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醒醒,大哥要去吴家迎亲了!江屏昨晚才到徽州,睡在曾二公子房里,五更天被他叫醒,困得睁不开眼,道:那你去忙罢,让我再睡一会儿。
新人进门,你怎么能在房里睡觉呢?快跟我去看看罢,听说新嫂子是个大美人呢!曾酌不由分说将他拉了起来。
丫鬟进来伺候两人梳洗,江屏蓬着头坐在床沿上打哈欠,比起他精致得近乎阴柔的五官,曾酌的脸则显得扁平黯淡,像一幅潦草完工的画。
丫鬟觑着丰姿韶秀的表少爷,都不觉脸红微笑。
两人收拾好了出来,曾酌陪他大哥去迎亲,江屏和曾举人夫妇坐在厅上说话。
曾家请来的宾相坐在他对面,是个五十开外的黑瘦男子,头戴老人巾,身穿外郎袍,獐头鼠目,满口黄牙。
看得江屏心下嫌弃,想曾家怎么请这样不体面的人来做宾相,等会儿才子佳人入洞房,边上站着这厮,岂不大煞风景。
那宾相还向他笑道:江少爷真是一表人才,不知哪家小姐好福气,做得府上的少奶奶。
江夫人笑道:屏儿眼界高得很,杭州多少人家说亲,他都看不上呢。
江屏道:姑母,并不是侄儿眼界高,实在是终身大事,马虎不得。
江夫人斜他一眼,道:我看你是风流潇洒惯了,怕娶了媳妇受拘束。
江屏因做古董生意,常和主顾掮客在酒楼行院里交际,人都以为他风流浪荡,殊不知这小郎有个痴念。
他想自己这般样貌,只有绝色佳人才配得上,若与那些烟花女子睡觉,也不知是谁嫖了谁。
因此姑娘的床其实不曾上过,却落得个花花公子的名声,别人说他,他也懒得解释,付之一笑。
说话间,花轿到了门前,新嫁娘盖着龙凤呈祥的大红盖头,穿着大红妆花吉服,官绿妆花绣裙,环佩七事,和簪花挂红的曾大公子走到案前。
江夫人挑起盖头,众人都来看,只见新嫁娘艳妆夺目,果真有沉鱼落雁之姿,闭月羞花之貌。
曾酌用手肘捣了捣江屏,挑眉道:表哥,你看我大嫂美不美?江屏走南闯北,见过的美人不胜其数,这位表嫂在他看来仅仅是中上之姿,嘴上夸道: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你大哥有福了。
那宾相高声请茶赞着礼,一双贼眼把新娘子上下看个不住。
曾大公子和银娘拜了天地,牵红引进洞房,众人都跟着。
宾相偏爱捉弄新娘子,见银娘生得娇美,益发生出几分龌龊心思。
叫新人吃了合卺酒,他拿着果盒站在床边,往东撒了一把果子五谷,唱道:撒帐东,津津一点眉间色。
今宵且把嫁衣解,巫山顶上花苞开。
又往西撒了一把,唱道:撒帐西,交颈鸳鸯成双双。
新郎紧把柳腰抱,管叫新妇脚朝空。
又往北撒了一把,唱道:撒帐北,夫妻恩爱笑嘻嘻。
云收雨散整鲛帕,端看武陵落桃红。
这些不正经的诗听得众人哈哈大笑,曾大公子也笑,银娘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想必是害臊极了。
江屏觉得当众羞辱一名女子很没意思,因是习俗,新郎都不介意,他也不好说什么,听到撒帐中,益发不像样了,转身便要走。
银娘抬起头来,怨毒的目光射向宾相,声音冰冷道:畜生,还我命来!说罢,从宽大的衣袖中拿出一把剪刀,抓住躲闪不及的宾相,狠狠刺进了他的胸膛。
宾相双目圆瞪,胸口鲜血喷涌,溅了银娘满脸,顺着小巧的下颌滴落,真应了那句端看武陵落桃红,却不想这落红并非新妇的处子血,而是他自己的心头血。
旁边的丫鬟婆子吓得魂飞魄散,一面往外跑,一面大声尖叫道:杀人啦!曾大公子望着妻子,惊骇得说不出话。
江屏站在门口,也呆住了。
屋里忽然刮起一阵阴风,吹灭了灯枝上的花烛,大红帐幔翻飞,血腥味弥漫。
众人遍体生寒,忍不住打颤。
