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arthsea Cycle Ⅲ 地海彼岸 The Farthest Shore娥苏拉·勒瑰恩(著);蔡美玲(译)第一章 山梨树 The Rowan Tree涌泉庭内,三月煦阳穿透白杨树及榆树的嫩叶,怡人眼目。
泉水在阴影与光亮之间,喷涌淌漾。
这露天内庭的周围是四面高耸的石墙,石墙之外有诸多厅室、院落、甬道、穿堂、塔楼、以及柔克学院「宏轩馆」的厚重外壁。
这层厚壁耐得住任何战火、地震与海潮的侵袭,因为它除了以石材打造之外,还明显添注魔法。
柔克学院是「智者之岛」,是传授魔法技艺的地方。
因此,宏轩馆等于是巫艺学院,也是巫术中心所在。
至于宏轩馆的中心,就是这个远离外墙的小内庭。
这里,喷泉恒涌,树木终年昂立于晴日、雨水或星光之下。
距离喷泉最近的树,是株壮硕的山梨树,它的根柢隆茂,甚至进裂了大理石地面。
裂缝被鲜绿苔藓填满,一条条一缕缕,由密草滋长的喷泉池周围向四方伸展。
有个男孩坐在低矮的大理石与苔藓隆起处,他的目光跟随喷泉最中心的水柱起落。
这男孩几乎已成人,但究竟是少年。
他身材颀瘦,衣着富贵。
他的面貌可能让金色古铜镕铸过,才会显得那么模塑精良、那么安定稳静。
他背后大约十五步距离,在内庭中心那块小草坪的另一头,有个男人仿佛「站」在树下,由于光影跃动,很难确定。
但可确定的是,那里有个文风不动的白衣男人。
男孩凝望喷泉时,这男人凝望男孩。
四下悄然静定,只有树叶轻舞、流水戏跃、以及喷泉不歇的歌唱。
男人上前,徐风轻拂山梨树初发的嫩叶。
男孩敏捷跳起来站好,向男人鞠躬行礼,尊称一声:「大法师。
」男人在他面前停步。
这男人不高,但躯干挺直有力。
他披了一件有帽兜的羊毛白斗篷,斗篷帽兜垂肩,露出脸庞,面色赭红,鹰勾鼻,一边脸颊有疤,双目炯炯,说话却和煦:「这涌泉庭是个宜人的歇脚处。
」男孩没来得及道歉,他又接着说:「你远道而来,尚未休息,就继续坐吧。
」他跪在白色的池缘,伸手碰触由喷泉高盆流下来的一圈水滴,让泉水由指间向下流。
男孩坐回隆起的大理石上。
两人片刻无语。
「你是英拉德岛与英拉德群岛亲王的公子,莫瑞德领主的后裔。
」大法师说:「地海群岛最悠久、最磊落的世袭传承,就属你们家族了。
我见过英拉德岛的春季果园、贝里拉的金色屋顶——大家都是怎么叫你的?」「他们叫我『亚刃』。
」「那应该是你们岛上的方言用语。
你们平常说到这两字时,指的是什么?」男孩回答:「是『剑』。
」大法师点头。
两人再度静默不语。
后来是男孩先开口,既非无礼,也无胆怯:「我以为大法师通晓所有语言。
」男人注视喷泉,摇头。
「也知道所有名字——」「所有名字?惟有说『太初语』,从深海举升诸岛的兮果乙,才知道所有名字。
」男人炯亮锐利的目光盯着亚刃的脸庞。
「当然,假如有必要知道你的真名,我自然会知道。
但目前没有必要。
所以现在起,我就叫你『亚刃』。
而我是『雀鹰』。
你搭船来,旅途如何,告诉我一下。
」「太漫长了。
」「海风恶劣吗?」「海风倒平静,是我背负的消息恶劣,雀鹰大人。
」「不妨说说看。
」大法师郑重其事说着,神情像是对孩子的没耐心抱予宽容。
亚刃述说时,他再度注视由高盆往低盆滴落的透明水帘,倒非没在听,而是仿佛聆听的不只是男孩的话语。
「大人,您知道,我父王是巫师,他是莫瑞德的后代,年轻时曾在柔克学院这里研习一年,所以拥有一些力量与知识,只是由于专心统辖领地、管理城镇与贸易事务,因而很少使用巫艺。
我们岛屿的船队代代西航,甚至远达西陲,从事蓝宝石、牛皮、锡矿等交易。
今年初冬,一位船长回到贝里拉城,带回一些见闻,家父得知二一,便派人请这位船长来详细说明。
」男孩说话利落自信,他从小接受宫廷式的严谨教导,完全没有一般少年的羞怯。
「那位船长说,在我们岛屿以西,大船航程约五百哩的纳维墩岛上,已经没有魔法存在了。
他说,法术在那里没有力量,施展巫术的字词也遭遗忘。
家父问他,是不是术士和女巫都离开了岛屿?他答说不是,因为岛上仍有些人曾是术士,但他们施不出法术,连用来修补锅壶或寻找遗失针黹的咒语也不会了。
家父又问:纳维墩岛的岛民没有惊慌失措吗?船长再度否定:岛民好像满不在乎。
他说,岛上情况真的很怪异,秋收不好,但大家觉得无所谓。
我在场亲耳听见他说:『他们一个个像病人。
情况好比有人告诉他说,不出今年,他一定会死;但他却告诉自己:那不是真的,他会永远活下去。
他们四处晃荡,个个捂起眼睛不看世界真貌。
』别的商人回来,也叙述相同状况,都说纳维墩岛已成一座穷岛,而且丧失了巫艺。
但这些都只是陲区的传闻,而陲区一向富奇闻异事,这回只有家父加以深思。
「后来,我们岛上每逢新年举行的『羔羊节』来临,各地牧羊人的妻子把饲养的初生羔羊带来都城,家父指示巫师鲁特去为那些羔羊施增产术。
但事后,鲁特很泄气地回到殿内,放下巫杖,说:『大王,我讲不出法咒。
』家父问他详情,他只能答复:『我记不起咒语及形意。
』家父于是去市场亲自施咒,节庆才得以完备。
但那天傍晚他回到宫中,神情颓乏,向我表示:『虽然我念了咒语,但我不知道那些咒语有没有意义。
』今年春天,羊群状况果然凄惨:母羊生产时死亡,很多羔羊是死胎,而有的——是畸形。
」男孩原本自在热切的语调陡然滑落,讲到「畸形」一词时,他眨眨眼、咽咽口水。
「我亲眼看到其中一些。
」他说完,沉默半晌。
「家父相信,这个迹象,还有纳维墩岛的情况,显示我们这区域有某种邪恶在作怪。
他渴望听取智者建言。
」「令尊派你来,就证明他的渴望相当迫切。
」大法师说:「你是令尊的独生子,何况,英拉德岛到柔克岛的航程并不短。
你还有事要说吗?」「只是一些山区老妇的传言。
」「那些老妇说了什么?」「她们说,所有的算命女巫都在烟雾和池水中看到厄运,而她们配出来的春药都出差错。
