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生从温琅处出来,离开弄堂走了没多远,便有辆黑色红旗汽车缓缓跟了上来,不紧不慢,尾随在英生身后。
英生慢悠悠走了一站路,才十分泄气地停下来,然后脚跟一旋,迎头朝红旗汽车走去。
黑色红旗汽车后座的门随即打开,年轻男人微笑,上来罢,三公子,搭我的顺风车回去。
安亦哲,你的能耐越发大了嘛。
英生笑一笑,牵动一脸胡子,坐进车里,连我到埠的时间和行踪都在你指掌之间。
安亦哲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在眉骨处碰了碰,好说,三公子看不上的东西,只好便宜我了。
英生上下打量安亦哲,对方则悠然一笑,任他打量。
老爷子知道不知道你公器私用?英生与安亦哲是真正意义上的发小。
安父是英生父亲多年的老部下,从警卫员一直做到英部长的机要秘书。
英生与安亦哲自小一起在机关大院长大,进同一所机关幼儿园,上同一间附属小学,直升中学,又考进同一个高中,如果不是英生坚持,以英家和安家的交情,打个招呼,让两人被同一座高等学府录取,也不过小菜一碟。
可是,英生不肯。
英生知道,和自己同岁的安亦哲,有他的理想抱负,如果顺从了长辈,一直在他的身边,充当他的保姆角色,那么,他失去的,是自由翱翔的梦想,而安亦哲失去的,则是在他所擅长的领域一展抱负的机会。
英生不想阻碍亦哲的脚步,一如他不想别人阻碍他的。
他不知道亦哲是否能理解他的用心,可是他却眼看着亦哲由清俊稳重的理想主义者,一点点蜕变成长袖善舞的实干家。
这中间或者多少有些出入,可是丝毫不影响亦哲一步步接近他最初也是最终的目标。
看着安亦哲意气风发的模样,英生殊不遗憾。
今次准备在本埠停留多久?安亦哲倒了一杯矿泉水给英生。
英生摸了摸胡子,你们一个两个地都往这里跑,我哪里能安心走开?我以为你会死不承认。
安亦哲笑了,少了些许的讽刺,多了些关心。
英生点点头,或者十年前我会死要面子,死不承认,可是人过三十天过五,如果连这点都想不明白看不开,那就真真岁数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你这句话,打击面很广啊。
安亦哲学英生的样子,摸了摸脸上并不存在的胡子,间接直接地打击了一大片啊。
英生很不以为然地切了一声,你替我传个话,我懒得一个个地通知,就说谁还想过来参观的,一并报名付费,一块儿组织了,别分批分期地来,烦!这就开始护着了啊……安亦哲颇玩味地笑,这话我可不敢跟二姐说,二姐非把我撕巴了不可。
那就找你哥,我二姐夫在场的时候说。
英生促狭地霎眼。
安亦哲听了,也不由得扑哧一笑。
英杰那么强硬的女人,偏偏见到老公安亦军,就如同见了一帖药,服服帖帖,连嗓门都没高过。
英生指着安亦哲,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你笑话二姐夫,回头我告诉阿姐诶,让她给你排头吃。
顾好你自己罢,三公子。
安亦哲嗤之以鼻。
英生搭安亦哲的车,回到家里,安亦哲从老爷子处取了些文件,原车离去。
英生不参与这些,正如他自己所坚持的,他不想阻碍亦哲。
偌大的房子里,一时显得静谧无比。
英生的哥哥嫂嫂连同侄子,同老父老母住在一起,只是这个时间,兄嫂都在上班,侄子泽普还在学校。
英生姐姐姐夫另有住处,当年英杰坚持要与丈夫住在外头,英生私下认为,恐怕是姐姐不想姐夫在岳家觉得不自在的缘故。
据家中的助理说,母亲出门去参加妇联活动了,英生放松下来。
英生不怕父亲板起面孔教训人,可是最怕母亲忍着眼泪强做笑颜的模样,所以一般他都是夜半来天明去。
助理送了茶过来,悄悄告诉英生,老爷子已经知道你回来了,三公子。
英生点了点头,一顿训诫是免不了的,这是他每次回来的功课。
果然,过了一支烟的工夫,老爷子身边的助理过来敲门了,三公子,老爷子请你到书房走一趟。
英生在心里嗻了一声,起身跟着助理去了书房。
英老先生的书房,设在房子二楼的东翼,十分宽敞明亮,透过玻璃窗,能看到前庭蓊郁一片的草坪和灌木丛。
