外喊,来人啊,小姐魔怔了!纪聆韵一把捂住芳儿的口:嘘!别喊!然后扯开了被子,奔到木柜前找出了偷偷藏着的一身深色男装,揪着芳儿往外窜:你知道那金老板名叫金小楼,怎么不早告诉我?芳儿也是委屈:小姐你也从没问过呀。
再说,这金老板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干系呢?纪聆韵直到此刻,晓得金小楼名字的瞬间,便觉得她与杜景来的相遇,全是一场阴谋!是金小楼的阴谋!不然,怎么偏偏这么巧,她刚想找个男人成亲,那金小楼就来到了自己眼前?一定是金小楼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了风声,知道皇后曾有意将自己嫁给七皇子,一定是这样!纪聆韵恨得牙痒痒!好她个勾栏瓦舍里出来的下作胚子,竟使这样的手段,让自己与七皇子再没有机会,可她金小楼千算万算,却算不到,自己与那男人私奔之时,竟恰巧遇上了七皇子!一切都是姻缘。
七皇子赵尧注定了是她纪聆韵的,别人谁也别想抢走!纪聆韵自来是偷出纪府惯了的,拉这芳儿两三下便跑了出去,穿过大半个京城,往西边虹园处走。
芳儿脸色惨白,还没回过神来,只是一个劲的问:小姐,这深更半夜,我们是做什么去……做什么?纪聆韵听得来了气,你从小便是在我们纪府长大,过得也算衣食无忧,眼下,是该你报答纪府的时候了!纪聆韵拎着芳儿躲在虹园门口的大树后,双手扶住芳儿的肩:你若帮了我这一把,往后,你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这……芳儿脸更白了,这些话怎么听,怎么觉得她已没有往后了。
你听着,待会儿你便去虹园门口,能闹多大动静,闹多大动静!纪聆韵眸光涩涩,我要进去亲口问她金掌柜一句话!话音一落,纪聆韵已一手将芳儿给推了出去。
趁着虹园门口的守卫围过来的时候,纪聆韵离开大树,往旁边奔去。
数着天上的星星,足等了好一阵子,眼见门口的人越堆越多,连长安也露了面,夹杂着男人的呵斥与女人的哭喊。
纪聆韵这才奔到白墙边,攀着一颗杏树,往墙里跳去。
本该在墙内巡逻的侍卫已全被门前的动静吸引了过去,纪聆韵一进园子,便往树影幢幢的暗处走,直走到了内院也无人发觉。
碧梧馆的窗扉紧闭,里边却亮着烛火。
傅太医守了大半夜,见金小楼一直凌乱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这才放了心,嘱咐绿筠仔细看顾着,有了任何变故一定第一时间来叫后,便挎着药箱去了隔壁休息。
绿筠坐在床边一手抱着麟儿,一手握着金小楼。
窗外是梧桐簌簌的轻响,看着眼前沉沉睡着的人,绿筠终于忍不住,眼泪吧嗒一下掉落了下来。
掌柜的,我总是不中用,只懂得哭。
绿筠把下巴放在麟儿头上挨了挨,似乎只有暖烘烘的麟儿才能抚慰她掌心里那冰冷的手,可你若能醒过来,我便是哭瞎了双眼也甘愿。
掌柜的,我离不开你,麟儿和七殿下都离不开你!绿筠抽抽搭搭,傅太医说了,只有掌柜的平稳下来,那便有机会等到高人前来,傅太医的银针可保掌柜的七七四十九日,你若能听到,一定一定要等着七殿下回来!房门外,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问梅与卧云一人拿着暖壶,一人提着食盒靠了过来。
一直守在门前的南阳把门打开,自己挡住了往里涌的风,将问梅与卧云放了进去。
问梅把暖壶垫在了金小楼脚下,食盒是给绿筠的。
卧云揭开盖子,倒了杯热茶出来:绿筠姐姐,你抱着小少爷先去歇息一下吧,后半夜我来看着。
绿筠摇头:麟儿已经睡着了,我抱着他守在旁边,不碍事。
可,你也不能没日没夜一直这样守下去,只怕夫人还没醒,你的身体便先撑不住了。
卧云有些着急,我们轮换着来,谁都可以休息一下。
绿筠仍旧是摇头,不再多说一句。
若是可靠的人,她也想轮换着来,毕竟谁都不是铁打的,可对于这虹园里的人,对于眼前这两人,绿筠实在是不放心!见多说无用,卧云只好将碟子取出来,拿过了食盒:那姐姐多少吃些东西罢。
说完,这才与问梅一道儿出了屋子。
卧云提着食盒往厨房去,问梅走了两步,犹豫一瞬又停下了脚。
拉着门前的南阳向着院子里的棠梨树下走去,待两人隐进了沉沉树影中,问梅这才开口:七爷不在京城,长安守在外院,南阳姐姐,眼前岂不是除去金小楼最好的机会?南阳一怔,微风吹落了皎白的梨花瓣,落得到处都是,深吸口气,满胸满腹都是清甜的香气,好半天她才摇了摇头,径直往回走。
问梅着急的一下拉住了她的衣袖:南阳姐姐,过了这回,只怕往后再没有机会了。
话音刚落,忽听得身后树影深处,咔哒一声细响。
南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探头向后望去,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猫着腰,正一点一点的向着这边靠过来。
问梅皱起眉的瞬间,南阳已如狡兔般扑了上去,两下便扭住了那人的双手,猛地一甩,摔落在了灯笼烛火照亮的院子中间。
院子中间,那人一身是土,穿着男子的装束,看身形却分明是个女子。
听见外头的响动,绿筠也连忙放下麟儿打开了门来看,地上的人虽已灰头土脸,可绿筠一眼便认了出来:纪小姐,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南阳与问梅本是背对着纪聆韵的,一听绿筠开口,赶紧走上前去,果见眼前的人是户部尚书纪罗豫家的小姐。
这倒是令两人也吃了一惊。
堂堂纪家小姐,怎么会这副打扮鬼鬼祟祟的跑虹园里来?纪聆韵也不躲闪,见被识破遂大大方方的站了起来,与周遭三人一一对视,然后自然开口道:听说七殿下要娶一个大字不识,浑身泥点子的农女,我只是想来问那农女一句话。
绿筠一听那纪聆韵带着轻蔑口气的话语,双眉便立了起来。
且不说我家掌柜文采满腹,即便是乡间没读过书的农家女子,也懂得半夜三更往别人家里闯是无礼难看的事。
绿筠撇了眉,神情恢复如常,嗓音却略微上挑了些,纪小姐枉读圣贤书,却连农家女子也不如,倒像是满田坎乱爬,哇哇乱叫的蛤蟆。
第一百六十八章 等着穿嫁衣嫁人吧纪聆韵从小养尊处优,哪里听人这般说过她。
可此刻听进了耳朵里,却并不生气。
她打心底里瞧不起金小楼,更瞧不起眼前这连金小楼都不如的小丫鬟。
轻轻一抿唇,露出一副不耐烦的模样来:我没功夫听你多话,你家掌柜的呢?别再藏着了,把她给我叫出来,我有话问她!绿筠挡在门前,不卑不亢道:纪小姐若要见我家夫人,那便等明日下了拜帖,夫人得空了自会派人请纪小姐上门。
只是这女扮男装夜闯虹园,看小姐模样,倒不像是来见人的,我家夫人自然也不会特意起身来见。
绿筠将掌柜的唤作了夫人,是要叫纪聆韵知道,她对上的,不止是琳琅坊里的掌柜,更是虹园里的当家做主的人。
纪聆韵自小想做什么,从没有未顺心如意过。
眼见那金小楼就在屋中,却被小小一个丫鬟拦住了不让进,当下脾气便上来了。
撩起外袍,提脚便往里边闯,手指着绿筠道:我今天非见到金小楼不可,我是尚书府的小姐,七殿下的母亲皇后娘娘与我娘是密友,七殿下的亲妹妹温箩公主更是我的闺中好友,皇后娘娘已经看中了我,要我做七皇妃!将来,我便是你们的主子!我倒要看看你们哪个不要脑袋的胆敢拦我!这一晌话一下将绿筠给怔住了。
绿筠不是被纪聆韵给吓到的,而是那一句皇后娘娘已经看中了我,要我做七皇妃深深的击中了绿筠。
她深知七皇子与自家掌柜的感情深厚,可若是皇上指婚,那即便七皇子贵为皇子,仍旧是没有一丝一毫的还击之力。
若纪聆韵说的是真的,那自家掌柜的可怎么办……就在绿筠愣神的片刻,南阳已走上前来,一把扭住了纪聆韵。
纪聆韵刚刚才被南阳扭住双臂摔了一次,这下一扭,又伤到了手臂上的痛处,纪聆韵竖起眉来叫喊了一声:你做什么?做什么?南阳反问,夜闯虹园,自是要关进石屋里去,明日天亮拉去见官。
我爹爹便是官!你敢对我动手?纪聆韵气得不行,只觉得这虹园的奴才怎么一个比一个没有眼力。
南阳冷冷一笑:你爹爹,你娘亲,你好友,纪小姐,你除了投进娘胎给你带来的好处外,你自己能有点用处吗?我家夫人只出身不如你,其他样样皆在你之上,我若是七殿下,也只会选她,不选你。
南阳将纪聆韵往前一推:走罢,别挡在这儿妨碍夫人休息。
南阳不理睬纪聆韵的叱骂,只是揪着她往外走,直到遇到园中侍卫,亲自将人递到他们手上:关起来,明日送衙门里去。
待押走了纪聆韵,南阳又欲回去碧梧馆门前守着,身后,问梅再一次拉住了她的衣袖:南阳姐姐,你……南阳一回头,看见问梅一脸迷茫的脸,抬起手,拂开了问梅,冲她轻轻道:从前,是我误会了她,眼下她用自己的命救了七爷,那这辈子她的命,我南阳定会护到底!说罢,不再理睬问梅,径直走了回去。
在南阳走远之后,问梅才彻底的吐出了一口气。
她连着两次问南阳,不过是为了试探南阳对夫人是否还有敌意,是否还会对夫人下手。
经先前与夫人在碧梧馆中的一阵对话,问梅已打心底里认可了夫人,可她又不能对不起提携了自己,与自己相处数年,情谊深厚的南阳姐姐。
更害怕南阳姐姐真的仍心存恨意,要趁着这次夫人遇难,七爷远走时下手。
那她小小一个问梅,又该如何将两方皆保全?还好,还好南阳姐姐与自己做了相同的选择。
绿筠还立在门前张望,见南阳回来,远远的冲她点了点头,扭身便打开房门,重新坐回到床畔守着。
南阳能帮自己,绿筠也是意外。
她现如今还清晰的记得,南阳曾经是如何对待她和掌柜的的。
那是她们来京城遇到的第一盆冷水。
下一刻,房门再次打开,侧过脸去,进来的却是南阳。
绿筠姑娘,你去歇一歇吧。
南阳脸上无甚表情,语气却是郑重诚挚,我知道,之前我对夫人不好,甚至起过坏心,你不放心我是自然的。
可此刻我用我自己和七爷的命起誓,从今往后,我一定会死心塌地的对待夫人,就如同我对七爷一般。
请你放心,我会守好夫人的。
绿筠本是将信将疑,听到后面,见她举起手来,以七爷发誓,心里已是彻底的信了。
掌柜的也说过,南阳对七殿下,那是一片赤胆。
望了一眼静静睡着的掌柜的,又看向蜷缩在摇篮里的麟儿,绿筠终是点了点头,将掌柜的交给南阳,抱起麟儿出了屋子。
……第二日一早,纪聆韵果真被送到了衙门里去。
虹园报了官,说是此人夜闯家宅,欲行不轨。
衙门里的官员没看清堂下趴着的人是谁,本以为是个不长眼的小毛贼,想打一顿板子,充军了事。
哪晓得刚将人给拎起来,便看出那人是纪府的小姐纪聆韵,当即说是一场误会,把人塞上软轿,好端端的送回了纪府里。
纪府里早已天翻地覆,昨晚丫鬟芳儿在虹园门口闹了一场,被赶走后,一回府便去将此事禀报了夫人。
纪夫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那虹园是谁都去得的?七殿下那是战场里下来的,杀个人比打死一只苍蝇还容易。
即便是按刺客轮行,一刀砍了纪聆韵,到时候上头说起来,只要他七殿下咬死了说没看清人,深更半夜,自家小女夜闯虹园,是怎么也说不清,只得吃了这个亏。
眼见纪聆韵好端端的回来,纪夫人是抱着她一顿一顿的哭,哭得哑了嗓子,这才缓过气来,抡起手臂又狠狠的打了小女一巴掌。
纪聆韵本就受了委屈,这一巴掌打下来,五脏六腑难受得像是要碎了一样,当即便是一嗓子嚎起来:娘,你打我做什么!打你做什么?纪夫人更是生气,纪聆韵,你可真是胆大妄为,今日虽有命回来,可你一个高门大户里的小姐,深夜去别人家里爬墙,说出去,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纪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纪聆韵嘴一撅,没好气:成天都是名声,脸面的,我已丢过无数回了,我的名声,纪府的脸面,早已没有了!你还有脸说?!纪夫人扬起手臂又要打,可抬了半晌,看着小女花扑扑的一张脸,红通通的眼眶,这一巴掌终是打在了自己身上,我真是作孽,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东西来!娘!女儿我有分寸的!纪聆韵见母亲伤心,扭了扭身子,七殿下不在虹园,他不晓得这事的。
我只是想去见见那个金小楼,女儿曾经与她见过两面,她不过是个农家里出来做生意的女子,没多大见识,我想着,手里有了她的把柄,说不定能吓走她,那就不用娘为我的事东奔西走了。
你见过她?纪夫人吃了一惊,什么把柄?纪聆韵眼一眨:当初那杜景来便是她引我去见的,她为了笼络住七殿下,使手段想要利用杜景来把我带离京城,这事她肯定不愿让七殿下知道,我只要稍加威胁,只怕能吓得她屁滚尿流,乖乖的滚回乡下去。
哼。
纪夫人冷冷一哼,金小楼的事你少插手,一个农女能靠自己傍上皇子,那手段心眼就不是你能比的,小心她反倒拿你与杜景来有过一段的事儿拿捏你!纪聆韵一听纪夫人的话,吓了一跳。
是啊,她怎么忘了这也是她自己的污点。
好个金小楼,心思竟这样厉害,靠一个杜景来,竟将自己捏得死死的,即便自己没跟杜景来离开京城,金小楼也可以将这段情事添油加醋的说给七皇子听。
哎呀,完了完了!纪聆韵很是恼怒,急得蹦了起来,若这事被七殿下知道了,他一定不愿娶我!娶不娶可是他说了算的?纪夫人又是冷冷一笑,韵儿,这些日子你哪里也不要去,就在府上等着好消息吧。
纪聆韵静了下来,抬眼看向自己的娘亲。
只听纪夫人接着道:和广坤已经如实的招了,金小楼那孩子是他的种,我只要将此事放出风声去,再进宫告诉皇后娘娘,娘娘定会为你做主的。
真的?纪聆韵喜悦极了。
千真万确!纪夫人也高兴起来,将女儿往自己怀里一揽,我的好韵儿,你就等着穿上嫁衣,嫁人吧!纪夫人与女儿稍坐片刻,见天色不早,便起身装扮欲进宫去。
纪聆韵回了自己的屋子,刚坐下,嘴角微微翘起,笑眯眯的想象着自己穿着大红嫁衣,盖着龙凤红盖头,坐在洞房里等着丰神俊朗的七殿下。
可一瞬间七殿下的脸毫无征兆的换成了杜景来。
第一百六十九章 你与她们都不一样纪聆韵猛地一下将茶杯砸在桌面上,冲外喊:芳儿!丫鬟芳儿连忙走上前来。
你去把府里身手最好的几个小厮找来!纪聆韵狠狠一把将茶杯掀在地上,瓷盏碎得满地,褐绿的茶叶四处溅起,让他们找机会好好收拾了杜景来,塞上西玉商人的马车里,令他永远回不来京城,回不来大周!这……芳儿倒吸一口凉气。
那西玉商人是走往大周都城京城,与西玉都城岢泽的骆驼商队。
岢泽远在西边沙漠丘石地带,大周人去十有八九受不了。
这……分明就是要杜景来的命。
芳儿还记得就是前不久,杜景来没日没夜的跪在前边的院子里,雨下的那样的大,大得能把人给淋化了,可他就是死死的跪着不动不起,硬求得老爷夫人答应将小姐嫁给他。
纪府里的丫鬟私下里都说四小姐好福气,能得一个真心爱她的人。
哪晓得……耳朵聋了?纪聆韵半天得不到回答,有些不满。
小姐,听说那西玉白日比京城长上一半,又日头毒辣,四季干旱,那杜公子是个读书人,只怕去了,就再回不来了。
芳儿实在不忍心。
我不就是要他回不来吗?纪聆韵有些疑惑,不懂芳儿说这个做什么。
回不来,就是死了的意思。
芳儿大气也不敢喘,好歹是条命。
他的命关我什么事?纪聆韵皱起了眉来,府上每日里吃这么多猪羊鱼虾,这么多命,样样都要我管吗?这……芳儿想说,这怎么能一样。
可话还没出口,纪聆韵已一掌拍在桌子上:要不你替他?不不不。
芳儿倒吸口气,奴婢这就去。
芳儿想说的是,猪羊鱼虾怎能与人相比,她却不知道,在四小姐纪聆韵心中,许多的人与那猪羊鱼虾没有分别。
……从三日前起,十二皇子赵予便日日由嬷嬷带过清辉殿来,与皇后娘娘一同用膳。
这日,杨贵人也破天荒的同十二皇子一起来了。
午膳已经摆在了桌上,皇后令岁姑去分了一份来,呈在杨贵人跟前。
然后打发了殿中的其他人,只留下岁姑伺候在一旁。
见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杨贵人看着依偎在皇后娘娘身边的赵予,咽了咽鼻头泛起来的酸楚,这才开口道:娘娘喜爱予儿,实在是予儿的福分,臣妾想着,不如将予儿送到娘娘跟前养着,也省了这孩子每日里奔波的辛苦。
皇后接过了岁姑舀过来的黄葵拌雪梅,细细吃了一口后,才不急不慢出声:你能这样想,本宫很是高兴。
杨贵人赔笑一瞬,便听皇后接着道:往后无论谁承大统,本宫都是太后,可你不同,你只是个贵人,予儿现如今还小,可他总有长大的时候,待他大了,新皇十有八九容不小他,自然也就容不下你了。
杨贵人点头,连菜也不敢夹了,娘娘这是指明了予儿往后的路。
太子刚去,老五与老七两个又气得陛下吃不下饭,这当口,你能做出这样的决定,那往后,这后宫之中,定然有你的一份位置。
皇后话锋一转,又招手,令岁姑倒了一杯琼液在琉璃盏中,这杯酒,是本宫敬你的,谢你为陛下分忧,替陛下解愁。
你知道的,我一心只为了陛下,陛下能高兴,我亦是高兴。
杨贵人赶紧接过了岁姑递过来的琉璃盏,一口将酒水饮尽了。
皇后娘子只在亲近的人身边才自称我,这是杨贵人第一次听见娘娘以我自称,当下激动不已:替陛下和娘娘分忧,是臣妾们的职责。
这便是皇后想让世人看到的,杨贵人懂得。
待一顿饭过,杨贵人只身一人出了清辉殿。
皇后抱起伏在她膝上的予儿,向岁姑问:皇上可还在御书房中?岁姑点头:朝中大臣仍磨着陛下早已立储。
皇后冷冷一笑:那我们便给他送个好储君去。
见皇后抱着十二皇子便欲往外走,岁姑赶紧上前来:娘娘,尚书府纪夫人还等候在殿门外。
她怎么又来了?皇后皱眉,这个女人还真是心急。
她说已查探出那金小楼的底细,似乎那女人过往很是不堪,要与娘娘细说。
岁姑俯身到。
不必细说,让她回去吧。
皇后仍旧往外走,走了两步,又扭头冲岁姑到,等等,让她将那女人的不堪传扬出去,然后等着七殿下娶她女儿便是。
是。
岁姑应声而走。
皇后亲自抱着十二皇子,去往御书房。
站在门外,不让太监通传,直听见殿内茶盏摔了后,这才换上温和如春风的笑脸走了进去。
陛下可是有了烦心事?皇后一璧往里进,一璧开口到。
皇上一见来人,长出口气,伸手按揉着胀痛的额角。
皇后忙将十二皇子放在地上,自己靠过去,替皇上揉按起来。
十二皇子也是个懂事的,伏在皇上身边,学着皇后娘娘的样子,握着小拳头一下一下替皇上捶着双腿,捶了两下,又抬起头来,冲皇上问道:父皇,儿臣捶得还受用吗?皇上一听哈哈大笑起来。
只是刚笑出声,便猛地咳嗽,急得皇后赶紧去抚他的背。
好好好。
皇上止住了咳,脸色红润起来,予儿好样的,也只有你还关心着父皇,不像你那两个哥哥,只关心父皇的皇位!一说起这个,皇上的气又起来了,脖上的青筋直冒。
陛下,你给十二说这个做什么。
皇后故意嗔怪,老五老七也都是一心孝顺陛下你的,十二更小些,还得和两个哥哥学。
学什么?皇上气得差点又咳嗽起来,学手足相残?学互相陷害?见皇上如此,皇后赶紧命人将十二皇子带去御花园玩儿,然后依在皇上身上,轻轻揉着他的胸口:陛下,别总为孩子们的事生气,苗医都说了,总生气对你的身体不好。
皇上一下握住了皇后的手:唉,你是亲眼见到老七是怎样跪着求朕让太子缓十日下葬的,说是要查害死太子的真凶,哪晓得查来查去,变成他们两兄弟互咬,真是难看!可朕没有办法,朕的孩子太少,朕所剩的时日也太少。
老五本是不错的,年轻的孩子中,只他最像朕,可惜他母亲江嫔实在是身份低贱;老七就更不用说了,他是亲眼看到她死的,他恨不得也杀了朕随她一起死。
朝中的大臣日日要朕立储,你说朕有谁可立?皇上脸上郁色愈来愈浓,只怪你与朕没有孩子……皇后一脸的心疼,揽住了皇上的肩:陛下,这些事你不该说给臣妾听的。
朕只能说给你听。
皇上闭上了眼,你与她们不一样,她们皆是因为朕进宫来的,只有你,是朕……是朕将你哄骗进宫的,朕对不起你。
陛下,臣妾能和陛下共度一生,已是万分的开心。
皇后眼眸里深情许许,再说,如今臣妾也有了孩子,杨贵人近来身子不适,特意将予儿养在了我的膝下,从今往后予儿便是我们的孩儿。
予儿?皇上猛地睁开了眼,想起了刚刚那张稚嫩干净的脸。
对,予儿。
皇后似乎是沉浸在母爱之中,今年过去,予儿也七岁了。
七岁,七岁也差不多了。
皇上眸光一凝,有你帮顾着予儿,朕也放心。
第一百七十章 狐狸总会露出尾巴高琅回到京城已是一个月后。
旧太子早已下葬,新太子册立的诏书刚刚颁布下来。
皇上立十二皇子赵予为皇太子,并封赏群臣,大赦天下。
六月的京城,天气已然变热,暑气却还不足。
高琅骑着快马刚到虹园门前,胯下的马儿一声嘶鸣,一双前蹄瘫跪而下,当场便没了气。
高琅顾不得马儿,径直往碧梧馆中去。
绿筠正守在碧梧馆门前,一见高琅回来,喜得连怀里的麟儿都撒了手,可当她看清进来的只有高琅一人时,又心头一凉,皱起了眉。
还没来得及说话,已听高琅问道:小楼可还好?绿筠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傅太医一直照看着,每日里喂了汤糜进去,倒也安稳。
可太医也说了,若是再过几日,那长针还取不出,定然会伤及心脉,只怕大罗神仙也难救了。
说罢,抬起眼来,盯着高琅:七殿下,那药王怎么,怎么没和你一同回来?绿筠是日日盼着七殿下带着药王回来救自己掌柜的命。
高琅听到金小楼无恙,放下了心,来不及和绿筠解释,赶紧推开门往屋里走。
外头的梧桐已然成荫,屋内仍是摆满了暖炉,一进去热浪滚滚,比三伏的暑天还灼热。
高琅刚踏进屋,背上便出了一层密密的汗。
可走到金小楼身边,一覆上她的额头,手心却是浸骨的冰冷。
高琅心里一疼,又探进被子里去握金小楼的手,那纤细瘦弱的手,像是一块春日里迟迟未化的冰。
七殿下,小楼姑娘气血已严重不足,这长针再不取出可就回天乏术了!傅太医成日里在屋中闷着,只着了一身薄衫,此刻周身皆是药味。
高琅这才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玉瓷瓶来,拔开木质的瓶塞,略微倾斜,倒出来一粒樱桃大小,洁白无瑕的丸子。
这是药王邹邈那里求来的。
高琅将那丸子递给傅太医,他说只要服下了这丸子,便可保性命无忧,长针还得你来取出。
这……这……傅太医手有些抖,借着日光反复将那白玉丸子看了又看,可看上好半天,也看不出那究竟是个什么药丸。
傅太医自然是晓得药王绝不会出面行医的,当年他与人下的可是死赌,若再次行医救人,是要断子绝孙的,七殿下能求得一粒药丸出来,已是万分不易了。
虽然瞧不出这药丸的作用,可那药王已经发了话,想来定是没错的。
事不宜迟,傅太医当即令绿筠打来了热水,净了手,将白玉药丸细细碾碎了喂金小楼吃下后,便备好小小的银钳子,和用烈酒浸泡过的布,坐在了床畔。
要开始取针前,傅太医让人将窗户全都关得严严实实,一丝风也不许透进来。
然后用布将金小楼的胸口擦拭干净,因男女有隔,金小楼胸前的衣衫只剪去了一小块,堪堪露出心脏上面那一片。
傅太医坐在床边,拿起小钳子来,找准了那长针的端头,眨眼的功夫便下了下去,轻松一下就给取了出来。
长针取出实在容易,难的是取出后心脏可以恢复如初,血液不会受阻乱流。
这个傅太医没有把握,只得寄希望于那药王的药丸。
高琅一直紧紧握着金小楼的手,生怕一放松,眼前的人便如冰雪般融化在春光中。
傅太医深吸口气,开始着手取他扎在心周的一圈银针。
成不成功便看这银针取后的效果了,傅太医屏气凝神,捻起手指,一下一根,很快便将银针都取了下来。
最后一根银针甫一离开金小楼胸前,傅太医便将手搭在了金小楼的脉上,好半天,才松了一口气,笑道:药王的药果真名不虚传,经脉未乱,小楼姑娘不时便会醒过来的!直到此刻,高琅才觉得自己也跟着金小楼活了过来。
待傅太医收拾好药箱,走出房门后,高琅俯下身拥住了金小楼,唇挨在金小楼耳边,轻轻道:娘子,你救了我三次,我得用生生世世来还,只盼着你赶快醒过来,一定要醒过来,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
话音落下,便见一滴晶莹的泪顺着金小楼紧闭的眼角轻轻滑落。
高琅大喜,连忙开口:娘子,你能听到我说话!高琅于是脱了鞋袜,上床与金小楼头挨头的靠在了一起:你一个人躺着肯定很无趣,娘子,我来陪着你,日日陪着你说话,直到你醒过来为止。
如此一连三日,高琅寸步不离的守在金小楼身边,亲自给她喂汤糜,擦洗身子。
傅太医亦是每日前来诊脉一次,只是越诊他的脸色却越是犹疑。
这日午后,高琅喂了金小楼汤糜,抱着麟儿在她旁边玩耍,傅太医提着药箱照常来诊脉。
可手刚一搭上去,便止不住的说:奇怪。
高琅跟着皱起了眉:是有什么不妥吗?妥,妥得很,小楼姑娘的脉象平稳强健,和常人已无区别。
傅太医回到。
高琅接着问:那太医在奇怪什么?正是因为脉象与常人一般,才奇怪!按这个脉象,小楼姑娘该早醒了才对,怎么会到此刻仍旧没有一点点苏醒的模样?傅太医百思不得其解,摇了摇头,会不会是药王的药有什么问题?不会的。
高琅开口,邹邈说是服了药,随意找个大夫来便能取针,只要脉象平稳了,不出几日便可醒来。
这可真就奇了怪了!傅太医揉揉眉,正思索着,屋门一下打开,问梅垂着头走上前来,去取七殿下刚刚喂完夫人的汤碗。
待那汤碗一端起来,傅太医立马变了脸色:等一下!傅太医突然一声喝止,吓得问梅差点摔了碗。
这……这汤碗里装的什么?傅太医将碗拿到鼻前,仔仔细细的闻了闻。
是用嫩鱼肉加白芍碾的碎糜,夫人这段时日皆是吃的这个。
问梅老老实实的回答。
这汤糜是谁煮的?傅太医将碗一放,抬起脸来问问梅。
因交予旁人不放心,夫人喝的汤糜每日里都是南阳姐姐亲自照看着煮的。
问梅见太医的神色,只觉得事情不好。
傅太医神色一敛,扬声冲高琅道:七殿下,这汤糜里放了石香散。
石香散?高琅挑眉,他知道石香散是一种安神助眠的香料,从前他睡不好时,下面的丫鬟便会偶尔燃了石香散在熏炉里。
没错。
傅太医点头,这石香散有股特殊的味道,是以我一闻便知,它点燃了可以做熏料,可若是口服下去,却是能要人命的!傅太医接着道:我刚刚仔细闻了小楼姑娘的汤碗,下药的人用的量很小,不足以一次要命,但若是这样日日服用下去,只怕人也是再醒不过来了。
小楼姑娘脉象平稳,却一直未醒,便是因为这石香散。
高琅眉头越凝越紧,眸子里阴寒的光芒叫人浑身汗毛直立。
问梅迭声喊道:绝不会是南阳姐姐,南阳姐姐早已一心为夫人……可话还未说完,高琅已开了口:来人,将南阳带到书房里去。
然后扭头,问太医道:小楼可还有救?短短六个字,高琅的心都在颤抖。
自然是有的。
傅太医拿出药箱里的纸笔,抬手便写了个方子,幸好发现得及时,按这个方子服用,能很快消了石香散的药效。
方子递出去交给了绿筠,绿筠抱着麟儿便匆忙的去抓药。
书房内,高琅坐在上首,底下跪着的南阳一脸迷茫。
高琅扬手,一把将汤碗扔在了南阳跟前,见南阳仍旧是糊涂的模样,这才忍不住开口:南阳,你自小便是跟着我的,你可知金小楼的命,就是我的命。
南阳忙点头:七爷,我从前我对夫人不好,可自从夫人舍身救了你,我已发过誓,哪怕丢了自己的性命,也要护得夫人周全。
是吗?高琅看着南阳的眼睛,那这碗里的石香散是谁下的?石香散?南阳吃了一惊,不知道啊,夫人的汤糜日日皆是由我煮的,怎么可能会被人下了药?南阳并没有说谎,金小楼每日里吃的汤糜都是由她守在厨房内亲手熬煮的,便连端进碧梧馆也只交由最信得过的问梅,就是怕在饮食上出丁点问题。
没想到,看得这么严实,竟还会被人下药。
南阳呼吸急促,脸涨得通红:怎么可能呢,不说汤糜是我熬的,便连食材也是由我亲自过目,看着处理的,谁能有可乘之机?高琅眸光眨也不眨的望着南阳,见她没有丝毫说话的样子,唇便越抿越紧。
好半天,才收回了眸光,淡淡道:好在此事还没有声张出去,南阳,你照常熬煮汤糜,不要多说一句,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来。
是。
南阳应声,看着七殿下郁郁的神色,心跟着揪成了一团,恨不得自己能替夫人躺在那里,哪怕是躺下便一病不起。
只要七殿下拥有真正的快乐,她做什么都甘愿。
第一百七十一章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夏至过后,日头一日比一日长。
蔚然成荫的梧桐树叶后,已有新蝉不停的叫。
午时刚过,南阳便端着热腾腾的汤糜敲开了碧梧馆的门。
门刚一关上,傅太医便双手接过了刚刚熬煮出来的白鱼绒菜粥。
白鱼和绒菜皆磨成了细细小小的糜粒,加上煮得软糯的粳米,闻着香味便叫人馋。
怎么样?高琅出声问到。
傅太医点头:已被下了石香散。
怎么会!南阳惊诧,我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这汤糜,绝不会有人下得了手!食材呢?这鱼,这菜,还有米?傅太医接连问到。
南阳连连摇头:这白鱼是我看着从河里钓起来的,菜也是自家园子里种的,从清洗到碾磨,我守得紧紧的,绝不会出问题。
不对……不对……傅太医喃喃,石香散已经下进去了,那便一定有人动手……你可按我说的,将剩余的食材都备留下了?高琅轻轻开口。
见南阳点头,遂站起身:那便请傅太医随我们走一趟,一环环查过去,看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傅太医跟在七殿下身后,穿过风雨长廊,往厨房里走。
南阳用剩了的食材已命问梅锁了起来,半片白鱼,半颗绒菜,和一小把粳米。
问梅连午饭也顾不上吃,一直守在厨房内,见七殿下来了,赶紧将留备的食材拿了出来,呈到傅太医眼前去。
傅太医一一细闻,却皆是摇头:全是干净的。
那,那再看看砂锅罐子?问梅转身,将刚刚南阳熬煮汤糜后未洗的砂锅取来。
刚一端起,傅太医的脸色就变了变,砂锅还没挨拢鼻子,已然出口:石香散,砂锅里有石香散。
是砂锅,还是砂锅里剩下的汤糜?高琅皱眉。
傅太医拿起小汤勺舀了一勺子剩下的汤糜,又用刀子刮了点砂锅泥下来,仔细的分辨后,道:是汤糜,砂锅无异。
这……这是怎么回事……南阳头一回如此的六神无主,这汤糜明明是她亲手熬的,中间想上茅房都是忍着的,就怕出一丝一毫的问题,便连一只苍蝇,她也没让它挨近这砂锅。
怎么到头来,还是被人下了药?高琅亦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是相信南阳的,可那石香散不会自己跳进锅里去。
他微微抬起头来,本只是思索时无意识的动作,却令他忽地眸光一亮。
厨房上方的横梁并不高,梁上不远处吊了些风酱肉,而就在灶炉上方的横梁上,沤起了一大块水迹。
南阳见七爷久久不出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眉一拧,开口道:那是水汽腾上去的,我们每日里在那灶炉上熬煮,水汽便直往上冲,前不久才腐坏了一根横梁,这根是刚换上的新的,看样子也管不了多久了。
什么时候换的?高琅问到。
十七日前。
南阳掰着手指数了数,那日送木材的小厮抬头见我们横梁的模样,说是再不换新的当心塌下来,毁了厨房不说,还得伤人,我便赶紧叫人重换了根新的。
高琅颔首,眼神递向傅太医。
傅太医心领神会,袍子一撩,便攀踏上灶台,刚一站起身,已然闻到一大股石香散的味道。
没错了,正是这横梁有鬼!傅太医踮起脚,却仍够不到,只得令人又端了条凳子来,再站上去后,略一细看,便有了结果,横梁靠灶炉这一端被人用石香散的水长久的浸泡过。
傅太医接着道:想来便是南阳姑娘在熬煮汤糜时,水汽腾起来附在头顶的横梁上,因横梁里泡了石香散,混了石香散的水汽凝成水珠又落进底下的砂锅里。
因此,即便南阳姑娘你看得紧紧的,却完全没有注意这头顶上的水珠。
好歹毒的心计!高琅手捏得紧紧的,南阳,将那怂恿换横梁的小厮,和做横梁的工匠带来,就说这木梁结实耐用,鸳鸯厅里的横梁也老旧了,让小厮找了那工匠来,再重做一根。
是!南阳领命当即退了下去。
南阳刚走不久,绿筠便急冲冲的奔到了厨房里来,脚一踏进门,嗓音已经喊出了口:七殿下,掌柜的,掌柜的醒了!高琅眼眸里的喜悦快要冒出来,什么也顾不上,赶紧往碧梧馆去。
傅太医也慌慌张张的从凳子上下来,绿筠忙来扶他,跟在七殿下身后,一路奔行。
高琅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连上阵厮杀也没这么拼命过。
他好想,好想好想看到她。
看到她睁开的眼睛,那望向自己的一双水漾星眸。
待到了碧梧馆门前,高琅停下了脚步,理了理衣袍,深吸口气,这才推开了房门。
一进去,便见金小楼斜靠在床榻上,麟儿伏在她的腿上。
听见开门的响动,金小楼抬起了眼,不用想,看到的人自然是高琅。
微微一笑,目光触及之处,是两人柔软踏实的交融。
两颗心,也一块儿温暖丰盈起来。
娘子,你终于醒了。
高琅走上前来,将娘俩一块抱紧。
金小楼嗔笑:你不是还有生生世世要我相陪吗?时光还那样长,我怎忍心丢了你一个人睡着。
高琅又紧了紧手,脸与脸相贴,是那样的舒服熨帖。
只觉得,即便是就这样抱着,抱上生生世世,他也甘愿。
甘愿用一切来换。
也不知过了多久,傅太医实在忍不住,终于敲了敲门。
高琅这才放开了金小楼,太医一进来,冲金小楼行了行礼,便走上前来为她诊脉。
小楼姑娘已大好了,只是长针毕竟离心脏那样近过,往后还须得多注意,切勿思虑过度,伤了心神……傅太医一一嘱咐。
一家人开开心心的吃过了晚饭,金小楼抱着麟儿在床上看图本玩,绿筠陪在旁边。
掌柜的,你总算醒了,可吓坏绿筠了。
绿筠一边帮金小楼捏腿,一边小声说话。
因躺在床上的时间太久,金小楼的双腿都有些浮肿,眼下还不能站立太长的时间。
叫你们担心了。
金小楼赧然一笑,接着开口问,琳琅坊怎么样了?很好。
绿筠道,夏姑和潮衣管着琳琅坊,因着前太子大丧,大冲关一直未开,不过潮衣手艺好,每日里来吃甜水的人也不少,坊子的收益倒还可观。
隔壁铺子早已修葺好了,我已将咱们自己那十二个姑娘放了进去,每日里关着门练舞。
绿筠接着道,只等前太子丧期过了,便可听掌柜的安排,开门营业。
前太子?金小楼有些奇怪。
绿筠猛然醒悟,解释道:七殿下从乌黎江回来那日,皇上昭告天下,立十二皇子为皇太子。
十二皇子……已是太子了?金小楼吃惊。
见绿筠点头,不由得长叹口气,慢慢道:真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想罢,又摇了摇头,只觉得十二皇子那样小,不过亦是沦为了权利的武器而已。
……这边,鸳鸯厅里。
高琅正坐在窗边,等没一会儿,南阳便进来了。
怎么样?见南阳神色不霁,高琅率先出声问到。
那工匠狡猾得紧,说是大厅不比得厨房,横梁宽大不宜换,他没这手艺揽不了这活儿,说什么也不来。
南阳恼得跺了跺脚。
想必是有所察觉了。
高琅颔首,令南阳退下后,自己仍一人坐在窗前,手里把玩着一小块玉牌,望着外边如水般的月色。
片刻的功夫,长安又来到了厅中,冲高琅拱拱手道:七爷料事如神,南阳去找过那工匠后刚离开,那工匠便关了铺子,慌慌张张的跑了出去。
我一路跟着,见他缩头缩脑的进了个窄巷子,等了半天,来了个彪形大汉。
长安慢慢道,那汉子我看着眼熟,没一会儿就认出来了,正是五皇子身边的赤霄。
高琅手指略一用力,生生将手里的玉牌给掰成了两半。
又是赤霄,又是青虹,老五身边的人可留不得这么多。
高琅淡淡开口。
是!长安领会。
第一百七十二章 有毒的鬼头莲花杆赤霄是在前太子大丧期过的头一日,跌进依阑河溺毙了的。
五皇子府上的人都传言说那赤霄是憋了太久,丧期一过,忙不迭的跑去勾栏瓦舍里快活,哪晓得劲儿使得过了头,走出来脚下也发虚,这才掉进了依阑河里,送了命。
赵堇却是一清二楚的,赤霄熟悉水性,若不是一等一的好手,没人能轻易要了他的命。
这好手是谁派来的,心里自然也有数。
赤霄没了,只得用上青虹。
赵堇一直觉得青虹没有赤霄机灵,可眼下正是紧要关头,用新人他可不放心。
当下捻了捻手指,抿了一口茶水,向身边的人问道:人已到京城了吗?青虹颔首:早到了,就等爷吩咐。
赵堇目光看得很远,越过庭院,望向青翠的山脉和山脉后慢慢流动的白云,缓缓开口道:先带去调教一番,练成了再送过去。
……京城的街道经过了前太子大丧期死气沉沉的三个月,此刻跟着越来越炙热的天气一起活了过来。
琳琅坊隔壁的铺子取名琉璃坊,今日正式开门营业。
金小楼坐在轿子里,从虹园往金阑巷赶,见外面天光很好,她好久没有活动,一时兴起,便下了轿子,撑一把布伞遮挡着阳光,牵着麟儿,慢慢在街上走。
哪知没走两步,便见周围总有人指指点点,金小楼不明所以,也不大在意,便没放在心上。
麟儿走路已走得稳当,正是活蹦乱跳,好奇心强的时候,拉着金小楼的手,直往泥人摊子前凑,口中咿咿呀呀:娘亲,娘亲,麟儿要孙大圣!西游记的故事还是金小楼找画师来,自己一边讲,画师跟着一边画出来的。
麟儿日日抱着画本子看,此刻见泥人摊子上有一只小猴子,便以为那就是孙悟空,蹦跳着伸手去拿。
绿筠打开荷包,连铜钱都拿了出来,岂料那摆摊子的大婶将泥人一收,没好气道:我家的泥人有三不卖,你这孩子,我可不卖。
绿筠眉一拧:怎么个说法?那大婶满脸嫌恶:我这是世世代代家传的泥人手艺,皆是清白之人,所捏泥人一不卖娼妓,二不卖匪徒,三不卖孽种。
绿筠越听脸色越是难看,待最后孽种两字一出口,她赶紧捂住了麟儿的耳朵,冲那大婶呵斥:你胡说什么?刚巧金小楼也走到了旁边,那大婶指着金小楼冷笑道:如今整个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不洁的女人,未出阁便让人污了身子,这才产下了这个孽种,也不知使了什么狐媚子手段,哄骗着七殿下将此事瞒到现在。
金小楼轻轻一笑,她道这一路上人人看着她的眼神都不太对劲,原来是因为这个事。
能知道此事的人都是从信宁出来的,金小楼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金小桃搞的鬼。
胆敢妄议七殿下,你是嫌活得太长了吧!绿筠气极了,哪里容得了人如此非议自家掌柜的,当即便要拉那大婶回虹园发落。
算了。
金小楼止住了绿筠,人家要怎样想便由着他们,我们自个儿是什么样的人,自己清楚就好了。
金小楼是打心眼里不与这大婶一般计较,道听途说谁都会,这些无事生非的流言蜚语,管是怎么也管不住的。
越管反而越让人以为此事为真,以为金小楼心虚。
唯有不去管它,与高琅相亲相爱,任凭时间将这些话语吹散。
金小楼蹲下身抱起麟儿,拉了绿筠正要走,便听身后,高琅的嗓音响起:将那泥人摊主拉下去打三十大板。
回过头,长安已经扭住了那大婶的胳膊。
你们这是做什么!许得人做,不许人说吗?大婶慌了,一边挣扎,一边喊。
高琅将金小楼紧紧揽在怀里,清冷开口:做没做过不关你的事,更不关全天下人的事,我打你不是因为你造谣诬陷我娘子,而是因为大庭广众议论皇子之罪。
打!高琅一声令下,那大婶便被生生拉了下去,片刻的功夫,惨叫声已经从身后响起。
何必呢。
金小楼被高琅揽着往前走,棍子拦不住悠悠之口。
我可不是要拦悠悠之口。
高琅轻轻到,只是有人让我娘子不痛快了,那我定要叫他也不痛快!走,爹爹带麟儿捏泥人去!高琅一只手接过了金小楼怀里的麟儿,另一只手牵着金小楼,朝着金阑巷相反的方向走。
走了两步,才想起身后跟着的绿筠,扭头道:新坊子开张便交给你了,你家掌柜的今日要偷个懒。
绿筠盈盈一笑,忙道:没问题,掌柜的放心交给我便是!转身刚要走,又一把拉了长安:你和我一起。
长安忙摇头:我要守着七爷。
真是个没眼色的。
绿筠不管长安满脸的不情愿,硬生生的将他给拉走了。
高琅带着金小楼和麟儿来到了一个浅水河滩处。
河滩两边皆是开满了的茉莉花,绿云丛中白星点点,又美又香。
靠近河水边长满了芦苇,再往里河水越来越少,剩下片片浅滩。
高琅将麟儿放在浅滩边,捏起一团河泥,搓脏了手,这才把着麟儿的小手,捏起了泥巴来:麟儿想要孙大圣,我们便捏一个孙大圣。
话说着,抬起头,冲金小楼问:大圣什么样?金小楼也不太会画画,拿着树枝歪歪扭扭的在河滩上画了一个丑猴子,哪晓得高琅竟天赋异禀,照着这歪歪扭扭的丑猴子,竟捏出一个活灵活现,英姿飒爽的孙悟空来。
麟儿欢喜得不得了,又拉着爹爹要捏猪八戒。
金小楼坐在一旁的青石上,看着眼前父子两个其乐融融,正高兴,目光一晃,忽地见到不远处紧邻芦苇的湿地处,有一丛丛紫色似银枪般的植物。
金小楼一喜,忙奔了过去,靠近了一看,便冲高琅道:蒟蒻!这里竟然有蒟蒻!高琅抬眼看来:娘子小心了,这是鬼头花莲杆,有毒的!你也认识的?金小楼吃惊。
高琅点头:这东西京城鲜少可见,西玉那边多些,从前在西玉商人那里见过。
金小楼闻言颔首,已挽了裤腿,做起架势要去拔那鬼头花莲杆。
吓得高琅忙扔了手里的泥人,飞奔过来拉住了金小楼:娘子,别动它。
金小楼一看,自己干干净净的衣衫被高琅抓了两个泥手印,没好气:你们两个脏得像两只猴子,便也要把我拉下水,脏到一起去才高兴。
说罢,又冲高琅一笑:别担心,我知道这东西,毒不到我的。
话说着,接着去拔:不仅毒不到我,我还能将它们做成美味一绝!待日头西落的时候,金小楼他们才回到虹园。
三个人脏得差点看不出面目来,惊得绿筠下巴都要掉了,不过她也没见麟儿这样的开心过,手里捏着三个泥人,快活得像只飞起来的金龟子。
高琅和金小楼更是一人抱了一大捆不知什么来路的东西,紫乌乌一团。
两人将鬼头花莲杆交给底下的人,高琅又将麟儿推到绿筠怀里去:快把这小泥猴洗干净了哄去睡觉。
说罢,便拉着金小楼往后山走。
金小楼正莫名其妙,就见高琅回过头来,朗朗面容灿然生光:娘子,我亲自来帮你洗干净,然后哄你睡觉。
睡觉两个字咬得格外的重,不知为何,令金小楼甫一听到便双腿发软……第一百七十三章 琉璃坊的造星大赛金小楼还未到虹园的后山深处去过。
此刻被高琅拉住了,越过浅草溪涧,往山后走。
春末初放的金银花到得现下,没了初开时的青涩稚嫩,变得热烈繁茂,微微的香味拂动在盛夏的晚风之中,令人沉醉。
金银花初开时为白色,过得二三日会慢慢变黄。
因为一蒂二花,两条花蕊探在外边,似鸳鸯般成双成对,因此又名鸳鸯藤。
金小楼一见到这金银花,眼眸便是一亮,挣脱了高琅的手,朝着花丛中跑去:这金银花有清热的功效,泡水味道甘甜很是不错,刚好可以加到我们今日找到的蒟蒻里。
高琅哪里有心思听这些,走上前去一把将金小楼抱起:现下可不是看花的时候。
抱着金小楼往花丛后走了两步,眼前是一方水波清澈的小池。
经过一整日太阳的照晒,池水正温暖,池面上独独一朵莲花高高的立起,将放未放的粉白色花瓣鼓胀得厉害。
