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庶出的五姑娘、墨昭的亲妹妹墨沅就从院外提着裙子跑了过来,路过一个跪在一群丫鬟之中的婢女时,顿了一顿,脚步变得焦急了许多。
她满头的汗,她立在堂中,对着墨暖,堂中登时变得寂静无声,就连墨册儿媳手中的团扇都顿在了半空中,原本要说出口的话都隐在了渐渐腾起的笑意之间。
墨沅见众人都望着她,原本汹涌的气势在与墨暖对视后莫名被消解了一半。
可背后嘤嘤哭泣声传来,她紧了紧拳头,对上墨暖深邃的眼眸道:不知兰儿姐姐犯了什么错,被长姐罚跪?话罢,就感觉到一道严厉的目光向自己看来,她偏过头去,正是自己的一母同胞的哥哥,墨昭。
她慌忙将头偏了回来,急道:若不是什么偷了东西的大过错,还请长姐饶了兰儿姐姐这一遭。
她回过头看向正跪在炎炎烈日下泪流满面的丫鬟兰儿,眼中登时涌上一阵酸涩:她照顾沅儿很是尽心。
堂下登时一派寂静,好几个婶娘好整以暇的看向墨暖。
墨暖抓了一堆的人,罚了一堆的人,没成想连自己庶妹院里的人都要动。
如今这墨沅却当着阖族的人打墨暖的脸。
一个婶娘开了口,连声音都变得轻快了许多:许多人都是我们自己贴身用惯了的人,平日里也都尽心尽力。
也就是小丫头片子嘴上没个把门的,说错了话。
这次我瞧着不如就以示警戒,让我们各自领回去教导罢了。
若下次再犯,我亲自扭送了发卖给人牙子。
话罢,她一把揽过墨沅,从怀中掏出手帕就要给墨沅擦汗:瞧给沅儿急的,都快哭出来了。
这话不说不要紧,一开口,本就委屈的墨沅顿时眼眶泛泪,豆大的泪珠登时就掉落了下来,很是可怜。
几个婶娘登时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哄劝着,嘴里的话仿佛堂下的那些个丫鬟已然得了赦令,纷纷说着放心吧兰儿还能回去伺候你这样的话。
可一抬头,墨暖仍是不急不徐的喝着手中的茶,甚至还用茶盖撇了撇里面的茶叶。
直到堂前七嘴八舌的讨论终于寂静了下来,墨暖还正喝着茶,用嘴轻轻吹了吹热气,声音不轻不重的:墨暖轻抬了眼,眸光淡淡的,落在了墨沅的脸上:兰儿伺候你很是尽心?墨沅瞧见墨暖这么问,还以为墨暖真的如几个婶娘说的那样松了口,连忙点头,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用稚嫩的嗓音答道:是,衣食住行很是尽心。
话罢,想起墨暖总是叮嘱自己的功课,又连忙道:兰儿姐姐还时时教导沅儿道理规矩。
墨暖了然的点点头,将手中茶盏搁置到左手旁的案几上,不急不徐的说道:教你规矩,教成了让主子称呼奴婢为姐姐。
当着自己真正长姐的面儿,还要一口一个姐姐。
墨暖抬了眼睛,眸光淡淡的,落在墨沅的脸上。
琉璃茶盏碰到梨花木的桌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不轻不重的,在刚刚安静下来的堂前显得格外入耳。
几个婶娘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墨沅登时变了脸色,连忙挣脱了怀抱跑了下来,立在堂前,头埋得低低的:不是这个意思,不是的,是我……可话还没说完,就被墨昭出声打断:长姐正掌管内院理家整顿,谁教你的规矩,要插手如何管教发落奴才们?墨沅一愣,望向自己的亲哥哥墨昭。
可墨昭的面色如墨暖一般看不出什么喜色,只是声音淡淡的,甚至冷冷的,透着不容反驳的威严。
墨昭一字一句:满堂长辈议事,该是你出现的场合?骤然闯进,视家规无物;闯进后又不曾向长姐行礼问安,不曾向长辈们行礼;最后插手长姐管家……墨沅慌乱的摆着手:沅儿没有插手长姐管家,沅儿不敢插手……墨昭看向她:那你刚才是?空气中有那么一瞬间的寂静,墨沅连哭泣都忘了,她怔怔地看向自己的哥哥:沅儿……沅儿对长姐的处置没有异议,沅儿马上告退。
话音刚落,墨沅就把小手交叠,正要行礼告退,墨暖道:不必。
她淡淡道:你去墨昭身侧站好,听着看着。
说完,墨暖就看向绍酒,绍酒立刻会意,翠喜当即就被拖了下去。
自外院处翠喜凄厉哭声传来,在这炎炎夏日里听的人更加的燥烦。
墨册没好气的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大姑娘要掌刑,拖到僻静处就是了,这样大的阵仗,有失稳重。
墨暖的神色淡淡的:若是嫌失了大户人家的稳重体面,就不要在私底下做什么肮脏龌龊事,既然做了,被翻出来的那天必定稳重不得,也顾不上什么脸面。
墨册的儿媳飞快地扇着手中的团扇,大姑娘,你今日还要罚什么人?不如一起上了,难得大姑娘要整顿家风,不就为了让我们这些老货看着么?墨暖自唇边曼起一抹不咸不淡的笑,只是双眸之中却不见半分笑意,那眸光在炎炎夏日之中竟还有几分冷意,墨暖一字一句道:来人,把红袖带上来。
众人登时愣住:什么?话音刚落,堂下红袖就被推搡着带了进来,她满脸的不情愿,见到了坐在主坐上的墨暖,不情不愿福了个礼:见过大姑娘。
边说着,边四处张望,却不见墨隽。
墨暖缓缓抬眼,眼风在红袖那张娇嫩欲滴的脸上扫过,下一瞬,啪的一声响起。
红袖的脸上登时浮上红肿的掌印。
众人瞠目结舌。
绍酒呵斥道:红袖姑娘身为隽哥屋里的妾,也就是伺候人的奴婢,方才是向长姑娘行礼的规矩么?她冷眼看向红袖:请红袖姑娘正儿八经的向主子行礼问安。
红袖一惊,终于明白眼前是何种阵仗,连忙低头敛目,恭恭敬敬的行礼:给长姑娘请安。
墨暖的清音从主座传来:跪下。
扑通一声,红袖被绍酒硬按着跪了下去,膝盖重重的跪在地上。
四十六章 掌掴这不是隽哥房里的红袖吗?伺候隽哥也有些年头了,当年还是个通房丫头,抬到妾室还是长姑娘的主意,今儿这是怎么了?一个婶娘不解道。
墨暖看向那个婶娘,正是庶七叔的妻子叶氏:是,被我抬成了妾室,日子过的好了些,就忘了本,以为自己是主子了。
红袖梨花带雨的哭了起来:奴婢对家主向来是无不尽心的,不知红袖哪里犯了长姑娘的忌讳,红袖愿意领罚,还求长姑娘明示,让红袖死也死个明白。
墨暖冷笑道:你都对墨隽说了什么?红袖的哭声当即梗住,她愣在了当场,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却仍下定心要赌一把墨暖不知道她与墨隽的闺房夜话,于是装作懵懂无知的样子摇了摇头:奴婢不明白……墨暖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走向红袖:我身为家主的长姐,老爷夫人去的早,长姐入母。
你非但不替我粉担照顾隽哥儿的担子,还挑拨离间,这话你认不认?她边说边走到红袖的面前,居高临下的睥睨着红袖红肿的面庞。
可不等红袖回话,墨暖又道:既然你要死个明白,我就告诉你。
第一,墨隽是墨家家主,身份尊贵,墨家上下必当以他为尊。
所以他若做了什么不合适的,别人也只得受着。
这话你说对了。
但长姐如母,我如今对隽哥儿做什么,他都只有受着的份,所有人说不得墨隽,我说得。
我训斥他、罚他,他都得受着。
红袖心下一惊,才知那点儿渺茫的希望都破灭了,墨暖果然知道她私下里都说了什么。
可见墨暖如今循循教导得模样,还以为事有转机,连忙点头卖乖:奴婢明白了,多谢长姑娘教导奴婢。
可谁知下一瞬,墨暖连她扣头的机会都不给,直接打断道:可你说你替阿隽委屈的话,并不是为了维护家主的颜面,也不是真的在乎墨隽家主的脸面,而是为了挑拨离间,分离我姐弟二人的心。
话罢,她缓缓抬起自己的手,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啪的一下,又重又狠的巴掌声,听的人惊心。
墨暖亲自掌掴了红袖。
墨暖一字一句:你比廊前跪着的那些人,用心更歹毒。
