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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中央总站

2025-03-30 09:04:24

所有的物件都是人造的,不过,大自然是上帝自己的艺术作品。

——托马斯·布朗①《一个医生的宗教信仰》论梦(1642)。

天使需要有一个具体的形象,其实并不是为了他们自己,只不过是考虑到我们的需要。

——托马斯·阿奎那②《神学全书》第Ⅰ卷,第51章,第2节。

魔鬼掌握了权力装做可爱的样子。

——威廉·莎士比亚③《哈姆雷特》第Ⅱ幕,第ii场,1628。

【①托马斯·布朗(1605~1682),英国医生、作家,他的宗教哲学思索录《一个医生的宗教信仰》曾令著名的大化学家波义耳内心深受感动。

】【②托马斯·阿奎那(1225~1274),经院哲学的开创者。

【③ 威廉·莎士比亚(1564~1676),英国戏剧家。

】气压密封闸门的设计,每次只容许一个人通过。

这就产生了出舱先后的问题——哪一个国家应当代表来自其它恒星的行星——这五个人假装举手投降,向工程管理指挥部的领导说明,这一次的使命不存在这样的问题。

他们故意回避,在他们之间不去讨论这样的问题。

气压密封闸门的内侧门和外侧门同时打开。

没有什么人给他们下命令。

很显然,中央总站的这个地段具有适宜的大气压和氧含量。

那么,谁想先出去?戴维问。

爱丽手中拿着录像机,排在队列中,等待出去,可是随后又想起来,当她踏上这个新世界的时刻,那支棕搁叶应当随身携带。

当她回身去翻检那支棕搁叶时,听到从外面传来一声低沉的欢呼声,可能是唯慨在喊。

爱丽迅速冲进明亮的阳光笼罩之中。

气密闸门外侧门槛上堆满了沙粒。

戴维站在淹没脚面的水中,正在高兴地戏水,把水向习乔木那边拨过去。

埃达在旁边,畅快地笑着。

这是一片海滩。

波浪击打着沙滩。

蓝天高高地拨弄着几片懒洋洋飘动的积云。

这里有一片棕搁树,不规则地分布在离开水边相当距离的地方。

太阳挂在天上。

只有一个太阳。

一个黄色的太阳。

爱丽心想,就像我们的太阳一样。

淡淡的清香在空中弥漫;一股丁香的气味,也许,还有樟树或桂皮的馨香。

简直就像在坦桑尼亚的桑给巴尔海滩。

他们航行了三万光年,为的只是漫步在海滩上。

爱丽心想,怎么竟然会这么平淡无奇。

微风轻轻地撩拨,甚至在爱丽的眼前形成一股旋风,卷起了沙粒。

难道所有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故意模拟地球的景象?或者,早在几百万年之前,他们例行派出的探险和侦察队,已经根据带回的数据,重建了地球的境况?或者,他们五个人完成了史诗般的航行壮举,只是为了改善他们普及天文学的知识?然后在地球上哪个愉快欢乐的场合,再把自己知道的这些新知识和盘托出?当爱丽回身看去,发现那个正十二面体已经消失不见。

他们把超导超级计算机留在了那上面,还有那里面附带的参考书库,还有一些其它的仪器。

这让他们为此着实担心了那么一阵子。

他们自己都是安全的,而且他们历经磨难生存下来,就凭这些就值得向家里好好讲述一番。

唯慨瞥了一眼那支棕搁叶,这可是爱丽费尽心血带来的,转头又看看沿着海滩的那一片棕搁树,笑了起来。

给亚马孙河献上一杯水。

戴维替唯慨挑明了他的意思。

可是爱丽的棕搁叶有所不同。

也许这里是不同的品种。

或许,当地的变种是由于哪个制造商不经意间培植出来的。

爱丽向海上远望。

这种景象使她难明中制地想到,四亿年前,在地球的大地上刚刚开化的原始状况。

不管这是什么地方——印度洋也好,或者银河系的中心也罢——他们五个人已经完成了无与伦比的壮举。

前所未有的行程、路线和目的地,完全是由他们自己亲身加以实现,这是千真万确的。

跨越星际空间的海洋,确切无疑地开始跨入人类历史的新纪元。

爱丽为此深感骄傲与自豪。

他们都穿着政府规定的连衣带裤的统一服装,各自都带有自己国家的徽章标志。

习乔木脱掉了他的靴子,把裤脚挽到膝盖以上,脚步轻松地踏着一阵阵拍打沙滩的浪花。

戴维走到一棵棕搁树的后面,换上莎丽走了出来,胳臂上搭着那身俗气的工装。

这让爱丽想起了在影片《珊瑚礁乐园》里美国女影星多萝茜·雷蒙(1914~)扮演的身穿马来莎笼裙的角色。

埃达拿出了那种亚麻布制作的高帽子,走遍全世界,都可以凭借这顶帽子辨认出他们的教派。

爱丽分别为他们——拍摄下了一小段录像,当他们回家习后,看上去,与在家庭里拍摄下来的几乎没有什么不同。

爱丽随着习乔木和唯慨一起在冲向浅滩的浪花里涉水。

一阵阵冲刷过来的海水总是那么温暖。

无论从哪方面考虑,这都应该算是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下午,一种值得欢迎的转变,仅仅不过一个多小时,就从北海道的冬天变得这么和煦宜人。

每个人都带了点具有象征性的东西,唯慨说,只有我例外。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苏卡维塔和埃达带来了他们的民族服饰。

习乔木带来了一粒大米。

还真是这样,习乔木把这粒大米装在一个塑料袋里,用拇指和食指捏着。

你带的是一支棕搁叶,唯慨继续说,而我,什么象征性物品都没有带,没有任何一点地球上的纪念品。

在这几个人中间,我是唯一真正的唯物主义者,我带来的东西都装在脑子里。

爱丽把那枚胸章挂在脖子上,藏在连体式工作服的里面。

这时候,她解开领扣,把这个装饰挂件拉了出来。

唯慨注意到这个装饰品,爱丽解下来递给唯慨,让他细看上面镌刻的文字。

唯慨看了一会儿,说:我想,这是引自普鲁塔克①的诗文。

唯慨又说:这是斯巴达人的豪言壮语‘可是不要忘记,罗马人打败了他们’。

【① 普鲁塔克(大约公元45~120),希腊哲学家、传记作家、素食主义者。

著有《道德论集》、《希腊罗马名人合传》。

文章机智、深刻、典雅,富于激情和风趣,美丽无穷。

不仅在当时的罗马帝国名噪一时,就是在近现代西方世界,仍然深深地影响了一代代的思想家、政治家和文学艺术家。

】从他告诫的口吻里,可以听得出来,唯慨准是以为这枚胸章是德。

黑尔赠送的。

由于他指出了德。

黑尔所选的铭文并不十分恰当,爱丽觉得热情荡漾——从实际出发,这完全是公正的——而且唯慨对这件事还那么细心和关切。

爱丽挽住他的胳臂。

我想抽烟,把我都想死了。

他说得那么和蔼可亲,说着,用他的胳臂把爱丽的手紧紧地夹在自己的身旁。

他们五个人坐在一个潮汐涨落形成的小水池旁边。

波浪冲击生成的柔和白噪声,使爱丽想起了百眼巨人,还有那经年累月收听的宇宙静电噪音。

太阳早己越过了天顶,悬挂在海上。

一只螃蟹匆匆忙忙地爬过,八条腿灵巧地横向移动着,高高挑在支杆顶上的两只眼睛四面八方摆动着。

捉了几只螃蟹,摘了一些椰子,再加上各自衣袋裤袋里的一点有限的食品,足可以舒舒服服地维持一段时间。

在周围的海滩上,除了他们几个人自己的脚印,找不到其他任何人的痕迹。

我们两个人认为,他们几乎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唯慨正在说明他和埃达两人对他们五个人经历的一切所产生的想法。

整个这个工程项目所要做的事,只不过是在时空之中造成最为轻微的那么一点点皱褶,为此,他们就必须要安排什么人去把他们的隧道连通起来。

在所有这些多维几何中,要想检测出一个细微的时空皱褶,必然非常困难。

要想在那上面安装一个管嘴或管口,就更加困难。

你在说些什么?他们改变了空间的几何特性吗?是的。

我们要说的就是这个,空间,从拓扑角度看,并非单连通的,就应该像是——我知道,阿邦讷达不太赞赏这种分析——就应该像是一个平坦的二维表面,灵巧表面,凭借一些迷宫一样的众多管道,与其它一些平坦的二维表面,笨拙表面,相连通。