高琅像剥菱角般,轻轻脱去了金小楼的衣衫,将她放入水池中。
两人泡在一处,远处是漫天飞霞的夕阳,近处是花云冉冉,佳人相伴。
肌肤与肌肤相贴,心与心相挨,便如那金银花一般,缠绕着,绽放着,激起千层浪,膨地一声清脆声响,那饱胀的久久未开的莲花在池水的涤荡下,终于破露开来,粉白的花瓣依次打开,露出柔软香嫩的浅黄色花蕊。
颗颗晶莹的露珠滴落在花蕊之中,在最后一丝夕阳的照耀下,散发着璀璨的光芒。
一转眼,天便黑得透了。
满山坡污泥染脏的衣衫,和两个干净清透的人。
金小楼咬着唇,皱起了眉,好一会儿才轻轻开口:干净衣服也没有,这荒无人烟的,我们可怎么回?说什么荒无人烟,这可是在我们自家园子里呢。
高琅笑着刮了一下金小楼嫩生生的小鼻子,再说了,难道娘子想要许多人伺候在这池子边上看着?呸!金小楼扭过了身子,反正你得给我找件像样的衣服来,那些脏衣服是怎么也穿不进去了。
高琅痞痞一笑,爽快的一下从池子里站了出来,赤身裸体的走了出去。
惊得金小楼差点大叫起来,这高琅怎么如此的开放大胆,弄得自己倒像是个保守的古代人。
月色朦胧,看着高琅轮廓修长肌肉结实的背影,金小楼就脸红不已,赶紧低了头,没一会儿,高琅已扯了两张大大的青翠芭蕉叶来,往池边一放:娘子暂且穿着,这时辰下人们皆吃饭去了,我们快快的跑回去,保证谁也看不到。
这……金小楼满头黑线。
抬眼,见高琅已经拿起一块上下一围,芭蕉叶便似一件清爽的浴袍。
高琅见金小楼迟迟未动,低下头伸手揽住金小楼的肩,俯身便是一个长长的吻。
唇齿间细细密密的触动,手却也不闲着,往下攀扶抱着她便从池子里提了出来。
待一个长吻结束,金小楼回过神来时,身上也同高琅一样,围了个芭蕉叶浴袍。
金小楼苦笑,没了法子,只好手牵手的同高琅像两个野人一般的从后山上下去。
眼见越往下走,灯火越是通明,金小楼心慌得不行,只怕被人给瞧见。
正害怕着,偏生左边的月洞门外又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听那声响只怕一行不少于五个人。
金小楼一怔,飞快的四下望去,想寻一个藏身之处,免得让人看到她这副模样,脚趾头都紧张得绷紧了,手却被猛地一拽,高琅拉着她朝着前方奔跑起来。
两个人就这样使出了浑身的劲儿朝前跑去,那一瞬间,金小楼忘记了所有,只能感受到手心处传来的阵阵温暖,和头顶上那样美的月色。
她觉得自己像是在飞。
砰地一声开门声响,再砰地一声关门声响。
金小楼抬头时已回到了碧梧馆内,靠在高琅怀里,突然便放生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波一转,金小楼朝着高琅的脸颊亲去。
这芭蕉叶围的衣服,就一个好处。
高琅也不知是跑得太快,还是因为眼前的人,心跳个不停,刚刚被金小楼亲吻过的脸颊红得可爱,就是好脱。
一把扯去了两片芭蕉叶,两人滚落在床榻上。
幔帐垂下,烛火摇曳。
……第二日,金小楼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双腿果然很软。
陪麟儿吃过了午饭,便将孩子塞给了他爹,领着绿筠去了琳琅坊。
琳琅坊还关着门,自从大冲关再次开始营业,生意是一日比一日要好,而隔壁的琉璃坊因姑娘们一露面便跳了冰嬉舞,也吸引了络绎不绝的客人来。
金小楼打算将琉璃坊办成一个造星工厂,第一轮要造的星便是这坊子里的十二个姑娘。
今晚是她们的第一次淘汰赛。
广告单早已派人在京城最热闹繁华的玄武大街上发了一整日了,金小楼相信如此新颖的模式,整个京城没人能拒绝得了。
果然如她所料,这才刚过了正午,便已有了许多人侯在了琉璃坊外,巴巴的等着坊子开门。
金小楼不慌不忙的向琳琅坊三楼上去,找到了正在屋子里煨奶提羹的潮衣。
奶提羹浓郁的奶香味令一进房门的金小楼和绿筠喉咙一紧,口水便止不住的往下流。
潮衣姐姐又在研究新食谱啦?绿筠蚂蚱似的,一下蹦到了炉子旁,兴致盎然。
潮衣点点头,拿起勺子来舀了一点,吹了吹,往潮衣唇边送:你尝尝味道怎么样。
嗯嗯嗯!绿筠两只眼睛幸福得要冒出星星来,好吃!这甜水推出去,咱们琳琅坊的门槛又要被踩踏一回了。
金小楼跟着两个小姑娘说笑一会儿,这才开口道:我有个新方子,潮衣,我交给你,争取晚上琉璃坊造星大赛开始前做出来,做成琉璃坊里的头一份小吃。
好。
潮衣搅了搅炉子里的奶提羹,出声应到,是什么?蒟蒻果冻!金小楼蹲下身,与潮衣和绿筠挨在一起,蒟蒻和金银花我已命人送到了坊子里来,眼下只怕已经处理好了,我们先做两个口味,金银花和甜橘,看效果再添加。
蒟蒻果冻?那是什么?绿筠一脸的又是好奇又是期待。
蒟蒻是一种植物,它磨的粉可以做成一种……嗯……晶莹剔透,弹性很好的食物。
金小楼想了想,接着到,我们将金银花泡的水,和甜橘榨的汁加到蒟蒻粉里,再放点蜂蜜调味,待混合好后,放进冰窖里冻一冻,便可做成了。
当下三人便一起来到小厨房,开始为晚上的琉璃坊造星大赛准备蒟蒻果冻。
造星大赛的门票很便宜,仅需一两银子,这对于京城达官显贵云集的地方来说,简直如同免费一般。
金小楼之所以将票价定得这样便宜,就是为了先造势,吸引更多的百姓能参与到这个比赛中来,全民迷造星!这样造出来的星才有人气,不然怎么能称作星呢?造星大赛分为十一次,每一次比赛琉璃坊里的姑娘们都表演一种指定的才艺,然后凭场下的客人投票,票数最少的一个姑娘淘汰。
投票的客人会成为当次比赛时那个姑娘的粉丝,拥有票选她下次表演才艺种类的机会,若是所选的姑娘惨遭淘汰,那就按花魁大赛的路子走,现场的粉丝挥掷千金,淘汰的姑娘可以在金榜前十名的客人里选一个自己顺眼的,跟他走。
是以每一次的造星大赛皆分为两段,前半段选星,后半段赚钱。
并且能花大钱入金榜前十名的客人,那必定是非富即贵的,手下的姑娘进了那些人的府邸里,正是金小楼的第三步,探听消息。
而最终从十二个姑娘里脱颖而出的那一个,金小楼会重金打造,将她送进琳琅坊,在大冲关时压轴表演,请最好的画师,将她的画像做成各类广告,张贴在京城的大街小巷里。
到时候,广告费又可以赚一大笔。
金小楼喜滋滋,庆幸自己是现代来的,能将过去那些经过验证火红的娱乐方式,投放到这个娱乐产业还简单刻板的年代里来。
造星大赛如金小楼所料,一经开始,便红透了整个京城,即便是走街串巷的小贩,或是连一两银子也出不起的贫穷人家,没去看大赛,也仍然紧盯着比赛动态。
更有赌坊开了庄,投赌今晚淘汰的是哪位姑娘。
随着造星大赛一起在京城里火起来的,还有琉璃坊里的蒟蒻果冻。
果冻从最初的三个口味逐渐增加到了三十三个,几乎你能想到的味道,琉璃坊都能给你做出来。
这果冻也单卖,白日里琉璃坊没开门时,旁边便开着个小窗口,只卖果冻。
因新鲜好吃又便宜,排队的人几乎日日都从琉璃坊门口,排到了金阑巷尾。
这是大多是人的狂欢,让整个京城欣欣向荣起来,却也有少数的人气得红了眼。
德记掌柜的金小桃便是最眼红的那一个。
第一百七十四章 母凭子贵那还得了?真是没见过七皇子那样的傻子,上赶着当爹的!金小桃坐在屋子里,一边嗑瓜子,一边翻白眼。
对于金小楼生了个野种,还能找个皇子的命,金小桃每每一想起便觉得心头梗着一团泥,令她喘不上气来,一扭头看见和广坤双眼无神的杵在桌子前望着窗外发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本以为上回那个纪夫人来问了和广坤的话,转眼金小楼便该被扫地出门,滚回信宁老家去才对。
没曾想,问过的话散了便散了,风吹过,连草都没动一下,金小楼不仅没失意,反而更加得意。
琳琅琉璃两个坊子开得风生水起,又做出了个什么果冻的玩意儿,听说已经风靡进了宫里去。
金小桃将桌上的瓜子壳冲着和广坤扔过去,零碎的瓜子壳泼了他一身。
和广坤猛地一下站了起来,抖落了身上的瓜子壳,一脸不敢置信的盯着金小桃:粗鄙!无礼!我怎么会取了你这么一个无知妇人!金小桃冷冷一哼:我还后悔怎么会嫁给你这么一个不中用的男人呢!要不是你拖着我后腿,我今日又岂会如此。
你今日怎么了?和广坤面容憎怒。
他虽比不上京城里的名门贵族,可也是从小养尊处优长大的,在信宁,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他就是土太子,哪家姑娘不想嫁给他?怪他自己瞎了眼,当时着了金小桃一个农女的道儿,本是爹娘万万不同意的,自己只顾着眼前的快活,硬生生娶了她。
我怎么了?金小桃怒极反笑,你看看金小楼,再看看我,你说我怎么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和广坤不愿再与金小桃多说,只后悔自己当初娶的怎么不是金小楼。
这两姐妹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金小桃也不愿再与和广坤多费口舌,厌恶的瞪了他一眼,扬脖冲外边喊:梳儿!片刻的功夫,一个梳着两个环髻的小丫鬟便进到了屋子里来。
我叫你探听的事,你探听得怎么样了?金小桃一脸不耐烦。
梳儿唯唯诺诺:打探清楚了掌柜的,那果冻格外简单,就是用河滩沙泥地里头长出来的莲花杆做成的。
莲花杆?没听说过这种东西!金小桃一脸怀疑。
嗯……好像是叫鬼头莲花杆,磨成粉调一调就成了!梳儿仰脸,真的特别简单,只是这方子却没几个人晓得,因此叫那金小楼做了个新鲜。
金小桃眼珠一转:你听谁说的,可靠吗?琉璃坊里一个叫金花的姑娘。
梳儿眨眨眼,我与她是老乡,本也是不相识的,近日刚搭上关系,没聊两句她便通通告诉我了。
那,那个莲花杆哪里有你可知道?金小桃脸上神色喜悦极了。
梳儿点头,俯身在金小桃耳畔低语了两三句。
两人当即起身向外走去。
和广坤一看金小桃的模样,就知道她又要与金小楼为难。
上回,在金小桃的威逼利诱下,和广坤已经极不情愿的当着纪夫人的面撒了次谎。
诋毁金小楼那孩子是自己的种,为此,和广坤一直心中难安,此刻他跟着金小桃前后脚离开屋子,慌忙朝着金阑巷而去。
金小楼正带着麟儿与绿筠一起在依阑河畔捞蝌蚪玩儿。
离坊子开门还早,他们一行三人玩得累了,正坐在河边吹凉风,忽地见一个人鬼鬼祟祟的靠在不远处的柳树后,探出头向着他们这边望。
金小楼眼尖,一下便认出那人是和广坤。
眼眸一转,金小楼冲绿筠道:你看着麟儿,我去去便回。
说罢,起身朝着和广坤走去。
见金小楼过来,和广坤忙站直了身子,正色起来。
在和广坤的印象里,金小楼还是初见时那个叫自己涂些醋的小姑娘,此刻再好好看过去,才发现这小姑娘脸颊丰腴了些,肌肤也透亮白皙多了,比当初更加的光彩照人。
一时间竟叫他有些发晕,扶了扶身边的柳树,才站立住了。
小楼姑娘,你可还记得我?和广坤出言轻声询问。
和少爷。
金小楼颔首,冲他礼貌一笑,我自然是记得你的,不过你来这里,是特意来找我的?金小楼有些奇怪,她想不出和广坤为何会来找自己,可刚刚又看得分明,这和广坤躲在柳树后一双眼睛直直的朝着她看个不停,明显是特意而来的。
小楼姑娘,我是来叫你小心的。
和广坤开口,你们坊子里的金花姑娘,将你那果冻方子告诉了金小桃,依金小桃的性子,只怕今晚上便能做出相同的果冻来,我担心,我担心你们琉璃坊的生意……别担心。
金小楼没想到是因为这个,要小心的是她,你回去吧。
果冻的方子本就不是什么保密的事,金小楼根本不在意,琉璃坊果冻的生意即便被人抢去了,金小楼还有法子做出其他的东西来。
这个和广坤,傻傻的以为她金小楼只凭着一个果冻方子便能在京城里立足么?见金小楼欲走,和广坤一时情急,连忙拉住了她的衣袖:还有!小楼姑娘……关于你孩子的传言……我……我对不起。
金小楼收回了衣袖,和广坤有些尴尬的搓了搓手,低下头,再抬起来时却见眼前的金小楼笑了笑。
没关系,金小桃之所以觉得麟儿是你的孩子,是因为我曾经为了救命,胡编了一个谎话。
金小楼坦然的将前因后果讲了出来,是我利用你在先,要说对不起,也该是我先对你说。
你最好也向金小桃讲清楚,免得她一直耿耿于怀。
金小楼说完,便转身离开。
金小楼清楚,爱着她的人不会相信这些流言,而那些相信流言的人,她不在乎他们。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和广坤喃喃着,久久立在原地。
……果如和广坤所言,仅第二日,德记便推出了五款果冻,味道模样与琉璃坊的如出一辙,但价钱却比琉璃坊更便宜。
金小楼是与潮衣一同去街上选白糖时听见的风声。
偏偏冤家路窄,她们刚进了糖铺,便见金小桃领着个低眉顺眼的小丫鬟,也往里边走。
一见金小楼,金小桃的嘴笑得都快咧到后脑勺上去了:哟,琉璃坊的大掌柜还亲自出来买糖呢?怎么不在家抱你那小野种呢?你说话客气点。
一向不爱与人争辩的潮衣,竟率先站了出来。
怎么,我说得有错吗?金小桃看了潮衣一眼,也亏得我们大周开明,否则你一个坊子里的姑娘还敢满大街的乱窜?放别的地方,这叫有伤风化!和广坤可能忘了,我再提醒提醒你,麟儿不是他的孩子,是我与七皇子赵尧的。
金小楼上前一步,面色从容淡定,妄议皇子,可是重罪。
我……金小桃气愤不已,可她也听说了,前日一个街边摆摊子的女人,只因对金麟儿的身世多说了几句,便被人押着当街扒下裤子打了板子。
她自然是害怕的,却忍不住仍然嘀咕了一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孩子大了,自然一切便都看得清清楚楚!和广坤昨日一回来就扯着她说了半天,绕来绕去不过是讲他与金小楼从未有过肌肤之亲,那个孩子更是与他没有半分关系。
金小桃听到后,反而更气了,若金小楼真生的是七皇子的儿子,母凭子贵,那还得了?再说了,看着和广坤那副替金小楼辩解的模样,金小桃就反胃。
她虽嫌弃和广坤,却也见不得他在自己面前维护别的女人。
皇子说不得,眼前这人可是说得的吧?金小桃嘴一撇:昨日也不知给我家和广坤灌了什么迷魂汤,金小楼,你是不是看到顺眼的男人就往上扑啊?家里一个不够,还要外边再找一个?金小桃一句落下,另一句又接连而起:不过小心男人没抓住,生意也跟着黄了。
金小楼,你们琉璃坊今日的果冻没卖得出去吧?我也不怕告诉你,从今往后,你卖什么,我就跟着卖什么,偏偏还要比你更便宜。
一说到这个,金小桃心头便畅快了起来。
今日去德记买果冻的人络绎不绝,这一次,她总算是把金小楼比了过去!哪晓得话一说完,金小楼脸色反而愉悦了。
别高兴得太早,有些果冻吃得,有些果冻可吃不得。
金小楼话说着,人已走出了糖铺。
你什么意思?金小桃莫名其妙,却也听出了金小楼话里有话。
看着金小楼离去的背影,金小桃眉一扬,只当金小楼是装的一副轻松样子,故意撂下句来迷惑自己:哼,只怕心里着急上火,连糖也顾不上买了,赶紧回去想法子呢!金小楼刚走出糖铺便拉了潮衣:快,多去买些姜来磨了汁水,与醋搅合了冲在一起,人命关天!第一百七十五章 十日后便上门娶亲重重宫檐之中,皇帝一身明黄色龙袍,手执奏折坐在殿前,这折子是下面请求封赏守御乌黎江的将军虎山的。
虎山这人年纪轻轻却格外了得,半年的时间便从提辖一路升到了将军,只要是他领兵便从未吃过败仗,本早该回京受封,即便不升官,也得赏些银钱田地才是。
可自从皇帝知道了虎山与七皇子来往密切后,便一直将此人搁置在外,迟迟未召回京城。
虎山的功绩又大,引得朝堂上时不时便有人递折子上来,要求封赏于他。
皇帝提起墨笔,将那折子驳了回去,闭着眼静默着坐了良久,终于气得一把将桌上的折子全都拂在了地上。
稀里哗啦一通乱响,吓得殿前伺候的宫女太监们扑腾腾跪了一地。
好好好,要朕封赏你,那就赏你个名头!皇帝召来总管太监在身前,传朕旨意,封乌黎江守卫将军虎山为镖旗大将军,赏良田千亩,黄金千两,令他即刻前往贡边戍守。
把杨之良拨去乌黎江,接替虎山的位置。
话说着,皇帝轻微的咳嗽了起来,朕倒要看看你有没有命受用这封赏!总管太监面容恭顺,应下了,出殿后,一低头便将皇上的话递到了旁边的宫女耳中。
一句话弯弯绕绕,没一会儿的功夫,便传进了清辉殿里。
皇后娘娘正听着小太子背诗文,见岁姑神色有异的走了进来,当下便叫嬷嬷将太子给领了下去。
岁姑一个眼色,殿内伺候的宫女眨眼就都退开了。
怎么了?皇后挺了挺腰,带孩子也累,更何况还不是自己的孩子,少不得劳心劳神的。
陛下提携了杨贵人的哥哥,杨之良。
岁姑面有喜色。
乌黎江那边本是一个苦差,可自打那七皇子带着虎山将军将南夷给打怕了后,有了互市往来,便成了一个肥差。
此时换了虎山,提杨之良上去,明摆着的打压七皇子一党,为太子造势。
你高兴什么?皇后有些不耐,一句话掷过去,惊得岁姑忙收了喜色,肃然起来。
他这么做抬的是杨贵人,与我们又有什么干系?皇后心里愁苦,只可惜她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娘家,杨贵人本就得皇上宠爱,她娘家若更得势,你说,这小太子她还会乖乖放在这清辉殿里?只怕她连我也要赶出清辉殿。
这……岁姑忐忑,娘娘,杨贵人不敢。
她不敢?皇后冷冷一笑,一个连自己亲生孩子都忍心放弃的女人,没有什么是她不敢的。
皇后当初愿意让十二皇子做太子,全是因为她已无路可走,老五老七是绝不能的,那便只剩了个十二。
更何况十二年纪尚小好调教,杨贵人虽然得皇上宠爱,但因出身不高,娘家兄弟母舅又无大官可以倚仗,是怎么也翻不出浪来的。
可若皇帝一心要提携杨家,那就令皇后头疼了。
这守乌黎江的差事既可以捞大把边关的油水,去一圈回来怎么得也得封官行赏。
皇后还真拿不准,皇上要赏那个杨太史什么……正思虑,外边有小宫女进来通传,七殿下到了。
皇后揉了揉额:这次到得倒快,母慈子孝的戏码不知还要演多久。
岁姑忙上前去,帮皇后按起来:快了娘娘,七殿下也是陛下心头的刺。
老七不是个省事的,还是得找人看着他,我才放心。
皇后淡淡开口,让他进来罢。
殿门打开,高琅一身深绛色缂丝纱袍,缓缓走到殿前,冲皇后行了个礼,抬起头,见到皇后的凤仪,仍有瞬间的恍惚。
每每见到皇后,高琅心里都不舒服。
只因为太像了,与他的母亲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甚至不止一次的反问自己,当初究竟是不是自己搞错了?不然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相似之人?琅儿来了,快坐下罢。
皇后笑得温和慈爱。
只一见到皇后如此模样,高琅又确信自己没有错,他的母亲性格活泼轻快,像是只风雨里穿梭的云燕,不是这副假模假式的样子。
皇后轻轻一笑:琅儿,你年岁也不小了,该成家了。
此事无须母后操心。
高琅开口到,母后还是操心操心新太子吧,这才是你眼前的头等大事。
高琅的话,皇后只当没听见,自顾自的接着往下说:这朝中大臣家里的闺女,我替你看了又看,只觉得纪尚书府里的四小姐不错,我已与纪夫人说好,过几日,便请皇上为你们指婚。
高琅眉一凝,可还没说话,便听皇后接着道:你放心,陛下亲自开口,不论哪家的姑娘,都能嫁到你府上去,你先前那个女子的乌糟事,母后也都替你兜着呢,不会传到你父皇耳朵里去。
到时候将那女子送回信宁老家,你们两个小夫妻,便赶紧的生个大胖小子来,母后也好享享天伦之乐。
这话出口,高琅听得再明白不过,皇后是在威胁他。
婚事一旦经过皇上发话,不从那便是抗旨。
而近日京城里传得到处都是的关于金小楼的谣言,若是传到皇上耳朵里,定然能叫皇上借题发挥,到时候只怕便保不住小楼了。
好,一切都听母后的。
高琅扬起脸来,笑了,不用过几日再等父皇下旨,母后今日便告知纪府,叫他家四小姐等着我上门迎娶便是。
你同意了?皇后娘娘反倒怔住了,她本以为须多费些口舌,没想到简简单单一说,这赵尧便顺从了。
母后看中的人一定是不错的,我为何不同意?高琅反问一句后,顿了顿,又轻轻到,只要母后别将小楼的事说给父皇听便是。
皇后娘娘这才舒缓了面容,实心实意的展露了笑意。
只道这老七是为了保全身边的那个女子,不得不做的妥协。
如此便是最好,有了纪聆韵在他身边,那老七的一言一行便都在皇后的掌握之中了。
很好。
皇后点头,岁姑,你眼下便去纪府,让他们准备着。
一个月,一个月后迎娶纪四小姐纪聆韵,时间可仓促了?皇后转脸问高琅。
高琅想也不想:不必那么久,十日,十日后我便上门娶亲。
好。
皇后点头,示意岁姑。
岁姑也是满脸喜气,这事办得太顺利了。
看来,那金小楼果真是七皇子的软肋,只稍加威胁,便能令他束手就擒。
岁姑一璧往外殿外走,一璧想,一个人最怕的还是有了害怕失去的东西,想刚回京城的七皇子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敢对着皇后娘娘反着来,可一旦被发现了要害,捏住了怕处,便能叫这老虎乖得像只猫。
皇后心中也有计较。
她自己都没想到金小楼这么好用,简单一句话便能让老七乖乖听话,如此看来,这金小楼还得留在他身边才是。
有了纪聆韵这双耳目,又有了金小楼这个无法割舍的软刀子,他赵尧便是彻底废了。
皇后娘娘今日心情大好,岁姑还没回来,便领着小宫女去御花园里喂金鱼去了。
走到半路,便见魏公公一脸土色,慌里慌张的朝着自己奔来。
魏公公是皇后娘娘一早派去给皇帝送点心的,此刻见他如此模样,皇后瞬间皱起了眉,还没等她开口问,便听魏公公磕磕绊绊道:娘娘,陛下他……陛下他不好了……怎么了?皇后脸上急作一团,倒退两步故做不稳,心里却是欢喜极了。
只觉得今日真是好事成双,若是皇上就此驾崩,那一切便都是最顺她心意的了。
什么杨贵人也不成气候,小太子还得靠她垂帘听政。
不说整个后宫,从此,整个大周都得听她的话!……玄武大街,德记门前,已被一大群人团团围住。
一些人面容痛苦,肤色发白,脖子高高肿起,另一些人则朝德记门里叫喊着,让老板赔钱赔命。
德记的门早已紧紧关闭,金小桃是带着梳儿从后面翻墙进来的。
和广坤坐在大堂一角,自顾自的看书,仿佛事不关己。
掌柜的,不好了!店里的伙计愁眉苦脸,正惊魂未定,那些客人刚吃过了咱们的果冻没一会儿,便纷纷嚷着舌头喉咙痛,眼看着眼看着脖子就肿了起来,还有几个一倒地就再没醒过……金小桃双眉一竖,急问:死了吗?没没没!伙计连连摆手,死倒是没死,可也半死不活的,看着怪吓人!那有什么吓人的!金小桃松了口气,摆摆手,没死人就成!可,可外面闹成这样,那怎么办呐?伙计指了指门外。
让他们闹着呗!金小桃屁股淡定的往条凳上一坐,看他们能闹到何时去!同样是果冻,我们是与琉璃坊一模一样做出来的,既然大家吃了琉璃坊的都没事,那我们的也绝不会有事!金小桃很有信心,谁能证明他们是吃了我们的果冻成了这副模样的?伙计眼一转,觉得掌柜的说得在理!金小桃是全没在怕的,大不了将官府里人闹来,若真是果冻的问题,那她也要将琉璃坊一齐拖下水。
第一百七十六章 病树前头万木逢春可只待了没一会儿,外边的叫嚷声纷纷小了。
金小桃奇怪,遣了伙计趴窗沿上开了条小缝儿,偷偷往外看。
掌柜的,奇了怪了,那琉璃坊的金老板正在外面救人呢!伙计转回头,冲金小桃喊到。
什么?!金小桃一下蹦了起来,连忙凑过去,透过窗缝儿,果见金小楼领着刚刚那坊子里的姑娘一人提着一个大木桶,另一人抱了一摞的碗,正挨个的给那些人舀黑糊糊的汤水。
一看便是有备而来。
再过得三时两刻,眼看着原本痛苦难耐的人纷纷的好转了起来,皆跪倒在金小楼脚下,喊她活菩萨。
金小桃气得青筋直冒,一把扯住身旁的伙计:快!去将官府里的大人请来!好个金小楼,敢在我跟前耍手段!金小桃立斥一声,打开了店门,站了出去,指着金小楼便骂:琉璃坊金掌柜为了抢生意,竟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往我德记的果冻里下毒!真真是好不要脸!说罢,扫了一圈拜谢金小楼的人,接着出口道:毒害你们的便是她,你们还谢她?真是傻到了家!你们想想看,若不是她下的毒,怎么会这么及时,提着汤药便能赶来救你们?这些人本是不相信的,可一听金小桃这话,十有八九竟都产生了怀疑。
见众人目有疑色的抬头看向金小楼,潮衣忙轻声在金小楼耳边道:掌柜的,要去找官府里的人来吗?金小楼开口:不用,她金小桃自会将人给我们安排得妥妥的。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便见大理寺少卿白如奕带着几个人朝着德记走了过来。
金小桃脸色不好,冲那伙计责问:怎么来的是大理寺的人?伙计挠挠头:这白大人刚好在衙门里,一听是与琉璃坊金掌柜的有关,当下便说亲自走一趟。
还不待金小桃说话,白如奕已经走上了前来,向着当中的金小楼行了个礼,然后冲金小桃问:出了什么事?金小桃心中腹诽,堂堂一个大理寺少卿,一来竟冲着个什么也不是的女子行礼,真真是赶上去拍七皇子的马屁!金小楼下毒害人,大人,众目睽睽之下你可要秉公执法,千万别徇私情啊!金小桃扬唇笑了笑,她不信这个大理寺少卿敢当众包庇嫌犯。
可一句私情两个字,竟将那白如奕臊得脸通红,一点没了往日里严肃正经的样子。
白如奕深吸口气,狠狠掐了自己手心里的嫩肉一下,强压住乱跳的心,暗自告诉自己,别生非分之想,别徒增妄念,好一会儿,心绪才慢慢恢复如常。
抬头,便听金小桃已开口指控道:琉璃坊金老板只因嫉妒我家德记的果冻卖得比她好,便使出阴毒的手段来,偷偷往我家果冻里下了毒。
大人,你看看这些人,吃了这毒果冻,晕的晕,痛的痛,不重重的治她的罪,只怕叫人心难安!白如奕顺着周围的人看过去,大多人服用了金小楼的汤药后,已好多了,还有少许本就严重的,此刻仍能看出喉咙处的红肿。
你说是金小楼下的毒,可有证据?白如奕反问金小桃。
自然是有的!金小桃手一指,金小楼手上提的汤药便是证据!若不是她下的毒,她又怎知如何解毒?还来得这样的快,一看便是早有准备,伺机而动的!说完,金小桃又连忙道:大人,此等恶妇,为了赚钱,不惜谋害人命,即便乱棍打死了也不为过!最后一句话说得极其冷漠,听得金小楼手臂上的汗毛也立了起来,浑身止不住的发凉。
她们俩本是亲姐妹,自小又是一起长大的,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呢?即便从前在家时不愉快,金小桃与金小楼也是一起受压迫的那两个,金小楼自问,在她的记忆里,从来也是金小桃暗自里欺负她,她没做过任何伤害金小桃的举动。
更何况,因为从前的金小楼脑子蠢笨,一直以为金小桃是真心对她好的,她也是一门心思的向着金小桃,有什么重活累活,不待金小桃说话,自己已先抢着做了。
金小楼叹了口气,原本以为,金小桃只是虚荣自私的嫉妒,想要将自己赶回老家去而已。
却不想,对方已恨得想要了自己的性命。
小楼姑娘,你可有什么想说的?白如奕振了振精神,转回头向金小楼问到。
金小楼神色淡然:我确实是有备而来的。
话一出口,众人皆是震然,白如奕瞬间皱起了眉头,想要开口提醒金小楼,让她慎言。
有些话一旦出口,便收不回了,即便有心想要帮她,也难免落人口实。
金小楼轻轻笑了:不过,这毒并不是我下的。
白如奕这才松了口气。
耳边已响起了金小桃的叫嚷声:胡说八道!若不是你下的毒,你又怎么能提早准备好解药,难不成你有未卜先知的本事?白如奕暗自摇头,这两姐妹,同样的家里生长出来的,怎么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品行如此的不同……只因做这果冻的食材,鬼头莲花杆本就有毒。
金小楼缓缓到,琉璃坊的果冻吃了没事,是因为我对那鬼头莲花杆了如指掌,自然知道如何处理脱毒,而你,对其一无所知,只知道照抄我做果冻的方子,样子学得倒是一样,可那莲花杆里的毒却没能去掉半分。
德记的果冻,自你做出来便是有毒的。
鬼头莲花杆全株有毒。
金小楼接着到,其中以根块为最,中毒后舌头、喉咙肿胀疼痛,灼热难耐,严重的甚至会导致不省人事,须服用醋加上少许姜汁方可解毒。
金小楼耸耸肩:你们若不信,让德记的老板金小桃当着大家的面做个果冻出来,反正我这里有解药,大家可以放心食用试试看。
话虽如此,可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敢试的。
想着刚刚喉咙火辣辣抠不着、挠不到的痛楚,谁也不想再来一次。
白如奕一凝眸,招了招手,身后跟着的一个中年男子便走了上来。
老赭,去德记后厨里看看那些鬼头莲花杆。
白如奕吩咐到。
话音还没落下,和广坤已抱着一捆莲花杆从德记里走了出来:大人,都在这儿了。
老赭连忙上前查看,半盏茶的功夫后,抬头冲白如奕点点头。
来人啊,将德记封了,金小桃带回衙门去,重打二十大板,罚银五百两。
白如奕毫不留情,甫一交待下去,一左一右两个侍从便已将金小桃给押了起来。
金小桃自知自己败在了金小楼手下,再辩白已是枉然。
当下只是恨恨的盯着金小楼,开口道:别得意太早!往后的路还长着呢,你以为你能笑到最后?能不能笑到最后,我不知道。
金小楼笑了笑,不过眼下,你是笑不出来了。
你!金小桃恨得眼睛都快瞪出来,还欲再说,被两旁的人往前一推,拉扯着走远了。
金小楼带着潮衣,将剩下的汤药分发完后,这才起身离开。
围着金小楼的百姓是谢了又谢,皆是打心底里觉得从今往后,不管哪家做出了与琉璃琳琅两个坊子一样的吃食,他们也绝不会再贪便宜去吃了。
这些新鲜的甜水点心,只有金掌柜做的才正宗,其他家照着金掌柜的抄来的少不得会出什么乱子。
果然,还是一分钱一分货。
金小楼又一次将琉璃琳琅两个坊子的招牌打得更响了。
这一次的事,她还得感谢金小桃,因为金小桃模仿抄袭的山寨货出了问题,她金小楼的品牌才变得更值钱。
直到金小楼走后,人群散去,德记门前空空荡荡。
白如奕这才回过了神来,押着金小桃的人早已经走远了,跟在他身边的是自己的心腹小厮。
大人。
小厮低声唤了一句。
走罢。
白如奕抖了抖精神,抬脚便走。
……皇上寝殿之中,龙榻旁围了不少的人。
一株乌黎草的药效已过得差不多了,白胡子白发的苗医把了把皇上的脉,摇头,冲一边的皇后道:娘娘,小人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陛下的龙体受损严重,每日里须得服下三盏参汤提气,可这不是长久之计,要想陛下恢复,仍然需要乌黎草。
自从皇帝气急攻心,一阵猛咳晕过去后,直到现在仍然没醒。
年轻一些的如杨贵人之流,早已躲在后边偷偷的抹起了眼泪。
皇后倒觉得这是最好的消息,乌黎草早过了季节,眼下想寻也寻不到了。
当下命嫔妃们都各自回去,也打发了苗医离开,自己坐在一旁,握住了皇帝的手。
手刚一覆上去,便见皇上的眼皮动了动。
皇后吓了一跳,生怕将皇上给动醒了,又连忙放了手,只是俯身,在皇帝耳边,轻声开口道:陛下放心,臣妾定会替您好好的守着予儿,守着这大周江山的。
说罢,眉眼飞扬,姿容万千。
面对着垂垂老矣的天子,皇后瞬间有了满溢的精力和生气,她觉得她的人生,似乎到眼下,才真正开始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做她的春秋大梦吧随定亲的消息一起传入纪府的,还有皇帝的一病不起。
纪府上下的欢欣与雀跃被龙体违和死死压住,纪夫人只悄悄令人将柱子上的垂灯换成了红色,其余的皆与往常一样,便连纪聆韵的嫁妆也是默默准备的,丝毫不敢声张。
生怕被冠上了一个对皇上大不敬的名头。
纪聆韵满心满腹的幸福喜悦,面上却只得不露声色,便连隔壁朱侍郎家都不晓得如此大事。
一直到婚期的前三日,朱诗诗坐着轿子出府时,不经意间的一抬头,忽然发现不知何时纪府门前竟挂出了两盏红艳艳的灯笼。
纪聆韵的哥哥姐姐们全都已经成了婚,眼下这突如其来的红灯笼,便只能是为纪聆韵准备的了。
朱诗诗眉头一皱,将贴身的丫鬟唤到了身边来,令她立马前去打听这纪家四小姐究竟要嫁哪一府的公子。
朱诗诗向来爱与纪聆韵比,婚姻大事自然也是要一较高低的。
她停着轿子,就等在巷口,没一会儿,丫鬟便匆匆跑了回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姐,纪府角门的小厮说,那,那纪小姐要嫁的是七殿下。
七殿下?!朱诗诗又惊又急,当下猛拍轿璧,回府回府!赶快回府!只是轿子刚刚抬起,还没走两步,又落了下来。
朱诗诗轿帘还未掀开,一听到帘外纪聆韵的嗓音清凌凌响起:好久不见,没曾想这么巧,今日出门买块花生糖的功夫竟碰上了,姐姐可还好?朱诗诗坐在轿子里脸色比锅底还黑,捋了捋鬓发珠花,这才重新扬起笑脸,撩开了轿前的朱帘:一切都好,妹妹呢?没等纪聆韵回答,朱诗诗眼一转,实在憋不住又开口问道:看纪府张灯结彩的,可是有什么喜事?哪里张灯结彩,不过是多挂了两个灯笼。
纪聆韵心里乐开了花,她这饭也没吃完,一听闻隔壁小姐打听府中的情况,立时甩了筷子便奔了出来,就是等着这朱诗诗自己开口来问。
要嫁给七皇子了,那可是天大的喜事,纪聆韵真是恨不得逢人便说,让消息在京城的女眷中传开去。
只可惜皇上龙体不好,此等喜事不宜大操大办,只得悄没声的沉下去,这她可怎么受的了?还好有这朱诗诗,终于能让她快活得意一回。
纪聆韵接着道:只要能嫁给他便好了,我也不求这婚宴办得多热闹。
不过姐姐,你可是一定要来的。
看着纪聆韵一脸娇羞满足的模样,朱诗诗心头一颤,缓缓开口:他……是谁?姐姐不是已命人来打听了去吗?纪聆韵眉一挑,自然是七殿下。
朱诗诗脸色难看极了,此刻才明白,这纪聆韵是存心来炫耀的。
也难为你了,隔三差五的缠着朱夫人进宫去讨好皇后娘娘,只可惜娘娘压根看不上你!纪聆韵懒得再装,你再会争又有什么用?这七殿下娶的终究还是我!你!朱诗诗气得七窍生烟,一颗心都要碎了,眼前一黑差点就要背过气去。
贴身丫鬟见自家小姐脸色不对,赶紧招呼轿夫快走,弯腰冲纪聆韵道:纪姑娘好走,我家小姐还有事,恕不奉陪了。
纪聆韵笑得轻快:姐姐到时候可一定要来啊!我也有事得赶紧出去,听宫里的老嬷嬷说,洞房前吃下花生糖,肚子便能更争气,我可要抓紧替七殿下诞下一双儿女才行!看着匆匆离去的软轿,纪聆韵心头畅快极了,可没一会儿高兴的神色便落了下去,招手将跟着的丫鬟叫到身边:琳琅坊里的那个金小楼,可还跟在七殿下身边?小丫鬟一怔,忙摇头:这个,这个奴婢可不知。
纪聆韵深吸口气,她嫁过去自然是正妻七皇妃,可她看着那金小楼就厌恶,当初要不是金小楼将自己哄到慈恩寺去,哪里会招惹上杜景来那个讨厌鬼!纪聆韵隔三差五的出门,最怕遇上杜景来,一男一女大庭广众的……像什么模样。
还好近日都没有怎么见到他了,不然,只怕叫七殿下给看见,惹得他不痛快。
你去打听打听!纪聆韵吩咐,看看那金小楼与七殿下究竟是怎么回事!纪聆韵打起了算盘,眼下她自是不能处置金小楼的,可等她一旦嫁过去了,掌管虹园内府,第一件要做的事,那便是找个由头将金小楼给打发出去。
……虹园门前,南阳刚一出门,便见外边的大树后面一个面生的小丫鬟拉着自家的小厮鬼鬼祟祟的不知在搞些什么。
南阳眼眸一眯,轻声靠过去,入耳便听见那丫鬟的低语:金掌柜的与七殿下眼下到底是如何了?金掌柜还无名无分的住在虹园里头?南阳冷冷一笑,轻咳一声。
小厮吓得浑身一抖,扭回脸一见到南阳,赶紧跪了下去:南阳姐姐,我……我可什么都没说,是她,是她非拉着要问我的话……行了!南阳抬抬手,起来吧。
小厮刚一站起身,一锭银子便从怀里滚落了出来,他连银子也不敢捡,垂头便要走。
南阳赶紧喊住了:银子捡起来,自己离开虹园,永远不要再回来。
小厮一听这话,瞬间面如土色,可终究不敢再分辨一句,只得应一声,颤巍巍的走了。
眼前的小丫鬟被南阳的气势一震,也跟着发抖起来,眨了眨眼,脚下发滑,就要开溜。
却被南阳一下提溜住了衣领:我话还没问呢,你要跑哪里去?我……我又不是……你府上的丫鬟,凭什么要听你问话……小丫鬟嘴倒是挺硬。
南阳反倒笑了:你这丫鬟倒有两分性子,不过只许你打听我府上的事,就不许我打听你的事了?这世间可没有这样不公平的道理!南阳放了手,冲那丫鬟道:说罢,你是哪家小姐府上的,打听七殿下是安的什么心?小丫鬟仍旧嘴硬:我可没打听你府上的事,我不过与那小厮……交好,与他,与他聊聊家常罢了!哼哼。
南阳轻哼,好吧,既然你不想说,那就只能将你抓起来了!话说着,手腕一翻,猛地钳住了小丫鬟的肩,向前一捏,便捏得小丫鬟疼得直流汗。
探听皇子的事,乱棍打死也是轻的。
南阳话音一落,丫鬟吓得够呛,再紧的嘴也闭不住了,眼眶一红,赶紧道:我……我是纪府四小姐的贴身丫鬟,再过三日,我们,我们便都是同府的人,我不过是提前来问问情形罢了!纪四小姐?南阳皱眉,纪聆韵?没错!小丫鬟咬唇,又松开,收住了眼泪,心思转了又转,重新打起精神来,你叫南阳是吧,往后我家小姐便是七皇妃,我们皆是日日处在一个屋檐底下的下人,只怕要打不少的交道。
南阳大笑起来,甩手将小丫鬟扔在了地上:你想得倒美!想与我在一个屋檐下?你这辈子怕是没这个机会了!小丫鬟揉了揉被摔痛的手肘,抬起头:南阳姐姐,我称你一声姐姐,往后你少不得要伺候我家小姐,到时候很多话都是由我来传的。
她这话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南阳却仍旧是笑:不仅是你想得美,你家小姐也想得美,我们虹园的夫人,以后的七皇妃,只有金小楼一个,纪聆韵想进虹园?哼哼,做她的春秋大梦吧!你!小丫鬟自知敌不过南阳,却也被气得不轻,这门亲事可是皇后娘娘做的媒,七殿下亲口应下的,哪里又轮得到你这个下人在这里指手画脚!小丫鬟见南阳的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腿一抬便远远的跑开了,跑得好一会儿,这才站定,冲虹园门口立着的模糊人影喊道:你等着吧,待我家小姐进了虹园,再慢慢收拾你!说完生怕又被南阳给抓住,忙不迭的转身便跑。
南阳拍了拍手,转身便往园子里走,七爷让她定的东西早已经定好了,此刻正放在门房处。
好几个紫檀木雕花的箱子,又沉又重,南阳一人根本抬不起,当下便叫了些小厮来,将箱子往碧梧馆抬去。
金小楼今日没去坊子里,趁着天气晴朗、日光空濛便领着麟儿在花园里玩,一抬眼,见一行人搬着好几个大箱子进了馆中去,有些奇怪,遂开口问身边跟着的卧云。
卧云好半天没开口,越是踟蹰,越是让人生疑。
金小楼将手里的画本子往石桌上一放,眸光正色的看着卧云:究竟是怎么回事?奴婢……奴婢也是听南阳姐姐说的。
卧云也不知这话该不该告诉金小楼,七爷从未吩咐过要瞒着她,可卧云总觉得有些不好说,眼下被逼到了口子上,没有了办法,只得倒了出来,说是三日后,七爷便要娶那户部尚书府里的小姐。
金小楼猛地一下站了起来,也不知是起得太快,还是心火急烧,头一阵发晕,当下便站不住的向后跌去。
第一百七十八章 你有了我们的孩子滚滚东流水,月移树影间。
金小楼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睁开眼,屋子里昏昏蒙蒙,烛光点点中,高琅的面容逐渐显露出来。
好看的双眸里,尽是焦急与疼惜。
金小楼身子一撑,径直坐了起来:你要娶纪聆韵?她不是古代的女子,能接受三妻四妾,虽然在这个时代,三妻四妾是如此的正常,可她只想一生一世一双人。
爱情只能是两个人的。
高琅却是一笑:除了你,我谁也不娶。
那……金小楼皱起了眉。
高琅身子向前探,伸手将床榻上的人紧紧抱住。
傻瓜,今日搬进碧梧馆里的箱子里,装的是给你准备的嫁衣。
高琅爱怜的蹭了蹭金小楼的头发,三日后,我要娶的,是你。
这一切原本都是高琅的计谋,当日皇后当着他的面威胁他时,高琅就知道,若是一昧反抗,皇后一定会将他的亲事捅到皇上跟前去。
若是真被皇上指了婚,那便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倒不如将计就计,假意答应皇后娶那纪家的小姐,待尘埃落定后,皇后再气恼也没了办法。
老天倒是帮了高琅一把,偏偏这时候皇上病发,皇后也没了功夫关心这门婚事,纪府也不敢张扬将消息大肆宣扬出去。
七皇子即将大婚,整个京城没一点风吹草动。
一室融融风光。
金小楼垂着头,将下巴靠在高琅肩上,心中欣喜。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绿筠提着食盒走了进来。
将盒子一边往桌子上放,一边笑着冲金小楼道:掌柜的,你可吓坏我们了,特别是七殿下,我还从未见他这样着急过!金小楼嘴撅了撅,亲昵的看了高琅一眼。
只听绿筠又道:掌柜的也是,你都有了身孕在身,还如此的不在意……身孕?金小楼一下直起了身子,离开了高琅的怀抱。
绿筠瞪大了眼睛,点点头:嗯,七殿下……殿下没和掌柜的说吗?金小楼又扭头看向高琅:真的?高琅的面容却没有那么的开心,眼角眉梢仍旧是温柔的:是,你有了我们的孩子。
金小楼一怔,下意识的捂住了小腹。
孩子……她和高琅的孩子。
她有了麟儿,本已经足够了,没曾想上天竟然还要再赐给她一个孩子。
也好……让麟儿有个伴也挺好。
再说,她也从来没有怀过孩子,麟儿是突如其来,直接就从她肚子里蹦出来的,这一回她倒能从头开始,做一个母亲。
金小楼扬起头,冲高琅绽开一个笑脸来轻轻道:我想她是一个女儿,和麟儿凑一个好字。
哪知高琅忽然严肃了起来,侧脸向绿筠道:没别的事,先下去吧。
待绿筠走后,高琅将案几放在了床上,取过顿了豆花蹄筋的汤碗来,舀起一勺吹一吹,递给金小楼。
在金小楼喝汤的时候,高琅开口道:娘子,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什么?金小楼问到。
高琅深吸口气,缓缓道:你知道药王邹邈三十年前与人打赌输后,发誓不再替人医治。
嗯。
金小楼点头,我自然是知道的。
可上次你中了毒,我还是从他那里求来了一枚药丸。
没错,我一直想问你呢。
金小楼接着到,哪晓得一忙起来就忘了这桩事了,那老人家怎么会破了誓言,拿出药丸来救人呢?我答应他,若我再有了儿子,便要将那孩子送去金骏山上,给他抚养。
高琅话音刚一落下,金小楼便惊得掷了碗筷:什么?!邹老先生因为誓言,永不能离开洞穴,自然也没了妻子儿女,他想要有后人承继医术。
为此,他愿意破一半誓言,不亲自出山来救你,却愿意拿出一枚药丸来换我们的儿子给他。
金小楼紧紧的捂着自己的小腹,见高琅神色郑重,在她耳边,一字一句道:娘子,为了救你,我什么都愿意。
答应了邹老先生的也一定要做到,眼下这孩子,若是儿子,待他一出生,我便要将他送去金骏山。
金小楼眼睛一眨,一颗眼泪瞬间便滚了出来。