银娘身子一倾,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喜事变惨事,曾举人和江夫人两张脸上皆是愁云笼罩。
吴秀才和朱氏听说女儿杀了人,难以置信,然而在场的亲眷作证,众口一词,言之凿凿,由不得他们不信。
吴秀才又急又怕,对曾举人道:亲家,小女连只鸡都不曾杀过,怎么会杀人呢?且她与你家请来的宾相素不相识,为何要杀他?这当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还望你和太爷好生商榷,莫让小女到官。
她如今已是你家的媳妇,纵然我们不要这张脸,你家也要体面不是?曾举人道:我也不明白令爱为何要杀宾相,且等她醒了,再做理论罢。
将近三更天,银娘才苏醒,见母亲坐在床边垂泪,诧异道:娘,您哭什么?朱氏道:儿啊,你不记得你做的事了?我做了什么?银娘环顾四周,茫然道:这是哪里?朱氏见了这个光景,沉吟片刻,道:这是曾家,你和曾大公子已经拜过堂了,你用剪刀刺死宾相便昏倒了。
银娘骇然道:我刺死了宾相?我怎么会做这等事!朱氏道:我知道你不会做这等事,你老实告诉我,近日可有遇上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事情到了这步田地,银娘也不敢再隐瞒,便将夜里有女鬼在门外唱撒帐歌的事和盘托出。
朱氏忙将此事告诉众人,并对曾举人道:亲家,一定是宾相曾经害死的女子化成鬼,附在我儿身上杀了他。
要不然,那女鬼为何在我儿房门外唱撒帐歌?曾举人半信半疑,道:令爱杀人,在场众人都看见了,如今推到鬼神头上,只怕太爷那里过不去。
朱氏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道:亲家,我就这一个女儿,千疼百爱养了十几年,送进了你家,你不能看着她死啊!你和太爷说说情,让我顶罪可好?江夫人于心不忍,伸手扶她道:亲家,你先别急,起来,我们从长计议。
江屏坐在一旁听着众人说话,这时道:姑母,我有一个主意。
什么主意?去年我在乡下收古董,有一农户家的孩子被鬼附了身,拿着刀要杀他爹。
我看表嫂的症状和那孩子有些相似,若果真是女鬼行凶,只有捉住女鬼,弄清来龙去脉,才能让太爷相信表嫂并非凶手。
江夫人想了想,对丈夫道:老爷,屏儿说得不错,何妨请几个道士和尚来看看?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冤枉了好人。
曾举人皱着眉头,道:那些道士和尚多是骗钱的,真正有道行的,可遇不可求。
对了,贤侄,你说那个被鬼附身的孩子后来怎样了?江屏道:碰巧重阳观的沈道长经过,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那孩子身上的鬼驱出来超度了。
曾举人道:这沈道长倒是个有道行的。
江屏道:我与沈道长有些交情,姑父若是信得过,我让闲云回杭州,请他过来。
曾举人点头道:如此也好。
事情有了转机,朱氏自是欢喜,向江屏深深道个万福,道:江少爷,小女若能洗脱冤屈,必有重报。
江屏忙还礼道:都是一家人,伯母说这话便生分了。
朱氏看这小郎不仅模样俊俏,更难得有主意,有见识,又会说话,比那不肯露面的曾大公子强多了,恨不能让女儿改嫁才好。
江屏援笔写了一封信,将此间的情况略作说明,次日天亮,便让闲云带着信和盘缠返回杭州。
曾家也派了一名小厮同去。
两人坐船,不多几日便到了杭州码头,上岸骑马往清波门外的重阳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