你想在合理的时间之内,从灵巧表面到达笨拙表面,唯一的途径,就是穿过这些管道。

现在,可以这样想象,在灵巧表面上的人们,伸出一个带有管口的管道,他们想在两个平面之间,连通一条隧道,只要笨拙平面上的人们愿意合作,在他们自己的表面上造成一些皱褶,这样一来,管口就可以连接上了。

因此,灵巧的家伙利用无线电发送出一条消息,告诉那帮笨拙的家伙,如何造成皱褶。

可是,你想,如果他们真的就是二维的,他们怎么能在平面上弄出皱褶来?依靠在一个地点,积累起巨大的质量。

唯慨提出一个试探性的途径。

可是我们并没有做这样的事。

当然,我知道。

班周在做的,正是这样的事。

明白吧,埃达轻声细语地解释,如果这个隧道是黑洞的话,实际上意味着很多矛盾,无法解释。

这只是一个内部隧道,是由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方程准确的克尔①解得出的,然而这是不稳定的。

只要出现最为轻微的扰动,这个隧道就会封闭,转变成一个物理的奇点,任何东西都无法通过。

我试图想象出一个超级的文明,他们能够控制一颗坍缩恒星的内部结构,设法使内部隧道处于稳定状态。

可是那简直太困难了。

如果这个文明真的这样做了,他们就得永远地监视和调控其状态。

特别是,万一有像这个正十二面体那么大的物件落入其中,那个困难程度就更加巨大了。

即使是阿邦讷达发现如何维持隧道开放,仍然存在很多的问题。

唯慨说,简直太多了。

黑洞所能聚集到的问题比它聚集物质还要快得多。

那里存在有潮汐作用力。

我们会被黑洞的重力场扯得又细又长,扯成碎片。

就像是葛瑞柯②的雕塑作品。

他叫什么名字?他向爱丽询问这个说不上来的姓名。

绘画里怪模怪样的人形,或者那个意大利人,他叫什么……贾柯梅蒂③,爱丽说,他是瑞士人。

【① 饶伊·帕垂克·克尔(1934~),新西兰数学家。

1963年所做出的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方程的克尔解,是对不带电荷的自转黑洞的数学描述。

在求得该解的过程中,利用了博耶林奎斯特坐标变换。

这个解能说明时空是如何被自转黑洞拖着旋转的。

其结果之一,黑洞中心的奇点不再是一个数学点,而是一个环。

根据方程式,有可能俯冲通过这个环,而出现在另一个时空区(这个宇宙内,另一个时间、另一个空间,或者另一个宇宙)。

这就使人们联想到有可能利用黑洞作为时间隧道,也就是所谓虫洞。

】【② 葛瑞柯(1545~1614),祖籍希腊干地亚岛(即伊拉克利翁),被意大利人称为那个希腊人,受多明尼哥教会的关爱,为该教派教堂绘制了很多作品。

】【③ 贾柯梅蒂(1901~1966),出生于瑞士。

超现实主义雕塑家。

他的作品多为夸张的瘦长人的形象,几乎是在空间里的线条。

】是的,就叫贾柯梅蒂。

就像他雕塑的那些人形。

还有其它问题:站在地球上测量,那就要花费无限长的时间,我们才能通过黑洞,而且有可能,永远、永远也无法返回到地球上。

可能就会出现这种情况。

也许我们永远回不了家。

然后,我们就会在奇点附近遇到地狱般的辐射。

这是一种量子力学的不稳定性……而且,最后,埃达接着话茬说,一个克尔类型的隧道能够导致稀奇古怪地违反因果律。

随着隧道内部轨迹线稍微发生一点变化,人们就可能过早地出现在另一端出口,也许你愿意,可能出现在宇宙初创的早期——比如说,大爆炸刚刚过去一千亿分之一秒。

那将是一个毫无秩序、一片混沌的宇宙。

喂,我说,爱丽说,我不是广义相对论的专家。

可是,难道我们看到的不是黑洞吗?难道我们没有掉到里面吗?难道我们没有从那里面钻了出来吗?难道不是一次实际的观察胜过千条万条的理论吗?我知道,我知道,唯慨说着,微微隐含着一点痛苦的表情。

那只能是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我们对物理学的理解和解释并不能完全都不符合实际。

能那样吗?唯慨对埃达所说的最后一个问题有点痛苦和难以应付,埃达只是说:一个自然产生的黑洞不可能是一条隧道;在它们的中心具有无法通过的奇点。

利用一个临时凑成的简易六分仪和手表,他们测量了太阳下落的角速度,按照地球的标准,二十四小时移动三百六十度。

趁着太阳还没有落到地平线的机会,他们把爱丽的录像机拆卸开,利用那上面的镜头点燃了一堆火。

爱丽把棕搁叶放到自己的身边,怕天黑以后,有人不小心,把它扔进火堆烧掉。

看来,习乔木还真是侍弄篝火的一把好手。

他让火堆迎着风,同时不让火苗燃烧得太高。

渐渐地,群星显现出来了。

地球上熟悉的那些星座一个都不少。

爱丽自愿晚一些时间去睡,照料篝火,让别人早早安睡。

她想等着看天琴星座如何升起。

过了几个小时,天琴星座真的升起来了。

夜空特别晴朗,织女星,明亮而恒定地照耀着。

从越过天空星座的视运动看来,从那些她可以算计出来的南半天球的星座,从北斗星位于接近北方地平线,她推断出他们的纬度是位于热带附近。

她在入睡以前想到,如果所有的这些,都是仿真模拟出来的,他们可要陷入巨大的麻烦了。

她做梦,梦到的一些事,还真有点奇怪。

他们这五个人都在游泳——赤身裸体,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或者羞涩之感,都潜泳在水下——以懒洋洋软绵绵的姿势接近一块鹿角形状的珊瑚,一会儿又顺畅地滑进一个缝隙,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借助于海藻,形成了模模糊糊的一片。

忽然,她又向上浮出了水面。

有一艘船,形状就是正十二面体的样子,从旁边飘然而过,吃水很浅,漂在水面上。

它的正五边形壁板,一块一块都是透明的,她能看到里面有人,穿着印度式样的缠腰布和莎笼,随意翻阅报纸,漫不经心交谈几句。

她又重新潜入水下,她自己归属的那个地方。

虽然这个梦好像做了很长的时间,可是所有这些人似乎并带受有觉察到什么呼吸困难的问题。

他们吸入的和呼出的都是水,他们丝毫没有不适应的感受——真的,就像鱼类在水中游泳一样,感觉非常自然。

唯慨甚至连样子也很像是一条鱼——也许,就像一条少见的红色妒板鱼。

她在想,这水里的含氧量必然极其丰富。

在睡梦之中,她想起来,有一只大白鼠,曾经在一个生理实验室见到过,在一只烧杯里,在含氧量极其丰富的水中,饲养得非常精心,那只白鼠,甚至还充满希望,用两只小前爪不停地忙着划水。

那条像虫子一样的小尾巴顺着水流摆动。

她试图回想,那时需要多少含氧量,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她心想,真奇怪,怎么越想越想不起来。

