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成立之初,我母亲曾应邀赴香港演出,为了招揽观众,有的报刊称顾月珍为沪剧皇后,有的记者也吹捧顾月珍是上海沪剧红女伶之最。
我母亲则恳切感言:老上海申曲女角中不是我最红,最红的是王雅琴、石筱英。
也许,正是这种自觉不如,促使我母亲从不懈怠从不取巧,才能使一个不识文字、不懂音律的女子,参与首创了极富魅力的反阴阳曲调。
观众属于喜新厌旧的群体。
《冷宫怨》的新曲新调,令观众耳目一新,珍妃一角备受青睐。
我母亲仍无止无休,日日夜夜地浅吟低唱,更深夜静,还想哼给夫君听听,让丈夫帮忙琢磨,全然不了解丈夫的劳累和忧虑。
侬……我母亲的眼睛碰上了星星般的黑眸,那份真切、执着和坦诚使她咽下了心底浮起的烦躁。
夫妻同为名角,风格大相径庭。
我母亲自学戏始,不论何时何地都浸沉于角色的琢磨。
申曲圈内流传着:唱戏不像,死脱爹娘!那一代老艺人,用最直白浅露的语言道破了艺术追求的至关重要。
为了在台上像模像样,我母亲在台下苦思冥想,日夜推敲,耗费无数心力。
恰如贾岛所言: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
我父亲则截然不同,他在台上辉辉煌煌,唱词唱腔每每新意迭出、出奇制胜,在台下潇潇洒洒,下棋搓麻将踢足球常常废寝忘食。
酣畅淋漓,局外人常猜测解洪元是不是梦中得高人传授音韵。
妻子的痴迷惹动了丈夫的怜惜。
夜的气流带着潮润的声音,细细地、低低地流淌,汪成一道湛蓝蓝、清凌凌的山泉,洗白了窗外的天角。
我母亲唇角噙含微笑,甜甜地睡去。
我父亲睡意早消,瞪大双眼凝望床边的小窗,斟酌着如何劝说妻子。
张聋乃当代名医,他的告诫绝非虚妄之词,况且妻子病象早露,她先天不足,身体单薄,复后天失调,饮食过于节俭,初一、十五还坚执持斋,长期的日夜劳累和营养欠缺,削弱了她的抗病能力。
两人初恋,恋人数度被困于感冒咳嗽,婚后产女,举家迁入西斯文里,妻子常常诉说胸闷憋气。
老式石库门,弄堂狭,天井小,墙壁高。
底层东厢房,阳光难于穿窗入户,每逢黄梅连阴雨,房内弥漫着霉味,桌椅家具,衣服鞋袜,湿漉漉,潮兮兮,黏糊糊……他曾经亲自动手和剧团内的泥木工匠一起,凿北墙 ,开出两扇小小的木格窗,以利南北空气对流和通风。
小窗给东厢房带来了几丝清新,几分干爽,却无力驱除妻子积聚的病患。
妻子无力独挑花旦大梁,况且中艺六块牌并立,他作为掌舵人,有责任劝说妻子退让,有义务修补团内初初出现的缝隙。
思前想后,我父亲蒙入睡,初醒时听见了柔柔的念佛声,微睁眼看见了月蓝色旗袍的背影。
妻子正在焚香礼佛,叩求观音大士保佑,下一部新戏,她该当主演,希望能唱得更动听,演得更细腻。
淡淡的月蓝色牵逗着他的侠骨柔肠;那把月蓝色的绸布伞,在他的记忆里沉沉浮浮,阻拦着任何鲁莽。
我父亲深知,对妻子而言,舞台是她的命,她的根,凝聚着她的欢乐和悲伤。
昨夜带病琢磨唱腔的情景历历在目,怎忍心清晨泼洒冷雨。
细思忖:沪剧《西太后》由赵燕士改编,依据的是姚克的话剧本《清宫怨》,改编本着力渲染了西太后的垂帘听政、玩弄权术。
石筱英、邵滨孙,顾月珍、解洪元分饰西太后、光绪帝、珍妃和寇连材。
综观全剧,珍妃不是主角,戏也不算多。
