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秋意连衣服都没换,穿着一身家居服去的医院。
过马路时,一眼看到了蹲在医院门口的周文宇。
周文宇手里夹着香烟,已经燃了大半,余下的小半在看见林秋意后捻灭在指尖,握于掌心。
他站起身,握烟的手不自觉背到背后,故作淡定的打招呼,阿秋,你来了。
林秋意拉过周文宇的手,拿了烟头扔进垃圾桶。
周文宇默默看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头看着脚尖,闷着声音说,你不用来的。
眼里的沧桑藏不住,脸上的憔悴也藏不住,就算装得再淡定再坚强,总归是装的,骗得过别人,骗不了自己。
在林秋意面前,周文宇根本做不到洒脱,没办法像面对其他人一样笑着说没什么大不了。
周芳俊病了。
作为周芳俊唯一的儿子,所有的担子全压在周文宇身上,方方面面,都能压得人喘不过气儿。
要不是挂断电话时听到护士喊周芳俊的名字,要不是她追问究竟怎么回事,周文宇或许还要瞒着她。
周文宇总这样,习惯性的把笑的一面展现在别人面前,有事儿只会藏在心里,天塌下来也自己扛着。
林秋意心里头的那股子酸涩又涌上心头,几番忍耐才把情绪压制下去,问,叔叔怎么样?肝硬化,晚期,医生的建议是尽快做肝脏移植手术。
周文宇想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一点,但无论如何是轻松不起来。
周芳俊这把岁数了,自从瘫痪以后,身体每况愈下,做手术承担的风险本来就大,更别说周芳俊酗酒,不管白天黑夜都想着喝上几口,这是肝脏移植绝对的禁忌。
周文宇挺直的脊背塌了,几天不见,鬓边竟然生了几根白发。
林秋意的心揪成一团,嗓子发痒,酸涩得难过。
她拍拍周文宇的肩膀,酝酿了半天才发出声音。
宇文,你不要太过担心,我们找最好的医生,保证最好的治疗,不会有事的。
周文宇笑笑,说好,带林秋意去了六楼,最左边的那间单人病房。
周芳俊坐在床上看报纸,握报纸的那只手青筋鼓起,手背上青青紫紫一大片,全是输液过后的针眼。
饶是瘦得皮包骨,也不难看出周芳俊高大的个头,四肢蜷缩在小小的病床上,显得很笨拙。
当年意气风发的男人没了踪影,面前这个苍老瘦弱的人,眼睛里残余的光束都是沉寂的。
林秋意走到床边,轻声喊,周叔。
周芳俊放下报纸,这才发现房里多了两个人似的,他伸手,动作迟缓的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镜,定睛看着林秋意,看了又看,片刻过后笑了起来。
小意?林秋意上前握住那双苍白的手,是,是我。
小意啊,长大了,周叔差点儿都没认出你来。
我至今记着你和阿宇去河里捉螃蟹的样子,才五六岁,小小的一只,穿一件花布衬衣,梳两个麻花辫,寸步不离的跟在阿宇身边,一见了我就周叔周叔的叫,软软糯糯的,又生得漂亮,可招人稀罕。
说到这儿,周芳俊眼里掩不住的失落,岁月不饶人喽,你们长大了,我们也老了,这把老骨头,除了给儿孙添乱,没一点儿用。
周芳俊在梅湾镇是个人物,贫苦出身,家里姊妹多,穷得揭不开锅,纵使老来得子,就他一个独苗苗,也没有闲钱供他读书,偏偏又是个不服输的,听别人说知识能改变命运,他铁了心的要从读书上面奔出一个前程。
白天干农活,晚上就跑到夜校听课,买不起纸笔就拿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十年如一日的坚持,凭着一股不认命的劲头,愣是把命运翻了盘。
二十出头选上梅湾村的村长,三十不到成了梅湾镇的镇长,做过局长,当过县长,一路走来,势如破竹,如日中天。
但风光也止于竞选县委书记的那一年。
养情人的事情被人曝出来,没了竞选资格,因为影响太过恶劣,还被开除了公职,从众星捧月到人人喊打,只用了一天。
