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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2025-03-31 03:02:20

睿思殿。

李向安将吕惠卿、文彦博等人拦在了殿外,相公,此时不宜打扰。

吕惠卿与文彦博脸色立时黑了下来,对望一眼之后,文彦博冷冷的开口道:李向安,你快让开,否则本府便斩了你!文相公恕罪!李向安虽然不明所以,但见文彦博神色凛然,竟吓得跪了下来。

皇上病重,而拒两府于门外,是阻隔中外,使天下疑惧。

这个罪名,你担当得起么?吕惠卿也厉声喝道。

你速速让开。

皇上不过偶染风寒。

李向安身后的一个太监壮着胆子说道。

臣子探视问安,也是理所当然!文彦博微微有点跛脚,一摇一摆走到那个太监前面,瞪圆双目,厉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小人童贯。

好,来人啊,把童贯拖下去,杖责三十。

文彦博厉声喝道,立时便有几个随从上来架起童贯。

童贯却昂然不惧,冷笑道:相公今日在睿思殿前责罚内臣,他日只怕也难逃跋扈之罪!本府乃三朝老臣,为国不敢顾身。

纵然有罪,也好过让大宋重蹈唐代覆辙。

文彦博铁青着脸,提高声音喝道:拖下去,打。

石越眼见文彦博就要惹出大事来,他对于童贯虽然没什么同情,但是却不希望朝廷在此时多生事端,忙上前劝道:文相,此时不宜与小人计较。

惊忧了皇上也不好,咱们还是先去给皇上请安吧。

冯京见状也道:子明说的是正理。

皇上在回宫途中突然病倒,传言十分厉害。

眼下开封府已经准备撤掉接下来的庆典。

我等要速见皇上,才好拿个主意。

吕惠卿与文彦博、石越一齐大吃一惊,几乎齐声道:撤掉庆典?!糊涂!文彦博转身对枢密都承旨曾孝宽说道:你快去开封府,命令庆典照常进行。

皇上得病之时,暂时不许声张,敢传言者,斩!吕惠卿目送曾孝宽离开,不动声音的望了文彦博一眼,一把推开李向安,率领诸宰臣径直闯进睿思殿。

留下李向安与童贯等人面面相觑,半晌才回过神来,立时追了上去。

到了殿门之外,吕惠卿与文彦博掀起衣襟,跪在门前,高声说道:臣文彦博、吕惠卿率两府宰臣,给陛下请安。

说完之后,停了半晌,殿中却没有一点声音。

二人又提高了声音,重复道:臣文彦博、吕惠卿率两府宰臣,给陛下请安!半晌之后,殿门吱的一声,终于打开。

从殿中走出两个人来。

吕惠卿与文彦博抬起头来,不由怔住了,原来这两人,一人是皇帝的嫡亲弟弟昌王赵颢,一人却是李宪。

文彦博与吕惠卿狐疑的对望一眼,也顾不得失礼,文彦博便站起身来,须发皆张,厉声问道:李宪,陛下呢?!李宪从未见过文彦博如此失态,目光凶猛,竟似要杀了自己一般,不由一怔,一时竟然忘了答话。

石越见着眼前形势,不能不惊心,当下不动声色的走到王韶身边,在他手心写道:速调狄咏。

王韶心中一凛,趁众人不注意,立时便退了出去。

文彦博见李宪不说话,愈发惊疑不定。

又厉声问道:李宪,陛下呢?!李宪这才回过神来,忙答道:陛下已经安歇,明日方召见诸位相公。

陛下不见我们?文彦博冷笑道,看了昌王赵颢一眼,一把甩开李宪,竟然直接闯进殿中。

众大臣也紧紧跟着,闯了进去。

李宪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竟是不知所措。

他望了赵颢一眼,见赵颢面上露出惊惶之色,兼之满头大汗,心中灵机乍闪,猛然间明白,究竟为何文彦博等人会如此紧张!不由顿时暗骂自己糊涂,跺了跺脚,急忙跟着众人走了进去。