……三日后,纪聆韵身着凤冠霞帔坐在闺阁之中,等着七皇子前来迎娶。
纪府的小厮早早的便出门去探消息去了,侯在虹园门外,一见到七皇子骑着系了红花的高头大马出门,立马的往回跑。
脚还没踏进纪府的门,已扯开了嗓子朝里喊了起来:来了来了!七殿下已经出门了!隔壁朱府上,朱诗诗双手揪着帕子恨得牙痒痒,心里头是既想听那边的动静,又害怕听到那边的动静。
眼下一听见七皇子出了门,当下脸就垮了下来,使劲一哼,跑进房中摔了门,再不出一步。
朱夫人心中也不畅快,可她还得装扮好了去虹园里吃喜宴。
七殿下大婚,便连皇后娘娘也要去的,朱夫人收到了帖子,即便是老大不愿意,也得笑着走这一趟。
纪府闺阁之中,纪夫人脸色灿烂,轻轻替女儿遮下了盖头:唉,转眼你也要嫁了。
话说着,抹了抹眼泪,便连嗓子也哑起来:嫁了好,嫁了也好!进到虹园里去,可要记得为娘教你的,从此往后,你便是管家的人了,事事都得操心,事事都得照料,千万别像如今这样,莽撞任性!娘!女儿知道了!纪聆韵十分的不耐烦,你快去看看,七殿下到哪儿了!急什么!纪夫人破涕为笑,接着嘱咐到,往后若是在虹园里受了委屈,记得回家来,他虽贵为皇子,可你也是娘的宝贝女儿,娘定进宫里去向皇后娘娘告状!娘!纪聆韵不高兴,女儿这还没出门呢,你就不能盼着我好吗?是是是!纪夫人转了话头,娘盼着你赶紧生下孩子来!母女俩在屋中说了好大一会儿话,纪夫人估摸着迎亲的队伍该来了,这才出了闺阁,与纪大人一起坐到了大堂上去。
哪晓得等来等去,纪聆韵都等得心了慌,守在府门前的小厮还没见到七皇子的影子。
朱诗诗趴在屋子里哭了一晌,擦干了眼泪,还是忍不住将丫鬟喊了进来,问道:怎么隔壁还没动静?人接走了吗?还没呢!小丫鬟低头,隔壁等得也着急,奴婢瞧着那边已经派小厮出门去看了三趟了。
是吗?朱诗诗一下来了精神,从床上起来,往外走,你也瞧瞧去,看着时辰早该到了才对!朱诗诗眼眸转动,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欢欣,只盼着隔壁这好事出些岔子才好呢!没一会儿,前去打听的丫鬟便跑了回来,人还没站住,便连忙开口:小姐!七殿下已经接了人回虹园里去了!接完了?朱诗诗奇怪,怎么没听见鞭炮响?不是接的隔壁那位!小丫鬟笑到,神采飞扬,听说七殿下带着迎亲的队伍去了金阑巷,停在琉璃坊前头,将那坊子里的金掌柜给接走了!朱诗诗瞬间眉开眼笑,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此话当真?千真万确!小丫鬟点头,外边都传开了,说七皇子竟不声不响的娶了个农女!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朱诗诗赶紧往墙边走,快快快!给我搬凳子来,我得看看隔壁那位的脸色!纪府的小厮也刚刚回禀了消息,话一出口,纪夫人就直接晕了过去。
纪罗豫一扭头,纪聆韵已扯开了盖头脸色苍白如纸,拔腿便往府外跑去。
纪罗豫是扶夫人也不是,追女儿也不是,一时间手忙脚乱。
……金小楼是前一日回的琳琅坊。
因为女子要从娘家出嫁,金小楼没有娘家,琳琅坊便成了她的娘家。
这日一早,潮衣与绿筠便给她打扮起来。
高琅选的嫁衣是百彩羽衣,红色的绸纱底,上边用金丝银线和百鸟羽毛缝制而成。
初一展开,就看得绿筠和潮衣两人直了眼,真像是有千百只羽毛鲜亮的鸟儿在迎着太阳飞一样。
潮衣在坊子里待了这么久,也不是白待的,打扮人的手艺是一顶一的好。
待金小楼换好嫁衣,梳妆仔细后,对着铜镜几乎认不出自己来。
好看的真和仙女一般。
刚放下盖头没一会儿,外边已来人说,七殿下等在了坊子门口。
金小楼被绿筠牵扶着往下走,每走一步,心便满一分。
她从来不知成亲是这样的感受,就像是什么温暖柔软的东西,轻轻的,慢慢的,将心给填满了。
连呼吸都是甜的。
出了坊门,一双手便伸上前来,牵着她上了大红花轿。
轿子一起,铺天盖地的鞭炮声从身后响起,金小楼捏了捏自己的腿,闭上眼睛,扬起了嘴角。
再次睁开眼时,她已下了轿,阳光从盖头上照下来,眼前影影绰绰。
跟着身边的人一直不停的往里进,好一会儿才站定了。
依稀有个模糊的人影坐在前面。
金小楼知道,能坐在那前头的,只能是皇后娘娘。
第一百七十九章 皇帝驾崩赵尧封王躬身下拜时,盖头被风吹得轻轻卷起,金小楼正好看到皇后娘娘展开的裙角。
繁繁密密的花纹一针又一针,金色的裙摆上是枝连如霞的桃花纹样。
那纹样与寻常桃花有些不同,花蕊是浅浅的绿色,花瓣更大些,瓣边微微卷起,像是皱起来的薄纱,煞是好看。
金小楼从未见过这样子的桃花,待做完了礼,回新房路上,金小楼低声呢喃了一句:真好看。
绿筠扶着金小楼正往里进,忽听得这一句,遂接口问道:掌柜的说什么真好看?金小楼笑了笑:皇后娘娘裙摆上的桃花,我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桃花。
那呀,那是瑶溪桃花。
绿筠低声到,我本不敢看的,但皇后娘娘那裙子实在太好看了,还是忍不住偷偷看了两眼。
瑶溪桃花?金小楼觉得耳熟。
没错,咱们园子里也有呢,后山桃花坡上种了一大片。
绿筠接着到,据说,还是南阳姐姐的娘在这儿时,亲自种下的。
金小楼皱起了眉,心里头有个奇怪的想法一闪而过。
不过,还不待她细细琢磨,高琅已推开门走了进来。
外边的喜宴还未结束,闹嚷嚷的声响随着高琅一齐涌进屋子里,再随着关门声消失得无影无踪。
高琅慢慢踱步,坐到了喜床上,他喝了些酒,有些醉,眸光里的柔情激荡,连脸也是红彤彤的。
伸手替眼前的人揭开了盖头,高琅扯过自己的衣袍,再拿起金小楼的一截裙摆,捏在一起,死死的系了个结。
揭了盖头,打过同心结后,就该洞房了。
高琅揽住了金小楼的腰,却被金小楼扭身抓起床榻上的一把花生,砸在了头上。
两个人便如同两粒剥了壳的花生粒,红瓤底下包裹着白玉般的果仁,向着红艳艳的床榻上倒去。
……皇后是在回到清辉殿后,才知道七皇子娶的不是纪聆韵的,据说纪府小姐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跑去虹园门口闹,却得守门的小厮回说,七殿下从未向纪府下过聘礼,也未亲口做过承诺,若不是纪府听信了谣言,那便是她自作多情。
皇后气得当场便拍碎了去年生辰,皇上送来的一根和田玉如意。
破裂的玉渣滓狠狠的划破了她的手心,血霎时间便流了出来。
岁姑着急不已,刚想唤太医,便被皇后给止住了。
没曾想,我竟入了他的套!皇后想到白日里喜宴上,自己那副高兴的模样,便觉得愚蠢之极。
娘娘,此事还是告知陛下的好。
岁姑说到,不然纪府那边……也不好交代。
交代?皇后冷笑,本宫还需要和纪家人交代吗?是奴婢多嘴。
岁姑忙低了头,却听上首嗓音又淡淡响了起来。
此事确实要告知皇上!皇后一把按在掌心的伤口上,感受着深深的痛楚,不过,不是眼下,再等等。
既然他不要我按给他的眼睛,那便叫他丢了命!说罢,皇后长出口气,又冲岁姑问道:近日,那杨贵人可还安分?岁姑唾弃道:那个女人,一听到皇上的旨意尾巴便翘到了天上去,这几日里已经明示暗示的来清辉殿,想要将十二皇子给接回去,全叫我给打发走了。
哼,秋后的蚂蚱。
皇后轻轻一哼,她也太心急了些,看来是个成不了气候的,不过,你得派些人将她给盯住,小心她与江嫔搅合到了一起,江嫔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娘娘放心,奴婢一早已命人将她给看得牢牢的。
岁姑跟了皇后多年,这点心思还是有的,奴婢瞧着,眼下她还没这个胆子,敢背叛娘娘您。
皇后点点头:乏了,替我梳洗罢。
是。
岁姑上前来,替皇后娘娘脱去外衣。
这件凤袍是皇后最喜爱的一件,一针一线都是娘娘命人来殿中亲眼看着绣上去的。
袍子衣摆袖口处灼灼的桃花,是蜀州独有的瑶溪桃花,比寻常的桃花美得多,更香得多。
蜀州是皇后娘娘的家乡,娘娘每每看到这瑶溪桃花,就都仿佛回到了家一样,总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仔细的收拾好凤袍,服侍皇后安寝后,岁姑留了三盏灯,照着偌大的寝殿,自己出到殿外守着。
自打她跟着娘娘进宫,如今已经十六年了。
十六年啊,多少个日日月月,看着看着娘娘便老了。
想当初,在蜀州瑶溪,如今母仪天下的娘娘,不过是个赤足爬树,顽劣淘气的小姑娘,半分端庄的模样也没有……岁姑抹了抹眼泪,不论是在蜀州还是在这寂寂深宫里,她都要守着她,护着她,一辈子。
自这日起,皇后不再过问宫外的事,更不见隔日便来拜见的纪府夫人,只是日日守在皇上身边,看着皇上逐渐消瘦下去。
皇上每虚弱一分,皇后便算着时日,觉得日子又近了一分。
又一次太医和苗医前来诊询后,两人都摇了头。
他们俩心知肚明,陛下的龙体已拖不了几日了。
眼看即将入秋,似乎昨日还是嫩绿的柳叶,眨眼已吹落进泥里。
皇后将傅太医召进了清辉殿。
见那老态龙钟的太医颤巍巍的跪拜在自己脚下,皇后眼神恍然,似乎看到整个朝堂,无数的官员向着自己朝拜叩首。
她深吸口气,捏了捏手指,不慌不忙开口:本宫要你说实话,陛下究竟还有几日?这……傅太医有些犹豫,迟疑片刻后,还是张嘴,不出三日。
皇后的嘴角微乎其微的扬了扬,她要等的日子终于来了。
出了清辉殿,皇后径直向着皇上寝宫而去。
她命岁姑将后宫嫔妃以及近臣召来,侯在寝宫门外。
告诉他们,皇上快不行了。
皇后冲岁姑到。
可……可太医不是说,还有三日吗?岁姑有些慌,她从未经历过这般大的事。
本来还有三日,但我去了,皇上立马便会死。
皇后仰起脸来,冲着朝阳笑了。
这笑容一直留在她脸上,直到进了寝宫,跪拜在皇上下首。
龙榻上,皇上已是骨瘦如柴,费力的吸取着最后的空气。
听见响动,他想侧过头来看来的人是谁,挣扎了好半天,却怎么也看不见,徒然一阵,反倒累得他汗如雨下。
皇后立马上前去,主动伸手握住了皇上的手掌:陛下,是臣妾。
你……你……皇上急促的呼吸间,挤出了两个字。
我来了。
皇后接口,手心轻抚着皇上的手,臣妾前来,是有事要启禀陛下。
什……什……皇上的手因为用力而颤抖起来。
陛下,琅儿真是不听话。
皇后一抹眼泪,直接哭诉了起来,眼见他老大不小,臣妾替他指了纪罗豫的小女儿,那纪家小女,生得乖巧伶俐,陛下也是知道的,有她管着琅儿,我们也好放心。
哪晓得琅儿不仅不听我的话,为了气我,故意娶了一个不贞不洁,未婚生子的农妇,还说什么,说什么他是皇子,是以后的王爷,甚至……甚至是……什么事是他自己不能做主了……别……皇上因剧烈的吸气,脖子上的青筋冒了起来。
就在此时,皇后听见后宫妃嫔,与近臣已跪在了殿门外。
陛下,你别激动,有话慢慢说,慢慢说,臣妾听着呢!皇后哑了嗓子,抚着皇上的激剧起伏的胸口。
畜……畜生!皇上猛地一下坐了起来。
这一下,着实吓到了皇后,她没曾想,此事竟能气得皇上回光返照。
娘娘,陛下……陛下如何了?殿门外,有臣子听见内里的响动,忍不住大胆询问。
皇后干脆召了太医进来。
他……他要做王爷?皇上手抖得不成样子,直直的伸着,指向前方,那朕便让他做王爷!众卿听着,朕……朕封七皇子赵尧为尧王,即日离京前往姜回,驻守边疆,不得回京!一席话落下,皇上筋疲力尽,砰地一下倒在榻上。
殿门外,近臣皆面面相觑。
哪有封王不赐封号的,这尧王算是怎么回事?再说了,那姜回紧邻西玉,整个西玉除了首都岢泽其余皆是鸟不拉屎的地方,尧王去了那里,不就相当于流放了嘛!五……五皇子赵堇,孝行于性,子道无亏……皇上似乎是终于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接着说了起来,授册宝,封贤亲王,永……永袭勿替……予儿……予儿……皇上紧紧拉住了皇后,予儿朕就交给你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皇上终于气竭,垂了臂。
太医赶紧上前来按脉,手刚一搭上去,两行泪已先流了下来,唱道:皇上驾崩了!寝殿外,顿时哭作了一团。
皇后举起袖子来捂住了脸,脸上却是光洁一片,连眼眶也没有红。
一切皆如她所愿,皇帝走得太及时了。
赵尧远去姜回,一路高山流水,她定会叫他有去无回。
第一百八十章 车行到山前必有路自打德记因下毒被封后,被打了一顿皮开肉绽的金小桃一个人在客栈里躺得昏天黑地。
要不是还有个梳儿在身边跟着,金小桃觉得自己哪怕是死在了客栈里,也没人知道。
特别是和广坤那个没良心的,当初在德记里,吃自己的喝自己的,这一临了难,转眼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还真是树倒猢狲散!金小桃啐了一口,招招手,让梳儿给自己端了杯茶来。
一口热茶下肚,驱散了四肢百骸的乏意,整个人这才跟着精神起来。
扬头便向身边的人问:琉璃琳琅两个坊子怎么样了?琳琅坊一如往常。
梳儿细声细气,生怕气着自家掌柜的,却又不得实话实说,琉璃坊……琉璃坊更是火热了,今晚是四进三,眼下,眼下这还午时不到,金阑巷早已堵得水泄不通……金小桃摇摇头不想再说话,她气得胃疼。
真不知道这金小楼脑子怎么长的,竟有这么多新鲜稀奇的主意一个接一个,不停的冒出来。
从前看她总是傻乎乎的,却不想,越长大越聪明……缓了半晌,金小桃再度开口:走,今晚我们也看看那造星大赛去!可……可掌柜的,你的身子还未完全恢复。
梳儿忐忑,自家掌柜的昨日还连地也下不了,今日便要出门,这要是再有什么闪失,可怎么办。
说走就走,怎么这么多话!金小桃不快,她可不喜下人多话。
先前她是太小看金小楼了,总以为她还是那个任由自己耍弄掌控的妹妹,是个没有见识,懦弱自卑的农女。
可这一遭,吃了这个大亏,金小桃总算是从心底里承认了金小楼的能力。
金小桃本就是个心计多的,从前能忍辱负重十几年,也算锻炼了些耐心和沉稳的性子。
之前是太轻敌,又因为自己一路也还算顺遂,压抑的性子一朝释放出来,做事便轻率张狂了些。
眼下她收起了浮躁的心性,重新将金小楼视为一个劲敌。
对付敌人,最重要的,就是要了解他的实力。
金小桃不顾身上的伤还没好全,也执意要去看看那琉璃坊,道听途说不如眼见为实,只有先摸清了对方的套路,才能学其长,攻其短。
她可不想灰溜溜的回信宁老家去,只要还有一口气,便要挣扎在这京城里,混个出人头地。
……掌柜的,红菱来了消息。
绿筠嗓音有些颤抖,皇上……皇上驾崩了……红菱是琉璃坊十二个姑娘中的一个,在七进六时淘汰了,蒋大学士府上的蒋二公子是她的头号粉丝,当场花重金登上了金榜头名。
红菱也一眼便相中了这个爹爹位高权重,又长得英俊潇洒的蒋二公子,跟着他回了府。
蒋大学士是皇帝驾崩时跪在寝殿门外的五个近臣之一。
他一回府,红菱便知道了这个消息,赶紧悄悄将话传回了琉璃坊。
金小楼正牵着麟儿喂锦鲤,看着荷叶间,红红黄黄的鱼儿穿梭不息,皱眉道:你先去琉璃坊开门,比赛即刻开始,趁着宫里的旨意还未传出来,先将姑娘们送出去,不然守丧开始,二十七个月内不许作乐,到时候这造星大赛的热势早褪去了。
绿筠脸色难看:掌柜的,我……我话还未说完。
怎么?金小楼心头一跳。
红菱说……皇上封了五皇子为贤亲王,封了……封了我们七殿下为尧王,令他去往姜回,而十二皇子登基后,将由皇后娘娘垂帘听政。
这个皇帝还真是糊涂。
他提防高琅,也是自然,金小楼不怪他,可他竟叫后宫干政,真是嫌大周气数太长!金小楼轻轻拍了绿筠手臂一下:你先去琉璃坊,其余的事不必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绿筠虽然仍旧担心,却听话的点头,出门直奔琉璃坊而去。
姜回……金小楼喃喃,她并不担心去得太远,因为她相信高琅,也相信自己,即便去往天涯海角,也总有回来的一天。
看着麟儿在池边笑得开怀,金小楼伸手抚上了平平的小腹。
对于孩子们来说,远离皇城,或许还更自由快活些。
麟儿,来,到娘亲这里来。
金小楼拍了拍自己的膝盖,小小的麟儿嘻嘻哈哈的朝着她便奔了过来。
呼噜一下,扑进金小楼怀里。
金小楼最喜欢麟儿拥进自己怀里的时刻,感觉抱着的这小小的一团,比整个宇宙还璀璨。
麟儿想去看大沙漠吗?金小楼捏着他胖乎乎的小脸,金灿灿的沙子一眼望不到尽头,和大海一个样!想!麟儿眨巴着大眼睛使劲的点头。
先前金小楼给麟儿讲睡前故事时,已经描绘过大海的模样,听得小小的麟儿格外的神往。
不过,这还是他头一回听说沙漠。
娘亲和爹爹要去吗?麟儿紧接着连忙问到,娘亲和爹爹去哪里,麟儿就去哪里!好,那我们一家人一块儿去看大沙漠!金小楼使劲在儿子脸上亲了一口。
……琉璃坊的造星大赛一场全比完了,除了冠军花魁金宛苏要留在琉璃坊重点打造外,其余三人皆去了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府上。
金宛苏人长得娇小,却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歌舞更是惊艳。
金宛苏从前只是个连自己亲生父母是谁也不知,跟着捡到她的老板走江湖卖艺的女子,从小到大正经名字也没一个,只是被唤做小丫头,得金小楼买回坊子里,这才亲自取了个金宛苏的名。
没想到,她竟一路过关斩将,赢到了最后。
这一通比赛下来,金宛苏的名字在京城里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粉丝更是挥掷千金,只为博美人一笑。
在人声鼎沸中,金小桃领着梳儿默默起身离开,她心里已记下了这造星大赛的所有细枝末节,想着回客栈里好好琢磨一下,用积蓄盘下间铺子,到时候也能依葫芦画瓢的学着来。
就像当初的德记学那山记一样刚走到坊子门口,便听得嗡隆的钟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一声接着一声,不绝于耳。
怎么回事?金小桃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只觉得浑厚悠长的钟声震得她胸闷气急。
只怕,只怕是皇上驾崩了!梳儿压着嗓子,话音一落下,便见路上的人扑簌簌,一个个跪了下去。
梳儿腿一软,也跟着扑在了地上。
金小桃更是脸色苍白,皇上驾崩,守丧须得三年,三年内不许作乐宴会,她今日特意来学的这些,岂不全是白学了!哭喊声瞬间充斥满整个京城。
皇帝大殓之后,梓宫停放在乾清宫里,京中要员皆换上丧服,集于午门斋戒,每日朝夕举哀行礼。
不过第二日,皇帝遗诏便颁布了出来。
自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直到皇帝梓宫奉移至殡宫,行了致祭礼后,由钦天监查看好期程,告祭了天地、太庙,再从殡宫奉行到陵寝地宫,由嗣皇帝赵予扶棺入地宫,安放于宝床之上,百官退出,地宫石门缓缓放下。
新皇帝与文武百官在祭台前行告成礼,至此,先皇的丧仪才算是完了。
而此时距离皇帝驾崩,已过了半个月。
半个月里,高琅亦同众人一起守丧未曾回过虹园一次。
金小楼再见到高琅时,高琅脸颊的轮廓更深了些,他明显的瘦了。
可是因为远去姜回?金小楼起身去抱住了刚刚走进园子里的高琅。
高琅松了口气,倚在金小楼身上,轻轻摇了摇头:我是恨没能见他最后一面。
高琅闭上了眼,他恨皇帝,却因为他是皇帝,又不得不救他。
对于这个父皇的情感,高琅是纠结矛盾的。
可无论怎样,他都需要见到皇上的最后一面,他想要亲口问问皇上,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要害他的母亲,为什么要这样的残忍。
他想要一个真相。
只是可惜,这话永远也问不出口,他也永远听不到答案了。
金小楼明白一切,可又无能无力,只能抚住高琅微微轻颤起来的后背,用尽自己的全力,去拥抱他。
……清辉殿中,皇后刚命人将十二皇子带去安寝。
扭过头,寒着脸,向岁姑道:杨贵人心念先皇,夜不能宁,予儿登基前,将她送去慈恩寺里吃斋念佛,日日为先皇诵经。
岁姑抬起脸,看向皇后。
皇后点头,岁姑遂垂下了脸,跟着点头应声:是。
还有赵尧。
皇后紧了手,按期不日便要启程,你找些好手,做足了准备,这一次可千万别失手。
岁姑忙道:娘娘放心,奴婢听闻京城去往姜回需途径豹子林,那一片皆是财狼虎豹,流寇又多,保准叫七殿下尸骨无存。
嗯。
皇后鼻子一哼,这块难嚼的骨头总算是打碎将他啃下去了,眼下只余下赵堇。
贤亲王向来安分守己。
岁姑宽慰到,娘娘不足为惧。
皇后却是冷冷一笑:是安分守己还是韬光养晦?这永袭勿替的贤亲王,要么死,要么走,京城地界太小,留不下这么多王孙!第一百八十一章 将网铺的更密更广大周姜回、贡边与西玉接壤,是连绵成一片的戈壁沙漠。
姜回这边地势起伏平缓是砾石更多的荒漠,再往西,进入西玉境内,砾石逐渐变细变小,化为漠漠黄沙,一直到西玉都城岢泽。
岢泽是沙漠中的绿洲,紧靠水源,远远望去,便如黄绸裹挟里静静躺卧的一块碧玉。
岢泽不仅看着像玉,而且盛产石料和白玉,长久以来,产生了来往于岢泽与京城的商队,商队自京城带去绸缎和茶叶,再从岢泽运石料回来。
高琅他们前去姜回,便决定与商队为伴。
只因京城去往姜回一路上凶险重重,特别是过了密河之后,大片无人居住的荒野,不仅凶兽遍地,且流寇泛滥。
而商队是走惯了的,知道哪条路走得,哪条路走不得。
再加上商队有保镖护运,就更加安全了。
不过,即便如此,高琅与金小楼仍是决定轻装上阵,带的人越少,越不容易引人注意。
再则,高琅名义上是封王,其实人人心知肚明这与流放差不多,想要除去七皇子的人,不论是皇后还是贤亲王,最好的机会便是在去姜回途中动手了,那么少带一些人,也能少让一些人陷于危险之中。
绿筠刚哄睡了麟儿,正欲收拾行囊时,得小厮禀报前门收到一封写着她名字的书信。
拆开信封来看了片刻,绿筠便匆匆的向着碧梧馆而去。
一进房中,见除了金小楼外别无他人,绿筠关紧了房门,径直走向前去:掌柜的,刚刚收到线报,有人收买了两个商队中的保镖,意图在豹子林向我们下手。
金小楼早料到会有人动手,却没想到,他们人还没出门,便收到了消息。
如何知晓的?金小楼不紧不慢的问。
是我们送外卖的线人。
绿筠回到,琳琅坊最近几日,每日都会接到一个送往盛云客栈的单子,每回点的皆是不同的甜水。
我们送外卖的线人怀疑那客栈里的主是想要偷学我们坊子里的甜水样式,今日送完后,便悄悄躲在门外探听,没曾想,竟看到那客栈里的主花重金买通两个身材彪悍的男子,令他们俩在豹子林对七殿下一行人动手。
一听到事关七殿下,那线人丝毫不敢大意,当下跟着两个男子一路走回了威震镖局,看模样,两人皆是镖局里的保镖。
再一打听,轻而易举便晓得了,两人会随我们的商队一同西行。
金小楼点点头,心里已经有了数。
皇后和五皇子手段不会如此低级,眼下住在客栈里,又天天点甜水的,不用想,便只有金小桃了。
在这个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没有网络的时代,果然只有靠人组成的关系网才是最强大的。
金小楼还要将这张网铺得更密更广,眼下才刚织了个头,怎能就此放弃。
绿筠,我想过了。
金小楼开口,京城里需要你留下来。
什么?绿筠吃惊,这怎么刚刚还在说事关七殿下与掌柜的安危的事,一转眼,便让自己留在京城里,不行掌柜的,这一路如此的危险,我一定要伴护在你与麟儿身边才放心。
金小楼笑着摇了摇头,起身走上前去,握住了绿筠的双手:这些日子你将两个坊子打理得很好,若你也随我一起离开京城,那我们之前花在坊子上的心血便全都浪费了。
可是……绿筠反握住金小楼的手,姜回那地界荒凉得可怕,听闻那边的人也长得高大,性情粗暴,这一去又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我……我要和你们在一起!傻绿筠,你在京城也是和我们在一起的。
金小楼眸光沉沉,你在这里将根深深的扎入京城的每一寸土地里,为远在外边的我们传来重要的消息。
只要有你在这里,我们不管走多远,都有归来的方向。
金小楼话音落下,绿筠已热泪盈眶:掌柜的,绿筠绝不会让你失望的。
金小楼相信绿筠能说到做到,只是嘱咐道:皇上大丧三年,这三年里严禁作乐,好在我们的姑娘已送了出去,你只需要带着潮衣好好做甜水,靠姑娘和外卖的线人笼络情报,其中最重要的是寻找桂枝的踪迹。
绿筠一个劲点头:掌柜的放心,进我们坊子里的线人,头一桩事便是认熟了桂枝的画像,只要一有桂枝的消息,我便立马飞鸽告诉掌柜的!说完正事,绿筠将手又轻又柔地抚上金小楼的肚子,抬起眼来,眸子里泪光盈盈:我可看不到这个小家伙出世了,只愿他与麟儿一样乖,与麟儿一样聪慧。
金小楼也跟着抚上手去:即便他与你见不到面,我们也会让他知道,在京城里有个绿筠姑姑一直在等着他回来。
高琅本只欲带长安一人在身边,可南阳听说了绿筠不随夫人一起后,在书房外跪了大半天,只求七爷带自己随行。
高琅想着长安毕竟是男子,有个女子帮着照顾金小楼自然是更加周全些,犹豫片刻,便也答应了下来。
虹园只得交由问梅和卧云两个大丫鬟看顾着,启程前一晚,南阳提着灯笼在桃花坡睡了一宿。
眼下已是夏末秋初,瑶溪桃花的叶儿已没了精神,泛着鹅黄。
睡一觉起来,满身皆是落叶。
尧王西迁,听着声势浩大,临出行却仅仅只有五个人。
前往岢泽的商队已等候在了城门外,高琅骑一匹骏马在前,长安驾着马车在后,与商队汇合后,一众人随即启程。
金小楼抱着麟儿坐在马车的软垫上,麟儿从前坐过一回马车,可如今好久不坐,竟有些晕车了,软趴趴的伏在金小楼腿上,闭着眼,时不时的抽噎着。
金小楼一下一下的抚着麟儿的背,旁边的南阳搓了橘子皮来伸到麟儿的鼻子底下,清香的橘皮味道,令车厢内的湿闷褪下去些许。
南阳伸手时,金小楼见到一片鹅黄的桃树叶沾在了她的肩背后。
手一抬,将那叶子取了下来。
南阳敛眉笑了,接过金小楼手里的叶子:这是瑶溪桃树的树叶,应该是我昨晚沾上的。
瑶溪桃树?金小楼听绿筠说起过,那桃树是南阳的娘亲亲手种下的。
嗯,瑶溪是我娘亲的老家。
南阳看着手里的黄叶,交缠错节的叶脉清晰可见,我娘亲自小便离开蜀州来了京城,可总也忘不掉老家蔚然成霞的桃花,在得皇后所救,被钟太傅安置于虹园后,便托人千里迢迢的从蜀州瑶溪带来数株桃树,种在虹园后山里。
每到桃花盛开的时候,娘亲便喜欢带着我在桃花坡处戏耍……南阳低垂了眼眸,想到要远离京城,不知多久才能回到虹园,我便去树下久待了会儿。
金小楼从未见过一向佼佼的南阳这副模样,刚想伸手去抚慰她,可手还没抬起来,南阳已一扬脸,神色又炯然起来。
想到皇后娘娘裙摆下的桃花纹样,金小楼随即轻声问道:瑶溪桃花可是很出名吗?在蜀州很出名。
南阳答到,京城鲜少有人知晓。
京中会不会流行瑶溪桃花的衣服纹样?金小楼问到。
只见南阳摇头:除非是特意定做的,不然甚少有人将这少有人知的桃花绣织在衣衫上。
而且,瑶溪桃花虽美,结的果子却是又小又酸,并不是多子多孙的福兆,京中贵人居多,达官贵人的女眷皆求儿孙满堂,定然不会选用瑶溪桃花作为纹样的。
这可就奇怪了,金小楼皱起了眉。
宫中管制衣的绝不会如此粗心,敢犯杀头的罪,给皇后娘娘的裙摆上绣上有寡子少孙含义的瑶溪桃花。
那便只能是依照皇后的旨意而作的,皇后是名门贵族之女,又常年深居后宫,怎会晓得那仅在蜀州出名的桃花?南阳的娘亲从前便是高琅母亲身边侍奉的宫女,金小楼莫名其妙的觉得,高琅母亲的死、如今的皇后娘娘,或许与南阳的娘亲有些干系。
只是蜀州与姜回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方向,想要查探关于南阳娘亲的事,现如今也不好下手。
抱紧了麟儿,掀开车窗上的帘子,窗外阳光淡了很多,举目四望皆是秋色。
眼下最要紧的事,是先平安无恙的抵达姜回。
……孤村落日残阳斜,到得顾家村时已是两个月后,一行人借住在村子里,稍作休憩。
秋风一日凉过一日,宿雨厌厌睡起迟,这一日,金小楼刚睡醒便听见外边院子里,商队的人正在与高琅说话。
七爷,出了这个村子,再往前便是密河了,过了密河山川风貌将大不相同,青山绿树少见,水也越加稀有,我们得在这顾家村里备足了饮水才是。
商队的领头人是个中年壮汉,因常年在外奔波,皮肤黝黑,面容苍老。
村头有个老铁匠,从这儿起,我们得多带着些兵器上路了,过密河不远就是赫赫有名的豹子林。
豹子林……金小楼捏了捏拳头。
推开窗扫眼看去,商队的人大多都在休息,只有三五个保镖在周围晃悠。
其中,一高一胖两个男子聚在一堆谷垛后头,高的那个额上有条刀疤,胖的那个看着倒是慈眉善目的模样,两人交头接耳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第一百八十二章 凶险的豹子乱石林山野的风远远的吹来,带着昨夜雨过后的湿气,有些许的寒意。
不知何时,高琅已与那领队说完了话,站在金小楼身后,解开自己的鹤氅轻轻披在了金小楼的身上。
窗口风凉。
高琅开口,扶着金小楼往屋子里走。
怀孕已四个来月,金小楼的小腹略略鼓起,往里走时,手自然的抚在小腹上,这是她一向的习惯,哪晓得,这回手刚一放下去便感觉肚子里的小家伙猛地动了一下。
金小楼雀上心头,忙拉了高琅的手来摸自己肚子。
可高琅暖暖的手掌刚一贴上来,肚子里的家伙又乖乖的一动不动了。
只剩金小楼与高琅两人大眼对小眼。
他刚刚动了。
金小楼解释自己突如其来拉他手摸自己肚皮的行为。
嗯。
高琅点点头,眉眼含笑,也或许是香酱饼吃得太多些,涨了气。
才不是!金小楼打开了高琅的手,虽然昨晚那一笼屉的香酱饼皆被她一人吃光了……可那也不是她想吃,是她肚子里的孩子胃口好!嗯,对,是孩子吃的。
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可没有麟儿那么省心,不仅比寻常的胎儿长得快些,这四个月的肚子几乎和别人家五六个月的差不多,更使得金小楼胃大了三倍不止,每顿皆要顶着众人惊讶的目光,吃下一大海碗的饭。
不过……一提起酱香饼……我似乎……又饿了。
金小楼咽了咽口水。
高琅爽朗一笑,宠溺的揽过了金小楼的肩头:走,吃饼去!两人出了院子,去到隔壁闫大娘家小院门口,轻轻扣响了门扉。
闫大娘只孤身一人,儿子和丈夫都上了贡边的战场再未回来,可她虽失夫失子,日子仍旧过得乐观。
小小的两间土屋里布置得整洁干净,前后两个院落皆种满了花草果树。
眼下秋意渐浓,前院篱笆外的牵牛花开得繁繁茂茂,紫色的花朵嘟嘟囔囔像是小姑娘被风吹得鼓起来的花裙子。
院子里三棵柿子树上挂满了金黄的柿子,闫大娘正拿着根长竹竿站在树下打果子。
一竿子下去,又大又圆的柿子扑簌簌往地上落。
扭头见院门外来了人,闫大娘捡起两个柿子在腰间的围裙上擦了擦,一边开门,一边将柿子递给门外的人:你们来得正是时候,刚打下来的柿子,特别清甜,快尝尝吧!金小楼接过咬下一口,满嘴的香。
见金小楼爱吃,高琅将自己的柿子也塞进金小楼手里。
闫大娘见状,忙道:定是小娘子饿了,你们俩这才上我的院里来,这熟柿子饿着肚子可不能多吃,大娘先给你做两个酱香饼填填肚子,待会儿走的时候把柿子带回去。
一听这话,高琅便将金小楼手里的柿子又给拿了回来。
进到屋子里,没一会儿饼子便端上了桌,看到金小楼爱吃的模样,闫大娘也开心。
小娘子怀胎六个月了吧?闫大娘望着金小楼大起来的肚子,开口到。
哪里,刚刚四个月,我家娘子馋嘴吃得多,小家伙长得胖了些。
高琅笑眯眯的看着一手抓着一张饼,狼吞虎咽的金小楼。
四个月?闫大娘打了一惊,看着不像啊,不会算错日子了吧?话说完,自己先摇了头,这怀胎的日子怎么也不该算错才对。
我晓得了!闫大娘陡然抬高了语调,小娘子这定然是怀的双胎!双胎?!金小楼呛得差点把手里的饼给飞出去。
不可能吧?我有这么厉害?金小楼和高琅同时出声,听见高琅的话,金小楼暗暗的瞪了他一眼。
闫大娘已笑得合不拢嘴:一定是的,要不然这肚子不会这么大!金小楼将信将疑,心里也是一阵错愕,一阵欢欣。
一直到吃完了饼,又吃了三个柿子,回到了他们借住的院子里,还未回过神来。
直到第二天一早,一行人离开顾家村,往密河而去,坐在马车上,看着南阳正学着样子,笨拙的替还未出世的孩子做新衣,这才喃喃开口:许是要一样多备上一件了。
什么?南阳没听清金小楼嘀咕的话,放下手里的活儿。
她这双手自小的舞刀弄枪,刀剑耍得熟稔,这小小的绣花针倒是时常割破手指。
可在顾家村停留的那几日,她愣是跟着村子里上了年纪的奶奶,一针一线的学起来,只为了给夫人那肚子里的孩子做个见面礼。
隔壁闫大娘说我怀的许是双胎。
金小楼又到。
南阳喜得一下抱住了金小楼:夫人这可是天赐的福气!难怪先前问麟儿想要弟弟还是妹妹,麟儿说都要。
南阳又放开金小楼,抱起了麟儿,小麟儿的嘴巴可真是灵,夫人肚子里定然是一子一女!麟儿既有弟弟,又有妹妹了!两人正说着话,马车忽地一停,只听外边纷纷闹闹,好一会儿没有消停。
南阳忙掀了帘子出去看情况,一盏茶的功夫,便又进来了:夫人,前边马上要上船过河了,听商队老大说,过了河后不时便要到那豹子林,眼下他们正收拾行囊,将贵重的物资皆藏在了板车底下。
豹子林……金小楼心口一紧。
豹子林有人会下手的事,还未出门金小楼已给高琅说了。
南阳或许还不知道。
金小楼皱起眉,看着窗外波浪翻天的河水,冲南阳道:我们便在此处与商队分开而行吧。
夫人这是做什么?南阳吃了一惊,与商队一路,正是借他们之力保我们平安,眼下与他们分开,前路岂不是更加凶险?南阳的话才刚说出口,高琅已从外打开了帘子:娘子,我们便从此处与那商队分开而行,可好?南阳一怔。
金小楼已默契一笑:我也是这个意思。
这,这!南阳急了,七爷,豹子林可是格外危险之地!我已命长安打探清楚了路,待一过河,我们皆换身装扮,随商队后边走。
高琅冲金小楼到,我们人虽少,可有我们三个在,要守得麟儿与你的安全,那还是轻而易举的。
金小楼点头,她明白高琅的用意。
既然已经知道商队的两个保镖会在豹子林下手,与他们分开便是最稳妥的办法。
免得暗箭就在身边,令人防不胜防。
随后金小楼告知了南阳分开而行的原因,南阳这才沉静了下来,遂用力握紧拳头。
不论前路怎样,她都会替七爷守护妻女,令七爷安心。
待高琅与商队的人沟通好后,商队赶着板车率先上了渡船。
金小楼透过车窗,见船上那刀疤和胖子频频回过头来朝着他们张望。
心里也捏了一把汗,即便远离了这两人,仍须时刻警觉,希望……希望能平安抵达姜回。
金小楼抱着麟儿,捂住了肚子。
……豹子林听着像是密林,其实方圆十里也不见一棵大树。
四下里光秃荒凉,起伏的丘陵里竖立着密密麻麻的风化石柱,实乃乱石林。
金小楼一行人到得豹子林前,马车便过不去了,过往的商队行于此,皆是弃了板车,换人力设架抬过,待出了豹子林再到最近的麓镇上去新买车马。
南阳扶着金小楼下了车,收拾好行囊,稍作准备,便起身往乱石林中走去。
刚进去没两步,便见一尾手臂粗细的扁头大蛇从石柱上攀延而下,吓得南阳惊叫一声,乱剑挥砍,将蛇斩成了两段。
好在金小楼不怕蛇,要不然吓也得吓得够呛。
前面吓人的事还多着呢,别乱了手脚。
高琅嘱咐南阳一声,护在了金小楼身边,低声问,可有吓到吗?见金小楼摇头,这才放心。
可至此,已不再远离小楼半步。
第一百八十三章 只待潮水澎湃起来在乱石林中前行,让人辨不清方向,举目四望,皆是斑驳林立的石头。
时不时,一个转身,石柱后便倚躺着迷路人被黄沙半埋起来的骸骨。
南阳本走在最前面,可看着胆大的她,竟格外的怕那些突然出现的腐烂骸骨,没走一会儿就抱着麟儿缩到了高琅与金小楼身后,将长安赶到了前头去。
要从这豹子林穿出去,至少得花一天一夜的功夫,若是走得慢些,或者是在里边混淆了方向,便是三天三夜也走不出去。
天色一昏暗,埋伏在影影幢幢石柱后面的贼寇便蠢蠢欲动,四周皆弥漫着起伏的危机。
高琅寻了处较平坦的地势,令众人坐下稍作歇息,吃些东西补充体力。
因得小心不暴露位置,他们无法生火,吃的都是冷食。
高琅从怀里拿出一个酱香饼来,递给金小楼。
这饼是一路仔细揣在胸口的,带着暖暖余温,经这一日的奔波,金小楼早已是腰酸背痛,戈壁的风沙像是刀子,不仅让人冷,还让人疼。
这温暖的饼子一下肚,四肢百骸皆舒适起来。
眼见天愈来愈黑,高琅打算抓紧时间,再往前走一段。
按商队老大的说法,此处已接近豹子林边缘,他们最好是出了豹子林再过夜。
否则黑夜很可能将豹子林里的活物吞噬殆尽,而夜晚的篝火又极易引来图谋不轨的贼寇。
起身刚走过一个石丘,金小楼便听得乒砰一声轻响从不远处半壁的石山后传来。
长安立马便将剑抽了出来,伸手做了个手势后,高琅他们四人留在原地,长安一人当先绕过那半壁石山朝前探去。
刚见长安的身影消失,便听得一阵轻呼。
高琅眉一皱,赶紧追上前去,金小楼与南阳紧随其后。
走到石山旁边,金小楼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像是发臭的烂肉与涨潮时的腥气混在了一起,叫人直犯恶心。
眼眸一抬,一个半截身子不见踪迹的人倒在石山后边。
金小楼捂住了口,强压住胃里翻江倒海的冲动。
看那参差不齐的伤口,多半是被野兽给咬的。
夫人,快别看了!南阳走上前来,扶着金小楼往前走。
哪晓得,再往前两步,眼前的景象更是叫人震颤。
数十具浑身伤口,血肉模糊的尸体倒在地上,残破得便连面目也辨不清。
南阳抬手遮住了麟儿的眼睛,自己也跟着背过了身去。
金小楼仍强撑着仔细看,那些尸体旁,是散落一地,装满茶叶的麻布袋。
嫩绿的新茶滚在黄沙乱石之中,刺得金小楼眼疼。
是他们。
金小楼开口。
这群人,正是走在他们前头的那个商队。
按商队的脚程该早出了豹子林才是,没想到她们竟一个不落的全横死在了这里。
这趟路程,他们不知走过多少回,怎么偏偏这次竟出了事?长安喃喃自语。
只怕害死商队的人都是冲我们来的。
金小楼看到刀疤和那个胖子也死在了这里,想来要害我们的不止一路人,只可惜这一路人不知道我们已与商队分开了,竟因此害了这么多条无辜的性命。
听过这话,长安眯了眯眼,蹲下身细细查看死者的伤痕:是箭伤,只可惜箭头已被拔去了。
除箭伤外,每人身上还有数个刀口,看来他们射了人后,仍不放心,还走近了补了数刀。
看着刀口的厚度,不似流寇作案,确实如夫人所说,是有备而来,赶尽杀绝的。
长安扫了一下四周,多半是皇后的人。
高琅点头。
确实,若是流寇必是为货物而来,眼下货物却丝毫未少,这些人只是为了杀人。
老五的人做事会更谨慎,下手前定会查探清楚要杀的人在没在队伍里,只有皇后,只有她会下令格杀勿论,手下的人奉命行事,自然是一个活口不留,杀完再说。
他们一击不中,只怕会徘徊在这附近再次下手,七爷,眼下我们还是先尽快离开这。
长安冲高琅到。
高琅刚点头,金小楼便思忖着皱眉开口:我们若是死在了这里,不仅不用去姜回,还能躲过他们接下来的追杀。
夫人你胡说什么!南阳急了。
高琅凝眸刹那,示意金小楼接着说下去。
你别急。
金小楼向南阳到,我的意思是……假死。
假死?南阳挑眉。
没错。
金小楼缓缓到,商队里有男有女,如今皆面目全非,若是给他们换上我们的衣服,那其他要向我们下手的人,只怕会误以为我们已死在了这里。
可……南阳有些忐忑,我们不去姜回还能去哪里?去贡边。
高琅抬头,眸光炯炯看向前方。
虎山如今正在贡边,他虽被收回了兵权,可在前线守疆,身边的亲信士兵多少也有些,手里有兵便有盼头,有希望。
眼下十二皇子登基在即,他年纪尚小,须得皇后垂帘听政。
后宫干涉朝堂,时日久了,定会引起争议,十二皇子不是皇后的亲生儿子,只怕那时候皇后更不愿放手,两人必起嫌隙。
再加上五皇子还窥伺在一旁。
往后的京城里暗潮汹涌。
高琅若死在西迁路上,对于京城里的人来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对于高琅自己,则是蛰伏养气的好时机,只待京城里汹涌的潮水澎湃起来,他与虎山的羽翼丰满,东山再起。
去贡边,实在是有百利而无一弊。
贡边与姜回皆与西玉接壤,若是要去贡边,须得绕回密河后,向南走。
可……南阳看向地上的尸体,仍然有些犹豫,他们会相信吗?毕竟商队里的这些人,若是扒开了衣袍仔细查验,定能分辨出不是七皇子一行人。
他们不信也得信。
金小楼狡黠一笑,完不成上头的任务铩羽而归,遇上主子心情不好,弄不好还得掉脑袋,倒不如将错就错。
当下选了四具身形与他们四个最近的,换上了包袱里的衣物后,金小楼一行人便摸黑往回走,因是来时的路,长安已记得熟了,他们连火也没打,只是摸着石柱而行。
一路上除了偶有狼叫,倒再没遇上什么危险。
也是,谁能想到要等的人竟掉个头往后走了?直到天蒙蒙亮时,他们才出了豹子林,回到了密河河畔。
麟儿在南阳怀里睡得香甜,长安叫了船家,渡过密河后,径直往西南方去。
……天刚亮起来,豹子林石山上便跳下来七个身形矫健的黑衣人。
这行黑衣人已在前头等了一晚上,皆不见人来,眼下实在等不及,便往回看看,扩大搜寻的范围。
哪晓得一到这石山附近,当先那人便怔住了。
昨日傍晚,他们正是在这儿伏击的这个商队,可待他们射杀完人,下去查看时才发现七皇子一行并不在里边。
可此刻再看下去,商队中竟有四人穿着七皇子一行人的衣袍。
他有一瞬间甚至在怀疑自己是否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确定眼没花后,当下跳下了石山,连气也来不及喘便向着那四具尸体奔去。
走近了细看,果然是与七皇子一行人的穿着相同,只是差个孩子。
老大,怎回事?后边的人疑惑出声,被别人抢先一步给杀了?你瞎吗?这分明就是我们昨晚干掉的那伙人!当先的人皱眉,换身衣服你就认不出来了?那……那七皇子他们岂不是已经跑掉了?身后的人有些着急,主子可放话了,要么把他们的头提回去,要么提我们自己的头回去……慌什么!当先的人回过身,冷冷的目光一一扫过身后跟着的人。
身后这六个人,皆是他培养起来的心腹。
他们谁也不想死。
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死的是谁?当先的人咬牙,俯下身,一刀一个,将那四个人的头割了下来,盒子拿来,快马寄回京城去。
他料想七皇子既然前来换了衣服,便是决定假死以隐姓埋名的生活。
只要七皇子不再出现,那与死了又有什么分别?这……这什么这!当先的人怒到,即便我们不下手,后边来的人见眼前的情景也会认为七皇子已经死了,与其被他们抢去了功劳,倒不如我们自己吞下。