也在那一天,罗美芸提出了离婚。
事业家庭双重崩溃,周芳俊经受不住打击跳了楼,中途被楼下老树挡了一下,命救回来,两条腿废了,从此成了瘫子。
爸。
周文宇无奈,说这些干嘛……好,不说不说。
周芳俊笑了笑,转而同林秋意说,小意啊,自从离开梅湾村,你一次都没回去看过呢,你爸妈每回遇见我都要跟我念叨念叨你。
林秋意笑,手里头事情多,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听说你结婚了?是不是你先生不让你回去?那孩子我见过,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还记得他去梅湾村那天,他说要坐,没人敢让他站,他往那儿一站,所有人都得围着他转。
长大了果然是个人物。
是个设计师还是顶级商人来着?比你大好几岁吧?是资助你那家的小儿子对吗?他对你好不好?爸!周文宇皱眉,你不要总说这些。
好,不说了不说了。
周芳俊冲着林秋意直笑,小意啊,别怪周叔话多,周叔没别的意思,就是见了你高兴,一时忘了分寸。
没关系,周叔。
林秋意耐心解释,我没有结婚,不回去梅湾村也是我自己的原因。
您说的是我二哥。
像是为了证明林秋意没有撒谎,沈黎风在这个时候来了电话。
备注——二哥。
林秋意出门匆忙,就带了一个手机,手机握在手里,周芳俊一眼看见上头亮起的两个大字,立马说,你接你接。
林秋意出去病房,在安全通道接的电话。
二哥。
你在哪儿?沈黎风的语气很不好。
临时有个采访……林秋意!你太过分了!沈黎风的声音逐渐暴躁,周一至周五上班就算了,周六周天也不得空闲是吗?你忙什么,他妈的什么采访那么重要,重要到让你撇下我去加班!我忙完了就回来……还有半个小时到十二点,赶不回来吃午饭你等着看!沈黎风愤愤的掐了电话。
第40章 林秋意知道,周文宇放下的东西里,也包括了她等到林秋意回去病房,已经不见周文宇的身影。
周芳俊主动解释,大明星说要来看我,但刚从片场出来,身后跟着一群尾巴甩不掉,让他去接。
听周芳俊的语气,是清楚陆岑的身份,也清楚陆岑和周文宇的关系,且不大喜欢陆岑的。
这倒让人意外。
陆岑除了性格泼辣了一点儿,雷厉风行了一点,其他方面可以说是完美。
要身材有身材,要相貌有相貌,又是当红女星,要钱有钱,要店有店,条件摆在那儿,就算找个豪门都是情理之中。
不是说瞧不起谁,但和陆岑相比,就目前情形来看,确实是周文宇高攀了。
周芳俊的眉头紧紧皱着,颧骨高高凸起的脸上全是犹疑,那圈子里没什么干净的人,之前不是还闹得沸沸扬扬的吗?她和一个富豪一起泡温泉,听说那富豪年纪很大,当她爹都绰绰有余……许是想到自己做下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挑起陆岑的错来,周芳俊的眼神躲躲闪闪的,说话的底气也并不那么足。
林秋意搬了椅子坐到病床前,替周芳俊掖了掖被角,柔着声音说,后来澄清了的,周叔,岑姐开记者会澄清了那件事是个误会。
周叔,娱乐圈的事儿,有的真,有的假,十件里面九件都是假的,捕风捉影的太多,不能信。
周芳俊的神情不见松动。
林秋意继续劝,既然是宇文喜欢的人,能不能抛开那些不好的印象,尝试着重新认识她,接纳她?也不见得多喜欢,那孩子,对谁都一个样,未必就喜欢……算了,不说了,在一起也好,不在一起也好,随他们去吧。
周芳俊取下眼镜,林秋意接了放进眼镜盒里,就听周芳俊说,小意,之后不管阿宇怎么说,你都再来看看我好吗?周芳俊说,他来锦城好几天,提出过很多次想见她,次次都被周文宇一口回绝了,周文宇不让见,他只能趁着周文宇不注意,偷拿了周文宇的手机给她打电话。
那几个电话是我打的……我知道。
林秋意面色淡定的点头。
周文宇很少主动给她打电话,几乎不会,就算打,响铃时间也不会超过三秒,给人一种拨错号码的感觉。