反正也无所谓。

真的。

其他那些人确切无疑,完全就像一条鱼。

戴维的鳍是半透明的。

让人产生一种含含糊糊的兴趣,甚至还有隐隐约约的性感和肉欲。

爱丽希望多维持一段时间,这样她就能争取机会把这一切判断清楚。

可是浑浑噩噩地,连她自己提出过什么问题也越来越糊涂了。

哦,她想起来了,别忘了,赶紧呼吸一口含氧丰富的温暖之水。

他们这些人随后还会想到什么?爱丽醒来,有一种分辨不清东西南北晕头转向的感觉,甚至比这种状态还要严重一些,有些轻度的眩晕。

这是在什么地方?威斯康星?波多黎各?新墨西哥?怀俄明?北海道?再不就是马六甲海峡?随后,她想起来了。

虽不十分清楚,可是知道,这里还没有飞出三万光年之外,是在天河之内,没有飞出银河系;她在想,这是历来没有过的创纪录的晕头转向。

尽管有些头疼,爱丽还是笑了;戴维睡在她的身旁,稍微动了一下。

头一天下午,他们踏勘了一下地形,走出去一千米左右,找不到任何有人居住的迹象,最后只能睡在海滩上,因为这个海滩倾斜程度比较大,阳光还没有直接照射到她的身上。

爱丽斜靠着一堆沙子。

戴维,刚好醒来了,她把工作套服卷成一个卷,当枕头枕着。

你想到过吗?有某些事,表现出对于一种文化的胆小怯懦、畏畏缩缩,这种文化需要软绵绵的枕头?爱丽问。

还有那么一些人,到了晚上,把他们的脑袋放到木头的牛扼上睡觉,而凭着内部消息投资押宝所赚的大笔钱财,正是依靠那些人。

戴维只是笑,问了她早安。

她俩听到有人在海滩外面不远处喊叫。

那三个男人在挥手,招呼她俩过去;爱丽和戴维站起身来,到海里,与他们会合到一起。

沙底上直楞楞地立着一个门。

一个木头门——带有整整齐齐的门板和黄铜把手,至少看起来像是黄铜的。

门板本身,借助几个漆成黑色的金属铰链,连接到两根门框立往上。

顶上有一道门楣,底下有一道门槛。

没有标牌,没有任何文字说明。

从地球人的观点看来,没有任何与众不同的地方。

请你转到后面。

习乔木邀请爱丽。

可是从后面看,这道门根本就不存在。

她很清楚地看见埃达、唯慨和习乔木,戴维站得稍微离开远一点,在她和四个人之间,地上的抄子连成一片。

她走到了侧面,水湿到了她的脚跺,经过仔细分辨,她能够看到像刮胡子刀片刃口一样细细的一条直立的黑线。

她不太心甘情愿地触碰了它一下。

再次回到了门的背后,她满意地看到,在她眼前,既没有任何的影子,也没有任何的反光,然后,她迈步穿过。

好啊,你真行,埃达笑道。

爱丽转身回来,发现在自己身后依然是那扇关闭的门。

你们看见什么了?爱丽问道。

一个可爱的女人穿过一道只有两厘米厚的封闭的门。

尽管没有香烟,看来唯慨的兴致还不错。

你们是不是打算打开这道门?爱丽问。

还没有打算。

习乔木应声回答。

爱丽再次走到了门背后,赞叹这个奇妙的怪现象。

它看起来就像是,那个画家——他叫什么来着?那个法国的超现实主义画家。

唯慨问。

瑞尼·马格利特①,爱丽回答说,他是比利时人。

【①瑞尼·马格利特(1898一1967),出生于比利时,超现实主义画家。

作品常常流露出焦虑与死亡的神秘情绪。

】我们意见一致,我承认,这里真的不是在地球上。

戴维提出她的想祛,她做了一个手势,慨括了这里的海洋、沙滩和天空。

除非回到三千年前的波斯湾,那里会有伊斯兰的神怪和灵异在活动。

爱丽笑了。

你反复察看了这样的结构,难道就没有产生什么特殊的印象?是这样,爱丽说,给人的印象良好,我承认是这样。

不过这样到底要干什么?为什么要花费那么大力气弄得这么细致和精到?也许他们只是具有一种热情,想把一切东西整得精湛无比。

或者,只是为了显示一下他们的才能。

我实在想不通,戴维接着说,他们怎么能对我们的门,了解得这么详细。

你想想,要做一扇门,会有多么不同的各种各样的形式。

怎么就一定做成这个样子?可能通过电视了解到的,爱丽解释说,织女星已经接收过地球的电视信号——让我想想——至少,到1974年的电视节目都能接收到。

很显然,他们可明巴一个有趣的片断发送到这里,通过特殊发送方式,平面的,立即就可以到达。

也许,从1936年一直到1974年,在电视上出现过很多式样不同的门。

行了,爱丽还在接着说,就仿佛这个主题还有很多内容没有说完,如果,我们把这扇门打开,并且走进门里面去,大家想想,会发生什么意外的事?如果我们当场试验一下,习乔木说,在这扇门的另一侧,或许是一场考验,也许我们每一个人都应当走进去试一试。

习乔木已经做好准备。

爱丽心想,自己怎么就缺乏充分的精神准备。

最近的棕搁树的影子已经落在沙滩上。

大家只是相互地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也不说一句话。

其他的四个人似乎个个都急于要打开大门,迈步进入。

只有爱丽自己一个人觉得有些……犹豫不决。

她问埃达是不是愿意第一个进去。

她想,还是让我们中间最优秀的人,迈出第一步。

埃达摘掉帽子,优雅而大方地向大家鞠躬,转身向大门走去。

爱丽马上跑过去,追上他,在他面颊两侧各亲吻了一下。

其他人也走上来,拥抱了他。

埃达再次转身,拉开了门,迈步进去,先是迈出去第一只脚,最后是甩在后面的手,一层层地消失在稀薄的空气中。

门还没有完全关闭,只能看到他身后的沙滩和冲刷沙滩的海水。

门关闭了。

爱丽跑过去,围着这道门转了一圈,丝毫没有埃达的踪影和痕迹。

下一个,习乔木走了进去。

爱丽被他们毅然的行为所打动,他们是多么顺从和容易接受规劝啊,立即愿意坦然地接受任何痛苦的邀请。

可是爱丽仍然禁不住要想:他们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们,他们究竟打算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而且他们所安排的一切,究竟为了什么?这一切,其实满可以在大消息里,说清楚,再不,在大机器启动以后,通知我们一声,也并不是什么麻烦事。

他们满可以告知我们,在我们停靠的地点,会有一个模拟地球的场景,是一片海滩。

就是提前说了,你们将会遇到那么一扇门,也并不妨碍整个的行程。

说真的,仅从已经完成的这段历程看来,外星人的英语掌握得还真是不怎么太地道,看来,仅仅是通过电视学到了那么点有关英语的知识。

他们所掌握的俄语、汉语、泰米尔语和非洲豪萨语,就更不怎么样了。

可是他们在大消息里介绍过一种他们自己发明的语言,为什么不使用那种语言把事情交代清楚?为什么偏偏要留一手,处处制造惊喜?处处让人感到意外?唯慨看到爱丽在那里,一直用眼盯着那扇关闭的门,就问爱丽,是不是想马上进去。

谢谢,唯慨。

我一直还在琢磨。

我明明知道,这一切的确有点疯狂。

可是这切切实实地触动了我:为什么我们不得不跨越了一道又一道关口,可他们事先跟我们一点也不交代?假定我们不按照他们的要求去做,会怎么样呢?爱丽,你可真是一个地道的美国人。

对于我来说,这一切就像在我自己的国家里一样。

我习惯于执行当局、当权者对我做出的任何建议——特别是,当我没有其它选择的时候,更是如此。

他笑了笑,敏捷灵巧地转身而去。

千万不要捡起那些俄国大公丢弃的废品。

爱丽在他身后,喊了一声。

高高的天空上,一只海鸥厉声地呱呱叫。

唯慨身后的门还没有完全关闭,从门缝中,只能看到一片沙滩。

你有什么不舒服吗?戴维问她。

没有,我很好。

真的。

我只是想再待一会儿,我会和大家一起去的。

说真的,我以一个医生的身份问你。

你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吗?我刚醒的时候,有点头疼,我想我做的梦太奇怪了。

我还没有刷牙,连一杯咖啡也没有喝。

早上没有看到报纸,我倒不在乎。

就这么些小事,真的,我很好。

这么说,还真是没有什么毛病。

说起那些事,其实,我也有点头疼。

自己多注意,爱丽。

记住所有的细节,再见面的时候……你就能够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我会注意。

爱丽保证。

她们相互亲吻,互相祝福安好。

戴维跨过了门槛,消失了。

门关闭了。

随后,爱丽想,必须赶快抓紧时间,简单地梳洗打扮一下。

她用海水刷刷牙。

严格不变的一些生活细节已经成为她习喷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喝了一点椰子汁作为早点。

把微型摄像机以及录像带盒子表面上粘附的沙子仔细清理干净,那些奇妙的景象都记录在那里面。

把带来的棕搁叶在海水中冲洗,冲洗得就像那天在可可海滩拉到它时一样,就在拉到它之后,过了不久,就发射升空到哈顿的玛土撒拉太空庄园去了。

虽然是早晨,还是挺暖和,她决定下海游泳。

她把衣服仔细地折叠整齐压在棕搁叶上,全身光溜溜地涉水进入海浪之中。

她想过了,无论那些外星人是什么样的秉性和人品,也无论她的身材保持得多么美好,那些外星人也不会跑出来,非要看看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

她试图想象出那个情景,假定一个微生物学家,正巧,看到草履虫正在有丝分裂的现场作案,会不会勾起犯罪的欲望。

她仰面朝天,懒洋洋地漂在水面上,随着下一个海浪波峰的到来,节奏缓慢地起伏升降。

她试图想象出,有几千间相当大的……大厅,各自模仿不同的世界,不管它们究竟是什么样子——反正每一个都会精心地按照自己的行星家园,复制出最美好、最漂亮、最精彩的部分。