墨暖冷声道:我来告诉你什么是长姐如母,是任何人,都不得伤害墨隽。
她的神色仍是淡淡的,可周身却散发了冷意,她缓缓地伸出手,绍酒适时上前,拿出帕子为墨暖擦拭手。
仿佛墨暖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
这一巴掌,直接把红袖打蒙了,也把周围的人看蒙了,所有人全都在不知不觉间就摒住了呼吸。
只见墨暖从怀中掏出一张身契,一招手,廊前的人牙子满脸堆笑的凑了上来,点头哈腰,极是恭敬。
卖到牙行里去吧。
墨暖将手中身契一扬,她看向红袖,一字一句道:钱两不必给我,送到墨烈家去。
这话一说,红袖的脸登时变得煞白。
庶七叔噌的一下站起来:等等,这是什么意思?红袖和墨烈有什么关系?他与自己的妻子叶氏对视了一眼:红袖当年不是四叔送给隽哥儿的?红袖干脆不装了,咬着牙到:七爷这还看不出来吗?长姑娘在墨家手眼通天,哪一房哪一院儿的丫鬟几时几刻说了什么话,长姑娘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红袖和隽哥儿的闺房私话,长姑娘连字句都了然于心,更何况红袖先前在烈哥的院里做过杂役这种事?她怒极反笑,从嘴角挤出一个充满狠厉的笑:长姑娘果然是理家管事的好手,这家主的位子何必给隽哥儿,长姑娘直接担了,岂不省这些弯弯绕绕呢!此话一出,众人心中的惊异和错愕如蜿蜒的火线被引爆一般,才终于意识到这半天心中的膈应与不适之处。
看向墨暖的眼光,复杂万分。
墨册的儿媳的笑容渐渐消无,她神色复杂的看了两眼墨暖,用团扇遮住了嘴,向自己的公爹低声道:姬妾的谗言被暴露、闲话的小厮丫鬟也被揭出……墨暖的眼线,遍布了全府。
墨册脸色铁青,一双嘴唇紧紧地抿着,四目相对,双方的眼睛竟都有了几分恐惧之意。
墨暖却浑然不在意,淡淡的一句:妄议主上,掌嘴五十。
红袖瞪大了眼睛:长姑娘!你做这些,三爷可曾知道!我好歹也是三爷的房里人,你就不怕……我知道。
墨隽的声音骤然响起,他自门外走来,一脚踏过门槛,走过红袖身边时,连看她一眼都不曾。
长姐辛苦了。
他走到墨暖身边,微微颔首。
我说过的话,是三爷告诉长姑娘的?红袖仍不死心,她了解墨隽的为人,这些诋毁墨暖的话即便是他听了心生不满,也绝不会跑到墨暖面前告这种小状。
所以她故意有此一问,做最后的挣扎。
可墨隽只是淡淡的看了她一眼:不是我说的。
红袖满意的低下了头,所以,这样私密的闺房夜话,墨暖都能有所途径得知,墨家全族上下、墨隽,也该知道墨暖的可怖之处了。
可墨隽却笑了笑,他缓缓地转动着手中的墨玉扳指:长姐帮我掌家理事,知道的详细写,我亦放心。
话罢,他看向红袖:你服侍我多年,若安分守己,无论出身,墨家都不会亏待了你,可你偏拎不清。
墨隽叹了口气:发卖了吧。
蝉鸣声骤起,一阵风吹来,树叶响动,随着墨隽的大手一挥,红袖、廊前的所有丫鬟小厮都被捆着压了下去。
墨隽看向仍站在一旁罚站的墨沅,温声到:你犯了什么过错?墨沅声音糯糯的,她怯怯的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亲哥哥墨昭,发现他的眼神中包含了鼓励的神色,于是才鼓足勇气,一边思索一边道:丫鬟兰儿议论主家是一错,可她议论长姐之后,沅儿还来求情,沅儿没有维护自己的长姐。
话音刚落,墨册重重的叹了口气,摆了摆手:我罚了,若无其它事,我便回去了。
话罢,便起身往屋外走去,可那疲倦的背影,仿佛苍老了数岁。
墨暖轻抬手扶了扶耳鬓边的珠翠,端庄行礼:恭送爷爷。
她回身望向在座的墨家族人,轻声道:若诸位长辈无其它事,今日便散了吧。
四十七 墨芊自墨暖在议事堂的强势做派过后,墨家人竟出奇的安静,一时间,日子过得比南海时还要顺心。
这一日黄昏,墨暖接了宋樟的帖子,前往杏花楼叙话。
马车吱呀吱呀行驶到杏花楼里时,说书先生正说在兴头上,惊堂木啪的一拍:话说那墨家的墨隽,在商帮初亮相,就受到了层层刁难,如此一个年纪轻轻的黄口小儿,怎能敌得过身经百战的奸商之辈?只见那墨隽是被……墨暖悠悠落座,宋樟的骨扇啪的一声合在手中,他一边朝着说书先生努嘴,一边挑眉看向墨暖:你的手笔?墨暖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自唇角扬起一抹笑意:我只给了钱,故事是他们自己编出来的。
宋樟笑了笑:你还真是牙呲必报。
墨暖悠悠喝了口茶:多谢夸奖。
二人断断续续的闲话,一直到夜凉如水,墨暖方归。
可墨暖才一进府门,管家就迎了上来,说是家主正在等着。
墨暖悠悠过去,一推开门,屋内絮絮的低语声戛然而止。
空气中竟有一种难言的诡秘。
墨隽和墨昭对视了一眼,墨隽从怀中掏出一小包盐粒,刚要展开,墨昭便起身,一把握住了墨隽的手。
四目相对,墨昭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
良久的沉默,墨暖底笑一声:有什么大不了的?墨隽把那一包盐粒拢起来,随手扔了: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自从他成为商总之后,墨隽成日里忙的脚不沾地。
墨暖以他的名义购入了大量盐商所需的关节,可维持处理却颇有要墨隽放手去做的意思。
本来是没有功夫管这样细微的琐事,可偏就前日里空闲,遇上了望尚书府送盐的货郎。
墨隽随手抄起一捧盐粒来看,当即皱了眉头,几番询问,听说是墨暖叮嘱,特供给尚书府的食盐。
墨隽太明白这造盐中间的蹊跷,以往盐商们也有这种手段,降低食盐的咸度,使得百姓在做饭时不自觉地会增加用量。
可也只是能稍微的增加卖相的小手段而已。
而送往尚书府的盐,几乎将这种手段放大至极。
身为盐商,是不可能不知道过量的盐会造成什么后果。
这是爹爹从小就叮嘱的。
墨隽思虑再三,最终还是没能向墨暖开的了口。
墨暖却漫不经心的笑了笑:正好,我有一事要吩咐。
墨暖看向墨昭:昭儿性格十分沉稳,择个吉日,应了副家主的名号吧。
日子倏忽而过,八月初五万事大吉,墨昭对着祠堂拜了三拜,正式成了墨家的副家主。
此后,更是姐弟三人齐心协力,万事顺遂。
时光倏忽而过,转眼大半年过去。
飞花点翠,落雨倾盆,院中的桃花树开的正好。
墨暖撑了伞径自踏入堂中,墨家几位长老面皆肃穆,墨隽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瞧着桌面,墨芊像是神思游离,只有墨昭一个人,面带不悦,双唇抿成薄薄的一条线,冷的叫人难以接近。
墨家搬来长安城也有两年了,自从拔出了墨冽那个心头大患后,墨家一切如预期中的顺风顺水。
墨暖却一直记得她被工部郑晦带走时宋怀予那冷漠的神情,痛不能自持,愈发将心力全然放在墨家上,这两年来,埋头于商事和族中内院,将一切打理的妥帖。
可宋怀予却逐渐成为了朝中新贵,多少女眷都青睐这位青年才俊,这些消息听得多了,墨暖就越在墨家的事上用力,分毫的时光也不肯停歇,日日夜夜为墨家周旋铺路,反而蒸蒸日上。
只是这一年不知道怎么了,才刚出了正月没多久,墨昭着了魔似的非要娶一个孤女,引起轩然大波,墨家那些个老长老们,一个接一个的痛心疾首,道是如今墨家门楣之高,副家主怎么也该娶一个富贵人家,孤女太过低贱,平白辱了墨家门楣。
内厅寂静,墨暖将油纸伞交给绍酒,褪了斗篷利落的走进正大敞四开迎着自己的房门。
入目是一个个吹胡子瞪眼的老头,和面目难堪的墨昭。
墨暖轻笑一声:墨隽,讨论墨昭的婚事,你来凑什么热闹?平日里你忙的还不够,这种内院的事也需要你来定?墨隽经历了几年风风雨雨,也早已心智成熟,墨暖这一言刚出来,他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佯装了几分无奈和墨暖一唱一和道:三长老要议事,要求人人到齐,我自然是不敢不来。
