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2025-03-30 09:05:21

有时候,历史看起来像是从成百万人中间挑选出一个杰出的人物,让他代表某些特殊的哲学观点。

这样的人无需是一个第一流天才,命运往往满足于凭机缘使一个名字在大庭广众中崭露头角。

而打从那以后,这个名字就会根深蒂固地印在我们的记忆里。

米歇尔·塞尔维特不是一个有超人智力的人,但他的个性、他可怕的命运使人永远铭记他。

我第一次见到塞尔维特是1544年。

他在西班牙的一位神甫朋友和麦特兰院长是旧识,他把这个人介绍到圣加尔。

最初见到塞尔维特的第一印象,简直就像见到了塞万提斯笔下的拉曼丘英雄,或者可以这么说,每个西班牙人都或多或少带着唐吉诃德的性格。

塞尔维特又高又瘦,脸色苍白,加上一把修剪得笔尖的胡子,外表上很像那个著名人物。

而在内心里,他也全然浸淫于唐吉诃德式的光辉而怪诞的热望之中。

塞尔维特是一位新教徒,不过,他跟我说过,他瞧不起那些新教的改革者,如路德、慈温利和加尔文。

因为‘他们在清洗福音书方面不够改革,因为他们没有打破三位一体的教条’。

此时塞尔维特不过三十三岁,以这个年纪,说出这些话可真是大胆。

他在圣加尔逗留期间,把很多哲学、医学和神学知识教给我和德吕亚,其他的修士都害怕那些‘异端学说’不与他来往。

当时二十八岁的德吕亚是西班牙人最喜欢的学生,因为他虚心求教,而塞尔维特又热衷于传授知识。

您是说血液在我们体内不停地流动吗?有一天,塞尔维特跟我们讲起了他新发现的血液循环学说。

第一次接触这些知识的德吕亚非常好奇。

是的,西班牙人说,血液在我们体内周而复始不停流动,它经过心脏,把思想和意识带到身体各处,这样我们就能走,能说话,能思考。

这么说,灵魂是血液产生的?我问。

不。

灵魂的源泉是心脏,而血液则是它的殿堂。

妙啊。

德吕亚叫起来,灵魂的殿堂!哦,真谢谢您的夸奖,德吕亚修士。

您和一般的天主教徒不一样,您喜欢新知识,我这个循环学说总是受到攻击。

塞尔维特受到攻击的又岂止是血液循环学说而已!这位神学上的游侠,手持长矛,纵骑向所有可能的障碍猛冲;只有冒险,只有荒唐,反常和危险才能使他激动。

他好斗地同他意见不同的人互相攻击以定是非。

这样一个自高自大,趾高气扬,永远准备战斗的人,所到之处,必然会四处树敌。

早在他出版《三位一体的错误》一书时,斯特拉斯堡的学者布赛就曾说过,那流氓应受到把肠子从身体中活活抽出的惩罚。

塞尔维特是基督教世界眼中的魔鬼使者,和这种人交往必然会十分危险,因此我时刻注意不要和他走的太近。

而这一点塞尔维特本人也察觉到了。

但他似乎对我相当有兴趣,总是找机会和我说话。

即使在被我几次三番地回绝后,他的热情依然不减。

我自然还没有以为塞尔维特也会像德吕亚那样爱上我,他这个过分自信的人为什么肯关注我呢?这个疑问在塞尔维特即将离开圣加尔时才解开。

那天我们在走廊上相遇,他拦住我说:赫利修士,我相信我发现了人类肺部循环的奥秘,您想听吗?谢谢您,但是我想德吕亚会更感兴趣。

怎么?您没有兴趣?我嘛,我严格恪守修道院的规定,把苦修作为最重要的事。

我转身要离开,他立刻叫住我,等等赫利修士,我想问您,您真的是在1530年,也就是十四年前来到圣加尔的吗?塞尔维特是什么意思?我暗暗有些吃惊,他是否知道了什么,或是看出了什么?否则怎么会问这个?我点点头。

原来这是真的!他面露喜色,我一直觉得您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充满知识与智慧,又很成熟。