不过,她们不是那种会地道巫术的人。
」「算命和春药虽然不太值得重视,但老妇人的话倒值得一听。
好,你捎来的这些信息,柔克师傅确实会集合共商。
不过,亚刃,我不晓得他们能给令尊什么建言,因为英拉德岛不是头一个传来类似消息的岛屿。
」亚刃这趟旅程,由北而南,途经黑弗诺大岛、穿越内极海,才抵达柔克岛。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远行,出生到现在,只有这几星期,他才终于见识到别于家乡的土地,才头一回觉察到「距离」与「差异」,也才明了:在英拉德岛宜人的丘陵之外,还有浩瀚世界与众多居民。
他尚未习惯把世界想得宏大,所以听了大法师的话好一会儿,才领会了意思。
「还有哪些地方传来类似消息?」他有点惊愕受挫,因为他原本抱持的希望是,马上为英拉德家乡带回立竿见影的对策。
「头一个是南陲。
后来连群岛王国南边的瓦梭岛也出现类似情况。
人们传说,瓦梭岛已经完全不能施行法术了。
但事实如何,很难确定,因为那岛屿一向不服管束,而且海盗横行,为时已久。
一般人常说,听南方商人讲话,无异于听骗子讲话。
但无论如何,各地传说都相同,就是:巫术的泉源干涸了。
」「但柔克岛这里——」「我们柔克岛完全没有感受到这样的状况。
这里有防卫,不至于受暴风雨、任何变动和各种灾厄侵袭。
恐怕是保卫得过于周密了。
王子,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呢?」「一等有了确凿的结论可以带回去禀告家父,让他明了这个邪恶的性质及对应之策,我立刻动身返回英拉德。
」大法师再度打量男孩,但这一回,尽管有过去的诸多训练,亚刃仍移开了目光。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大法师那对黑眼睛的凝视中,毫无不善的成分,既公平宁静、又慈悲怜恤。
全英拉德的岛民都翘首仰望他父亲,而他是他父亲的儿子,所以,假如有人注视他,也是把他看成堂堂英拉德岛的亚刃王子、掌权亲王之子。
从来没有人像这样注视他:单单纯纯当他是「亚刃」而已。
他不喜欢认为自己畏惧大法师的凝视,但他就是无法迎视。
那凝视好像把他周围的世界扩大了,于是乎,不但英拉德岛沉落至微不足道,连他也不能免。
因此,在大法师眼中,他变成仅是一个渺小形体,处于四面环海、黑影遮天的群岛大背景中,真的非常渺小。
他坐着,一边拉扯大理石裂缝的新鲜青苔。
不久,他听见自己这两年刚转为低沉的声音,微弱沙哑地说:「我会遵从您的吩咐。
」「你该遵从令尊,不是我。
」大法师说。
他两眼仍定在亚刃身上。
这时,男孩举目回望了。
因为,完成了归顺之举,也就忘却自身渺小,而能目视大法师:这位是全地海最显赫的巫师,曾为方铎墨井安妥井盖,自峨团陵墓取回厄瑞亚拜之环,建造内普岛地基深厚的防坡堤;亦是熟谙东自埃斯托威岛,西至偕勒多岛各水域的水手;更是当今硕果仅存的龙主。
他,正跪在喷泉旁边,个子矮、年纪大、语音沉静、两眼深邃如夜空。
亚刃匆促跃起,双膝下跪,叩行大礼,有点口吃地说:「大师,容我服效于您。
」他的自信消失了,脸颊泛红,声音打颤。
他腰际配挂一把宝剑,安插在一副有红金镶饰的崭新皮鞘内,宝剑本身朴实无华,剑柄是古旧而泛银色的青铜十字柄。
他迅速拔剑,献给大法师,如同家臣向亲王效忠。
大法师没伸手碰剑,只向它注目,然后注视亚刃。
「那是你的剑,不是我的,」他说:「而且你不是任何人的奴仆。
」「但家父说过,我可能得待在柔克学院,直到弄清楚这邪恶是什么。
说不定也学点法术,因为我一点技艺也不会。
我不认为自己有任何力量,但我的祖先曾有人是法师。
假如我设法学一点,或许能帮助您——」「你的祖先成为法师之前,都是君王。
」大法师说。
他站起来走向亚刃,步伐无声但矫健,然后拉了男孩的手,让他起来。
「我感谢你提议为我效劳,虽然我现在没有接受,但等我和众师傅商讨完毕,说不定会接受。
慷慨心灵的奉献,任谁也不能轻率拒绝;莫瑞德子嗣之剑,同样也不能轻率撇开!——好了,你去吧,刚才带你进来的少年会照料你用餐、洗浴、安歇。
去吧。
」他轻推亚刃后背肩胛中央,流露一份不曾有人向亚刃表示过的亲密,此举倘若出自别人,这位年少王子必感嫌恶,但大法师的碰触则有如给与奖赏,因为他已满心倾慕。
亚刃是个活泼好动的少年,喜好各种游戏竞赛,须运用身体和脑筋的技巧,他都擅长,且表现优异。
各项礼仪和指挥责任,他都得心应手,纵然那些责任一点儿也不轻松、一点儿也不简单。
但至今为止,他倒还不曾把自己完全交付给任何人事物。
对他来说,事事都容易,而他也都能轻松完成。
所以,凡事都如游戏,他也玩得起劲。
只是此时此刻,他内心深处被唤醒了,却不是被游戏或梦境唤醒,而是被荣誉、危险、智慧唤醒,被一张有疤的脸、一个沉静的声音、一只握着巫杖的手所唤醒。
大法师悠哉握持的那枝紫杉巫杖,靠近手握之处,黑木之上凸显著银色印记,是历代君王的失落符文。
这样的巫杖蕴含力量,但大法师不以之自恃。
于是,亚刃告别童年的第一步,就在这一瞬间完成:既不瞻望、亦无返顾;没有提防、且毫无保留。
他连礼貌的告辞都忘了,只顾快步走向门廊,神色朴拙、焕发、顺服。
格得大法师目送他离去。
格得在白杨树下的喷泉边静立片刻后,仰面遥望一碧如洗的蓝天。
「和顺的信使带来恶劣的消息。
」他声音半大不小,有如对喷泉说话。
但喷泉没听,照旧用银色水舌发声,侧耳细听的,反倒是格得。
一会儿,他走向另一道门廊。
刚才亚刃没看到那道门廊,事实上,不管怎么靠近观看,很少有人能凭肉眼看出那门廊。
格得唤道:「守门师傅。
」看不出多大年纪的小个子男人现身。
这男人不年轻,所以只能说他年事已高;但「年事已高」对他也不适合,因为他面貌爽利,色如象牙,愉悦的笑容使两颊现出长弧。