赵颢却是站在那里,进退不得。

李宪到了赵顼寝宫之时,发现在赵顼已然被闹醒了,由高丽来的王贤妃与两个宫女搀着,坐在床头。

文彦博等人一起齐跪在床前,文彦博以头顿地,老泪纵横的泣道:陛下龙体欠安,岂可不知会两府,而拒两府于殿外,使中外疑惧?前唐之鉴,让人触目惊心。

陛下岂得如此?昌王虽是兄弟,然当此非常之时,岂得不避嫌疑?李宪阉人,如何可以托以安危?王贤妃高丽人,安能于此时侍奉左右?臣请陛下,当请皇后前来侍奉;使诸亲王归藩邸;使两府旦夕问起居。

如此方可安天下之心,防患于未然。

赵顼在相国寺时便感不适,后来又吹了冷风,竟突然晕倒,此刻虽然醒转,但却依然是头晕眼花,浑身无力。

虽吃了太医的一剂药,也不觉如何好转,正欲上床休息,哪里料得竟冲进一班大臣,个个面色凝重,似惹出了什么大事来。

正自奇怪,听了文彦博的话,这才略略明白些究竟,有心想要怒他们小题大做,但见他如此情真惶惑之急态,终又忍住不说。

王贤妃与李宪听到文彦博直斥自己,丝毫不加掩饰,连忙也跪下来。

李宪在宫中呆了三朝,王贤妃是在勾心斗角上丝毫不逊于任何一国的高丽王宫长大,自然一听,便知道文彦博话中之意。

但文彦博既然是枢密使,又是三朝老臣,是朝中仅次于富弼的人物,皇帝不语,他们又哪里又敢去分辩?李宪倒也罢了,王贤妃却毕竟是个女孩子,她用心服侍赵顼,博他欢心,并无半点他心,哪里经得起如此怀疑?一腔眼泪立时便到眼眶中,转了几转,只是勉强忍住,不敢教掉了出来。

只听赵顼有气无力的说道:朕无事。

昌王是朕的兄弟,王贤妃忠心耿耿,与大宋人无异,不必猜忌。

李宪不过一忠奴,也不必放在心上。

自明日起,两府旦夕入内问起居便好。

文彦博此时见赵顼能说话,已经稍稍安心。

又听吕惠卿说道:陛下所言固然有理,但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举措。

臣请陛下准许,自今日起,两府都要有宰臣轮流夜宿禁中,以充宿卫,以备非常。

赵顼苦笑道:似不必如此大惊小怪吧?石越趋前一步,哽咽道:陛下负社稷之重,安能不慎重?若非如此,臣等不敢奉诏。

请陛下念着皇子尚幼,准许臣等入禁中宿卫。

众大臣一齐叩首道:请陛下恩准。

罢罢,那便如此。

赵顼无力的挥了挥手,与其说他同意了,不如说他实在没有力气与这些大臣们争执。

众卿退下吧,朕想休息了。

众人连忙叩头谢恩,这才轻轻退了出来。

刚刚走到殿门之前,便见王韶与狄咏带着一班侍卫走了过来。

石越见文彦博眼中有怀疑之色,忙说道:刚与李宪争执,是下官请王副枢使去调侍卫。

文彦博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之色,转身向吕惠卿说道:今日老夫与相公一起宿卫。

睿思殿的侍卫,暂时全由狄咏统管。

相公以为如何?一切全凭文公吩咐。

吕惠卿淡淡的说道。

他话音刚落,便见皇后的鸾驾亦向睿思殿过来。

众人又连忙跪倒迎驾,向皇后坐在鸾驾之中,在殿前落了驾,然后在宫女的簇拥下走了过来,见着文彦博等人,似是舒了一口气,仓皇的脸色稍见镇定,这才走到文彦博跟前,柔声说道:国家不幸,太皇太后与皇帝欠安,一切要有劳烦诸位大人。

文相公,你是三朝老臣,一切多有仰赖。

众人听到太皇太后与皇帝欠安这句话,稍稍放心的心顿时又全部被提了起来,文彦博又惊又疑,反问道:太皇太后也凤体违和?向皇后红着眼眶点了点头,说道:国家不幸。

一面走到石越身边,忽低声说道:石参政,官家一直和哀家说卿家是忠臣。

石越听到向皇后没头没尾的这句话,心中顿时一凛,沉声说道:臣断不敢辜负陛下与圣人。

向皇后微微点头,不再言语,缓缓走进睿思殿中。

太皇太后与皇帝的这场大病,非旦来得突然,病势更是超出想象的沉重。

自十二月初八起,太皇太后曹氏一直卧病在床,每日只能勉强吃一点东西;而皇帝的病,更是一日重过一日,开始时似是感染风寒的症状,低热一直不退,然后又添上了腹痛隐绵之症,一日间要腹泻四五次甚至七八次,便中夹赤白粘液,间或带血。