几千个这样的模型,每一个都有自己的天空,都有自己的天气,都有海洋,都有各自的地质构造,还有从最原始状态就无法区别的本乡本土的生活。

这好像是一种奢侈,不过这已经暗示出来,一个满意的结果很快就要得到了。

无论你的资源多么丰富,你也不可能,仅仅因为从命运往定的世界来了五个试验品样本,就特意制造出这样大规模的一片景致。

还有一种说法……外星人是作为动物园饲养者,并不直接出面,这似乎已经成为老掉牙的说法。

如果这样规模的一个中央总站,连同那些场面宏大类型多样的停靠港,习及周围的环境,真的就是一个动物园的话,那么会怎么样呢?快看这些外来的动物,生活在他们原始的聚居地上。

她想象中,有那么一些脑袋像蜗牛一样的家伙在高声喊叫。

旅游者来自银河系的各个角落,特别是在学校放假期间,更是人潮涌动。

还有,假如这是一种考验,这个中央总站的站长临时把这些饲养的动物和旅游者都搬迁到别处,把海滩上的脚印都清理干净,空出半天,让这些新来的原始动物休息休息,恢复恢复体力,以便接受测试过程中的种种考验。

或者,他们就是以这种方式来放牧或饲养动物,就是这样管理动物园。

她想到了地球上那些锁在动物园里的动物,据说饲养起来会遇到很多困难。

她在水中翻了一个筋斗,潜入到水面之下,使自己头脑清醒清醒。

她用力地做了几个划水的动作,奔向沙滩,在二十四小时之内,这是第二次,她又想到自己要是生过一个孩子,那多好啊。

周围没有任何其他的人,天边地平线上也看不到任何的舟楫与帆影。

只有寥寥几只海鸥孤寂地在沙滩上踱步,显然是在寻找螃蟹,她心想要是能带点面包多好,就可以拿出来喂它们了。

待到全身干透之后,穿上衣服,再次走过去,察看一下那道门径。

依然静静地在那里等待。

她还是不愿意进去。

可能比不愿意更为严重,可以说是有些惧怕。

她退身返回,远远地望着这扇困惑之门。

在一棵棕搁树下,全身收缩起来,下巴颏抵在膝盖上,她放眼望去,静静地看着这长长的白色沙滩。

过了一阵,她站起身来,略微舒展了一下。

带上棕搁叶,一只手提着微型摄像机,向二维的门走去,扭动门把手。

门轻轻地打开了。

伴着开门声和海涛声,她能够看见远离海岸线之外的浪尖上泛着白色的抱沫。

她又用力向前推了一下,一点声响也没有,门开得更大了。

这片海滩,空空荡荡、平平淡淡、冷冷漠漠,像一只巨大的眼睛,索然无味地,反过来死死地盯着她。

她摇摇头,返回树下,重又陷入沉思忧郁,仍然是以前那样,维持着一成不变的姿势。

她对其他那几个人,感到奇怪、不解和担心。

他们现在到了一个什么样怪里怪气的地方?面对什么样的考验设施?会提出什么样的多项选择的问题?他们对于狂轰滥炸的提问应付得了吗?能过关吗?或者,会不会只不过是一场口试?那么主考官会是谁呢?她再次感到强烈的不安。

另外一种智慧的生灵——独立地演化出来的、在距离遥远的某个世界、与地球的物质条件完全不同的地方、经过一系列完全不同的随机遗传变异——这样一种生灵,绝对与她见到过的任何人,都完全不一样。

无论怎么想象,也绝对想象不出来。

如果那里是一个考验站,那么必然有大批的考官,这些考官们必然是彻头彻尾非人的生物。

有一些东西,深深地潜藏她的心底,她对一些异常的形象充满了厌恶甚至恐惧,各式各样的虫子、蛇,长着像猩猩一样鼻子的器鼠。

她是那样一种人,一看到甚至功能稍微有点不全的人,都会发抖,由于厌恶而颤抖,比如见到瘸子、患有唐氏综合征(蒙古痴呆症)的儿童、或者帕金森氏病患者的面容,都能刺激她,使她的正常清醒的理解力化解消退,产生出一种呕吐感,产生出一种逃离现场的欲望。

尽管,她并不清楚,是不是因为她的表现和举动,曾经伤害过什么人,不过,在一般情况下,她还是能够克制她的恐惧感。

这倒不是她过多顾虑的事;她感受到自己的尴尬,从而转移到其它主题。

现在她担心的是难以面对地外的生灵,也就更谈不上,为了人类的荣誉要胜过他们。

他们并不想因为这些事而筛选掉这五个人。

也没有费尽心机要去确定这些人是不是害怕耗子、害怕矮子、害怕火星人。

机组人选委员会干脆就没有过问这些事。

她不明白,当初,他们怎么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呢?现在看来,这个问题再突出、再尖锐不过了。

把她送出来,是一个错误。

也许当面对某些长着满头蛇形怪异头发的总站主考官,她会蒙上耻辱——或许更为糟糕,使得人类这个物种降级,遇到不知什么样深不可测的考验,结果不能通过。

她注视着这扇谜一样神秘的门,既恐惧又渴望,门的下边缘已经淹没在水中。

海潮上来了。

在海滩上,几百米以外的远处,有一个人的形影。

起初,她以为是唯慨,也许早早通过了考试,提前走出考场,跑来告诉她好消息。

不过这个人并没有穿大机器规定的通体上下一身的工作服。

而且这个人看起来,很年轻,更加精力充沛。

她伸手去摸长镜头,可是迟疑了一下,停下手,站立起来,她在额头手搭凉棚,遮住刺眼的阳光。

就那么一会儿工夫,人走近了,怎么看着像……这不可能,根本不可能。

他们不会设置如此无耻的把戏,愚弄她的感情。

可是她自己实在控制不住。

在紧靠水边坚实的沙地上,她快速地跑着迎上前去,长发在她的身后飘逸。

那个人看起来就像她最近看过的照片里的样子,生气勃勃,快乐无比。

络腮胡子刮光之后刚刚长了一天。

爱丽扑入他的怀中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你好,宝贝。

说着,他用手抚摸着爱丽的头发。

他的声音就是这样。

爱丽立即回忆起来。

还有他身上的气味、他的步态、他的笑容。

他用胡子植摩擦自己脸颊的方式。

所有这一切交织在一起组合成一体,彻底粉碎了爱丽的自我控制和刻意镇定。

爱丽能够感觉到巨大密封的石块正在被撬开,第一束光线正在射入一座几乎被遗忘的古老坟墓。

爱丽强忍着,试图控制住自己,可是无尽的痛苦浪潮不停地向她倾注,使她禁不住再次哭了起来。

那人耐心地站在那里,以爱丽现在已经回忆起来的表情,抚慰她,让她消除疑虑,那时候,当爱丽第一次面对巨大的楼梯,准备自己单独走下去的时候,那人就是这个样子,站在楼梯最低的台阶上,以这种姿态和神情,让爱丽消除疑虑。

爱丽想见到他,比任何其它的事,都更为强烈,有时甚至达到难以忍耐的程度,可是她压制着这种感情,因为,她很清楚,这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

在她还是一个女孩子的时候,她经常梦到这个人来到她面前,告诉她,那个死亡是假的,是一个误会,实际上一切很好,根本没有出什么事。

并伸出胳臂把她抱住。

不过这种暂时的缓解和安慰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痛苦地突然醒来,再次回到那人早己不存在的现实世界里。

尽管如此,她仍然特别珍惜这样的梦,仍然愿意付出难以承受的高昂代价,无奈地忍受第二天清晨,强制自己重新发现,那人已经失去,重新经受难耐的痛苦。

在那些虚幻的时刻,最终都不得不再次离开那人。

可是,现在,那人就在眼前——不是梦幻,不是鬼魅,是活生生的,是有血有肉的人。

这么的近。

那人在呼唤她,呼唤之声来自满天的星斗,来自太空的众星宿,呼唤她,爱丽,她就来了。

她竭尽全力拥抱住那人。

她明明知道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把戏、一个重新构建的场景和道具、一个完全仿真的模拟,可是天衣无缝、毫无瑕疵、无可挑剔。

她伸展胳臂,用手扶住那人的双肩,慢慢端详。

绝对完美无缺,尽善尽美。

完全就是几年以前她的父亲,他准是去了天堂,可是最后——爱丽沿着这样一条非传统非正宗的途径——历经磨难,终于见到了他。

爱丽重新拥抱住他,哭了起来。

过了一阵,爱丽渐渐镇静下来。

她想,如果她是德·黑尔的话,比如说,就要继续制作另一个正十二面体,反正是试验嘛,不一定看得那么严重——或许可叫巴苏联那一台大机器修理完善——作为另一个中继站,以备返回,从地球发射到银河系的中心。