仅仅第四场《冷宫》是珍妃的重场戏,《冷宫怨》是珍妃的核心唱段。
下一部戏应该妻子当主角,再说,中艺成立以来,自己从不争戏,从不争当主角。
事实确实如此,他不仅不争,而且不论角色轻重大小,力求演出新意。
《西太后》中,他演活了一个大太监。
《阮玲玉自杀》一剧中,他扮演阮之前夫张达明,戏并不多,一折《悼亡曲》唱出噬脐不及的追悔,俨然成为解派名曲。
他的宽厚和谦让,赢得了不少圈内外人士的敬重。
因此,我父亲误以为六头牌乃三对夫妻档,也许名生之间的无风无浪,能姑且维持安宁。
剧团将要歇夏,趁一周休息,从从容容,再来慢慢劝说妻子退一步海阔天高。
三日之后,我母亲咳嗽果愈,嗓音依然甜美醉人,小恙复出,赢取了观众更多的掌声和喝彩声。
鲜花、掌声使我母亲陶醉,名医张聋的劝戒,勿要唱忒吃力的戏,早抛于九霄云外。
她全身心地投入新戏的创造。
同年8月9日《沪剧周刊》上发表陈影的文章,再度引用田汉先生对顾月珍演技的肯定,并对顾月珍在《来日方长》一剧中的表演极为褒扬,断言可见她演技已登峰造极。
登峰造极太过誉。
太过誉的评价会给他人带来压力,带来不快。
变故在悄悄酝酿、成熟,时临盛夏,骄阳肆虐。
中艺沪剧团歇夏数周,闪避热浪之峰。
西斯文里笑语喧哗。
我父亲身穿白纺绸裤褂,摇动大蒲扇,和母亲商议,全家去苏州小憩几日,仍想借山容水意梳理我母亲的执拗,以便归沪后与卫、邵两家共商秋凉的戏文。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天堂美景谁不向往,况且苏州有小阿婆的娘家,有父亲幼时嬉戏飘泊的印痕。
全家人欢欢喜喜打点行装。
小孩贪玩,听说去有山有水有亭子的地方白相,拖牢我父亲,高声嚷嚷立刻出门。
十三岁的珊珊玩性忒重,她乐成一朵花,乖乖地跟随小阿婆,跑进蹦出,采购沿途食品和馈赠礼品。
小阿婆许久未归故里。
如今和儿子、媳妇、孙女同归,况儿子事业发达,名扬上海,心里涌动着衣锦回乡的荣耀。
她在后房床上铺陈着五光十色的礼物,有舶来品的玻璃丝袜,有式样新巧的发夹,也有老城隍庙的五香豆,她掰手指细细计算如何分配给苏州的亲戚,左邻右舍的孩子闯进去,眼光馋馋地热热地,她会高高兴兴地承诺:等阿奶从苏州回来,给侬带粽子糖、松子糖、梨膏糖。
忙忙乱乱,礼物备齐,衣箱理妥,只待明日清晨启程。
我父亲吩咐,晚饭简单些,免得剩饭剩菜放几日会变馊。
天色陡然昏暗,远处传来一声闷雷,蓝靛般的云像一只硕大无朋的翅膀覆盖下来。
小阿婆念叨着:要落阵雨啦!手疾眼快地拎回天井里的小竹椅和小板凳。
一辆自备三轮车停在门口,一双夫妻笑盈盈地走入天井,齐声问候:小阿婆,侬忙呀!啊呀,贵客,贵客,请进,请进!小阿婆急忙招呼,要我喊卫鸣岐伯伯,石筱英姆妈。
那时候,他们是我家的常客,我尤其欢迎石筱英姆妈。
她笑容温慈骀荡,如中秋明月;说话慢声细语,缓缓地、软软地、甜甜地,甜得就像她常常塞进我小手的糖果。
她的皮包像个百宝箱,随时可以掏出几粒糖果,几根扎小辫子的花皮筋,一只小发夹,一把小梳子,一盒香烟,等等,小阿婆、珊珊和我,都是受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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