六七日之后,已是面容憔悴,形体清癯,畏寒肢冷,口干唇红。

太医们虽然开了各种方子,总是不见效用。

到了十二月十七日,赵顼整个人,已经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而宿卫睿思殿的宰执大臣们,脸色也一日比一日黑了下来。

虽然禁止报纸报道皇帝的病情,但是邸报上却是要向天下官员通报的——在那些虚饰的美丽文辞之后所包涵的真实意义,所有的官员都能猜出个七八分。

每个人心中都无法回避一个念头:赵顼唯一的儿子赵佣,现在还没有满月!如果皇帝大行……唐康与秦观在十二月初八就已经知道皇帝病重的消息。

石越虽然如日中天,但他深深的明白,他的一切根基,都有赖于皇帝的信任,如果一旦皇帝大行,一朝天子一朝臣,立幼君的话必然是太后垂帘;立长君则多半是昌王绪位,无论是哪样,对石越的改革,都会平添难以预料的变数。

因此,石越一系的官员,比起旁人来,都更加关心赵顼的病情。

免不得要四处求神拜佛,寻访名医。

唐康出使高丽回国后,被授予枢密院侍卫司检详官之职。

这几日之内,他可以说亲眼看到内廷当值侍卫的人数一班一班的增加,侍卫们保护的重点,不是太皇太后所在的慈寿宫,也不是皇帝住的睿思殿,而是朱贤妃与皇子赵佣所住的流杯殿。

太皇太后在病中降了一道从所未有严厉的懿旨,命令御龙骨朵直两班侍卫,昼夜轮值,若有任何闪失,两班侍卫与流杯殿的太监、宫女,便全部赐死。

而皇后,却在十二月十八日,托人从宫中赐了把一把扇子给石越。

昨日,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各有赏赐;今日,皇后又赐了一把扇子给公子……李丁文皱了眉毛,难道皇上真的要大行了么?石越苦着脸,摇了摇头,道:眼下的情势,无法判断。

前天是我轮值,眼看着皇上的身体……究竟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太医只说是阴阳两亏,却各有各的意见。

唯一统一的,是所有的太医都认为这个病只能慢慢调理。

石越对医术一窍不通,但每想起这些日子来太医们天天争论不休,却始终不得要领,皇帝每日间汤药流水价的服下,而皇帝的病却迟迟没有起色,不由得大感头痛。

我曾经听到一点传言……唐康神色间有点迟疑。

什么传言?有人说与王贤妃有关,说皇上亏了身子。

眼下王贤妃也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各种谣言,对王贤妃非常不利。

李丁文瞳孔聚然缩紧,断然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攻击王贤妃的谣言,是为了对付公子的。

不错。

王贤妃送进宫中,与蔡京和康时有关,便是和我有关。

不过这种谣言不攻自破,暂时不用理会。

皇后赐东西给我,言外之意甚是明确。

现在的事情,都难以下定论。

李丁文低声说道:奇怪的是,太皇太后为何要下这道杀气腾腾的懿旨?以太皇太后的精明,如果皇子无忧,是不会如此大张旗鼓的。

她这是在做给一些人看……宫中一定出了什么事情。

如果有什么事情,必然是针对昌王的。

石越顿时后背发凉,如果皇帝真的大行,在这种立新君的政治斗争中,站错了队是不可以原谅的。

虽然他所熟知的历史,赵顼绝不应该这么早死去,但是历史根本已经改变,出现什么意外又有什么奇怪?既然耶律洪基可以死,凭什么赵顼就不能死?李丁文沉吟半晌,喃喃道:昌王也是太后的亲生儿子,又一向很受太后喜爱,如今小皇子的如此年幼,国家要立长君也不是说不过去。