「什么事,格得?」他问。
现场只有他们两人,所以互相直呼真名。
全世界知道大法师真名的仅有七人,守门师傅是其一,其余六人分别是:柔克学院的名字师傅;锐亚白镇的巫师「缄默者」欧吉安,很久以前,是他在弓忒岛的山上赋与「格得」这个真名;弓忒岛的雪白女士」,携回臂环的恬娜;易飞墟岛一位名叫费蕖的村镇巫师;同样在易飞墟岛上一位名叫雅柔的女子,家具木匠之妻,二个女儿的母亲,不通巫术,但对巫术以外的事务非常在行;最后则是地海另一边,极西之地的两条龙,奥姆安霸与凯拉辛。
「我们今晚要集会一下,」大法师说:「我会去通知形意师傅,也会派人去请坷瑞卡墨瑞坷,他就算没亲自来,也可以暂时搁下名字清单,与我们会合,让徒弟休息一晚。
你可以去通知别的师傅吗?」「行。
」守门人微笑说时,已消失不见。
大法师接着也消失不见。
只剩喷泉在早春的阳光中自说自话,沉着凝定而永不停歇。
在柔克学院宏轩馆的西边某处——或南边某处——总可以瞧见心成林。
心成林在地图上找不到,也没有通路可达。
只有知道通路何在的人,才可能去。
但是,学院的一般见习生,或岛民、农夫,都可以见到它就在不远处。
那是座林木高耸入天的树林,即便在春天,翠绿的树叶也都含带一抹金色。
而那些见习生、岛民与农夫,都认为那片神秘树林会不可思议地移动。
其实那种看法是错的,树林根本不会移动,因为它的根柢就是「存在」的根柢。
移动的,是根柢之外的一切。
格得由宏轩馆步行横越旷野。
正午骄阳当头,他脱掉白色斗篷。
一位正在一片棕土山脚耕作的农夫举手向他敬礼,格得同样举手回礼。
许多只小鸟飞上天空,吱吱喳喳:休耕地与路旁的星草花含苞待放。
高空一只老鹰在天上画了个大弧,格得仰头观望,再度举手,那只老鹰风驰电掣般笔直扑向格得伸出的手腕,以黄爪紧扣。
它不是雀鹰,而是柔克岛的一种大型猎鹰,白色与褐色条纹相杂、善猎鱼。
它先用一只圆滚金亮的眼睛侧看大法师,两喙互碰一下,再以两只圆滚金亮的眼睛同时直视大法师。
「无畏,」这男人用「创生语」对老鹰说:「无畏。
」大老鹰扣爪鼓翼,凝视他。
「那么,无畏的兄弟,你去吧。
」远处,蓝天下山脚旁那位农夫早就停止耕作,专心观看这一幕。
去年秋天他也看见大法师腕际停了一只野鸟,但一转眼已不见大法师人影,倒是目送两只老鹰在风中向高空飞旋而去。
这一回,农夫定睛观看他们分开:老鹰飞回高空,男人步行越过泥上旷野。
他步上通往心成林的小径。
不管时代和世俗如何在它周遭扭曲变迁,这条小径永远直通,只要循路直行,不久就可走入林荫。
有些树木的树干粗大无比,只要看见这种树干,谁都会相信心成林永远不动,因为它们简直像太古巨塔,虽不免因岁月而灰黯,但它们的树根好比山根。
其中有些最古老的树,已是叶稀枝枯,可见它们并非永存不朽。
但是,在这些参天巨木中,却也见到一些新生树木:有的高大遒劲,翠叶环生如冠冕;有的是瘦小幼苗,刚长了点叶子,高如女童。
树下的柔软土地,被经年积累的落叶铺满,而且长了蕨类或小株林地植物。
但这里的巨树全属一个种类,地海赫语中没有这种树的名字。
树枝下的空气,闻起来有泥土味但清新,尝起来宛如潺流的泉水。
格得与形意师傅在林中某处会面。
这个会面所在,是多年前利用一棵倒下的巨树造成。
形意师傅长年蛰居心成林,很少、或根本不曾走出树林。
他的发色呈奶油黄,可见不是群岛区的人。
自从厄瑞亚拜之环寻回后,卡耳格帝国的蛮族就不再袭劫群岛,并且开始与内环诸岛和平贸易。
卡耳格帝国人民天性高傲,不是友好的族群,但偶尔会有年轻战士或商人之子,基于喜爱冒险或性好学习巫术,独自西来。
形意师傅就是十年前这样来的。
他从卡瑞构岛来时,是个「配剑有红羽装饰」的蛮人,抵达柔克学院时,是个落雨的早晨,他二话不说,只用赫语向守门师傅表示:「我来学艺!」此刻,他正站在树下金翠交错的光线中,身形伟岸,淡色长发、白面绿眼,是地海的形意师傅。
他可能也知道格得的真名,但并未说出口。
两人默然相迎。
「你在那里看什么东西?」大法师问。
另一人回答:「蜘蛛。
」林地上,两株高挺的叶片中间,有只蜘蛛正在织网,一个精巧的圆已经悬构而成,银灰网线捕捉了阳光,蜘蛛在圆心等待,它仅是瞳仁大小的灰黑色小东西而已。
「她也是个形意家。
」格得一边研究精巧的蛛网,一边说。
「何为邪恶?」较年轻的男子问。
圆形的蛛网外加黑色的中心,好像一同向两人注目。
「我们人类织造的网。
」格得回答。
树林内没有小鸟啁啾,正午阳光下,万物静寂而燠热,树木和树荫环绕。
「纳维墩岛和英拉德岛都捎来消息,内容相同。
」「南方与西南方。
北方与东北方。
」形意师傅说着,眼睛始终没离开那个圆形蛛网。
「今晚我们要来这里集合,这里是商议的最佳地点。
」「我没有什么建议好提供。
」形意师傅这时才正视格得,那双泛绿的眼睛倒是冷静。
「这里的根柢流露出畏怖,」他说:「是畏怖,我很担心。
」「说得是,」格得说:「所以我想,我们务必深入查看根源。
我们浸沐在臂环复原所带来的和平中,享受阳光太久了。
这段期间所完成的,都是小事;所追求的,则是空泛。
今晚我们务必探究深源。
」格得讲完便离开,留下形意师傅独自凝视阳光绿草中的蜘蛛。
格得到了心成林边缘。
这里的巨木树叶向外伸展,亭亭如盖,超乎寻常。
他背靠一棵遒劲的老树根坐下,巫杖横置膝头,双目闭合,状如休息,但其实暗传一份心灵密讯。
这份密讯向北传经柔克岛的山丘与旷野,直抵浪涛拍岸的岬角,「孤立塔」所在。
「坷瑞卡墨瑞坷。
」他在心灵密讯中呼唤道。
受呼召的名字师傅本来正向徒弟诵念树根、药草、叶子、种子、花瓣等名字,中途从厚厚的名字书册中抬头回应:「大师,我在这里。
」语毕,他细心聆听。
暗色的帽兜底下,只见得一位高大瘦削的白发老者。
塔房内写字桌旁的徒弟,个个举目看他,面面相觑。
「时候一到,我就来。