是!身后的人异口同声,七皇子已经死了,我们皆亲眼所见!第一百八十四章 期盼已久的好消息杨贵人是死在了抵达慈恩寺的第二日。
清晨,随身侍奉杨贵人的丫鬟隔着禅房敲了好半天的门,见无人应声,便推门走了进去。
日光一随打开的房门涌进禅房里,丫鬟当下便腿软的跌在了门口。
杨贵人用白绫缢在了屋梁正中央,身子随风轻轻晃荡,面容扭曲。
丫鬟惊恐凄厉的尖叫,很快便传遍了整个慈恩寺。
青鸦扑腾着翅膀从桂树上飞起,掠过点点暗影,消息传进宫来时,皇后正绕过花园,欲去御书房看太子学礼。
登基大典在即,太子要学的东西繁杂庞多,自七日前起,每过午时便须得前往御书房细学。
皇后一旦得空,便会备着茶水点心前去观看,见太子累了,甚至会取出随身带着的汗巾,替太子擦拭额头,一副母慈子孝的模样。
岁姑扶着皇后刚走过了假山,便见一个侍花的小太监搬着盆小枝团橘,正要往这边来。
那小太监远远的见到皇后的凤驾,立马抱着花盆背立过去,转身的时候,岁姑看得正着,那小太监腰间系着一块红玉。
岁姑随即扬眉一笑,低头轻声冲皇后道:娘娘,慈恩寺那位已经妥了。
皇后毫不在意的点点头,这事本就是板上钉钉的,没什么欣喜可言。
刚走了两步,又面无表情的向岁姑道:将消息传进御书房里去。
是。
岁姑颔首应下,当即退开,招手叫了个小宫女前来,第二两句后,这才又回到皇后身边。
皇后一行慢悠悠的走到御书房跟前时,隔着殿门,已能听见殿内十二皇子的恸哭声。
皇后娘娘驾到。
守在殿门前的小太监仰头唱了一声,立马推开了殿门。
殿里的哭声当即止住,皇后甫一踏进门内,一个小小的人便扑到了她的怀中来。
稚弱的肩膀因抽噎而抖动着,一下又一下,好半天才抬起脸来,小小的面庞满是泪痕:母后,我的……我的母妃没了……皇后叹息一声,揽住了赵予的肩,半蹲了下来,轻轻一拉。
赵予的头便紧靠在了皇后的肩上。
予儿别哭。
皇后柔声到,你母妃一心一意爱着你的父皇,她随你父皇去了,心里该是欢喜的,你要为你母妃高兴才是。
可……赵予通红着眼眶,从今往后,我再也没有母妃了。
予儿有我呢!皇后将太子抱得更紧了,从今往后,我是你的母后,是你的母妃,更是你的母亲!母亲!赵予双手环抱住皇后的腰身,又一次哭泣起来。
殿门外站着的岁姑见此情景,垂下头,嘴角勾起了笑意。
皇后在御书房与太子待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太子彻底释怀后,她才从殿中离开,离开时,赵予已打从心底里将皇后视作自己的母亲了。
皇后却是累得不行,她不擅长哄孩子,一出殿门脸便垮了下来,岁姑忙招手令鸾轿上前来,抬起皇后直朝清辉殿而去。
直到卸了钗环耳坠,换下锦袍,刚喘口气舒缓下来,便听外边有人来禀,说是有要事相报。
皇后早已烦了,挥了挥手,令岁姑出去打发了人,自己则懒散的往床榻上一卧,眼还未阖拢,岁姑又转身进到了殿中来。
娘娘。
岁姑只怕皇后要睡着,赶紧冲她唤到。
什么事明日再说,我实在是乏了。
皇后眼皮也不抬。
事关尧王。
岁姑不急不慢,果然话一出口,本无精打采的皇后立马来了精神,身子瞬间挺立,坐了起来。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皇后追问。
妥了。
岁姑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气,四个匣子已送进了清辉殿,娘娘要不要亲眼看看?皇后的眉立马深深地拧了起来:四个?他们一行当初不是五个人吗?是。
岁姑点头,少了个孩子。
斩草须得除根,否则后患无穷。
皇后脸上肃杀,四个盒子呈上来,我要看过才放心。
岁姑当下便令人托着四个托盘进到殿内来,红木的托盘上盖着刺绣精美的红布,周边铺满了香料。
闻着香气萦绕,端着沉甸甸的,倒像是什么贵重的贡品。
丫鬟们呈上来后,相继退了出去。
皇后这才起身,岁姑忙拿起外袍来替娘娘披上。
走到托盘前,一一将红布扯开,露出方方正正的木匣子:打开。
岁姑颔首,走上前去,将匣子的盖揭了起来。
哪知这盖子甫一打开,腐烂的臭味冲鼻而起,皇后本离得就近,被这味一熏,倒退三步,差点臭晕了过去。
怎么这样臭!皇后捏着鼻子,扭过头去深吸了好几口气,这才又转过来,抬眼往盒子里看。
只是盒子里依稀一个人头的模样,脑袋上的皮肉早已如烂泥一般,别说这人是谁,便是男女也辨不出。
端走端走!皇后连连摆手,没亲眼见到赵尧的面貌。
心里疑虑重重,饶是如此仍命岁姑到,将消息放出去,另外,叫外边的人抓住小的,下回送进来的,我可要看得清模样,像这个样子的,再别往里递。
……尧王损命西迁途中的消息,第二日便传得满京城人尽皆知。
同一个消息,有人欢喜有人愁,还有人心里不知是喜是愁。
琳琅坊里,绿筠一听到这个传言,便捏破了手中的杯子,鲜血淌得满身都是。
在潮衣去替她取药箱的时候,绿筠的血顺着手腕滴到了面前的桌子上。
桌上是一封信,她正有要事要告知掌柜的,眼下写好了信,刚要往信鸽脚上绑。
绿筠摇了摇头,让将将要流出来的眼泪收了回去:不会的,掌柜的与七殿下皆不是一般的人,他们怎么会如此轻易的……绝不会的……绿筠一边说着,一边仍将那信卷成小卷,塞进了鸽子腿上绑着的竹筒里。
这信鸽是金小楼临行前交给绿筠的,信鸽认主,只要放飞出去,便能寻到高琅身边去。
绿筠捧起鸽子,朝着大开的窗外扔了出去。
洁白的翅膀扑腾两下,朝着青空飞去。
直看到鸽子越飞越远,消失在天光云影里,绿筠这才跌坐在椅子上,哭出了声来。
鸽子飞落在高琅眼前时,已是一个月后了。
时节早已入了冬,因越来越少的降水,贡边已干旱了多日,本就干燥松散的土地被风蚀得愈发严重,大风刮过便会卷起漫天的沙暴。
高琅抓了鸽子看也来不及看,便放回笼中,命长安交给金小楼,自己则顶着风,凝眸看向不远处席卷而来的漫漫黄沙。
金小楼正在山丘后的帐篷里,他们来到贡边已经足足三个月了,金小楼的肚子比寻常足月的还大上了一圈,稍微走一下路,膝盖便疼得不行。
眼看沙暴又起,高琅与虎山领着士兵前去累石扯布、防挡沙暴,金小楼只得闲坐在帐篷内,兀自心急。
见长安拿着信鸽进来,金小楼的心砰的一跳,立马将鸽子腿上的信筒取下,再小心的拿出里边的信纸。
信纸卷得不甚整齐,看得出卷信的人有些心慌,最令金小楼担心的是,信纸上有点点发黑的血迹。
生怕是坊子里出了什么大事,绿筠安危受损,忙不迭的展开信纸,入眼的竟是个期盼已久、最想得到的好消息。
刚想接着往下看,猛然间一股劲风刮过,帐篷整个被吹得噼啪作响。
金小楼急忙将信纸揣在怀中,扑上去抱住了在床上睡着的麟儿,南阳也从帐篷外奔了进来,死死的掩住帐门。
贡边冬日里最令人胆颤的沙暴又一次震震而来。
遮天蔽日,折木飞沙走石,每次沙暴过后,皆是劫后余生。
金小楼紧紧抱住麟儿,只怕大风将帐篷掀起,将小小的麟儿卷上半空。
上一回沙暴来袭,军营里的十三只小羊羔,便是如此尽数夭折的。
第一百八十五章 公子怕是认错人了漫天昏黑整整持续了三个时辰,待风声渐小后,南阳这才松开帐帘,探身出去看。
营地的每个帐篷外都团团堆叠了石块压镇,又围了宽大的帆布,将沙尘阻隔在外。
见帐篷里有人出来,立马有士兵上前来抬开压在门前的石头。
南阳刚从石块缝隙里踏出去,便见铺天盖地的全是黄沙,有些地方堆积得足有半人来高,即便是加固挡护着,仍有许多帐篷被沙石压塌撕裂,许多人和圈养的动物受了伤。
好在这次营地里无人因此丧命。
贡边西边与西玉接壤,南边是大沙漠,沙漠里有多民族的聚集地和周边各国流窜的在逃要犯,每回沙暴过后,戍守贡边的将士都要防范有人趁乱来犯。
特别是一些穷凶极恶,背负命案的逃犯,他们回不去自己国家,只得浪迹在外,成群结队的游走于沙漠边缘,只要遇上沙暴等恶劣天气,边境上的百姓手忙脚乱,自顾不暇时,便会趁机抢盗财物粮食。
所以沙暴刚过,营地里没有受伤的士兵有一半都跟着虎山去附近的村子里巡逻护卫。
金小楼正抱着刚刚被风声惊醒的麟儿,还没出声安抚,麟儿倒先开了口,宽慰金小楼道:有娘亲在,麟儿一点也不怕。
金小楼刮了刮他的小鼻子,麟儿低头,指了指金小楼的肚子:麟儿是大哥哥,今后还要保护弟弟妹妹呢!你只保护弟弟妹妹,不保护娘亲呐?金小楼鼓了鼓腮帮子,假装生闷气的逗他。
哪晓得麟儿这小机灵鬼,狡黠一笑:娘亲有爹爹保护!话音刚落,帐帘一掀,高琅满身风沙的从外走了进来。
亲了亲金小楼与麟儿,看着他们安然无恙,高琅便放心了,当下又要离开:下一次沙暴不知什么时候又要来,我得去先做好防备,你们待在屋子里,千万别出去。
你怎么做?金小楼叫住了高琅。
高琅回道:虎山手下的士兵甚少,周边几个村子里的百姓皆深受风暴困扰,我打算将年轻力壮的村民们召集起来,开采山中巨石,沿着沙漠边缘,修筑防风堤。
金小楼摇头:防治沙暴最好的办法,是不让沙暴发生。
高琅凝眸,他对沙暴的了解,只是沙漠地区千百年来每到春冬季节便会接连发生的灾害,能做的也只有加固石块,抵挡沙暴,从根本上解决沙暴的形成,倒是从未想过:沙暴随风而来,娘子可能控制风?金小楼笑了:我不能控制风,却能治理沙。
沙?!高琅豁然开朗,却又觉得此法困难重重,沙漠无边无涯,若是要将沙漠里的沙移走,只怕比蚂蚁搬山更艰难,只得出声问,娘子有何办法?仍然需要召集附近的村民,不过不是搬石头修墙,而是种树。
金小楼缓缓到,需找到一种名叫沙棘的树来,沙棘树抗旱抗风沙,长得又快,根须长进土里,能防止水土的流失,茂密的树冠能抵挡随风而来沙尘。
只要在沙漠边缘地带,每亩地种上一百二十株沙棘小苗,不出三年便能长成两人高的防沙林。
沙棘?高琅从未听说过这种树。
嗯,除了沙棘,还需要一些草,本地的野草便可。
金小楼放下麟儿,坐到低矮的案几前,拿起毛笔来,往纸上画,她画了一张沙棘树,一张方格草图,递给高琅,沙棘树长这样,而那野草,便按这图纸上网格的样式,栽种在沙棘前后,也能固土存水。
高琅接过了两张画纸,俯身在金小楼的额上落下一吻:娘子,你可真是天下无双!快去吧!金小楼低低一笑,问问附近村子里的人,这沙棘树应该好找才是。
金小楼知道沙棘又叫黄酸刺,只因为沙棘树浑身是刺,黄色的果子又酸又涩,既不好看又不好吃,在历史上少有人种植。
不过过去的人却不知道,这又酸又涩的果子,却是营养价值极高。
到时候防风林造成了,既解决了风沙的问题,又能收获沙棘果。
金小楼会做果酱,将来做成沙棘果酱说不定还能带领这边疆贫苦的百姓们走上致富新道路!待高琅走后,金小楼重新拿出怀里的信,迫不及待的从头看到尾。
刚刚她看了信件的前两行,一眼便只看到桂枝找到了这几个字。
此刻细细看下来,原本欢愉的心却又重新紧紧揪了起来。
……因国服期间,一切娱乐皆禁止了,金阑巷里的馆铺接二连三的倒了下去。
这两日便连鼎丹社的棚子也给收了,关起了大门,再没打开过。
琳琅琉璃两个坊子,因为做甜水吃食,加上有送外卖的业务,生意倒是一日既往的好。
倒是流苏阁,本少了玉素姑娘已是一落千丈,没曾想,他们不知从哪里又寻来了一个会茶艺的。
阁子里的大台子撤了,摆满了座椅,前边搭一小块空地,竟摇身一变,成了个茶楼。
而那新请来名唤芙娘的姑娘,便坐在那空地上头,展示茶艺。
每盏茶十两银子,一时间竟比从前赚得更多了些。
夏姑嚷嚷着要乔装去那流苏阁里看看那芙娘究竟有什么本事,动动手指就能泡出十两银子一杯的茶来,她话音还未落,便见绿筠已换了一身男子装扮,声称要去流苏阁。
绿筠去流苏阁也是为了去看芙娘,却不是看她有什么本事,而是去看她的脸!刚走到流苏阁门口,便被两个小厮拦着,要十两银子的茶钱。
绿筠皱眉:什么茶这样的贵?小厮不耐:茶一两银子,我们芙娘的手艺九两银子,爱喝不爱,不喝请走远点,别挡着后边的人!绿筠无奈,只得咬牙掏出十两银子,这才得以进到流苏阁的大门。
现下时日尚早,流苏阁里人还不多,堂子里的座椅只三三两两的坐了些人,前边的空地处,用半透明的薄纱刺绣的屏风隔了起来,光从后面的窗上透进来,让人能隔着屏风看到里边的桌案。
朦朦胧胧的,有种云雾缭绕的美感。
此刻芙娘还没出来,绿筠找了个离屏风近的桌子,刚坐下,便有人端来一碟蜜饯。
皆是最最普通的糖腌梅子,看来那芙娘是真有些本事,不然凭流苏阁这档次,怎么也留不住这么多银子。
没坐一会儿,便听得前头叮铃一声玉石相击的脆响,一阵淡淡的香气飘然而来。
绿筠一抬头,那屏风后头已坐了个身姿纤细,长发翩然的女子。
那女子也不开口说话,抬手燃了盏炉子,便泡起茶来。
绿筠不在意那女子行云流水的动作,只想看清她的面容,只是隔着屏风,虽能看清轮廓,却始终无法一窥真容。
待芙娘一壶茶泡好,一排十杯摆在案上,旁边的小厮便吟到,十两银子一杯,自取。
一听到自取二字,绿筠明白,原来这茶之所以能卖到这样贵,是因为人人皆想看看那芙娘的庐山真面目,自然舍得花钱。
绿筠也忙掏了银子,凑上去交给了小厮,径直朝屏风后走去。
一踏进去,屏风后芙娘的脸如雨后的青山,从云烟中显露出来。
人却比青山更妩媚,青黛细细眉,点点殷红唇,一双风情眼,不言不语便叫人心旗摇曳。
这芙娘绿筠再熟悉不过,果真是桂枝。
听见线人来报时,绿筠已是惊诧不已,待她自己亲眼所见,更是震得手中茶盏也捏不稳。
桂枝!绿筠眼眶逐渐红了起来,我们终于找到你了!眼前的女子却是浅浅一笑,容光绝色,伸出手来接住了绿筠差点摔掉的杯子,缓缓开口道:公子怕是认错人了,奴家名唤芙娘。
第一百八十六章 千万保住我的夫人绿筠急得干脆一把扯开了头顶的竖冠,黑发松泻下来,披散在她那急得泛红的小脸旁边。
桂枝,我是绿筠呀!绿筠瞪大了眼眸,眨也不眨的望着桂枝,自打你失踪后,掌柜的便一直在找你。
提起掌柜的,绿筠鼻子又是一酸,外边铺天盖地的消息说尧王一行人已经没了命,她只期盼着消息都是假的,掌柜的他们千万别出什么意外,眼下桂枝也在眼前,待掌柜的重回京城,他们几人便能再次相聚了。
芙娘却是脸色一变,冷冷道:我说过,我不认识你,姑娘认错人了。
说罢,伸手一招,将守在一旁的两个壮汉叫了过来。
那两个壮汉是流苏阁里养的打手,走近一眼便认出了绿筠,其中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张口冲绿筠道:哟,这不是琉璃坊的绿筠姑娘吗!他抬眼上下打量着绿筠,接着道:你这乔装打扮的混进我们阁子里来取经也就算了,怎么还为难我家姑娘呢?同行勿入这是行业规矩,绿筠也有些脸烫,可她并不愿就此放弃打道回府,反而上前一步,抓住了芙娘的手:她是我的故人,我只想与她单独说两句话。
芙娘毫无表情的将手抽了回来,第三次重复道:我不认识她。
两个壮汉再不听绿筠开口,抱拳道声对不住了,然后一边一个将绿筠架着扔出了流苏阁。
直到回到了琳琅坊里,绿筠还在喃喃着:她是桂枝,一定是桂枝,可她怎么会不认识我了呢?潮衣赶紧拿来安神的茶递与绿筠喝下,安慰道:别急,若她真是桂枝,总会认你的,兴许眼下有什么难言之隐。
绿筠喝下了茶,从内里暖和起来,点点头,只得认同了潮衣的说法。
侧脸向下看去,仍旧是那个位置,仍旧是那个姿势,白如奕又来了。
自从尧王西迁后,白如奕便常常在傍晚时来琳琅坊里坐着,一坐便是两三个时辰,直到天黑透后才起身离开。
有一个常客自然是好的,可绿筠看着白如奕的模样,总觉得他不发一言的沉默里有叫人难过的情绪。
天气越来越凉,绿筠在等待着掌柜的来信里数着日子,只是越等,心越沉重。
直到太子登基,死气沉沉的京城总算有了片刻的喘息,紧接着便迎来了新皇登基后的头一个新年,因还在国服期间,不能大肆放鞭炮挂彩灯过年,百姓私下里仍旧偷偷的在家里点了红烛。
琳琅坊与琉璃坊两个坊子里的姑娘们聚在了一起,关紧大门,在堂子里挂上了盏红灯笼,红光艳艳下,大伙儿一齐吃了顿羊肉汤锅。
腾腾的热气熏红了绿筠的眼睛,环顾四下里熟悉的一张张脸,心中难过至极,去岁过年还和掌柜的一起,今岁却已不知掌柜的在哪里……实在忍不住,走到窗前,看向西边苍茫的夜色里只有繁星点点。
忽然听得咕咕一声轻响,一只皎白如雪的飞鸽从云间落到了窗前。
绿筠抹了抹眼泪,赶紧伸出手去抓那鸽子,拿起来一看,果然是好几个月前自己放出去那只。
扒开了信筒,里面有一卷信纸。
绿筠颤抖着手将信纸取了出来,一摸质地不是自己寄出去那张,心中已大为宽慰。
展开信纸来,上头只写了几个蝇头小字:别担心,我们一切都好。
是金小楼的笔迹无误,绿筠深吸口气,心跳个不停,扬起脸来时已是满脸笑意。
……满眼望去,黑夜中皆是冉冉星火,耳畔是不绝的鞭炮声响。
贡边不比京城,天高皇帝远,谁还老老实实的守着国服?在这去旧岁的日子里,就连村子里的小孩子手里都拎着一串鞭炮。
南阳与长安包了好几大笼屉的饺子,此刻正煮熟了分发给篝火边围坐的男人们。
这些男人小半是虎山手下的士兵,绝大多数却是附近村子里的青壮年。
自从他们被高琅组织起来种沙棘树后,便一直跟随着高琅住到了这营帐里来。
眼下,在这贡边,人人皆对高琅与金小楼崇敬不已,金小楼这沙棘防风林已初见成效不说,她一个接一个的主意,找到的各种草木,不仅能治病,还解决了贡边因雨水少粮食短缺的问题,更是靠着野蛮生长的植物,找到了地下河流,打出了一个又一个深井。
在贡边这样的地方,一个人既能治沙又能给水给粮,那便是在世的神仙。
百姓们自然是对他们死心塌地,不遗余力的想要回报金小楼。
眼见金小楼大着肚子,临盆在即,主动要来接生的大娘大婶便有好几个,最后金小楼还是留下了先前在顾家村里熟悉了的闫大娘,金小楼实在是爱吃闫大娘做的饼。
高琅被拉在了篝火边与男人们喝酒,南阳端了热气腾腾的饺子送进帐篷里来。
金小楼因昨日去查看防风林时,马儿尥蹶子颠着了肚子,动了胎气,今日一整日都躺在帐篷里,闫大娘看过了说是多半是要生了。
金小楼看到饺子不知怎么喉咙发紧,一点也不想吃。
闫大娘从南阳手中接过了,用勺子舀起来往金小楼嘴边送:夫人多少吃些,待会儿才有力气。
金小楼扶着肚子喘着气直摇头,她有些害怕,她的肚子大得非比寻常,十有八九真是双胎,在现代时她有所了解,若是双胞胎多半需得剖腹产,顺产的极少。
而在这不具备手术条件的古代,生双胎的妇人绝大多数会难产而死,即便运气好生下来了,也容易血崩。
她害怕自己会在这产床上送命。
南阳有些着急:夫人,你若不想吃饺子,我去给你烙些饼来吧?南阳知道闫大娘不可能跟着夫人太久,因此,自打闫大娘来了后,南阳便跟着她学做饼,只为了以后闫大娘不在身边时,自己也能做出夫人爱吃的饼来。
见金小楼点头,南阳遂即转身离开。
刚出了帐篷走向炊火营,便见一个年纪不大的妇人东张西望的站在前边,见到南阳端着饺子回来,那妇人忙上前来问:夫人吃了饺子没?模样心急不已。
这年轻妇人南阳看着眼熟,好一会儿才想起,正是晨起主动来炊火营里帮忙包饺子的其中一个。
这些妇人皆是虎山手下士兵的家眷,随军营生活,有空闲时都会四处帮忙,南阳早已见怪不怪。
此刻想必是担心夫人,当下摇头回道:夫人不爱吃饺子,我去做些饼试试。
那妇人神色一下失望起来,片刻后又开口道:那我来帮你做饼吧!妇人话说着,已伸手接过了南阳端着的饺子。
南阳一人确实做得慢,当下颔首让那妇人一起帮忙,却也多了个心眼,只令那妇人在底下烧柴,南阳万事皆是小心为上,特别是事关夫人。
刚和好了面,锅里的油还未滚起来,便听得外边有人来喊:南阳姐姐,夫人要生了!南阳赶忙丢了手里的活,朝金小楼的帐篷跑去,奔到帐篷门前时,见七爷早已扔了酒坛踱步在门口。
刚在门口站到,便听得里头一阵哀嚎,高琅手紧紧一捏,眉间是深深的皱折,他深吸两口气后,实在忍不住,向前两步便要掀开帘子走进去。
南阳赶紧一把拦在了前头:七爷,妇人生产满室血光,男子千万不要进去,仔细沾了晦气。
七爷不如先去看看麟儿吧!南阳向后伸手,指向坐在篝火前,看顾着麟儿的长安。
高琅眉头皱得更紧:满室血光我便更要进去了,不然她一人该得多害怕!高琅的嗓音清淡,却有着不容人拒绝的气势。
再说,她在里边,又是为我生孩子,哪里有什么晦气?这是我莫大的福气才对!高琅话音一落,人已撩开了帘子进到了帐篷里。
刚一跨进去,扑鼻而来的便是漫漫血腥之气。
床边黄铜盆里的热水早已被血染得殷红,闫大娘蹲在金小楼下身,满脸豆大的汗珠,一扭头见有男子进来先是一愣,随即忙冲高琅道:孩子脚冲下,出不来,再这样耗下去,大人孩子都保不住,还请七爷快快决断,究竟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高琅奔到床头,伸手握住金小楼的手。
金小楼的脸色苍白,已痛得说不出话来。
保大人。
高琅毫不犹豫,闫大娘,还请你千万千万保住我的夫人。
闫大娘一叹,眼下保孩子容易,保大人难呐。
高琅见小楼听到自己的话后,使出全力连连摇头,急忙将自己温热的额头靠在了小楼冰冷的脸上,闭上眼,一字一句开口道:娘子,孩子我们还会再有的,可我决不能没有你,决不能!第一百八十七章 调虎离山军营遭难闫大娘深吸口气,将手腕上的袖口往上一撸,看着高琅与金小楼道:夫人你忍着点痛,我再试一次!闫大娘不忍心舍弃金小楼肚子里已长大成型的孩子,若是真要保大人,那便只能拿钳子来将孩子给剪碎了夹出来,那是何等的残酷心碎。
可若再不将孩子取出来,耽搁的时间久了,只怕大小都保不住。
闫大娘接生过许多的孩子,顾家村里的小辈几乎全都是从她手里出来的,因此眼下想要再尽力一搏。
她搓热了手,伸过去一下将那孩子跨出来的那条腿往里一回,双手迅捷的探进去,抓住孩子的两个脚腕,使劲向外一扯。
这一进一出看着轻巧迅速,实则凶险至极。
只听金小楼痛苦的喊叫声响起,紧接着是一声清脆嘹亮的婴儿啼哭。
闫大娘松了口气,大喜不已,拿起帕子来两下搽干净了孩子身子,裹了被子,交给身边的南阳:夫人,是个男孩,劲儿大着呢!话说着又看了眼金小楼的肚子:还有一个,夫人再忍忍。
金小楼只感觉肚子一松,可紧接着痛感再次袭来,听见闫大娘的话,只得抓紧了高琅,咬牙点头。
第一个出来后,第二个就快得多了,金小楼没多久就觉得腹中鼓胀的不适瞬间消失,整个人也随着空下来的肚子松散了劲儿,脑子里蒙蒙的,困意如潮水袭来。
金小楼放开了高琅的手,轻轻闭上了眼,呢喃道:太累了,我睡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这一觉,金小楼睡得很香,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满足,四周暖洋洋的,身心皆舒畅不已,刚睁开眼睛,便听见耳边有婴孩的哭声,接着便是麟儿欢喜的嗓音响起:爹爹,娘亲醒啦!抚了抚麟儿,见高琅奔过来蹲在床头,金小楼连忙问:孩子如何?一对双生子,都很健康。
高琅爱怜的亲了亲金小楼的额头,娘子辛苦了。
听到孩子平安健康,金小楼遂放了心,挣扎着坐起来,令南阳将孩子抱到了跟前来。
两个面团似的婴儿围裹在红被巾中,只露出小小的,粉巴巴的两张脸,一个安静的睡着努动着小嘴,另一个哭得鼻子眼睛红成了一团。
金小楼一边抱了一个,左右看了看,只觉得两人皆与麟儿小时候一个模样,令她的心又融又软。
许是饿了。
南阳见其中一个怎么也止不住哭,开口说到。
金小楼自然的解开了衣襟给孩子喂奶,这一回她的奶水充足得很,可一想到其中一个孩子将要被送去金骏山上,心就跟着一抽一抽的疼。
就叫思儿和念儿吧。
金小楼忽然出声,两个都是她的亲生骨肉,她无法选择该送谁走,可无论送走的是哪一个,她都将终身思念他。
好。
高琅明白金小楼的意思,娘子说了算。
他的话音刚落,帐外猛地传来一阵轰隆声,紧接着一个人影急促的闪到了帐篷跟前,长安的嗓音仍保持着平静:七爷,沙漠那边有人打过来了。
多少人?高琅皱眉,这些人来得可真是不凑巧,大过年的,小楼又刚刚生产,他一步也不想离开娘子身边。
长安回道:马蹄扬起的沙尘太大,看不清人数,不过……看阵势似乎比以往都要多,虎山将军已经带着一队人出去了。
把马牵来。
高琅冲外边喊了一声后,向金小楼到,娘子,我去去就来。
金小楼依依不舍的牵住高琅的手,片刻后才放开:我等你回来。
高琅颔首,又冲南阳道:照顾好夫人。
说罢,扭头走出了帐外。
马儿的嘶鸣声长长响起,很快便混进阵阵喧嚣里辨不清行迹。
南阳靠在帐门旁,掀开帘子向往张望,只一眼,便晓得此次形式与以往大不相同。
以往不过是些散寇,人数不多,胆子也不大,只能骚扰骚扰周边百姓,万万不敢往军营里冲。
可这次,看越滚越近的黄沙,起码数百人,声势浩大不说,竟是径直朝着军营而来的。
高琅率领了军营里大部分的士兵,只留下小部分守在金小楼营帐前,他与长安两骑当先,朝着滚滚黄沙而去,定要将敌人拦在军营外边。
虎山一行人就在前边不远处,高琅看着虎山在即将靠近黄沙时,猛地一下拉紧了缰绳,定定的立在原地,然后急转马头,挥舞着手臂急急地一边后退,一边冲紧随其后的士兵们喊着什么。
长安侧脸:七爷,虎山将军那儿似乎发生了什么事?难不成是敌军太多?不可能。
高琅抿唇,他自然也看出来了虎山有些不对劲,可这沙漠里多是流窜的匪徒,一盘散沙而已,怎么可能聚在一起?又往前奔了一里,漫漫黄沙已逐渐清晰,高琅眸光一聚,只觉不好,耳畔已听得虎山的大喊:快回头!咱们上当了!长安赶紧勒停了胯下骏马,探眼望去,只见那滚荡起来的黄沙后,不过十来个骑着骆驼的男人,十来头骆驼中间连着麻绳,绳上捆绑着树枝,骆驼身后也绑着一丛丛树枝。
人数不多,可骆驼奔走起来,树枝扬起了黄沙远远看去,那阵势竟如同数百人般。
不好!长安低呼出声,一扭头,高琅早已策马往回奔去。
身后的军营里,早已是一片乌烟瘴气。
……金小楼刚刚给两个孩子喂饱了奶,将麟儿抱在了身前,与他介绍两个弟弟。
三个孩子瞪大了乌溜溜的眼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是他们三兄弟的初次相见。
南阳看着那两个襁褓中的婴孩,打趣道:笑着的那个像夫人,看着活泼;另外一个面无表情的像七爷,一股子淡定沉稳的气势。
麟儿一听却不大高兴了,嘟囔道:那哪个像麟儿?南阳噗嗤一笑,还没待说话,帐篷外突地一下兵刃相接的声音。
南阳脸色一沉,取出佩剑,上前两步,靠到了帐篷帘门边,冲床上的金小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金小楼赶紧将麟儿揽到怀里来,三个小家伙紧紧的靠在金小楼胸前。
南阳轻轻掀开了帘子,外边驻守的士兵已七七八八的倒了下去,皆是被利刃割喉,一击致命。
她倒吸口凉气,刚想回退守在夫人床边,便听劈刺一声巨响,金小楼床畔的帐篷猛地一下裂开。
一把明晃晃的钢刀,从外边砍了进来。
麟儿赶紧将小脸埋在了金小楼身上,怀里的婴儿受到惊吓,嘴一张,两个齐齐哭了出来。
哭声乍起,便听外边有人喊:在这儿呢!南阳两步跨了过来,举着剑站在金小楼身前,那拿着钢刀的男人甫一从豁口处跨进帐篷里,便挨上了南阳一剑,顿时倒在了地上血流如注。
可外边接二连三的有人往里冲,没一会儿金小楼身后的帐篷又噗嗤一声裂了个口子。
南阳逐渐左支右绌,难以抵挡,急急回身冲金小楼喊:夫人快跑!金小楼刚刚生产,本是气虚体弱,这下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个挺身从床上站了起来,一手抱着一个孩子,又将麟儿托在了手臂上,跳下了床便从豁口处往帐篷外跑。
她哪里知道,外边正有人等着她跳出来。
刚一出去,背上便被人一拎,整个儿被提了起来。
那人是个满脸胡子的壮汉,骑在马背上,这么一拎,金小楼腾空悬在马肚边,手上再提不起劲儿来,麟儿顺着左手臂便向地上摔,左手的念儿也一齐落了下去。
孩子刚一落地,便哇哇大哭不止,麟儿忙俯身抱住弟弟,又扬起脸来看娘亲,眼眸转动间,急急冲身后喊:南阳姑姑,快来救救娘亲!救救娘亲!南阳刚挥剑格开了身前的人,听见外边麟儿的呼喊,急忙抽身赶来,一眼便看见那提着金小楼的男子正欲弯下身子去抓地上的两个孩子。
南阳急得直直将手里的剑甩了出去,那凌厉的剑尖擦着麟儿的背与金小楼的脸颊而过,一下刺中了男子的手腕。
痛得男子哀嚎一声,抬起脸来,双目喷火,另一只手猛地将金小楼一甩,甩上马押在了身前,然后举起弓箭便要射南阳的胸口。
金小楼双手紧紧抱住思儿,情急之下只得扭头张口朝那男子的肩膀咬去,一咬下去,任凭那男人痛得猛击金小楼背脊也死不松口。
就在金小楼被那男人打得眼冒金星,耳中嗡嗡作响时,模模糊糊听得高琅已带着人赶了回来。
身后的男人立时慌了,放了弓,懊悔的盯了地上的两个孩子一眼,一扬马鞭,扬长而去。
爷!七爷!夫人还在那马上!夫人和思儿被那男人掳走了!南阳奔上去一手抱起一个孩子,追着马跑了好一阵,这才向赶上前来的高琅哭喊起来。
第一百八十八章 你比沙狼还要难斗那壮汉掳着金小楼径直往沙漠里去,眼见身后高琅领着人越追越近,壮汉一夹马肚,朝着漠漠黄沙之中隆起的小丘奔去。
小沙丘比马肩还高,金小楼抱着思儿被押在前边,眼看着就要直直的撞上去,只得用手臂牢牢把思儿护在胸前,用自己的身躯替孩子抵挡即将到来的危险。
就在金小楼闭上了眼,迎接撞击的时刻,只觉得身下马儿腾空而起,身子忽地一轻,那马儿竟一个纵跃跨过了沙丘,四蹄猛蹬,稳稳落在了对面。
金小楼刚松了口气,身后壮汉抓住了她的肩膀使劲一扯,然后翻身下跌,金小楼便被扭缚着随那壮汉一齐滚落在地。
虽是沙地,跌下去并不疼,可重重的一震,仍旧叫金小楼头晕眼花,赶紧屈身团住怀里的思儿。
马儿受惊,扬起沙尘朝着远方奔去,金小楼刚抱紧了思儿,身下的沙子突地一松,整个人失重般朝着沙漠底下掉去。
这一瞬间,金小楼愣怔得摸不着头脑,先是怀疑自己陷进了流沙之中,可脚下却并没有被流沙缓慢吞噬的感觉,反而像是落进了一个深深的洞里。
眼前是一片漆黑,眨眼的功夫屁股已摔在了软绵厚实的东西上。
紧接着噗呲噗呲数声接连而起,四周渐渐亮起火光来。
晦暗的火光后边,浮现出一张张黑黝黝的人脸。
金小楼吓得不轻,牢牢抱紧怀里的孩子,四下里张望,这才看清,她身处一座古建筑内。
周围几根粗壮的圆柱撑着顶端的屋顶,就在金小楼落下来那里,屋顶破了一个大洞,这些人用木棍和绳索撑着一个可活动的板子,想来底下的绳子轻轻一拉,木棍转向,便能使那木板打开,木板上的人便随之落下。
金小楼刚收回眸光,想要打量团团围住自己的这些人,一个黑布口袋从后边飞快的罩在了她的头上,眼前顿时黑漆漆一片。
周围的人安静得叫人可怕,只剩金小楼急促的呼吸和思儿不绝的哭声,有人走上前来,一把夺过了金小楼怀里的孩子。
还给我!把孩子还给我!金小楼急得大叫,生怕这些来路不清的人会对思儿不利,一时间方寸大乱,拼了命想要挣脱押住自己双手的人。
只是身后的两个人力气奇大,任凭金小楼怎样挣扎,皆是徒劳,只能被推搡着一路往前走。
好在,思儿的哭声也一直不停的跟在左右,叫金小楼稍稍放了心。
至少眼下,他们并未对思儿做什么。
如此走了好一阵,直到金小楼鼻间已能闻到太阳炙烤沙石的味道,身后的人这才拉着金小楼停了下来。
脱去头套,刺目的阳光晃得金小楼几乎睁不开眼,适应片刻后,抬眼看去,眼前是一个半敞开的岩洞,洞外是茫茫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沙漠;岩洞正中的高处,有一张完整的狼皮,此刻,一个剃光了头发,浑身伤疤的男子坐在狼皮当中,正居高临下的睨看着金小楼。
那男子身边,站了好些人,清一色全是男的,都是凶神恶煞的模样。
在金小楼身后,是向深处延伸的洞穴,两边的石壁上架着一排火把。
金小楼确定自己便是被押着从那洞穴深处出来的。
现下那洞穴深处,有数十个女人依在火光边缘的黑暗阴影里,向外张望。
无论男女,他们皆衣着褴褛破败,蓬头垢面,满身污迹。
大哥,就是这小娘们!一个男人忽然出声,金小楼循着声音看去,说话那人正是将她从营帐里掳走的壮汉,有三个小的,我只抢到一个!一个也够我们吃上好一阵子了。
狼皮上的男人扭头向地上唾了一口,然后招了招手。
洞穴深处,一个绑着满头辫子的女人快步跑上前来。
一旁的男人大咧咧将手中的思儿往那女人怀里一塞,女人接过了,用腰上系着的兽皮把孩子裹了起来,抱起便又往洞穴深处去。
你们做什么?金小楼向前冲去,又被人给死死拉了回来,你们要把我的孩子带到哪里去?!金小楼只觉手腕像是被两个铁环拴住,怎么扯也扯不开,她急得青筋直冒,手腕格格直响,几乎要将骨头挣断。
眼见挣不脱,又立马反身,朝着拉住自己的男人咬去,金小楼的虎牙正正好咬在男人抓住自己的手指节上,她这一口是下了死力的,只听咔嚓一声,金小楼口中血腥气一涌,那男人手指差点被活生生给咬断,痛得他哀嚎一声,忙不迭的撒了手。
这其中一只手自由了,金小楼不顾一切地尖起手指朝另一边仍旧抓着自己那男人的双眼抠去。
那男人骇了一跳,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眼睛一疼,也急得慌忙后退。
金小楼乍一脱困,不顾浑身上下的伤痛,朝着抱起思儿的女人奔去,只是还没跑两步,周边围着的男人全扑了上来,团团圈起,将金小楼拦腰抱住。
这下任凭金小楼如何使力乱打,都动弹不得了。
她只得眼睁睁看着那女人逐渐消失在洞穴深处。
见底下的女人如此拼命,狼皮上的男人有些恼火:沙狼也没你这么难斗!接着他招招手,令人拿了牛皮绳来将金小楼紧紧栓住,然后吩咐道:先将这小娘们扔进歇棚里关起来。
话音落下,金小楼便被人整个儿的抬了起来,一路往洞穴里走,只走了一小段,还没到深处,便往左边一拐。
左边是个不大的石洞,被他们开辟出来,做了个歇棚,用两块石板架了一扇门,门外有把铁锁。
刚把石板门打开,一股难闻得令人作呕的骚臭味便扑面而来,耳畔响起羊羔咩咩声。
金小楼被直接扔在了石室的草垛子上,揉了揉摔得岔了气的腰,一抬眼,正对上一个白毛毛的羊屁股。
原来这石室竟是个关牲畜的棚子。
巴掌大的棚子里,除了金小楼外,还有三只山羊,五只鸡和两只兔子。
许是因为金小楼是个突然闯进来的庞然大物,动物们全都远远的躲着金小楼,拿屁股对着她。
不过看到这些动物,金小楼心里反而松了一口气。
至少眼下,他们这伙人还是有吃食的,刚刚听到那狼皮上的刀疤男说什么一个也够吃好一阵了吓得金小楼还以为他们已饿得要吃人……思儿不在身边,金小楼始终坐立难安,她起身赶开了堆在门口的两只鸡,侧耳靠在石板上,专心听着外边的动静。
听见思儿断断续续的哭声从洞穴深处传来,一颗心才安定下来。
金小楼就这样靠在门上,一边听着思儿的声音,一边慢慢合上了眼皮。
她刚刚生产不久,又是惊吓又是忧虑,身心已劳累到了极致,哪怕这棚子里的环境如此的不堪,仍旧睡得香甜不已。
也不知过了好久,门外有脚步声逐渐靠近,这才将她惊醒。
一个翻身想要坐起来,浑身却是连骨头缝都在疼,腰一软,又倒在了地上。
刚刚和那群男人拼命实在是耗费了金小楼太多的精力,眼下她手脚软得连坐也几乎坐不起来。
石门被人从外打开,火光照耀进来,来人是个比金小楼大不了多少的女人。
她手里端着一个敞口大壶,看了一眼趴在门边的金小楼,连忙将壶放在一旁,俯身将金小楼扶在了草垛子上去。
女人叹了口气,这才将那壶拿起来递到金小楼手边:吃些吧,别饿坏了肚子。
金小楼顾不得自己,一把抓住了那女人的手:我的孩子呢,你们把他怎么样了?那女人被金小楼这么一抓,吓得跳了起来,忙抽回了自己的手,什么话也不说,连进来时插在墙上的火把也来不及抽走,转身便退出去锁上了石板门。
金小楼怔怔的看着紧闭的石门,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一把端起那大壶,也不管里面装的是什么,汤汤水水的一齐朝着喉咙里灌去。
只有自己吃饱了,恢复了力气,才有机会救出思儿,逃离这里!第一百八十九章 这并非是长久之计关在歇棚之中不辨日月,金小楼只得靠每日里的送饭计算时日。
说是饭,不过只是南瓜捣烂了和麦仁一起煮的汤水,早晚各送一次,每回来送饭的仍旧是第一回见到的那个女人。
那女人看着腼腆文静,每次皆是放下汤壶便走,从不和金小楼多说一句话。
不过神情流露间,总能看出她在试探着关心金小楼的身体。
直到第五日,金小楼已大好了,心中对思儿惦记不已。
前几次问那女人,她总是一言不发,这一次,听见脚步声靠近,金小楼赶紧站起身来,待那女人一进门,金小楼便向着她走去,一边主动接过汤壶,一边随口问:我想你也是母亲吧?金小楼已经注意观察了好几天,这个女人的腰间总系着同一块帕子,帕子上的样式是个红线缝的虎头娃娃正坐在一丛牡丹花旁玩着拨浪鼓。
金小楼怀着身孕时,南阳自告奋勇的要学做针线,学的头一样便是做这给婴孩擦嘴的兜帕,婴孩易流口液,做母亲的必须常备一张帕子在身侧,时时擦拭,或是直接系在孩子脖颈处。
一般帕子上绣的都是虎头、牡丹佛手这些寓意康健,富贵如意的纹样。
因此金小楼猜测这个女人也有一个孩子。
你自是明白作为一个母亲的心情的!金小楼目光切切,恳然的望着她,我只想知道我孩子的现状,只想知道他好不好,仅此而已。
金小楼说完深吸口气,紧紧掐着自己的虎口,期盼着等待那女人开口。
这石室里又冷又闷,耳畔是母鸡和山羊的叫声,鼻息间的味道难闻不已。
那女人一怔,火光映照下,金小楼分明看到女人的眼眸亮了刹那,但很快又暗淡了下去。
她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一咬唇便推开门跑了出去。
金小楼立在原地,有只母鸡因女人突然的跑动受到惊吓,飞扑到金小楼膝边,金小楼也无知无觉。
她已经好几天没听见思儿的动静了,外边静悄悄的像是吞噬一切的深渊,思儿是深渊里的火光,金小楼生怕,生怕那火光灭了。
可下一秒,那女人竟又折返了回来,拉开门,缓缓冲里面道:你的孩子很好,菁姐用羊奶喂了他,现下不哭不闹,乖得很。
菁姐很喜欢他,都不想拿他去换了……女人的嗓音有些哑,眼眶红红的,似乎刚刚出去哭了一场,说到思儿,语气倒轻快起来。
金小楼听得出,她也喜欢思儿,只是她的话令金小楼提心吊胆。
换什么?金小楼不明就里的紧张追问。
那女人自觉失言,慌里慌张的退了出去。
这一次,她没有再返回来。
直到第二日一早,再次来给金小楼送饭。
金小楼径直拉住了那人的衣袖,恳切询问:你们……要拿我的孩子换什么?女人猛地抬起了头,苍白的唇剧烈的抖动着,好半天才渐渐镇定下来,开口道:你说得没错,我也曾是一个母亲,也有过一个孩子,他只比你的思儿大三个月,和思儿一般可爱,可他却没有思儿这么好的命……话说着,两行热泪便顺着女人的脸颊滚了下来。
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人,流浪在沙漠里,本就是饥一顿饱一顿,沙漠里又没有吃食,只能盼着男人们从附近的村子里抢些粮食牲畜回来过生活。
女人靠在了石壁上,双手捂着脸,一边抽泣,一边说,可自从你男人来了贡边,组织了士兵甚至村民守卫村庄,我们便很难再抢得回来东西了,即便抢得一星半点,也得省了又省的吃。
我的孩子就是在那时候没的……女人吸了吸鼻子,看向金小楼,不过,我不怪你们,毕竟抢东西本就是我们不对,我只怪我自己,嫁了个蛮狠的男人,犯下了不赦的重罪,只得远走他乡,东躲西藏的活着。
沙漠里确实很难生存,不过看眼下,他们似乎又有了食物来源,歇棚里有鸡有羊,连给她这个囚徒吃的也是南瓜麦仁。
你的孩子叫什么名字?金小楼对于这女人的悲伤感同身受,心头也梗得厉害。
阿晋。
女人眸光亮了起来,是个白白净净的男孩子。
她叹了口气,情绪慢慢平缓下来:你放心,菁姐将思儿照顾得很好,过几日,便将思儿送去贡边,交还给你男人,去换牛羊和米面。
听得这话,金小楼总算彻底的放下心来。
还有你也是。
女人打开了话匣子,将自己知道的统统往外说了出来,有人给山鹰大哥送信儿,说是只要绑了你和你的孩子,那守边的男人一定有求必应。
来信那人说待我们换得了想要的东西,将你们撕了票,远远离开便是。
可山鹰大哥做事向来有规矩,他只要拿你们去换足够的牛羊和粮食,够我们度过这个冬日便可,说好了交换就是交换,绝不会做言而无信的事。
金小楼默然,这女人口中的山鹰大哥,想来便是那日坐在狼皮上的那个男人了。
金小楼看着这女人的模样,干涸黝黑的脸,污迹斑斑的衣服,头发辫成长长的辫子是为了少洗……还有那日,火把后面的一张张脸,与眼前这女人如出一辙。
这些无家可归的人,在沙漠里艰难的活着。
一个念头在金小楼的心中升起,她忽然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那女人:拜托你,帮我转达给山鹰大哥,告诉他,我有重要的话要对他说,请他一定,一定答应见我一面!女人忐忑着抽手回来:我……我可不敢传这样的话!哪知金小楼手捏得更紧,女人一时间竟收不回来。
阿晋已经没了,可你还年轻,往后还会再有孩子的。
金小楼诚恳的到,为了下一个孩子,请你一定将我的话带给山鹰大哥。
……金小楼一直等到下午,之所以知道是下午了,因为肚子已经接连叫了三声。
临近饭点,这回来开门的却不是先前的那个女人,而是一个没见过面的男人。
那男人进到石室里来,一把扯过了金小楼,便往外推。
久久在阴暗闷臭的石室里,乍一出到外边来,金小楼只觉得整个人都清爽了。
站在了洞穴口,闭上眼让阳光照在脸庞上,好一会儿,这才将眼眸重新张开,看向面前的人。
这个小团伙的老大,便是眼前坐在狼皮上,满身刀疤的男人,山鹰大哥。
你有什么要和我说?山鹰大哥眯了眼,高高在上的俯视着金小楼。
他之所以答应听这女人说话,只因为前几日见识了这女人不顾一切的那股韧劲儿,令他觉得这女人不是个一般的人。
不过,那传话的女人却违反了他的规定,即便传的是他愿意听到的话,也被拖进去打了十藤条,现下,连起身也困难。
我知道你抓了我和我的孩子,是为了与我男人换些吃食。
金小楼开口。
听得这话,山鹰兀自笑了起来,原来是为这事?他还以为她是个不一样的女人,原来女人都是一个样子。
你害怕了?放心,我山鹰说到做到,要抢劫,那便抢得一干二净,谁敢阻挠我,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要交换,那就是一手交货一手交人,只要你男人乖乖听话,我保证不伤你和你孩子一根汗毛。
金小楼也跟着淡然一笑:我来是想给你说,这并非是长久之计。
山鹰敛了笑意,端直了身子:你什么意思?今日你抓了我和孩子换得了粮食,明日你又要抓谁来换?此计只行得了一时,待换来的粮食吃完了,人也抓不到时,你们怎么办?金小楼接着到,可以安稳的生活,谁也不想过着有今天没明日的日子,我想你们也一样。
我有个法子,可以保你们不再风餐露宿,至少男人们能够日日填饱肚子,女人孩子不再提心吊胆。