你是当家的,要议的事不比这些事金贵?方才庆和商行的老板就递了帖说要寻你,你快去罢,在这些儿女情长的事上耽误什么?墨暖瞧也不瞧三长老一眼,待墨隽起身,自己直接落座在主位上,不紧不慢的抿了笑向几个长老问安:几位叔伯,家主还有不少事呢,咱就不耽误他的时间,让他赶紧忙去吧。
墨暖这幅架势,自然不是真的为了让墨隽去忙,而是先给这些老家伙一个下马威。
墨隽起身告辞,墨暖悠悠的喝着茶,待自己歇的差不多了,墨暖盈盈开口:长姐如母,这桩事自然是由我来操持。
……此后这场议事,成了老一辈与年轻一辈的唇枪舌战,墨暖据理力争,非要将那个孤女娶进门,长老们寸毫不让,非要讲究门当户,给墨昭娶一个正经人家出来的姑娘。
两股势力因为这档子事对着打,闹了个十天半个月还不消停,坊间也逐渐传的沸沸扬扬,有说那孤女天生媚骨,把墨家副家主迷得五迷三道的,有说墨家副家主为了那孤女豪掷千金为她置办田地,还有的说那孤女家世难堪,爹娘死的不干净,所以墨家人才讳莫如深,不愿叫她进门。
传闻七七八八,越传越邪乎,越传百姓越兴奋,最后成了长安城里所有的茶余饭后的谈资,每个人都津津乐道。
墨暖倚在栏杆之上,斜眼睨过去:你少在这里看我的笑话,老百姓里什么样的流言编不得?宋樟轻笑了出声,抬眉向她,一副戏谑神情:如今太平盛世,老百姓酒足饭饱,自然需要乐子来满足一下生活,你墨家这不就撞档口上了?怨不得流言纷纷,实在是百姓们太无聊,需要乐一乐。
再说了,自古以来,唯有艳事最引人兴趣,如今你墨家可是最有趣的谈资,墨暖习惯了宋樟一贯的不正经,她懒懒的看着楼下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也不搭话。
宋樟悠悠开口:其实我这有个好主意。
墨暖狐疑的看了宋樟神秘兮兮的样子,附耳过去,越听一双眉毛蹙的越厉害。
末了,眸子含了几分深意,看向宋樟:你容我想想。
墨暖回到府中,第一件事就是叫了墨隽过来,桃树摇曳,月影斑驳,墨暖缓缓而道:本来昭儿要娶那个孤女,我其实是含了份私心,长姐的姻缘此生已经这样了,若是能叫你们圆满,自然要尽一份心。
墨暖说这话的时候,从她的神情里也看不出其他的情绪,只是那样淡淡的,从容的说着话。
墨暖继续道:只不过这婚事……咱们虽然是商家,可也算是这燕国里顶头的商户了,婚事也是不少人家盯着的。
墨暖没多做铺垫,直截了当的将白日里宋樟的意思告诉了墨隽:京兆尹府沈大人,有意将自己的庶女嫁过来,嫁给墨昭做正妻墨隽闻言一愣,自古以来都是商为末,从没有官员嫁女嫁到商家的道理。
况且墨昭也只是副家主,论家世,京兆尹沈大人将自己的庶女嫁给墨家做墨昭的正室也是绰绰有余了。
如今墨隽已经全无两年前的稚嫩,取而代之的细致的心思,他脑中思量着其中关窍,等着墨暖给他解释。
这沈家庶女也不是一个好的出身,是沈大人府上的一个歌姬出身,是沈大人抬举,勉强提成了如夫人。
不过也因此始终被压着一头,论起来咱们墨家如今的金贵,自然不必娶一个歌姬的女儿。
可既然是沈大人的庶女,又是嫁给墨昭做妾室,意思也很明了了。
墨暖细细道来:沈大人还有一个意思。
墨暖犹疑着开口,最后还是缓缓开口:他们想要咱们把墨芊嫁过去。
门外突然响起东西落地的声音,柏酒赶紧出去查看,一推开门,迎面撞上正站在门外的墨芊,食盒坠落,撒了一地的糕点和食碟,落花纷扬,风裹挟着清香席卷进屋内。
墨暖与墨隽面面相觑,空气中弥漫着难堪的沉默,墨芊的眼神一一扫过自己的双生哥哥墨隽脸上和自己的同胞长姐墨暖脸上,最后把眼神别过去,淡淡的嗓音听不出她的喜乐:做了几个糕点想带给阿哥吃,不是有意听你们说话的。
四十八 鲤鱼自那日之后,墨芊一直没有见到自己的长姐墨暖。
其实当日她并未听得真切,也不知道长姐中意哪一家,但左不过都是一场利益联姻,是谁又有什么区别呢?墨芊蹲着,六副罗裙裙摆铺地,一把白玉柄的团扇随意的放在地上,她抠着泥土。
养的狗丸子正用鼻子拱着她的腿,墨芊懒懒的揉了一把丸子的头,一喃喃自语道:反正早晚是要嫁的,我早就预料到了。
其实也不是墨暖刻意躲着墨芊,实在是最近事物太多,她早就忙的晕头转向,也顾不上对自己的小妹做什么心理建设。
墨家这两年逐渐做大,引起各方的注目,谁都想拉拢墨家,能够把这样一个源源不断的钱袋子收到自己麾下。
墨暖和墨隽的意思本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胃口太大只怕无福消受,于是选择了独善其身,不涉朝政,免得祸及门楣。
只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太子拉拢不成,干脆直接上了一封奏折,说食为民本,制盐者纷杂,况且盐利不菲,不如收归朝廷,以后不再有私家的盐。
奏折递了上去之后,皇帝却未加朱批。
墨暖自知这是冲着墨家而来,日夜苦思如何从强权手中寻得一个安稳之法,却焦头烂额,不知如何是好。
那日宋樟的提议,实则是给她一个归顺四殿下的机会。
如今朝中皇上的子嗣中以太子和四殿下的风头正盛,也唯有四殿下有能力和太子一搏。
宋敬长久以来一直亲近四殿下,就连两年前帮助墨暖从墨冽的陷阱里逃出来的京兆尹沈大人沈庄也是一直默默为四殿下做事。
宋樟提议与沈家结为亲家,实际上就是给她指了一条路,一条能够抗争太子,保住墨家的路。
其实太子在递奏折之前,曾派人与墨暖交谈过。
万里晴空,墨暖被请到了一家富丽堂皇的酒楼里。
那酒楼里连大厅里坐着的都是非富即贵,她被小厮引着上楼,纤纤玉指搭在扶手上时,那扶手都是胡桃楸木做的,上面还雕了朵朵祥云,极尽奢华。
她一步一个阶梯,终于被带到了三楼的厢阁之中,推门而入,一个穿着不俗的人正坐在椅上悠闲地喝着茶,见她来了,连眼都不抬一下。
以她的身份自然是见不到尊贵的太子的,那人是太子身边的谋事,极尽傲慢,摆足了架子,言外之意是让墨家识趣,否则吃不了兜着走。
太子是个喜奢的人,光是后院的姬妾就两个手都数不过来。
长安城里传遍了太子怎样夜夜笙歌风花雪月,一掷千金专为博美人笑靥,墨暖自然不愿意将墨家辛辛苦苦攒下的基业用来巴结这种权贵,思虑再三,委婉拒绝,就成了太子眼中的不识相。
第二日,一封威胁到她墨家存亡和百年基业的奏折就递了上去,她在府内气的面带阴鸷,任谁也不敢接近。
纵使墨暖在商场上如何披荆斩棘,可权贵的力量如密不透风的天,说遮住她,就能将她压的毫无翻身之力。
第三日,墨暖带着自己攒下的千两银票,和一小把食盐,去了宋敬府上。
其实那日,墨暖风风火火走进宋府大门时,宋怀予就在她迎面的马车里。
那是他刚从二叔的府中走出来,正要去四殿下府中,就为了墨暖这事。
宋怀予行于绕廊曲径,入目却不是周边的青林翠竹,只有晌午墨暖步步坚定走进宋家府邸的背影和在她头上晃动的珠钗步摇。
不远处的湖旁锦袍夺目,他定了定神,快步上前:叩见四殿下。
四殿下李本初微笑颔首,虚扶了一把后继续向池中锦鲤撒着鱼食,翅中沉鳞竞跃,有几条肥硕的大鱼最为生猛,屡屡跳出湖面争抢鱼食,引起涟漪不断,水花四溅,四殿下眸光忽现厉色,却又一闪而过,他目视面前的锦鲤池,道:这些红鲤还是小鱼苗的时候,各个兄情融融,不料逐渐长成之后,各个你争我抢,前些日子本宫的姬妾说,竟然看到有鱼互相厮杀,尖牙啃上另一条鱼的头,毫不嘴软。
弱的那条鱼死后,竟然连鱼眼都要撕咬出来吞下,实在令本宫惊异。
宋怀予站在四殿下的身子后,看着满池子锦鲤竞跃,自知四殿下这话的深意,他斟酌着道:龙门巍峨,非等闲可以一跃,自然大肆蓄力,,摈斥旁人,只为最后这一跃,届时成龙成凤,俯瞰山水州土,呼风唤雨,就顾不得从前在一个池子里同生的鱼了。
四殿下眼中精光一闪,手一用力,握碎了满掌的鱼食,他松开五指,碎屑悉数散落地面,他缓缓开口:好一个摈斥。