」坷瑞卡墨瑞坷说完,再度低头看书,说:「好了。
野生蒜的花瓣有个名字,叫『伊贝拉』;萼片也有个名字,叫『帕托拿』;花梗、叶子、根,都各有名字……」野生蒜的各部位名字,坐在树下的格得大法师全知道。
他收起密讯,舒展双腿,双眼仍阖。
不久,便在叶影重重的阳光中沉沉入睡了。
第二章 柔克众师傅 The Masters of Roke地海内环诸岛各领地的男孩,如果自幼显露巫术潜能,都会送到柔克学院,进一步钻研法术的高超技艺。
在学院里,他们学习名字、符文、技艺、咒语;也学习分辨该为与不该为之事及其中道理。
如此日益精熟各种巫术,经过长久练习,等到身心灵二者步调合一,就可能获授「巫师」之名,并接受代表力量的「巫杖」。
只有柔克学院能造就真正的巫师。
由于术士与女巫遍布王国各岛屿,而且对各岛居民而言,魔法的应用如同面包一样必要,也像音乐一样宜人,因此,这所巫师学院自然成为王国内备受尊崇之地。
在学院担任师傅的九位法师,公认等同于群岛各领地的亲王大公。
而九位法师共同的师傅,即柔克学院的护持,人称「大法师」者,当然被尊为万人之上、一人之下,仅次于「诸岛之王」。
但这种屈居一人之下的状况,也仅是一种效忠行为、一种心意。
毕竟,像大法师这么超绝的法师,要是他另执歧见,即使贵为诸岛之王,也无法勉强他去执行大家共守的法律。
可是,虽然群岛区已数百年无王在位,柔克学院的大法师依旧保持效忠,并代为执法。
在柔克岛,一切行事与之前的数百年期间一样,看来是个一无纷争烦扰的安全所在。
男孩的笑声经常在庭院中回荡,还传到宏轩馆宽阔凉爽的走廊。
带领亚刃参观学院的向导是个结实少年,他的斗篷领口别着银环,表示他已通过见习阶段,是个合格术士,正继续钻研以期获授巫杖。
他名叫阿赌。
「因为,」他说:「我父母连生了六个女儿,要生第七个孩子时,我父亲说,这是一场与命运相抗的赌博。
」他是讨人喜欢的同伴,脑筋和谈锋都敏捷。
倘若在别的时候,亚刃肯定会喜欢这位向导的幽默感,但今天他的脑子太满了,所以一直没怎么留意聆听阿赌讲话。
至于阿赌呢,由于天生希冀一获得赞赏,便利用起这位客人的心不在焉:先是对他谈起学院各种不可思议的事实,继而吹嘘学院各种欺人耳目的异闻。
亚刃听着,一概以「是啊」或「我明白」相应,到后来,阿睹认定这位客人是个皇家白痴。
「当然,他们不在这里煮东西,」经过石造大厨房时,向导让客人见识闪亮的红铜大锅、听闻剁刀起落的劈啪声、嗅嗅刺激眼睛的洋葱气味,一边说:「这间厨房纯粹是供人参观用的。
进餐时,我们齐集膳房,想吃什么都自己变,清洗碗盘的工作也省啦。
」「喔,我明白。
」亚刃礼貌相应。
「当然,还没学会法术的见习生,头一个月常常体重大减,但他们迟早能学会。
有个黑弗诺大岛来的男孩,一直希望变出烤鸡,结果总是得到栗粥,他似乎始终没办法使法术超越栗粥层级。
还好,昨天除了栗粥以外,还变出黑线鳕鱼肉来。
」阿赌一直想让客人产生「难以置信」的惊叹印象,讲到声音沙哑,最后还是颓然住口了。
「唔——大法师——他——是哪里人?」客人问道,看也不看他们正行经的宏伟回廊,回廊墙壁和拱形屋顶尽是千叶树的雕刻。
「弓忒岛人。
」阿赌答:「他以前是山村牧羊童。
」这会儿,一听到这个直截了当而众所皆知的事实,英拉德岛这位少年立刻转头,神情错愕、难以置信地望向阿赌:「牧羊童?」「弓忒岛民大都是牧羊人呀,除非海盗或术士。
但我没说他现在是牧羊童呀,你可搞清楚喔!」「但,牧羊童怎么会变成大法师?」「与王子变成大法师一样啊。
就是来柔克学院,然后超越所有师傅,去峨团岛盗取『和平之环』,航行到龙居诸屿,成为厄瑞亚拜以来最了不起的巫师啦,等等——此外还能怎么办?」他们由北门步出回廊。
近晚时分温热明亮的阳光照着山丘犁沟、绥尔镇与镇外的海湾,两人就站在阳光下交谈。
阿赌说:「当然,现在看起来,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自从被尊为大法师之后,他没做多少事。
法师们不必做很多事,依我看,他们只要坐在柔克学院看守『一体至衡』就好了。
何况,他现在已相当老了。
」「老?多老?」「噢,四十或五十吧。
」「你见过他吗?」「当然见过。
」阿赌厉声回答。
这个皇家白痴好像还是个皇家势利鬼呢。
「能常见到他吗?」「不常。
他独处的时候多。
我刚到柔克学院时,在涌泉庭见过他。
」「今天我也在那里跟他说话。
」亚刃说。
听这口气,阿赌不由得打量他,然后才完整答复亚刃的疑问:「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当时我很害怕,一直没真的正眼瞧他。
当然,那时候年纪小。
不过,在涌泉庭那里,很难看清事物。
我大概只记得他说话的声音、还有喷泉的流水声。
」一会儿他又补充道:「他说话确实有弓忒口首。
」「我要是能用龙语与龙交谈,」亚刃说:「我才不在乎说话有口音呢。
」听亚刃这么说,阿赌带着赞赏的目光看他,并说:「王子,你来学院是为了学艺吗?」「不是。
我是替家父带讯息来给大法师。
」「英拉德岛是王权的领地之一,不是吗?」「英拉德岛、伊瑞安岛、威岛、黑弗诺岛、伊亚岛等等,都曾是王权领地,但是到今天,这些岛屿的王室传承都消亡了。
伊瑞安家系源自『海生格玛』与马哈仁安,马哈仁安曾是诸岛之王。
威族家系源自阿肯巴与虚里丝世家。
最古老的英拉德家系源自莫瑞德及其子瑟利耳与英拉德世家。
」亚刃背诵这些系谱时,流露如梦似幻的神情,像一位训练有素的学者,却心不在此。
「你认为,我们这辈子能亲眼目睹君王在黑弗诺登基吗?」「我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
」「我家乡阿尔克岛的岛民会想这问题。
你晓得,自从和平实现以来,我们一直是威岛领地的一部分。