可是即使一分钟的可能性都没有,也绝对不会让逝去的人感到安慰,逝去之人的尸骨已经在湖边的一个墓地里变质腐烂。

爱丽擦干眼泪,又哭又笑地说:那么,我应当把这个奇异的景象归结为机器人操纵呢?还是归结为催眠术?我是人造的机器人?还是一个梦?对于你见到的一切,你都可以问一些与此同样的问题。

不用说过去的一周,即使是今天,与我也绝对想象不到,即使我放弃了一切——我所有的一切东西——竟然能与我的父亲再次会面,哪怕是仅仅几分钟。

是啊,我这不是就在这儿吗。

那人高兴地说道,他举起了双手,转过身去,让爱丽看看,他的后背也是完整无缺,丝毫没有假造的痕迹。

可是那人太年轻了,肯定比爱丽还要年轻。

他死的时候只不过三十六岁。

可能经过这样一番交谈和辨认,能够平复爱丽的恐惧。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

这样一番安排,那可真够……真够细致和周到的。

爱丽带着他走到自己带来的那些随身物品旁边,爱丽用胳臂搂住他的腰。

给人的感觉,他的确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如果真的有什么齿轮、链条或集成电路版就在皮肤下面,那么隐藏的技术也实在是太高明了。

那么下一步干什么呢?爱丽问道。

不过这样提出问题也太含糊了。

我的意思是说——我知道。

从接收到大消息开始,你们已经花费了那么多年的时间,才算到达这里。

你们对速度和精度方面,打出评分等级了吗?都没有。

那么,你的意思就是说,我们还没有完成考验?他没有回答。

那么,能不能做出一些解释。

爱丽为此感到有些苦恼。

我们中间有些人花费了几年的时间,设法破解大消息的密码,费尽心机和力气建造大机器。

难道对于这一切,你还能说我们做得不够吗?你怎么竟然变成一个斤斤计较的小气鬼。

他的口气就仿佛,他真的就是爱丽的父亲,就仿佛他正在把当前的爱丽与他对爱丽最后的记忆加以对比,仍然还没有完全地把握住究竟是什么状况。

他充满深情地拨弄着爱丽的头发。

爱丽记得从小孩的时候起,他就爱这样弄乱自己的头发。

可是,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遥远的威斯康星发生的事,这里与地球相距三万光年,他们怎么能够知道爱丽的父亲深清爱抚的动作和姿态?突然之间爱丽想通了。

梦中,做梦的时候,爱丽说,昨天晚上,我们都在做梦,你们侵入了我们的大脑,是不是?所有我们知道的事情,都让你们给收集走了。

我们只是复制了一份。

在你头脑中,所有经历过的事,仍然储存在那里面。

清查清查,看一下,如果丢失了告诉我一声。

微微一笑,露出了牙齿。

并继续说。

还有好多知识和内容,你们的电视节目并没有告诉我们。

可是,我们照样能够摸准你们的技术水平,还有很多有关你们个人的情况。

可是对于你们这个物种,所涉及的种种方面数量太大了,我们采用间接的方法无法学习和掌握。

我看出来了,你好像觉得某种程度上,我们是侵犯了个人隐私——你在开玩笑。

——可是给我们留下来的时间,简直太少了。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考验或者说考试已经进行过了?就在昨天晚上,我们睡觉的时候,对于你们提出的问题,我们都已经给出了答案?是这样吗?那么通过了?还是没有通过?不像你说的那样,他说,不像对于六年级的小学生那样。

他死的那年,爱丽正在六年级。

不要把我们想象成带着枪到处追捕违反了宪政的法外文明。

应当把我们想象成银河系专门搞调查的公务员。

我们只管收集信息。

我知道,你想说,谁也不会到你们那里学习什么东西,因为你们的技术非常落后。

但是你们的文明也有其优点。

什么优点?有啊,音乐。

慈爱。

(我喜欢这个词。

)还有做梦。

人类个个都是非常善于做梦的,可是你从电视里永远也发现不了这个长处。

在银河系中很多的文明都在经营梦幻业。

你在经营星际之间的文化交流?你们一天到晚干的就是这种事?难道你们就不担心如果出来一种贪婪无耻、巧取豪夺、嗜血成性、残暴压迫的教化体制,大力发展星际之间的太空舰队,那怎么办?我说过,我赞赏和敬佩慈爱,这样的高尚情操。

如果纳粹统治了全世界,统治了我们那个世界,然后,进而开发星际之间的太空舰队,你们会插手其间,同流合污?还是会加以干涉?你肯定会感到非常惊讶,这样的事情几乎是极为罕见的。

在漫长的历程中,凡是侵略性、霸占型的。

思想体系,必将自我毁灭,几乎没有例外。

这就是他们的本性。

他们想要避免也是不可能的。

遇到这样的情况,我们的做法就是任其自作自受。

可以肯定的是,不会有人去招惹他们。

让他们折腾吧,逃脱不了毁灭的宿命。

为什么你们对我们不闻不问,难道也要让我们自作自受吗?我倒不是抱怨,你可要听清楚。

我只是奇怪,你们作为银河系专门搞调查的公务员,究竟如何工作,起什么作用。

你们从我们那里收集到的第一条信息就是希特勒的广播演说。

你们为什么要与地球发生联系?当然了,这些画面只是一种警示。

我们是想让你们知道,你们已经陷入深深的麻烦之中。

可是音乐对我们所讲述的与此不同。

贝多芬告诉我们,还有希望。

抓住边缘的、临界的或关键的案例与事件是我们的专长。

我们想,我们能够给予你们一点帮助。

说实话,只能那么一点点。

你明白吗。

有很多事,牵扯到因果律,受到因果律强加的限制。

那人蹲下来,把手在水里涮了涮,在裤子上把手蹭干。

昨天晚上,我们考察了你们的内部状况。

你们五个人都在内。

其中的内容很多:感情、记忆、本能、后天获得的行为模式、看待问题的观点、疯狂性、梦想、爱情,这是指广泛意义下的爱情,性爱、慈爱、热爱、博爱、爱恋、爱怜、爱护……爱是非常重要的。

你是一种非常有意思的混合型。

那么多内容,一个晚上就干完了?爱丽感到有些惊讶。

我们必须加快进度。

我们制定了十分严密和有效的时间表。

为什么要这样,这可是一件有关……不,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如果我们不去构造出一套贯通一致的因果律,它也会自行其是地自动编制一套。

那样的话,几乎毫无例外地,一律都是混乱不堪。

爱丽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构造出一套贯通一致的因果律’。

什么意思?我爸爸可从来没有这么说过。

他肯定说过。

你难道不记得,他怎么跟你说的?他是一个读书很多的人,在你还很小的时候,他——也就是我——就是以平等的态度对等的身份和你谈话。

难道你忘了?爱丽想起来了。

爱丽想起来了。

她想起了她的母亲正在疗养所里。

胸章挺漂亮,他以一种父亲般的态度说,爱丽想象,如果他能活着看她长大成人,他就会是这个风格。

谁给你的?啊,这个,爱丽说着,用手摆弄那个胸章。

实际上,送这个东西的人,我认识,可是并不是很熟悉。

他要检验和测试我信仰的坚定程度……他……其实,用不着我说,你已经都知道了。

他再一次笑笑,牙齿微微露出。

我想知道,你怎么看待我们,爱丽直截了当地说,你们真正的想法。

那人一点也没有犹豫。

行啊。

你们所做的以及你们所拥有的,令人感到吃惊。

你们几乎没有获得任何有关社会组织的理论,经济系统落后的程度令人惊讶,丝毫没有掌握历史的预见性,而且关于你们自己本身的知识少得可怜。

考虑到你们的世界正在进行快速的变化,你们还没有把自己爆炸成一点一点的小碎片,那可真让人感到震惊和意外。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目前还不想把你们一笔勾销的原因。

你们人类有一定的本领能够进行适应——至少在短时间内,还可以‘应付’。

这是一个问题,是吗?这只是一个问题。

过一会儿,你就能看到,只有短期前景的文明,不能完满地存活。

他们也要奔向他们的宿命。

爱丽想问那人,他对人类真心实意的感觉究竟是什么。

好奇?同情?。

冷悯?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是在完成一天的工作?在那人的内心最深处——或者,不管是什么东西,在他那个与心灵相互等价的内部器官之中——是不是看待爱丽本人,就像爱丽自己看待……看待一只蚂蚁一样?可是爱丽难以开口提出这样的问题。