第一百九十章 不亏是七爷的儿子高琅带着人在沙漠里找了整整五天五夜。
沙漠里昼夜温差极大,时常有强风呼啸,翻卷起漠漠狂沙。
同行的士兵大多支持不住,已换了五六拨人,行进途中仍有士兵脱水昏迷过去。
长安和虎山担心高琅身体,已接连来劝过许多次,可高琅没找到金小楼,说什么也不回去。
那匹疯跑的马儿倒是一早便找到了,只是马背上空无一人。
高琅立在马上,望向看不见尽头的荒沙,仰脖喝了一口水,正打算继续向前搜寻,便见不远处,有一众人向着自己而来。
高琅遥遥的一眼便见到了当中的金小楼,忙弃了马,飞奔而去,一把将金小楼紧紧拥进怀中。
金小楼觉得自己身上臭不可闻,生怕熏着了高琅,忙推开他,从他怀里拱了出去,一抬眼,见高琅满脸担忧的神色,忍不住笑了笑,柔声说道:别担心,我这不好好的嘛!高琅像个委屈的孩子似得点点头,将金小楼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见她除了到处脏乎乎外,并没有什么损伤,这才放下心来,眉眼上扬,跟着笑了。
好半天,才又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思儿呢?金小楼侧开身子,身后,一个满头长辨围着兽皮的女人抱着襁褓中的思儿缓缓上前来。
思儿日日吃羊奶,倒比念儿看着更强壮些。
跟在高琅身后的长安早已认出后边这群人正是掳走金小楼的那群,此时不动声色的靠上前来,附在高琅耳侧,轻言两句。
高琅立马两步上前接过了那女人手里的思儿,另一只手揽住金小楼,向后一跃,长安立时带人冲过去,把那群人团团围住。
抓起来!高琅一声令下,只听刀剑出鞘的响动声起。
金小楼赶紧拦在前边:等一下!金小楼看向高琅,缓缓道:他们走投无路,我们正需要人手,他们放了我和思儿,我已答应了给他们一个栖息之所。
……营帐外火光冉冉,男男女女皆围坐在篝火旁,谈天喝酒。
山鹰从架子上扯下来一个烤羊腿,羊腿半肥瘦,劲道的嫩肉裹着喷香的肥油,令人恨不得将手指也一起吞进肚里去。
他们这群人已好久没有吃得如此尽兴过了,灌了一大口酒,山鹰扭头,冲一旁的高琅道:七爷,你给了我们的女人和孩子一个安稳的家,我们男人便死心塌地的替你卖命!在这冰冷吃人的沙漠里,有一把火,一壶热酒,一块香喷喷的肉,便能叫所有流浪的人倾尽所有来换。
高琅也灌了一口酒,拿起小刀割了块羊肉下来。
他同意了金小楼的提议,将山鹰这伙人收入军营之中,男人留下来与村民一起接受虎山的训练,女人在后边帮忙做活。
孩子们放在一处,请了附近村子里唯一一个念过书的先生来教学问。
在这为大周百姓遗忘不屑的贡边,他们这群人热热烈烈的生活起来。
只是他们的眸光看得很远,越过了贡边的黄土,越过了重重山脊,看向星光与海洋。
高琅知道,他不会一辈子在这贡边,只是眼下他的势力还远远不够。
虎山说你是个行军的好手。
高琅将羊肉放进口中咀嚼起来,山鹰已跟着虎山练了两天,是个不俗的人才,有能力的人,不会被黄沙埋没。
山鹰爽朗一笑:跟着七爷不会错。
不过……山鹰收了笑意,七爷不想问问我们这群人都是些什么来历?高琅喝了口酒,摇头:英雄不问出处。
山鹰点头,他也向来讨厌别人问他的出身。
山鹰出身很好,好到可以用显赫来形容,只是家道中落,父亲被按上了顶谋反的重罪,抄家灭了九族。
山鹰那时候不过五岁,他是从狗洞里爬出去的,一路流浪到了贡边。
再后来,就随一伙通缉犯一起闯进了大沙漠里去,渐渐混成了这伙人的头目。
高琅见山鹰的神情时而晦暗时而明朗,又开口道:我倒是有其他事情要问你。
什么?山鹰收回思绪,出声问。
是谁给你们送的信?高琅听小楼说起,是有人送信给山鹰他们出的主意,让他们来军营里绑走金小楼和她的孩子,高琅须得揪出这个奸细。
山鹰皱起了眉头:这个我不能说。
见高琅眯起了眼,山鹰接着道:七爷放心,我会替你紧紧盯着那个人的,不会再叫他搞出花样来!营帐内,金小楼与南阳正看着小摇篮里并排睡熟了的两个孩子。
高琅掀开帘子,一身酒气的走了进来,冲南阳挥挥手,将她给赶了出去。
然后半倚着身,靠到了金小楼身边去。
我有时候想,我们带着孩子去一个鲜有人烟,但风光绝佳的地方,建两三间茅屋,就和井口村里的一样。
再养些鸡鸭,一只狗两只猫,我们自己种田自己吃。
待孩子大了,就去附近的村子里替他们谋个善良可爱的小姑娘,我们老了,天天的手拉着手,带着狗出门吹风去,这样的日子可真惬意。
金小楼喃喃:只要你想,我就陪你去。
你想一展壮志,我陪着你,与你谋划;你想隐世而居,我也陪着你,给你种地!金小楼种地可是一把好手!高琅笑着,亲了亲金小楼的唇,两人温存片刻,金小楼复又开口道:待思儿念儿满了六个月,便送他走罢。
金小楼从高琅怀里起来,眸光看向摇篮:我怕待他们再大一点了,便会记得你我了。
对于被父母送走的孩子来说,不记得父母的样子,才是最好的。
他们既然做了交换,再舍不得也须得说到做到,必须选一个孩子送去金骏山上。
送走……哪一个?高琅又靠向了金小楼。
金小楼摇头:我也不知道。
这个选择太残忍。
可他们却不得不做出选择。
……一晃六个月匆匆而过,贡边的夏天,酷热难当。
麟儿已满了三岁,跟着长安满世界的乱跑,还追着要学骑马。
长安特意找了匹半人高的枣红色小马驹,牵来作为麟儿的生日礼,手把手的带着麟儿学骑马。
这日下午,两人刚骑着马在营帐周围跑了一圈,麟儿人不大,却最是聪慧,骑马射箭皆是一学就会。
待下马时,长安已大汗淋漓,小小的麟儿仍旧不愿去歇息,挣脱了长安的手,又要冲去营地里找山鹰叔叔练摔跤。
南阳端着一笼屉刚刚蒸出来的水晶包路过,向着麟儿喊了一声,正在山鹰膝边扭斗的麟儿,一听见南阳姑姑的声音,立马一抬脸,冲山鹰道:今日我放你一马,山鹰叔叔,明日我们再一决高下!哈哈哈,小馋猫!山鹰大笑,闻见包子的香味跑得比马儿还快,逃跑既是认输,今日是你输了!麟儿小脸一皱,登时立在原地,看看南阳手里的笼屉,又看看山鹰,片刻一回头:南阳姑姑,你先去,待麟儿赢过了山鹰叔叔再来吃你的包子!山鹰本只是打趣,现下却眼神一亮,赞道:不亏是七爷的儿子!这么小一丁点,便有如此气性!今日我们便一决高下,你若赢了山鹰叔,叔叔带你吃更好的东西去!保管比你南阳姑姑的包子味美!见麟儿又与山鹰缠斗起来,南阳摇了摇头,不再叫他,径直走向金小楼的营帐。
掀开帘子一进去,金小楼便出声道:可放进去了?南阳点点头。
这笼屉包子一共五个,有两个是用糯米皮包的,其中一个是芝麻糖馅儿,另一个是枣泥馅儿。
金小楼特意令南阳放的这两个馅,她已经决定好了,思儿和念儿两个,哪个吃到了枣泥馅的哪个便去金骏山。
她做不了选择,那就让他们自己来选择吧……南阳将包子取了出来,糯米皮包的那两个放在了思儿和念儿跟前。
这几个月来,思儿越发的活泼好动,是个好奇心重的孩子,念儿沉稳安静,总是忽闪着一双眼眸。
见包子递到跟前来,念儿还巴巴的看着,思儿已率先伸出了手,一下便握住了其中一个,径直往嘴里送。
一口咬下去,红彤彤的小嘴上满是软糯香甜的枣泥。
金小楼一咬唇,眼泪顿时便流了下来。
第一百九十一章 如新日般光芒万丈现如今防风林小而密,已使得贡边的沙暴大大减少。
山鹰提拔上来作为虎山的副手,两人将原本三五百人的军营扩张到了近三千人,通过每日里的操练,士兵能力飞速提高,使得沙漠里的穷寇流盗不敢来犯。
整个贡边附近的村子皆安稳太平起来,种植的田地也在金小楼的教导下丰收在望。
高琅本也是每日与虎山一起练兵,只是他一听说金小楼要亲自将思儿送去金骏山,说什么也要跟着一块儿去。
高琅将麟儿托付给长安看顾,念儿交给南阳照管,本打算与金小楼两人走一趟。
可当金小楼看着桌面上高琅长日里摆着的那张山川风貌图时,动了心思,将念儿拜托给菁姐,带上南阳一起出行。
晚上,听着孩子们匀细的酣睡声,高琅在被窝里搂着金小楼,不解的问:为什么带上南阳?此去金骏山,先向东走,再转向南,要路过青川镇,蜀州便在离青川镇不远处。
金小楼接着说,我想着,这一趟我们干脆去一去蜀州,看看南阳老家。
金小楼一直对皇后凤袍上的瑶溪桃花耿耿于怀,有些疑问与其一直梗在心里,不如亲自去一趟,弄个清楚。
好。
高琅点头,此事事关他的母亲,若去这一趟能找出些蛛丝马迹来,那是最好,即便什么也发现不了,权当给小楼散心用了。
蜀州虽地势险要,但风光却是不错的,自来便有好景险中得的说法。
只是蜀州许多地方瘴气较多,带着思儿多有不便,他们当下决定先径直去金骏山,回来时再绕向蜀州。
高琅侧过身,双手揽起,将金小楼圈在怀里头,金小楼的头顶刚好靠在高琅的脖颈处,两人每日里皆是如此挨靠着睡着。
只是第二日起床时,原本乖乖巧巧睡着的金小楼准是四仰八叉,胳膊大腿胡乱的压在高琅的身上。
……因有思儿在,骑马太颠簸,高琅找了一辆马车,两匹马儿拉着的,跑得更快,也更稳。
金小楼抱着思儿与南阳坐车里,高琅在外边赶马。
一行人路上太平顺遂,不过半个月就到了乌黎江边,眼下南夷已与大周互市,每日里都有商贩渡过乌黎江来往两国之间。
到达廿四城时已是傍晚,又是舟车劳顿,高琅遂命南阳找了家客栈,先行住下,明日一早再过河上山。
一进房间,金小楼便抱着思儿哭了起来。
金小楼向来不爱流泪,她只觉得自己的所有眼泪都要在思儿身上掉光了。
可思儿是她亲生孩子,她怎么舍得,一想即将与他分开,情绪便不受控制的走向崩溃……见娘子难受得不能自已,高琅也跟着心疼。
他亲了亲金小楼的脸蛋,又亲了亲思儿,提议明日让他自己抱孩子上山,小楼与南阳留在客栈稍作歇息。
金小楼思忖片刻后点头应下了,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与孩子分离的那一刻。
取出路上辫的百福纳瑞结,轻轻戴在了思儿手腕上。
红色的吉祥结在皓白的手腕上,像是一轮冉冉升起的新日。
她只愿思儿也如那新日一般,即便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也能拙长成长,光芒万丈。
待高琅抱着思儿出门后,南阳便来叫金小楼吃早饭。
金小楼实在无胃口,可止不住南阳一回回的劝,只得答应了,换好衣袍后出了房门。
这客栈分为上下两层,上边是客房,下边是食堂,因互市的关系,住店食客中很大部分是来自南夷的外族人。
金小楼刚坐下,便听得周围皆是些她听不懂的话音。
南阳晓得夫人心情伤郁,吃不下东西,遂叫了份白粥,一份醋泡嫩笋尖,只想着替夫人温温胃,开开口。
等着上菜时,金小楼托着腮,望着窗外。
窗户外边正对着金骏山,此时金骏山上的不知什么花开了,染得整个山头粉红一片,云蒸霞蔚般,煞是好看。
那老头子不能出山洞,她的思儿却是可以的,往后每年思儿便是在那花树底下蹦跳着长大。
金小楼想着,不知他会在那花树底下做些什么,只是不论做什么,都希望他是快乐的。
眼眸开合间,一侧头,忽听得旁边有人在叹:当今这天下迟早要乱!金小楼吓了一跳,虽说这些边境之地天高皇帝远,百姓不必像在京城里一般谨言慎行,可大庭广众的说出这般的话,也真是够狂妄的,稍不慎便会被治个满门抄斩。
这话可不能乱说!另一人小声劝阻到。
怎么?只许她高太后把持朝政,胡作非为,还不许我们说她两句了!前头那人一声比一声大,满是愤恨,都说女人是头发长见识短,我看是一点没错!那高太后屁事不懂,手一指乱点江山,说加赋税就加赋税,真是不让我们小老百姓活命了!嘘嘘嘘!嘘什么嘘!那人更是来劲,先生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现在的朝堂只听那一个女人,一个小子的话,能搞成什么样子!唉,王兄,这是你不懂了,那小人不是小孩的意思!姓王的兄弟眉头拧成了一座山:什么我不懂,我说得错了吗?这赋税一加,民不聊生,听说好些地方都举起了义旗了,再这样下去,咱们大周就要完了!前一段时间金小楼也听高琅说起过,说是新皇帝赵予登基不久便颁布了新政,加重了税收。
虽然此举行得不宜,可金小楼也没想到百姓的反应如此的大。
皇帝本就小,太后又垂帘听政,根基尚没稳固,若是又惹起了民怨,暴发动荡,只怕那赵予的皇位坐不稳当。
旁边那姓王的兄弟还没说两句,客栈老板生怕惹事,匆匆奔了过来,连饭钱都没收,便赶紧将那两人请了出去。
没一会儿,金小楼便见那老板叫账房写了几个大字贴在了客栈的墙壁上:随意吃肉,尽兴喝酒,只聊天气,勿谈国事。
金小楼抿唇一笑,这个老板倒是有些意思。
南阳一见夫人郁郁终日的脸终于有了丝笑意,赶紧将刚上的粥推到她的面前。
这一路,金小楼忧思过重,实在是吃也没吃好,睡也没睡好,整个人足足瘦了一大圈,闻着粥香清淡爽口,确实有些饿了,可她拿起勺子来刚送到口边,便觉胃里鼓鼓胀胀的,怎么也吞不下去。
好不容易强迫着自己吃下了两口,一叹气,又将碗给推远了。
当天晚上,高琅回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家夫人又瘦了许多,一张小脸在黑发映衬下愈发的小了。
金小楼要在这客栈里多住几天,只是远远的看看金骏山便好。
高琅应下后,听南阳说起夫人一整日几乎没怎么吃饭,心里发急,当下便独自出去,没一会儿,手里抱着一样东西回到了房中来。
金小楼正坐在窗边,看着傍晚夕阳下的金骏山,高琅甫一进门,她便闻到一股浓郁的烤肉香味。
夹杂着淡淡的花果甜香,一闻进鼻中,金小楼的肚子便咕嘟一叫。
高琅笑意吟吟的走上前去,剥开包在外边的荷叶,将一只烤得金黄焦香的鸡放在金小楼面前。
这烤鸡色泽明亮,芳香扑鼻,见金小楼愣怔着,高琅撕下一块鸡肉来,送到了她的唇边。
那鸡肉一扯动,鲜嫩的汁水便流了下来,板酥肉嫩不说,烤鸡内里还填有鹿肉松菇甜果橙花等等八样食材和各色香料。
食材的味道全在炙烤中融进了鸡肉里,香得直叫人拒绝不了。
金小楼一张口,一块肉便下了肚。
紧接着片刻的功夫,一整只鸡便消失在了桌面上。
这是你做的?金小楼打了个饱嗝,见高琅点头,不满的嘟囔到,你有这手艺怎么不早说!早晓得我直接开个烤鸡店好了,这味道保准比山记,比什么琳琅坊赚钱多了!高琅缓缓一笑:我的手艺可不量产,整个天下只给娘子你一人独享。
第一百九十二章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三人在廿四城的客栈里住了整整七天。
金小楼也一连吃了七天高琅的秘制烤鸡,情绪稍微振作了些,便启程往青川镇去。
蜀州地势险要,山陵居多、丘谷相间。
越临近青川,越感觉天下动荡不安。
甚至有百姓被逼无奈,落草为寇,拦截在山道上抢夺钱财食物的。
金小楼觉得马车太打眼,与高琅商量后,卖了马车,又买了匹马和鞍子,三人改为骑马上路。
在青川镇稍作休整,问清了蜀州瑶溪的方位,三人便骑马向着蜀州进发。
七八月的日光最是灼人,骑在马上没走一会儿,金小楼的脸颊已是艳彤彤的红。
高琅见了不动声色的扯了缰绳,上午时日头在身后,高琅便比金小楼慢半个马身,下午日头在前边,高琅又走快上半个马身。
阳光尽数打在高琅颀长的身躯上,留给金小楼一小片清凉的阴影。
好在越往里边走,雾气便越大,潮湿水润的空气缓解了不少暑热,却也更闷了些。
金小楼不适应蜀地的闷湿感,已强撑着走了三日,一日比一日难受。
这一日没走一会儿,金小楼便觉得头晕得厉害。
正好前边林荫道旁有间草棚茶亭,三人便栓了马绳,在茶亭里小坐歇脚。
茶水只有最普通的老荫茶,味重苦,却最是解暑散热。
金小楼喝了两口,靠着高琅坐在长凳上吹了阵子风,便觉得浑身舒泰多了。
茶亭的掌柜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南阳前去向她打听了前路,刚坐回来,便听得后边一声哀哭响起。
扭过头去,只见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婶,趴在桌面上,一璧哭一璧蜷起拳头来使劲捶打桌子。
茶亭掌柜忙放下添茶的茶壶,靠过去大声道:你就算哭破了天又有什么用?说罢,一跺脚又道:依我看,还得报官!报官?他们还怕你报官?!那大婶扬起脸来,一张纵横沟壑的脸上满是泪痕,看着便是个伤心的老实人,再说了,官府的人对他们避之不及,又哪里会管我女儿的死活!那这样也不是办法啊!茶亭老板皱眉,你闺女明日便要出嫁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羊入虎口罢?大不了一辈子不嫁人!进庵子里做姑子去!大婶咬着牙,悲愤不已。
你倒想得出,他们可不一定放得过!茶亭掌柜摇头,哪家被他们看上的姑娘跑脱了的?那怎么办!那我不如带着我家姑娘一齐撞死算了!那大婶话说着愈发激动起来,噌地一下站起,将桌面上的茶碗一掀,便要朝着旁边草棚的柱子上撞去。
茶亭老板哎哟一声,吓得震在了当场,亏得旁边的南阳眼疾手快,冲上去一把扯住了那人。
大婶也没看清来人是谁,拉着南阳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全哭在了她的身上,双手紧紧扭住南阳的腰,像是抓住了一个依靠,怎么也不放手了。
唉,她也是个可怜人,姑娘你别与她计较。
茶亭掌柜这才回过了神,赶紧上前来,俯身去扶起半跪在地上的大婶,嘴里念叨着,人活着就有希望,怎么能动不动便寻死呢?听到此处,金小楼再也坐不住了:掌柜的,这大婶究竟怎么了?茶亭掌柜看了金小楼一眼,见他们一行人衣着光鲜,回想刚刚那姑娘前去救人的敏捷身手,倒像是有功夫在身的。
眼眸一转,遂将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
原来这大婶姓陈,是前头村子里的一个寡妇,丈夫早年间得了病撒手人寰,只留下她和她三岁大的女儿。
陈大婶一个女人含辛茹苦,好不容易将女儿拉扯大了,眼见女儿愈发的水灵美貌,心中也甚是欢喜。
可跟着女儿长大一起来到的,便是络绎不绝的媒人。
女儿眼界高,村子里的男人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她一个也没瞧上。
前年年满十五时的元宵节,进城里去看花灯,竟和镇上的一个教书先生看对了眼。
那教书先生长得标志不说,又有才华又有田宅,算是镇子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女儿能得他青眼,陈大婶也是打心底里庆幸。
只要女儿能嫁进城里去,那便再不用日日围着土地粮田转了,也算是有了舒坦日子可以过。
当下,陈大婶便同意了两人的亲事,下了聘,定了亲,许在两年后。
一切都是如此的美满,变故便是从三天前,女儿独自去镇上卖鸡蛋而来的。
最近蜀州各地都不太平,我就是叫她不要去,不要去!听到茶亭掌柜的说到这儿,那陈大婶又哀叹了起来,止不住的后悔,可她偏不听,只说多卖得几个鸡蛋换了钱,买些上好的枇杷膏来给我治咳嗽!都怪我!都怪我!陈大婶又捶打起自己来,若我没有这老咳嗽的毛病,我姑娘也不会非要去这一趟,便更更不会被那伙人给看上了!就在陈大婶的女儿卖完了鸡蛋,买了枇杷膏,回村子的路上,经过这附近不远处的一条小道儿,正好碰上了拦在那儿打劫抢货的山贼。
这伙山贼由来已久,本只是十来个人,往往是摸黑时欺负些老弱妇孺,可自打新政出来,赋税增加,许多附近村子里的男人都上山投奔了他们,到眼下已发展了好几百人,占了个山头,便连官府也头疼不已,束手无措。
因此,这伙人的胆子便愈发的大了,大白天的也敢拦路抢劫。
陈大婶的女儿就被拦在了小路当中,三个流里流气的男人调笑她两句,本想抢了卖鸡蛋剩下来的几个铜板,和那一罐枇杷膏便走,哪晓得,就是这样的不巧,刚好这伙人的头目晃荡了过来。
他一看到粉面如玉,又急又气的少女,只觉鲜活生动,说不出的好看。
当下便命手下将铜钱和枇杷膏还给了陈大婶的女儿,却笑眯眯的告诉她,还东西可以,但人要留下来!陈大婶的女儿吓得登时便软了腿,磕磕巴巴的忙告诉那男人,她早已许了人家,四日后便要出嫁。
哪知那男人不仅不急,反而更是高兴,说那正好,他连花轿都省了!四日后,男方迎亲的花轿便打这条道儿上过,他定当来这里接!当下,还射了只锦鸡,一把砍了锦鸡的脖子,拔下三根翎羽来,交给陈大婶的女儿,说是定亲礼。
陈大婶的女儿都忘了自个儿是怎么回去的,只觉得魂不附体,好半天才给自家娘亲讲清楚了原委。
被山贼给看上了,这还有什么办法?再说了,人家锦鸡都活活砍了脑袋,不就是明说了,不听他的话,便是一个死字吗?陈大婶只得一个劲的哭,除了在家里哭,便是来这茶亭里找她熟识的掌柜哭。
瑶溪就离此处不远,金小楼本不想节外生枝,可看着这大婶悲痛不堪的模样,又实在是不忍心,看了一眼高琅,见他眸色沉沉,知道他的意思是一切皆听娘子做主。
金小楼于是开口道:大婶,何必非等到明日呢,今日回去立马便将女儿嫁了,待明日已是生米做成了熟饭,你女儿已成了教书先生的妻子,岂不是好?茶亭掌柜一听这话,直摇头:姑娘倒是说得容易,明日那山贼见不到花轿怕不是要闯进村子里害陈大姐的命!你这不能只为了女儿不顾母亲的安危呀!南阳听这掌柜的语气里有丝责怪金小楼的意思,很是不满:那大婶不都要拉上女儿一齐寻死了么?我家夫人好心替你们想个主意,你倒嫌东嫌西!说罢使劲一扭身,挣脱了陈大婶,回到了金小楼身边,斜睨着眼。
金小楼见南阳仍旧生气,轻轻抚了抚她的手背:不碍事。
然后接着向那茶亭掌柜道:明日花轿照常出门。
见茶亭掌柜与陈大婶两脸茫然,遂笑着冲她们道:我替你女儿坐这个花轿。
什么?!陈大婶吃了一惊,你你你!你要嫁与那山贼?想什么呢!高琅立时出言,我娘子坐花轿,新郎自然是我!南阳眼睛一转,立马明白了过来,接口道:我们替你治治那伙无法无天的山贼!第一百九十三章 做过不可告人的事当天晚上,金小楼一行人便随陈大婶一起到了七螺村。
因已事先叫人去城里传了话,陈大婶刚到家没一会儿,那教书先生的花轿便来了。
虽说当地没有晚上接亲的传统,可为了新媳妇的安危,教书先生自然也愿意破了规矩,连夜将穿着新嫁衣,娇滴滴的新娘子抬回了家。
新娘子临出门前抱着自家娘亲哭了好一阵子,又要跪下了给金小楼他们磕头,直看到一对璧人相扶而去,金小楼才觉得这事做得值得。
哪晓得第二日天公不作美,高琅刚出门片刻,便下起了缠缠绵绵的小雨。
地上的暑气被雨水一蒸,全扑腾起来,金小楼只觉得自己如同蒸锅里的包子,热乎乎,软趴趴,浑身没有力气。
南阳煮了碗姜汤给金小楼喝下,见时间不早,替她梳洗好了,便静等高琅假扮新郎来上门接亲。
金小楼不必穿嫁衣,反正坐在轿子里,也没人见得到。
但高琅却是要穿的,他骑在马上,带着一众小厮,抬着花轿回来时,金小楼看得几乎直了眼。
上回她与高琅成亲时,因蒙着盖头,看不见他玉树临风的模样,此刻,见那濛濛雨雾中的人,只觉得自家相公,怎会如此这般的好看!就像是云雾里走出来的神仙一样。
咽了咽口水,直愣愣的盯着高琅,金小楼在南阳的搀扶下走出了陈大婶家院子,便要上花轿。
陈大婶在后边祈求他们一切顺遂,千万平安。
高琅却是一把揽过了金小楼,将她打横抱了起来,一边往花轿里放,一边咬着耳朵道:娘子盯着我的眼神,和前几日盯着那烤鸡时一个样,直勾勾的,看着怪吓人的!金小楼挣脱了高琅的怀抱,见高琅轻扬着唇角浅浅笑着,她扭身往轿子里一坐,学着高琅一贯面无表情的神色,嘟囔道:有什么好吓人的,你又不是没被我吃过。
高琅一听这话,喜不自胜,整个眉飞色舞起来,半个身子探进了轿子里去,好看的脸凑近到金小楼跟前:我的味道如何?娘子吃得可还满意?金小楼耸耸肩:一般吧,学习进无止境,公子还需努力!那相公我一定好生学习,继续努力,争取让娘子十足十的满意!高琅笑眯眯,一副壮志未酬,还需拼命奋进的模样。
金小楼却是再也忍不住了,一把将人往轿外推:少说闲话,我们还有要紧事做!快走!高琅立马一本正经:现下说的可是头等要紧的事!见金小楼鼓起了腮帮子,却也不再耽搁,当下便出了轿子,骑到了当先的马背上去。
南阳穿作喜婆装扮跟在大红的花轿旁边,这假装的迎亲队伍看着还真像那么回事。
进到山林时,雨已完全停了,山路变得泥泞软烂,马儿走不快,到得岭上时已是正午。
刚转过了一个弯儿,金小楼正坐在轿子上发呆,忽听得周边林子里窸窸窣窣的响动随风而起,金小楼悄悄掀开一角窗幔,只见旁边密林深处,许多人影跟着轿子一路向前。
紧接着花轿猛地一停,从斜前方的大树后窜出了十来个汉子。
周边林子里的人也一齐往外奔了出来,几十人将这迎亲的队伍团团围住。
除了最前头瞎了只眼的男人,其余每人手里皆提着一把宽背大刀,大喇喇往道路中间一站,前方的路已挡得死死的。
小娘子真是守时守信,是个好娘子!独眼男人哈哈一笑,大声赞到。
赞完随意瞟了一眼骑在马上的新郎,他本是对新郎毫不在意的,哪晓得这样一看,竟吃了一惊,脱口道:没曾想这小城里也能出个这般人物?区区一个教书匠,长得如此标致!气度也是不凡,不过这句话已到了喉咙口的话被独眼男人咽了下去。
他随即笑了:也是,若没点本事,怎能一眼相中这么好的小娘子?不过教书匠,你看错了人,这小娘子是老子我的女人,你只得乖乖的靠边站了!说完,见马背上的新郎面无表情,好像没听见一样,甚是不满,手一招,身边两个汉子便提着大刀奔了过去,临到马跟前立马矮下身,两柄刀把横劈着,便要向那马儿的四蹄砍去。
独眼男人虽是山贼,却也不是见人就杀的恶人,只想给那新郎一个教训,叫他晓得有些人是他惹不起的。
这马蹄一砍,马儿自是跌倒下去,一个只会读书写字的教书匠,肯定得摔个大跟头。
这跟头一摔,身上一疼,自然乖乖听话了。
只是他没想到,那两个汉子大刀舞过去,马儿非但没倒,只见那新郎牵起缰绳往上那么一拉,马儿登时扬起前蹄来,突地一踹。
那两个汉子抱着势在必得的心思,毫无防备,一下被铁蹄重重踏在胸口,大刀撒手不说,两人皆是瘫软在地,双眼发黑。
独眼男人仅剩的一只眼眯了又眯,身边的人赶紧上去将那两个汉子拉了回来。
没想到,你一个教书匠,竟也会些功夫?独眼男人冷冷到,这是你要和我来硬的,可别怪我到时候下手没了轻重!重字一出口,周围的汉子皆提着刀冲了上去。
南阳当即袖口一展,从中甩出一把软剑来,凛凛然舞了两圈,刺走了好几个人,这种打架如市井流氓般毫无章法的山贼,根本无需七爷出手,她南阳一个收拾他们已经足够了。
正要上前跃去,擒贼先擒王,却听得那独眼男人猛地一声大叫,眼眶红得几欲流泪,冲着朝着自己冲过来的南阳,颤声喊道:三妹!南阳一怔,剑势便缓了下来。
只见那独眼男人随即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不对,不对!三妹离开时比你年纪还小些,如今二十来年,怎么也不会如此年轻!随即又抬起了头,眼神眨也不眨的盯着南阳的面容仔仔细细的看:若不是她,怎么会,怎么会这样的像……一席话一出,南阳心里只觉咯噔一下。
南阳的娘亲峦英在入宫前有个小名便唤作冯三妹。
只因峦英姓冯,在家排行老三,这小名不足外人道,都是家里人自己叫着听的。
三妹?南阳屏息,犹疑着问出了口,冯三妹?独眼男人大震:你认识她?你是她什么人?我是她的女儿。
南阳不知为什么,只觉得眼前这个苍莽粗壮的独眼汉子,恐怕与自己血脉相连。
果不其然,那男人一听,热泪一下便涌了出来,扑身上前来紧紧抱住了南阳:孩子,你是她的孩子,难怪如此的相似,难怪!三妹竟有孩子,真好!真是太好了!你……你是什么人?南阳握着软剑的手有些发抖。
我是你的亲舅舅!独眼男人扶住南阳的肩头,冯峦均,我是冯二哥!南阳手中的软剑终于脱落,摔在了地上。
……大荡寨之所以取名叫大荡寨只是简单的因为寨子坐落在大荡山岭。
寨子很有一定的规模,十来个宽大的草屋,有关牲畜的棚户,开垦的田地,周围还用大树削尖了头立做了栅栏。
金小楼与高琅坐在小方桌两边,自顾自的喝茶。
独眼男人冯峦均仍旧一个劲的盯着南阳看,这舅舅乍见到外甥女,是怎么看怎么喜欢,拉着她问东问西好一阵子。
待得知峦英已去世十多年时,冯峦均的神色才又重新暗淡了下来。
峦英可是从小最亲他的妹妹,他捧在手心里宝贝一般的哄大的。
我就叫她不要去,她偏不听,还以为进了宫便能成为人上人,过主子般的生活。
冯峦均长叹口气。
随即他又开口道:也是,我早该想到的,三妹做了那样不可告人的事,连这么老远的冯家、连我都不放过,又怎么会放过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的三妹呢!冯峦均摇头:我早该想到,三妹她早不在世了……不可告人的事?金小楼将手中的茶杯放下,一下抬起了眼来。
第一百九十四章 鸳鸯戏水的小棉被蜀州因独特的湿气环境,又起伏不停的山坡地形,孕育出皮肤滋润细腻,晶莹如玉,身材纤细匀称,行走间摇曳生姿的女人。
蜀州出美人,这是大周几乎人人皆知的事。
历来皇帝选秀女多数便来自蜀州,而蜀州之中,又数瑶溪美女如云,传闻只要身处瑶溪,便如身在云间仙境,周边望去皆是如仙女一般,即便是上了年岁的妇人,因肌肤白润,看着也比实际年纪小上许多。
少女有少女的清新纯真,妇人褪去了青涩又多了份风情,在瑶溪,每个女人都令人魂牵梦萦,难以忘记。
所以又有少不入蜀的说法,少年一旦入了蜀州,只怕会陷入美色的欲望之中,荒废了自己一生。
而冯峦英便是出生在瑶溪,在她出生前,冯家已有了两个男孩,老大冯峦江,老二冯峦均,她这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一出生,便获得了全家人的疼爱。
大哥,二哥自是将她捧在手心里,呵护着,怜惜着,生怕她受到一丁点的委屈,有什么好吃的先紧着她,只要是妹妹想要的,想方设法也得买回来。
冯峦英小时候是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因生活的顺意,她生得活泼开朗,逢人便是笑意吟吟。
待冯峦英十二三岁时,已能看出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一笑起来如同春风拂面,搅得人心花怒放。
她的美,冯家人看在眼里,整个瑶溪看在眼里,蜀州知州亦有所耳闻。
待得皇上选秀的旨意下来的时候,蜀州知州当先便将瑶溪冯峦英的名册递了上去。
冯家人不愿峦英越过高山河川去那遥遥的京城,可冯峦英对此却很是兴奋。
在冯家小院的橘子树下,冯峦英拉着前来劝说她的二哥冯峦均的手,眸光里风采飞扬:二哥,我要去京城,要去皇宫里,那里是整个大周最显赫最尊贵的地方,去了那儿,往后我便是想要星星也能要到了!冯峦均直到现在也忘不掉三妹那时的眼神,那样热切的向往,叫人不敢去戳破。
可当下他仍旧是嘟囔道:即便你现下想要星星,哥哥们也会去替你摘来的。
冯峦英听过了却是长叹口气,揽住了冯峦均的手臂:二哥,你们有这个心,却没有这个力,天上的星星那哪是说够就能够到的,普天下只有巍巍在上的天子,才能拥有。
那时正是橘花盛开的时节,冯峦英话音落下,微风吹过,朵朵洁白的橘花带着香气如雨般纷纷而下。
冯峦均抿住了唇,捏着拳头再说不出一句话。
没过几日,冯峦英便被前来下采的公公带走了。
公公看过了冯峦英后很是满意,赏给了冯家一大笔钱财。
而冯家也至此再也没见过他们疼爱了十数年的小女儿,只是时不时有峦英的家书传回来。
什么秀女选中啦,住进了皇宫里的采薇阁;什么得贵人赏识,提拔做了掌事宫女;最后一封书信,是写因缘际会,到了宫中最得宠的高贵妃宫里服侍。
后来,冯家便没再收到过峦英的书信。
一直到十五年前,冯家二老相继去世,冯峦江已有了儿女,冯峦均也刚刚娶妻,冯家一脉倒也幸福合乐。
就在冯峦均的新妇怀胎六月时,冯峦均叫上了隔壁的大哥大嫂与一双侄儿女前来吃个团圆饭,酒刚刚喝到三巡,只听院子里一阵细微的响动,家养的黄狗汪汪叫个不停。
冯家新妇冲桌上喝酒的男人一笑,只说:许是黄鼠狼来偷鸡来了,我去看看,你们慢慢喝。
冯峦均也不在意,黄鼠狼偷鸡是常有的事,原本都是他去赶,可眼下他正陪着大哥大嫂,看了妻子一眼,见她并未不快,遂点头,也就让她去了。
两个孩子皆是七八岁最贪玩的时候,一听有黄鼠狼来也要跟着去看看。
大婶嘱咐两句,自顾自的替男人夹菜。
三个人吵吵闹闹的往院子里去,可过了好半晌,黄狗早已不叫了,人却始终不见回来。
其时早春三月,桃花虽已开了,天气却仍旧寒凉,大嫂生怕两个孩子吹了凉风,等下回来又要闹肚子,也起身往院子走。
哪晓得刚一推开门,便哟呵一声轻呼。
紧接着只听刀剑声起,长剑径直刺入大嫂腹中,再一抽而出,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死在了屋中两人眼前。
两个男人大骇,当下摔了筷子,出门去看。
这一看,更是心肝具裂,一双儿女浑身是血,早已没了气,冯峦均的妻子更是一尸两命,颈项间几乎被刀砍断。
这样残忍的场面,令两个男人除了悲痛再无法思考。
院子里的一群黑衣蒙面人却不管这些,当中一个伸手点了点地上的四人,又点了点门口立着的两个男人,冲身旁的人点头。
这冯氏一家,齐了。
身旁那身材娇小的人点点头,一群黑衣人顷刻便提着刀扑了过去。
冯峦江率先反应过来,猛地转身将弟弟推入房中,手一扯紧紧关上了门。
数柄刀身一起没入冯峦江的背中,隔着房门,冯峦均清晰的听到大哥血肉分割的声音,和他最后从唇齿间喊出的一声:快走!冯峦均再顾不得悲痛,猩红着眼,一咬牙,往后院奔去。
后院直通山林,冯峦均没头没脑的在林子里乱跑,听着身后的响动越来越近,正好一只野猪从旁窜过。
冯峦均急中生智,三两下抓住了野猪,系上自己的衣服一拍猪臀,令野猪往前奔去。
他自己则抓住身旁高大的云松,向上攀爬。
一直爬到最高处的树杈上坐定,隐身在层层树荫之中。
没一会儿,果见一群黑衣人追了过来,他们只在树下一掠而过,急急朝着那野猪跑动的方向追去。
冯峦均还来不及松气,正坐在树上满脑子乱想,究竟为何会突遭这灭门之灾时,两个黑衣人又原路返回,回到了树下。
冯峦均吓了一跳,大气也不敢出一下,生怕暴露了自己。
却没想到,底下那男人说话了。
姑姑放心,那男人逃不掉的。
黑衣人向身边的人到。
嗯。
身边那娇小许多的人一出声,冯峦均才晓得,那竟是个女人。
事关峦英必须得铲除干净,一个不留。
女人冷漠的嗓音毫无情感,峦英做的这事绝不可告人,若在往后掀出一星半点来,都能叫上头腥风血雨。
是!冯峦均在这云松树上坐了三天三夜,直到饿得手脚发软,抱不住树干,这才跌下来。
脸朝下摔在地上,一只眼睛正好砸在了尖利的石头上,鲜血直流,他也顾不上疼,直奔冯家而去。
尸体早已不见踪迹,冯家相邻的两处老房子也着了火,火光冲天,周围围了许多村民争相救火。
冯峦均刚想从林子里出去,便见有好几个面生的人,作村民打扮,也晃荡在旁边。
心头一个嘀咕,冯峦均收回了脚。
看来那伙人还没走,竟一直在村子里等着自己露面。
最开始几日,冯峦均一直流浪在村子周围,查看那几人的动静,后来见那些人竟似开始常住于此,没了办法,冯峦均只好上了山林,过起了抢劫偷盗的日子。
没曾想这日子过得越久,与他投趣的人便越多,到得后面,已组成了个小小的寨子。
冯峦均俨然成了山大王。
可峦英的事,却始终像是一团阴云笼罩在他的头上,一有机会,他便会四处查探关于峦英的消息。
想要了解到当年三妹究竟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以至于招此大祸。
终于,黄天不负有心人,冯峦均在一次偷盗后,清点物料时,发现一张鸳鸯戏水的小棉被。
这被子他再熟悉不过,正是当初三妹要进宫之时,家母一针一线亲手替她绣成的。
第一百九十五章 毫不起眼的小人物鸳鸯戏水的棉被?金小楼忽然出声,这被子听着耳熟得紧。
后来想想,这图样是常见的,耳熟也是自然。
没错!冯峦均接着到,我当下便叫手下的人领我去村子里,找到偷盗这棉被的那户人家。
那是户新来的猎户,姓魏,刚到附近的村子不久。
冯峦均话音一落,金小楼猛地想了起来,张口便道:魏猎户!这魏猎户金小楼还记得,当初桂枝被诬陷患了瘟疫,两人被井口村里的人隔绝时,住的屋子便是个名叫魏猎户留下的。
当时听说那魏猎户也是流浪来到的井口村,孤家寡人一个,也不爱与人交际,没住多久,又不见了踪迹,因此谁也与他不相熟。
只是,后来桂枝抱麟儿时用了魏猎户那里的一张小棉被,正是鸳鸯戏水的被子!当时被鹤娘瞧见,还用五百两重金换了去!金小楼的心砰砰砰地跳得厉害,她觉得她要查找的答案,似乎曾离她无限的近。
可眼下,又仿佛远在了天边。
正是魏猎户!冯峦均到,没想到那人看着是个农户模样武功却是一顶一的好,一见我们拿了棉被,当下便将被子抢了回去,还把我们好几个人打倒在地,起也起不来。
直到我说了,那是我妹妹的贴身之物后,魏猎户这才平静了下来,定定的看了我好久之后,才开口说话。
他说什么?金小楼迫不及待的问。
冯峦均深吸口气:他说,被子我仍要留下,峦英的事,我可以告诉你一半。
他说,只告诉我一半,是因为他也只知道一半。
魏猎户告诉冯峦均的那一半,正好与峦英最后的一封家书接上。
峦英是在御乐坊做掌事宫女时,魏猎户还是宫里的禁军侍卫,有腰牌可以行走在内宫之中。
他与峦英的相识,对于峦英来说是一场美丽的邂逅,可对于魏侍卫,却是处心积虑的算计。
他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听从了主子的安排。
他的主子,则是大周至高无上的那个人,天下的主人。
当皇上派人将魏侍卫传唤到御书房时,魏侍卫也是胆战心惊,可皇上接下来说得话,更令他摸不着头脑。
皇上让他去接近御乐坊里的一个小小宫女,要让那宫女对他芳心暗许。
宫中的女人全是皇上的,侍卫与宫女私通更是要命的罪名,魏侍卫怎么也想不通,皇上为何要叫自己去勾引一个宫女,更何况还是一个毫不起眼,默默无名的小宫女。
可皇上的吩咐,即便想不明白也只得照做。
即便魏侍卫早已有青梅竹马、等待着他出宫成亲的爱人,也得照做。
魏侍卫开始三天两头的往御乐坊里跑,年轻的少女怎经得住有情郎的殷勤示爱,没几日,两人便纠缠在了一起。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皇上下了旨意,说是峦英的瑶琴弹得好听,眼下贵妃娘娘心情郁郁,遂将峦英调到了椒兰殿中去,侍奉贵妃娘娘。
皇上对贵妃娘娘好,这是宫里人人皆知的。
贵妃娘娘的尊崇与宠爱更是头一份,能到椒兰殿里去,侍奉在高贵妃左右,那可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不仅人人羡艳,地位陡升,每月的月钱也翻了好几倍。
可就在峦英亲眼见到高贵妃的那一刻,她整个人都震撼了。
并不是因为高贵妃天姿国色,有着倾国倾城的容貌,而是因为这一张脸她曾见过无数次,就在她的老家,蜀州瑶溪。
可两人虽然相貌相同,气质秉性却是大相径庭。
这件事如一根鱼刺一直梗在峦英心头,与贵妃娘娘越是接触,越觉得她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峦英好几次大着胆子凑近了看,仍旧看不出丝毫的不同。
只是,一开口说话,一有动作,又令峦英相信她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终于,峦英将此事告诉了魏侍卫,魏侍卫自然如实禀报给皇上。
在御书房内,皇上蔚然坐在上首,听见魏侍卫说峦英觉得两人长得一模一样时,皇上微微笑了,道了声:很好。
随后,皇上让魏侍卫多向峦英打听高贵妃的一言一行,打听高贵妃的每一个细节之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然后再一一告知皇上。
到得那时,魏侍卫已暗暗猜测出皇上究竟要做什么。
特别是峦英开始时不时的说她觉得贵妃近来有些奇怪,好多她从前不爱做的事,变得爱做了,好多不喜吃的东西,也会尝上两口。
更奇怪的是,有一回,贵妃娘娘竟张大了嘴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那模样活像一个山野里的小姑娘,哪里有半分贵妃平日里端庄优雅的气质……只是时而奇怪,时而又很正常,闹得峦英心里像猫抓一样。
这样的话,从二月底一直说到了五月,然后贵妃似乎又恢复如以往一般,再无半分可疑之处。
峦英心中舒坦了,魏侍卫却有两点始终想不明白。
一是高贵妃与皇上自来相爱相敬,两人是从皇上年少时便携手一起走的,就是得到这皇位,也多亏高家人相助。
皇上该对高贵妃宠爱有加才是,表面上,皇上也确实如此的做了,特意替高贵妃造了奢华至极的椒兰殿,给她后宫中无人能分的权利和地位。
可背地里,竟在找人模仿高贵妃,似乎是想要彻底的替代她……这第二点便是,如此重要的事,皇上怎么会找到他和峦英这两个在后宫中如蜉蝣一般的人来做?第一点直到冯峦均找到魏猎户时,他仍没想通,可这第二点魏侍卫很快便明白了。
就在峦英告诉他,她怀了身孕的那个晚上。
魏侍卫翻来覆去睡不着,半夜里爬起来摸黑写了封信,然后出房门想托人替他带出宫去,交给一直痴痴等待着他的女人千鹤。
就在他刚走出不远,便听得身后房间的窗户轻响一声,回头看去,刚好见到一个黑峻峻的人影从那窗户里窜了进去。
魏侍卫吃了一惊,哪里来的毛贼敢在宫里头作案?魏侍卫掉身往回,悄悄靠近,在窗户底下一抬头,却见那人抽出一把长剑,那剑在月光下寒芒毕现,毫不犹豫地一下刺进被褥里去。
然后探手进去,摸了摸被褥里那人的鼻息,待没气后,拿出个麻袋来一套,将人拖了出去。
魏侍卫冷汗直冒。
原来这不是偷窃,是杀人灭口!能在宫里做这样事的,只能是皇上,皇上这是用过了他,便要弃了他。
难怪要找他这个蜉蝣般毫不起眼的小人物,小人物自当唯命是从,又能不激起一丝水花的消失得一干二净。
只是可怜了这个半夜里偷懒来自己房中小睡的好兄弟……魏侍卫一咬牙,干脆趁着黑夜自己逃出了宫去,他也惦记着峦英,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若此刻去找峦英,他们俩谁也跑不掉,可他还是趁屋子里那人走后,进去带走了峦英送给他的一张鸳鸯戏水的棉被。
只是后面半截,峦英究竟怎样了,魏猎户一概不知。
他出了宫后只与千鹤见了一面,决绝的和她分别后,便与前尘往事断绝了联系,化身猎户,流浪在山川湖海间,每在一个村子里住上一段便换一个地方。
从不与人深交,也没有朋友。
……是双胞胎!金小楼出口。
冯峦均看向她,疑惑的皱起眉。