厄瑞亚拜之环重返黑弗诺的历王塔有多久了?十七或十八年吧。
复原之初,世局好转一段时期,但现在反而不如以前。
地海的君王宝座该有新王坐镇,以便行使和平之符。
百姓厌倦了战争侵袭、厌倦了商人哄抬物价、厌倦了亲王课征重税、也厌倦了各种不法的权力乱局。
柔克岛虽然立于引导地位,但不能出面统治。
『至衡』尽管安定于此,但统领的权力仍应在君王手中。
」阿赌讲得兴致勃勃,别的愚言戏语也就搁在一旁,但亚刃的注意力反而受吸引了。
「英拉德岛物阜民丰,太平无事。
」他缓言道:「我们只听说其它岛屿灾厄连连,本身倒从未陷入你所说的种种纷乱。
不过,自从马哈仁安驾崩,黑弗诺的王位便空虚至今,前后已经八百年。
王国各领岛真的会接纳新王登基吗?」「要是新王爱好和平又英明有为,能让柔克岛和黑弗诺岛认可,怎么会不接纳呢?」「何况早有一个预言等待应验,不是吗?马哈仁安说过,下一代君王必定是法师之尊。
」「诵唱师傅是黑弗诺岛的人,对此预言特别感兴趣。
到现在为止,他已经连续三年用相关的歌词反复告诉我们。
据说,马哈仁安曾表示:『将继承吾之御座者,乃跨越暗土仍存活,且舟行至当世诸多远岸者。
』」「所以,非靠法师不可。
」「对,因为只有巫师或法师才有能力置身幽黑的亡者之域,而后安返。
虽然他们未必跨越那亡者之域,但他们至少常谈起,说什么——那死域只有一个界限,一旦越过那界限,便了无尽头。
这么说来,『当世诸多远岸』指的是什么呢?无论如何,那位末代君王的预言确实是这么说的,因此,将来必有一人降世来实现预言。
而且柔克学院会认出那人,然后,船舰军队与所有种族都会向他齐集,到时候,世界中心黑弗诺的历王塔就会再有君王掌权。
要是有这么一位王者出现,我会前去投效,尽心尽力为如假包换的君王效命。
」阿赌说完,自己先耸耸肩笑起来,以免让亚刃认为他说话太滥情。
没想到亚刃却和善地注视他,心想:「他对那位君王的感受,一如我对大法师的感受。
」但他嘴里说出来的却是:「来日君王御前,需要你这种人才。
」他们站着,虽然各想各的,但内容相近。
未几,便听见身后的宏轩馆响起宏亮锣声。
「哇!」阿赌说:「今天晚上吃小扁豆煮洋葱汤。
快。
」「记得你说他们不煮三餐呀。
」亚刃边说边跟随,依旧恍惚如梦。
「噢,有时候——难免搞错。
」膳房尽管粮食充足,但完全不涉魔法巫道。
餐毕,他们步行外出至旷野,置身柔蓝的暮色。
开始爬坡时,阿赌说:「这里是『柔克圆丘』。
」沾带水气的青草拂掠他们双腿,绥尔河沼泽地带传来小蟾蜍的合唱,欢迎星夜到来——暖和且为时渐短的春季星夜。
这地带有股神秘氛围,阿赌轻声说:「『太初语』甫行世时,是这山丘最先挺立于海水之上。
」「等到万事万物消亡时,这山丘也将是最后沉落的土地。
」「所以是一块可以安心立足之处。
」阿赌抖落内心敬畏,这么说道。
但他马上又敬畏地高喊:「看!那片树林!」圆丘南方的地表出现一抹强光,那抹强光看似月升,但此时薄月已西滑至丘顶上方天空;而且,这抹光照之中,还掺杂着闪烁,很像树叶在风中摇曳。
「那是什么?」「从心成林放射出来的——师傅们一定在树林里。
听说五年前,众师傅集会遴选大法师时,心成林也像这样放射宛如月光的照明。
可是,他们今天为了什么原因集会呢?是缘于你带来的讯息吗?」「可能是喔。
」亚刃说。
阿赌马上兴奋躁动起来,想回宏轩馆打听有无任何谣传,以便知道师傅们此番集会预示什么。
亚刃与他同行时,仍频频回顾那抹奇特的光照,直到斜坡将之遮去,只剩新月与春季星辰。
亚刃独自躺在客房石室的黑暗中,张着两眼。
在此之前,他一向有床铺睡觉,也有软毛盖被;即便搭乘二十桨长船由英拉德岛航行来柔克,他们也为少年王子准备了较这石床舒服的寝具。
不像这里,石地板上方铺就的草褥,外加一条破毛毡。
但他倒没留意这些。
「此时此刻,我置身世界中心,」他心想:「师傅们正在神圣地点密谈。
他们打算怎么办呢?会编构一个大法术来拯救魔法吗?巫艺正从世界消亡,是真的吗?连柔克岛都面临危险了吗?我不回家了,要待在这里。
我宁愿打扫大法师的房间,也不要回去当英拉德岛的王子。
他会让我留下来当见习生吗?说不定今后不会再有法术技艺传授了,也不会再有事物真名的研习。
父王具备巫术天赋,我却没有。
也许巫术真的正在消失吧。
但无论如何,就算大法师丧失了力量和技艺,我也要待在靠近他的地方。
就算永远见不到他的面,就算他永远不再对我说话,都没关系。
」然而,热切的想象力进一步将他席卷,以至转念间,他便瞧见自己又与大法师一同站在山梨树下的涌泉庭,天空却是黑的,树木没有叶子,喷泉寂静;而他开口道:「大师,暴风雨来袭了,但我要留在您身旁效忠您。
」大法师听了,对他微笑——不过,想象力至此受挫——因为,实际上他未见大法师那张黝黑的脸孔曾片刻展露笑容。
晨起时,他感觉昨天自己还是个男孩,今天已然成年。
不管什么事,他随时可以投入。
只是没想到,事情真的来时,他竟瞠目结舌,不知所措。
「亚刃王子,大法师想与你谈话。
」一个年幼的见习生在门口对他这么说。
说完,候了一会,没等亚刃回神答复,一溜烟就跑了。
他步下塔楼的阶梯,穿越石造走廊,朝涌泉庭走去,但不确定该到哪里找大法师才对。
一位老者在走廊与他相迎。
老者面带微笑,深深的皱纹从鼻子延伸到下巴。
这位老者与昨天在宏轩馆大门见到的老者是同一人。
记得昨天由港口初抵学院,老者要他说出真名,才让他入内。
「这边走。
」守门师傅说。
学院建筑之内,这一带的厅堂与甬道很安静,完全没有男孩们在别处活络所产生的那种奔忙与喧哗。
在这里,只会感受到墙壁所经历的悠久岁月。
建造当初,用来安置并保护这许多古老岩石的那道魔法,依然明显可感。
石壁间或出现符文雕刻,镂纹深切,有的地方还嵌入银箔。
亚刃曾由父亲那里学过一些赫语符文,但眼前墙上的符文,他却一个也不认识。
