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回到客栈,躺在这榻上,想着出来这许久的时日,也不知蜀子叔和师父是否安好,那卷轴中的一对男女,可已寻到派中。
眼下我也有了银两在身,定是要找只得力的信鸽,给师父和蜀子叔送个信,报个平安才好。
于是第二日天光刚亮,我便出了客栈,打听着,买了两只得力的信鸽,想着这双鸽齐飞,更为稳妥。
又将这几日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写了下来。
特别是在仓公派遇到师叔一事,还有众人口中所说师父杀害外祖父一事,只要师父说个不字,那我便相信此事定非师父所为,即便真是他干的,那也必有隐情。
想到近几日要在卧虎山稍作停留,便又附上一句:若有变数,五日之内,可赴卧虎山来寻。
事情办妥之后,看见正巧这镇上有集市可赶,我便去寻叔易欢,将他拉至街上。
想到不日便能得见母亲大人,又不知这一面之后,可否还有缘再见,便想着买些什么东西也算聊表为人儿女的一番心意。
叔易欢见我有此孝心,咂咂嘴道:介于你昨夜之举,我本应是与你绝交,老死不相往来的。
然而眼下,你竟有如此孝心,又这般低声下气的哀求于我,我便成全你,帮你选一样礼物,算是送给母亲大人的见面礼吧。
好嘞!我抱拳拱手道:多谢叔公子爷了,您看,咱们送点什么好?若真是能混入那卧虎山,大件物品定然是不便携带的,若是送些吃食、胭脂水粉之物,又恐用完无法睹物思人,不妨送些能时常戴在身侧的。
嗯……你银两可足?我苦笑道:你又不是不明内里,定然是不足的了。
嗯……想来令堂在那卧虎山,做这压寨的姨娘,金银首饰应是少不得的。
若是你银两颇丰,送个玉簪、金镯之类,再好不过。
若是囊中羞涩……我插话道:送个木钗,可好?叔易欢看着我,思索道:送木钗不如送木梳,每日梳妆,以解相思。
我频频点头道:甚妙,甚妙!我就知请教叔公子,定然没错!说罢,我二人便去街上寻这木梳。
这木梳并不算是个名贵物件,所以街边小贩皆有兜售,来到摊前,这叔公子选中了两个,奈何举棋不定,一时不知该如何取舍。
口中道:一个雕得是忍冬草,一个画得是鸿雁衔枝,两个都甚好。
那商贩劝慰道:公子不如都买回去,一个送给心仪的姑娘,一个送给高堂老母,岂不皆大欢喜啊!叔易欢指着他道:这老板倒是会做生意得很,奈何眼下我只需一把便好,岂能用得了这许多!随后转身对我道:算了,你来选一个!我来选?我吃惊道:我连上面画的是什么都分不清呢,我哪里懂得这些。
叔易欢道:无妨,你选一个便是。
我看这两把木梳几乎无有差别,皆很好,实是不知叔易欢在犹豫什么。
便随手一指道:那要这把!叔易欢对那商贩道:好,那这把不要了。
我怒道:我选完,你又不要,那你让我选什么!叔易欢道:自然是按你的审美喜好,反其道而行之,便是正解!我白了他一眼,交了钱,叔易欢又向那商贩讨了个刺绣的锦袋装了起来,递到我面前道:你选的是忍冬草,又名鸳鸯藤,赠予母亲定然不妥。
我留下的是鸿雁衔枝,你便是这鸿雁鸟,无论飞得多高、多远,皆会衔着枝条,为这巢穴添砖加瓦,心系母家。
闻听此言,我心中颇欢,深觉他选得甚妙,原来这叔易欢并非是有意戏耍我。
便问道:你既然早已看出,为何还要让我选?无他,只为戏耍尔!叔易欢仰面大笑,随后扬长而去。
这半刻的好感,竟是荡然无存。
我将那木梳小心翼翼贴身放入怀中,心中憧憬的尽是与母亲相见时的温馨与喜悦。
待我二人回到客栈,那兔狲李已等候多时。
我忙上前询问道:可是有消息了?如何?兔狲李一见我二人便笑逐颜开,这一笑不打紧,脸上的褶皱愈加明显,他开口道:这卧床虎一见我姐夫的画像,您猜怎么着?嘿!那简直是心花怒放、手舞足蹈、眉欢眼笑、怡情悦性,美得鼻涕泡都要喷出来了!他活了这许久,寻了这许久,就没见过这么称心如意的姑娘!我将那桌上温茶倒了一杯,交予他手中,他一饮而尽接着道:所以那卧床虎决定,明日成亲!我惊道:啊?明日便要成亲?这也太过仓促了吧!兔狲李用袖口将嘴一抹道:若不是卧虎山离此处山高路远,只怕那卧床虎自己便跑下山来,今夜就要与姐夫欢好呢!我对叔易欢二指轻点道:红颜祸水,果真不假。