之所以峦英认识的那人与高贵妃长得一模一样,是因为她们是双胞胎。
金小楼轻轻到,前不久,我也刚刚诞下一对双胎。
一说到此处,她便想到了思儿,心口一疼,咬了咬牙,又接着道:双胎有遗传因素,若是母亲是双胞胎,那么孩子再次诞下双胎的概率会增大很多。
金小楼知道他们听得似懂非懂,简单的说:也就是说,我生双胎多半是因为高琅的母亲高贵妃也曾是双胎之一。
南阳乍听到自己的身世,本激动得双唇发白,此刻却被七爷的事牵住心绪,遂开口道:若是这样,那现下的高太后,岂不是……七爷的亲姨母?第一百九十六章 你可以来七爷麾下恐怕确实如此。
金小楼叹到。
高琅的眉头深深皱起,好半天才开口道:先皇已经去了,其中内情也只有她知晓,不管她是谁,我都要找她问个清楚。
金小楼伸出手去紧握住了高琅:嗯,我陪着你,陪着你寻到你想要的一切答案,陪你走,你想要往前走的路。
一旁的冯峦均实在是坐不住了,忙出声问:当今太后是你亲姨母?那,那你岂不是皇子了?南阳冲舅舅点头:没错,舅舅,在你眼前的正是大周的七皇子,如今的尧王。
尧王?!冯峦均惊叹片刻后,复又镇定下来,思忖许久,缓缓呢喃,尧王……南阳眸光闪烁,看着舅舅这副模样,忽然出声又道:舅舅,你若愿意,也可以来七爷麾下。
冯峦均猛地抬起了头,他刚刚在心中所想的正是这事:朝堂上那个老妖婆将整个大周搞得乌烟瘴气,许多兄弟因此投奔了我,若能带着他们有一番作为,倒是很不错。
冯峦均看向高琅:七……七爷,除了我们寨子里的这几百个兄弟,蜀州这边举旗的还有好几伙人,他们三番五次的来找过我,依我对他们的了解,兴许能拉上几拨人一同前来。
那就更好了。
高琅开口,我们来者不拒。
当下几人与寨子里的兄弟们好好的吃了顿饭,然后高琅与金小楼三人便踏上了回贡边的路途。
冯峦均暂留在此处,待与附近的其他人接谈好后,再一道儿前往贡边与高琅的军队汇合。
出了蜀州,高琅重新换了马车来。
坐在车上,南阳感叹:好心终会换来好报,这一趟若不是夫人于心不忍帮了那陈大婶一把,我们又怎么会遇上我舅舅,若是遇不上我舅舅,那到了瑶溪,冯家早化成了灰烟消云散,我们不过白跑一趟。
……回到贡边时,天气又转凉了,防风林大得多,沙暴已很少见到。
麟儿见娘亲回来,欢喜得不得了,金小楼还未坐稳,他便叫嚷着要表演新学的拳法给娘亲看。
不过三岁半大的孩子,这向山鹰学来的拳脚功夫倒是有板有眼的,小胳膊一伸,小腿一蹬,看得金小楼心头柔软。
一套拳法打下来,即便凉风底下,也热得麟儿出了一身的汗,可他毫不在意,蹦跳着跑到金小楼身边,扭着她的胳膊道:娘亲,你不在这段时日,麟儿有好好守着弟弟,现下学会了功夫,往后麟儿也要好好守护娘亲和爹爹!南阳在一旁笑:傻麟儿,你爹爹天下无双,哪里需要你守?麟儿小嘴一撅:爹爹如今天下无双,可总会老的,待爹爹娘亲老了的时候,麟儿也就长大了,那时候便该麟儿来守护他们!听得这话,金小楼眼眶差点红了,揽过了麟儿问他:谁教你说得这话?她实在不相信,如此丁点的孩子,能有这样的心意。
可麟儿往她怀头一钻:麟儿自己想的。
麟儿的话音刚落,金小楼便见一只白鸽从青空上飞了下来,稳稳当当的落在了她的脚边。
金小楼一眼便见到了鸽子脚上的信筒,绿筠又来消息了。
此次离上次绿筠传来消息已过了小半年,她赶紧将那鸽子抓了起来,刚握在了手里头,便听得麟儿又道:娘亲,晚上我们吃红烧鸽子吗?南阳噗嗤一笑:小馋猫,真是和夫人一样一样的。
金小楼轻咳了一下,放下了麟儿:晚上不吃鸽子,先去和长安玩去!说罢一拍麟儿的脑袋,看着他欢快的跑远后,这才转身回到营帐内,坐在桌前,将鸽子放进竹笼里,取下了信筒。
这回的信很长,信中说绿筠靠送出去的姑娘收到了很重要的消息,近来许多朝中大臣都在夜晚被贤亲王的人秘密接走,深更半夜才回去。
且接走的多是手握兵权的重臣,绿筠揣测,恐怕过不久贤亲王便会有所动作。
金小楼眉头一凝,叫南阳将视察军情的高琅叫回来。
在等待高琅的时候,金小楼盘算着,这封信最迟也是两个月前送出的了,只怕眼下京城里已是风云诡谲。
没一会儿,高琅便掀开帘子走了进来,金小楼将绿筠的信递给了他:你若想要有所行动,那便要快了。
看过了信,高琅微微眯起了眼眸:也该来了,自从高太后把持朝纲,朝堂上已有许多人不满,眼下赵尧又颁布新政,怨声载道,一粒石激起千层浪,原本的布满蓄积愈多,山洪便会愈快爆发。
他顿了顿,又接着道:老五是个聪明人,此刻是遂民意而行,即便行的是大逆之举,也能侥幸得个美名。
如此,他往后的位置便可坐得稳当了。
高琅深吸口气,下定了决心,看向金小楼:娘子,你先回京城去。
金小楼听得这话,就明白高琅亦打算行动了,忙摇头:不行,我要陪在你身边。
高琅抱过了小楼,轻轻挨了挨她的脸颊:我也想你陪在我的身边,可我们还有麟儿,还有念儿,你得先把他们好好送到京城去。
见金小楼仍旧不愿,高琅又道:你放心,有你在京城里等着我,我一定安然无恙的前来,与你会面。
如此,金小楼只得点了头。
事不宜迟,第二日,金小楼便收拾了行装,南阳作伴,带上了麟儿与念儿,上了去京城的马车。
坐半个月的马车,再行水路,刚刚入冬,一行人便回到了京城。
再次从京城的城门里过,金小楼百感交集,不知这一次,他们又能在这巨大的笼子里待多久……当下,南阳带着两个孩子先回了虹园,金小楼一人前去琳琅坊见绿筠。
琳琅坊的生意好得不行,绿筠按照金小楼的法子,全力打造造星大赛的冠军金宛苏,因国服期间,百姓花钱疲软,许多的铺子关了门。
还开着的自是大力招揽生意,吸引客流。
绿筠便听金小楼的将金宛苏往明星方向打造,因为金宛苏粉丝众多,已形成了粉丝效应,眼下,大街小巷里都能看的金宛苏的画像广告。
一张画像的广告价钱,能抵得上许多铺子小半年的收入。
琳琅琉璃两个坊子,因此赚得盆满钵满。
金小楼到琳琅坊门口的时候,正好赶上坊子刚开门,人潮如泉涌般往里头进,倒挤得金小楼进退不得了。
只好先退出去,待客人都进去后,这才慢慢往里头走。
进去了也不急,金小楼找了处桌椅,先叫了几样甜水。
许久不见,菜单里的甜水样式又新添了好几样,下单后没一会儿便有小厮端着盘子送了上来。
色香味俱全,金小楼好一顿狼吞虎咽。
在贡边那地方,可没有这样精致的吃食,想吃甜的了只得叫南阳做些枣糕什么的。
南阳虽尽力而为,可她的手艺比起潮衣那还是差得远,金小楼早馋得不行。
待吃得尽兴时,肩上忽地被人一拍,金小楼扭头看去,正对上绿筠一张红扑扑的小脸。
掌……掌柜的!果真是你!绿筠激动得顿时便哑了嗓子,我在楼上瞧着越瞧越像,可始终看不真切,心里寻思着怎么可能,可还是不甘心,便下来看个仔细……话还没说完,绿筠已被金小楼一把抱进了怀里。
两个人热着眼眶,抱了好一会儿,分开后,绿筠前前后后的看金小楼,好半天才揉了揉眼睛,笑道:这是高兴的事,我们哭什么!掌柜的,见你完好如初,我可彻底放下了心!金小楼一眨眼:不仅完好如初,还多出来个孩子,念儿正在虹园呢,今晚你便能见到他了。
不过,回虹园之前,我还得先去一个地方。
金小楼见绿筠立马便想走,接着开口到,流苏阁,我要先去流苏阁看看桂枝。
第一百九十七章 砸重金寻一个真相流苏阁因为有了芙娘生意大好,在这波京城商铺倒闭潮中,坚强的生存下来不说,反而还笼络了很大部分固定的老客熟客。
因为琉璃坊造出了粉丝这个词,大家依样学样,也将喜欢芙娘,因为芙娘才去流苏阁的那批客人称作芙娘的粉丝。
流苏阁的老板姓代,名叫代堂春,是个常年穿着青衣褂子,模样斯文的中年男子。
他见琉璃坊将金宛苏的广告卖出了天价,也正尝试着想替芙娘招揽广告生意。
金小楼与绿筠来到流苏阁的时候,阁子外的灯笼正徐徐点亮起来。
碧绿色的小楼在盈盈烛火的光芒下愈加显得通透明亮,推开前门往里走去,两璧皆是幢幢彩光花影,便如同走进了画中一般。
大堂里几乎坐满了人,今日来的都是京城里的商铺老板。
有小厮见到绿筠,哟了一声,倒也不介意隔壁的竞争对手前来,反而轻轻一笑道:绿筠姑娘又来看我们流苏阁的芙娘?今日可来得对了!怎么,今日有什么不同寻常吗?绿筠问到。
因流苏阁生意变好,新招了些伙计,许多小厮都是刚来不久,不认识金小楼是自然的,他们只晓得琉璃琳琅两个坊子多是由绿筠姑娘做主。
小厮领着金小楼与绿筠两人往里走,一边让她们坐到了离台子稍远的偏僻角落里,一边道:抱歉了,两位姑娘,今日人多,只得这位置还有空。
今日是芙娘头一回接广告。
小厮接着回到,广告这词还真新鲜,听说我们老板还是跟绿筠姑娘您学的呢!绿筠扬了扬眉,看向金小楼。
金小楼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桌面上的单子,向小厮点了杯最简单的茉莉蜜茶。
待小厮走后,绿筠才轻轻出声,皱着眉看向金小楼:掌柜的,这……金小楼知道她想问什么,摇了摇头:先看看再说吧。
两人遂安静下来,目光皆注视着台子中间的屏风。
这回那屏风换成了云纱烟水帘,黛青色的木架子上悬挂着两张烟霞紫的薄纱帘子,后边的窗户半开着,有风徐徐而入,吹得那云纱烟水帘轻轻摆动,既像是早春傍晚的云霞,又像是树荫下落满花瓣潺潺流动的溪水,别是一番风雅滋味。
金小楼不得不承认这流苏阁的老板品味不错,整个阁子布置得令人身心舒愉。
在这种环境氛围下,又有佳人在前,即便一杯最寻常的茉莉蜜茶卖出二十两银子的价格,金小楼也觉得值得。
只坐了没一会儿,金小楼便见一个窈窕婀娜的人影自帘子后头走过,个头倒是与桂枝差不多,只是那纤纤柳腰,走起来摇曳生姿的模样,实在是令金小楼想象不出那屏风后头的人是黄桂枝。
待芙娘坐定后,旁边的古筝叮铃一弹,随着淡淡悠扬的琴音,芙娘挽起袖子,露出一双水仙花朵般的玉手,侍弄起了茶盏。
堂中的老板们皆是看得兴起,相继点头鼓掌,代堂春便趁这时走了出来,站在台上屏风前,冲下边说道:鄙人已请来了京城里最有名的画师,各位老板若是觉得芙娘不错,现下便可竞价了,我们芙娘只接一支广告,价高者得!还晓得饥饿营销的道理,金小楼扬眉,这个流苏阁的代老板是块做生意的料。
果不其然,代堂春话音刚落,便有人喊起了价来,因芙娘粉丝数也不少,那人一来便喊了一千两。
有小厮赶紧敲了一下瓷盏,将银子的金额标注在了前边的一块绸布上。
每喊一个新的价格小厮便提笔写上去,再将旧的绸布剪掉,没一会儿,就已升到了五千两。
嗬!好厉害!绿筠叹到,他这一支广告够得上人家铺子好几年的了!在价格升到五千两的时候,迟迟没有人再喊下一个数字,金小楼默然片刻,举起了手:六千两。
绿筠吃了一惊,赶紧低声询问:掌柜的,你不先瞧瞧那芙娘的模样吗?金小楼道:你既说过她与桂枝长得一模一样,那我看不看都是一个样。
既然只靠看不能分辨,那就好好的与她接触一下。
这个芙娘在流苏阁里可是当宝贝一样供起来的,除了做茶艺平日里概不接客,就连想多与她说上两句话都不行。
人家说那些书法大家一字千金,这个芙娘也是一字千金,可她的字不是写出来的,而是说出来的,想要听她说两句话,那价钱就得寻常人家吃几年饭的了。
只是金小楼眼下不缺银子,绿筠那里已能一下拿出上万两来,金小楼愿意花这六千两换得一丝一毫事关桂枝的消息。
琉璃坊里的就是豪气!代堂春爽朗一笑,说话间竟抬眼向右手边的一个雅间看去。
这点些微的神色并没有逃过金小楼的眼睛,金小楼装作不经意的低头喝茶,眸光却斜向那雅间。
只见珠帘晃动间,坐着个一身玉色长袍的人,面目看不太清,身形约莫是个男子,却有着清雅的风姿。
那男子微不可察的点了下头,前头代堂春的嗓音便传来:六千两,成交!琉璃坊绿筠姑娘,我们芙娘唯一的一支广告可就给你了,你看什么时候与画师拟广告图案和文句?金小楼嘴角一抿,放下了茶盏,抬起了头来:就现在吧。
代堂春显然不知道这女子说话能不能做琉璃坊的主,又转眼去看绿筠,见绿筠点头,于是也颔首:行,就现在,还请两位姑娘与我一道儿进内阁细谈。
说罢,冲堂内众人拱了拱手:也多谢其余各位老板对我们芙娘的厚爱,若有下次还请各位继续捧场光临。
话音落下,芙娘便起身,跟着代堂春往后边的内阁里去。
金小楼看着芙娘的面容从屏风后头显露出来,只看眉眼确实与桂枝毫无二致,只是面容上的神色,是金小楼从未见过的。
从前的桂枝看起来干净清冽,眼前的芙娘更媚,也显得更美,叫人一看就酥软了骨头。
感受到金小楼的眸光,芙娘转过头来冲她微微一笑。
这晃目的笑容令金小楼发晕,一把紧紧挽住了绿筠的手道:就是她!就是桂枝!金小楼几乎有些语无伦次,除了模样,她看着哪里都不像她,可我知道她就是她!绿筠眨眨眼,听得稀里糊涂,却也明白了金小楼的意思:我也觉得是桂枝!从第一眼见到就觉得是,可这芙娘并不认得我,我见她的样子也不像是装的。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总会知道的。
金小楼叹出一句,脚已踏进了内阁里。
有个花白头发的画师等在其中,代堂春坐在椅子上,招呼金小楼她们一并坐下。
两位老板有什么要求尽管向俞先生提,这位俞先生从前可是宫里御用的画师,专门给主子们画像的。
代堂春冲两人到。
金小楼看了俞画师一眼后,眸光却转向了芙娘。
芙娘穿一身石榴红的长裙,发髻高高挽起,见金小楼在看自己,自然的也冲金小楼报以一笑。
金小楼遂开口:我想先知道这位芙娘的家乡在哪里,平时有些什么雅好,是怎么到流苏阁里来的。
代堂春眼睛一眯:怎么,这和画广告有什么关系吗?自然有关系,只有更了解芙娘,才能按照她的气质勾画图样,也就能让张贴出来的广告更动人,也更有说服力。
金小楼张口便来,谁愿意为一张冷冰冰的画像花钱?大家想要的是画中人有感情的推荐。
代堂春怔了怔,哈哈一笑道:不亏是琉璃坊里的人!好罢,既然如此,芙娘,你不如便原原本本的告诉她们吧。
芙娘低了低头,轻轻的嗯了一声,然后抬起脸来,并没有看金小楼她们或是代堂春,而是看向很远的窗外:奴家的家乡就在这京城里,打这里出生,也想在这里死去,永不离开。
金小楼的心刚一沉,便见芙娘的目光向着自己望来。
只听她又道:若说平时喜欢什么,那便是好舞,只是舞称不上雅字,不过是个俗气的爱好。
至于来流苏阁,是为了我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人。
第一百九十八章 芙娘说谎千真万确怎么,你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人在这流苏阁里?金小楼揪紧了心,出声追问。
芙娘笑着摇头。
她的笑容里带着些伤感,叫人看着心疼。
他不在这里,只有我来这里,才能救得了他。
金小楼听了这话,咬紧了牙,她确信从前的桂枝在这世上唯一重要的人便只剩下金小楼自己了。
桂枝的家人从未给桂枝太多的爱,周书礼又被桂枝亲眼目睹丧命在博古寺里,可怜的桂枝又哪里还有什么重要的人呢?芙……芙娘。
金小楼对着眼前这个人喊出芙娘的名字,只觉得拗口,你可认识我?金小楼嗓音有些颤抖。
姑娘与琉璃坊里鼎鼎大名的绿筠姑娘一起来,刚刚一番谈吐也有灼见,想来是个不凡的人物,可姑娘究竟是谁,恕奴家见识浅薄,并不知道。
芙娘神色丝毫未变,金小楼看得出,她说得是真心的话。
眼前这个金小楼确信是桂枝的人,却完全不认识曾朝夕相伴的自己了。
我叫金小楼,是从信宁井口村来的。
金小楼深吸口气,不是什么不凡的人物,不过是个最俗气的农家女。
你不认识我也没关系,现下我们认识了。
金小楼向着她笑。
代堂春见这情景,当下一拍手:原来是金小楼金老板!鄙人早听说过你的大名!既然金老板对我们芙娘如此赏识,不如让芙娘与俞先生随你一起回府去吧,让芙娘多陪着金老板几日,也能更好的画广告不是?如此甚好!金小楼当即应到,那我们便先回了,随后会派人来接芙娘与俞先生。
金小楼与绿筠甫一回到虹园,便遣了软轿去流苏阁。
不多时两顶软轿从积水巷外缓缓而来,停在了虹园门前。
此时天色已暗,麟儿与南阳去郊外打猎回来,说是打猎,其实是南阳借着打猎的名头去郊外荒僻处查看地势。
待过段时间七爷他们回来可是带着兵的,带兵没有圣旨不能随意进入京城,势必先得安置在郊外。
麟儿手里捧着一只兔子,与刚刚下轿的芙娘撞个正着。
芙娘见到这小小孩子先是一怔,紧接着,那孩子手中的兔子一撒,飞扑着朝着芙娘奔了过来,手一圈,便抱住了芙娘的腿。
麟儿不怕生,又亲人,可也向来不会对陌生人如此的亲近,他这是认识芙娘。
金小楼正好侯在门前,见麟儿的模样,心头一酸,桂枝离开时麟儿不过是个襁褓中的孩子,他都能凭着直觉和本能记住桂枝,桂枝怎会忘了他们呢?金小楼之所以确定芙娘是桂枝,除了自己的感觉外,还因为她觉得在流苏阁时见到的那珠帘后的人不简单。
这芙娘似乎是个饵,等着金小楼咬上去。
那人能放这个饵,并且自信金小楼能咬上去,那芙娘便一定只能是桂枝!南阳飞身抓住了兔子,无奈冲麟儿看去:好不容易打到的猎物,不舍得杀不舍得吃,说什么要养着,这一到家门口怎么就撒了手?见麟儿扭头冲他吐吐舌头,南阳叹气摇头。
她拿麟儿真没法子,这小祖宗可比七爷难伺候多了!耸耸肩:行,我负责把它养得白白胖胖的,你就抱着人家大腿去吧!这小崽子,年纪轻轻的就晓得抱女人的腿,比七爷有出息!南阳心头呢喃,想七爷自小身边美女无数,却从来没拿正眼瞧过一个。
待南阳走到前头去看清麟儿抱着那人的脸时,又是一震,黄桂枝的画像她是早看过多次的了,眼下刚想要开口说话,便见金小楼摇了摇头,遂拧起眉不发一言径直走开了去。
金小楼抱开了麟儿,向芙娘浅笑:孩子喜欢你。
芙娘随着金小楼往虹园里进,也开口应道:许是有缘,这孩子我看着也亲切。
当晚,麟儿无论如何也非要挨着芙娘睡,金小楼拗不过,经过芙娘同意后,只得将麟儿放进了芙娘的被窝里。
碧梧馆中,绿筠挑亮了灯芯,刚走近桌前,便听一直杵着下巴沉思的金小楼开口道:如今我们的线人多吗?绿筠点头,这她还是很自信的:遍布京城的每个角落。
那太好了,明日里你托人探听一下芙娘的来历。
金小楼出声,她若真是自小在京城里长大,那总能寻出根源来,家住何处,家中有些什么人,进阁子前姓甚名谁,所有消息一个也别漏过了。
是。
绿筠应下,即便鸟儿飞过也能留下影子来,她一个大活人,准能摸得一清二楚。
……第二日,金小楼与画师沟通好了广告的画法,便留了时间让画师好好的临画芙娘的画像。
金小楼则抱着念儿坐在一旁,看着端坐花丛中光彩照人的芙娘发呆。
她从前便清楚桂枝是个美人,却也没想到打扮出来竟这么耀眼,堪堪将身侧姹紫嫣红的百花比了下去。
特别是笑起来的模样,明媚中有着一种天然的伤情在里面,让人忍不住想要去呵护,想要去了解。
一个女子,特别是勾栏瓦舍里的女子,若是能让人想要去了解,那她便成功了,做成头牌台柱只是迟早的事。
察觉有眸光一直凝视着自己,芙娘缓缓侧脸,坦然的对上了金小楼的眼睛。
两人目光相接,一个感怀万千,另一个却只是茫然无物。
金小楼轻叹口气,正想抱起念儿先离开这里,便听身后脚步声响起,绿筠飞快靠近过来,俯身在金小楼耳边道:掌柜的,打听出来了。
这么快?金小楼早知道绿筠将她们的消息网越撒越广,却也没想到已密集到如此地步,查个人只需要半天的功夫。
掌柜的,那芙娘说了谎,她根本不在京城里出生,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人在身边,据线人来报,这个芙娘之所以投入流苏阁是因为孤身一人实在是没钱吃饭,在京城里快要活不下去了。
绿筠娓娓道来,据说是遭了难,逃来京城的,又被石头砸了脑袋,从前的事一样也记不清了,多亏得流苏阁的老板相救,赏了她名字,又培训了好几个月的功夫,样样都教会了,这才在流苏阁露面,只是没曾想甫一露面便做成了阁子里的头牌!石头砸了脑袋?这本是好消息,因为这消息更能证明芙娘便是桂枝,可金小楼越听眉头却拧得越紧,你是经谁打听的,可准确?绿筠回道:这个线人是谭家巷里送外卖送惯了的,巷子里有户人家的儿子正是在流苏阁里做伙计,那儿子嘴巴紧,可他年过五旬的爹却是个经不住套的,我们线人送外卖时多问了两句,那人便将知道的说得差不多了,应该假不了。
听他说是道儿上遇到了山洪,好些人丧了命。
芙娘命大人没事,却被石头砸坏了脑袋,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了!绿筠接着到,依我看,准是桂枝没错了!金小楼喃喃:可我看着那芙娘的模样,不像是说谎……掌柜的,你不知道,那代堂春看着斯文的样子可不是什么好货色,没准他训练桂枝那几个月,便只教她逢场作戏了。
绿筠叹到,好在桂枝眼下在我们园子里,要不然不知道那流苏阁还要用桂枝赚多少银子才罢休!若真是如此,那便简单了。
金小楼紧皱着眉,连额头也微微鼓了起来,当初在博古寺桂枝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从那伙流寇的手里逃了出来,她不辨方向,又孤身一人,只有通往京城的路是大道,桂枝只得沿着大道走,想碰上人问问路,哪晓得竟遇上了山洪,就此受伤失了忆,阴差阳错进了流苏阁,沦为那代堂春赚钱的工具……可真有这么简单吗?不知为何,金小楼一想起代堂春看向那珠帘中人的眼神,便觉得此事便如平静的江水,底下旋流的暗涌能轻易的将大意入水的人吸进深渊之中,粉身碎骨。
第一百九十九章 帮你将一切想起来可那是桂枝。
是金小楼来到这个时代,第一个给了她温暖,让她能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人。
即便眼前是确信无误的深渊,她也得跳下去。
金小楼深吸口气,与绿筠又说了两句,回首望了花丛里展颜而笑的芙娘,便抱着孩子走远开了。
待得下午,阴云遮住了日头,日光昏蒙欲落雨时,俞先生这才收了画笔,广告才画了一小半,按如此进度,至少也须得在这虹园里待上十天半月。
俞先生倒是不急,在这虹园里吃得好喝的好,他恨不得每下一笔都慢上三分,将那十天半个月延长成一年半载,三年五载……芙娘刚从花丛里走出来,豆大的雨点便洋洋洒洒的从半空中砸了下来,有小丫鬟赶紧撑了伞,送芙娘回东边的迎晖阁。
即便小丫鬟已倾尽全力,可芙娘的肩头裙边仍旧被来势汹汹的雨水打湿了,小丫鬟知道这芙娘是主子的贵客,心慌得不得了,哪晓得芙娘却丝毫不介意,掸了掸身上的雨水,自顾自的推门往里去。
刚一踏进屋里,便见金小楼独自一人等在屋内,窗扉有薄薄的光透进来,打在金小楼身上,她脸上的神色温和柔软,令芙娘一看心竟没来由的一阵悸动,只觉得这样的一张脸,似乎好熟悉……可这熟悉的感觉刹那即逝,芙娘捏了捏自己的手心,让疼痛使得脑袋保持清醒,然后缓缓躬身,轻声问道:金老板在房中等着芙娘,可是与广告有关的事要与芙娘商议?金小楼摇头:只是闲来无事,想与你说说话。
说话间,金小楼一直看着芙娘的眼睛,那双眼睛还和以前一样纯真透明,像是投映在湖水波心里的月影一般。
见芙娘的衣衫有些湿了,这天气是热的,可淋了雨免不得寒,金小楼生怕她受了凉,忙起身,命外边的丫鬟打些热水来,本想替芙娘擦擦手脚换身干净的衣服,芙娘却赶紧摇着头后退了半步,拒绝道:金老板不用管奴家,奴家不是娇生惯养的人,淋些毛毛小雨,不碍事的。
金小楼左右说不过,只得寻张干帕子来替她拭去了衣衫上的水迹,然后抬手,将桌上放着的食盒掀开,刚一拿起盖子,一股子清新的香味便涌了出来。
芙娘耸了耸鼻子:好香。
是你爱吃的藕粉桂花糖糕。
金小楼接话,似是不经意,又像是故意,这南边的小糕点,京城里可不好找,我特意命厨房里做了,你尝尝看,还有没有从前的味道?芙娘一愣神,只觉得这金老板怎么说些古怪的话,可犹疑着拿起那糕点一口咬下去,唇齿间又确实是似曾相似的触感。
藕粉桂花糖糕?芙娘喃喃,这是哪里的点心?信宁。
金小楼出言,眸光灼灼的看着芙娘,我的老家,信宁那边最寻常的一样点心。
芙娘眉间的皱褶隆起又消散,很快,她吞咽下手上的糖糕,冲金小楼笑了笑:那我从前是不会吃过的,我从没去过信宁。
不过,金老板猜得不错,这糕点倒是很合我的口味。
叫我小楼就行。
金小楼猜到了她会否定,于是直接开口,我之所以说你爱吃,并不是猜的,而是我知道。
桂枝失了忆记不得从前不要紧,要紧的是她总是否认失忆的事实,金小楼想要确切的知道,这究竟是有人教她这样做的,还是她为了保护自己。
金小楼不想再绕弯子,开门见山:芙娘,我之所以花重金拍下你的广告,只是为了能有机会见你一面,与你说些话。
芙娘却是脸一红:金老板别这样,奴家虽是坊子里的姑娘,但是有规矩,不陪客的……你误会了……金小楼尴尬,这个桂枝,想哪里去了!我是想说,你很像我的一个至亲好友!至亲……好友?芙娘向前了一步,眼眸眨也不眨的看着金小楼。
或者不是很像,而是就是。
你就是我的至亲好友,只是因为意外,你丢失了从前的记忆,忘了前事,然后被收进了流苏阁里。
金小楼心砰砰直跳,手心微微出汗,你姓黄,名叫桂枝,并不是什么坊子里的芙娘,而是好人家的正经姑娘,你是我最亲最亲的人。
所以,我现下想要问你一句,昨日你在流苏阁里说的那些话,可是真的?金小楼接着开口,你可真是自小在京城里长大的?若是有人教你说的这些话,你大可告诉我。
你什么也不用怕,流苏阁我可以替你摆平,记不得从前也没有关系,我会帮你的,帮你将一切都想起来!说到一切这两个字,金小楼眼前蓦地一下浮现出周书礼死去时的惨状……一切对桂枝来说太残忍……或许……不用一切,只要能让你记起自己,记起我,记起你从前最疼爱的麟儿,也就够了。
芙娘的脸颊褪去了粉红,有些泛白,好半天,才艰难的摇头:不是真的。
话音一出口,眼眶里早已泪光闪烁:全都不是真的……可他们逼我这样说,他们说只有京城里土生土长的姑娘才最受人喜欢,那些乡下地方来的女人在这偌大的京城里永远也抬不了身,吃不饱饭……小楼!芙娘又奔向前两步,一把紧紧握住了金小楼的双手,你若真是认识我,那你便帮帮我吧,我不想再回到流苏阁去,再也不想回到流苏阁里去了!芙娘说着,又起身,径直将湿漉漉的衣袖往上挽。
手臂之下莹莹似玉,皓腕凝霜雪,可衣衫再往上,玉白的胳膊上出现了第一道青紫的斑痕,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密密麻麻的伤痕从手臂深处延伸到背后,看得金小楼胸前一抽一抽的疼,像是有把刀慢慢的搅刮着心脏。
我忘记了从前的事,什么也记不得了,他们便打我,发疯似的打我,叫我学规矩,按他们的话来做,稍微出一点错也得挨打不给饭吃……芙娘哽咽,我没有办法只得听他们的话,学着怎样讨人欢心,怎样面不改色的说谎……他们……他们是谁!金小楼扑上去紧紧抱住桂枝,轻轻拂拭着她那斑驳的躯体,金小楼知道她早已不痛了,可眼下这些伤痕全都一刀一刀刻到金小楼身上,他们究竟是谁!芙娘的下巴轻轻放在金小楼肩上,她的脸上还有泪痕,却是麻木般面无表情,眼中的神色早已变得淡薄冷漠,嗓音一出口,语气仍和刚刚一样楚楚可怜,这样的模样配上这样的表情,即便金小楼亲眼见到了,也定然不敢相信……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一进京城我便被他们给抓住了,关在不见天日的屋子里,教规矩,学规矩,然后卖进流苏阁。
说话间,芙娘的身子轻轻抖动起来,像是想起这些,极度的害怕。
他们说了,只要过了他们的手,那一辈子都是他们的人,别想逃,要活命只得乖乖听话。
芙娘缓了缓,接着到,即便是进了流苏阁,我也不敢有丝毫的大意,老板说什么,我便跟着做什么。
别怕,别怕!金小楼忙到,以后不会了,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会帮你从流苏阁里赎出来的,你放心,从今往后你便跟着我,没人还能欺负你!好,小楼。
芙娘垂下眼,嘴角微微上扬,抬起手揽住了金小楼的腰。
第二百章 疾风千里扬尘走沙金小楼本以为流苏阁不会轻易放走芙娘这棵摇钱树,本拿出了半个琉璃坊来做最后的底牌。
哪晓得,她与绿筠两个前去还没说几句,那代堂春便答应放人了。
只要了一笔小小的赎身费,说什么早有了回老家的打算。
甚至还提出低价将流苏阁也一并转给金小楼。
这倒着实令金小楼没有料到,眼下京城里的铺子,还在盈利的便只剩下流苏阁和琉璃琳琅两个坊子了,若是将流苏阁也盘了下来,那京城里的娱乐产业就全都归到了金小楼手里。
虽然现下因着国服的原因,全国的娱乐业都灰暗萧条,可国丧总有过去的时候,那时候触底反弹,压抑的情绪全都尽情释放出来,将迎来的是巨大的利润。
金小楼几乎想也不想的便同意了下来,挪出本金来当下便画了契。
一走出流苏阁,绿筠便沉不住气了:掌柜的,我怎么觉得这事太过容易了些?你也觉出不对了?金小楼点头,芙娘走了,流苏阁没了头牌支柱,卖掉赚最后一笔钱倒是可以理解,可这好端端打造出来、炙手可热的姑娘,怎么说放走就放走?这代老板看着可是个会做生意的精明人。
除非,对于他来说,将芙娘赎给我们,才是最赚的买卖。
金小楼顿了顿,绿筠,你上回遣人打听芙娘身世的那个伙计,是住在哪里的?绿筠一怔,不明白掌柜的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歪着头想了片刻,手指向杨柳依依处:就在这附近不远,绕过那排柳树往里进,说是谭家巷第三户人家。
走,我们看看去!金小楼话音落下,径直往那边的巷子里穿,绿筠赶紧跟在掌柜的身后,一路往里。
谭家巷巷子逼仄,两沿的灰瓦延伸出来将天空遮得严严实实,脚底下的青石板早已生了斑驳的青苔,走着有些打滑。
第三户人家刚好在巷子的拐角处,灰瓦露出小半方的天,阳光照在漆黑板门的石阶前,一看便是常住人的人家,石阶早已磨得光亮,杂草也除得干干净净。
绿筠见掌柜的停脚在石阶下,刚想上去敲门,便被金小楼一把给拦住了。
别惊动了任何人,我们只看看便走。
金小楼抬手指了指旁边靠墙立放着的一个破旧石碾盘,那石碾盘看着像是要抬去修葺的,不知为何被搁置在了墙边。
金小楼率先走了过去,轻轻一攀,便踩着石碾盘爬了上去,双手扶着墙,探头小心翼翼的往院子里看。
院子里只有两三只鸡,满地找食,并未看到有人。
里边土屋的门打开着,屋内看得清清楚楚,一张矮脚方床,被褥胡乱堆叠成一团,床旁边桌面上零碎的放着些杂物,有个敞开的铁罐子里装满了铜钱。
金小楼细细打量一遍,只听到有脚步声从巷子里传来,这才赶紧下来,还未站稳身子,便见一个挎着菜篮子的妇人从拐角处露出身形来。
那妇人许是没曾想会在这巷子里见到生人,狐疑的闪动着眼眸直打量金小楼与绿筠。
金小楼忙莞尔一笑:大娘,我是与这户人家说好了来修石碾盘的,怎么敲好半天无人应门?修石碾盘?大娘皱起了眉,似乎是不敢相信还有女子会修这家伙的,好半天,才接口到,我就说这谭长生搬个磨盘来挡着道儿,原来是要拿去修的?可你怎么眼下才来?那大娘摇摇头,谭长生他儿子前段日子找了个好差事,听说赚了不少银子,买面都开始买上细白米面了,还说就是这几日,便要搬走,搬到西边大巷子里住去。
姑娘你敲不开门,只怕是他们早搬走了!大娘忙着回家做饭,一边走一边到,这破碾盘,只怕他们也看不上了,哪还有那闲工夫等人来修?等那大娘走远了,绿筠才出声:掌柜的,你来这儿查看,是怀疑咱们的线人情报有误?金小楼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不过什么?绿筠忙问。
这谭长生一家不像是搬走了。
金小楼深吸口气,鸡还散养着,食槽却已经空了,屋子里的东西全没收拾,便连银钱也搁在床边……看着不像是搬家,倒像是走得突然,甚至是……后面的话金小楼没说出口,她也全是猜测,兴许人家就是赚了大钱,屋里的东西全都不要了呢?金小楼心头有许多的疑问,可事情涉及桂枝,又总令她关心则乱,始终理不清头绪。
她有一种一点一点走进了别人精心织就的网里的感觉,甚至隐隐的能感觉出织网的人是谁,可她不知道猎人什么时候会收网,更不清楚桂枝……究竟也是这网里的猎物,还是织网的人之一……不管是哪一种,都令金小楼难以承受。
绿筠。
金小楼扬起脸来,冲着那小半方的阳光,多派些人查这谭长生一家的下落还有桂枝口中关打她的那伙人;另外,紧盯着贤亲王那边,有任何细微的动静都要第一时间告知我。
好。
绿筠颔首,掌柜的,那桂枝……要让人看着吗?不用。
金小楼毫不犹豫,不论发生什么事,不论她还记得些什么,不论她同意留在虹园是为了什么,桂枝始终都是我们的桂枝。
……高琅与虎山、山鹰一行人一路北上,所到之处,反逆的贼人纷纷归降,到得京郊时已有了三万人的军队,乌泱泱一大片。
为了不惹人注意,他们尽找荒山野岭,在天黑时行进,在离京城十里远的一个山谷便驻扎了营地。
此时已是深秋时节,层林尽染,山谷中别有一番景致。
虎山、山鹰与冯峦均三人分别率领三支万人大军,一日不停的操练,原本那些毫无章法的流寇毛贼,在接连的练兵下。
舞刀弄剑早已是有板有眼,俨然一支纪律严明,训练有素的军队。
高琅即便万分想念金小楼,在眼下这样紧要的关头也不能贸然进京打草惊蛇,只得派了长安回一趟虹园,看看小楼他们的情况。
南阳见长安归来欢喜得不行,赶紧张罗下边的人做了好大一桌子的菜,长安却不急着吃,只是将怀里揣了一路的书信递给金小楼。
夫人,这是七爷命我一定带到的。
金小楼仿佛还是个刚刚初恋的少女,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接到心爱之人的书信,连耳根子也红了起来。
捧着信一扭身便往房间里进,麟儿与念儿两个放开了抱住长安的手,赶紧跟在娘亲身后,念儿走得歪歪扭扭追在麟儿屁股后头,麟儿蹦跳着嚷嚷道:爹爹的书信,我们也要一道儿看!金小楼只好坐在床旁,一边一个将两个孩子抱在腿上,摊开了信,还没看清字儿,麟儿已当先念了出来:亲亲娘子,相公甚是想念……念儿还不识字,却看到了字迹底下两个抱在一起亲吻的小人画像,咯咯笑着道:娘亲……爹爹……嘴……嘴巴对嘴巴!金小楼舌头一吐,连忙把信给折了起来放进袖口中,如此你侬我侬的东西,可不能叫小孩子看见。
念儿却仍是不罢休,晃动着胳膊扑到金小楼怀里去,嘴巴嘟起来小小的脸蛋便像一个白嫩嫩的包子。
一扬头,便要学着画上的模样,去亲金小楼。
金小楼无奈,使劲啃了念儿一口,又亲了亲麟儿,好不容易才将两个孩子给哄了出去。
刚松了口气,打算接着看信,便听敲门声乍起。
金小楼打开门,外边是一脸笑意的桂枝。
桂枝手里捧着一件墨绿色绣了团花的对襟长褂,一边往屋里进,一边拿起褂子冲金小楼身上比:天气凉了,我给你做了个褂子,快,脱下衣服来试试,若不合适,我得趁着秋雨下起来前赶快改好!这段日子,桂枝一直没能想起从前的事来,稍一回忆便头疼得厉害,不过她却一日比一日快乐起来,虽然忘了以前,但仍旧和金小楼亲近,一切像是新的开始。
由此,金小楼也不再使劲的帮桂枝重拾记忆,毕竟从前的事大多是不快乐的,能忘记不快乐,与在乎亲近的人过着快乐的日子,那才是金小楼最想看到的结果。
金小楼听话的脱了外衫,伸手去穿桂枝递过来的褂子,大小倒是正好。
桂枝围着小楼看了好几圈,这儿量量,那儿算算,直到彻底满意后,才将金小楼按坐在桌前:你先坐着,我去拿花样子,你选一个,我再顺手给两个孩子做一套。
桂枝说罢,捧着金小楼刚换下来的脏衣服,转身便走。
第二百零一章 下一步要逆天改命房门由外关上,金小楼坐在桌前脸上仍带着笑意,一颗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忐忑至极。
好半天才终于下定了决心,猛地起身拉开门追了出去。
桂枝的身影已出了院子,走在长满紫藤的长廊上,微风拂过,紫藤花摇摇晃晃,将桂枝小小的背影遮挡得若隐若现。
她一手抱着金小楼刚换下来的外袍,另一手微微扭动着,似乎在摸索着什么。
桂枝!金小楼立马出声,叫住了即将转入长廊尽头的桂枝。
桂枝的背影有些微的停顿,片刻后缓缓转过身来,遥遥冲金小楼道:怎么了?金小楼一璧向前去,一璧开口:我差点忘了,高琅给我寄来的书信还在这袖袍里。
桂枝莞尔:我就说这衣服里鼓鼓囊囊的像是有什么东西。
说话间,手一抬,已摸出一个信封来:喏,快收好!高琅在那么老远的地方,难得来一次书信,可别弄丢了。
见金小楼默默点头,桂枝看了眼天,像是无意的问道:高琅,他什么时候能回来与你们母子团聚呀?金小楼抬起脸,看向桂枝那双如湖水般清透明亮的眼眸。
然后轻轻摇头,耸肩笑道:除非皇上恩泽,下令召他回京,否则他只得永远待在贡边那地方。
金小楼不想对桂枝说谎话,可她眼下却不得不这样做。
几日前,绿筠来报,已找到谭长生一家,在城外的义庄里停放多日无人认领,正要拖去乱葬岗里随意掩埋了。
幸好那时金小楼见绿筠久寻谭长生不得,叫她去找找最近无人认领的尸体,这才没错过这关键的信息。
尸体是在深潭中被人发现的,一家四口,整整齐齐。
要不是那线人对谭长生一家熟悉,又特意留心记住了谭长生脖子上的红痣,不然这泡得发白发胀的尸体,任凭谁也认不出来。
谭长生一家人死得蹊跷,金小楼不得不愈加谨慎小心。
她不想桂枝受到任何伤害,可也不容许任何人伤害高琅。
金小楼明白,高琅已到京郊,这么庞大的队伍,声势浩大的一行人,若是平时早已有消息传进各个耳朵里。
可现下,大周的土地上硝烟四起,流寇义军甚至流民四处奔走,高琅他们又谨慎仔细,倒也掩盖了行迹。
这才使得有人千方百计的打听高琅的动向。
桂枝。
金小楼将信贴身放着,伸出手去,扶住了眼前人的双肩,在认识高琅以前,我已认识你了。
桂枝双眼闪烁:我知道,你已说过许多次。
金小楼点头:我想说的是,我想和高琅团聚,也想与你朝夕相伴,就像从前在信宁时一样。
桂枝的神色有些飘忽,她眼前在霎时间闪现过了许多脸,令她害怕的,感动的,深爱的……但没有一张是金小楼的。
见桂枝没有说话,金小楼又定定地道:我想你,与我在一起。
这一句与我在一起,不单单是指留桂枝在身边,而是心与心在一起,是两个人彼此深信不疑,彼此相依相靠。
可桂枝只道:我不是已与你在一起吗?小楼,只要你不赶我走,那我便一直住在这虹园里!……长安只是回来看一眼,带封信,隔日便要出城。
金小楼抱着念儿,南阳牵着麟儿,一路送长安到城门口,哪晓得刚到门前,便听得一阵骚动响起,两排举着长矛的士兵小跑着向着城门底下而去,吆喝一声后,两扇厚重的城门竟缓缓关闭起来。
眼下还刚辰时,正是一天之中往来人最多的时候,再说了,哪有大白天关城门的道理?眼看长安便要出不去,南阳赶紧拉住了一个士兵头子问:大哥,这是出了什么事?怎么这时候关城门了?那士兵头子摆摆手,本不想与人闲话,一见南阳手一伸便塞过来一锭银子,当下便亮了眼,好言相告:听说是有伙流民,好几千人,本就收成不好没多少余粮,又被乱贼抢劫一空,饿着肚子无处可去,全都奔着京城来了!那士兵头子砸砸舌:现如今四下里本就乱得要命,上头哪能让流民涌进城里来?保不齐有些什么人混在流民里头呢!我们这也是奉命行事,这城门一关,只怕没个十天半月,是不会开的!那能否放人出城去?南阳又摸出一锭银子来。
那士兵头子上下打量带着孩子的两个女人,又看了一眼一旁跟着的男子,耸了耸鼻子:你们这拖家带口的,是要走哪里去?南阳赔笑道:我相公回老家探亲,就在京郊。
士兵头子复又将眼光重新落回长安身上,看了好几遍才道:出去倒是可以,不过你这一出去,可就进不来了!没事,让他回老家待个一年半载也没事!南阳忙到。
行,那跟我来吧!士兵头子将几人领上城墙,寻了一偏僻处,放下云梯,容长安爬了下去。
虽然平安送长安出了城,可南阳与金小楼脸上皆是愁容。
这城门说关便关,就好像上边已经知道有人环伺在外一般,门一关,高琅想要进来,那便难上加难了。
夫人,贤亲王那边虽一直没什么动静,可朝堂上的火气却是越来越重了。
南阳垂声,这天下乱成了这样,新皇年纪小又不主事,好多人主张废太后,拥护贤亲王。
见金小楼紧皱着眉头没有说话,南阳接着道:只是贤亲王在想什么,我实在是想不通,按理说,现下已是他最好的机会了。
他在等一个契机,一个名正言顺的时刻。
金小楼抬眼,比如这伙突然出现的流民。
流民?南阳后背一寒。
没错,流民一来,将城门一堵,外边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
金小楼越想越是如此,若是此时朝堂上因为这伙流民再起争端,贤亲王就势易主,这京城里又有谁能阻止得了他?南阳几乎屏住了呼吸:那……我们得赶紧告诉七爷才是。
长安会告诉他的。
金小楼相信其中端倪长安一定看出来了,你现下想办法与那士兵头子打好关系,找机会出城混进这伙流民中去,很多消息只有身处其中才能探听出来。
是。
事不宜迟,南阳将麟儿交给金小楼,当即便走。
南阳先请那士兵头子喝了壶上好的碧螺春,一歇酒后,这京城城墙哪边高,哪边低,哪里有几处狗洞全都摸得一清二楚。
随后又向街边的乞丐买了身衣服,不嫌臭也不嫌脏的穿上,找了处稍微宽敞些的狗洞,硬生生挤了出去。
京城门外,哀声遍布,围堵在门前的流民大多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穿着乞丐服的南阳竟算其中最周整的了。
南阳只在这城门前睡了一晚,这伙流民的来历便全摸得一清二楚了。
……金小楼刚起床喂饱了两个孩子,与桂枝牵着孩子正在园中散步,南阳顾不得身上脏臭,本想直接上前来与金小楼说明情况,见桂枝在旁,犹疑片刻后,还是换了身衣服。
上前来,借着叫金小楼去看新做的糕点,支开了桂枝和两个孩子。
夫人,贤亲王只怕这两日便要动手了!南阳着急,那伙流民早在三个月前已流窜到了京郊,只是碍于京城天子脚下不敢造次,因此一直未往京城里来,只是在附近村子里讨食要饭为生。
可就在一日前,不知哪里来了个乞丐,给他们说,新皇登基不久,正要安抚民生,顺应民意,只要他们堵在京城门口,咬定了要进京城里去要一口饱饭,那皇上必定不会坐视不管,定然会给他们一个容身之所,赏他们饱腹之食!金小楼手越捏越紧。
依我看,这伙人便是贤亲王怂恿而来的,他一定知晓了七爷的动向,这才立马行动,让这伙流民来堵了城门,下一步,便要逆天改命了!第二百零二章 这是要弑君谋反吗?快!将信鸽备好,立即传书高琅,让他们即刻便回京城!金小楼赶紧出声向南阳交代,话说着,自己已起身往外走。
领了绿筠,吩咐虹园的小厮,去京城各大粮庄收粮。
半日的功夫,便运回来五辆拉粮的马车,金小楼当下又吩咐小厮准备数千个小麻布口袋,将粮食和麻布袋一并装着,朝着城门处徐徐而去。
还未走到城门跟前,先前那士兵头子已迎了上来:城门已闭,一律不许进出,姑娘请回吧!金小楼冲绿筠使了个眼色,绿筠当即绕开士兵头子,趁士兵们注意力皆被金小楼吸引,没人盯着她,于是贴着弯儿便往城墙上面去,金小楼则招呼身后的车马小厮,仍旧往前走。
