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不停蹄地赶路,这日终于到了栖霞县境内。
步天策马入城,一路急奔,天光暗时已穿过栖霞城,来到城郊一座庙宇之外。
下马扣门,不大一会,斑驳的庙门吱呀一声开了个小缝,一个灰衣僧人探出头来,打个问讯,道:阿弥陀佛,施主要借宿么?步天微微笑道:天暗得紧,怕是一会要下雪,想借贵地烤烤炭火。
言罢只管盯着那僧人眼睛。
僧人闻言咧嘴笑道:既如此,那施主请随我来吧。
将庙门打开放了步天进来。
步天将马交与那僧人,自己便往后殿而来,进了观音殿,先恭恭敬敬对着观音神像拜了三拜,口中念念有辞道:观音大士,弟子先行和你请罪了。
站起身走到观音像前,握住观音右手拇指转了一圈,只听隆隆声响,观音身后的石墙竟然缓缓旋转,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步天闪身进去,身旁突听有人低声问道:是谁?步天也不答话,从腰间摸出个玉牌似的东西,挂在指上,凑到那人脸前,那人仔细看了看玉牌,这才低低笑道:原来是未央小姐。
小姐这身打扮,我们实在是认不出呢。
步天笑了笑,说:我不说话儿,你们也能认得出是我,想来还是我们的人厉害。
一边说,一边向洞里走去,身后几人也不明白她话是什么意思,只得一齐讪讪而笑。
洞口虽然狭窄黑暗,洞内却是一座庞大的地宫。
青石的甬道四通八达,空空旷旷,到处是巨大的铜灯,灯光摇曳,飘渺朦胧,与外面已是两个世界。
宁未央慢慢走着,凝神倾听自己脚步踏在青石上杳杳的回声,心里也不知想些什么,好像思维都停止了一般。
不知不觉已穿过无数甬道,来到近地宫的边缘。
面前一座灰色石屋,未央推门而入,石屋内陈设十分简单,只有一床,一桌,一椅,还有一个红木的书架,上面零零落落放着一些书卷。
宁未央随手将门关上,从屋角水缸中打了一盆水,坐在桌前,从脸上慢慢揭下一张面具来,用清水把脸洗了,才对着铜盆梳洗打扮起来。
忽然有人扣门,问道:未央小姐,在么?宁未央道:进来吧。
推门进来的正是适才在洞口那为首之人,抬头才要说话,却不由呆了一呆,只这一会儿功夫,眼前之人已绝非刚才进洞的那个黄脸少年,只见肌肤似雪,眉目如画,款款青丝披在肩头,长身玉立,一袭苹果绿的轻纱长裙微微飘动,嫣然一笑,宛若出水洛神,一时倒忘了自己要说的话,只是愣愣看着宁未央,未央见他发呆,便也不作声,任由他看,半晌才轻笑一声道:马兄弟,你还没看够么?姓马汉子这才如梦初醒一般,讪讪地说:未央小姐,教主请你去见他。
冰焰教主赤冰所住的石殿取名桃夭,取自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意。
才走到殿外,便听殿内传出悠悠琴声,紧接着听一女子声音唱道:彤霞久绝飞琼字,人在谁边。
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销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
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歌声婉转动人。
未央不由咦了一声,转头问马炎道:是谁在唱歌?马炎低声道:这是教主新得的美人,杜青蛾姑娘。
色艺双全,甚得教主宠爱。
一边说,两人已进入殿中,殿内飘浮着似有似无的香气,让人精神放松却又并无脂粉气息,有点类似皇宫中所燃的龙涎香。
大殿左首坐着一个白衣女子,正在抚琴吟唱。
宁未央打量那女子,只见她二十上下年纪,芙蓉般的脸儿,柳眉凤目,贝齿樱唇,浑身上下似乎透着一层淡淡的忧郁,暗道:这个姑娘倒好像带着股傲气,这样的女子,原该是官家的千金小姐,不知为何跑到这里来了。
正自胡思乱想,忽听一个声音懒懒地道:未央,你终于回来了么。
宁未央身子微微一震,忙敛目低头,单膝拜倒,道:未央见过教主。
圣教主万福金安。
赤冰哼了一声,说:抬起头来。
未央闻言,只得抬头看向赤冰。
赤冰斜斜倚在白玉石座之上,身上穿一件月白色缎子长袍,青玉腰带,衣襟微敞,露出些微胸膛,黑发散着,脸上还是戴着那副纯金的兽面面具,在灯火的照映下闪闪发光。