叔易欢对我道:为何要怪这红颜?分明是这世人,皆是好色之徒。
我不由点头道:叔公子所言极是。
那眼下咱们要如何打算?兔狲李道:明日一早,我让那接亲的花轿在城外荒路上等候,咱们跟着新人妇,一同上山便是。
兔狲李又是对我二人一番叮嘱,约定明日破晓前便来为叔易欢梳洗打扮。
我将兔狲李送至屋外,掏出仅有的三枚金叶片交予他,我虽知这门亲事兔狲李自是从中获利不少,但若无他帮衬,我又何处去寻那生母。
便对他道:虽身为大姐,但眼下身侧实无贵重之物,这三枚金叶片,就算是我这做姐姐的一番心意。
往后,我这两个妹子便全要依仗你了,你定要善待大一,若是能,为大二寻一桩称心的亲事。
兔狲李抱拳拱手道:姐姐放心。
见他转身要走,我忙拉住他道:还有一事相求。
兔狲李道:姐姐说便是,不必客气。
明日可否将那遮光的黑风布带来?这东西,乱坟岗多得是,明日我带块大的来。
我拱手道:有劳!一夜无话,第二日刚至卯时,兔狲李便在叔易欢房中为他梳洗打扮。
再等出屋,叔易欢已一身红妆,略施粉黛,因不是明媒正娶,所以并无凤冠霞帔,仅是发髻处,红丝高挽。
即便如此,也让人只看一眼,便觉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
我不由口中叹道: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叔易欢以袖掩面,峨眉微蹙,嫣然一笑道:少年只盼新人去,儿郎扮女皆为娘!我二人虽面上打趣,却深知今日一去,要面对的却是一场恶战。
我一早便将那黑风布塞入怀中,袖口裤脚插满了飞镖暗器,腰间缠上绳索抓钩,将那寒霜剑别于腰间,藏在襦裙之下。
我微微一笑,看着叔易欢道:美人可带上了那文房?自然带上。
叔易欢拍拍腰间,示意我判官笔已藏于此处。
而后从袖中取出一卷软布和一瓶外伤药膏,交予我保管,以备不时之需。
我三人见收拾妥当,便动身向城外走去。
出了城,虽已是天光大亮,路两侧的行人却是越来越少,直到行至四下再无人烟处,才在远处土路上,隐隐瞧见一顶四抬的红绢小轿。
见离那轿已不远,兔狲李从怀中掏出一方红帕,盖在叔易欢头上,而后由我扶着他往前走。
还未至轿前,便瞧两名彪形大汉迎上前来。
这两人虽不及叔易欢高,却皆是膀大腰圆,铜筋铁骨一般,一个圆脸宽肩的男子抱拳拱手,上前一步道:在下卧虎山撼天虎!有劳二位将姑娘送来!另一位方脸,肤色微黑的汉子也抱拳拱手道:在下振山虎,有礼了!兔狲李忙上前,道:见过两位大爷,辛苦两位还陪着走一遭。
那圆脸汉子道:无妨,皆为大王办事。
可否让这小娘子将盖头掀起来,让我兄弟二人一睹真容啊?闻听此言,兔狲李似有迟疑道:这……这人家姑娘家家的不好吧。
那人道:李兄弟莫要嗔怪,我二人也是照章办事而已,得先与画像上对照过了,才好将人抬回去。
此处离卧虎山不算近,若是白跑一趟,那就不好了。
兔狲李点头道:如此说来,甚对,咱山中的英雄办事,果然稳妥。
转头对叔易欢道:那就委屈吴双姑娘了。
叔易欢将身转过,似有怒意,侧对那二人,伸出白皙玉指,把那盖头微微一掀,仅是露出半张脸,冷冷地瞥了一眼,便又呱嗒一下,将盖头放了下来。
我在一旁心中暗笑,这叔易欢果真是将这女子的娇羞与怒意拿捏得比我这个真女人还要到位。
让人即觉心中愧疚,深知委屈了他;又被他这般欲拒还休、欲擒故纵的模样,挑逗得心中灼痒难耐。
那两人似被叔易欢这惊鸿一瞥,撩得面目通红,忙将那半截卷轴塞入怀中,掀起轿帘,请新人上轿。
刚要命那四名轿夫启程,而后看向跟着的我,迟疑道:这位是……兔狲李道:大舅哥,这吴双姑娘的家里人。
我也忙上前拱手道:父母年迈,不宜奔波,特命我这个做兄长的相送,待入了山中,礼成过后,我也好回去向二老复命。
那二人点头应允,便一同启程。
我好奇低声问着兔狲李:为何卧床虎手下人的名字,皆这般威风凛凛?一个名唤撼天,一个名唤振山?那黑脸的男子似听见,便插话道:自然是带头大哥胸怀宽阔,既不畏惧手下人势力壮大,又不怕抢了他的风头,反而视如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一般,盼着我们各个混得风生水起,他才可高枕无忧,故而人称卧床虎。