她在沈黎风的眼皮子底下过活,表面乖顺,背地里小动作不断,不分时间地点,疯狂试探沈黎风的底线,周文宇却是小心翼翼守着沈黎风为他们两个人设置的底线,坚决避免两个人私下联系或者单独见面。
上次在她公寓遇见,应当也是意外使然,碰见了,不得不停下脚步来寒暄。
看到那三通未接来电,林秋意的第一反应是周文宇出了事,在林秋意的认知里,周文宇一连给她打三次电话的情况不会出现,如果出现,不是她游走在生死边缘,那可能就是周文宇命悬一线。
是我的错……是我连累了他,把他毁得彻底。
周芳俊懊恼的垂下脑袋,恨不得马上去死。
当年风头正盛的周文宇被曝出抄袭,锦城上下一片哗然。
半数的人骂新星漫画家恬不知耻,偷了别人的心血还要面色坦然的接受业内专业人士对他天才的赞誉,半数的人坚信那个笔下人物一个比一个温柔的秋丛绕舍不会抄袭,虽然处在风口浪尖,引发了一场骂战,但周文宇还不至于穷途末路。
偏偏,周芳俊的事情在那个时候暴露。
远在千里之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的周芳俊在锦城掀起了轩然大波。
更糟糕的是,周文宇和周芳俊的关系没一点儿阻碍的被人摆到了台面上。
一个吃着国家俸禄养着情妇被开了工作的父亲,和一个偷人创意偷人成果助力自己名利双收的儿子,这样的人设,只需要媒体稍微带一带节奏,舆论漩涡中的父子俩绝无可能全身而退。
舆论一边倒,支持周文宇的一半人尽数加入声讨的行列,周芳俊是谁,他们不在意,矛头齐齐指向周文宇,那个年轻的,眉眼温润的男孩。
他们问他为什么要抄袭,问他想要多少钱,问他是不是想出名想疯了?问得多了,始终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他们就堵在锦大的校门口,堵在周文宇租的房子门口,拉着横幅,带着标语,让周文宇滚出锦大,滚出锦城,滚出漫画界。
他们大骂周文宇是个乡巴佬,是颗老鼠屎,是漫画界的毒瘤。
林秋意不敢回忆那段日子,很长一段时间,她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周文宇。
周文宇整夜整夜的画画,画山画水画人,一幅又一幅,画好了就妥帖的收好,视若珍宝,但等到白天,听着屋外的骂声,他又会毫不犹豫的把那些画扔在地上,用力的踩上去。
又过了几天,他画了一幅《陶家》,画中全是盛开的菊花,金灿灿的一片,美固然美,她却总觉得差了点儿什么,又多了点儿什么。
他在画上题字——菊花开,菊花残。
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将那几个字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无比沉重的落下自己的印章,然后,他一点点把画撕碎了扔进垃圾桶,宣布永远退出漫画界。
少年眼中,万星俱灭,再没有那道明亮的光。
他说,他不要了,不想了,再也不奢求了。
大千世界,红尘万里,名也好,利也好,物也罢,人也罢,他通通放下了。
林秋意知道,周文宇放下的东西里,也包括了她……他太温柔,太无欲无求,什么都看透了,看淡了,只怕吊着他的那口气儿一松,他也就活不下去了。
周芳俊混浊的眼里流出两行清泪,抹了又生,小意,你把他的热爱还给他,让他画画,让他好好儿活下去成吗?周芳俊挣扎着下床,扑通一声跪倒在林秋意面前,他没有抄袭,他不会抄袭的,我可以用性命担保,他不会的。
我知道,周叔,我知道的,您信我,我一定会还他清白的。
早晚有一天,她会把欠了周文宇的全部还回去,也会让那个人站在周文宇的面前,低着头,弱着势,亲口跟周文宇道歉。
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