鲤鱼池里波光粼粼,涟漪阵阵,那些红鲤眼看着鱼食坠落,自己却在水里遍寻不得,愈发焦躁,各个竞相跳跃,一个个在空中划出好看的弧度。
宋怀予眼瞧着被鲤鱼跳跃溅出的水花落在岸上弄得一片湿漉漉的,他面露恭敬,声音诚恳:朝里趋炎附势者众多,难得有几个不肯与之为伍,就会被斩草除根……宋怀予顿了一顿,低了三份声音,缓缓道:殿下可知,鲤鱼之中也有强者,若其他鲤鱼不想被强者一口吞掉,就只能依附,依附者越来越多,强者越来越强,就成了百姓口中常说的鲤鱼王。
四殿下眸光微动,回身看向宋怀予:哦?宋怀予正色道:琉球一向以鲤鱼为尊,每逢佳节,都有向鲤鱼王祈福的习俗。
四殿下回眸锦鲤池,只见锦鲤寻鱼食不得,纷纷散去,湖面又复平静之色,碧水红鱼,风采别致。
他目光似注视着池中红鲤,却并没有入到眼底,良久,四殿下回身,与宋怀予并肩走在迂回长廊上,天边日头渐落,烟霞绯丽,宋怀予将眼底的深渊隐在了自己的恭敬之中,他知道自己的话奏效了,这几年来,他蛰伏在四殿下身边,谨言慎行,从未做错一件事,逐渐成了四殿下暗地里最得力、也最信任的人,他的话,四殿下会格外再用心听上几分。
只听四殿下轻笑一声:敌人的敌人,岂不就是朋友?四十九 梦这一日刮起南风,宋怀予怀揣了千两银票,亲自递给了四殿下。
墨家如今也在找寻庇佑,给不给墨家一个孝敬的机会,全看您的心意。
你觉得如何?四殿下没有着急收下这区区千两,他目光如炬,凝在宋怀予波澜不惊的面孔上,瞧不出分毫的异样。
宋怀予沉思道:臣下以为,区区一个民间商户罢了,太子费力争夺,又费力拔除,实在有失气度。
咱们一向以朝中势力为重,拉拢商户对大业无甚太大的助力,殿下万金之体,什么金银财宝得不到?自然不用倚靠一个墨家。
但殿下有鸿鹄之志,将来少不得要打点,能得一个源源不断的钱袋子,也能省一二分心,以后就不必为这种小事操心了。
太子此举,反而将墨家推向了我们,咱们顺水推舟也好。
这话正中四殿下下怀,钱财这种事,谁又会嫌多呢?只是接了这份孝敬,就要保住墨家,反对官盐一事,这对四殿下似乎并没有明显益处。
可思极昨日在锦鲤池畔宋怀予所说的排除异己之词和锦鲤王之论,保住被太子不悦的一个小小商户,总比保住被太子针对的朝中官员要来得容易,皆是收太子逼迫的那些人亦可看到他四殿下的光辉恩泽,自然地也就与他亲近,也算是一石二鸟。
凉风徐徐,宋怀予听见四殿下的嘱咐,终于松了一口气,领了命,往京兆尹府去了。
……四小姐和墨昭少爷会同意吗?柏酒忧心道。
墨暖轻叹了口气,墨昭必须答应。
本来娶一个来路不明的孤女就已经是墨家最大的,让他娶一京兆尹沈大人的女儿,有何好回绝的?就算是那个孤女,也该知道能同意让她进门已经是抬举,否则就是为姬为妾,以她的出身和沈家女儿的身份,也是没的说的。
而墨家几个长老的态度也硬得很,娶孤女进门可以,沈氏也得进门。
至于墨芊……她本是墨隽的双生妹妹,自小就是娇生惯养。
如果说墨暖是被墨家当成男儿将养,那墨芊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墨家上下对她宠爱有加,任谁都要纵她三分,若她不愿意嫁……墨暖揉了揉额角,叹息着:终是我无能,口口声声说守护墨家,却还是逼得自己的胞妹去联姻。
柏酒递了杯热茶,替墨暖捶肩,轻声宽慰着:京兆尹沈大人的公子沈荣炔也是长安城里的青年才俊,相貌堂堂,为人也正派,与咱们四小姐年龄相当,门楣家事也好,不委屈四小姐。
墨暖仍是心怀愧意,她总盼着,能让自己的弟弟妹妹们都能择一心人,满心欢喜的嫁娶自己心爱之人,而不是像现在这种情况。
柏酒劝道:且不说咱们四小姐这些年也没见着她对哪家公子有倾心之意,这普天下的姑娘谁不都是父母之言媒妁之命?姑娘的年龄适婚,若不嫁给沈公子,也会有赵公子、徐公子、吴公子……这些年京兆尹的沈大人咱们也是有来往的,知根知底,四小姐嫁过去,咱们放心。
墨暖终是觉得不该因这样的理由将墨芊嫁出去,她沉默着,想起幼时与墨芊的种种,这个肆意而又任性的小妹也不知能否接受这门婚事。
又念及自己和宋怀予的过往,少年的相识相知相惜难得,如今不也是分道扬镳?索性墨芊的姻缘还算是世人眼中的好姻缘,也不算委屈墨芊。
良久,墨暖道:你去安排一下,劝慰小四吧。
这一夜,墨暖做了许多的梦,梦见爹娘颔首满意她给墨芊则了一个好门第,她刚宽慰下心来,却又梦见墨芊的丈夫是个面带丑陋疤痕,一脸横肉,肥头大耳的男子,梦见墨芊嫁过去后被日夜欺凌,过的连下人都不如,最后,墨芊在梦中哭诉着质问自己的长姐,为什么要利用她。
墨暖深陷梦魇,大汗淋漓,眉头紧紧锁着。
到了最后,连一向不入梦的宋怀予都进了她的梦里,宋怀予的面色极其冷淡,连看向墨暖的眼神都好像千年的寒冰一般,周遭一片缥缈雾气,宋怀予冷笑一声,讽刺着:这就是你所说的生为墨家,死为墨家?为了墨家,你把自己的胞妹送了出去?墨暖慌乱的摇着头,声嘶力竭: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那是门好婚事,我派人细细调查了,墨芊的夫婿是个正派的……宋怀予打断她的话:你舍弃我,毒害了自己的亲叔伯,逼墨娶妻,心爱女子沦为妾室,逼墨芊嫁给素未谋面的男子,就是为了你口中墨家的前程。
可墨芊不是墨家人?墨昭不是?你口中的前程,是用你一个个的弟弟妹妹换来的?墨暖不禁泪流满面:我已经舍弃掉了自己干净的双手,让自己背负血债,我将来是要下阿罗地狱的。
我还舍弃了你,舍弃了我这一生挚爱的男子,我做好了孤独一生的准备,只为了墨家……我为了墨家连自己都不要,我只求他们能牺牲一点点,哪怕一点点…墨暖蹲地拗哭:我难道不想让他们自由自在的活这么?我这么拼命,不就是为了叫我的弟弟弟妹妹们不用仰仗别人鼻息的活这么?可是我做不到……我无能,我没有那个能力。
墨暖内心充满悲切,墨昭只是要纳一房妾室,他不喜欢,就好吃好喝的供在那里罢了,索性保住了自己心爱的人成为妻子。
墨芊本来就没有心上人,又到了试婚年龄,一个商人女儿,又是嫁给朝中官员为正妻,更何况那人并无恶心,也一表人才,有何委屈?可墨暖不明白,为何即便是这样,她自己心中还不能放过自己,仿佛自己利用弟弟妹妹,做了十恶不赦的大事。
可是谁又知道,这是她绞尽脑汁才想出的完全之法。
天上突然一个惊雷炸开,倾盆大雨登时落下,砸的地面噼里啪啦作响。
墨暖猛然被惊醒,才发现一切都是梦,她伸手捂住自己泪流满面的面庞,在寂静的夜里,无声的哭着。
五十章 隔阂与墨暖想象中不同的是,墨芊答应的极其爽快。
那夜朦胧的烛火照的不真切,她亲自去墨芊房中劝说,可墨芊并没有想象中的哭闹或誓死不从,她一双绣致的美貌兀的上挑:嫁,为什么不嫁?墨暖甚至还没有开口,墨芊就自个先斟了一杯茶水敬给墨暖:爹娘已故,长姐如母,多谢长姐为小妹谋求这份好婚事。
墨暖幽幽眸光应着墨芊巧笑如嫣的面庞,她沉默着接过茶盏,淡淡的嗓音溢出,看不出喜乐。
从墨芊房中走出来的时候,墨暖抬头瞧了瞧挂在天上的那一轮圆月,明晃晃的,倾洒着一片银辉。
墨昭的反应却始终淡淡的,没有想象中的顺从。
他难得的呛声,也不过是兀地笑了一声:阿昭本是庶出,靠着长姐的扶持在能走到如今的位子,沈氏女能嫁我为妻,于我已经占尽了便宜,墨昭没什么好反对的。
屋子里静谧无声,这是墨昭第一次顶撞墨暖。
墨暖抬眼向他:你怕那个孤女不答应?墨暖似有些烦躁,连话也说的比平日还要快些:你要知道,她只是一介孤女,连父母姓甚名甚都不知道,能够嫁给你,已经是族中长辈们莫大的让步。
否则就算是不让她进门,长姐都没有十足的理由。
她想起那日在议事厅议事时自己的据理力争和长老们各个的寸步不让,还有朝中如今步步紧逼的形式,墨暖更加烦躁:沈氏虽然是庶出,但也是京兆尹府沈大人的女儿,官宦之女嫁给商民为妻,这是莫大的恩赏了,咱们是沾了四皇子的恩。