这位官爷,我们并不是想出城,这马车上拉的都是米粥,我是想施善粥给外边的流民。
施善粥?那士兵头子眼一挤,城门关着你可出不去,这善粥也别施了!士兵头子的话音刚落,上头绿筠已朝着城外喊了起来:各位父老乡亲,兄弟姐妹,天灾人祸令你们饥不果腹、流离失所,我家掌柜的实在于心不忍,今日特意前来发粥与你们!我家掌柜的立下承诺,一定替你们寻一个安身之所,遮风避雨自不必说,一日三餐定然管够!绿筠话音一落,底下的人群瞬间沸腾起来,哄哄闹闹甚至撞起了城门。
士兵头子急得甩了身边小兵一巴掌:怎么看的门,她人怎么跑上边去了?两个士兵冷汗直冒,赶紧向城墙上奔去,试图将绿筠给抓下来。
这城门前流民众多,本就最怕哄乱,一乱起来,指不定出什么事,到时候可都得摊在这士兵头子身上。
官爷别急!金小楼笑到,这流民不散,城门一直关闭着也不是个法子,我能不开城门,解了流民的燃眉之急,再疏散了流民,恢复这城门的畅通!金小楼接着道:你也晓得,上头之所以封这门,不过就是怕有暴民随之闹事,可城门久闭着,城里城外的人来往不畅,亦容易凭生事端。
若是遣了他们走,既消除了流民的隐患,又平息了人们的愤怨!眼下,陛下正愁天下事多,你能替陛下了却一桩烦心事,这功劳,可够你升上好几级的了!士兵头子不过是一个小卒,自然不会晓得下头下命封这城门的真正用意,他琢磨着金小楼的话,越想越是这个道理,他若能自己摆平这事,指不定上头一个高兴,赏他个大官来做,那可真是平步青云了。
可擅自做主开门仍旧是桩大事,他紧皱着眉头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拿自己的身家性命来赌一赌。
底下的流民看着城墙上刚刚给他们许下承诺的女子转眼便被两个士兵给硬生生绑走了,皆激动不已,又喊又叫,还有人搬起石头砸起了门。
听着外边的响动愈加惊人,士兵头子左右为难。
都说风险越大,收获越大,他究竟该怎么办?见士兵头子犹豫不决,金小楼复又缓缓道:官爷放心,我会先安抚好流民,想法子让他们离开门前,到时候外边风平浪静,你再开门!你有法子让他们离开?士兵头子吃惊。
没错!金小楼莞尔,我不是说了要施善粥吗?我知道城门开不了,所以事先准备了麻袋,只要将米装在麻袋里,一包包扔下去,便能填饱他们的肚子,叫他们安心听我的话!士兵头子眸光大亮,刚想开口同意,便见大理寺少卿白如奕一个人快步朝着他而来。
白如奕一身玉兰色长袍,走到几人跟前,轻轻向金小楼点头示意。
他早觉得这城门关得蹊跷,因此总是在这城门跟前晃着,想要查探清楚关闭这城门的缘由。
刚刚金小楼他们所做的一切,都被白如奕给看在了眼里。
他心下对金小楼佩服不已,眼下却连目光也未在金小楼身上过多的停留,只是抿了抿唇,冲那士兵头子道:便按金掌柜所说的做吧!金掌柜?那士兵头子一惊,琉璃坊金掌柜?!原来是如此大名鼎鼎的人物,我就说,这样好的主意怎会是寻常人能想得出来的!士兵头子立马拍了个马屁,听大理寺少卿也发了话,他不再迟疑,当下同意了金小楼的办法。
金小楼令小厮们将粮食装进麻袋里,系好口子,一袋袋从城墙上往下扔。
扔第一二包时,下边立马抢了起来,金小楼赶紧道:不必抢,人人都有!她说话算话,半个京城的粮食都被她收了来,底下的流民,一人两袋也足够了。
接到麻袋的人心慌不已的打开,一看里面装的是白生生的细米,眼泪鼻涕几乎一起淌出来,有许多竟还跪下来不停的朝着城墙上的人磕头。
只觉得上边的人都是天上的神仙,派来救他们命的。
大家领了粮食吃饱了肚子后,往东走上一里地,有个灵水村!那里田多土多,又有牲畜棚子,你们若是信我,便且先在那里等着,不说带大家发家致富,填饱肚子那是一定没有问题的!金小楼还记得,当初琳琅坊快要开不下去时,夏姑便买下了那灵水村的许多田地和牲畜棚子,眼下她正好可以借用。
金小楼话说完,底下抱着麻袋的流民纷纷应声:神仙姑娘!你救了我们的命,我们自然信你的!绿筠看着底下人感激的模样,自己也感动了,敞开了嗓子冲他们喊:我们掌柜的名叫金小楼!你们叫她金掌柜便好!底下又有声音接二连三的响了起来:金掌柜,我们现下便去!金掌柜,不管多久都等着你!金掌柜,你让我们去哪儿我们便去哪儿!眼看着城门前堆堵着的几千流民,不多时便走得一干二净,士兵头子咂舌,这个金老板是真的厉害!难怪可以将生意做得这么的大!开城门!士兵头子站在城墙上,放声喊到。
……淋漓的大雨将整个京城笼罩在一片弥漫的水汽之中,一道紫色闪电劈天而过,吭嚓一声将原本昏暗的天色照得透亮。
朝堂上,伏地而跪的官员大多因这突如其来的响动吓得一个哆嗦。
风从殿外灌进来,吹得高太后身前的珠帘劈啪作响。
侍奉在旁的小太监赶紧上前去护,高太后却是径直开口:有事便奏,无事退朝罢。
雨大,众卿家早些回。
说罢,便起身欲走。
新皇唯唯诺诺,跟着便要起来,忽听得底下有人喊了一声:请太后还政与陛下!高太后眉一立,身边的太监已斥了起来:放肆!底下的人不卑不亢:朝堂是大周赵氏的朝堂,这天下亦是皇上的天下,太后娘娘把持朝政名不正言不顺,实乃夺权之势!为了大周天下,臣冒死谏言,只求太后迷途知返!既然知道是冒死,那还说什么?高太后眼也不眨,拖下去砍了罢。
是。
两边的小太监顷刻间便上前去,拖起底下那老臣的手臂,向殿外去。
这一下,大殿之上,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
那老臣是吏部尚书,已矜矜业业干了半辈子,眼看就要衣锦还乡,临了竟如此赔了命。
太后三思!又有人喊了起来,太后如此行事,实在是有违纲纪,纲纪乃国之根本,太后……那人话还没说完,高太后又冷冷的道:怎么,你也想陪吏部尚书一块儿去吗?这这……底下的人不敢再说。
片刻后,殿中大半臣子纷纷脱下乌纱帽:太后若如此行事,那我们只得以此明志。
有个声音格外响亮:太后专政,陛下年幼,贤亲王,眼下,只能靠你主持大局了!贤亲王于是站起了身来,刚上前一步,高太后仍旧平静开口,一字一句道:你们这是要弑君谋反吗?弑君谋反四个字一出口,龙椅上的新帝双腿一软,竟径直跌落在了地。
第二百零三章 一点也不像个傻子太后言重,臣等对陛下、对先皇皆是忠心耿耿,万万不敢提谋反二字!群臣激奋不已,臣等如此行事,正是谨遵先帝遗愿,稳固陛下权势,保我大周江山世代永传。
哼哼。
高太后冷笑,只是笑声还未落下,贤亲王赵堇便又上前了一步。
这一步使得他几乎抵到了皇帝跟前。
赵堇一伸手,轻松将软在地上的皇上捞起,缓缓开口:陛下若是坐不稳这屁股底下的位置,我来代你,也未尝不可。
你你!底下群臣嘈杂声起,当初确实是他们怂恿赵堇出面主持此事,可他们要的只是赵堇胁迫太后交出玉玺,还政于皇上,可没想过叫赵堇取而代之。
虽然朝堂内外也有不少这等流言,可取而代之毕竟是名不正言不顺,做的是篡位之举,谁敢如此大胆?大胆!高太后在珠帘之后气得发抖,她没想到赵堇竟堂而皇之说出此等话来,你公然谋逆,为了皇位谋害手足,取而代之,这等不忠不义,丧心病狂之举,可是会令你遗臭万年,背负万千骂名的,贤亲王,你不怕吗?那皆是我身后事。
赵堇神色如常,我人既已不在,任由他们说什么,关我什么事?这这……群臣面面相觑,他们绝大多数不愿政权掌握在太后手中,却也不敢光明正大支持贤亲王,这等事迹皆是要录进史书里去的,他们不如贤亲王看得开,都在乎着身前身后名。
没曾想,他们这群混迹官场几十年的老姜,竟被贤亲王利用,借势而为,将还政夺权之举做成了谋反篡位。
赵堇淡淡笑了起来,他成竹于胸,势在必得。
手一招,青虹便带着一队人把守住殿门外,殿门缓缓关闭。
因雨势泼天,天光本就不亮,此刻大门紧闭,殿中便只余下宫灯散发而出的昏暗火光。
赵堇微微侧身站着,在这样的光亮之中,更显得他诡秘莫测,叫人不寒而栗。
在这大殿之上的每一个人,能活着出去的,皆是我的帮凶!赵堇不慌不忙的说到,今日之事,你们怎么听进去看进去,又怎么说出去或是烂在肚子里头,我都不管,你们自己看着办。
帮凶这顶帽子一扣,谁敢多说半个字?有好几个老臣心思活泛,已打定好了主意,贤亲王既是谋反,那这太后和新帝自是活不成了,到时候便说是太后不舍权势,癫狂发怒害死了新帝,贤亲王诛杀逆贼高氏,到时候他们这伙人也能一并博个美名!直到赵堇抽出长剑,比在了这年仅十三岁的新帝赵予的脖子旁边,高太后这才慌了神,端坐帘后紧抠的双手已忍不住的颤抖起来,打心底里信了这赵堇是真说得出做得到,她的性命已岌岌可危。
只是她还没开口说话,已听得新帝双手捂着头,啜泣起来:五哥,皇位给你,别杀我!我不想做皇帝,从来不想做皇帝,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求你别杀我!赵堇的眼眯了眯,只觉得如此草包,让这样的人来做皇帝,真是有辱大周!他甚至不愿意用自己的剑杀他!刚想收回剑,便听得身后的殿门吱呀一声被人迅速的推开,赵堇眉头一皱,只觉得青虹办事远不如赤霄牢靠。
正欲转身,那敞开巴掌大的殿门间,随光一起冲进来的,还有一支短箭。
短箭不过巴掌大,速度却比闪电还快,眨眼间便已掠到了赵堇跟前,赵堇下意识的侧身去躲,脑海里有声音响起:来了,赵尧,只是……他怎可能来得如此之快?快到他大局未稳,玉玺未拿,龙椅还没坐上。
即便是那堵满流民的城门也够赵尧他们闯上一阵才是,再说,这皇宫里的禁军,早已被赵堇换成了自己的人,赵尧……他不该来得这样快!短箭吭哧一声,打在赵堇手中的长剑上,兵刃相接,小小的短箭又飞了整个大殿的距离,击打上来时力量竟还大得惊人,赵堇手一抖,长剑差点没拿住。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刚想有所动作,殿门已彻底打开,两纵队手执长矛的士兵围了进来,紧接着又有数队手拿长刀长剑的人鱼贯而入,将殿中众人团团围住。
声势浩大,士兵皆是周身浴血,带来一股咸湿的血腥味。
整个大殿一下如同即将煮沸的大锅,热气腾涌,翻滚不歇。
高琅这才从后走出,身边的长安提着已经被敲晕了的青虹。
赵堇脸色有些难看,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虎山和山鹰已经将把守住了皇宫内外。
乌泱泱的尸体掩盖住了一场祸乱,诡谲的风云在悄无声息中烟消云散。
众臣皆是惊叹不已,便觉这尧王如神兵天降,好几个心思脆弱又上了年纪的老臣,差点当众哭了出来。
只是捂着胸口喊:尧……尧王!尧王来了!也有些老臣心头忐忑,这尧王是高太后嫡亲的儿子,只怕他一来,虽说贤亲王谋反不成,可这太后的玉玺也收不回来了,到时候还得她老人家垂帘听政,架空这年幼的皇帝。
两头都是糟心事。
可眼下谁也不敢再多嘴说话了。
赵堇亦是明局势的人,见青虹都败了,外面自然是一败涂地,他独身一人,也不用再做无畏的挣扎,他不是歇斯底里的人,晓得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当下将剑一扔,冲高琅道:手足相残传出去,日后可不好听,七弟!高琅冷冷开口:别人说什么关我什么事?我只做自己想做的事!赵堇轻笑,他们还真是亲兄弟。
不过,你放心,眼下,我还不想要你的命!高琅话音落下,赵堇一直紧绷着的双肩,终于重重的垂落了下去。
高琅转身,眸光从众臣中一一扫过,目光所及之处,跪地的人皆是一颤。
珠帘之中,高太后本惊魂未定,一见老七如天神般威风凛凛的站在跟前,更是魂不附体。
别人都道尧王是她所出,母子血缘,定然是互亲互帮的,只有她知道,要论手段,这老七可比老五厉害多了,再说,只怕全天下,最想害了自己性命的人,便是眼前这尧王赵尧。
高太后也想哭诉一场,引得赵尧恻隐心起,只是眼眶刚红,还没出声,便听得新帝仍旧带着哭腔道:七哥,你也是来抢我皇位的吗?只要你想要,我就给你,你别学五哥,别要我的命!高琅伸手去,扶住赵予的肩头,这手刚一放上去,赵予便吓得如同小鸡似的,抖个不停,直到感觉肩上并未用力,反而有温暖传来,厚实的令他感到平和安心。
我不会杀你,你是大周的皇帝,是天下之主,没有人敢杀你。
高琅轻声出言,只要有我在一日,我便会护你一日,谁也夺不走你的皇位!赵予睁开了眼,抬头看去,殿外的光从高琅背后照过来,使得赵予只能看到一个黑峻峻的轮廓,赵予看不清尧王的表情,可他分明知道,尧王此刻的眼神是明亮俊逸的。
依稀让赵予想起,小时候,七哥还是个傻子的时候,一个人在御花园里蹦跳着要摘树上的樱桃吃,偌大的御花园,来来往往好些宫女太监,竟无一人理睬他。
赵予看了笨拙的七哥好一会儿,想了下,趁人不注意,赶紧跑过去往他手里塞了块樱桃糕。
那樱桃糕好香好甜,是母妃亲手给他做的,他自己都舍不得吃,不知怎么竟愿意将它给从不相熟的七哥。
那时候谁都教他离七皇子远一点,为了这事,他还被母妃狠狠训斥了一顿……只是赵予他始终觉得,七哥接过樱桃糕时,看向他的眼神那样的明亮,一点也不像一个傻子……赵予将手反搭在赵尧手上,随后重重点了点头。
高琅微微一笑,抬起了眼,看向那层层晃动的珠帘,两边的太监早已滚下了白玉台阶。
太后高氏以新帝年幼为借口,专权夺势,危害朝纲,即刻收玉玺交还与新帝,且关入左福宫不许任何人出入一步。
第二百零四章 如梦似幻一戳便破左福宫虽不是冷宫,但因地处偏僻,先前居住其中的魏太妃患痨病去世后,这宫殿便无人敢进,一直空置着,足有数年的时间。
现下杂草丛生,屋宇破败,久未修葺,便连冷宫也不如。
太后高氏只觉得浑身无力,双腿软得像是面团捏成的,膝一弯便倒身坐在了木椅的蒲团上。
身子一压,腾起了满屋子的尘土。
岁姑赶紧上来:太后娘娘当心,待奴婢给您扫扫灰再坐罢。
一边说着,一边扬起手来将屋子里的灰尘挥开去,又慌忙要去打水来洒洒地。
这屋子关了太久,又闷又脏,怎住的下人?便连岁姑都觉得难耐,更何况太后娘娘。
高氏却是一摆手:罢了罢了,从前什么样的屋子没住过?过几日只怕比从前还不如。
一提到从前,高氏长长的叹了口气。
她的眼眸微微眯起,看向阳光里上下漂浮的尘埃。
只觉得自己的人生仿佛也如同这尘埃一般,起起伏伏,不得安定。
本以为把持住赵予,收紧玉玺,便能一手遮天,任凭她一人所为,哪晓得,这垂帘听政的日子还没过上几日,便如梦似幻般破碎。
不过,经此一遭,高氏也打心底里明白自己并非治世之才,从前看着先帝批折子,指点江山,似乎容易得很,一到自己手里,没几日的功夫,整个大周竟叫她管得一团乱……高氏闭上了眼,光将她的眼皮烫得一片血红,竟莫名得叫她想起瑶溪连绵成片的桃花。
那样绚烂,那样美丽的桃花,自打她十六年前离开瑶溪后,便再没见过了。
她讨厌瑶溪的一切,却曾连夜连夜的想念瑶溪的桃花,她觉得那桃花像她,开得尽兴、开得灿烂便好,顾不得花败之后留下些什么。
想得最要紧的时候,她甚至唤来了制衣局的女官,不顾女官劝说这桃花只开花不结果,寓意不好,仍旧命女官将这瑶溪桃花缝绣在了衣袖裙摆处,穿在身上,也算是个慰藉。
见太后娘娘怔怔的模样,岁姑心疼不已:太后娘娘别灰心,眼下只是一时,今后如何还说不准呢!咱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材烧,奴婢见那尧王是个在意名声的,定不会夺了陛下的位置。
只要陛下的位置还在,娘娘始终是太后,尧王再大胆,也不敢落个不忠不孝的罪名,对太后娘娘做什么出格的事!大不了便是没权没势了,娘娘,我们反而乐得清闲,在这后廷安逸享受,不也挺好?高氏摇头:他敢的,他是亲眼见到生母被害的,还那么小时便能想到装傻这法子保住性命,韬光养晦。
是先帝低估了他,也是我低估了他。
我们已经输了,只等他来。
高氏惨然一笑,岁姑,我过了这么些从前想也不敢想的日子,我本该满足了,可是……可是一想起前头那位,我的心里又愤愤不平,凭什么?这世间凭什么如何待我?金小楼跟在高琅身后,绕过东路,向左福宫而去。
左福宫里的草木长得茂密,原本的梅树却早已干枯,数只麻雀停驻在梅枝上,听见人来,扑腾着翅膀一齐向青空飞去。
刚走到宫殿门前,金小楼便听得殿内传来一阵凄苦的嘶喊声,高琅停下脚步,抚了抚金小楼的肩,见金小楼冲他点头后,这才又抬脚往里走。
高琅只带了金小楼一人来这儿,他要来这里揭开属于他的秘密,却也是大周皇后,当今太后的秘密。
甚至是先帝的秘密。
走进殿门内时,岁姑正转过头来看,殿内的两个女人容貌皆憔悴了许多。
见来人是高琅与金小楼,两人似乎都不意外,高太后甚至释去了刚刚的情绪,轻松开口道:你终于来了。
高琅也不见外,径直走上前去,掀袍坐在了太后高氏的下首,扬起头来,看向眼前,这个叫了十六年母后的女人。
金小楼站在高琅身后,可以清楚的看到高琅蜷起来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
金小楼知道,对于过去的真相,高琅的内心里也有害怕。
而她能做的,便是在他害怕时,陪在他的身边。
你想问什么,趁现在赶紧问吧。
太后高氏开口到。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高琅出声,片刻后,又到,十六年前,椒兰殿中发生的事,你究竟知道多少?你想我知道多少,我就知道多少。
高太后端坐于前,仪态丝毫未乱,刚刚因伤怀时微微泛红的脸颊,也逐渐恢复了面色。
好。
高琅深吸口气,我的母亲,高贵妃高佳,究竟是怎样死的?一句话问完,高琅的眼前又浮现出当年,那场将一切都烧得一干二净的熊熊大火,漫天的火光将半个京城都染成了红色,还有那男人狰狞的面容和女人凄厉的哭喊……金小楼见高琅的双肩微不可觉的抖动了一下,遂覆上手去,掌心暖暖的温度,隔着衣袍传递给了高琅。
你不是亲眼看到的么?高太后侧过头来,看向高琅,然后轻轻笑了起来,你母亲是被你父亲亲手杀死的,这还需要再问我一遍吗?为什么?高琅急急出声,他为什么要杀我母亲?他的皇位是靠母亲娘家的权势才得到的,他在人前对母亲如此的宠爱尊敬,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小时候,母亲常常抱着高琅,给他讲她与皇上初次相遇时的情景,讲两人当初是怎样的相爱,又是怎样恩爱缠绵然后有了爱情的果实。
只是相爱转瞬即逝,特别是坐上皇位之后。
那些恩爱与尊敬似乎都成了人前的,背地里变成了母亲掉不完的眼泪。
我刚刚还和岁姑夸你聪慧,怎么眼下你尽问些明知故问的事?太后高氏无奈摇头,你父亲为何要杀了你母亲,你真的就想不到吗?高琅猛地闭上了眼,他心底里一直有个答案,可他排斥这个答案,他不愿意接受,这个母亲爱了半辈子的男人,只是为了利用母亲,甚至在利用完后便弃之如敝履,杀了干净。
你的父皇从来都不爱你的母亲,那个高佳,自打初次见到皇上时起,便是自作多情。
太后高氏见高琅闭上了眼,勾起嘴角,缓缓到,皇上那时还是十三皇子,却迫于高家的势力,不得不与高佳虚情假意,没想到高佳竟越陷越深,甚至央求家中长辈帮助十三皇子夺得皇位。
高斌与高相如两个也是废物,在十三皇子得到了皇位后,便相继收回了高家的权势,仅仅是给那后宫中的高贵妃无尽的宠爱,便能叫高家甘愿放手,把赫赫战功的重臣及其势力连根拔起。
要不是为了安高家的心,皇上怎么也不会立那个什么也不会的草包为太子!只是即便如此,高家仍旧是皇上心头的刺,特别是夜夜枕边的高贵妃,这个他从来看不上眼,却又不得不假意疼爱的女人。
若是能找到一个听话乖顺,又与高家没有情分的女人来代替枕边的高贵妃,那便能彻底将高家人斩除干净,所以,在找到我后,很快便有了椒兰殿的那场大火。
大火之后,由我扮演皇后高氏,将高家的人耍猴子一样的耍得团团转,他们也真是傻,我叫他们做什么,他们便毫不怀疑,乖乖的听话去做,意欲谋反的罪证一个接一个,全都安排得明明白白,不出半年,皇上便将高家伏法归案,满门抄斩。
只怕直到他们临到被砍头时,也从未怀质疑过这些罪证与我有关。
高琅蜷缩的手指越捏越紧: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害我们高家,又为什么与我母亲长得一模一样?你总算是问到了要紧事情上。
太后长舒口气,可转瞬,脸一抬,神情竟狰狞凄惨得瘆人,吓得金小楼差点低呼出了声来。
第二百零五章 学着做别人的影子十六年前,蜀州瑶溪。
青山远远排开,土屋瓦舍掩映在一片如烟如霞的桃花深处。
一群嘎嘎乱叫的麻鸭身后跟着一个身穿蓝底白花短褂长裤,手拿长竹竿的女子。
那女子容貌比桃花还娇美,看着肌肤雪白细腻,不似做农活的姑娘,可背上却背着一个装得满满当当的猪草篓子。
沉甸甸的猪草压得她纤细的背脊微微弯起,两颊被日头晒得滚烫,热汗直流。
女子是从小做惯了这活儿的,每天早上天不亮喂了猪圈里的母猪后,便要赶鸭子去溪边游水,自己则背着篓子上山扯猪草。
待猪草扯满了一篓子,又要背着篓子将鸭子赶回家去,周而复始,下暴雨也耽误不得。
汗水流得凶了,眯了眼睛,女子撸起袖子来随意抹了一把汗,埋着头接着往前走。
刚走到家门附近,便听得院子里闹嚷嚷的,有男人粗着嗓子的声音传来。
女子名叫马香兰,是瑶溪马家第五个孩子,前边四个全是哥哥,按说一家人该很宝贝这幺女才是,可马家却偏偏反着来,这马香兰从小便受尽四个哥哥的欺辱,家里的杂活儿也尽数交给她来做。
马香兰看着别家的姑娘从小读书念字,或是学刺绣女工,只有她一人眼前堆着的是做不完的事,她只恨自己是马家的女儿,只恨自己投错了胎!不成!我不同意!香兰走了,谁来给我们洗衣做饭?马香兰刚一走到门口,便听得二哥的声音从院子里传出来,她停住了推门的手,忙将鸭子赶到一边的槐树下,侧耳倾听院子里究竟在说些什么。
走?走哪里去?难不成爹娘要将她卖给隔壁村的瘸子做媳妇?隔壁村那瘸子早早便上门来说亲了,那瘸子已经克死了三个老婆,来马家许了三袋大米,两头猪,要娶香兰过门。
那时候爹爽快的就答应了下来,说村头的三妹才值一头猪,香兰这是赚大发了,可娘却始终有顾虑,犹豫再三,还是说再考虑考虑,先将那瘸子给打发走了。
香兰心头发慌,她才不想嫁给瘸子,也不想年纪轻轻的便被克死。
她还没出过瑶溪,没去过镇里,她想去看看……真是傻子!人家可是给五十两银子!三哥的声音响了起来,足足五十两啊!够你找上三五个丫鬟从白到黑的伺候你了,还愁没人洗衣做饭?五十两银子?马香兰吓得腿软心跳,这么多的钱,她长这么大,连听都是第一次听说。
不是那个瘸子,绝不是那个瘸子,他哪里来这么多银子?那究竟是谁……会花这么多钱来要自己?马香兰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可在这瑶溪,最不缺的便是长得好看的女人,也没听谁说过哪家女儿这么值钱的。
马香兰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世上有谁这么有钱,还偏偏看上了自己,可她心里头有个声音在告诉她,她要去!不管那人是谁,既然能拿出这么多银子,定然是家世不错的,那无论怎样也比窝在这马家里强。
若错过了这次机会,她马香兰说不定真要嫁给隔壁村里的瘸子了!依我看,咱们还是得问问香兰的意思。
大哥缓缓开口,有权的人,十有八九都有势,香兰虽然平时看着蔫蔫的话不多,却是个有心性的。
她若不愿意,到时候送过去,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惹怒了人家,仔细人家迁怒到咱们马家来!还是大哥想得周到!老四附和声刚起,便听院门腾地一声被人推开,马香兰连问也不问,张口便道:我去!马香兰直到离开马家的前一天晚上,才从娘那里得知自己并非马家的亲生女儿。
马香兰的娘邓氏,在生下老四后不久,老四便害了病,马家夫妇两个带着小儿子看遍了大夫也没能治好,看过的人皆说活不过一年。
夫妇两个心疼不已,正愁没有办法的时候,便听人说京城里有个慈恩寺,那庙里的菩萨灵得很,只要你心诚,几乎是求什么应什么。
夫妇两个当即便将三个儿子交给村邻照看着,自己则抱着小儿子跋山涉水的往京城去。
在慈恩寺菩萨跟前跪着磕了三天的头,又求得了香炉灰来冲水喂小儿子吃下,夫妇两个已尽人事,只得抱着儿子回家听天命,没曾想一出寺门却遇上了一场大雨。
那是几十年来,京城里下得最大的一场雨。
雨水积起来将近没到人的膝盖,马氏夫妇两个行不了路,只得先暂且住在慈恩寺的后堂里。
在哪里住的第三天,便有个小沙弥,送了斋菜上门,又貌似随意的问了他们三个问题。
一问他们是否是京城里的人,家住在何处;二问他们来京城的目的,何时踏上归途;三问今后什么时候还会再来京城?三个问题问完,刚好将斋菜布好,那小沙弥微微一笑,当即便走。
转眼第二日,便有人将一个襁褓中的女婴送到了他们手上。
随女婴一起来的,还有回程的全部路费。
马氏夫妇,稍一犹豫便将女婴给收了下来,只当是哪家大户人家的姨娘肚子不争气生了个闺女不想要,拿出来送人。
好歹有了些盘缠可以用,大不了路上将孩子扔了便是。
一路上他们数次想将孩子给扔了,家里已经有了四个孩子,再来个没有力气不能耕地的女孩,岂不是徒增负担。
只是,老四格外喜欢逗弄这女婴,欢喜起来,身体竟也一日比一日好起来,夫妇俩想着,兴许这便是菩萨的旨意,他们救一个孩子,菩萨便救他们的孩子,想来想去,终是将女婴带回了蜀州瑶溪,取名马香兰。
现下正是京城里有人来寻,马氏夫妇眼见瞒不住,这才将马香兰的身世和盘托出。
马香兰听得这话只觉得天旋地转,站也站不住。
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来自那遥不可攀的京城,甚至还可能是哪户富贵人家的小姐。
马香兰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喜悦,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即飞到京城里去。
到时候别说给人洗衣做饭,只怕还会有贴身丫鬟跟着伺候自己。
这十几年来受的苦皆烟消云散,马香兰幸福得快要跳起来。
京城里来的人特地用三架马车来接她,甚至为怕马香兰想家寂寞,就在瑶溪当地,寻了个马香兰一向交好的姑娘,祁岁,一路作陪。
马香兰这一路到京城,吃穿用度皆是从未见识过的好,到了京城住进的宅院差点比瑶溪还大,她兴高采烈,只觉得自己时来运转,想尽全力抓住这与从前全然不同的生活。
因此马香兰乖顺听话极了,从不问接她的是什么人,接她来做什么,人家让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
住在这一眼望不到边的大宅子里,锦衣玉食将近一年的时间,跟着人学识字,学琴棋书画,学规矩礼仪,甚至学应该爱吃什么,爱做什么,听到什么话该笑,什么话该皱眉。
便连祁岁也跟着学各种各样的东西,两个人学的晕头转向,却害怕如今优渥的生活不再,咬紧牙关每日里练到半夜,只为将一切做好。
到得后来,马香兰觉得自己连手指头都细腻晶莹了,哈出来的气都带着淡淡的花香,言行举止,十足十一个大家闺秀。
似乎该学的都学会了,从那一日起,宅子里的人告诉她,她不再叫马香兰,她要叫高佳。
甚至拿出了一张张人物小像告诉她,每个人叫什么名字,喜欢吃什么做什么,各是什么样的性格,又与高佳有着怎样的联系。
直到这日,马香兰才明白,原来她一直是在学着做别人的影子。
第二百零六章 一胞双胎一福一祸更令马香兰震惊的是,她要学的那人,显赫当朝的高相如独女高佳,母仪天下的高皇后,竟是她同父同母的双胞胎姐姐。
十六年前,那场大雨前两日,高相如的妻子汪氏刚刚生产,一胎二女,双喜临门。
整个高家都沉浸在喜悦之中。
高相如第二日便亲自抱了两个女儿前往慈恩寺寻主持大师赐名。
当年的慈恩寺主持元一大师德高望重,备受敬仰,为人取名从不收取任何费用,因此找他取名的人排队都排到了两三年后去,有好些人刚刚成亲,便先去慈恩寺排个取名字的队。
元一大师亲自为高相如的两个女儿取名为高佳和高颖,照惯例,在红纸上写上新取的名字后,还会为孩子看个前程。
高相如兴致勃勃的向元一大师求问两个女儿的前程,因皆是女儿,他也不想着让她们俩光耀门楣,只求个平安长大,快乐安康一生便是。
哪晓得,元一大师一开口,前半截话令高相如心情高涨,后半句又将他堕入冰窖之中。
头一个女儿是福,能为高家带来荣华富贵,令高氏一族再上一层楼;第二个女儿是灾,高家的福源至她手里毁于一旦,万丈高楼瞬间灰飞烟灭,从此高氏不再大周朝堂之上。
高相如抖着双手,看着襁褓中两个睡得正香的女儿,颤抖着嗓音问元一大师:这……这……大师,可有解法?将她带离京城,越远越好,最好永不再回京,方可避免。
出了大殿,高相如犹豫再三,念念不舍,终是将怀里仅仅只抱了两日的小女儿高颖交给了寺院里的小沙弥,让他寻一户外地来京的好人家,最好是老家离京城山高路远,今后几乎不会再来的人,将小女儿送给他们抚养。
因双胎本就难产,汪氏生下两个孩子血虚气弱,高相如生怕爱妻受此刺激因此一直将此事瞒着,只是纸包不住火,待汪氏出月子后,甫一得知此事,当下便晕了过去。
这一晕,便再没好起来,拖着病体在床榻上缠绵了两三个月,就此撒手人寰。
高相如爱妻如命,独自将女儿抚养长大,如宝珠一般捧着爱护,亦未再续弦,直到高佳亭亭玉立,成为皇妃,成为皇后,母仪天下。
马香兰有一个双胞胎姐姐,有一个如此了不得的身世,却被父母亲族抛弃,若不是命大贱养着长到如今,只怕早已籍籍无名的死了。
马香兰如同五雷轰顶,原本的欣喜与满足统统化为了无尽的嫉恨和怨毒。
带马香兰来京城的人,毫不掩饰的将曾经的事告诉了她,他们要的就是马香兰的恨意。
这一切本就是她该得的,可高家人却将其剥夺。
马香兰恨高家,也恨高佳,恨她们同胎不同命,恨自己替高佳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只要马香兰恨了,那下一步棋才能好好的走下去。
……我确实是照着他们的计划,一步步走了下去。
高太后冷冷笑着,冲眼皮底下的尧王到,按照他们的心意,除去了皇后高佳,除去了高氏一族,甚至坐到了太后这个位置上来。
不知皇上是心中对高佳有愧,想要弥补在我身上,还是真的就是怜惜我这个无辜牵扯进来的人,他对我很好,给我极尽的宠爱,比对高佳当初好上许多。
高太后眸光上抬,似乎是在追忆过往,只是我从来没有爱过他,我所爱的人,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娘娘!岁姑在一旁嘶哑着嗓子喊出了声。
高太后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介意展现出如此脆弱的一面,她心中的愤恨早已在刚刚讲述曾经过往时发泄了个干净。
当初的恨意一扫而空,留下来的反而是寂寂空虚席卷过她的全身,让她一时间不知道留在这偌大的宫殿之中,究竟是为了什么。
刹那中,脑海里能够想起的,想要抓住的,竟是当年,背着猪草篓,站在灼灼桃花树下,只为看的那一眼白衣少年郎。
她为了富贵,为了恨,丢了爱。
有遗憾,却没有后悔。
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你要怎样处置,我也无二话可说。
高太后面上又恢复了平静,她似乎早已预见了如今的情景。
娘娘。
岁姑又着急的唤了一声。
是了。
高太后侧脸,看向岁姑,岁姑是完全无辜的,当初不过是和我一般的农家女子,只为了路上方便有人照顾我,阴差阳错的选在了我身边,陪着我一路走到如今。
她的所作所为全都是听主子的话,若是可以,还请放她一条生路。
高琅当即点头:好,我答应你。
干脆利落的说完,高琅起身便走,高太后就静默的坐在上方,看着尧王走出了殿门。
随着尧王与金小楼二人出去,殿门紧跟着又关了起来,当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在殿中,昏暗重新笼罩住高太后时,岁姑扑腾一下跪了下来,抱住了高太后的脚:太后娘娘,您这是做什么啊!来日方长,我们还没有输,您为什么要对尧王说这样的话!高太后垂下头,轻轻笑着,一滴眼泪却跟着流了下来:岁姑,我已经无路可走了,什么来日方长,一步错,步步错,我已经没有了来日。
当天傍晚,左福宫高太后暴毙的消息便传得整个京城到处都是。
高太后的贴身侍女岁姑本受皇上特赦流放回乡安度晚年,可小小一个宫女,没曾想竟是个烈性子,竟趁人不注意一头撞死在了高太后的棺椁上。
虹园之中,金小楼握住了高琅的手:将她以你母亲的名义下葬,你意可平?高琅长舒口气,弯下腰将头靠在了金小楼的怀里。
他觉得累极了,只有靠在金小楼身上,才能得片刻的安宁舒怡。
好半天,才缓缓开口:我去慈恩寺问过了元一大师,他说当年曾告诉过外祖父,要送走的是大女儿高佳。
什么?金小楼吃了一惊。
高琅接着轻轻道:大女儿虽是福星,可灾祸却是因福而起,若是将大女儿送走,那高家没了原本的福源,却也不至于招致灭门灾难。
可我外祖父不愿失了福星,只是恼恨灾星,因此自作主张,将灾星送得远远的,只盼着小女儿高颖永不会回京城,只要她不回京城,便不会与高家有任何联系,自然更不会替高家招致什么祸事。
外祖父做错了,高颖也确实是替我母亲受了不该受的罪,这事便就此了结好了。
金小楼点点头,当晚两人一边抱着一个孩子,一家四口有三个都睡得香甜安稳,只有金小楼,枕边是温暖的爱人,怀里是柔软的孩子,可她的心却反反复复的搅得难受。
她的思儿也远离了自己,真不知这是他们高家人的命运,还是就如此凑巧,好好一对双胞胎,总要面临分离的局面。
不知道她的思儿长大后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会不会也会反过头来怪她……贤亲王赵堇夺权失败后便一直被关押在大理寺,由大理寺少卿白如奕看管着。
朝堂上发生的事风声关得紧,在场的人没人敢往外胡乱说半分,可当日尧王带兵入城,宫里的响动是整个京城里几乎所有人皆听见了的。
当日贤亲王便被关了起来,太后又交出了玉玺,还政与皇上,是以,京城里的百姓虽不知道细节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可都猜得八九不离十。
这话风自然也传进了芙娘的耳朵里。
趁着夜深,虹园里除了守夜的小厮大多睡得熟了,芙娘从箱底里翻出来一件全黑的衣裤来换上,又拿了块帕子蒙住了面目,一推门,穿过院子,向侧面的小角门边去。
第二百零七章 我愿意给你我的命静谧的夜里,云影遮住了月光,暗沉沉的园子里,花木疏默。
一道黑色的身影快速的穿过其中,如同一只低飞的雨燕,划空而过,不留痕迹。
只是这雨燕不知道,她早已被人盯上了。
在芙娘身后不远处,紧紧的跟着两个人,正是绿筠和南阳。
绿筠只是碰巧从此处路过的,今晚她值守,待到半夜上个茅房的功夫,刚穿过月洞门,便被人捂住了嘴掳到了一旁,定睛一看,那人竟是南阳。
虽然芙娘是夫人带回来的人,并且看样子还和夫人七爷有着莫大的关系,感情深厚,可南阳总觉得这芙娘不像表面看着的这般单纯无害。
因此,南阳表面上像是从未在意过芙娘的存在,背地里却一直暗中留意着芙娘的一举一动。
很快,南阳便发现了芙娘的第一个动作。
便是在长安带回七爷书信的那一日,芙娘本在后厨里帮忙,一听南阳来命人准备些好菜,说是长安回来了,芙娘当即便借故溜了出去。
南阳顺势跟着去了,她的功夫不错,一点也没令前边的芙娘发现,很快便看见芙娘抱着一件新衣进了夫人的屋子,没一会儿又抱着夫人的衣袍走了出来。
南阳躲在园子里的假山后边,亲眼看着芙娘从夫人的衣袍里抽出一封书信来,不用想也知道,那是长安刚刚带回来的那封信。
芙娘一璧走,一璧看信,在听到夫人的喊声后,慌忙将信塞了回去,藏在了自己的袖口里,这才镇定自若的转过身……自打那时起,南阳便一刻不松懈的盯着芙娘,只是她从未见过芙娘往园外递消息出去,怎么也想不通,那贤亲王是如何得知到七爷已经回京了的,这样迅速的便在城外安排了流民,开始了下一步的行动。
不过即便贤亲王夺权失败了,南阳仍旧紧盯着芙娘,直到今晚,贤亲王被关押的消息已传得沸沸扬扬,芙娘终于趁着月色昏蒙,再一次行动了。
南阳冲绿筠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扯着她往芭蕉叶后一躲,指了指前边鬼鬼祟祟的人影,绿筠当下便明白了。
那人虽一身黑衣,可她的身形绿筠再熟悉不过,正是桂枝。
绿筠一颗心七上八下,虽然不知道桂枝究竟要做什么,可这深更半夜的,穿着一身夜行衣,又鬼鬼祟祟的模样,怎么也不像是做好事。
这不像是绿筠熟悉的桂枝会做的事……要不要……告诉掌柜的?绿筠望了眼碧梧馆的方向,虽然碧梧馆早全黑了,可她刚刚守在门前的时候还听见屋子里掌柜的长长的叹了口气,想来掌柜的还没睡着才是。
夫人与芙娘感情匪浅。
南阳摇头,我们先跟着她看个究竟再说。
绿筠犹豫片刻后,点了点头。
两个人随着芙娘来到了虹园的角门旁,角门前明亮的灯笼下守着两个小厮,旁边是个不大不小一畦地的芍药园。
现下芍药正开着,硕大的花朵,重重复复的花瓣重得将纤细的纸条压得垂坠在了地上。
南阳绕开角门,向着芍药园深处而去,火光照耀之外,黑暗愈加浓重,芙娘的身影彻底隐藏在了幢幢花影之中,角门边守着的小厮便连眼皮也未抬一眼,芙娘已踩着石块攀上高墙,从园子里翻了出去。
南阳生怕跟丢了人,顾不得绿筠了,赶紧追了上去,一个翻身便上了墙,眨眼人就越过墙头不见身影。
绿筠可没有这么好的身手,好半天爬上墙的时候,弄出的窸窣动静已引得角门边的小厮叫喊着围了过来。
待绿筠与两个小厮多言两句,再出园子时,外边早已没了芙娘与南阳的影子。
南阳一路尾随芙娘,穿过空寂无人的街头,来到了大理寺外。
芙娘取了面纱,拿出了好几锭银子塞到守门的侍卫手里,这才换来了片刻与里边的人说话的机会。
南阳看着侍卫带着芙娘往里进,她也赶忙奔上前去。
京城里大多的侍卫都已换成了高琅的人,南阳只是拿出了尧王的令牌,便轻松的获得了通行。
跟在那侍卫和芙娘身后,进到重重铁门之中的地牢里。
侍卫守在一个长长的没有窗户的过道外,紧锁了外边的铁门,过道里边还有一扇更密更坚硬的铁门,铁门里锁着的便是贤亲王。
南阳支开了过道外的侍卫,自己靠在墙边,侧耳倾听里面的动静。
贤亲王赵堇一身锦衣,斜靠在一个暗灰色的软垫之上,神色泰然,听见渐渐靠近的脚步声,便连头也未回,缓缓张口便道:你来了。
芙娘站定在牢门外,眸光望向里边人的背影。
他似乎不像是在地牢里,倒像是惬意的倚在书房如意榻上一般,与曾经许多个夜晚一样,这样淡然的等待着自己。
嗯,我来了。
芙娘应声,到我起作用的时候了。
见贤亲王并未答话,芙娘接着道:金小楼对桂枝的感情非同小可,我敢肯定,她会不顾一切的救我的。
最不可揣测的便是人心。
赵堇开了口,你知道,只要是计划,便有失败的可能,你赌的是命,若是失败,就再没有可能回头了。
我知道。
芙娘毫不犹豫,五爷,我愿意为你赌命。
说完后,像是不妥,芙娘又重新开口道:我愿意给你我的命。
直到此刻,赵堇才慢慢的转过了脸来,目光看着芙娘,一字一句道:你只是我的一枚棋子,从一开始便是。
我知道。
芙娘回答得干脆。
你与金小楼的过去也是真的,你就是她的桂枝,你们情谊深厚,是彼此的亲人。
我也知道。
芙娘眼也没眨,五爷,这些你从一开始便对我说过。
可我没有过去。
芙娘眸光闪动,我的过去是一片黑暗,所有的记忆都是从那个地狱般的洞穴里开始,那几个男人对我百般凌辱,是五爷你的出现,将我从黑暗之中拯救了出来。
芙娘说完,又深深的看了五爷一眼。
过去或许太过痛苦,曾经的桂枝带着那样惨烈的痛苦无法活下去,所以她选择了遗忘。
对于现如今的芙娘来说,桂枝早已经死了,她自己也更喜欢五爷给她取的这个名字,芙娘。
在救了自己的那一日,骑在黎明时分的马背上,芙娘只觉得在身后揽着自己的怀抱莫名的熟悉,那时候他说:你从前叫桂枝,可我觉得不好听,你是潋滟湖水中的绝色,是粼粼波光里蓦然绽放的那一支芙蓉,不如便叫芙娘吧。
芙娘。
芙娘点点头,迎着新生的太阳,迎接了她的新生。
……芙娘与南阳相接在天亮之前回了虹园。
绿筠还未等到南阳来将此事细细说与掌柜听,在掌柜的刚刚起床,坐在铜镜前梳妆时,便听得丫鬟慌里慌张的前来禀报,芙娘出事了。
金小楼惊得乱了朱钗,令绿筠去叫大夫,自己赶紧往芙娘住处去,刚走到,便见南阳已在那里。
芙娘静静的躺在床上,桌面上的砚台下压着一张写着墨字的纸。
纸上的字很简单,芙娘是自己吞了毒,解药只有贤亲王才有,只要尧王放了贤亲王,贤亲王便将解药送上门来。
金小楼早料到芙娘是赵堇的人,却也没想到她能为了赵堇舍命。
想也没想,金小楼便要去叫高琅,替桂枝换解药,脚还未踏出门外,南阳便将人拦了下来。
夫人,这一切都是他们设计好的计谋,芙娘对你的情谊全都是假的,她已经忘记了从前,眼下,她是为在贤亲王卖命。
即便是计谋,即便她接近我全是因为赵堇,可桂枝是真的,她要死了也是真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桂枝死去。
金小楼并不傻,这是个实实在在的圈套,可桂枝用命逼着她,生生要往里跳。
那是桂枝啊,即便桂枝已经全然忘记了过去,可她还记得,她还记得桂枝端来的第一碗糖水,还记得她初初展露的笑意与温暖,她已不是桂枝的亲人,可桂枝却是她的亲人。
夫人,你眼下若是放走了贤亲王,他日贤亲王定然不会放过七爷。
南阳冷冷开口。
眼下我能竭尽全力救回桂枝,他日,我也能拼尽一切保护高琅。
第二百零八章 要记住他们的名字金小楼说得恳切,她不是会随意许下这样承诺的人,可在这个世上,她愿意为了桂枝和高琅舍命。
南阳立在门前,神色自然,开口时嗓音变轻缓了许多:夫人,我知道桂枝与七爷皆是你生命中重要的人,你重情义,而他们两个都与你情谊深厚,你眼下会暂时放置远的威胁,先救黄桂枝的性命,可之后,你也会因为七爷的危险奋不顾身。
南阳眸光凝了凝接着道:这样的选择对于夫人来说是两难的,可对我不一样,我所做的一切都只为七爷好,我不容许给七爷留下一丝一毫的祸患。
而对于其他人,我一点也不在乎。
南阳眉头微微一抬,淡淡到,所以,我替夫人做了选择,黄桂枝已经救不活了。
昨晚,南阳在大理寺地牢外得知芙娘要吞药要挟金小楼时,她便打定了主意。
在跟随芙娘回到虹园后,趁芙娘吞药前,南阳神不知鬼不觉的偷换了她的药。
黄桂枝的药,贤亲王有药可解,可我的毒药是备来万分危急时自杀用的,世间无药可救。
