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犀宫中,雁依依拨弄琴弦,垂首闭目,晚风穿堂而过,撩起她如丝长发,拂平她眉间紧蹙,渐渐的,琴音微绵,似化为一湾清溪,流过心田,汇入沧海。
指尖压弦,余音袅袅,雁依依缓缓张眼,眸色纯净。
雁归辛闻得曲终,忙搁下手中茶盏,刚要开口便见雁依依轻咳一声,朝身边的小绿瞥了一眼,小绿便带着宫女退出了宫殿。
雁依依莲步轻移,神态悠然,在雁归辛跟前站定,低声问了句:爹爹,合欢公子那边如何?雁归辛答道:合欢公子日夜赶路,估计十日后便能抵达风吟城了。
不错,来的比我想像中还要快。
雁依依微微一笑,依稀又想起在汇州与炎欢斗阵那一幕,炎欢的一曲合欢竟能让她引以为傲的雪之情败下阵来,由此可见炎欢对于慕容飘零的爱已经到了生死以赴的地步,如斯深情,着实令人震撼。
停了停,雁依依又道:爹爹,吩咐风吟城中的人按计划行事。
女儿,雁归辛疑惑问道:为父就想不明白你为何要阻拦公子救人,让他把凤卿公主带走不是很好吗?雁依依摇头道:不好。
为什么?雁归辛实在不能理解雁依依为何要让他通知炎欢救人,自己却又来破坏炎欢救人的计划,这不是自相矛盾吗?雁依依沉吟片刻,问道:爹爹,以目前的形势来说,你认为这三国国君中谁最有可能问鼎天下?雁归辛一愣,不知她为何突然这样问,可还是回答道:赤焰民生富饶,可军队倦怠,首当排除。
天朝虽然强盛,可自先帝开始便连年征战,导致国力耗损,纵使赫连慕辰再有天大的能耐,此时也不是风属的对手。
所以,他们三人之中最有实力的还是风霜雪。
雁依依淡淡说道。
雁归辛点点头,又问:这跟合欢公子救人有什么关系?爹爹,雁依依轻叹一声,似有些无奈地说道:连天下都掌握在风霜雪的手中,区区一个女人又算得了什么?就算炎欢这次真的可以将慕容飘零救走,可是下次呢?只要风霜雪一天不死心,这救了也等于没救。
雁归辛似有些了解:你的意思是……让风霜雪死心。
雁依依轻轻吐出这几个字,缓缓抬眸,目光似穿过重重殿宇,落在了九霄宫之上,冷笑道:我要让风霜雪亲眼看到慕容飘零宁愿跟炎欢走也不愿待在他的身边,才能让他对慕容飘零彻底的死心!雁归辛闻言一喜,赞赏地看着雁依依朗声笑道:不愧是我雁归辛的女儿,竟能想出如此绝妙之策,为父甚感欣慰啊!爹爹过奖了。
雁依依淡淡一笑,眸光流转,脑海中似又浮现出那道白衣优雅的身影。
炎欢,这一次,我一定要你有来无回!是夜,万籁寂静无声,一盏宫灯照亮大殿一隅,金丝云龙帷幔静垂于龙榻之前,光滑如镜的白玉地砖倒映出一道漆黑的身影。
星魂总是以沉默谦卑的姿态出现,仿佛只要他不说话,他就真的只是一道影子而已,垂首,敛目,安静地等待,这一切都是他这十年来所坚持的习惯,久而久之,习惯也就变成了自然。
帷幔之后,风霜雪侧卧榻上,双目微阖,覆在玉萧上的手指缓缓轻叩,发出一声声轻微的脆响。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就在星魂快要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感到晕眩的时候忽然听到帐后传来一句平淡的问话:你说,炎欢带着一队人马正往风吟城赶来?是的。
星魂没有抬头,只感到一股冰寒之气迎面罩来,眼角处飘过一缕银丝,在这昏暗的光线下依旧亮得惊人,仿若刃上寒光,冷锋无声。
风霜雪在殿中慢慢踱步,俊美的脸上看不出有任何情绪,那一身青衫似沾染了月光清华,成为了这殿中唯一一抹亮色。
他带了多少人?星魂道:大概两千,看样子应该全都是大内侍卫。
两千。
风霜雪淡淡地重复了一遍,薄唇微扬,点头笑道:不错,有胆识。
星魂不语,静待下文。