虽然某几个符文的意义好像几乎知道、或曾经知道,却不是记得很清楚。
「孩子,到了。
」守门人对他说,一点也没有使用「少爷」或「王子」等衔称。
亚刃跟随他步入一个椽梁低悬的长形房间,房间一侧的石造壁炉燃着炉火,火焰映照橡木地板。
另一侧,显眼的窗户将外头晓雾弥漫的凝重天光纳入室内。
壁炉前方站了几个男人,他进来时,一群人的目光全投向他。
但在这群人当中,他只看见一个人——就是大法师。
亚刃停步行礼后,便沉默肃立。
「亚刃,这几位是柔克学院的师傅,」大法师说:「是九位师傅中的七位。
形意师傅不离开他的心成林,名字师傅在北方三十哩外的塔内。
大家已经知道你此行的任务。
各位大师,这位是莫瑞德的子孙。
」「莫瑞德的子孙」这称谓,没有引起亚刃的骄傲,反倒引起一阵恐慌。
他虽然对自己的血统感到自豪,但充其量只认为自己是亲王的继承人,是英拉德世系的一员。
至于世系传承的源头莫瑞德,早已作古两千载。
他当年的事迹已成传说,不属于现今世界。
所以,那种称谓乍听起来,好像大法师称他是「神话之子」、「梦想继承人」。
他不敢举目迎视这八名男子,只好盯着大法师巫杖的铁制尾套,感觉血脉在耳内回绕。
「来,让我们同进早餐。
」大法师说着,引导大家在窗下桌边落坐。
食物有牛奶、酸啤酒、面包、新鲜奶油、奶酪。
亚刃与大家同桌而食。
这辈子,他曾经夹在权贵、地主、富商中间。
贝里拉城内,他父王的殿堂里,多的是那些家道丰厚、买卖阔绰,且富于世俗物质的人。
他们吃喝讲究,说话大气,争辩者多、逢迎者众,大多数毕生寻求个人目的。
所以,亚刃尽管年少,对人性的伎俩和虚假却早有认识。
但是他不曾置身眼前这种人当中。
这些人只吃面包,寡言少语、容貌沉静。
他们若有寻求,并非为了个人目的。
但他们都具备超卓力量——这一点亚刃看得出来。
雀鹰大法师坐于桌首,看来是在聆听席间交谈,但他周身一派沉静,而且没有人同他说话。
也没有人同亚刃说话,亚刃因而有时间镇定自己。
他左边坐的是守门师傅,右边是灰发且容貌亲切的男子,这人总算开口对他说:「亚刃王子,我们是同乡。
我在英拉德岛西部出生,邻近阿欧森林。
」「我曾经在那座森林打猎。
」亚刃应道。
两人于是稍微聊起那座「神话之岛」的森林和城镇。
由于唤起家乡回忆,亚刃才感觉自在些。
餐毕,大伙儿再度集聚壁炉前。
有的坐、有的站,一时无话。
「昨天,」大法师说:「我们集会商议很久,但没有结论。
现在有晨光照射,我想再听听各位发表看法,说说你们对自己昨晚的判断,是继续维护、或改为否定。
」「没有结论本身,就是一种判断,」说话者是药草师傅,他身量结实,肤色深,目光平静。
」心成林本是发现形意的所在,但我们在那里只获得『争议』。
」「原因是我们没办法看清形意。
」英拉德出生的灰发法师变换师傅说:「我们所知实在不足。
瓦梭岛传来的风声、英拉德岛捎来的讯息,都是奇异的消息,都应该留意。
但是,为基础这么薄弱的事情掀起大恐惧,实在没有必要。
我们的力量不会只因少数术士遗忘法术而岌岌可危。
」「我也抱持相同看法,」说话者是清瘦但目光锐利的风钥师傅:「我们大家不是都还保有个人力量吗?心成林的树木不是照旧成长并摆动枝叶吗?天界的暴风雨不是都听从我们的咒语吗?巫艺乃人间最古老的技艺,谁可能为这样的巫艺忧心?」「没有人,」声音低沉,高大年轻,容貌黝黑但高贵的召唤师傅说:「没有人、也没有力量能束缚巫术的操作,或妄想抹平蕴含力量的字句。
因为那些字句是创生所用的字句,谁若能泯除这种字句,他也能消灭世界。
」「对,有能力做到的人,不会在瓦梭岛或纳维墩岛。
」变换师傅说:「这人必定就在柔克学院。
要是有这么一个人,那么,世界末日就快到了!但现今形势还没糟到那个地步。
」「不过,形势确实有蹊跷。
」另一位坐在炉火边的师傅发话,全体都望向他。
此人胸膛宽厚,身量稳固如橡木桶,声音低实如宏钟,他是诵唱师傅。
「应当高坐黑弗诺的君王,如今安在?柔克不是世界中心,黑弗诺之塔才是,厄瑞亚拜之剑高悬塔上,瑟利耳、阿肯巴、马哈仁安等历代帝王,都出自那里。
但那世界中心已经空虚八百年了!我们有王冠,但没有君王可戴。
我们已寻回失落的符文、君王的符文、和平的符文,但既然复原,和平安在?让王座有君,我们就会有和平,届时,连最远的陲区,术士的技艺都能放心操作自如。
届时会有秩序,而且万物合时。
」「对。
」瘦小敏捷,态度温和但双目清澈、洞悉一切的手师傅说:「诵唱师傅,我赞同你的看法。
万事既偏离正道,巫道偏离有何奇怪?假如禽畜都四散漫游,害群之马又怎会独留在畜栏内?」守门师傅听了笑起来,但没说什么。
「如此听来,」大法师说:「各位似乎认为没有相当蹊跷之处。
或者说,假如有蹊跷,原因在于我们各岛无人治理或治理不良,才导致高深技艺遭忽视。
这结论我大抵同意。
的确,就因为南方失却和平贸易,我们才不得不仰赖传言。
至于西陲,除了纳维墩岛以外,谁曾听说什么可靠的消息?假如船只出航都能安返,假如我们地海群岛结合紧密,就算是最偏远的地区,我们也可能知悉其情况,然后就可以采取适当行动。
但,各位大师,我认为我们应该采取行动!因为英拉德亲王说,他在施法时口诵创生字句,却不明白字句意义;因为形意师傅只说根柢含带畏怖,就不再多言。
这些事或许微不足道,难道不足以忧心吗?暴风雨来袭,起初都只是地平线一小片云朵而已。
」「雀鹰,你对幽暗的事物颇敏感,」守门师傅说:「你一向如此。
说说看,你认为何处有蹊跷。
」「我不知道。
力量正渐渐减弱,问题亟待解决,太阳慢慢变暗。
各位大师,我感觉……我感觉,坐在这里聚谈的我们,都承受致命伤。
我们讲话时,血液从血管徐徐流出去……」「所以你打算采取行动。
」「对。
」大法师说。
「哦,」守门师傅说:「老鹰要展翼高飞,猫头鹰有办法阻止吗?」「但你要飞去哪儿呢?」变换师傅问,诵唱师傅答:「去寻找我们的君王,把他带回来登上王位。
