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齐大夫回了家,江屏便和严鹏带着桂娘去看病。
三人有说有笑地出门,回来时严鹏面色沉重,江屏也神情惆怅,桂娘看着他们,有些过意不去似的,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我命该如此,两位哥哥不必为我难过。
我自小受爹娘疼爱,有哥哥姐姐照顾,不缺衣食,不事劳作,比起那些穷苦人家的女孩儿,已不知好了多少倍。
纵然时日无多,我也知足了。
江屏叹息道:表妹,你是病人,反倒安慰起我们了。
你也莫要绝望,天下名医有的是,这个看不好,我们再找别的看,横竖咱们家也不差这点钱。
严鹏道:表弟说的是,我看这个齐大夫也不怎么样,待哥哥再打听打听,一定有人能治好你的病。
桂娘笑着点点头,吕黛看这光景,心中有数,便没有问齐大夫怎么说了。
她倒是知道妖界有位能起死人,肉白骨的名医,叫仇术,外号回春手。
仇术治病,收的不是钱,而是修为。
收取多少修为,视病情轻重而定。
青芝说她有个表姐,与一叫椿哥的美男子相好。
十多年前,椿哥在海市的赌场闹事,被人灌了毒药,变成了哑巴。
表姐带着他去天山寻仇术医治,仇术看了,说有法子让椿哥痊愈,但要两百年的修为。
这修为不能抢,不能偷,必须是心甘情愿给的。
椿哥自己只有一百多年的修为,也没有其他亲朋好友能提供两百年的修为。
表姐虽有五百年的修为,踌躇良久,毕竟舍不得。
椿哥至今还是个哑巴。
桂娘的病情比椿哥严重多了,这代价不是凡人所能承受的,因此告诉他们也无用。
夜里,夫妻两个躺在床上,江屏还感伤道:表妹这样懂事的女孩子,又生得花容月貌,老天便让她带着不治之症来到人间,真是天妒红颜。
吕黛也觉得甚是可惜,但漫说她的修为不够给桂娘治病,就算够,她也舍不得。
死,对于青春正茂的女孩子而言是件极为残忍又可怕的事。
即便早就知道自己身患绝症,随时会死,也无法适应这种恐惧。
桂娘苍白细瘦的双手攥着被子,瞪大眼睛看着浓雾般的黑暗,泪水不住地滑落眼角,打湿了枕巾。
听说人死后,魂归地府,到了阎王殿里,阎王查看其生前善恶,判入六道轮回。
她自认不曾做过坏事,时常周济穷人,算得上怜贫惜弱,倘若阎王公允,应该会让她投个好胎。
可是来世的她,过得再好,又与今世的她有何关系呢?她才十六岁,齐大夫说她的心脏怕是撑不过一年。
男欢女爱,人间极乐的滋味,她今生注定无缘。
既如此,上天何必给她一副好样貌,徒添伤感?哭了许久,桂娘睡着了,眼皮红肿,纤长浓密的睫毛上挂着泪珠。
屏风后显出一道身影,是白亦难。
他无声走到床边,怜惜地注视着她,眼中蕴着一丝莲心般的苦涩。
她前一世不叫桂娘,叫沁碧,是个小户人家的女孩儿。
他找到她时,她已嫁人,丈夫是个腰缠万贯的商人,对她十分宠爱。
原想就这么算了,可是看着她与她的丈夫恩爱缠绵,明明还是那张脸,却对着别人媚笑,他心里便好像刺了根针,眼里要喷出火来。
那晚她外出一个多月的丈夫回家,将她搂在怀里,一边吃酒,一边说着体己话。
她的目光那么温柔,那么熟悉,就像前世看着他一样。
白亦难终于忍不住,化风掳走了她。
我叫白亦难,是一只白蜡虫精,三百年前你是东京汴梁一户人家的婢女。
元宵节,你挑着一盏鲤鱼灯,陪小姐到乾明寺看灯。
你们的灯被风吹灭,你没带火折子,旁边有好些个人,你偏走过来对我说:公子,能否借个火?你穿着花青色的长袄,脸比鲤鱼灯还红,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我想这小丫头倒比小姐俊俏。