如果不是四皇子愿意保住墨家,又赶上那么一个他想借着施惠墨家的例子去昭告天下之士凡是被太子针对的,他皆庇佑,否则墨家岂能和朝中官宦攀上亲事?墨昭知道墨暖考虑的在理,更知道如今的局面对他只有百利而无一害,可唯一的,就是詹几枝不知是否会答应,毕竟她是那种刚烈的性子,最向往一双人的夫妻生活……他沉下目光之中的忧虑,手中转着茶盏,细细看着上面的云纹条理,淡淡应声道:谢长姐成全。
又是一片静谧的沉默,墨暖眸光如炬,落在墨昭喜怒无波的面庞上,归于无声之中。
墨暖知道,这事在墨昭心中,她是理亏的。
事情发生在五天后,墨暖正难得有空来梳理五妹六妹的功课,一直待到正午,三个人和和乐乐的坐在桌上用膳食,柏酒忽而来报:那个孤女,詹几枝,不见了。
绍酒弯身伏在墨暖的耳边低语道:二爷急疯了,正四处寻。
墨暖给五妹夹菜的手微微一顿,眸中闪过一瞬间的不耐烦,随即旋出一个慈和的笑靥,玉箸夹着的嫩鱼又放到小妹的青瓷碟中,她好声哄着自己的妹妹:快吃,正长身子的年纪。
她用手帕拭了手,连饭也没心情吃下,疾步向外走去,冷声道:不管她。
……月上梢头,墨暖和宋樟在戏园子里听着一记好听的昆曲,宋樟有些不耐烦,手中的扇子来回的摇着风:你说说那个孤女怎么那么不懂事?累的你生气,你生气,我也不好去找我的晚萧姑娘,在这里陪你听一个男人唱曲。
没劲,没劲。
墨暖冷冷的睨过去一眼,宋樟一个激灵,本来懒怠着的坐像忽然正经起来,他理了理衣襟端坐,陪着笑:是我不懂事,我不懂事,嘿嘿。
墨暖却不肯饶人,唇齿讥讽:不是什么连心姑娘了?她冷笑一声:我劝宋大少爷也查一查这个什么晚萧的来历,你身边那么多莺莺燕燕,免得再跟上回那个连心姑娘一样,栽在女人身上一回。
宋樟闻言后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片难看之色。
两年前墨暖险些入狱,他一直认为也有自己当日未能及时到场解救的过错。
若不是宋怀予细心,谁也没能想到宋樟一直视为红颜知己的连心姑娘竟然是早早安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早就布好了陷阱等着自个往下跳。
否则也不会让墨暖身边的柏酒到处寻他帮忙捞人,可他却被灌了个烂醉。
他正色道:那个女人怀予兄已经帮我处置了,听说是送到了什么乡下的庵子里出了家,也算是帮你出了口气。
墨暖听到宋怀予的名字,心猛然一晃,只想知道宋怀予又是如何掺和到和她有关的事情中来,却不敢细问,只冷着脸沉默不语。
宋樟瞧墨暖仍然不说话,转瞬又嬉皮笑脸道:要我说,你是白操心,那孤女不过是耍两天小性子,过去这一阵等她肯定能想明白。
墨暖道:你懂什么?她当然知道那女人不过是耍小性子,只是她自己看着这对有情人打闹,心生酸涩罢了。
想起从前她自个儿耍小性子不肯理会宋怀予时,南海盛夏酷暑,焦阳似火,他就站在她院子当中,也不进去,负手而立,漫出一头的汗来也不擦一滴。
最后还是柏酒看不过去,强拉了她出门,宋怀予才连忙上前,一脸郑重之色道:你听我说,那个丫头只是姨娘拨过来伺候我的,也许她是有让那丫头做配房的意思,但我没有。
我已经打发了她去伺候墨冽了,你别恼,我什么都依你,也不负你。
那时她倔强而又要强的心看着宋怀予这个一向温文尔雅的人被太阳烤的满头大汗,心忽的一软,可她还是冷哼一声:男人不都是三妻四妾,你打发了一个,以后少不得有千千万万个排着队呢。
宋怀予神色一冷,严肃的看着她:我此生定只有你一个。
台上婉转嗓音悠悠入耳,将墨暖从回忆中唤醒,她想起今日白天遇见墨昭出门时那副焦急的神情,只觉得似曾相识,却不复当初的年岁。
你要是生气,就逮住那个姑娘训斥几句,或者罚她跪祠堂,让她知道墨家的利害,别还没进门就开始刷夫人威风。
宋樟喋喋不休的在墨暖耳边聒噪,墨暖忽而轻笑一声:训斥什么?她将头转向台上唱着昆曲的戏子,目光悠远,仿佛在看层峦叠翠和山高水长一般,末了,淡淡道:难得还能有儿女情长的好时光,让他们由着性子闹吧。
五十一 出嫁墨芊如期出嫁。
六月的莺莺燕燕再欢闹都抵不过自墨府门前吹吹打打的唢呐锣鼓,一路蜿蜒到沈家大门,好大一番阵仗。
在出阁前墨芊将镊子递给墨暖,想要墨暖按照规矩为她绞去脸上的汗毛,名为:开脸,可墨暖却并未接过,她摇了摇头,眼底有过一瞬间的落寞:还是叫个儿女双全的嬷嬷给你开脸为宜。
墨芊一贯是不信这些的,什么梳头的嬷嬷给自己梳妆时说的头头是道的吉祥话也好,还是这意味光洁的开脸也罢,她都是不讲究的。
她只想着一点,亲娘故去,长姐如母,这一应的本该由自己的长姐来为自己做,她也愿意由长姐送着出嫁。
可墨暖心中却有忌讳,她认定了自己这辈子姻缘不幸,被自己的未婚夫婿厌弃,又怎么能有资格送一个即将踏入崭新生活的新娘出嫁呢?墨暖不愿说明,只从唇角旋起一个再温和不过的笑靥,耐心劝慰:孙嬷嬷儿女双全,姻缘又美满,长姐希望你也是,听话,咱们讨个好彩头。
墨芊不懂墨暖心中的忌讳,点点头,由着去了。
窗外锣鼓喧天,喜娘来催了三催,墨芊终于盖上了盖头。
踏出墨家大宅的门前,连话也未曾一言。
她只是在盖上红色的盖头前用那秋水一般的眼眸看着墨暖,看着墨家的每个人,然后平静的遮下了盖头,一步一个稳健,一步一个端庄的迈出墨家。
几个小妹哭哭啼啼,吵闹舍不得自己的姐姐,就连墨隽应对来往宾客的喜色之中也有一丝难过,墨暖站在墨家大宅的门前,看着渐行渐远的迎亲队伍和那顶夺目的万工矫,问道:芊儿会过的幸福的吧?她还记得这个胞妹刚出生时那瘦瘦小小的一点,眼睛却亮亮的,还有爹娘那喜悦宝贝的神情。
墨芊和墨隽是一对嫡出的双生兄妹,在墨府格外金贵,从那以后,她墨暖的任务就是看顾这个小小的幼妹。
爹娘没有解释为什么同为墨家嫡出的女儿,墨芊可以不用严守规矩,不用处处妥帖,不用谨言慎行,不用每日每夜学着账本和书册,爹娘只告诉墨暖:你是墨家嫡出的大女儿,是墨家所有子嗣的长姐,你要照顾好他们。
于是她便听了,她模仿爹娘对自己的严厉一样对待墨芊,她在无数个爹娘出海的日子里去监管墨芊的饭食和吃穿,去叮嘱下人对她的督促和不准纵容,去在墨芊每一次任性妄为的时候厉声呵斥……她不懂如何做一个好的长姐,她模仿着夫子对自己的模样,模仿着墨家长辈对自己的模样。
可是爹娘又对她说:芊儿是你的小妹,是墨家嫡出的女儿,墨家的掌上明珠你不要这般苛责。
她迷惑,她明明只是用对自己一样的要求去要求墨芊。
后来她终于明白了,墨家所有的女眷都是可以出错的,可以任性,可以耍小性,可以肆意妄为,可她墨暖不行。
因为她墨暖是长姐,是所有人的姐姐,她要做出榜样。
...日子久了,就连墨暖自己也忘了,自己也是墨家嫡出的女儿,她从不把自己当作掌上明珠,而是把自己当做为弟弟妹妹遮风避雨的苍天大树。
可这些弟弟妹妹一向与自己不亲密,墨昭跟她不是一母同胞,墨隽是,可墨隽和双生妹妹墨芊更亲,剩下的沅儿太小,没人喜欢只会板着脸斥责自己的长姐。
墨芊也不愿亲近。
她与墨芊之间也是奇怪的,一样的都是墨家嫡出的女儿。
墨芊不知道墨暖会不会疑惑为何自己就这样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以肆意任性,墨暖也不明白墨芊会不会想知道为什么自己就能从小时就可以管家,管束兄弟姐妹,而她墨芊只能在闺阁之中。
她们二人,亲情浓郁,又疏离。
此刻墨芊被自己亲自送上了花轿,她的夫婿是墨暖所择,她未来的路是墨暖所定,墨暖心中惴惴不安,生怕毁了墨芊的幸福。
可她又羡慕,羡慕墨芊这一生最起码会有姻缘,如果幸运,也会两相情好,如果互无爱意,那也能相敬如宾。
而自己……墨暖想起在南海那场纷纷大雪和宋怀予冷漠的神情,心中一痛,又加郁结。
绍酒扶着墨暖的手,温声宽慰道:沈公子是温润之人,会的。
……忙忙碌碌一天,终于夜深人静之时,才能休息。
