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侍从将宁未央带到承恩殿中,便即离开。
承恩殿其实并不算太大,只有一个前殿,后面便是皇帝的寝房。
未央等了半天,也不见那辽国皇帝进来,看看左右无人,便在前殿之中四处翻找,却甚么都没有找到,正自皱眉,忽听身后一阵脚步声响,回头一看,是一个宫女,端着一个铜盆向她走了过来,来到她面前将铜盆放在地下,将一块雪白的手巾放入盆中浸湿,绞拧干了,这才站起身来,将手巾递给未央,道:赵姑娘,请净净面吧。
她说的是契丹话,未央听不懂,但看她动作也知其意,心中笑道:看来那小皇帝嫌我脏呢,要审我还得先把脸洗净才成。
接了手巾,将脸上的灰土擦净,将手巾还给那契丹宫女,那宫女看了她一眼,笑了一下,转身离去。
一时之间,承恩殿中好像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宁未央眼睛一转,抬脚便往殿后走去。
前殿之后便是皇帝睡觉的地方,奇怪的是,这里也并没有一个人。
宁未央站在寝殿之内,背负双手,缓缓四顾,这室内的一切几乎都是明黄颜色,陈设很简单,并没有什么华丽考究的饰品,只在那巨大的龙床之侧,挂着两幅画。
宁未央秀眉一轩,缓缓走上前去。
这两幅画,一幅挂在床头,画的是一幅花鸟,画风俊逸,宁未央扫了落款的印章一眼,心下一愣,这落款之人竟是大宋当今皇帝。
另外一幅,挂在床尾,画的似乎是一幅景致,亭台楼阁,水榭栏杆,颜色暗黄,显是年长日久。
宁未央向床尾走了几步,侧头看那幅画,心道:这似乎是一幅园林图,只是这辽国皇帝又不缺地方住,为甚么要挂这样一幅图,瞧这图虽然画的极是详细工整,但并无什么特异之处,难道契丹人的喜好与我宋人不同?这两幅画显是并无价值,宁未央正想到别处再翻翻,忽听身后有人笑道:你在眹的卧房里面干什么?宁未央霍然回头,只见那辽国皇帝正站在身后,笑吟吟的看着她。
未央心想:鬼才知道这些契丹人将那八阵图藏到哪里了,不如我直接抓住这辽国皇帝,问个清楚,也省的麻烦。
心念已定,冲着那皇帝嫣然一笑,道:小皇帝,我来看看你住的地方好不好?那皇帝听她如此说话,也不动怒,仍旧笑道:宁未央,你怎敢对朕如此无礼?宁未央听他说完这句话,猛的呆了一呆,道:…你,你刚才叫我甚么?辽国皇帝笑道:宁未央,小丫头,你不认得我了么?朕…我是萧诀啊。
宁未央愣愣看着他,没有说话,萧诀以为她一时难以置信,笑道:其实我本姓耶律,叫耶律诀,萧是我母亲的姓。
宁未央眼中神色有些茫然,道:萧…诀…,萧诀是谁?我从没有见过你,为何你竟知道我的名字?耶律诀一愣,道:宁未央,你怎么了,你不记得我了么?看她神色不似作伪,心中极是奇怪,脱口说道:子轩呢?你们后来有没有再见面?还有…青蛾,她还好么?宁未央本来心下一片茫然,猛的听见他又说出子轩,青蛾两个名字,猛然想起那个有着漆黑眸子的少年,他看她的眼中总是凝集着痛苦和柔情,他说他叫默子轩……默子轩…默子轩……还有,青蛾又是谁?为什么她从来都没听过这个名字,心里却会有一瞬莫名的刺痛?她的头又渐渐的痛起来,默子轩,默子轩,只要她一去想和这个名字有关的一切,这种剧烈的头痛便如同附骨之蛆一般折磨着她。
她霍然抬起头,向着耶律诀道:默子轩是谁?我和他之间,到底发生过甚么?耶律诀心下吃了一惊,道:宁未央,你…失忆了么?子轩是风雷堡的少主,你们…你们之间相互喜欢对方。
因为当日在杭州城他只是看见宁未央和默子轩分手,并不知道他们后来的事情,所以,在他脑海里,他们只是当初的相互喜欢,暗生情愫而已。
宁未央脚下慢慢后退,道:相互…喜欢对方?我为甚么一点都不记得了。
还有,青蛾,青蛾是谁?耶律诀看着她,道:青蛾是你的好朋友,你也忘了么?好朋友,好朋友……她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不知道是谁的声音,飘飘渺渺,似真似幻:我亲手……杀了我唯一的朋友……唯一的朋友……她的身子渐渐弯下,两手狠狠的按住两边的太阳穴,大颗的汗珠从额上渗出,又顺着脸颊滚落下来,为甚么这些事她一点都不记得,她忽然明白,原来这些人,这些事,就是自己脑海当中的那片空白,可是为什么,大师哥,从来都没有对她提过?她的头痛病,自从第一次出现后,其实一直就没有好过,而且,发作起来,一次比一次更剧烈,一次比一次痛的更深,好像有无数钢针,越来越深的刺入她的脑袋里,有时会痛的晕死过去。