几日后,我去那户人家看你,你正在院子里洗衣服。
大冷的天,你要洗三盆衣服,手指冻得像胡萝卜。
我说:别洗了,跟我走罢。
你吓了一跳,回头看见我,眼睛瞪得圆圆的,脸比借火时还红,半晌才问:你是谁?怎么进来的?我说:我是山里的妖怪,你可愿意做我的夫人?你一点都不害怕,就这样嫁给了我。
夫妻十载,你我鹣鲽情深,无奈凡人寿短,终不免阴阳相隔。
你说要生生世世与我做夫妻,我便寻了你一世又一世,这已是第六世。
沁碧被他困在洞府里,听他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讲着前世的恩爱,终于平静下来,道:可这些事我都不记得了,今世我有我的丈夫,他对我很好,我也很喜欢他,你放过我,好不好?这话直像一把刀子,深深地扎进白亦难的心里。
修炼了六百年的妖,心也是肉长的,也会疼,也会流血。
她喝了孟婆汤,把前尘往事都忘却,他却事无巨细,记得清清楚楚。
三百年前,是她弥留之际,拽着他的衣袖,依依道:唯愿与君如花叶,年年岁岁常相见。
如今要他放过她的也是她,究竟要他怎样呢?白亦难痛苦地看着沁碧,良久转过头去,喝了杯酒,道:过了这些日子,就算我放你回去,你的丈夫也会嫌弃你。
沁碧见他口风松动,面色一喜,语气笃定道:不会的,他见我回去,只会欢喜,怎么会嫌弃我?白亦难冷冷一笑,抬手撤了洞口的结界,道:你可以走了。
沁碧不可置信地看他片刻,一跃而起,生怕他反悔似地冲出山洞,飞奔下山。
等她回到家,天已黑了,她丈夫正在房中睹物思人,忽见她走进来,发髻散乱,鞋掉了一只,十分狼狈的样子,不禁呆住。
沁碧扑入他怀中,喜极而泣道:郎君,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她丈夫回过神来,面色有些复杂,轻轻推开她,道:你这些日子去哪儿了?沁碧哽咽道:我被妖怪抓走,困在他的洞府里,天可怜见,他今日疏忽,被我逃了出来!她丈夫道:那妖怪是何模样?洞府在何处?沁碧大致描述了一遍,却未提及有关她前世的那些话。
她丈夫也没再多问,让她好好休息。
此事传到街坊邻居耳朵里,大家都想如此美貌的女子,落入妖怪手中,哪有不被糟蹋的道理?被人糟蹋已是十分可耻,何况是被妖怪糟蹋,她若有一点羞耻之心,便不该活着啊。
难听的话又传回她丈夫耳朵里,他便对她日渐冷淡,一晚吃醉了酒,瞪着血红的眼睛,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这贱骨头,我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回来丢人现眼!连累我也被人耻笑,你高兴了?沁碧呆呆地看着他,方知白亦难所言非虚,回到房中寻了根鸾带,悬梁自尽了。
之前四世,也有不愉快的时候,却从未闹到这步田地。
白亦难想起来便愧疚不已,抚着桂娘苍白的脸庞,拭去上面的泪痕,道:上一世是我害了你,这一世你好好过罢。
江屏和吕黛带着桂娘和严鹏在金陵玩了几日,兄妹二人作辞要回杭州。
江屏叮嘱他们回去勿要提起他已娶妻的事,二人也都看出他这婚事有些古怪,并未多问原因便答应了。
刚送走他们,日前派去苏州送信的小厮回来了。
江屏拆开杨掌柜的回信,吕黛就他手中看信上赫然写着:弟所问之探花及第釉里红笔筒,已于三年前卖与大才子陶季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