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杭州江宅的下人们背地里闲谈,三句话不离新入府的少奶奶。
听说是少爷半年前在金陵娶的,不知为何,到现在才带回来。
十有八九是出身见不得人罢,大家伙儿浮想联翩,有说她是卖油翁的女儿,有人说不对,花眠姑娘私下亲口告诉自己,少奶奶的爹是劁猪的。
还有人说她是大户人家的使女,早就被主人收用过了,少爷色迷心窍,千方百计娶了她,又不敢让家里知道。
这个说法,大家普遍比较赞同,渐渐衍生出秦淮名妓的版本。
这些话当然逃不过吕黛的耳朵,她也不恼,世人就是这样,对女人有无穷的好奇,无限下流的猜想。
一个外表光鲜的女人若不能拿出铁一般的证据证明自己出身清白,走到哪里都免不了受人非议。
花眠其实什么都没说,江屏对她和闲云等人是这么解释的。
少奶奶还是之前的少奶奶,容貌改变盖因儿时相士说她命中有灾,需易容至十六岁,才能化解。
花眠等人将信将疑,过了几日,见少奶奶言行举止与往日如出一辙,才相信了。
江屏问吕黛,想留在杭州还是金陵?杭州雅澹温柔,金陵虎踞龙盘,这两处在吕黛看来各有千秋,都是红尘之中一等一的繁华热闹之都,难以取舍,想了想,道:我们半年住在杭州,半年住在金陵,好不好?江屏哈哈笑了,捏她的脸道:你倒是个贪心的。
正好金陵的宅子我也舍不得卖,便依你罢。
江屏的舅父伯父都在杭州,听说他娶了妻,都派人过来探望,送了不少衣服首饰,又请他们到自家走走。
桂娘和严驹也来了,听了江屏的说辞,都拿之前去天山路上的事问吕黛,见她回答得丝毫不爽,便都信了。
严驹私下对江屏笑道:表哥,表嫂先前是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如今是绰约灵秀的姑射仙,你可真是好福气!江屏道:你不明白,若是真心喜欢一个人,她变成什么样,在你眼里都是一个样儿。
严驹乜着眼道:得了罢,当初是谁说,娶媳妇,第一要紧的是容止?表嫂若是变成周铭媳妇那样,你还一往情深,我便跟你姓!周铭媳妇是个头发稀疏,满脸麻子,歪眼睛,塌鼻梁的仆妇。
江屏笑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何苦来为难我?严驹道:所以说,美人和美人是差不多的,但美人和丑妇差别可就大了。
吕黛在金陵做少奶奶时,不大与人来往,到了杭州,应酬多了,整日东家吃酒,西家听戏,忙得不亦乐乎,认识了一大帮太太小姐,回来便叽叽喳喳,把听来的家长里短说给江屏听。
这日,鲁小姐派人来送帖子,请她明日午时到玉蕤楼听戏。
江屏看见帖子,不知鲁小姐是何用意,也许她只是好奇,想见见吕黛这个曾经冒充她的妖怪,但女人心,海底针,万万不可低估,便对吕黛道:官宦人家规矩多,你去了定不自在,我替你推了罢。
吕黛睨着他,似笑非笑道:究竟是怕我不自在,还是怕我吃了她?江屏忙道:我当然知道你无意伤害她,但她……踌躇半晌,还是把上次在鲁家和鲁小姐说的话如实告诉了她。
鲁小姐亦对他有意,本在情理之中,他拒绝鲁小姐,吕黛自然欢喜,但想到鲁小姐知道自己冒充她的事,便觉得好生难堪,别过脸道:你怎么能把我冒充她的事告诉她!江屏道:我看她那个样子,怕她放不下,耽误了自己,便想她知道一切,或许便放下了。
有时候事情并不复杂,瞒来瞒去便复杂了,我不想多生误会。
吕黛知道他的性子,想他说的也有道理,但见到鲁小姐,毕竟还是尴尬,不见又显得我心虚,思量半晌,还是决定赴约。