她的神志渐渐有些模糊,不知何时已经半跪在地上,心中有一个声音不停在叫:不能晕过去,不能在这个辽国皇帝面前晕过去……可是,身上还是越来越冷,眼前越来越黑,好像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之中……她好像一直都在黑暗中孤独的走,周围很冷,很黑,没有一点声音,她看不见前面的路,也看不见身后的,可她还是不停的,跌跌撞撞的向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耳边好像听见有人小声说话的声音,远远近近,好像有很多人,又好像只有一个,她好像听到月风江的声音,极是高兴,小声叫道:大师哥,大师哥,我在这里。
没有人回答,四周似乎一下子又安静了下来,宁未央心中大急,高声叫道:大师哥,你在哪?你出来呀!指尖突然传来一阵刺痛,眼前猛的出现了一线白光,光线刺眼,她几乎要用手去遮挡。
白光过后,眼前模模糊糊似乎出现了几个人影,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是躺在床上。
耳边只听一个声音道:皇上,她醒了。
她费力的转过头去,凝目向那几个人影看去,认出有一个便是那个契丹皇帝,剩下的似乎是御医和宫女,……没有月风江。
只见那皇帝点了下头,道:好,你们先下去罢。
那几个太医宫女躬身行礼,依言退下。
那皇帝走上前来,俯身看了看她,道:宁未央,你还好么?未央心中苦笑一下:我这个样子,像是好么?只是自己近来越发不争气,竟然在这外人面前昏过去。
幸好这契丹皇帝似乎对自己并无恶意,否则自己现在还哪有命在?耶律诀见她不答,侧身坐在床头,道:你刚才昏过去了。
宁未央点点头,我知道。
耶律诀听她语声极是虚弱,眉头不禁微微一皱,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你刚才…一直在叫大师哥,大师哥是谁?宁未央两眼看着屋顶,淡淡的道:大师哥就是大师哥。
耶律诀道:你…莫非喜欢上别人了?等了半天,也不见她回答,耶律诀知她一向古怪,也并不生气,沉默片刻,忽然道:刚才眹的太医来瞧过你,……你的头痛是有原因的。
宁未央身子微微一动,什么原因?你的脑袋里,有东西。
宁未央缓缓转头看着他,什么…东西?……针针……?耶律诀一直看着她,见她似乎极为不解,点点头道:原来你也并不知道。
将手伸到她面前,两指之间,捻着一根金色长针,寸许长短,细如牛毛,宁未央眯起眼睛,伸手将那金针捏在指尖,道:这…这是从我脑袋里取出来的么?耶律诀道:没错。
太医说,你头脑之中一共有三枚针,刚才只为你取出一枚,只因另外两枚埋藏极深,位置也极为危险,稍有不慎便会伤及性命,他们自问医术不济,所以这两枚针,不敢取。
宁未央拿着那枚金针看了半天,忽然回过头来,看着耶律诀,微微笑道:不管怎样,还是谢谢你。
其实你不必替我担心,这三枚针都扎了我这么久了,不也好好的么,现下取出来一枚,想必那头痛也会有所好转。
耶律诀脸上却并无笑意,沉声道:适才太医却并不是这样说的。
宁未央看他神色严肃,不禁道:太医是怎么说的?耶律诀道:太医说,这三枚针在头脑之中,其实是越刺越深的,但这三根针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平衡,是以刺得极慢极慢,也许十年才进一分,但现在取了一根出来,平衡被打破,剩下的两根针…会越来越快…宁未央忽然打断他的话,道:结果呢,我想知道结果,太医一定和你说了,这两根针越来越深的结果,…是不是死?耶律诀沉默片刻,终于道:是。
宁未央忽的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小皇帝,我和你有仇么?耶律诀一愣,摇头道:没有啊。