因为爱丽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感到太恐惧了。

从那人说话的语调,从他言谈话语细微的变化,爱丽试图赢得一些初步认识,究竟是谁装扮成他的父亲。

爱丽与真实的人打交道具有很丰富的亲身体验;与这个中央总站的考官或大师打交道还不到一天的时间呢。

爱丽能不能从这个温情和蔼、谈吐高雅、充满教益的谈话后面,辨别出他的真实本性?爱丽做不到。

从谈话内容来看,他当然不是爱丽的父亲,而且他也不打算假装就是爱丽的父亲。

可是从其它各个方面来看,简直令人捉摸不定甚至毛骨惊然,他就像是西奥多·F·阿洛维(1924~1960)五金器件分销商,可爱的丈夫和父亲。

如果不是爱丽坚持不懈的努力与决心,爱丽自己心里明白,那还不成了感情迸发、伤心透顶难以收抬的局面,可是这……这只不过是一个复制品。

爱丽心里总有那么一股压抑不住的劲儿,想要问问他,自从去了天国以后,一切情况如何。

他个人对于救世主降临和灵魂升天究竟什么看法?为了至福千年将要来临,做了哪些专门的工作?在人类中,很多不同的文化都讲述,受到祈福和宗教恩惠的人,死后生活在高山之巅、浮云顶端、隐秘山洞、荒漠的绿洲里,可是爱丽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有谁说过,如果你这个人特别特别善良,那么死后就会去到海滨的沙滩上。

无论我们下一步干什么,是不是……还有那么点时间,容许我问几个问题?当然可以,不过问一个或两个吧。

讲讲你们的运输系统,可以吗?空口讲述太单调,这样吧,他说,我可以演示给你看。

马上动手,立竿见影。

说着,一团似云似雾、飘飘忽忽无定形、墨一样的黑色流质,从天顶滴漏下来,顿时太阳昏暗,蓝天污浊。

这简直是兴妖作怪的魔法。

爱丽屏住呼吸,透不过气。

同样昏暗的沙滩就在爱丽的脚下。

爱丽专心致志地注视着一切。

头顶上……就是宇宙。

仿佛他们高居于天河之上,向下观察银河系的螺旋结构,以一种几乎不可能的高速度,向银河系跌落下去。

那人语调平淡、习以为常地解释着,运用爱丽熟悉的科学语言描述这个巨大的风火轮一样的结构。

他指着猎户星的螺旋臂,让爱丽看,在当前这个历元,太阳就镶嵌在其中。

在其中,神话意义的秩序越来越增强的就是人马星座臂、矩尺星座臂和盾牌星座臂,以及三个千秒差距臂。

一个直线的网络出现了,代表他们正在使用的运输系统。

样子就像巴黎大都会霓虹灯组成的地图。

埃达是对的,他早有预见。

爱丽推想,在一个恒星系统中的每一个停车站,都具有一对质量较小的黑洞。

爱丽知道,这样的黑洞并不是由于恒星的坍缩而形成的,而是由质量重大的恒星系统正常发育成的,因为它们相对而言,都太小了。

也许它们是从大爆炸遗留下来的原始产物,被某些想象不到的星船俘获,被拖向它们指定的中转站。

也许是从头开始一点一点形成的。

爱丽想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这一趟巡视刻不容缓、马不停蹄,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只顾催促着你观看随后的景象。

这里有一个盘状的氢团,发着光围绕着银河系的中心不停地旋转,在盘状氢团的内部有一层环形的分子云,不停地涌向天河的外边缘。

他指给爱丽看,在巨大的分子云组合体人马星座B2之中,有序地运动。

这正是几十年来,地球上,爱丽和她的射电天文学家同行们,最有兴趣搜寻的狩猎场,希望能够从中找到复杂的有机分子。

随着逐渐向中心靠近,他们遇到了另外一个巨大的分子云,接着是人马星座西方A,这是一个强烈的射电源,在百眼巨人工作现场,爱丽自己就亲自观察过。

紧紧相邻的,在银河系的最为中心之处,是一对巨大的黑洞,闭锁在最为激情的重力拥抱之中。

其中一个的质量,等同于五百万个太阳。

在它的肚子里,气流的大小就像太阳系那么大,一直川流不息。

两个巨人般的——爱丽反复地推敲,深感地球上语言的局限性——两个巨大的超级质量的黑洞,就在银河系的中心,相互环绕着,不停转动。

众所周知,有一个,至少是一直以强烈的倾向胜猜测,应当有一个。

可是现在怎么出来两个?难道显示的是北斗星位移之后的谱线?爱丽想象在一个黑洞下面悬挂着一块标牌,上面写着入口,另一个黑洞的牌子,写着出口。

当前,入口正在使用;而出口只是闲在那里。

这就是这个车站的地方,中央总站,就是——刚刚位于银河系中心黑洞安全的外部边缘之外的地方。

天空十分明亮,是由几百万颗附近的年轻恒星照耀的效果;这些恒星、这些气流、这些灰尘正在被入口黑洞吞食着。

它们应当会聚到一个地方,是不是?爱丽问。

那当然。

能告诉我是什么地方吗?当然可以。

所有这些东西都去到天鹅星座A射电源。

天鹅星座A是爱丽熟悉的。

除了在仙后座附近的一个超新星遗骸之外,它是在地球的天空上最明亮的一个射电源。

爱丽曾经计算过,天鹅座A在每一秒之内所放射出的能量,比太阳放射四万年的能量还要多。

这个射电源位于六百兆光年之外,比天河还要远,远在银河系之外,众星系的领域之内。

正像很多超星系射电源一样,两个巨大的喷射气流,以接近光速的速度相互分离,形成一个复杂的兰钦—雨果冲击网络,它的前沿就是星系之间稀薄的气体——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发射出定向的无线电波,明亮得几乎照遍宇宙的各个地方。

在这个庞大的构造之中,所有的物质占据着跨越了五十万光年的范围,恰好在两个喷射流中间的太空地带,喷射出几乎觉察不到的细小微观颗粒。

你们在制作天鹅座A?爱丽模模糊糊想起来,居住在密歇根时,一个夏天的夜晚,当自己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她害怕自己坠落到天空之中。

啊,并不单是我们自己。

有一个……很多星系一起合作的工程项目。

这就是我们的主要工作——工程化。

只有……我们很少几个人涉及到最近兴起的文明。

在他说话的每一个停顿之处,爱丽都觉得头脑里,有一种刺痛感,大约是在顶骨左叶附近。

星系之间还有相互协作的工程项目?爱丽问,那么多的星系,每一个都有一个中央政府吗?每一个星系都有几千亿颗恒星啊。

然后,由这些政府出面进行协作。

把几百万颗太阳抛进半人马座……哦,对不起,天鹅座A?这,这……请原谅,这样的规模,真让我手足无措,摸不着边际。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到底是想干什么?你不要把宇宙想象成广裹无边的荒野。

从几十亿年以前,它早已经改观了。

那人说,最好把它设想为……一种更为有教化的更文明的状态。

又是一阵刺痛。

可是为什么呢?使什么更为有教化?更为文明?基本的问题很容易叙述。

现在,你先不要被这项工程的规模吓倒。

你毕竟是一位天文学家。

问题就在于宇宙在膨胀,没有足够的物质使这种膨胀停止。

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没有新的星系、没有新的恒星、没有新的行星,没有新的生命形态出现——只剩下那熙熙攘攘古老的一群。