这名号既是对我们兄弟的信任,又是对我们兄弟的栽培,所以这卧虎山才能日渐壮大,眼下兵强马壮,自立为王。
我恍然大悟,边赔笑,边点头,道:原来如此,恕小人孤陋寡闻了。
心中却不由佩服起这位卧床虎来,识人善用,用人不疑,还不会妒贤嫉能,怪不得能够占山为王,果然好色之余还是颇有些城府的。
这一走竟是整整一日,一条悠长小路,两侧青黄不接,偶有乌鸦掠过,衬得这一顶红轿,格外孤零。
待到日头偏西,方才见着远处一片连绵的山峰,赫然眼前。
兔狲李指着远处道:那便是卧虎山了,像不像一只趴在地上的猛虎?我不假思索,应和道:像,果然像。
待我定睛细瞧,心中不由道:这哪里似猛虎?那异常突起的山峰反倒更像是个被举起的乌龟壳子,耸然屹立,陡峭异常,顶部虽平坦宽阔,与周遭却皆不相连。
我不由问道:这山周遭尽是悬崖峭壁,要如何才能上去?一旁圆脸大汉道:索桥,这卧虎山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只能通过索桥入山,这索桥又是暗藏机关,若不是有寨中人带着,只怕连神仙都休想进去。
闻听此言,我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叔易欢也从轿中探出头来,细细打量着这卧虎山的地势。
这山看着近,爬起来却是道阻且长,眼看到了山中索桥前,已至戌时,天地昏黄,万物朦胧,借着日落的余辉仔细观瞧这索桥桥面之上,皆是以红、白圆点作为标注。
我心中暗道,莫不是要按着这些点走,才不会身中机关?再往对面瞧,竟是雾蒙蒙,白茫茫的一片,根本望不到头。
那圆脸大汉从腰间拔出一面黄色小旗,用火点燃,只瞧这旗子一遇着火便瞬间即燃,迸发出蓝紫色的火焰,他冲着对面晃了三晃,就听吊桥嘎巴一声,虽未见桥面有何变化,但这桥下却是机关暗动。
那吊桥随着机关移动,也被震得左摇右摆。
待幅度稍小,桥面刚稳,众人便纷纷迫不及待地踏桥而去。
这桥面甚为宽阔,那四抬的轿子行于此处,毫不拥挤。
待到了对面,竟是灯火通明,几位大汉举着火把早在此处等候多时,似众星捧月一般,将这轿往山寨深处引。
一路走来,这卧虎山果真是关卡重重,守卫森严,每经过一道卡便多出一帮跟随之人,待真看到了披红挂彩的正厅,身后已有百人簇拥。
只瞧一倚天杵地的大汉,如同庞然巨兽一般,被众人簇拥着嬉笑而来。
我见他胸前戴着一朵大红的团花,耳畔还别了朵红绢的并蒂莲,一副新郎官的扮相,想来此人便是卧床虎了。
我还未瞧清此人面目,他倒猴急一般,躬着那巨兽般的身子,将那轿帘一挑,伸出熊掌一般的手去,想要将新娘拉出。
我忙上前一步,握住叔易欢的手,将其搀出。
一旁汉子起哄道:快快快,快拜堂,拜完堂好让咱们爷们儿瞧瞧新人妇究竟是不是似画中那般美艳。
那卧床虎面若铜盆,虽年过半百,脸上皱纹凸显,却仍旧意气风发,特别是那似鹰隼一般的双眸,虽不大,却炯炯有神,藏着多年习武人独有的熬人之气。
卧床虎之声震耳欲聋,在他身旁我似挨了雷劈一般,耳畔轰鸣作响。
只见他嬉笑道:滚一边去!这是我家娘子,是你们的嫂子,师娘!是你们想看便能看的吗?撼天虎瞧见本尊了,你跟他们说说,我家娘子俊不俊,美不美?是不是和画中的一样?撼天虎抱拳拱手道:回大王,咱这位新人妇,哎!卧床虎着急道:你倒是说啊!哎个屁!撼天虎长叹一声,顿足捶胸道:哎!众人起哄道:你倒是说啊!说啊!怎么着啊!撼天虎将脸一拉道:竟是比那画像上的,还要好看!众人闻听此言,哄堂大笑。
那口中聒噪之气,言语间横飞的吐沫,皆充斥在我头上,果真是匪气十足,毫不拘泥,行事做派,震天动地。
卧床虎冲着撼天虎的后脑勺便是一巴掌,口中呵斥道:彼娘腿的,你小子敢消遣老子。
走,走,拜堂去。
说着,一把将叔易欢从我手中夺走,我那颗悬着的心,竟似被人掏空一般,虽觉不妙,却又着实再无他法。
只因我身材矮小,竟被这一众匪人挤得前仰后合,毫无立锥之地,一旁兔荪李也被挤得一个趔趄,撞在了我身上。
瞧见是我,赶忙道:趁着这边乱乎,咱们赶紧去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