自打记事起,赤冰就是戴着这副面具,宁未央从未见过赤冰真正的面目和表情,就算是在严酷责罚自己时,面具后的声音也听不出任何异样。
赤冰一言不发,盯着未央的脸好一会儿,才道:很好。
起来罢。
宁未央听他如此说,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才站起身,后面已有一个人抢上前来,对着未央深深一揖,口中道:未央姑娘,老夫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说话之人赫然竟是八月十五在洞庭湖上被宁未央刺死的长老薛三古。
宁未央忙回身相扶,道:薛长老毋须如此,此是教主才智仁德,我只是替教主分忧而已。
赤冰微微笑道:你不用再谦虚,你那招瞒天过海,我倒也没算到。
原来当日宁未央乔装丑少年步天,飞蟹退王洋,而后指点薛三古前心,历数其罪状,其间暗中在薛三古衣内做了手脚,她大声嘶喊,吸引了台下众人注意,加之日薄湖面,暮色茫茫,对台下众人视线也有影响,得手后,抽出暗藏机关的弹簧剑,刺中塞进薛三古衣内的血囊,瞒天过海,扬长而去。
薛三古听赤冰如此说,仍是对未央千恩万谢,未央见劝不动他,便索性受了。
赤冰倚在座上看他二人,不言不语,忽瞥眼间看到了那白衣女子,这半天她只是弹琴,竟始终未看他们一眼。
赤冰看了她半晌,淡淡道:好了,天色不早,你们都回去各自歇息罢。
宁未央闻言连忙躬身施礼,道:属下告退。
便要向外走去,忽听赤冰道:未央站住。
心里微微吃惊,回转身道:教主还有何事?赤冰道:上一次赵护法不幸身死,左护法之位一直虚空。
未央,你觉得何人可担此任?宁未央微一沉吟,道:教主圣德,心中必然已有人选了。
赤冰闻言哈哈大笑,一边笑着,一边从玉座上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未央跟前,忽然停住不笑,未央也不低头,眼光与他面具后冰冷的目光对视,赤冰忽然伸出手来,宁未央吓了一跳,只道他要打自己,谁知赤冰只是轻轻用手拂了拂她肩上的发丝,轻轻道:未央啊未央,你真的是很聪明。
宁未央听他突然说这样的话,一时猜不透他用意,摇头傻笑道:我只怕自个才是最愚钝的那个。
赤冰道:我心中的人选,就是你。
未央忙不迭摆手道:哎呀,我可不要做什么护法。
自觉失言,连忙又道:教主,未央资历浅,年纪又轻,就算有心做好护法之职,教中也大有人不服气,导致教中失和。
还是请教主另选别人罢。
赤冰轻轻冷笑,说:我自是知道没有人会对你心服,所以才提点于你。
三日后便是大典,到时你若死在沉雪手上,也没人会为你掉一滴眼泪。
宁未央道:那若是寒沉雪教我杀了呢?赤冰道:那自然饶你不得。
未央心中气闷已极,连声冷笑道:好,好,那干么不教寒沉雪来做护法不是甚好,免得搭上我大好一条性命。
话未说完,已对上赤冰可以杀人的目光,宁未央,你放肆!未央知道今天必然要被责罚,大声道:你罚我罢。
你就算罚我,我也是要讲!这么多年来,从来都待我不公平……眼前蓦的一黑,已被赤冰狠狠打了一记耳光,两耳不住鸣叫,什么也听不见,只依稀听到一个滚字,便咬牙跑了出去。
宁未央一口气跑回自己住的石屋,扑在床上,想放声大哭,却哭不出来,眼泪似乎也早都干涩了,呆呆趴在床上,想到往事种种,心中无限难过。
自己从记事起,接触的人就是赤冰,教她武功剑术,偶尔也教教她读书。
这样的朝夕相处,自己本该无比依恋于他,但赤冰对她却似乎没有一点疼爱之情,一点小小的失误便会严厉责罚,教完武功后立即头也不回地离开,也不允许她去找他,一次,她偷偷地溜出去想看看他在干什么,却因此被打得皮开肉绽,差点丢了性命。
后来长大一些,才知道原来赤冰还有其他弟子,星无邪,寒沉雪等人,只是未央却从不与他们一同,偶尔见面也毫无言语,可赤冰待他们却比待自己好上百倍。
心头忽然跃然而上一个人影,深黑的眼睛望着她,请她吃好吃的,笑着叫她小兄弟,不禁喃喃地道:只有他,只有他才待我好……他现在,可有想着我么,心里念着默子轩,终于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