」大法师锐利地瞧一眼诵唱师傅,回应道:「凡是出问题的地方,我就去。
」「南方,或者西方。
」风钥师傅说。
「必要的话,也包括北方,和东方。
」守门师傅说。
「但是,大师,我们这里需要您呀。
」变换师傅说:「与其去到陌生海域的生疏人群中,盲目瞎寻,留在这里不是比较明智吗?这里有强大法术,您可以运用自己的技艺,找出到底是什么邪恶或骚乱在作怪。
」「我的技艺帮不了忙,」大法师严肃的声责让大家不由得目光齐众于他,他眼神焦灼:「我是柔克学院的护持,不率然离开。
本来我期望各位的建言能够与我的建言相同,但现在看起来,这项期待是不成了,只好我自己下决定。
我的决定是:非出去不可。
」「我们服从这项决定。
」召唤师傅说。
「而且我要单独行动。
各位是柔克学院的咨议团,千万不能打散。
但我会带一人同行——要是他愿意。
」大法师转眼望向亚刃。
「你昨天提议,愿出力服效。
形意师傅昨晚曾说:『登上柔克岛海岸的人,无一是偶然前来。
自然,捎递信息的莫瑞德子孙也不是偶然来的。
』除了这几句话,整个晚上,他没再提供意见。
因此,亚刃,我要问你: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大师,我愿意。
」亚刃回答,感觉喉咙干涩。
「身为亲王的令尊,肯定不会让你投入这种危险。
」变换师傅话中带着几分锐利,说完又对大法师说:「这孩子年纪尚轻,也没受过巫艺训练。
」「我受过的训练与受训所花费的时间,已够我们两人运用。
」雀鹰淡然说道。
「亚刃,令尊看法如何?」「他会让我去。
」「你怎么知道?」召唤师傅问。
亚刃不晓得大法师要带他去哪里、什么时候出发,也不晓得为什么要带他一起去。
他疑惑不解,而且在场这几位严肃真诚、但也很恐怖的大男人,实在让他局促难安。
假如有足够时间思考,他一定完全没办法表示什么。
但现在根本没有充分时间多考虑,就听见大法师再度问他:「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家父派我来时,曾对我说:『我担心黑暗时代就要降临世界,那将是一段危险时期。
所以我不派别人充当信使,而派你去,因为到时候你能判断,我们是应该就此事向智者之岛寻求协助呢,还是反过来,将英拉德岛可提供的协助交予他们。
』所以,假如情况需要我,我随时候命。
」亚刃看见大法师听了这话,莞尔一笑。
他的微笑尽管倏忽即逝,但相当愉快。
「各位听见了吗?」他向七位法师说:「就算年龄再大、巫艺再深,又能为这份决心增添什么?」亚刃觉得大家都对他投来赞赏的目光,但赞赏之余,不无踌躇或诧异。
召唤师傅圆弧状的眉毛紧蹙起来,说:「大师,我实在不明了。
您一心一意要出去探查,我能理解,毕竟您已在这里闭关五年。
但过去您都是独来独往,个别行动。
这回,为什么要人陪伴呢?」「过去我不需要协助,」雀鹰回答的声音几近威吓或嘲讽。
「而且这回,我找到一个合适的同伴。
」他周身有种不安全的气氛,高大的召唤师傅没再多问,但蹙眉依旧。
但是药草师傅——他目光冷静、黝黑如一头有智慧、有耐性的公牛——从椅子上起身,四平八稳地站好,说:「去吧,大师,带这少年一起去。
并带着我们全部的信赖,出发去吧。
」众师傅一个个无言默许,而后三三两两离开,剩下召唤师傅。
「雀鹰,」他说:「我无意质疑您的决定,只想说:假如您判断正确,假如当真有个危险的大邪恶在作怪,而造成失衡,那么,仅是去瓦梭岛、或深入西陲、甚至远赴天涯海角地极,都不够远。
但,你所必须去的不管什么地方,都带这位同伴一同前往,对他公平吗?」两人这时所站立的位置与亚刃稍有距离,召唤师傅也特别压低声音说话。
但大法师却大方说:「公平。
」「那一定是你没把所知的全告诉我。
」召唤师傅说。
「要是知道,我就会讲出来。
事实上我什么也不知道,猜测成分居多。
」「让我陪你去。
」「学院的门户得有人看守。
」「守门师傅会负责——」「需要看守的不仅是柔克学院的门户。
你留在这里,留意日出,看太阳是否明亮。
也要注意石墙,看有谁翻墙、看翻墙者的面孔朝向哪里。
索理安,有个破洞、有个伤口,那就是我要去探查的目标。
要是我没找着,你们日后可以继续。
但目前最好留在这里静候,我命令你们都在这里等我。
」这时他改用「太古语」,也就是「创生语」——那是操作所有地道法术使用的语言,也是所有超绝魔法所依赖的语言;但除了龙族以外,很少人在交谈时使用。
召唤师傅没再争议或反对,向大法师与亚刃默默颔首后,离开了。
除了炉火劈啪声外,万籁俱寂。
屋外,晨雾压窗,无形但沉黯。
大法师注视炉火,仿佛忘了亚刃在场。
那男孩站在壁炉梢远处。
不晓得该径自离开或开口告退。
由于拿不定主意、加上有几分孤单,他再次感觉自己像是个渺小的形体,置身令人慌乱的黑暗无边空间。
「我们要先去霍特镇,」雀鹰转身背对炉火,说:「南陲所有消息都在那里聚集,说不定我们可以找到一个起头线索。
你的船还在港湾等候,你去向船长说一声,让他带话回去给令尊。
我们要尽快启程,时间就定在明天破晓吧。
到时候你来船库的台阶会合。
」「大师,您……」亚刃的声音顿了一下。
「您要找寻的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亚刃。
」「那——」「那我要怎么找,是不是?这一点我也不晓得。
说不定它会来找我。
」他对亚刃怡然一笑。
但在窗户透进来的迷蒙光线中,他的面孔看起来灰茫如铁。
「大师,」这时亚刃的声音已经稳定,「若追溯最古老的血统不至有误,我确实是莫瑞德的子孙。
但是,假如能为您效命,我会把那份效劳看成是这辈子千载难逢最光荣的机会,其余事都宁可放弃不做。
只是,我担心您判断错误而高估我了。
」「说不定。
」大法师说。
「我没有出色的天赋或技巧。
