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她手中捧着一只纸盒,方方扁扁,系有美丽的红丝绳,平素来客,迎来送往是我父亲之事,卫家与解家有通家之好,我父母双双出东厢房,亲亲热热地寒暄问候。
石筱英把方扁盒递给我,温敦地说:买了盒新雅粤菜馆的点心,给阿波囡尝尝新鲜。
小阿婆催促我道谢,带我离开,她知道合作办团,常有事需要商议。
我们回到后房,小阿婆又命我去喊父亲,我父亲匆匆跑来问有何事?小阿婆问要不要为卫家夫妇准备晚饭。
我父亲抬腕看看手表,旋答,让珊珊去野味店和菜馆买些熟食和炒菜。
珊珊拎起竹篮和饭盒,带上雨伞,冲出门去。
一道闪电仿佛是天空着了火,照亮了东厢房,东厢房里的人们似乎没觉察雷雨的足迹,欢欢喜喜地谈笑。
顷刻,暴雨像一铺席子似的盖过来,遮掩了所有的声音。
夏天的雷雨稍纵即逝,留下了温馨而清新的凉气。
卫鸣岐夫妻离开东厢房,走出客堂前,拦住了我母亲,说雨后有凉气,小心受凉咳嗽,不要再送。
我父亲送客人至大门口,真诚地挽留:再坐一歇,吃好夜饭再走。
大门口,卫家夫妇留步,和我父亲说什么,我父亲一愣怔,惊愕地张大了嘴。
双方低语良久,我父亲勉强点点头,客人坐上了自备三轮车,我父亲礼貌地吐出走好,走好的字眼,声音像钝锯子在锯木头。
卫鸣岐在车上转身,向门边的解洪元抱拳拱手,扬声言道:洪元兄留步,我伲就此分手吧。
分手!莫非人愿难违天意,宿命的兔子尾巴无力甩去,我父亲推动的六头牌携手鼎立,雄视沪剧界的局面,仅仅剩下一圈年轮。
我父亲倚在门框旁,红头酱脸,额上青筋暴起,像秋海棠的叶脉那样鼓胀。
小阿婆也出来送客,察觉有异,小心翼翼地问:阿毛出了啥个事情?我父亲攥紧右拳,重重地击打门框,一定是碰到了木刺或小钉,手背上淌下一条细细的血流。
血,快点,快点,拿红药水。
小阿婆尖叫。
楼上楼下,右邻右舍,留声机,无线电响成一片,碗筷相击声、欢言笑谈声,融成一体,很少有人注意到小阿婆的尖细嗓音。
我母亲站立客堂,目睹了这一幕,急忙回东厢房,拿了红药水和药棉签,替丈夫擦抹血痕,满脸是迷惑和惶恐。
我父亲像是受伤的猛豹,脚踩地面,长吼一声:我好恨呐! 父亲,你恨什么?恨谁呀?父亲暮年,我曾问及,他温和地回答:恨我自家,你娘争戏,早晚要争出事情来,我心里明白,没早点劝她。
事情发生了,他们两家人要合作,要扛‘中艺’大旗,你娘身体不好,我单枪匹马,唱啥个名堂! 我追问:侬为啥答应让出‘中艺’招牌呢?,他无奈地答:他们有四个人,事先商量好了,不让又有啥意思……好个暴躁又宽厚的父亲。
变故是不是仅仅因为我母亲争戏,我父亲不肯言他,后人也难评说。
名利场中,或分或合,大致受利益驱使,合时心态一致,分时最能表现出人们心灵的本质。
石筱英顾念我母亲体弱,不忍当面言散,我父亲怜惜妻子争强,不愿点破病妻无力独担正场花旦之重任,淡淡地告知中艺大旗已去,秋凉后夫妻将设法另立新团。
比夏日雷电更猛烈,更突兀,我母亲痴迷舞台,很少留意周围变化,看不清姐妹的眉高眼低,无法接受巨大的变故。
她脸色苍白,像一个雪人,似乎要融化在暗蓝色薄暮之中。
风月磨淬,我父亲已经渐渐消退三进三出时的狂躁之性,迅速平息了怒气,扶定了妻子,斩钉截铁地说:侬放心,阿拉的霓虹灯一定会亮,比这道彩虹还要亮。
一抹彩虹悬于天际,像一把玲珑剔透的水晶弓,向人们射出温情与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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