书房里除开办公用具文房四宝,便只得书,铺天盖地的书,连地板墙角,都堆满了书籍。
老先生坐镇书海当中,十分自在。
只苦了要进书房的每一个人,都要小心脚下,一不留神,就要踩地雷。
家里负责打扫的阿姨每每要打扫书房,都如临大敌。
老先生说了,他那是混乱中的秩序,不能被打破。
英生记得家里所有人都遵守着这条父亲定下的规矩,可是只得他顽皮,七八岁的时候被父亲叫进书房里训话,父亲出去听一个电话,他便将父亲案头的书弄乱,藏起一本到别的地方去。
父亲回来后继续训话,然后挥手让他回房间反省去。
他回到房间没有十分钟,秘书就又把他请回书房去了。
英三,你说,我的书呢?英生记得当时父亲黑着一张脸问他。
他指了指一旁的一堆书山,喏,那里!父亲叩了叩桌面,去给我找出来,找不出来,就别吃晚饭。
他大咧咧走过去,往书堆里一翻,咦?怎么会没有?继续找,认真找,仔细找,可就是没有。
我明明放在这里的!七八岁的英生觉得委屈和不解。
我现在开始工作,你别管我,继续找,记得,不要把我的书弄乱。
父亲翻开文件,埋头进去,再不理他。
直到六点半,母亲敲门进来,唤他们两父子出去吃晚饭,英生也没有找到那本被他随手一塞便再也找不到的法文书。
英生要帮我整理书房,他说了,不整理好,不吃晚饭,你别管他,我们去吃饭。
父亲将满脸不舍的母亲带出了书房。
留下英生独自一人,在书的海洋里,苦苦寻找。
等吃过晚饭,英先生回到书房,只看见儿子坐在地板上,满头是汗,却一无所获。
你觉得,将别人整理好的东西弄乱,然后归位,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吗?父亲坐在书桌后头,问英生。
少年英生摇了摇头。
你知道错了吗?父亲继续问。
英生点头,他只是觉得被父亲叫进书房训话很烦很没面子,想恶作剧罢了,可是他没有想到,自己随性的举动,后果却是这样麻烦的。
父亲抬手,自书桌上的文件下抽出一本书来,推到英生跟前,你看是不是这一本。
英生一看,蓦然睁大了眼睛。
可不正是这一本!爸爸!我一回书房,就发现书桌被动过了,用了几分钟时间,找到这本书。
如果我不记住每一本书的大体位置,像你这样没头苍蝇似的找,要浪费多少宝贵时间,你知道吗?父亲拍了拍他的头,以后记得了,如果你要恶作剧,千万不要被我捉到疏漏,被我捉到了,就要接受惩罚。
英生回忆到这里,笑一笑,那么小,已经接受铁血教育。
好在他的叛逆,也顶多是不服从父亲的安排,走从政这条路罢了。
英生推开书房的门,门后的世界,与记忆中的重叠。
英老先生坐在书桌后,头也不抬地说,知道回来了?英生笑眯眯,轻车熟路,绕过地面上的障碍物,走到父亲身边,脚跟并拢,啪地行了军礼。
是,首长!英老先生放下笔,摘下眼镜,轻抛在书桌上,得了,油腔滑调的。
英生嘿嘿笑,爸爸你找我来什么事?你妈妈要七十大寿了,你老实呆在家里,别到处跑,等她过完生日,你再做打算。
英老先生声音沧桑有力,十分威严。
噎死色儿!老先生嘴角抽了抽,这都是哪儿学来的?上至英雄,下至小孙子英泽普,一个个都噎死噎死的。
好好说英语,英语四六级都考哪儿去了?英老先生是极力要求学好英语的,英语不是谋生的手段,但却是必不可少的工具。
改革之初,因为英语不过关,在经济建设中,吃得亏还少么?英生悄悄吐了吐舌头,哎呀,还是被训了啊。
你想一想,给你妈妈准备个生日礼物,不要花一花她,香个面孔,就把她给骗过去了。
英老先生太知道儿子的脾气了。
英生嘻嘻笑,我怕我真准备了,你和姆妈看了统统高血压。
英老先生差点把书桌上的镇纸扔过去。
英生一边绕开脚边的书垛子,一边往门外退。
对了,英生……老先生叫住儿子。
爪?英生忽然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这是人面对未知的危险时,敏锐的直觉,调动起肾上腺素所产生的反应。
我听说,你有喜欢的女孩子了,趁机会带来,介绍给大家罢。
老先生坐在书桌后头,在书海里朝儿子微笑。
而我们的英生童鞋,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