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艺沪剧团六名角并肩而立,如烈火烹油,似锦上添花,跃升为沪上雄风飞扬的大团。
我父亲的老板梦就这样被孵化,走出襁褓成为号角。
咬文嚼字者为他起号为解梁,其意为沪剧界的擎天栋梁。
义演圆满结束。
中艺名声是做大了,强强联合,老百姓欢喜,票房也可喜,但角儿相争的问题也在平静的时日中显现。
中艺脱胎于洪元剧团,邵氏夫妇感恩后入,因此,六老板排名为解洪元、顾月珍、卫鸣岐、石筱英、邵滨孙、筱爱琴。
先后次序取决于历史因素,不完全标志实力强弱。
但居后者怎能心悦诚服? 我父亲已经觉察到排名带来的某些阴云。
卫鸣岐夫妇成名早,实力强,更宜领衔于前,但他乃全团核心,且以夫妻档排名的形式出现,一时尚无计更改。
他只能台上台下处处尊重卫鸣岐,事事礼让邵滨孙,希望三家同舟共济,云帆直抵沧海。
筱爱琴锦瑟年华,一十八春的小媳妇,频频受送子观音眷顾,无力无暇无心在台上争风。
石筱英比顾月珍仅大三春,同是珠圆玉润的当家花旦,同盼翔舞于红氍毹的聚光灯中心。
姐妹竞芳,角色安排是亘古难题。
我父亲体会到当年文滨剧团掌门人筱文滨的苦心运筹。
他让姐妹轮流担纲,极力平衡。
大型古装戏《红楼梦》、《西太后》是中艺的重头戏,他让石筱英分别反串贾宝玉,主演西太后;让顾月珍扮演林黛玉和珍妃。
我母亲学戏十余载寒暑,芳龄二十四五,正处于最有光彩、最富爆发力的年华。
她沉浸于戏文中,苦苦琢磨,细细推敲,一曲《葬花词》初初改变了沪剧阴阳血曲调,传递出葬花人娇怯怯柔肠寸断的心态。
一曲《冷宫怨》在《葬花词》的基础上,和琴师沈开文反复切磋,创立了如泣似诉、哀怨悱恻的反阴阳曲调,倾吐了一位宫闱贵妇在重压下的呻吟和悲怨。
美的毁灭最能撞击人的心扉,激发人的同情。
《葬花词》《冷宫怨》成为顾派名曲,反阴阳曲调迅速流传推广,成为沪剧最富有艺术魅力的曲调之一。
其时,沪剧史上记录下一件大事。
田汉先生,这位中国现代话剧的先驱者,革命戏剧的领头雁,于1947年7月1日和2日,分别观看了《铁骨红梅》和《西太后》。
他在实践周恩来临别时的嘱托。
1946年秋,中共代表团撤离南京前夕,周恩来针对今后上海进步话剧运动将处境艰难的情况,指示要关注地方戏曲。
他说:地方戏观众多,影响大,我们应当重视。
要选派正派的同志去,以便在思想上和艺术上对地方戏曲艺人都能有所帮助。
此后,上海左翼文化人士更关注地方戏曲。
田汉偕夫人安娥第一次观看上海的地方戏沪剧,大出意外,大感欣慰。
7月上旬,《沪剧周刊》刊发剧评,转述田汉、安娥观看两剧经过,提及田汉赞赏石筱英、顾月珍的演技,认为,石筱英演西太后表情深刻,对白有力,恰如其分;认为顾月珍的快板口齿清楚,《冷宫》一段中的阴阳曲(实际是新创的反阴阳曲调)唱得哀艳欲绝,扣人心弦…… 不久,田汉先生亲自撰写了《沪剧第一课》的文章,洋洋数千言,刊发于《新闻报》的《艺月》专栏,对沪剧的改进大加赞赏。