南阳说话时,一直看着金小楼,我替换了桂枝吃下的毒药,现下放走贤亲王,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
金小楼浑身一颤,不敢相信的看向南阳,又扭头朝桂枝看去。
桂枝仍旧安静的躺着,像是安然地睡着了一般,只是原本皎白细腻的皮肤仿佛已蒙上了一层轻纱,泛着异样的青紫色。
金小楼只觉得难以呼吸,再回头时南阳竟已矮身跪在了金小楼跟前:夫人,我害死了桂枝,要杀要剐任凭处置。
金小楼脑子嗡嗡作响,她没有理睬南阳,自顾自的坐在了桂枝的床边,轻轻握住了那有些冰冷的手。
绿筠找来了大夫,结果与南阳说得一致,无药可医。
这几日里,金小楼茶不思饭不想,整日整夜的与桂枝待在一起,她不知道桂枝还能不能听到自己说话,可她从前在现代时听人说起过,人死之前,最后失去的是听觉。
金小楼便不停的与桂枝讲那些她们共同度过的日子,虽然不知道桂枝是否还记得,可人离开前若有些美好的事物可以握住,应温暖宽慰得多。
桂枝去世那一日,皇上的封赏刚好下来,新帝因赵尧勤王护驾有功,特许他回到京城,赏宅院良田,赐勤德尧王称号。
听着外边公公尖利的嗓子喊完了最后一个字,金小楼刚好起身,一滴眼泪落在桂枝的额间。
金小楼将如墨般的长发挽起,推开了门,阳光照耀下来,一时间让她有些眩晕。
她已经好几日没有出过这道门了。
原本高琅派了数个丫鬟守在桂枝屋前,照顾金小楼,可眼下虹园中的人全都跪到园子前头去了。
高琅正在接听圣旨,身边跟着长安和一众侍卫,他们刚从军营里回来,自打南阳对桂枝下毒后,高琅便将她关了起来。
虽是为了自己好,可南阳瞒事不报,擅自做主,高琅必须得处罚她。
金小楼远远了望了一眼前边乌泱泱跪着的人,转身从后门走了出去。
一路来到大理寺,因金小楼已是尧王妃,进出地牢自是万分容易。
当她隔着牢门站在赵堇跟前时,才从心底里接受了桂枝已经离去的事实。
我也会有看走眼的一日。
赵堇听见响动,转身过来,见来人是金小楼时微微有些震惊,我以为你会救她,没想到你却为了老七放弃了她。
你堂堂大周国的五皇子,声名远播的贤亲王,为什么要使如此下作的手段,竟利用一个女人,用她的命来换你苟且偷生!金小楼恨恨,你真是卑鄙小人。
一切都是她自愿的,怎么,我太有魅力也是错吗?赵堇轻轻一笑,俊美的面容冷漠狠毒,你也一样,金小楼,归根到底,桂枝是死在你的手上的,是你的选择害死了她,幸好她忘记了从前,要不然,只怕会伤心得肝肠寸断。
金小楼冷笑,笑声却一声比一声凄苦。
可怜的桂枝,是她自己害死了桂枝。
笑着笑着,眼泪却大颗大颗的流了出来,桂枝曾经说她爱跳舞,可直到如今,金小楼也没能见到桂枝跳过一支舞。
金小楼招了招手,一个侍卫端着个托盘走了过来。
暗沉沉的托盘里,放着一个白瓷瓶子,一根白绫,还有一把小弩弓。
金小楼拿起弩弓,接过托盘,将白瓷瓶子和白绫递到了牢门里去:你选一样吧。
金小楼不在乎自己满脸眼泪的失态,因为她早已将面前的人,当做了一个死人。
你胆敢处死我?赵堇微微抬起下巴,一脸的不可置信,我现如今还是贤亲王,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要我的命?金小楼后退一步,取出一根短箭,拉开弩弓,眼也不眨的将箭射了出去,噗刺一声,扎进了赵堇的小腿里。
这出其不意的一箭,刺得赵堇一个趔趄,跌坐在了软垫上。
他脸上的肌肉抖了抖,不知是否是因为疼痛,咬着牙道:金小楼,想要杀我,你还不够资格,将赵尧叫来!叫他来见我!金小楼又笑了,一笑起来,眼泪却更多:别白费力气了,赵堇。
要么乖乖选一样,舒舒服服的死,要么被我一箭一箭的射穿,流干血液,苟延残喘,万分痛苦的死,你知道该怎么选的。
赵堇眉毛竖立,往日里的飒爽英姿早已不在,他狠狠的瞪着金小楼:皇上还未定我的罪,金小楼,你若杀了我,你也活不成!至少比你活得长。
金小楼又上了根箭,手一放,短箭扎中赵堇左臂,血顺着手臂流了出来,洒得牢房里到处都是。
这下,赵堇知道金小楼是来真的。
他第一次感到了慌乱,向来事情都在他的把控之中,即便夺权失败,他也笃定有芙娘这枚棋子在,他还能绝地反击。
可眼下,他失算了。
金小楼,一个信宁井口村里来的农女,粗鄙庸俗,她凭什么能要了自己的命?胸肺中的怒气与憎恨几乎要冲口而出,赵堇红了双眼,呼吸急促。
你早该死了。
金小楼喃喃,为了你手中那些无辜的性命,为了周书礼,为了黄桂枝。
你在死前,必须记住他们的名字,想起他们的脸!金小楼又一箭射过去,刺中了赵堇的腹部。
赵堇咬着牙,将身上的三根箭扯了出来,扔在地上,他像一只低劣的野兽,被人戏杀,真是莫大的耻辱。
早知道有今日,倒不如在朝堂上拼尽全力搏一把,成便成,不成也死得痛快些!只是世间没有早知道。
金小楼,你真恶毒!赵堇低吼一声,桂枝不仅因你而死,还因你而失忆!你可知道她失忆之前经历了些什么?你想知道吗?金小楼端着弩弓的手一抖,她当然想知道桂枝为何而失忆。
你将赵尧叫来,叫他来见我一面,我就告诉你这些日子,桂枝都发生了什么。
金小楼深吸口气,闭上了眼睛,她一直想知道这些日子桂枝都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会再不记得自己,不记得从前了。
可眼下,桂枝已经走了,知道了又能怎样呢?金小楼稳了稳手,又是一箭射了出去:选好了吗?赵堇见金小楼并不按自己的计划走,忽然间感觉,或许他真要在这幽暗肮脏的地牢里送命了。
他原本还有整个天下要去夺,还有宏图大业未展开,竟如此轻易的死在了这地牢里?死在这女人手中?赵堇吐了口嘴里涌上来的甜腥:休想摆布我。
说罢,闭上眼,仰面一倒,睡在了软垫上。
软垫很软,因他刚刚一直靠着,睡上去时有些温暖,竟莫名其妙的让他想到了当初救起芙娘时,将她抱在怀里的画面。
她是他第一个抱过的女人,也是最后一个。
金小楼跟着闭上眼,端起弩弓,接连不停的射了出去……第二百零九章 她倒希望没爹没娘待白如奕接到属下禀报,匆忙赶来的时候,金小楼已脱了弩弓,一动不动的站在地牢的铁栅栏前。
在她的脚下,鲜红的血淌得到处都是。
白如奕吓得后退两步,又赶紧上前两步,探头看向地牢里边,贤亲王赵堇早已没了生息,紧闭着眼,歪着脖子倒在垫子上,身躯如同刺猬般,密密麻麻的插满了箭头,衣袍已被血污染得辨不出颜色来。
这……这……白如奕一时间乱了神。
贤亲王可是正儿八经的王爷,虽被关了起来,可这罪还没定,就这样死在了地牢里,金小楼犯的这是必死无疑的重罪。
眼前这人是抓还是不抓,白如奕正犹豫不决,便听得身后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响起,转过身去,便见勤德尧王带着护卫快步而来。
高琅一接完旨,便忧着去看金小楼,见屋中桂枝已逝,金小楼不见影踪,他眉头一皱,当即便领着长安往大理寺奔来,果见金小楼在此。
只是看着金小楼的模样,高琅心疼不已,这样手染鲜血的残忍事,该他替她做才是。
高琅招手,长安立即带人将地牢里的人团团围住。
眼眸一扫,长安冷声道:今日的事,只要传出去半句,你们一个也活不成。
话音落下,牢中守卫呼啦啦全都跪了下来:尧王放心,我等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很好。
长安点头,贤亲王是畏罪自尽的,你们可都记住了。
是是是。
其中一个机灵点的立马应声,奴才亲眼所见,贤亲王他想不开,自杀而亡,我们拦也没拦住!在地牢嗡闹的声响中,高琅径直向着金小楼走去,张开手臂将满脸泪痕的人拥进怀里:娘子,我来了,有我在。
金小楼将额头转过去,抵在高琅结实的胸膛上,心头这才好受了许多。
好半天,缓缓开口:把南阳放了吧,只是……我眼下不想见到她。
……景元三年,先帝丧期早过,大周大力发展军事和经济,土地全部统一化管理,勤德尧王妃金小楼将御赐尧王府后花园里的奇珍异卉都拔了个干净,弄成了个什么试验田,年复一年的研究改良品种。
由尧王妃改良出来的作物,不仅抗虫少病耐旱性更好,并且粮食作物产量大,果实作物味道好,农夫们种的轻松不说,一年的收成足足当过去两三年。
这收成一好,百姓便丰衣足食,有了剩余的闲钱,贸易经济便跟着好起来。
不仅大周国内经济繁荣,还引得周边各国前来经商。
金小楼特地开通了贸易之路,大大促进了大周的富强,因为有了经济往来,大周的国境线也前所未有的安宁,其余国家都盼着能与大周做生意,战争自然便少了。
京城已是万国之都,行走在京城的街头上,周边各色语言,各式人种,来来往往,摩肩接踵。
金小楼的琉璃坊如今只在京城便已开了三家分店,每日所赚的银子,白花花如流水一般,钱多了金小楼便积极展开她的事业蓝图,在京城成立了第一家银行,为普通百姓办存折,存取银钱,还提供借贷款的服务。
因为金小楼有着尧王妃的身份,又研究出多种令百姓获益的作物,在大周人人皆称赞尧王妃贤德惠才,是百年难遇的奇女子,大家自然也信得过她,纷纷将近来攒下的余钱存进银行里去。
私人的钱庄逐渐消失,这银行便如遍地开花一般,由京城向着周边一点点蔓延开来,很快整个大周,哪怕最落后偏远的小镇上,也有了银行的存在。
金小楼拥有了巨额的资金后,她又着手在大周的各个大城市中选取繁华热闹的地段修建大型的百货中心。
老字号或者有知名度的商铺可以优先进驻到百货中心里,甚至引进其他国家的商铺卖充满异域风情的东西,百货中心的外墙上,一律贴着琉璃坊里火热姑娘的广告,隔断时间一换,既赚取了广告费,又为姑娘们积累了越来越多的人气。
百货中心里的有些特产商铺,皆是由金小楼自己的物流团队全国运货,原本南方的百姓或许一辈子也见不到北方的特产,现如今,仅仅在稍大一点县城里的百货中心里,便能买到天南地北大周各处的东西。
这样大的改变,在短短三年内实现,金小楼的名字成了大周家喻户晓的传奇。
金小桃就在京城,金小楼所有的举动几乎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看着金小楼一点一点的越做越好,颇有富可敌国的架势,百姓又对金小楼甚至感激爱戴,金小桃心里头嫉恨得咬牙,却拿金小楼一点办法也没有,别说使绊子陷害金小楼,就是跑到金小楼面前去乱骂一通,只是给她添堵,金小桃都做不到。
现下,凭金小桃的身份,已不可能再和金小楼有什么交集了,即便要见金小楼一面,也得一个一个人传话进去,见不见还得看金小楼的心情。
金小桃堵得慌,心头的气没处发便皆泼在和广坤身上。
这一日,外边正闹嚷嚷的,百姓们奔走相告,说是尧王妃金小楼的长子赵麟这个月底便要满六岁了,皇上特地邀请尧王一家与朝廷重臣,在赵麟生日那日进宫共宴,并且在宫门外施喜粥给京城百姓,只为让百姓一同沾一沾喜气。
皇上对尧王赵尧如此看重也是自然,皇上即位之时不过十二三岁,又被太后垂帘听政,要不是尧王替他夺回玉玺,只怕现下他还在做个傀儡皇帝。
这几年,大周能有如此繁盛也是多亏了尧王夫妇,他们一个用兵如神,慧眼识英才,短短三年提拔许多能人志士,另一个搞活经济,让大周没有后顾之忧。
不过,也有人传,尧王夫妇功高盖主,皇上心中早已有了芥蒂,只是现下能力不足,还须得倚仗他们,但假以时日,一旦有了机会,定然会将身边的隐患除去……金小桃的馆子早已开不下去了,她本就没有那个本事,从前全是照抄山记的,可如今的琉璃坊,不仅甜品独特,秘方她学不来,价格还比她更便宜,德记没有生意,赚得银子还不够店里伙计分的,她便早早遣散了伙计,将铺子租了出去,这些年全靠一点微薄的租金过日子。
眼看着别人的日子都是越过越好,她却是越过越萧索,此刻听得外头呼喊着金小楼的名字,金小桃气得砸了杯子,阴阳怪气的骂道:一个野种,一会儿姓金,一会儿姓赵的,过个生,也值得这般大肆庆祝?我看这宫里的人真是成日里吃饱了没有事做!和广坤倚在旁边看闲书,一听这话便皱起了眉:这些年你真是愈发的爱嚼舌根子,人家做什么,又关你什么事!金小桃本就不满意和广坤,日日在家吃闲饭不说,还一副大少爷模样。
你要充少爷对别人指手画脚,就滚回你信宁老家去,在这里我说了算,你有屁也憋着,否则别再用我一个铜板!金小桃一晌话喊完,和广坤的脸红了又白。
这些年虽然金小桃也嫌弃他,可除了他,金小桃也再找不到其他男人了,两个人得过且过,谁也没有提过和离。
可每回只要一吵架,金小桃总能往和广坤的心口上戳刀。
你你!真是粗俗不堪!和广坤叹口气,都是金家出来的,你们两姐妹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人家金小楼还没爹没娘的,比你这有爹疼有娘教的姑娘能干不知多少!她没爹没娘……金小桃猛喘口气,气得红了眼,可稍一停顿,忽地眼珠一转,神色竟莫名其妙的得意起来,她倒希望她没爹没娘,只可惜,这世上总不能万事都如她的意!第二百一十章 寒门英才更加难得荷风送香气,竹露滴轻响,正是夏日里百花齐放的时候,太液池边团团锦簇之中拓出来一个小小的奔马场来。
勤德尧王六岁的长子赵麟身穿宝蓝色对襟小褂,乘骑在一匹白色骏马上,双腿一夹,马儿鬃领扬起,鸣叫着向前奔去。
前边一道半人高的木制栅栏将宽阔的路面截成两半,眼见白马驮着男孩便要撞将上去,麟儿手一抬,扯起缰绳紧紧一拉,马儿脖子一梗,前蹄顺势一跃而起,轻松跨了过去。
便在马儿落地的瞬间,麟儿勾手将背上背着的弓箭取了下来,往臂上一搭,箭应声而出,如急火流星般射中前边木桩上裹着红绸的陶罐。
陶罐破裂的清脆声响起,周边便爆发出潮水般热烈的掌声。
好!皇上大喊了一声,站起身来为麟儿鼓掌。
众臣子见皇帝起身,皆站了起来。
他们亦是心服口服,刚刚许多年轻的贵公子想要在众人面前露个风头,只是这一晌下来,陶罐仍旧端端正正的放着,直到此刻才终于破了。
麟儿年纪轻轻已是如此了得,将来必是大周的倚仗。
皇上朗声称赞。
可这话听到众臣耳朵里,不知不觉的变了味,什么叫大周的倚仗?一个国家只有皇上才是臣民的倚仗。
在他们听来皇上这是忌惮尧王一家,夸得越厉害,心中越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麟儿俯身冲皇上行了礼,拿下了夺得的彩头,便退出中间的马场,走到后面百花围绕的桌案前,一把抱起椅子上的弟弟,两兄弟一大一小,紧挨着坐在一起。
念儿也三岁了,比起麟儿从前,念儿显得更安静内敛一些,不爱说话,只一双黑溜溜的眼珠子灵动的闪烁着,显示出他亦是个聪明的孩子。
金小楼坐在两个孩子左边,她端着一杯金枝葡萄酿抿了一口,抬目冲龙椅上的皇帝望去,皇帝眼下不过才十六,看着风华正茂、英姿勃发。
若不是金小楼知道,皇上说得是真心话,只怕也会误会,这样一个统揽江山的人,会把尧王视为心腹大患。
在麟儿生日宴开始之前,金小楼与高琅带着两个孩子刚一进宫,便被皇上传唤到了御书房。
皇上只传尧王和尧王妃,麟儿与念儿两个便由绿筠和长安带着先去别处逛着玩儿。
待金小楼跟在高琅身侧,走进御书房后,皇上头一次在他们两人跟前,吐露了心声。
十六岁的皇帝赵予早没了三年前的那般稚嫩无措,端坐于桌案前,自然而然的生出一股威慑来,这股威慑在见到赵尧后瞬间烟消云散。
这一刻,金小楼便知道,皇帝的威严是装出来的。
果不其然,很快皇上便讲明了叫他们二人前来的原因,只因皇上不想再做皇上了。
七哥,从前是我母妃想要我做皇帝,后来是太后娘娘以我为傀儡逼我做皇帝,可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自己愿不愿意做皇帝。
此刻的赵予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被形势卷挟着做着自己不愿意做的事。
当皇帝太难了。
赵予垂下了脑袋,不仅要什么都会,什么都学,处理全天下的大事小情,还要时刻担惊受怕,生怕有人来取我性命。
七哥七嫂,这些年要不是有你们两个从旁协助,我这皇帝的位置只怕早丢了。
不仅皇帝的位置丢了,我的小命也得丢!最后一句话,赵予几乎是嘶喊出来的。
金小楼轻叹口气,她万分理解赵予的心情,当初她成为高校里最年轻的教授时,压力已大得不行,有段时间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又熬夜通宵做实验,这才一命呜呼穿越到了这里来。
全是压力太大给闹的,她还仅仅只是个教授而已,这年纪轻轻的皇帝,面对的是一整个国家,这压力,哪里是寻常人能承受得了的?看来当皇帝也是要有天份才行。
所以,我想来想去,趁着今日麟儿生辰,倒不如把心头的话说出来痛快。
赵予接着到,我想着何必如此麻烦呢?眼下大周的繁荣昌盛几乎都是你们两个的功劳,那又要我做什么?不如七哥你自己做皇帝好了,七嫂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以你们夫妇的才华必然能开创一个盛世。
而我……只想过过锦衣玉食,不愁吃穿,也不用费脑子的小日子……金小楼眼皮一跳,高琅已跪了下去:皇上一日为君,赵尧便一日为臣,绝不敢逾矩一步。
金小楼也跟着跪了下来,只是膝盖还未落地,已被皇上给亲手扶了起来。
七哥七嫂,我不是说着好玩的。
赵予急了。
见赵尧挺身跪地仍是不动,赵予转身,径直走向案边,举起一封圣旨来:这旨意朕早已拟好了,你若如此,那朕只好降旨与你了。
当皇上只有这点好,朕说的话,谁都得照着做。
赵予说着将圣旨打开,连念也懒得念,直接交到了赵尧手中:朕禅位于你,自降封为定安王,你只得遵旨。
高琅手中捏着圣旨,在三年前,贤亲王于朝堂上夺权时,高琅便看出赵予不是做皇上的料,只是他没有想到,赵予竟洒脱至此,直接将皇位让了出来。
麟儿生日宴结束之时,这禅位圣旨便当着百官重臣宣读而出,刚刚还满肚子揣测的众人此刻全都傻了眼,不过尧王的功绩摆在眼前,赵尧又比赵予年长,还是皇后的嫡子,这皇位本该由他所得,此刻看来倒像是物归原主了。
众臣略一沉吟,便齐齐跪下高呼万岁。
平身之后,刚刚归坐的户部尚书纪罗豫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撩袍子又跪了出来,垂头道:尧王雄姿英发,文韬武略,为帝自是天下之福,可尧王妃出生低微,只怕担不起皇后的凤冠。
我娘亲出身低微,家世浅薄,现如今却为大周国内外的繁荣做出了不起的贡献,如此不是更能突出我娘亲的厉害之处?于困顿之中显光芒,过人的谋略,无双的智勇皆来自她自身的品行,该更加值得被世人爱戴才对!麟儿洋洋洒洒一席话而出,高琅应声赞道:好!便连六岁小儿都懂得的道理,你堂堂一个户部尚书,竟不知道,真是枉读书!高琅接着到,我最不喜的便是以出身论人,每个人的出身都不可选择,唯有紧握自己的命运,因此寒门出来的英才才更加难得!皇上赵予端坐上首,看了底下一眼,轻轻一扬眉,开口道:尧王说得不错,待朕禅位后,尧王即位,尧王妃金小楼便是皇后。
……宫门外,一辆朴素的马车缓缓驶来,黑色的帘子遮盖得严严实实,直行到离宫门不远处,不许再近一步时,马车轱辘这才骤然停下。
车帘一掀,从里头钻了个衣衫简陋,戴着破烂草帽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刚要下车,一双纤细的手蓦地从帘子里伸了出来,一把拉住了那男人。
我说得话你可都记住了?帘子里传来一个女人急切的嗓音。
哎哟,放心吧,我又不傻!男人不耐烦,这点东西还有什么记不住的!那就好!那女人放了手,刚好一阵风轻轻吹来,卷起半边帘子,露出金小桃略施了粉黛的一张脸。
男人径直从马车上跳了下去,提了提裤腰带,大摇大摆的朝着宫门走去。
一到宫门口,自然被侍卫给拦了下来,那男人也不慌张,啐了口痰,大声道:我是要进里边去击鼓鸣冤的!话说着,伸手指了指宫门里边,大殿前头空旷的广场上立着的一支鸣冤鼓。
去去去!侍卫拿起刀鞘抵着男人往外走,这鼓可不是你敲得的,要喊冤去京城衙门前头敲去!男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黑牙:我怎么敲不得,我可是尧王妃的亲爹,我要向皇上状告我女儿,当今尧王的正妻金小楼,不孝敬亲爹!你说我不敲里边那个鼓敲哪个鼓?我女儿是皇帝的嫂子,我是皇帝的叔父,这皇帝的家务事那小小的京城衙门管得过来吗?第二百一十一章 简直叫人笑掉大牙金小桃满以为自己的主意定能实现,让那粗鄙的男人跑宫里去一闹,金小楼她卑微不堪的出身便会如淤泥般的紧缠着她。
大周尧王的妃子,竟是个出生不明,肮脏下作之人的孩子,流言亦会将她击垮。
金小桃从自己谋划的这件事里捞不到任何的好处,可看着现下将她远远甩在身后,一副高高在上模样的金小楼倒霉,她便比自己得利更高兴。
金小桃坐在马车里正自鸣得意,可片刻之后,她不仅没听到击鼓声从宫中响起,反而见一群侍卫提溜着那男人向着马车处走来。
快走!快走!金小桃心砰地一跳,虽不知出了什么事,可看那些侍卫们的架势,准没好事!可马车夫哪里还走得了,宫门口的侍卫都不是吃素的,只是那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都叫人腿软。
下来!待侍卫一走近,其中一个面皮格外白些的,便出声厉喝,只一声,就吓得马车夫连滚带爬的跪在了地上。
白面侍卫上下打量马车夫一眼,一脚便踹开了,伸手去掀马车的帘子。
金小桃深吸口气,稳住心神,装作一副全然无知的模样,看着车厢外的侍卫,眼一眨,故作镇定的问:怎么,官爷可是有什么事吗?我只是打这儿经过,马车颠得很,想要歇一歇脚。
金小桃转脸一笑:若是停得不是地方,我们这就走便是,这就走!少嬉皮笑脸的,下车!侍卫拿起刀把一敲车门,惊得金小桃脸上的笑意顿时散去,刹那间血色全无,踉跄着下了车后,还没等大起胆子来问一句,已听得白面侍卫又到,这人是你找来攀诬尧王妃的?你看着年纪不大,胆子倒是不小哇?什么攀诬?!金小桃怔住了,这人千真万确便是金小楼的爹,金小楼她娘不守妇道,天性的浪荡,还未出阁便和这男人厮混在一起,大了肚子没出嫁便生下了金小楼,这些确凿的事你上井口村里去一问便知,村子人没有人不晓得的!金小桃的话音刚落,便被那侍卫一个耳光扇得嘴角也裂了开来,血滋了一脸,痛得她眼冒金星。
还在闭着眼睛胡言乱语,他都已经承认了,说是你唆使他假冒尧王妃的爹,只要能给尧王妃泼上脏水,事成之后你答应给他一百两银子!白面侍卫手一招,令两个人从背后将金小桃给绑了起来,再说了,尧王妃的闺名也是你这种人能随口叫嚷的?承认了?你竟然承认了?金小桃青筋梗起。
这男人确实不是金小楼的爹,金小楼那个没有良心,夺了金小楼她娘的身子便一走了之,如今是死是活都不知道的男人,大周这样大,金小桃一时半会去哪里找?她想着,反正唯一认识那男人的金小楼的娘早已经死了,只要随便找一个差不多的男人一口咬定了是金小楼的爹,又有谁能拿出证据来否认?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宫门还没进,鸣冤鼓还没敲,区区一个侍卫竟已吓得他全都招认了!真是不中用的东西,这世上的男人大多不中用,与和广坤一个德性!金小桃一肚子的气,好好的计划全盘皆输!不是我胆小撑不住,人家都说了,你要栽赃那个尧王妃现下已经是皇后娘娘了!尧王做了皇上,我硬挤着去向他状告他的老婆,我这不是嫌命长吗?男人叽里咕噜的说了一通,临了又冲侍卫到,官爷,我这错事还没做,自己揭发出来,你可不能定我的罪啊,全都是她,是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要害皇后,你们要罚要打全都冲着她去!皇……皇后?金小桃腿一软,若不是身后两个侍卫架着,只怕已跌坐在了地上,她竟成了皇后……哈哈哈。
金小桃大笑起来,这不成了笑话吗?一个田地里爬出来满身泥点子的农女,竟然成了一国之母,怎么可能呢?白面侍卫听着脸色越发难看:这人大庭广众说此等大逆不道的话,拉下去重打五十大板!金小桃的身子彻底软了,被两个侍卫拖着,越拉越远。
白面的侍卫看着人走远后,赶走了停在前边的马车,这才转身往宫门口走去,他还得接着站岗。
旁边,一个小侍卫探头来问:老大,这五十大板岂不是要活活打死?咱们要不要给上边知会一声?给谁知会?白面侍卫脸一板,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胆敢在宫门口来嚷嚷皇后的坏话,打死都是轻的,若是死不了这辈子也不敢再多舌一句。
这事就这样过去了,我们的职责便是替上头的主子们处理掉这些会让他们烦心的小事,若是什么都要请示他们,大周如此的大,他们忙得过来吗?是是。
小侍卫转动着眼珠,默默学着在宫中当职的规矩。
和广坤是在第二天早上,从乱葬岗里把金小桃给拉回来的。
金小桃还有气,却被人裹了席子扔在了死人堆里,和广坤念着夫妻情分,咬着牙还是将她给抬了回来。
前前后后忙里忙外的找大夫来治,可别人一听说这人是宫门口打了丢出来的,竟无一人敢治。
没了法子,和广坤只得自己跑到药店里去,买些治伤的药来亲自替金小桃敷药喂汤,一连十几日,金小桃的命是保住了,人却瘫在了床上,从腰身往下,已全然没了知觉。
和广坤端着药进屋来的时候,正看见金小桃猛地捶着自己的腿。
她恨,她悔。
她恨金小楼竟有这样的大运,而她自己却拼了命的想翻身也难;她更后悔,后悔当初在井口村里,在金家的时候,怎么不干脆一把将金小楼推下池塘了事。
现如今,金小楼已贵为皇后,她金小桃便连只蚂蚁都不如了。
蚂蚁还有爬到金小楼脚边去的机会,而她永远没有了。
早和你说了你不听,非要和她为难,眼下落到如此境地。
和广坤把药碗放下,长叹口气,这京城根本就不该是我们这种人来的地方!和广坤想念当初在信宁人前人后受人拥捧的感受了,自打来到了京城,原本乖顺的金小桃翻脸比翻书还快,处处压着自己,一个好好的男儿,竟过得如此窝囊。
赶明儿我便卖了那铺子,我们回信宁老家去。
和广坤将药碗递到金小桃跟前去,他本不想管金小桃,可到底本性是良善的,若是金小桃好手好脚,他回到信宁倒真想跟她和离了,如今她只剩半条命,只能成日里躺在床上,吃喝拉撒全要靠着别人服侍,倒忍不下心提出和离二字。
只当和府里多养一个人罢了。
金小桃自是不敢反言一句,她闭上眼,恨不得这一顿打打死了自己才好,省得成如今这副模样,每日里活在苦痛之中。
……赵予降封为定安王的第二日,便远离京城去了淮海陆沥岛。
他听闻陆沥岛是个好地方,四季如春,岛上遍地花开,每到夏季便有数不清的鸟儿从海面上飞来,扑闪着翅膀落在光秃秃的礁石上,他想要去四海列国逛一逛,看看以前从未见过的景致。
因赵予走得仓促,赵尧几乎没有准备什么登基大典,便即了位。
在赵尧登基的当日,金小楼便被封为了皇后。
朝中反对的声音一日比一日大,更何况金小楼无心待在深宫之中,最近她正忙着制定新的教育制度,想要开始办些由朝廷直接管辖的学堂,不分男女的让年满八岁的孩子前往学习。
为了将这学堂办起来,金小楼带着绿筠成日的在外边跑,既要了解现如今百姓们的经济水平,又要研究哪些课程适合当下的大周。
自古到今,哪有皇后娘娘不端庄自持的深居在宫里边,反而抛头露面的满大街跑的?这说出去,简直叫人笑掉大牙。
朝堂上的众臣纷纷上奏,重的便是直言金小楼德行不端,无法身居皇后之位,央求皇上废除皇后,轻的也是婉转暗示皇上广纳妃嫔,另选良人为后。
第二百一十二章 大结局其中最起劲的便是户部尚书纪罗豫,他主张皇上年纪已不小了,即便不废后,也该大选采女,丰盈后宫,为大周开枝散叶。
纪罗豫一心为自己的女儿着想,小女儿纪聆韵,自从前那事受到刺激后,一直闭门不出,成日里心情郁郁也不见什么人。
眼看着一年又一年过去,隔壁老朱家的女儿诗诗早已嫁了人,今年初连孩子都有了,而自家女儿竟就此被耽误了下来。
反正女儿当初也是被七皇子给耽搁的,倒不如眼下塞进他的后宫里去。
只是事情却不如他所愿,不管群臣怎样劝说,只要一提到选秀或是废后的话头,皇上便一拂衣袍,道一声朕乏了起身便走。
就连递上去的折子,若是与此有关,亦是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
纪罗豫并不死心,他是男人,因此最了解男人,哪有男人不好女色的?再过不久便是中秋节,纪罗豫思忖着,这中秋夜宴便是让自家女儿露面的大好机会,只要能让皇上眼前一亮先动了心,那一切便都好办了。
当晚他便请统筹中秋夜宴的礼部侍郎来府中吃饭,知道侍郎爱酒,又拿出窖藏了十二年自己都舍不得喝的美酒。
瓶子一打开,酒香飘得满府皆是,闻着都让人醉。
就在醉醺醺的氛围里,礼部侍郎答应为纪家小女腾个位置出来,让她表演一曲歌舞。
纪聆韵是向来不喜歌舞的,别说会,平日里她连看也懒得看上一眼,可一听爹爹说这是在皇上跟前露面的机会,当下便拉着府上的舞娘一刻也不耽误的学了起来。
短短一个月里,硬是磨破了三双鞋,好不容易这才将一曲月下柳叶舞给练了出来。
临到夜宴前,又想要更加惊艳,纪聆韵仗着自己拳脚身手不错,胆子又大,临时改动舞蹈,命人造了两个可以移动的大木柱子,做成架子装饰成柳树的模样,她用碧绿色的软丝带套在架子上,到时候在月光下,她将这软丝带系在腰间,凌空而起,蹁跹起舞,便如柳叶丛间的月光仙子一般,定然能叫皇上怦然心动。
中秋夜宴只是家宴,除了皇上皇后和两个皇子外,并无外人。
这夜宴亦是皇上想给皇后的一个惊喜。
高琅想着金小楼这几个月来为了学堂的事忙得不可开交,正好趁中秋节好好的休息一下。
中秋这日傍晚,金小楼在自己寝殿之中,伏案书桌上,她已连着数月绞尽脑汁的将曾经她所学过的学科大概统写出来。
这个年代几乎没有科学,有钱有权人家的孩子,要么学武要么学文,或者文武兼备,而没钱没势的人家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顶多学一门手艺谋生。
稍微带点科学的事都跟封建迷信沾上了边儿。
金小楼想要改变现状,因此分出了物理化学生物和数学这几门课,与文学搭在一起,作为学堂的必修课。
可仅仅凭她一人的知识,要由浅入深的讲解这几门理科学科的基础,亦是费神费力的大事。
这数月里,金小楼殚精竭虑,每日里尽早起尽晚睡,可即便如此也只是把能想到的写出来,零散琐碎显得毫无章法。
金小楼明白即便将这些零碎的知识整理清楚,印册成书,交给这个时代的任何人来看,只怕也只能当做天书。
金小楼不得不自己做教案,先寻一些对科学有兴趣的人,教给他们后,再由他们传播出去。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金小楼相信,只要自己传播了科学的种子,那这种子一定能在大周燃起熊熊烈火。
她要的盛世不仅仅是经济的繁荣。
既然已经一步一步走到了这几乎能随心所欲的位置上,她不想局限在后宫的花鸟鱼虫之间,她的目光看得更远,穿过千年的时光,跨越山海甚至是头顶的星辰,她在现代没有完成的理想,将在这里继续。
娘亲,爹爹正找你呢!念儿软软的嗓音从殿门外传来,话音刚落,便听得麟儿教他道:你怎么总也记不住,该叫母后。
念儿一边往金小楼脚边跑,一边嘟嘴:娘亲娘亲,念儿就要叫娘亲,娘亲抱抱!念儿说着挥出小手,扑进金小楼怀里。
金小楼一把将孩子抱起,放在大腿上,念儿眼珠一转,正好看到金小楼桌案上写的东西,用手指着咿咿呀呀便念了起来。
金小楼从两个孩子识字起,便教了他们许多现代的知识,桌案上写的浅显的公式,对于麟儿来说自是不在话下,念儿却倒懂不懂,侧着头,低声去问麟儿:阿哥,这是什么意思?你还太小了,不适合学这些,等你再大一点,哥哥教你。
麟儿看了一眼那个公式出言到。
再大一点是多大?念儿嘟囔。
七岁吧。
麟儿眨了眨眼,在心里算了算,自己是五岁学的,可自己是天才,念儿看着就傻乎乎的,怎么也得七岁才行,母后说他们那个时候,都是七岁才开始念书的。
七岁?念儿扑闪着大眼睛,伸出胖嘟嘟的手指,一个一个数过去,然后噗嗤一笑,阿哥才六岁,待念儿七岁了,念儿就是哥哥了,到时候,该由念儿来教麟儿!金小楼噗嗤一笑,这个小傻瓜,也不知道像谁。
麟儿做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无奈的摇了摇头,冲金小楼道:母后,当年生念儿时远在贡边,会不会战地混乱抱错了孩子?麟儿一脸担忧:以我们家的基因,不该有这个智商的孩子才对。
金小楼忍俊不禁,又要笑起来,便见高琅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明黄色的龙袍,耀眼得像是彩云之上的太阳,带着令人眩目的光芒,一点点靠近。
让你们来叫娘亲,怎么叫这么久?嗯?高琅嗓音轻柔,夜宴就要开始了,你们想错过最精彩的高空杂耍吗?念儿不想。
念儿回应着,赶紧从金小楼腿上跳了下去,生怕晚了一点点便要看不到,拔腿便往外跑。
麟儿又摇着头叹口气,再次深深怀疑念儿不知是从哪里错抱来的孩子,今日这晚宴是给他们一家四口看的,现下他们四个都在这儿,有哪个节目敢先开演?可见念儿跑远,也只得跟着他去。
待两个孩子都走远了,高琅这才俯下身凑上去衔住金小楼的唇瓣深深一吻。
伸手麻利的将衣袍上的绦带一松:娘子,那群人老催着我为大周开枝散叶,我想他们说得也在理,偌大个皇宫,只我们四人住着,总显得空空荡荡,不如,我们再生几个小家伙出来吧。
金小楼忙从高琅怀里钻出来,伸手推开了他:眼下可不行,眼下我为了学堂的事忙得不可开交,你别给我添麻烦!那……不生小家伙也行。
高琅复又攀了上去,这下径直将金小楼压倒在了桌案上,我按你说的法子,将那东西做了出来,又薄又韧保准一个小家伙也不放出来……金小楼头一低,见衣领已敞开了一半,赶紧伸手去拉大开着的窗户。
手一拉,窗扉没拉到,反倒将窗外碧翠的芭蕉叶给扯了过来,脸已红得不行,忙用宽长的叶子来遮住面目,红脸绿叶间,波光融融。
芭蕉叶随风抖动,本就熟得透了的芭蕉扑嗒一下,落在了地上。
……待皇上旁若无人的抱着皇后来到夜宴时,麟儿早已命节目开演半晌了。
金小楼落座时,搭起来的台子上正搬上来一个柳树样的架子,一个飘飘欲仙的女子悬于柳树之上,凌然月光之中,在琴乐声里翩然而舞。
金小楼只觉那人看着眼熟得很,正望得出神,一旁高琅已侧过脸来与她咬耳朵:我为你准备的精彩杂技全便宜了那两个小子,早知道已经过了,不如晚点再来,待孩子们看尽兴了,我再让那杂技班子单独为你演一回……台子上,跳得极尽全力的纪聆韵,不停的向皇上投去点点柔光,只是皇上竟连一次正眼也未看过她。
皇上目光一直流连在身侧之人上。
纪聆韵自小便固执,从不轻易放弃,可此刻,看着皇上皇后相处时的模样,她便知道爹爹的这次安排错的离谱,她从来就没有过机会,也永远不会有机会,没有人能从皇上那里分得半分的宠爱,因为那个男人,已将他全部的爱都给了皇后金小楼了。
这爱太汹涌,他藏不住,全从眼神里泻了出来。
最后一个动作舞毕,琴声戛然而止,退台的瞬间,耳边轰然炸开一声脆响。
金小楼吓了一跳,下一刻已有一双温热的手捂在了她的耳朵上,抬眼,半空中绽开一朵朵璀璨的烟火。
麟儿牵着念儿的手,两个孩子冲着烟火的方向奔去,金小楼轻轻一笑,扬起下巴来,在轰鸣的声响之中,冲高琅开口道:我爱你。
一向在外人面前冷冰冰,不苟言笑的高琅,头一次当着宫女太监、当着还在退场的舞女歌女的面,笑得如同一个孩子。
番外我的祖母金小楼,大家可能更熟悉她的另外一个称呼,淑怡皇后。
淑怡皇后是大周的传奇,在大周,上至七十岁老叟,下至五岁孩童即便他们不知道当前的年号,也必定听闻过淑怡皇后的事迹。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一年元宵节,宫里前所未有的热闹,处处点亮了花灯,就连最西边的雀羽楼上也挂满了灯笼,就像是漫天的星辰皆落了下来,洒满了皇宫。
我坐在母后殿门前的腊梅树下,鼻尖香融融,耳畔音袅袅,正看得眼花缭乱,还未察觉已被父皇一把抱进了怀里头去。
我的父皇承宗帝,是淑怡皇后的嫡长子,在皇祖父退位之后,父皇接着祖母推行的新政,兴百业,强科学,令大周真正实现了强国盛世,世人皆称当下为景承盛世。
虽然盛世的名字里与皇祖父和皇祖母都不沾边,可父皇说,这盛世全靠祖父和祖母。
灵儿喜爱看花灯?父皇顺着我的眸光看向远处,见我点点头,他忽而一笑,抱起我走进殿内去,招呼了母后,两人低下头窃窃私语好一会儿,又忽然忙碌起来,兴冲冲的替我换衣服。
这大冷天的,殿内虽然燃了暖炉,可我还是讨厌换衣服,暖烘烘的袄子一脱下,冷风直贴着嫩肉往心里钻。
皱着眉,扭动着胖乎乎的身子,我不依他们,正想挣脱出去,便听父皇又道:灵儿乖,外边的花灯可比宫里的好看多了!外边?我犯起了迷糊,外边是哪里?还没等我回过神儿来,我已被换了身装扮的父皇和母后抱起,穿过一檐又一檐的殿宇,和一道道漆红的宫门,从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闯了出去。
我第一回看见外边的世界,原来屋顶并不都是明黄色的,也有深褐色,简简单单就像是一块坑坑洼洼的泥巴地,甚至有翠绿的嫩草从瓦檐的缝隙里钻出来,随着晚风摇摆不停。
人也并不都是低眉顺目、缄默着口的,抬眼望去,街头巷里,人头攒动中,吵嚷嚷的,像是有数百个绷了牛皮的鼓一起敲起来,震得我耳朵里嗡嗡直响。
他们或笑,或闹,面目生动有趣,那一张一张充满生气的脸,比绚烂璀璨的花灯更令我着迷。
外边竟是宫外,我父皇可真大胆任性,携了皇后和长公主,在元宵灯宴前私自出了宫。
不过,也算是一脉相承,我祖母便是个胆大妄为的人,她是大周的皇后,却向来不爱在宫里待着,听说整个京城三分之二的店铺都在她的名下,她一人赚得的银子是大周国库的一半。
我的祖母既是皇后又是大周的首富,心血来潮起来,还会将御花园里的花全拔了,开垦了土来种粮食!直到现下,御花园的几个角落里,还有当年祖母种下的土豆和水稻。
灵儿,来尝尝这烤红薯!一团暖融融又甜丝丝的东西被父皇塞进了我的口中,最普通不过的红薯,只是放在火上简单的烤过了,连皮也没剥得干净。
宫里头绝不会有这样的食物,能入我口中的食物都是精致的,若是烤红薯,那一定是用江南瘦鸭的油涂了,架在加了松山竹的木材上,细火慢慢烤出来的。
端上桌之前,还得将皮剥得一点不剩,却又不能伤了丝毫的薯肉,再放在小银盘或是波斯琉璃盘上,配上一个小勺子。
口里的红薯没有江南瘦鸭和松山竹的味道,原本的甘甜全突显了出来,绵绵密密,原来最普通寻常的食物味道,竟如此的令人回味悠长。
我惊喜的仰头,冲父皇母后看去,父皇正掰下一小块红薯,吹了吹气送到母后嘴边,母后脸上的笑意比红薯还甜。
嗯,我吞下了红薯,眨了眨眼。
此时此刻的父皇和母后,便如同街上的寻常夫妻一样,没有了那些复杂的礼节和规矩,回归到他们原本的模样,最简单也最甘甜,就和红薯一样。
父皇的后宫里只有母后一个,母后常常说这样大的宫殿里,单单只住了她一个女人,显得空寂又孤独。
可所有的空寂和孤独都会在父皇下朝回来时全部填满。
一夫一妻的规矩是从祖父祖母那里传下来的。
祖父的后宫一直到退位之前,都只有祖母一个,据说当初朝廷百官为了祖父广纳妃嫔不知上了多少折子,进了多少次言,可祖父的性子那是说一不二,冷下脸来,连父皇这样有魄力的男人都得垂眼,百官们说归说,祖父不听,也没人有法子。
传闻有一次,贸易之路大开后,波斯见我们大周国力鼎盛,便想结成盟好,为示诚意竟送了个波斯国的公主过来,要献与祖父做妾。
百官们整个沸腾了,大周开枝散叶的大计总算是多了一人来实现,可没曾想,那波斯公主刚刚送到,连宫门都没入,便被祖父一旨令下赏给了太尉虎山。
百官们整个又萎靡了……我祖父这人,除了祖母,没人能让他做他自己不愿意做的事。
这也是我祖母的本事,我祖母似乎样样都行,事业爱情双丰收,不过有一样,听父皇说,一直是祖母的遗憾。
祖母和祖父一直想要再生一个公主。
那时候大周已有两个皇子,我的父皇和二皇叔,却一直没有公主。
到得父皇十岁时,祖母又有了身孕,太医诊过脉后,说是十有八九是个公主。
祖母和祖父皆欣喜不已,那几个月里,祖母甚至都极少出宫了,日日只在御花园里走走逛逛,只想平安诞下孩子来。
却不想当年九月,南边乌黎江发大水,连月的暴雨不仅让乌黎江里洪水猛涨,附近金骏山上也数次暴发山洪和泥石塌方。
廿四城的官员前去治灾,却治了个一去不回,待消息传进宫里来时,祖母已经有孕五个月了。
当时祖母不知怎么了,像着了魔,发了疯一样,不顾祖父的阻拦,一定要亲自前往乌黎江治灾。
虽然大家都知道祖母聪慧多计谋,做什么事都出类拔萃,可灾区前线危险重重,祖母又身怀有孕,稍有理智的人都知道,她是无论如何去不得的。
只是,没人能拦得住她。
祖父不许,她便偷偷的去了,一去三个月,后来还是祖父亲自将她给找回来的,祖母无恙,祖母肚子里的孩子却差点没了。
听父皇说,祖母在金骏山那边救了个与皇叔一般大的孩子。
那孩子姓邹,跟着个双眼盲了的老头子住在金骏山上,学了一身的好医术,多亏了那个孩子,保住了祖母肚子里的骨肉。
祖母想将那孩子带回宫里养着,可姓邹的老头子说什么也不同意,无奈,祖母只好跟着祖父回了宫。
回宫后祖母一直郁郁不展颜,肚子里的骨肉诞下来仍旧是个皇子,便是我小皇叔。
待得第二年,祖父便将皇位传给了年仅十二岁的长子,也就是我的父皇,命一直跟随祖父的三个忠臣辅佐,祖父自己却随祖母两个人出了宫,远走天涯,无人再知道他们的踪迹。
母后说是皇宫太大,祖母一个人住着太孤寂,她想家了,祖父又向来怜爱祖母,便依着她,随她回了南边的家。
可父皇悄悄告诉过我,祖父祖母他们是住到了金骏山上去。
祖母舍不得那个姓邹的孩子。
我觉得奇怪,姓邹的孩子与二皇叔一般大,父皇也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祖母怎么舍得父皇与二皇叔?灵儿快看!火龙来了!母后见我愣怔着,轻轻拍了拍我的肩头。
抬眼看去,一个燃烧着熊熊烈火的长龙跳跃翻腾而来,龙首正前方,一颗明珠硕硕发光。
我们三人相互依偎着,挤在人群中,耳旁的呼声像风一样流过。
父皇说过,不论是样貌还是性情,都数我最像祖母,我现下还小,自然许多事想不明白,我想,待我再长大些,便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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