昌王虽然反对新法,却与桑充国交好。

而新生的这个小皇子,虽然不是皇后的亲生儿子,但毕竟是名义上的儿子,皇后自然是愿意立自己的儿子。

而若立幼君,则必然要由三位太后主政……眼下最重要的,是要知道两宫太后怎么想……皇上与皇后,自然是愿意要立自己的儿子的。

眼下说这些为时过早。

石越站起身来,沉声道:不论如何,要尽一切办法让皇上康复。

别的事情,等事情不可为再说不迟。

后发制人吧。

慈寿殿。

司马光垂手站立在殿中,眼前一道轻纱帘在微风中飘动,帘后曹太后斜靠在枕上。

偌大的慈寿殿中,只有太皇太后曹氏与司马光两人,静得似乎能够让他们听到对方的呼吸之声。

不知沉默了多久,曹太皇太后才低声说道:君实相公,满朝文武,堪称社稷臣者,唯有韩琦与司马公。

可惜如今韩琦已死,便只余了公一人。

臣……一向端庄严肃的司马光,听着曹太后诚恳低沉的话语,不禁微微哽咽起来。

皇帝病重,虽然帝王有上天护佑,但是诸事不得不防万一。

偏偏哀家的身体也不争气,老太婆眼见也没几天好活了。

可如今皇子尚未满月,诸事便不能不防。

朱家你素是知道的,并没有什么势力,断不至于有外戚专权;朱妃也为人谨慎,皇后也最是贤淑,有些勾心斗角的事情,她们两个妇道人家,既不懂也不会去做。

因此,有些事情,老太婆便不能不为她们预先安排了。

曹太后一气说了这么多话,已觉乏力,便停下来,歇息一会。

司马光是何等人物,早已知道曹太后分明是在托孤了,他知此刻寻常之话也不必多说,便只说道:臣万死也不敢辜负太皇太后与皇上的信任。

若有主上有个万一,臣定会竭力尽心,让幼主能顺利亲政。

只盼太皇太后能保养凤体,皇上能保重龙体,太皇太后与皇上洪福齐天,必然无事。

生死之事,哀家其实看得甚淡。

曹太后摆了摆手,缓缓道:哀家也早就应当去见仁宗了。

只是大事未安排好,却没面目见仁宗于地下。

不管怎的说,哀家都活不到皇子行冠礼的那一日了。

所以有些事情,此时便不能忌讳。

请太皇太后放心。

司马公是天下闻名的君子,有些事情,司马公想不到。

哀家却是放心不下,既担心我那曾孙子不能顺利亲政,也担心他甚至坐不了那个龙椅。

电光火石之间,司马光只觉得心脏霍然揪紧。

一个想也不敢想的念头顿时涌上心头,但数十年的宦海生涯,却让他惊而不乱,反而镇静下来,平静的说道:太皇太后担心有人想要篡位?有人和老太婆扭扭捏捏的说‘国有长君,社稷之福’之类的鬼话几次了。

还有人托人给老太婆又是读史书,又是读经书。

老太婆岂有听不懂的?不过兄终弟及,于国非祥。

太祖皇帝错了一次,太宗皇帝就发誓不能再错,以后子孙们,也不可以再错。

太皇太后圣明。

所以,若有朝一日,老太婆也不在了,有人想要欺负孤儿寡母,哀家便只能拜托司马公了。

太皇太后说着,忽从枕边取出一个盒子,颤巍巍的递了出来,说道:司马公接了这个物什,将来事有非常,是用得着的。

司马光此时也知此事无可推辞,当下也不避嫌,连忙趋前接过盒子,小心揣入怀中。

可惜杨文广熙宁七年也死了,侍卫当中,能够信任的,也只有狄咏。

只是狄咏究竟年轻,难保也不会有别的想法。

事有非常,朝中诸公真有能相信的,便只有文彦博一人。

只是文彦博太跋扈,哀家怕他做了霍光,对得起赵家,却害了文家。

石越与范纯仁,臣以为似乎也可信得过。

曹太后沉吟不语,似乎颇有迟疑,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范纯仁是方正君子,自然也信得过。