墨暖在墨府中的石子路上漫无目的的踱着步,可当夜,墨家几个长老又聚在一起把墨暖召了过去,说什么墨家如今诸事接稳,墨暖也不能在闺阁之中空耗青春,可以安心嫁人了。
墨暖推辞的痛快,说自己如今早就韶华不负,以如今的年龄难觅良人,她自己打算守着墨家,不嫁人。
此话一出,几个长辈们神色各有异,不知从哪找来的媒婆,将揣在怀中的喜帖也不敢拿出来叫墨暖瞧。
倒是五婶娘打了圆场,说不如从长计议。
墨暖从长辈们的房里出来,一路沉默。
她经过墨昭的院子,听见从内墙之中传来的阵阵争吵,瓷碟玉碗摔落在地的声音噼啪的响,墨暖皱了皱眉头,眼中闪过一丝凌厉,刚要推门而入,抬在半空中的手突然一顿,半晌,又缓缓放下。
正如墨暖和宋樟当初的预料,那个名为詹几枝的孤女一定会嫁,她的消失只不过是耍小性罢了。
女人的怨哭声夹杂着男人的叹息声如阴天小雨连绵不休的传来,落在墨暖的耳中,她看着身边的绍酒,问道:是不是我错了?她为墨家牺牲这般多,舍弃了自己从儿时起就相知相伴的少年郎,舍弃了自己的姻缘,给自己的双手染上了鲜血,就是为的自己的弟弟妹妹能够幸福美满。
可如今……墨昭的院子里,那孤女正在痛哭,大喊自己何至于沦为妾室被践踏,原来苦苦寻觅自己,就为了让她知道她如何低贱。
墨昭叹息不止,最后隐忍不住,声音里都含了哭腔:可我又能如何,这是长姐之命!就连她的亲妹妹,嫡出的芊儿都嫁了她选定的人,我一个庶出,如何违抗长姐如母的命令?墨暖摇摇头,心中万般苦涩。
墨家最苦的人便是她,其他人,有什么资格喊苦呢?她仰头看了看挂在天空中的那轮孤月,照向大地的银辉都带着几分冷清之意,墨暖不禁一叹:万般重担都是我承起的,为何他们还要因为一丁点小事就吵闹不休?绍酒听着院里面种种争吵,各种鸡零狗碎、不堪入耳的话都飘出了围墙,她知道墨暖白天听见那些闲言碎语不好说,刚才又被家中长辈催促成亲,现在又要听这些琐碎争吵,样样没有省心。
她扶着墨暖的手:大小姐,叫奴婢进去提点一下二当家吧?墨暖沉默不语,良久摆摆手作罢,悄无声息的走了,只留下背后渐渐淹没在黑夜中的吵闹。
……五十二 娶妻墨昭婚期定在了墨芊出嫁后的一个月,匆促却又焦灼。
墨暖连月来仿佛走马灯上的轴柱一般转着不停歇,她一处疏漏也不肯容,就是墨家大宅边边角角的枝叶都请了花匠整修的工整。
又是一个月上梢头的夜晚,墨暖检查完宴请宾客的名册,又清点了喜宴上的饭菜,挨个确认了细节,才刚喝上那么一口茶润着干涩的喉咙。
可气还未喘匀,房门就被敲响,墨暖亲自去开门,墨昭来的十分准时。
辛苦长姐操劳。
墨昭确实充满感激之情,府内的大小琐事,墨暖一向料理的很好,此次婚宴,也全然她一手包办,处处妥帖而又稳当。
墨暖应声,刚要开口,却又在心底生出几分犹疑,最终,难得的温和着开口:叫你来,是想嘱咐你,明日起你就是成家的人了,要顾好妻妾。
墨昭一怔,刚想要说些什么,就被墨暖夺过话头:我知道,你对詹几枝情深义重,不愿叫她伤心。
但沈姑娘那样的家室还甘愿嫁过来,你不能委屈了她,咱们墨府,都不能委屈了她。
这话墨暖自个都说的伤心,她是女子,也知道与人平分爱人的滋味,却要劝别人的丈夫要妻妾和睦。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犹豫再三,仍是说出了口:若是我,也不愿叫你娶沈氏。
,成全你和詹几枝的两全。
可是大局当前,你我都没办法。
墨昭一时语塞,墨暖这般剖白,反而叫他不知道从何处反驳。
他看着墨暖隐藏在眼底的疲倦,斟酌着开口:我本意是只想好吃好喝的养着沈氏,把她放在那里,我以为那样就不算亏待了。
墨暖闻言一怔,觉得好气又好笑,往后的时光长远着呢,沈氏一个好好的姑娘,为何平白嫁过来就要受夫君的冷落,难道好吃好喝的供养着就不算亏待吗?自己这个傻弟弟,殊不知女人心是苍茫大海中最难寻的一处,就算再不在乎,也做不到日日夜夜看着自己的夫君成日和别的女子成双入对,而自己却落寞。
可这话,墨暖却不知道怎么劝出口,她又想起那年与宋怀予因为侍妾一事的争执,顿时觉得心中一片晦涩,最终,她只是叹了口气:你斟酌着来便是。
……这是墨家迁到长安后的第一场喜宴,自然盛大无比。
墨暖给足了墨昭风头和场面,唢呐吹吹打打敲进了墨府,花轿气势浩荡地抬进了墨家大门。
詹几枝和沈氏沈青被送进了墨昭院落里最大的两间房,汀兰阁和清芷阁,这两个屋子都建的雅致大气,顺着墨昭院落的正中心遥遥相对,难以分得清谁更胜一筹。
可到底墨暖因着自己的私心愿意偏向这个詹几枝,所以詹几枝住的汀兰阁内部装饰的也格外郑重些。
只是沈青披着红盖头站在厅堂与墨昭行跪拜之礼的时候,那一身绣样精致、衣料也不菲的凤冠霞帔就显出了她金枝玉叶的出身。
而众人的眼底难免落着沈青嫁衣上那苏杭绣娘制出的细密针脚,孤女出身地詹几枝,在不知何时被悄然抬近了房,连厅堂都出入不得。
可除了这些让宾客在心中暗暗评头论足,还有一样也让许多来吃喜酒的人各个眼含深意却又不敢明说,只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就是厅堂里主坐位置里放着的两把梨木雕花椅只有一个人坐着,另一把空着。
而唯一坐在那里的人,就是墨暖。
此刻她正端坐在主坐只上,高高的发髻拢起,深蓝色的裙袍曳地,嘴角噙了一抹淡淡的微笑,眉眼里却尽是威仪,周身所撒发的气场,让人忘却她也不过是个未出阁的年轻女子。
按理说,新人三拜,一拜天地,二拜高堂,这高堂所坐得人,怎么也不该是这个只是新郎官姐姐的墨暖。
墨家的老爷和老夫人虽然亡了,但其他长辈尚在,再不济,也有个叔伯婶婶,坐过来接受新人一拜,也是好的。
墨暖知道这一层,墨家上下也都知道这一层。
可是墨暖的性子这般傲,她如何费心劳神将这个家扶持起来,又如何里里外外打点得妥帖,坐在这个墨家主人应该做的位置上,她受得起。
墨家的长辈尚有异议,可墨暖的这些弟弟妹妹也有趣的很。
议事那天,墨隽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在桌面上瞧着,突然一顿,抬眼看向众人:哦?为何长姐就受不起二当家的这一拜了?连我这个家主在内,全是墨暖的弟弟妹妹,不拜礼拜给她,要给谁?墨隽全然没有几年前那副真挚少年的模样,如今总让人觉得心思难定。
他忽而一笑:按理说我是家主,也应该坐在主位上与长姐一同接受拜礼,可二当家的比我要年长几岁,我不好受这个礼。
长姐坐过去,万事妥帖。
就连墨昭也毫无异议:长姐为我操持的婚事,我携着妻妾拜她,自是应当。
墨暖一直坐着没有说话,心却一暖。
所有人都知道在娶亲当日她坐在主位上接受新人拜礼会在宾客之中产生什么样的效果,那意味着明文告诉长安城里的所有人,墨家里,由墨暖做主。
墨暖的弟弟妹妹们虽然各有亲疏,但在对外的时候总是格外的齐心,甚至于一个个仿佛进入战斗状态的兵将,各个在心中全副武装,将弓箭瞄准任何一个跟自己并非一个父亲所生的外人。
大概是父母亡故那年出了太多的事,大家被欺辱的太惨,所以总有敌对的心理。
这事墨家的长辈也无可奈何,墨暖偕同她的弟弟妹妹们一个比一个强硬,几个长老争得面红耳赤都未果,最后,在娶亲当日,被墨暖抢先一步坐上了主位。
来吃喜酒的宾客自然不知道这其中的风云,墨暖坐在那里受礼的时候,也是稳重和大气,更有她的气韵,不但没有生出违和之感,反而让人觉得她也受得起。
墨暖连笑容都妥帖的很,多一份成了肆意,少一分又显得淡漠,她看着墨昭和詹几枝沈青三人恭恭敬敬的向自己鞠躬,颔首满意的抬起目光,眸中却落了一个正从屋外往里走的身影。
来的人一席淡绿色长袍,头顶玉冠,款款而来,墨暖的眼眸猛烈的一颤,登时愣在那里,连笑意也逐渐僵了脸上。
她的眼神穿过面前的新人定定的锁在那个正在走近的人身上:宋怀予……五十三 婚宴来往宾客熙攘着去了宴客厅吃喜酒,墨暖被簇拥着站起来,却始终没能迈的动步子,就连绍酒提醒她自己也该移步到宴客厅时她也没听到。
