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零重力之下入睡是—门必须学会的技术,弗洛伊德花了差不多一周时间找出最好的方法放置腿和手,让它们不会漂浮成不舒服的姿势。
现在他成了专家,也不再盼望着回到重力环境;甚至,这个念头偶尔还会让他做噩梦。
有人想摇醒他——不,他一定还在做梦!太空船上的隐私权是神圣的,没人会未经允许擅自进入其他乘员的房间。
他坚持地紧闭着双目,但摇动仍持续不断。
弗洛伊德博士——请醒醒!有急事儿!没有人称他为弗洛伊德博士,几周来他得到的最正式尊称只是博士。
出什么事儿了?他不情不愿地张开了双眼,发现自己还在小小的舱室中,被睡袋固定着。
他大脑的—部分告诉他,为什么他会看到——木卫二?他们与之还相距十万八千里呢!他看到熟悉的网络,那些由交织的线条组成的三角形、多边形,当然这就是大运河——呃,不,不太对劲。
他既然还在列奥诺夫号自己的小舱室之中,又怎么可能看到这一切?弗洛伊德博士!他总算完全清醒过来,意识到他的左手就在他眼睛前方漂浮着,相距不过几厘米。
他手掌的纹路与木卫二的地图那么神奇地相似,多奇怪啊!但大自然母亲就是这样懒惰,总在极不相称的大小尺度重复着她自己,如牛奶加入咖啡搅起的波纹,如飓风吹卷的云丝,以及旋涡星云的旋臂。
对不起,马克斯,他说,出了什么事儿?哪儿出毛病了?我们也这么想——但出事的不是我们。
‘钱’号有麻烦了。
船长、导航员、总工程师都在船桥上,固定在他们的座位中;其他的船员则不安地环绕在扶栏四周,或是盯着监视器。
抱歉把你吵醒了,海伍德。
坦娅粗率地道了个歉,目前的情况是这样。
十分钟之前我们从地面任务中心那儿收到了一级优先指令。
‘钱’号失去了联系。
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在一个密码信息传送到一半的时候;有几秒钟断裂的声响——然后就是一片沉默。
他们的信号仪呢?停机了,我们也接收不到信号。
嗞!那么一定很糟——主要系统的崩溃。
有什么可能?很多——但都是猜测,一次爆炸——雪崩——地震:谁知道呢?也许我们永远无法得知——直到有人再次登陆木卫二——或者我们飞得近点儿去观察一下。
坦娅摇了摇头。
我们没有足够的燃料。
我们能达到的最近距离是五万公里,那么远是看不到什么的。
那么我们无能为力了。
也不尽然,海伍德。
任务中心有一个建议。
他们要我们旋转我们的碟型天线,只是为了万一我们可能收到微弱的紧急呼叫。
这是——你们怎么说来着?——押一次宝,但值得一试。
你意见如何?弗洛伊德的第一反应是激烈地反对。
那将意味着我们切断了同地球的联系。
没错,但不管怎样,我们环绕木星时也不得不如此。
而且重新建立连接也只需要几分钟。
弗洛伊德保持着沉默。
这个建议非常合理,然而他却感到一阵模糊的忧虑。
他迷惑了几秒钟,忽然意识到为什么他对这个主意如此排斥。
发现号的麻烦就是从天线开始的——主天线系统——失去了对地球的定位,个中原因至今还没完全弄清。
不过哈尔肯定牵涉其中,而这里不会有相似情形下的危险。
里昂列夫号的电脑是小型的、各自独立的组件;不存在单一的智能控制单元。
至少,不存在非人类智慧。
俄国人还在耐心等着他的答覆。
我同意,他最后说。
告诉地球我们在干什么,然后开始收听。
我猜你们会尝试所有的太空救难频率。
对,只等我们计算出多普勒修正。
萨沙,怎么样了?再给我两分钟,我就会开启自动搜索监听。
我们要听多久?船长在回答之前几乎没有犹豫。
弗洛伊德经常赞赏坦娅·奥勒娃的决断能力,有一次也向她提到过。
她带了一点罕见的幽默回答:伍迪,一个指挥官也许会出错,但决不会不确定。
听五十分钟,向地面汇报十分钟。
然后重复这个循环。
什么也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
自动回路过滤无线电噪声比人类感官不知灵敏了多少倍。
然而,萨沙不时地打开音频监听仪,木星辐射带的咆哮声充满了整个舱室。
这声音听上去象是地球上潮水拍击堤岸,偶尔穿插了木星大气层的闪电噼啪声响。
没有任何人类信号,一点痕迹都没有;于是,不值班的船员们一个接一个安静地漂走了。
弗洛伊德一边等待,一边做了个简单的心算。
不论在钱号上发生了什么,都已过去了两个小时,因为地球的中转是延时的。
但列奥诺夫号能够在少于一分钟的延时后接收到直接的信号,所以中国人有充足的时间恢复通讯。
他们持续的沉寂意味着灾难性故障,他的头脑中因此充满了种种可怕的场景。
五十分钟似乎变成了无数小时。
时间到了,萨沙又把他们的主天线对准了地球,并报告此次搜索失败。
当他用十分钟剩下的时间进行汇报时,他询问地看了看船长。
值得再试吗?他的声音明白无误地表达了他的悲观。
当然,我们会缩短搜索时间——但我们会一直听下去。
一小时到了,碟型天线再一次对准了木卫二。
几乎是立刻,自动监听仪的警示灯闪烁起来。
萨沙的双手飞速移向声频增益,木星的声音又充满了舱室。
在此背景上,如同雷暴下的低语,有一个微弱但绝对是人类的话音。
不能判断他讲的是哪种语言,但从语调和节奏上判断,弗洛伊德可以肯定那不是中文,而是一种欧洲话。
萨沙熟练地调节着调谐和波段控制钮,那语声变得清楚了。
这无疑是英语——但其内容却令人吃惊地无法解释。
所有人的耳朵都听清了一个词,即使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之下。
当它从木星的背景声中忽然出现,弗洛伊德觉得自己不可能是醒着的,仍然深陷在虚幻的梦境中,他的同伴反应得慢一点;然后他们同样惊奇地瞪着他——慢慢地,这种注视变成了怀疑。
来自木卫二第一句可辨认的话是:弗洛伊德博士——弗洛伊德博士——我希望你能听到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