所有的一切都在消退,陈年老化。

这是很令人苦恼的。

所以在天鹅座A,我们正在做一个测试,检验一下当前的技术,努力创造出一些新的东西。

你或许也可以把它称之为文明复兴实验。

并不是我们一家在进行试验。

过一会儿,我们可能要去关闭一片宇宙,避免在空间之内,经过漫长的千秋万代,变得越来越空空荡荡。

当然,增加局部的物质密度就是一种办法。

是一种良好的扎扎实实的工作。

就像在威斯康星经营一家五金器件商行。

如果天鹅座A远在六亿光年之外,一个天文学家,在地球上——或者银河系内的其它什么地方——所能看到的,是它六亿年以前的情况。

可是,在地球上,六亿年以前,爱丽很清楚,地球上还没有任何生命的痕迹,即使在广裹无边的海洋了,也没有任何一点点生长着茎秆之类的东西。

那是洪荒而古老的年代。

六亿年前,在一个像这个样子的海滩上……没有螃蟹、没有海鸥、没有棕搁树。

爱丽极力设想,是不是某种微生物正在随着潮起潮落冲刷海岸,维系着一块摇摆不定的立锥之地,这些生灵们占据着这些地方,进行实验性的星系创世纪,导入宇宙规模的工程运作。

至今,六亿年以来,你们一直就在向天鹅座A倾倒物质?啊,是这样,你们通过射电天文台所检测到的消息,只不过是我们早期所做的一点可行性的检测。

从那时起,更有很多进一步的发展。

顺着这个思路,爱丽想象那随后的几亿年,在地球上的射电天文学家——如果有的话——就会检测到,围绕着天鹅座A附近,重建宇宙方面获得了实质性的进步。

爱丽提醒自己决心更加清醒和理智,发誓不要被他们的恐吓所吓倒。

爱丽想象不到,生灵有一个由高到低依序排列的等级。

地球人所处的那个级别,在这个等级中具有某种意义;他们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费了那么多心血,不惜众多的麻烦,而什么也不干,而一无所获。

黑压压的一大片,迅速地回流涌进天顶,消失得无影无踪;太阳重新照耀,蓝天依然清澈明亮。

整个场面依然如故;海浪、沙滩、棕搁树、马格利特超现实的怪门、微型摄像机、棕搁叶,还有她的……爱丽的……父亲。

这些飘忽移动的星际云和环形物,距离银河系中心相当近——按照规律来说,是不是会周期性地发生爆炸?就在周边,中央总站坐落在这里是不是很危险?插曲胜的,情节性的,而不是周期性的。

附近发生的爆炸都是小规模的,根本不像天鹅座那里出现的情况。

而且这里的一切都是可控的。

我们知道它们什么时候要来,一般情况下,我们只是把它们局限到一个有限范围之内。

即使真的具有危险性的话,我们可以,临时性地,把中央总站搬迁到别处。

这一切都是常规性的模式和操作,我想,你可以理解。

当然了。

例行公事。

你们把一切都建设完备了?我的意思是说地下通道。

你们,还有和你们一起的……来自其它星系的工程师们,都可以转危为安?喔,不,不是这个意思,我们从来也没有建设过你说的那类设施。

我有些地方没听清楚,可不可以再解释一下?好像到处都是这样。

我们当初的情况,很早以前,我们就在天河内很多各式各样的世界里出现过。

我们首先开发星际太空舰队,最后逐渐转变成过渡性的太空站。

当然了,我们并不知道你们究竟管它叫什么名字。

我们实际上也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些就是人造的,一直到有一次,我们勇敢地,沿着它滑下去,我们才意识到一些新概念。

你说的‘我们’,究竟指的哪些人?你是说你们这个……这个族群……这个物种的祖先吗?不,不是。

我们有很多物种,来自很多不同的世界。

最终,我们总算发现了一大批的地下通道——各种不同的年代、各种不同的装饰风格,可是都是废弃的。

其中绝大部分仍然处于非常良好的工作状态。

我们所需要干的,其实,只不过是稍加修理和改进。

没有其它的人造产物吗?没有废弃的城市吗?没有对于发生过的种种事件的记录吗?那些修建地下通道的建造者,一个也没有留下吗?他摇摇头。

没有工业化的遗迹?没有工业化之后废弃的行星吗?仍然,只是摇摇头。

难道这里曾有过一个遍及银河系范围的文明?他们兴起了,没有遗留下任何别的痕迹,之后又消失了?——只剩下几个太空站?或多或少,类似这种情况。

其实在别的星系里,也是这样。

几十亿年以前,到处发生的都是这类事情。

可是究竟具体在什么地方,我们半点线索也没有。

那么,你猜想,他们会跑到哪里去了呢?他第三次摇摇头,可是这一次,摇动的速度非常缓慢。

那么说,你们并不是……不是,我们并不是这里的主人,只不过是临时的看守者或保管者。

他说,说不定哪一天,他们就会回来。

能不能再提一个问题,爱丽请求道,同时在她自己面前举起一个食指,就像在两岁时,开始学习提问题的样子。

只有一个问题。

好,可以。

他同意了,表现得很宽容。

可是我们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只有几分钟。

爱丽又一次看了看那道怪异的门,抑制住一阵微微的颤抖,正在此时,一只小小的几乎是透明螃蟹从旁边爬过。

我想知道你信仰什么,你的宗教。

有什么东西能让你内心感到恐惧?或者说,是不是有那么一些人,他们形成了本能敬畏,可是自己并不觉察?你也在形成本能敬畏。

不,当然,我知道你问的是什么意思。

毫无疑问,我能感觉到本能敬畏。

你可以看得出来,谈到这些概念,我很难把准确的意思传达给你。

不过为了回答你所问的问题,我可以举一个例子。

我并不是说这样的回答就是很精确很严格的,不过通过这个例子,我可明上你感受到……他临时停顿了一下,爱丽再一次感到刺痛,这次的部位是在枕骨左叶。

爱丽产生出这样的观念,他能击中自己的神经元。

难道,他昨天晚上遗漏了什么东西?现在还在采集?如果真是这样,那太好了。

这就意味着,他们所做的并非尽善尽美,也并非那么完美无瑕。

……我们本能敬畏的一些韵味。

这种本性敬畏关注这个π,就是圆的圆周与其直径之比。

当然了,你对此很了解,你很清楚,永远也不可能达到这个π的终点。

在这个宇宙里,无论什么人,无论有多么聪明,他也不可能把这个π计算到它的最后一位数字——因为它根本就没有最后一位数字,只是一个无限的数目字。

你们的数学家,已经做出努力把它计算到……爱丽再次感到刺痛。

……你们好像谁也不知道……比如说吧,计算到了第一百亿位。

你听了,不要感到有什么惊讶,还有别的数学家计算出的位数,比这个数字还要大。

行了,就照这样,早晚有一天——比如说,到了十的二十次方,这么多位——就会出现某种现象。

随机变动的数字消失了,经过了令人难以置信的长时间运算之后,其它的数字再也不出现了,只剩下反复出现的1和0。

他循环往复地,用脚趾不停地在沙地上画着圆圈。

爱丽的激动难以抑制,她的心跳被抑制住了一次,随后才说出话来。

然后,这些0和1,最终也停止了?又重新回到了各种数字的随机序列?爱丽觉察到,来自他饱含着鼓励的隐秘表情,爱丽勇敢地继续说下去。

而这些0和1组成的数码,是不是就是某些素数的乘积?是的,其中的十一个。

你就这样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有一个具有十一维的消息,深深地隐藏在π的内部?在宇宙中,有的人,就是依靠……数学,进行通讯?可是……我不明白,你能指点迷津吗?我实在无法理解你所指点的箴言。

数学并不是随心所欲的东西。

我是说,无论搬到什么地方,井的数值都是一样,并不会改变。

你怎么能够把一个消息隐藏到π里面去?它是建立在宇宙的结构之中。

完全正确。

爱丽眼睁睁地盯着他。

甚至比你说的还要优越,他继续说,假定,就以十进制的算术为基础,进行这一系列的演算,一直到把那些0和1显示出来,虽然你已经认识到,在其它任何基数制的运算中都可以得出一些有趣的原理和结果。

我们还要假定,首次发现这个结果的生灵,除去拇指以外,还具有十个手指。

你能想象到那是什么架势吗?那就仿佛是,这个π已经等待了几十亿年,就为了等着这个十指的数学家,带着他的快速计算机一起到来。

你明白了吧,这个大消息就是专门显示给我们的。

可是你说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比喻,不是吗?并不是说π真的就具有这样的特性?并不是说到了十的二十次方那么多位,就会出现意想不到的结果?而且实际上,除掉拇指以外,你只有八个手指。

并非完全如你所说。

面对爱丽,他再次微笑。

那么,看在宇宙天堂的分上,到底大消息要说的是什么?他停顿了一下,举起一个食指,随即指向那道怪异的门。

一拨人熙熙攘攘,兴奋地,从门内涌了出来。

周围陷入一片愉悦和欢快的气氛,就仿佛大家在享用一次耽搁了很久的郊外野餐。

埃达陪着一位美丽惊人的年轻女士,这位女士穿着颜色亮丽的彩色宽大罩衫和长裙,头上戴着一顶镶有花边的盖礼帽,这是约鲁巴地区穆斯林妇女最喜欢戴的帽子,隐约看出帽子下面梳妆整齐的头发。