甚至于连厅堂里原先伺候的小厮和婢子都早已经去伺候喜宴上的宾客,这厅堂里只剩下她、墨隽、柏酒、绍酒和宋怀予几人,她也浑然不觉。
墨隽跟自己的小厮嘱咐完事宜才发现厅堂里古怪的静谧,顺着墨暖怔怔的目光望过去,才发现目光所及之处站着的宋怀予。
墨隽微微一愣,又转头看向绍酒,用极低的声音问道:长姐拟宴请名单时,仿佛没有写上怀予兄长的名字。
当初拟宾客名单时,绍酒是特意问了墨暖的,可墨暖写了宋樟的名字,写了宋敬的名字,写了许多朝中达官贵人的名字,就是没写宋怀予的请帖。
柏酒脑中浮现起当初她询问墨暖时墨暖那冰冷的脸色,她摇摇头:大小姐是没有宴请宋公子,不知宋公子为何而来。
墨隽了然的点点头,又看了这二人一眼,如今他已懂事,心中也多少对当年的事猜到几分,他不敢言语,看到如今这个情形,只差遣了稳重的婢女去喜宴上盯着流程,又命机灵的绍酒在门口守着,自己也悄然退去,经过宋怀予的身旁时,想要开口唤一声兄长,嗓子却突然哑住。
末了,迈了步子走了出去。
一时间,这偌大的厅堂只剩下了宋怀予与墨暖两人。
四周还是铺天盖地的红,醒目的喜字贴在每一个显眼的位置,最大的那一个,贴在了墨暖身后的墙壁,宋怀予站在门后,看着墨暖的目光中,也落着那枚喜字。
墨暖打起了精神,冰凉的脊背挺了又挺,她想做出一副圆滑世故的模样,想要对着宋怀予说出她对其他宾客那般客套又自然的话来,双唇却麻木着,一个字也吐不出。
这是自从当年那个雪夜后的第一次相见,宋怀予的脸庞变的更坚毅了,眸光也更深邃了,就连周身散发的气场也更加成熟,一切,都比当年更甚了。
墨暖僵在脸上的笑在一瞬间就生动起来了,她的眼中腾起客气又疏离的笑,向一贯应对达官贵人那般圆滑的腔调:宋大人,奴家怕您还记着当年的仇恨,不敢请您,生怕您来砸场子,所以连帖子都没递。
没想到,您还是来了。
这话说的半是真情半是假意,却又含了几分玩笑的意味,叫人听不出真假。
宋怀予的眼底却浮现了一层愠怒,声音听不出什么感情:墨昭大喜,我为他来贺一贺罢了。
他一步步走近,直到站在了墨暖面前,定定的看着她,将手中的红包递了出来:你不敢见我。
墨暖的眸光落在宋怀予握在手中的红包上,手指微动,却又犹疑了半分。
在听见宋怀予的话后,忽的伸出了手,将红包拿过,回身放在桌子上,声音稳当:没什么不敢见的。
宋怀予看着墨暖留给自己的背影,又看着她淡定的转过来,听着她再客套不过的话语:那就请吧,现在还误不了吃喜酒。
奴家差婢子给大人引路她左手云开,后退了半步闪出空来,做出请的姿态。
宋怀予将她的一系列动作悉数收入眼中,忽然笑了:怎么,如今我升官,身份地位都不同从前,反而在你府上的待遇要降低?以前可都是墨大小姐亲自接待。
他一向性子温和,对墨暖更是没说过什么重话,如今却唇齿讥讽,丝毫不留情面:墨大小姐不是一向最爱酬待达贵,就是没什么交集也愿意友好相待,以便他日有利可图,我的官职应该能入了大小姐的眼吧?墨暖自然听得出这般明显的讥讽意味,她五脏登时郁结了怒火,猛地看向宋怀予,几乎下一瞬就要启唇与他争吵。
宋怀予也不畏惧那目光,二人定定的对视着,谁也不肯让半分。
自二人之间环绕的令人窒息的气息逐渐弥漫开来,夹杂着看不见的硝烟,厅堂门口放着的供新娘跨过的火盆,燃烧的正旺,火舌肆虐着舞动,不时地发出噼啪的声响,成为这厅堂中唯一的一点动静。
墨暖怒极反笑,干脆认了宋怀予的讥讽:宋大人来也瞧见了,今日的贵客不少,更有许多官爵在您之上的,奴家还得好生款待他们。
宋大人怕是轮不上号,只能怠慢着。
她心中一点一点被撕扯,那种被年少时相知相惜的少年郎所讥讽和诋毁的悲怆感,那种连宋怀予也认定她唯利是图的凄凉感和如今横在二人之间的沧海桑田和这挥之不去的陌生与芥蒂,一点一点的撕扯着她的内心,让她手足无措。
最后,像一只被困的无助小兽在挣扎抵御,四处乱撞,撞得五脏六腑都生疼,也不管是否会撞伤别人。
她一字一句道:方才奴家差婢子送您,是因着奴家还要去更衣。
您就先稍候片刻,等奴家更衣过后,在宴上必定敬您三杯。
她再次云开手做出请的姿态:您请。
……宴厅名【湘洋瀚海】,匾额正中一颗硕大翡翠,透亮清澈,湘洋瀚海四字也是苍劲有力,一看便知出自名家之手。
厅中有个锦鲤池,红白锦鲤摇曳,涟漪阵阵,风雅别致。
珍馐玉器古玩随处可见,案几桌椅皆是紫檀木雕刻而成,数十个美姬各个身穿藕粉色襦裙,蹈步而入,手中捧着金盘银觥,各种山珍佳肴一一端到宾客面前再鱼贯而出,各个婀娜而又娉婷,一举一动皆是豪门贵族里整修出来的严整。
宋怀予坐在席间,看着墨暖盛装款步而来,在宾客之中谈笑风生的模样,微微皱了皱眉头。
坐在一旁的宋樟却啧啧叹了起来,道是墨家几个女儿,未必如传闻中只说墨芊容貌最盛,如今看来,墨暖才是蒙了灰的明珠,不过是因为聪慧太甚,反而让人忽略了她的容颜姣好。
五十四 再相见墨暖和墨昭终于走到了宋怀予坐的这桌面前敬酒,墨昭看见坐在宋樟旁边的宋怀予,微微一愣,刚要脱口而出一句兄长,就被宋怀予抢先打断:今日初见才知墨家两个当家人都这般年轻有为。
墨昭一愣,却也反映的极快,知道宋怀予不想让诸多外人知晓他与墨家的交集和过往,于是二人装作初见般模样客套寒暄,最后依礼敬酒,一套动作做的行云流水。
墨昭心有疑问,却不敢表现的太过明目张胆,他暗自观察着墨暖的脸色,却发现一切都入寻常,叫人瞧不出什么来。
可他仍是不宽心,在一桌接一桌的敬酒过后,他拉住墨暖低声问道:宋兄长为何来此?酒过三巡,墨暖净瓷样的面颊嫣然附上了一层醉意的薄红,可她的声音却保持着一贯的清醒:我不知道。
长姐,你若觉得他在这里你辛苦,你可以避而不见的。
墨昭好意劝着,可墨暖却不同意,她摇了摇头:今日是你大喜,是墨家大喜,多少双眼睛盯着你我,我们不得怠慢。
墨昭不禁心中一暖,知道墨暖用心,也只能按下不提,就在二人敬完了每个宾客时,宋怀予忽而立身,墨暖的心里咯噔一下:他要做什么?宋怀予冲着宾客笑道:各位,四殿下命在下给墨家送了一份贺礼。
……自那日墨家大喜后,长安城里流言纷纷,有说墨家得罪了太子,又或者露富过甚,导致朝廷想要收归盐利。
也有人说,墨家得了四殿下的欢心,所以京兆尹府才会娶墨家女儿回来做自己正儿八经的沈家夫人……而传得最广的,是当日墨家娶亲之日,四殿下是怎样专门派遣了朝中新贵亲自送贺,墨家地位,可见一斑。
你话也不能这么说,我邻居家的女儿就在墨府做事,听她说那日去送贺礼的是宋大人,人家说了,是因为这些年来墨家捐地赈灾、又放粮救济鳏寡孤独,可谓商家典范,而京兆尹沈大人也一直勤恳为民,为百姓伸冤断案,所以四殿下才赏了一份礼,意思是鼓励两家结亲后,可以更造福一方,踏实为民。
长安街上几个做生意的小贩不停地把这些事当做饭后余资闲谈,就这样口耳相传的传遍了整个长安城,最后,倒无人在意四殿下送了什么贺礼,反而都称赞起四殿下的亲民和墨家、沈家过往的好德行。
墨暖听着绍酒的禀告,将发髻上的珠翠一一摘下放到案上,满意颔首:这事你办的很妥帖,话传出去之后,咱们、沈府和四殿下,谁都能赚到便宜。
绍酒点头,自婚宴过后墨暖就嘱咐她有意传些风声到外面,想让百姓们听到什么又议论什么,全凭她定。
墨暖摘下耳朵上的坠饰拉出案几上黄花梨雕刻的首饰盒中小小的一方抽屉,放了进去。
柏酒定睛一看,略带了疑惑:大小姐,当年宋樟公子给您的那块玉扳指怎么没了?之前咱们可一直都放在这的。
墨暖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将抽屉关上,起身回到塌上:昭儿娶亲那日怀予来,把那扳指要走了。
柏酒听了惊异,可看着墨暖的模样又不敢询问过多,只默默地放下帷帐熄了蜡烛,悄然退出去了。
……自天边通透莹润的月影撒在了宋怀予手中的羊脂玉扳指上,此刻他正坐在院落里的石凳上,透着月光仔细端详着这枚羊脂玉扳指。