可惜威望不高。

但石越……总之,非常之时,公宁召王安石赴京,也不可太过相信石越。

司马光不料曹太后如此疑忌石越,不禁霍然心惊,忙欠身道:臣谨记在心。

曹太后长长叹了口气,低声道:哀家实是也挑不出石越有什么错,本也不当疑心他。

但是他总让哀家放心不下。

若是皇帝好端端的在位,他自然是国之良臣,是信得过的。

但是皇帝若一旦大行,石越实在太年轻,待到我那曾孙亲政,他还正当壮年,只怕难以善始善终。

而且……司马光静静的听着下文,却曹太后却迟迟不语,似乎心中正有事踌躇难定,又过了许久,才听她缓缓说道:相见争如不见,多情何似无情。

笙歌散后酒醒初,深院月明人静。

……这,是君实相公的词作罢?司马光做梦也料想不到此情此景,曹太后竟然会吟出自己当年的小词,这么一首情意绵绵的小词,突然在这样的时候被提及,他一时间不由大感窘迫,一张老脸都红透了。

曹太后似乎淡淡一笑,轻轻说道:这首词是司马公年轻时所写吧?词间真情流露,哀家很久以前就曾听人提过,是以一直记得,甚至颇为感动。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装成’,君实相公当年喜欢过的,定是一个美貌的女子吧?那是臣年轻时喜欢过的一个道姑。

司马光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对于那些年少轻狂的往事,他也有着他的坚持,并也不想去否认。

是啊,以司马公如此守礼之君子,年轻之时,尚且还会喜欢一个道姑。

但是石越呢?他虽然也算是锦衣玉食,但却不爱财,清廉之名闻于天下;他少年得志,如今身居高位,可丝毫不见骄矜之态;他为人风流倜傥,却对夫人忠心不贰,不仅没有纳妾,听说还有个女子为他而死,他也不曾将那女子纳入家中;他平生行事,似乎从不谋私,所作所为,全是为了朝廷社稷。

他还懂得进退,知道不居功。

听说他幕中有奇谋之士,竟然也不稀罕朝廷的爵赏。

司马公,你熟知史书,你可知道历史上这样的人有过几个么?司马光心中一震,可是声音依然是平静的:臣愚昧。

曹太后淡淡说道:相公能做《资治通鉴》一书,哪里会不是不知道?不过是不敢说、不愿说罢了。

哀家虽是女流,却也读过史书。

这样的人物,历史上只有两个……说到此处,太皇太后的声音顿了一顿,然后再轻轻的凝重的说道:一个是制礼作乐的周公,一个篡位代汉的王莽。

你说石越他是周公呢?还是王莽?臣不知道。

臣以为石越人材难得,不可以猜忌而不用。

你这话是正理。

石越这样的人,兴许就是周公,但是就怕万一是王莽,就悔之无及。

所以,哀家以为石越这样的人,是国之能臣,国之干材,却不是社稷臣。

哀家这么说,不是猜疑他,也是为了保全他,让他只有机会表现他的好,没有机会表现他的坏。

臣当铭记在心。

嗯。

哀家信得过司马公。

外间之事,司马公还要多加小心,若不得己,就派人去召王安石,王安石做了五年宰相,在朝中自有威信。

只是那时候司马公却不可再拘泥于变法不变法的成见……高太后望了一眼匆匆离去的司马光的背影,眼中不由闪过一丝疑虑。

在慈寿殿门前定了定神,这才走进殿中。

娘娘。

高太后走到曹太后床前,挥手让宫女让开,替曹太后盖好被子,挨着床沿坐下,笑道:娘娘,好点了么?老了,不中用了。

我怕是熬不过这一关了。

曹太后叹了口气。

娘娘福大命大,断然没事的。

我已经请了一群道士,去流杯殿祈禳。

相信很快娘娘与皇帝就会好起来。

去流杯殿祈禳?那是做什么?曹太后心中一凛,望着自己的这个亲侄女。

宫中有点流言,说是皇子命太大,所以一出生就克娘娘与皇帝。

请几个道士作场法事,就会没事。

所以我就让太清宫几个道士去作法……荒唐!曹太后立时作色,怒声骂道:谁敢传这种无法无天的谣言?立即斩了——你平素是个明白人,怎地此刻如何这么糊涂,竟信这等不经之事?!高太后不料自己这个好脾气姨妈如此发作,不由陪笑道:这也不是大事,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曹太后冷笑道:什么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将来佣儿是可能继承大统的,你这不是要坐实这种谣言么?难道你想让佣儿不明不白的背上个不孝之名?还不快让人把那帮道士给我叫回来。