听说您在来到圣加尔时便是这样年轻,这多好,这多美!您知道我曾经当过医生,见到过很多人,年老的,年轻的,美的,丑的,聪明的,愚蠢的,却从未见过您这样堪称完美的人,但是……塞尔维特突然露出犹豫不决的神色。

有什么问题吗?我问。

……是这样,他搓着手指,我想摸摸您的心脏,我想知道您与我们这些人有什么不同。

塞尔维特看着我,目光恳切。

行吗?只是听听心跳,我不会说出您的秘密。

我轻轻摇头,你错了,先生。

我只是个普通人。

啊!不不不!他拉起了我的手,您别拒绝我,以上帝的名义。

我好奇,对!就是好奇!它抓着我的心。

如果我在您的拒绝之下屈从了,我会后悔终生的!他一个劲地求我,那种西班牙式的喋喋不休和热情似火。

最终屈服的是我,再说我也知道他并无恶意,我这奇怪的身体在他眼里就像是一颗改变了轨道的星星,一个长了十二只手指的婴儿,一株开出绿色花朵的玫瑰,都是他的研究对象罢了。

于是在走廊上,经我的允许,塞尔维特把手掌放在我胸前,摸我的心跳。

非常沉稳有力,每分钟六十五次。

恭喜您,赫利修士,您有一颗健康又年轻的心。

他把手收回,咧嘴一笑,我还以为会是一分钟一次呐。

您错了。

我说。

是啊。

那您对我的年轻,有什么解释吗?我故意问他。

呃——塞尔维特揪着山羊胡,这个嘛。

坦白地说,我不知道。

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样子快活极了,一点没有失望的表情。

在他看来,无法看透造物主的秘密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这件事除了塞尔维特和我以外,没有任何人知道。

我可不想告诉德吕亚。

他要是知道‘塞尔维特乱摸我胸膛’的事情,以他那布列塔尼脾气,大概会去找西班牙人算帐的。

德吕亚和我一直小心地保持我们的秘密关系。

他爱我,这点我再清楚不过了。

塞尔维特走后,德吕亚就开始研究那些激进的学说。

到了最后,他自己发明的理论比塞尔维特那一套要更可怕、更疯狂。

我觉得他是着魔了。

爱德华,告诉我,你相信上帝吗?他破天荒地问我。

我不安地望着他。

他的头发依然金黄发亮,但是脸容呆板了,额头上生了皱纹。

他三十七岁了,那是1553年。

但在德吕亚的眼里却依然燃着火光。

二十二年,我能够给予他的一切,都给他了。

你不相信吗?我反问。

啊。

你并不懂我的意思。

我是说,你知道吗?有一种不完美信仰?什么是你所指的‘不完美’?我皱了皱眉,问他,从某种意义上说,神灵并不完美,他们有时就像凡夫俗子……不,他打断我,我所指的神的不完全,并非是因为他从某个角度像人类,而在于他的本质。

神全知全能,无边自信,但正是这局限了他,他看不到一切。

神创造世界,却无法掌握;创造了人,却无法遏制人的思想。

哦,就因为这个你就不信神了?谁说的?我信。

德吕亚捧起我的手,握在掌心,因为神的奇迹就在我眼前。

如果不是他的力量,我又怎么会遇到你,爱上你呢?他那带着皱纹的眼睛温柔地看着我。

过了很久,他又说:你多年轻啊!你爱我吗?德吕亚……你在看着另一个人的身影吗?爱德华,如果可能,我多想将你以往的那些岁月涂抹掉。

知道吗?我有时会想,上帝即虚荣又孤单,因为我们住在他创造的光里,而他却住在令人难以忍受的黑暗中——那光的来源。

不过我自己很满足了。

他站起身走出了房间。

我坐在他刚才坐的椅子上叹气。

他懂什么?他不知道我其实拥有许多个世界,一个世界烧毁了、结束了,下一个世界便开始萌芽。

在上一个世界里的是我的人生,在这一个世界里的不也是吗?这一个,那一个,那一个,那一个,在无限的世界里有无数个可能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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