江屏见她执意要去,便叮嘱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到了那里,切记谨言慎行。
她说什么,你只管听着,勿要顶撞她,勿要与她独处,尽早回来。
吕黛笑道: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能奈我何?江屏道:凡人有凡人的手段,多的是你想不到的。
次日吃过早饭,吕黛便在房中挑衣裳,配首饰,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戴着满头珠翠,穿着葱绿云缎袄,鱼白百蝶穿花裙,鹅黄丝凤履,手里拎着一双玄色缎高底鞋,走到外间,问坐在椅上看书的江屏:你看我穿那双鞋好看?江屏抬眼看了看,道:玄色太老气了,你脚上那双好看。
吕黛罩了一件佛头青的斗篷,便要出门,江屏又叮嘱一番,惹得她笑道:你怎么像老妈子一样絮絮叨叨?江屏叹了口气,道:还不是因为你像个小孩子。
吕黛乘轿来到玉蕤楼,一名模样体面的丫鬟领着她上了二楼,正对着戏台的阁子门口有四名侍卫把守,丫鬟掀起帘子,向里面道:小姐,表小姐,江家少奶奶来了。
鲁佛鸾正和表姐姚曼荆坐在椅上吃茶,闻言都站起身,与吕黛见礼。
鲁佛鸾打量着吕黛,见她与自己一点都不像,心中有些失落,面上微笑道:日前贱体病剧,承蒙江公子赠药,听说那药本是夫人娘家的珍藏,心下过意不去,一直想当面道谢,今日总算如愿了。
说罢,深深道个万福。
吕黛扶她一把,笑道:小姐言重了,您这般花容月貌,若是香消玉殒,我也舍不得的。
姚曼荆拔下头上的金雀攒花顶,道:若不是你们夫妻仗义相助,我便要失去阿鸾这个表妹了。
此物是夏公公御前带出来的,送给夫人,聊表寸心罢。
姚家与织造局的夏公公关系匪浅,吕黛不懂这层意思,只见这金雀攒花顶黄澄澄的,打造得精巧,心中欢喜,道谢收下。
丫鬟拿来戏单,鲁佛鸾道:我们都点过了,吕夫人点罢。
吕黛打开戏单,点了一出《鸳鸯楼》。
姚曼荆和鲁佛鸾点的都是文戏,吕黛听得无聊,想吃日前在海市买的蜜饯,一只手伸入袖中掏了半晌,总算从一堆零零碎碎的东西里掏出了蜜饯。
一只青瓷瓶跟着蜜饯掉出来,骨碌碌滚至姚曼荆脚边。
姚曼荆捡起来,见红签纸上写着想容丹三个字,笑道:吕夫人,这是养颜的么?吕黛道:不是,服下这药,你对面的人便会变成你想象中的模样,所以叫做想容丹。
姚曼荆和鲁佛鸾都感到不可思议,道:我们能否试试?吕黛点点头,二女各服下一粒,望着对方,不消片刻,眼中的神色都变得惊讶无比。
姚曼荆摸着鲁佛鸾的脸,道:阿鸾,你在想什么?鲁佛鸾玉颜微红,眨了眨眼,道:表姐,你又在想什么?姚曼荆道:我在想我们家狸奴。
鲁佛鸾推她一把,没好气道:我在想我爹养的巴儿狗。
姚曼荆噗嗤笑出声来,鲁佛鸾也笑了,都感叹仙家药方,奇妙无穷。
一个时辰后,药效过去,戏也唱完了。
姚曼荆打赏了戏子,各自乘轿离开。
吕黛回到家,江屏一颗心才放下,问她鲁小姐可有说什么不好听的?吕黛摇摇头,拿出那只金雀攒花顶,笑欣欣道:这是她表姐姚夫人送给我的,好不好看?江屏就她手中看了看,道:这是宫里的式样,想必是夏公公带出来的。
吕黛好奇道:姚夫人和这位夏公公是何关系?江屏道:夏公公的义子夏千户,就是姚夫人的丈夫。
姚曼荆回到家中,丈夫正坐在厅上吃茶,只见他身材臃肿,黑参参的面庞上一双爆眼睛,颔下短短的竖着几茎黄须,穿上衣服还像个人,脱了衣服就是一头野猪,当下满心厌恶,欲从夹道绕过去。
夏千户却眼尖,看见了她,放下茶盏,起身出来道:夫人,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