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我没办法憋在心里,必须跟谁谈谈才行。
这个人就是多丽丝。
这件事当然也是机密情报,但我这么做也不算真正的泄密。
多丽丝本来就知道寄生虫行动的所有情况,没有理由把这当中的任何一部分视为秘密,不告诉她。
多丽丝又愤填膺——该死的,她气得像一只怒火冲天的猫头鹰。
他们给我留下的伤口是她包扎的。
当然,作为一名护士,她包扎过比这严重得多的伤口,但我的伤是我们的自己人造成的。
我不假思考地说出了我认为玛丽在里面扮演的角色。
你知道吗,屠宰场有个老把戏,我说,他们训练一只动物,把别的动物领进屠场。
那就是他们让玛丽对我做的事。
她以前没听说过那个把戏,但她明白我的意思。
而你曾经想娶这个姑娘?对。
很愚蠢,不是吗?只要是女人的事,男人都是大傻瓜——但这不是关键。
她想不想和你结婚不要紧,最可恨的是,她知道你想和她结婚。
就因为这个,她的所作所为才这么可恨,比其他情况下可恨八千倍。
她知道她能对你做什么。
这不公平。
她停止了按摩,双眼闪亮,我没见过你那个红头发姑娘,现在还没有——但是如果我见了她,我非抓破她的脸不可。
我对着她笑了。
你是一个好孩子,多丽丝。
换了你的话,一定会公道地对待男人,哦,我可不是天使,我正当年的时候也捉弄过不少男人。
但我做的事要是有她做的一半坏,我就会砸碎我所有的镜子。
转过来,我要按摩另一条腿。
玛丽露面了。
我知道她来了,因为我听到多丽丝愤怒地说:你不能进来。
玛丽的声音回答说:我要进去,想拦我的话就试试看。
多丽丝尖叫,站那儿别动——否则我就把你的红头发连根拔掉。
一阵短暂的宁静,只有脚步声,接着听见啪的一声,很响亮。
有人脸上挨了一巴掌。
我大声喊道:喂!怎么回事?她们俩同时出现在过道里。
多丽丝气喘吁吁,头发乱成一团。
玛丽一副庄重冷静的样子,但左脸那一片鲜红正是多丽丝手掌的大小和形状。
她看着我,对护士不理不睬。
多丽丝喘匀了气,从这儿滚出去。
他不想见你。
玛丽说:除非他自己这么说。
我看着她们俩,然后说道:哦,见鬼——多丽丝,她竟然来了;我跟她谈谈。
不管怎么说,有些事情我得告诉她。
谢谢你。
多丽丝等了一会,道:你是一个傻瓜!她甩门而去。
玛丽来到床前。
萨姆,她说,萨姆。
我的名字不是‘萨姆’。
我一直不知道你的真实姓名。
我犹豫了。
这不是向她解释我父母傻得把‘伊莱休’这个名字硬安在我身上的时候。
我回答说:有什么事?叫‘萨姆’就行。
萨姆,她重复道,哦,萨姆,亲爱的。
我不是你的‘亲爱的’。
她低下头。
对,这我知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萨姆,我到这里来就是想弄明白你为什么恨我。
也许我不能改变你对我的恨,但我必须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轻蔑地哼了一声。
你做了那一切之后,还不知道为什么吗?玛丽,你也许是个冷酷的家伙,但你并不愚蠢。
这我知道,我们一起工作过。
她摇摇头,正相反,萨姆。
我并不冷酷,却常常很愚蠢。
看着我,请看着我——我知道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我也知道你这样做是为了让我免遭磨难。
这我知道,而且我非常感激。
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恨我、你不必那样做,我也没有让你那样做,也不想让你那样做。
我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她又说道:你不相信我?我用一只胳膊肘撑起身子。
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已经说服了自己,让自己相信这就是事实真相。
现在,让我来给你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请吧,你坐在那把骗人的椅子里,知道我绝对不会让你去忍受这一切。
无论你那狡猾的女性头脑承认不承认,这一点你是知道的。
老头子不能强迫我坐进那把椅子,他不能用枪,也不能用药物迫使我坐进去。
你能。
能迫使我承受那一切的是你,而我宁死也不愿意碰……一个让我感到肮脏、感到被糟蹋了的东西。
可你做到了。
我说这一切的时候,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白,她的脸色在头发的映衬下几乎成了绿色。
她气喘吁吁地说:你相信这些吗。
萨姆?还能是什么?萨姆,事情不是这样的。
我根本不知道你会在那里。