这……高太后嚅嚅道:已经去了良久了。

曹太后瞅见高太后的神色,心中霍然一惊,又重新打量自己的亲侄女一眼,问道:是谁给你出的这个主意?是太清宫的一个老道士。

派人去,赐他一碗酒。

曹太后神色冷峻,,冷冷的吩咐道。

这……这时候赐死,似乎不太好。

娘娘与皇帝身体违和,正要多积善德,求天庇佑。

曹太后此时心中已是雪亮,只是冷笑道:我老太婆生平不曾少作善事。

罚恶就是行善,老天爷断能体谅我。

去吧。

是。

高太后无可奈何,只得吩咐身边的太监,道:去赐清云一碗酒。

一面转身陪笑道:娘娘,这也是我思虑未周详之故。

娘娘万不可生气。

这事只要不传出去便没事——方才司马公来过?曹太后淡淡说道:你虽是思虑未周详,却只怕有人是处心积虑设这个圈套。

我赐那个道士酒,已是不想生事。

若扯出背后指使之人,不免失了皇家的体统。

总之你以后不可再信这些东西,我知道你素是个清心寡欲的人,又是我的亲侄女,断不会为自己去图什么事情,况且你也福贵己极——因此我才不疑你。

我召见司马光,便是为了托他大事。

日后你也可以信任他——满朝文武,这是第一个可信之人。

她话中不动声色的敲打,高太后焉能不知其意,忙陪着笑,道:我知道了。

娘娘只管安心养病,事情断不会到那一步。

只说朝中可信之大臣,似乎石越比司马光要可信,他和皇帝,是亦君臣亦朋友的关系……听说圣人也派人赠了石越扇子。

这事我知道。

曹太后喝了一口宫女喂过的汤药,才继续说道:皇后年纪轻,能有什么主见?我也不曾说石越不可信,只说他不及司马光可信。

正说话间,便见向皇后脸色惨白,匆匆走了进来,见着曹太后,便伏倒在床前,哭道:求太皇太后、太后为臣妾作主。

曹太后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与高太后对望一眼,问道:圣人,发生了什么事,你且慢慢说。

尚皇后一面哭一面说道:臣妾也不知道从哪里跑出一群道士,竟要去流杯殿作什么法事。

被侍卫拦住了,他们还说是奉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旨。

恰好臣妾到了那里,见他们怎么也不肯走,只得命侍卫把他们强行赶走的。

臣妾查问过,那些道士居然胡言乱语什么皇子出生克了太皇太后与官家——这种事情若传起来,日后要让朱妃母子何以自处?她母子二人,竟是没有活路了……曹太后瞪了高太后一眼,一面安慰向皇后道:圣人不必担心,胡进谗言的道士,我已让人赐酒了。

日后若有人敢胡言乱语,抓住一个杖杀一个。

不用管他是哪宫的人,也不用顾什么忌讳。

这种无父无君、丧心病狂的话也说出来了,和谋逆也没什么区别。

流杯殿依旧吩咐御龙骨朵直好好守卫。

这次御龙骨朵直的指挥使是谁?高太后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敢作声。

向皇后本来不知道此事与曹太后有没有相干,这次哭诉,本也有试探之意,心中正自忐忑不安,这时候听到曹太后如此说话,心里便明白了*分。

当下便收了眼泪,道:臣妾原不当在这时候打扰娘娘,只是一时乱了主意。

那御龙骨朵直这一班的指挥使,是杨文广的孙子,叫杨士芳,忠臣之后。

嗯,是杨文广的孙子,就没什么话说。

他爷爷在英宗的时候,英宗就很信任——婉儿,从哀家书架上,把《汉书》第六十八卷找出来,赐给杨士芳。

次日,睿思殿。

柔嘉端着一只精制的小玉碗,一口一口的给赵顼喂药。

骨销形瘦的赵顼望着渐渐变成美丽少女的柔嘉,强作笑容,细若柔丝的说道:十九娘,朕再也没想到你也会这么体贴。

柔嘉望着赵顼的模样,想哭又不敢哭,低着头,含了眼泪不敢看赵顼。

赵顼勉强笑道:朕还没给你找个好婆家,不会有事的。

不要这个样子,日后你出嫁了,朕还要按公主出降的规格嫁妹子。

柔嘉哽咽着,断断续续的说道:可是……可是……我听到娘娘和司马光说话……娘娘和司马光说话?赵顼心中疑云顿起,看了看左右无人,问道:娘娘和司马光说了什么?娘娘向司马光嘱托后事,说要司马光好好辅佐幼主,要他保着幼主登基,保着幼主亲政。