文中又提到了顾月珍,除对表演、扮相、说唱诸方面给予肯定外,还提出顾月珍小姐演戏非常认真,站在台上,没有她戏时,她在旁边,仍有表情,一些也不疏忽、偷懒…… 同一轨道,一颗星熠熠闪亮,会不会无意间黯淡了其他星辰呢?况且这颗星娇怯柔弱,渐显流星之势。
《西太后》正上演得如火如荼,《冷宫怨》一曲正如沸如腾。
我母亲夜半突发呛咳,咳得气喘吁吁,冷汗涔涔,泪光点点。
我父亲匆匆从通宵药店购回药水药片,无济于事。
一夜呛咳,她的嗓音失去了甜润柔美。
卫鸣岐夫妇闻讯,陪同我母亲就诊于他们相熟的名冠沪上的中医张聋。
张原名骧云,头上留辫子,出门坐轿子,妙手回春,药到病除,门前求诊者如云,挂号者常常五更排队。
他从不给任何人拨号,哪怕是达官显贵,社会名流。
卫鸣岐一行三人,从后门进了后客堂,写了纸条,烦劳佣人悄悄禀告,候了半个多时辰,见张医师回后房抽水烟小憩。
张医师喜听申曲,知《西太后》一剧之盛,爱《冷宫怨》一曲之美,救场如救火,破例借小憩之机,以朋友之礼相待,为顾月珍诊病,担保只要按方煎药,三日后咳嗽停,嗓音润,重新登台。
送别之际,复殷勤叮咛:顾小姐以后不要唱忒吃力的戏。
剧场前贴出告示:顾月珍小姐疗咳,暂别舞台三日,珍妃一角由他人代演,敬请观众鉴谅。
《冷宫怨》已成顾派名曲,有的戏迷慕名前来,为一饱耳福,一睹芳容,岂肯鉴谅?径自去售票房退票、换票。
售票处的嘈嘈杂杂,波及了后台,染出了石筱英脸上的愠色。
她扔下眉笔,跷起腿,点上烟,幽幽话语伴缕缕青烟:我看,这个戏不要叫《西太后》,叫《冷宫怨》,或者叫《光绪与珍妃》好了。
莫怪石筱英气恼,她十岁上街卖唱,一十七春成为福英社台柱,之后十度春草绿,出落为绿叶丛中一朵名花。
《西太后》一剧,西太后本是主角。
她演技娴熟,唱腔韵味浓郁,把西太后的专横暴戾、工于心计刻画得惟妙惟肖。
《冷宫怨》的一曲走红,珍妃换角掀起的风波,不能不使她产生隐隐的心理失衡,惶惶的暮春之感。
申曲艺人有句俚语:男子三十杨柳青,女子三十半世人。
旧上海,申曲女角的舞台生命极短暂,极易青春飘零,名角、主演的位置也随之崩溃。
石筱英芳龄二十九,天生丰盈,似满月当空,更有时不我待之窘迫。
我父亲担忧姐妹间吃戏醋扩大成阴霾,急欲劝说妻子退让。
戏幕合,返归家,蹑手蹑脚轻推开房门,没想到娇妻躺在夜灯下的眸子里倦意未退,拥被半卧,如醉如痴地低低吟唱:我远闻那谯楼此刻初更起,檐前铁马响丁当……啥个辰光了,侬还没困?不要忘记侬的咳嗽!我父亲又惊愕又心疼。
我母亲浅浅微笑,笑容里有疲惫有歉意,说是她睡梦中惊醒,觉得《冷宫怨》的起腔还有些不满意,再唱唱改改。
还要改呀!《冷宫怨》已经成了顾派名曲啦,侬今朝不登台,有的观众吵退票,连石筱英都有点不高兴了。
我父亲有意点化妻子。
妻子听不出弦外之音,急急忙忙地声辩:我怎能跟石大姐比,我要好好努力,好好努力。
自学戏始,努力两字就成了我母亲的座右铭。
她从不满足自己的成绩,从不把自己当成最红的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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