幕色凄凄,四周除了蝉鸣便再无声息,宋怀予若有所思的看着这枚扳指,忽然一抛,那扳指旋即掉入了一旁的碧水池中,咚的一声泛起阵阵涟漪,又缓缓坠入池底,最后了无痕迹。
身旁的小厮一惊,自那日宋怀予从墨府带回这个扳指之后,总拿在手中端详,也不知想的什么。
他犹疑了半分,出声询问:爷,您这是为哪般?宋怀予淡淡的嗓音听不出什么喜乐:没什么。
那日去墨府,他真正的目的只为向墨暖要这个扳指。
自从与宋樟闲聊无意得知宋樟曾赠送过一个扳指给墨暖后,他一向陈文无波的心突然再不能安定。
他想起这几年来宋樟与墨暖逐渐的热络和熟悉,突然不安起来。
尽管他知道墨暖的性子,可仍是怀了惶恐。
所以那日,他还是拉住了墨暖,问她讨回来那枚扳指。
墨暖和墨昭终于走到了宋怀予坐的这桌面前敬酒,墨昭看见坐在宋樟旁边的宋怀予,微微一愣,刚要脱口而出一句兄长,就被宋怀予抢先打断:今日初见才知墨家两个当家人都这般年轻有为。
墨昭一愣,却也反映的极快,知道宋怀予不想让诸多外人知晓他与墨家的交集和过往,于是二人装作初见般模样客套寒暄,最后依礼敬酒,一套动作做的行云流水。
墨昭心有疑问,却不敢表现的太过明目张胆,他暗自观察着墨暖的脸色,却发现一切都入寻常,叫人瞧不出什么来。
可他仍是不宽心,在一桌接一桌的敬酒过后,他拉住墨暖低声问道:宋兄长为何来此?酒过三巡,墨暖净瓷样的面颊嫣然附上了一层醉意的薄红,可她的声音却保持着一贯的清醒:我不知道。
长姐,你若觉得他在这里你辛苦,你可以避而不见的。
墨昭好意劝着,可墨暖却不同意,她摇了摇头:今日是你大喜,是墨家大喜,多少双眼睛盯着你我,我们不得怠慢。
墨昭不禁心中一暖,知道墨暖用心,也只能按下不提,就在二人敬完了每个宾客时,宋怀予忽而立身,墨暖的心里咯噔一下:他要做什么?宋怀予冲着宾客笑道:各位,四殿下命在下给墨家送了一份贺礼。
……自那日墨家大喜后,长安城里流言纷纷,有说墨家得罪了太子,又或者露富过甚,导致朝廷想要收归盐利。
也有人说,墨家得了四殿下的欢心,所以京兆尹府才会娶墨家女儿回来做自己正儿八经的沈家夫人……而传得最广的,是当日墨家娶亲之日,四殿下是怎样专门派遣了朝中新贵亲自送贺,墨家地位,可见一斑。
五十五扳指你话也不能这么说,我邻居家的女儿就在墨府做事,听她说那日去送贺礼的是宋大人,人家说了,是因为这些年来墨家捐地赈灾、又放粮救济鳏寡孤独,可谓商家典范,而京兆尹沈大人也一直勤恳为民,为百姓伸冤断案,所以四殿下才赏了一份礼,意思是鼓励两家结亲后,可以更造福一方,踏实为民。
我就不信了,殿下多尊贵的身份,那墨家再富足也不过是商户,值当的入殿下的眼?一个小摊贩忙着给自己的锅里添水,还不忘吆喝着卖词。
你懂什么?一旁的豆腐娘子睨了他一眼,拉了个小马扎坐在了一旁,身旁是几个正在吃饭的平民。
那豆腐娘子头头是道:你以为四殿下赏的是墨家,他赏的是墨家的善事,是为了让其他为商者的效仿,好知道达则兼济天下……好像真是这么一回事,你没看东街的好些掌柜,最近都开始施粥了?以前都是一毛不拔的主顾!一个不起眼的主顾放下两个铜板,吃着包子,含糊不清的说道,眼神中满满的敬意:还是咱们四殿下,没明说,可希望达官贵人们怎么做的意思,全都表露出来了。
长安街上几个做生意的小贩不停地把这些事当做饭后余资闲谈,茶楼、酒楼、杂货铺、药店、大街小巷的人们都在谈论这场轰动长安城的婚宴。
重点却不是墨家的儿女,而是放到了为商者所行善事被四殿下奖赏上。
就这样,口耳相传的传遍了整个长安城,最后,倒无人在意四殿下送了什么贺礼,反而都称赞起四殿下的亲民和墨家、沈家过往的好德行。
墨暖听着绍酒的禀告,将发髻上的珠翠一一摘下放到案上,满意颔首:这事你办的很妥帖,话传出去之后,咱们、沈府和四殿下,谁都能赚到便宜。
如今的墨暖,更在意如何守拙,而不是锋芒毕露。
绍酒点头,自婚宴过后墨暖就嘱咐她有意传些风声到外面,想让百姓们听到什么又议论什么,全凭她定。
这事她办的很是谨慎,四殿下送礼来的突然,直接将墨家推到了风口浪尖,若之后再不谨慎一些,树大招风,难保墨家又会被什么人盯上。
来到长安这两年的经历,让她,让墨暖,都更明白了步步行走在刀刃上到底是什么感觉。
墨暖摘下耳朵上的坠饰拉出案几上黄花梨雕刻的首饰盒中小小的一方抽屉,放了进去。
绍酒定睛一看,略带了疑惑:大小姐,当年宋樟公子给您的那块玉扳指怎么没了?之前咱们可一直都放在这的。
墨暖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将抽屉关上,起身回到塌上:昭儿娶亲那日怀予来,把那扳指要走了。
绍酒听了惊异,脱口而出一句:什么?话一出,又觉何必多问,她垂下了眼帘,只默默地放下帷帐熄了蜡烛,悄然退了出去:姑娘安歇吧。
……自天边通透莹润的月影撒在了宋怀予手中的羊脂玉扳指上,此刻他正坐在院落里的石凳上,透着月光仔细端详着手中这枚羊脂玉扳指。
幕色凄凄,四周除了蝉鸣便再无声息,宋怀予若有所思的看着这枚扳指,眼前浮现种种过往,五彩斑斓,却又归回寂静。
忽然,他轻轻一抛,那扳指旋即掉入了一旁的碧水池中,咚的一声泛起阵阵涟漪,又缓缓坠入池底,最后了无痕迹。
身旁的小厮一惊,自那日宋怀予从墨府带回这个扳指之后,总拿在手中端详,也不知想的什么。
他犹疑了半分,出声询问:爷,您这是为哪般?宋怀予淡淡的嗓音听不出什么喜乐:没什么。
那日去墨府,他真正的目的只为向墨暖要这个扳指。
自从与宋樟闲聊无意得知宋樟曾赠送过一个扳指给墨暖后,他一向陈文无波的心突然再不能安定。
他想起这几年来宋樟与墨暖逐渐的热络和熟悉,突然不安起来。
尽管他知道墨暖的性子,可仍是怀了惶恐。
所以那日,他还是拉住了墨暖,问她讨回来那枚扳指。
我今日来,还想要问你讨个东西。
问出那句话之前,他有过无数的想法。
万一墨暖不肯给呢?万一墨暖不肯认呢?万一墨暖嗤笑他凭何来要这枚扳指呢?可令他宽慰的是,墨暖只是沉默着去取了这枚扳指,又沉默的交到了自己手中。
一字未说,却也什么都不必说了。
……墨暖和宋怀予一前一后在墨家大宅里走着,两个人都静默无声,直到走到了墨暖的院落门前,墨暖才开口:我进去取,你在这等着。
她终于不再用生疏的礼称来对话,而是直呼你我。
宋怀予抬头看着那四方的匾额,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南海的岁月,墨暖尚还年幼的时候也总说亲疏有别,从来都是他立在院外等候。
后来日子长久了,他逐渐进出这院落,二人也都无察觉这变化。
宋怀予淡淡应了一声,等着墨暖进去取东西,又出来递到他的手中。
宋怀予看着手里小小的羊脂玉扳指,问道:不舍得?墨暖心中泛起一阵酸涩,她想,你要什么我都愿意给,可如今,我只能给你一个扳指。
天边飞过一行白鹭,院落里桃树瑟瑟,所有的婢子和小厮都去了前面伺候宾客,绍酒一直在远处避着,后院反而寂静无声,四下里竟只有他二人。
她站在宋怀予的面前,两个人离得这样的近,她稍一抬头几乎就能让额头抵住他的下巴,可她只敢低着眼睛,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惊了好容易才闻到的熟悉的气息,裹挟着黑茶的一丝苦和一丝清淡,萦绕鼻息。
那是宋怀予身上一直有的味道,他的腰间总别着一个荷包,里面不放香料,却放上一小捧黑茶。
那香气细微,总是要靠近了才能闻得清楚。
她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此情此景,最后,只淡淡的应了一声,也听不出什么喜好来:没什么不舍得,你想要就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