过了一会儿,风霜雪收起了笑意,转向星魂问道:若是给你一万风骑卫,你有把握生擒炎欢吗?星魂略一踌躇,答道:没有万全的把握。
那如果是杀呢?风霜雪语气低缓,面色如常,看向星魂的那道目光仿佛在征询他的意见,却又不容人拒绝。
星魂道:属下自当尽力。
下去吧。
风霜雪挥了挥手,星魂便如来时一样悄声无息的消失在殿外。
风霜雪沉吟片刻,举步往凤栖宫走去。
辰光殿内灯火明亮,赫连慕辰端坐案前批阅奏章,整座大殿安静的只听得见御笔急书的唰唰声,过了些时候,内侍总管高庸入内禀报:皇上,睿亲王求见。
慕辰略微颔首:宣。
还未等高庸通传,赫连慕溪已风风火火地冲进了辰光殿。
慕辰放下手中的折子,目光轻带过殿中的宫女内侍,说了声:退下吧。
待众人退出后,慕辰才将目光转向了慕溪问道:怎么晚了,什么事?慕溪从怀中取出一封密函递上前去:你看看这个。
信封右下角有一簇火焰的标示,是赤焰暗卫送来的密信,慕辰接过却没有看,反而随手扔到了一旁:你想做什么?慕溪道:我想把飘零救出来。
慕辰看了一眼桌上那封信:炎欢不是已经去了吗?慕溪眉峰紧蹙:炎欢此去只带了两千近卫军随行。
那又如何?慕辰语气淡漠如初:这两千近卫军可都是万中挑一的高手,你认为还不够吗?慕溪道: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够了。
慕辰又问:那若是出了意外呢?一旦炎欢营救失败,所造成的后果将不堪设想。
慕溪沉声答道。
慕辰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所以呢?所以我认为我们应该派出人手接应炎欢,以防万一。
慕溪直视着慕辰: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慕辰点了点头,坦然道:的确如此。
慕溪一怔:为什么?难道你不想把飘零救出来吗?月光清寒,层层铺泻在琉璃地面上反射出清浅银光,风霜雪拾阶而上,一身长衫随着他脚步的起落轻拂过白玉石阶,微微沾了些湿露。
琼楼瑶林中,飘零倚在窗前,她似乎没有发现有人进了凤栖宫,只一个人抬头仰望苍穹,目光悠远。
风霜雪在离她不远处停住了脚步,他没有出声唤她,只是安静地凝望着她,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都看进眼里,印入心底。
这些日子以来,飘零总是以温婉乖巧的面目示人,无论风霜雪对她说什么,她都是微笑着点头,然而这笑容之中有几分是真,有几分是假,风霜雪又岂会分辨不出。
眼前的她,修眉深锁,神情忧郁,清湛的双眸中竟掺杂着一缕浓得化不开的忧愁,是什么,让她如此烦忧?炎欢率领两千近卫军孤军深入风属帝都,其目的不言而喻。
风霜雪太了解炎欢,他知道炎欢决不会为了一己私欲而去逼迫飘零任何,可是现在,这份了解却变成了悬在他心头的一锋利刃,让他惶恐不安。
零儿,是你让炎欢来的吗?真的,是你吗?为什么我做了这么多,你却还是要选择离开?咬牙闭目,强忍住自心底深处涌上的那股悲伤,风霜雪感到胸前那道箭伤隐隐又有发作的迹象,双拳在身后紧握,他猛然睁开双眼,一道寒冰刺骨的目光直直射向了飘零。
似感到了身侧的寒意,飘零惊诧回眸,风霜雪已走进寝宫:这么晚了还不休息?淡笑翩然,语气温柔,仿佛刚才那一瞬只不过是她的错觉。
飘零一愣,随即也温柔一笑:今晚月色正好,有些舍不得睡了。
风霜雪走到她的身边,看着窗外如斯美景道:的确很美,只是不知你是否喜欢。
喜欢。
飘零举目望向花林,惊叹道:没想到春天都过去了这么久,这桃花非但没有凋谢,反而比前几天开得更好了。
风霜雪道:那是自然,这些桃花是我让他们出海寻购的稀有品种,花期很长,若是护理得当,可保四季不败。
飘零道:难得你有心了。
这不算什么。