那我和你有怨么?…也没有。
宁未央看了他一眼,苦笑道:既然我和你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你干嘛要害我?耶律诀愣愣的道:我几时害你了?宁未央道:本来即便我脑袋之中有三根针,虽然时常头痛,可也起码能活几十年,可你却偏要取出来,取出来也罢,又偏偏取不干净,留下两根针在脑袋里,还告诉我这两根针非但取不出,也再控制不住,本来我就算能活十年,现在怕是一年也活不到了,你说,这不是害我又是什么?耶律诀给她说的张口结舌,宁未央伶牙俐齿,他早在杭州城就已经领教过,但自己此番虽是好意,却实是害了她,她如此说话,实在已算是很温和。
他低下头去,心中极是懊悔难受,半晌忽道:其实,也并非一定没有办法,当初为你施针之人,应该可以为你取出来。
宁未央看着他,笑一笑道:莫说我不知道施针的是谁,便算知道,他若是肯为我取出来,当初也不会费事给我扎进去了。
耶律诀无言以对,因为她说的实在一点都不错。
宁未央觉得身上软绵绵的,甚至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就这样躺着很舒服。
她眼睛正好落在床尾墙上挂的那幅图画上,神思倦怠,目光便也不再移开。
也不知看了多久,感觉眼睛有些花,眨了眨眼,再睁开之时,却觉得那画与方才不太一样,景还是那些景,楼还是那些楼,但整幅画竟好像微微动起来了一样。
宁未央大是奇怪,将眼睛竭力睁大,只见那画上的景致越转越快,竟好似变成了一个圆形,正中一条银白色的亮带将那圆形一分为二,赫然竟是一个八卦图案!风雷八阵图!宁未央霍的坐起身来,伸手出去,一把将那挂在床尾的画扯了下来。
耶律诀被她吓了一跳,道:宁未央,你干什么?宁未央已将那幅画拿在手中,此时那画上旋转的八卦图案已然消失,仍旧是那暗黄的园林景致。
宁未央转头向耶律诀道:小皇帝,我要这幅画,你舍不舍得给我?耶律诀眉峰一皱,道:…这…,你要这个干甚么?其实他也不知这幅画到底是什么画,只是自从契丹建国,这幅画便一直挂在历代辽国皇帝的寝殿之中,但这幅画的来历,却渐渐的无人再能说的清楚。
宁未央笑道:我喜欢而已,你给还是不给?其实耶律诀无论说给与不给,于她都没多大分别,给,就拿着,不给,就抢。
耶律诀一直也并不觉得此画有何涵义,只是祖上一直挂着,便也一直不摘。
本来这种世代相传之物是不应随便赠人,但他心中对宁未央实在愧疚,他纵是好意,但也终于害她短命,此时她不过是要一幅画,又有何不可?想到此处,笑一笑道:你若喜欢,就送给你罢。
宁未央倒没想到他答应的如此爽快,反倒愣了一下,随即展颜笑道:如此,多谢。
耶律诀并没有问宁未央为甚么会来大辽皇宫,因为问了她也不会说;也并没再问默子轩和杜青蛾,因为问了,她也不记得。
杜青蛾,只能是他少年轻狂时的一场梦,而他,已经不再是能做梦的少年郎,美人如玉,南国风光,只能是在午夜梦回,再去重温一场。
三月之期已到,耶律诀亲自送宁未央和寒沉雪出燕京。
秋风萧索,北雁南飞,放眼望去,四野辽阔,草色渐黄。
耶律诀带住缰绳,转头向宁未央道:宁未央,我不能离开京城太远,就不再随你们往前了。
宁未央转头笑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小皇帝,虽然我不记得你,但我相信,我们从前一定是朋友。
耶律诀看着她,哈哈大笑道:除了你,再没有人敢这样叫朕。
笑声止歇,心中突然有些不舍,道:我们,还会再见面么?宁未央仰头看着明净湛蓝的天空,忽然笑了一笑,扬起马鞭,坐下枣红马一声嘶鸣,四蹄扬起,转瞬已奔了出去,秋风吹过,送来了她清脆的声音:有缘的话,一定会。
身侧马蹄声响,寒沉雪也已策马奔出,耶律诀凝立不动,只见到她二人身影越来越小,马蹄声渐渐再也听不到,才微微笑了一下,有缘的话,定会再见,那我今生,到底还会不会再见得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