我会使用短剑和宝剑打斗,我会驾船,我会宫廷舞和乡村舞。
我能安抚朝臣间的争吵,我会角力,我箭术不精,但会射箭,我擅长足篮球竞赛,我会唱歌,也会弹竖琴相鲁特琴。
全部只会这些,没有别的了。
我对您有什么用处呢?召唤师傅说得对……」「啊,你刚才见到我们说话,是吧?他是在嫉妒,他希望有机会发挥,表现忠心。
」「同时表现高强的技巧,大师。
」「这么说来,你宁愿他跟我去,而你留着?」「不是!但我担心……」「担心什么?」泪水涌上男孩双眼。
「担心辜负您的期望。
」他说。
大法师再度转身面向炉火。
「亚刃,你坐下,」他说。
男孩走到壁炉角边的石座坐下。
「我没有把你错看成巫师、战士、或任何完备的事物。
我清楚你是什么人——虽然现在我知道你会驾船很是高兴……日后你会成为什么,没有人知道。
但有一点我很明白:你是莫瑞德与瑟利耳的子孙。
」亚刃沉默,最后才说:「大师,这虽然没错,但……」大法师没说什么,而他总得把话讲完:「但我不是莫瑞德,我只是我自己。
」「你对自己的血统不感到自豪?」「不,我对自己的血统感到自豪,因为是这血统让我成为王子,它是一种责任,而责任是需要去符合、去践履——」大法师用力点头。
「我的意思也是这样。
否认过去就是否认未来。
一个人要么接受命运,要么拒斥,但命运不是自己创造来的。
山梨树的树根如果空洞,便根本长不出树冠。
」听到这里,亚刃吃惊地抬眼,因为他的真名「黎白南」意思就是山梨树,但大法师没有说出他的名字。
「你的根,深而有力,」大法师继续说:「但是必须给你空间,成长的空间。
所以我提供你的,不是安稳返回英拉德岛,而是前往未知尽头的一趟危险旅程。
你不一定要接受,选择权在你。
但我提供你选择的机会。
因为我厌腻环绕在我四周这些安稳的所在、安稳的屋顶、安稳的墙壁。
」他突然住口,以甚具穿透力的眼光环顾四周。
亚刃看得出这男人内在深切的躁动,那份躁动甚至让他害怕。
然而,恐惧只让兴奋更为锐利,所以他答话时心头怦怦跳:「大师,我选择与你一起去。
」亚刃离开宏轩馆,脑子和心头都充塞神奇感。
他告诉自己,他觉得快乐。
但「快乐」两字好像不够贴切。
他告诉自己,大法师认为他有力,是支配命运的人,听到这种赞赏,他应该感到自豪——但他却不,为什么呢?举世最卓越的巫师已经对他说:「明天我们就启程航向命运边缘。
」他听了,立即点头追随,这样,难道不该感到自豪吗?但他却不,只感到神奇。
他穿越绥尔镇陡斜弯曲的街道,在码头找到船长,对他说:「明天我要跟随大法师出海去霍特镇与南陲,你回去告诉我父王,等我任务完成,就会返回贝里拉的家。
」船长看起来颇为难。
他知道带这种讯息回去给英拉德亲王,会受到什么对待,便说:「王子,我必须带着您亲笔写的信才行。
」这个要求有道理,亚刃于是赶紧离开——他觉得每件事都要立即办好。
他找到一家奇特的小店,买了砚台、毛笔与一张柔软但触感厚实的纸,快步返回码头,坐在埠头边上写信给双亲。
他想到母亲握着同一张纸展读他写的这封信:心头一阵难过。
她是个爽朗而有耐性的女子,但亚刃知道,他是母亲满足的根源,也知道她期望儿子早归。
现在要长久离开,他不晓得该怎么安慰母亲。
他的信简短,没什么修饰。
写好,盖上剑柄的符印当作签名,再用附近船舶拿来防漏的沥青封口,然后把它交给船长。
但他突然又说:「等一下!」好像船已齐备,马上要开航了一样。
他跑回圆石街道那家奇特小店——不太好找,因为绥尔镇的街道有点打迷糊,每个转弯好像都变来变去。
最后,他终于走对了街道,便冲进那家用成串红色陶珠装饰门口的小店。
他刚才来购买笔砚时有注意到,在一个盛装扣环与胸针的盘子里,有个做成玫瑰状的银色胸针,他母亲的名字就叫「玫瑰」。
「我要买那样。
」他匆忙而豪气地说。
「这是偶岛制作的古代银制品。
我看得出你对古代工艺深具慧眼,」店家主人说着,注视亚刃宝剑的剑柄——倒不是看那副精致的剑鞘。
「价钱是四枚象牙。
」亚刃二话不说,爽快付了昂贵的价钱。
他皮包里有很多象牙代币,内环诸岛都用这当钱币使用。
送礼物给母亲的主意让他很开心,购买也让他很开心。
他离开小店时,一只手搁在宝剑的柄头上,昂首阔步,颇为神气。
他离开英拉德岛的前夕,父亲将这把剑交给他。
他庄重地收下并配挂,在船上时也一直配挂,仿佛那是一种责任。
他很自豪于腰际多了这份重量,但宝剑悠远岁月所代表的重量覆盖他的心灵,因为这把剑是莫瑞德与叶芙阮之子瑟利耳的宝剑。
当今之世,除了高悬于黑弗诺历王塔的厄瑞亚拜之剑以外,再也没有比之更古老的宝剑了。
但这把剑一直没有收起来或藏起来,而一直有人配挂,虽然历经数世纪,却没有磨损或变钝,是因为当初它曾以强大魔法锻铸。
这剑的历史言明,除了生死交关的情况,它不曾出鞘——也一直出不了鞘。
它不会顺服于血腥、复仇、或贪念的目的,也不会顺服于为掠夺而起的战役。
亚刃这个通名,就是从他们家族的这个至宝而来,小时候,大家叫他「亚刃迪」,是「小宝剑」的意思。
他自己还不曾使用这把剑,他父亲不曾使用,他祖父也不曾使用,因为英拉德岛安享太平已久。
但此刻置身巫师之岛这个奇特城镇的街道,他碰触剑柄,感觉也奇特。
摸起来,只觉剑柄怪别扭的,而且冰冷。
这把剑沉甸甸的重量拖负着他,妨碍他行走,也使本来的神奇感冷却了些。
他返回码头,把胸针交给船长代转母亲,并向他道别、祝航行平安。
转身离开时,他拉拉斗篷盖住剑鞘,剑鞘承装的,是那把年代悠久但不轻易顺服,而今传承给他的致命武器。
这时,他不再觉得神气活现,也不赶时间了。
「我在做什么?」他爬上狭窄街道时对自己说。
窄道通往城镇上方那座巨大城堡似的宏轩馆。
「我怎么没打算回家?为什么我要与一个我不了解的人,去寻找某种我根本不知道的东西?」他没有答案可以回答自己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