风霜雪淡淡道,我去过你在桃源村的家,知道你喜欢桃花,所以……说到这里,风霜雪停了停,目光转向飘零,柔声道:零儿,虽然你的父母不在了,可是你还有我,还有属于我们的这个家。
飘零眼底有微澜一晃,抬眸望向远方,似带着些许怀念的意味:我的家门前也有一株四季常开的桃花,小时候爹爹每天都会在那棵桃树下教我习武认字,娘亲便在家里缝衣做饭,我们一家三口,过得很开心,也很满足……零儿,风霜雪伸出手指轻覆上飘零的眼睑,如果难过,就哭出来吧,不要忍着。
不,我不难过。
飘零笑着拂开他的手,眼眶微红,我答应过爹娘要快乐地活着,所以,我不会哭的。
风霜雪轻叹一声,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过去休息一会儿吧,站了这么久你也不累?飘零温顺地点了点头,随他到桌前坐下,一时两人都没再开口,各自沉默着。
过了些时候,外面起风了,吹的一室轻幔飘飘荡荡。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炎暑夏夜,飘零忽然感觉有些冷。
风霜雪起身关窗,再回到桌前时他打破了沉默,开口道:零儿,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飘零一怔:你问。
风霜雪凝视着她的眼睛,用一种极其认真的表情看着她问道:你留在这里,是心甘情愿的吗?飘零迎视着他的目光,坦然答道:情愿,心不甘。
虽然她知道这样的回答并不是风霜雪想要的,可是她也明白,如果这时候她回答的是心甘情愿的话,风霜雪必定不会相信,既然如此,倒不如诚实一点,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出来,或许还消除一些风霜雪对她的戒心。
风霜雪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就在飘零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他突然又说了一句让她震惊不已的话:零儿,对于我来说,‘情愿’两个字就已足够了。
飘零脸上的表情瞬间由平静变为了愕然。
是什么,竟能让他做出如此大的让步?那双深邃的眼中,几许浮光,忽明忽黯,让人琢磨不透。
就在这样的眼神注视下,飘零的心突然变得不安,她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她刚才的那一句话已经让风霜雪在心里下了一个极为重要的决断,可这个决断到底是什么,她竟无法看得明白。
窗外,乌云蔽月,风势骤急,随着一声响雷轰鸣,大雨顷刻间铺天盖地地浇了下来。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琉璃重瓦上,那声音,传到耳中分外心悸。
风霜雪看着飘零逐渐苍白的脸色,紧抿的唇角慢慢勾起一丝薄凉的微笑,零儿,你在怕什么?飘零慌乱地垂下眼眸:没什么。
不怕就好。
风霜雪握了握她湿凉的双手,起身告辞:夜深了,早些休息。
我先走了。
飘零迟疑道:外面在下雨……风霜雪眼波一颤,低声笑道:你想我留下?飘零被他突然逼近的身影吓了一跳,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风霜雪冷笑一声,转身推开殿门,瞬间消失在雨幕之中。
冰凉的雨水顺着脸庞滑落,风霜雪闭目仰头,独自感受着那份来自内心的孤独与绝望。
天亮之前,他返回九宵宫,将调令城中五万风骑卫的玉符交给了星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