我感到非常震惊。
但是我无能为力,只能忍受这一切;我保证过的。
保证过,我重复道。
一个女中学生的保证就成了这一切的借口。
这不是女中学生的保证。
没关系。
无论你知道不知道我在那里,无论你说的是不是事实,都没有关系——这当然不是事实,但没关系。
问题是:你在那里,我也在那里——如果你做了你确实做了的事,会发生什么情况,难道你猜不出来?哦,她等了一会儿,这才继续说道,原来你是这么看的,事实摆在那儿,我怎么争辩都没用。
是的。
她静静地在那里站了很久,我没有理她。
最后她说道:萨姆——有一次你说要和我结婚。
我记得说过类似的话。
那是以前的事了。
我并没有指望你重新提出来。
但还有另一件事情,算是推论吧。
萨姆,无论你对我有什么看法,我想告诉你,我对你为我所做的一切非常感激,啊,巴吉斯小姐愿意,萨姆——你明白我的话吗?这一次,我对她咧开嘴,笑了。
真是不折不扣的女性!老实说吧,你们女性大脑的思维方式真让我叹为观止。
你们总是觉得,只要打出那张王牌,无论做了什么都可以一笔勾销,从头再来。
她的脸涨得通红,我继续时她笑道,没用。
这次不行。
我不会接受你肯定是真诚的提议,免得让你不方便。
她的脸依然通红,但声音依旧平静镇定,我自己愿意的。
还有,我是真心的,这个——或者其他任何事,我都可以为你做。
我的胳膊肘麻木了,我侧身躺下。
你确实可以为我做点事。
她的脸上露出喜色。
做什么?离开这里,别再烦我了。
我累了。
我把脸转到一旁。
我没有听到她离开的声音,但我听到多丽丝回来了。
她怒气冲冲,像一只猎狐犬。
一定是在过道里跟玛丽擦身而过。
她面对着我,双手卡在腰间,看上去既娇小可爱,又义愤填膺。
她把你说服了,是吗?我看没有。
别跟我撒谎。
你心软了。
我知道——男人都这样。
白痴!像她那样的女人,只要对着男人扭扭屁股,他就跟一只小狗一样听话:打滚,装死,干什么都行。
我没有。
我给了她她应得的待遇。
真的?是的——我让她立刻卷铺盖了。
多丽丝满脸疑惑。
但愿你真这样做了。
也许你这样做了——她出去的时候没有刚进来时那股优雅劲头。
她不再提这件事了,你感觉怎么样?相当好。
——这是谎话,纯粹的谎话。
想按摩吗?不用了,过来坐在床边和我说说话就行。
想抽烟吗?好吧——只要不被医生逮住就行。
她坐在床上;我用火柴为我们俩点上了烟,把她那一枝放进她的嘴巴。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鼓起胸膛,她那傲慢的乳房几乎撑破了她的三角背心。
我又一次想到,她真是一道美餐;为了忘却玛丽,她正是我所需要的。
我们聊了一会,多丽丝谈了她对女人的看法——看样子她对她们总的来说并不赞赏,尽管她对自己也是个女人一点也没有感到愧疚——正相反!就拿女病号来说吧,她说,我做这项工作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我们很少有女病号。
男病号感谢你为他所做的一切。
女病号却认为这是你应该做的,还会不断嚷嚷,提出更多要求。
你会成为那样的病号吗?我问,只是为了逗逗她。
我希望望不会。
我很健康,感谢主。
她掐灭了香烟,从床上跳了下来,床反弹了几下,得走了。
需要什么,叫一嗓子就成。
多丽丝——怎么?你最近可以休息吗?我最近计划休假两周。
怎么?我在想。
我也要休假了——至少是休假。
我在阿迪朗达克斯有一座小屋。
怎么样?我们可以在那里愉快地过上一阵子,忘记这个疯人院。
她笑起来。
你知道吗,你真是太好了,甜心。
她走过来,对着我的嘴唇给了我一个热吻,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做,我要不是一个结了婚的老婆子,还有一对双胞胎的话,说不定真会接受你的提议。
哦。
对不起。
但谢谢你的好意。
你真让我高兴。
她朝门口走去。
我喊道:多丽丝,等一下。
她停下来。
我说:我不知道你结婚了。
你看,那小屋,我是说——带你的老头子和孩子们去那儿,让他们好好享受一下。
我会给你密码锁和询问机的密码。
你当真?当然。
好吧——我随后告诉你,谢谢。
她又回来吻了我一次。
我真希望她没有结婚,至少别说得那么清楚。
接着她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医生来了。
他漫不经心地做着那种医生们常做的无关紧要的小检查时,我问:那个护士,马斯登小姐——她结婚了吗?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就是想知道。
你的手离我的护士远点——不然的话,我非把你的手塞进拳击手套里不可。
现在把舌头伸出来。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老头子的脑袋探了进来。