还说……柔嘉一面说,一面已是泣不成声。

赵顼微微叹了口气,道:还是娘娘想事情周详,司马光的确是社稷臣。

可是娘娘要司马光保着幼主登基,又是什么意思?十九娘,你把娘娘和司马光说的话,原原本本的和朕说一遍。

柔嘉当下依言把曹太后和司马光的对答,向赵顼复叙了一遍。

说到石越之事时,柔嘉忍不住说道:皇兄,石越是个忠臣,娘娘是误会他了。

赵顼却似没有听见一般,只是在那里发怔。

柔嘉等了良久,见赵顼依然不出声,想起自己私听这等机密之事,此刻说了出来,这个皇兄虽然一贯交好,但帝王家事,她也并非丝毫不知,不由也有些害怕,当下小心翼翼的唤道:皇兄……皇兄……赵顼猛然一震,回过神来,道:十九娘,这等机密的事情,你是如何知晓?还有谁知道?柔嘉涨红了脸,低声道:昨儿一早我去看太皇太后,见她睡了,就没敢说话,我原是想等娘娘醒来的,然后向她问安,便等在帐后,那时殿中无人,我也便睡着了,谁知后来听到娘娘召见司马光,我想退也退不出去,便听见了他们说话。

后来司马光走了,太后来了,我这才偷偷的溜了出来。

昨晚上我就和十一娘说过这件事情,十一娘说,这件事情不能不告诉皇兄你……赵顼点点头,低声道:你做得对,十一娘也很懂事体。

不过这种事情,再不可外传。

我们理会得。

只是……皇兄,石越他真的是个忠臣,娘娘定是误会他了。

十一娘也这么说来着……赵顼奇道:你为何要着急替石越开脱?柔嘉脸颊飞红,垂首说道:我只是觉得石越确是个好人,对皇兄又很忠心……赵顼心中却愈发生疑,又问道:那十一娘又如何要替石越说话?我,我不知道。

柔嘉一时也不知道要如何去回答赵顼的这个问题,过了半晌,才结结巴巴的回道。

连你和十一娘这种从来不关心朝政的人,也要替石越说话。

看来石越和皇帝国戚们的关系,一定很好吧?赵顼微怒道,脸色也变得更加苍白。

柔嘉没料到自己好心办了坏事,她本意是想替石越分辩几句,谁料反似激起赵顼的猜疑,心中顿觉委屈,哇的一声,竟哭出声来。

赵顼一向宠爱这个妹子,见她着急,心中微觉不忍,但这个时候,却也只得硬起心肠来,不去理她。

躺在床上闭目休息,诸般事体顿时涌上心头,那里静得下来?太皇太后的眼光与判断,赵顼自然是非常同意的,的确,朝中的大臣,真正称得上是社稷臣的,唯有司马光和王安石两人。

石越是个能臣不假,自己在世,自然可以用他。

因为自己对石越有知遇之恩,石越也不见得有极大的野心,一切都不至于脱控。

但是如果这时候托孤给他,只怕石越难免要做霍光,甚至做杨坚也说不定——一个人身居高位久了,到时候愿不愿意退下来,就很难说了。

设想如果自己死了,儿子登基,到儿子亲政至少要十六年,十六年时间,以石越的能力,绝对可以把朝政牢牢控制在手中。

既便石越到时候不篡位,他也可以活到自己的孙子——历来皇帝的寿命是很短的,这一点赵顼心里非常清楚。

一个人柄三朝朝政,是多么可怕的事情,赵顼岂能不知?因此如果自己真的大行,而太皇太后也不幸去世,那么最可信任的人,无疑是司马光与王安石。

但是此时召回王安石,会不会太过于惊骇物听?赵顼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却并没有油枯灯灭的感觉。

这个念头尚未决定,忽然,另一个念头又浮上脑海:太皇太后让司马光保着幼主登基,又是什么意思?望着渐渐止住哭泣的柔嘉,赵顼忽然有了一种非常疲惫非常疲惫的感觉。

好想休息一下啊。

赵顼又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