我的本能反应是高兴,这是长期形成的习惯。
接着我想起来了,态度冷淡下来。
我想和你谈谈。
他开口道。
我不想和你谈,出去。
他不顾我的反对,拖着那条残疾腿走了进来。
我坐下你不介意吧?你不是已经坐下了吗。
我这样说,他却忍了下来。
他皱巴巴的脸阴沉着,你知道,孩子,你是我最好的手下之一,可有时候,你有点过分急躁了。
别为我的毛病操心了,我回答说,只要医生让我离开这里,我就不干了。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最后打定主意。
不过这句话自然而然脱口而出,就和吃荞麦饼的时候喝果汁一样顺理成章。
我不再信任老头子,下面的结论就不言而喻了。
任何不愿意听的事,老头子统统听不见。
你太性急了,总是急急忙忙就得出结论。
就拿玛丽这姑娘来说——哪个玛丽?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个;你知道她的这个名字,‘玛丽·卡瓦诺’。
她是你设的饵。
你不了解情况,就把她斥责得一无是处。
你让她难过极了。
事实上,你几乎毁了我的一个优秀特工。
哼!我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听着,你这蛮横无礼的毛孩子,你没有任何理由粗暴地对待她。
你不了解实情。
我没有答话。
他不应该向我解释,这是最笨拙的防御手段。
噢,我知道你自以为什么都明白。
他接着说道。
你以为她心甘情愿被当作诱饵,诱惑你加入我们所做的那项工作。
要是这样的话,你的理解有一点点偏差。
她确实被当作了诱饵,不过是我利用了她。
这种方案是我设计的。
我知道是你干的。
那为什么还谴责她呢?因为,虽然是你设计的,但是如果没有她积极主动参与其中,你的方案不可能实施。
你确实有本事,你这个残酷无情的混蛋——可单凭你一个人,你是办不成的。
他对我的咒骂充耳不闻,接着说道:你什么都知道,可就是不明白关键的一点,那就是——这姑娘根本不知道。
见鬼,她就在那儿。
她确实在那儿。
孩子,我什么时候对你撒过谎?没有,我承认,但你要对我撒起谎来,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他看上去很委屈,但还是接着说:或许我活该被看成这种人。
如果出于国家安全的需要,我确实会向自己人撒谎。
但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发现有撒谎的必要,因为我向来严格选拔部下。
但这一次。
国家利益与此无关,我没有撒谎。
你可以亲自去调查,随便什么办法都可以用,看看我是不是撒谎了。
那姑娘不知道。
她不知道你要进入那个房间。
她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到那里。
她不知道还有谁要坐进那张椅子。
她一点也没有怀疑我并不是要她来承受这一切,或者说我已经认定你是惟一适合的人。
即使我必须把你捆上,强迫你——我会做的,如果我没有几条妙计来哄着你自愿去做的话。
让你自己见鬼去吧,孩子;她甚至不知道你已经从医院出来了。
我愿意相信,因此我才拼命地不相信。
如果这是谎言的话,这正是老头子会说的那种谎言。
关键是看他愿不愿意费神去撒谎——哦,让两个最主要的特工处于最佳状态,也许他会认为这种事涉及国家安全。
老头子的想法是很复杂的。
看着我!他说。
我从沉思中猛地惊醒,抬起头,还有一件事我想让你知道,哪怕牛不喝水强按头,我也要你知道。
首先我要说的是,大家——包括我——都很感谢你的所作所为,无论你的动机是什么。
我把这件事写进了档案里,毫无疑问,适当的时候会发勋章的。
我保证做到,无论你是否继续留在部门里。
你如果要走的话,我会帮你调进任何地方,或是你想去的地方。
他停下来,喘了口气,又接着说:但你别想趾高气扬地扮出一副英雄模样——我不会。
——因为勋章发错了人。
真正应该得到这枚勋章的人是玛丽。
你别作声,我还没有说完呢。
你虽然坐进去了,但却是我强迫你做的,无论我采取的是什么方法。
我承认,你受了不少罪。
但玛丽才是真正的、纯粹的志愿者。
她坐在那张椅子里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我的打算。
她并没有指望最后一刻得到解救,她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哪怕她能活着站起来,她也会丧失理智,这比死更可怕。
可她做到了——因为她是英雄,在这一点上,你可是输了几分。
他不等我回答就继续说道:听着,孩子——大部分女人都是愚蠢的傻瓜,头脑幼稚。
但她们的心胸比我们宽广得多。
因此,她们当中的勇敢者更勇敢,她们当中的好人更好——而卑鄙的则更卑鄙。
我要告诉你的是:这个人比你更男人,你冤枉了她。
我的内心极不平静,难以判断他是在叙述事实,还是又在操纵我。
我说:也许是这样。
也许我冤枉了好人。
不过,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是真的。
——这也不能使你的所作所为变得体面起来,而是更糟糕。
他没有回避,接受了我的看法,孩子,如果我失去了你的尊重,我感到很遗憾。
但是,如果出现类似情况,我还会这样做。
对于这种情况,我别无选择,就像战场上的指挥员一样无法选择。
我比战场指挥员的选择余地更小,因为我在战斗中使用的武器不一样。
我向来狠得下心肠。
这也许是好事,也许是坏事——但这是工作需要。
如果你处在我的位置,你也会这样做。
我不可能处在你的位置。
去休个假吧。
好好休息休息,思考一下这些问题。
我不是要休假——我要的是一去不回头。
可以,请便。
他起身离开。
我说:等一下——怎么?你曾经向我保证过,我还记着呢。
是关于那个寄生虫的——你说过我可以杀了它,亲自下手。
你用完了吗?是的,我用完了,不过——我开始下床。
没有‘不过’。
把你的枪给我;我现在在就要去杀了它。
你做不到,因为它已经死了。
什么?你答应过我的。
我知道答应过你。
可是在我们强迫你——强迫它——说话的时候,它死了。
我坐下来,开始浑身颤抖着哈哈大笑。
狂笑一开始就停不下来。
我不喜欢这样,但我就是控制不住。
老头子双手抓住我的肩膀摇晃着。
振作起来!你会生病的。
我很遗憾,但是这没有什么可笑的。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啊,太可笑了。
我说,我仍然在抽噎,在笑个不停,这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滑稽的事。
你让你自己蒙羞,毁了我和玛丽——结果却是一场空。
啊?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因为我知道——我知道当时发生的一切。
你甚至没有战胜它——战胜我们,我应该说。
以前不知道的,你们现在仍然不知道。
我们不知道才见鬼!你知道才见鬼。
这是一次比你想像的大得多的成功,孩子。
寄生虫死之前,我们确实没有直接从它身上榨出什么——但我们从你身上获得了有价值的东西。
从我身上?昨天晚上,我们昨天晚上做的。
你被麻醉了,进行了心理分析,测了脑电波,进行了其他方面的分析,把你知道的一切都榨出来了。
寄生虫向你泄露了秘密,你摆脱它之后,这些秘密仍然保存在你的脑子里,等着进行催眠分析。
什么?它们住在哪儿。
我们知道了它们从哪里来,就能反击了——泰坦星,土星的第六颗卫星。
他说这些的时候,我的嗓子里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窒息——我知道他说得对。
我们把它从你身上弄下来之前,你挣扎得很厉害。
他回忆说,我们不得不按住你,免得你再伤自己——伤得更重。
他没有离开,而是把瘸腿挪到床上,坐在床沿,点上一枝香烟。
看样子,这种亲近姿态让他很不自在。
我也不想再和他作对了;我感到头晕,有些情况我也要弄清楚。
泰坦星——距离很远。
火星是人类到过的最远的行星。
只有一次向木星的卫星发射过探测器,海坟远征号,但它一去不复返,再也没有回来。
但我们可以到达那里,只要有那里的充足理由。
我们要捣毁它们的老巢!最后,他站起来要走。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我又一次叫他:爸爸——我已经多年没有这样叫过他了。
他转过身来,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怎么,孩子?你和妈妈为什么叫我‘伊莱休’?哦?为什么,因为当时觉得这个名字合适呗。
这是你外公的名字。
哦,我得说,这个理由不允分。
或许不充分。
他又一次转身要走,我又一次叫他。
爸爸——我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妈妈?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
嗯——她非常像玛丽。
对,非常像玛丽。
他没有再给我任何说话的机会,转过身去,拖着笨重的脚步出去了。
我转过脸面对墙壁。
过了一会儿,我平静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