埃达能在这里遇到妻子,显然喜出望外。

从埃达过去拿给爱丽看的照片,爱丽认出了,她就是埃达的妻子。

苏卡维塔手拉着一个忠厚老实的青年男子,他张着深情的大眼睛;爱丽猜想,这个人必然就是萨润达·郭士,戴维早己死去的丈夫,那个医学院大学生。

习乔木正在生动活泼地做着各式各样的手势,与一个精力充沛的小个子男人交谈,此人言谈举止气度不凡,颇有雄视一切的将帅风度;他留着两撇下垂的小胡子,穿着一身花团锦簇、色彩丰富、镶满玉石珠翠的织锦长袍。

爱丽猜想,他可能就是那个中央帝国模拟天地万象的陵墓的监督官与看守使,指挥和命令那些苦役们倾倒和收集不断流动的水银。

唯慨领过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她扎着两个金黄色的大吊辫,随着她轻盈的步子,一跳一跳地在上下抖动。

这是我的外孙女,妮娜……孙女也好,外孙女也好,这么说吧,她就是我的大公爵,我的女大公爵。

记得在莫斯科,好像已经给你介绍过。

爱丽拥抱了这个小女孩。

也总算放下心来,幸亏,唯慨并没有把那个脱衣舞女,蜜瓤,带到这个场合来。

爱丽注意到唯慨对孙女的温柔、体贴与爱护,看得出来小孩子也特别喜欢她的外祖父。

这些年习未,爱丽也可以说对唯慨够了解的了,可是唯慨一直把这样的秘密隐藏在内心深处。

对于小女孩儿的妈妈来说,我算不上是一个好父亲。

他坦言承认。

这些日子,我几乎根本见不到妮娜。

爱丽环顾四周。

这位总站的管理大师,已经为他们五个人,各自安排和呈现了他们内心最深处所隐藏的至爱。

或许,这只是为了在差别惊人不同的物种之间,消除一些沟通的障碍。

爱丽很高兴,他们中间没有任何一个人,有幸与一个和自己完全相同的孪生复制品进行一场欢快的谈话。

如果他们回到地球以后,还能像在这里一样与逼真的复制品交谈,将会怎么样呢?爱丽不知道,只是觉得很有意思。

尽管那些人是假装的、是乔装打扮的,如果有必要出现在公众场合,与至爱者交谈,结果将会如何?设想,把这个作为在地球上交往的前提条件。

那世道可要大变了。

爱丽设想,一群同性的围绕着单独一个异性的。

或者排成队列,或者排成圆圈。

像字母H和Q的样子。

最为偷懒的办法就是排成8字形。

一眼望过去,你就能监测出最深刻的内心爱慕之情,只需看一看排列的几何图形——这是把广义相对论运用到社会心理学。

要想做出这样的安排,实际困难相当大,可是如果真能做到,谁也不可能在爱情问题上撒谎了。

这位代替别人照看设施的临时看守者(保管者)看上去仍然很文雅礼貌,可是已经明显地加快了节奏,甚至有些匆忙。

看来,剩下的谈话时间已经不多了。

进入正十二面体的气压密封闸门入口处,就在附近,已经能够看得见了,它所在的位置大约就在他们当初走出时的地点。

根据镜像对称原理,或者因为某种时空维度交错的维度守恒原理,那座怪异的马格利特式的门洞已经消失不见了。

大家相互引荐和介绍。

爱丽有点蒙头转向,甚至有点犯傻,她竟然用英语向秦始皇介绍她父亲的情况,幸好,习乔木及时地加以翻译,他们都像在外交场合一样,合乎礼仪地握握手,就仿佛大家都是第一次见面一样。

或者也许是在郊外野餐,吃烧烤时,大家遇到一起。

埃达的妻子是一位姿色出众的大美人儿,而萨润达·郭士对爱丽并不是十分太在意地望了望。

戴维对此情景,似乎也并不是十分太在意;也许她很清楚这种逢场作戏的安排,不过只是对于如此准确和无可挑剔的冒名顶替感到满意和高兴。

你踏进门之后到哪里去了?爱丽柔声细语地问戴维。

闺庭汇大街,416。

这就是戴维的回答。

爱丽茫然地望着她。

伦敦,1973。

与萨润达一起。

戴维向着萨润达的方向点点头。

在他死以前。

爱丽莫名其妙,她很想知道戴维越过了沙滩上的那道门槛之后,究竟遇到了什么。

也许是50年代末期,在威斯康星。

爱丽并没有按照预期的计划,没有及时到场,所以那个人着急了,亲自跑过来找她。

过去在威斯康星的时候,这样的事不止一次地发生过,那时那人经常跑出来,到处找她。

也有人告诉埃达,有一条消息深深地隐藏在超越数里面,可是他听到的讲述,不是说π,也不是说自然对数的底。

,而是爱丽从来也没有听说过的一类超越数。

由于超越数的无限性,他们回到地球以后,永远也无法确定,究竟应当去检查哪一个数。

我极力想留下来,就这个问题研究下去。

埃达语调温和地跟爱丽说,因为,凭我的感觉,如何考虑他们没有遇到过的解码问题,这方面,他们是需要帮助的。

可是我以为,对于他们来说,这涉及一些私密化、隐私化的内容。

他们不愿意让别人参与。

而且从现实考虑,我们恐怕也并不是多么聪明,能够给人家提供什么帮助。

他们也没有解开π里面的密码消息?这个总站的管理大师、这个临时看守者(保管者)、这个新星系的设计者,对于就在他们手头的消息,已经历经了星系的大回转完整的一次或者两次,竟然还没有计算出来?难道这个问题真的就那么困难?或者是……是他们……?到回家的时间了。

爱丽的父亲温和地宣告。

这是一场往复的争夺与较量。

爱丽不愿意走。

爱丽还想继续看守着那支棕搁叶。

爱丽还想问更多的问题。

你说‘回家’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我们将要从太阳系的一个什么地方,重新冒出来?我们怎么能够回到地球?你马上就会知道,他回答,很有意思的。

那人用手搂住爱丽的腰,把她领到打开的气压密封闸门前面。

就像睡觉的时候那样。

你可以撒娇,你可以耍小聪明,你可以问一些聪明伶俐的问题,你可以问一些毫不相干的问题,也许大人们就会让你多待一会儿,晚一点儿睡觉。

这种办法经常有效,至少会起一点儿作用。

现在已经与地球链接上了,是吗?双向通道。

如果我们能够回家,你,一眨眼的工夫,也就能够到达我们那里。

你知道吗,来到这里的那趟路程,折腾得我们真魂出壳。

你为什么不把这条链路,干脆切断?我们把它从这儿带走。

对不起,宝贝。

他说,就仿佛爱丽已经耍赖皮拖长了八个小时的睡眠时间。

他是对睡眠时间说对不起?还是因为没有把隧道入口安排妥当,迟迟不能进入隧道,而说对不起?至少还要等一会儿,它就会打开,只开通返航的路线。

他说,可是我们这里的人,从来也不指望使用这条航线。

爱丽喜欢把地球与织女星隔离开。

从而当地球上出现无法接受的行为时,她宁愿让惩罚性征讨来临的时刻,延缓五十二年那么一段时间。

这条黑洞的链路太不舒服了。

他们几乎可以转瞬之间到达,或许仅仅是在北海道,或者地球上其它的任何地方。

这只是一个过渡期,过渡到哈顿称之为微观干扰的状态。

无论他们做出什么样的保证,他们对我们的观察,终究比以前更为直观、更为具体、更为详细了。

再也不会每隔几百万年,仅仅为了漫无目的地看望一下,而再次造访了。

爱丽进一步地思索,为什么自己如此地不安。

那里怎么会变成……那么……神学化的……一个境地。

在这里,生灵们生活在天空之中,生灵们拥有丰富无比的知识和强大无比的威力,那些生灵们关注着我们的生存,对于我们应当如何生存和作为,这些生灵们充满了期待与瞩望。

他们能够对地球上这些渺小微不足道的居民,清楚地辨别是非善恶、能够公允地实施奖励和惩罚,能够让谁死亡,也能够让谁生还,然而他们并没有这样做,他们自动放弃了承担这种角色的权柄。

爱丽扪心自问,为什么呢?为什么与我们的那些人出现这么大的差距?那么大的反差?难道是来源于古代的宗教吗?由此,立即提醒了她,有一件重要的事:最重要的在于提供证据。

证据就在她的那些录像带里,就在大家获得的那些数据里,这些是实实在在的证据,证明存在有一个中央总站,证明有关在那里进行的种种事端,证明有关黑洞如何作为运输系统。

而且这是五份相互独立、相互印证的讲述,各自都具有令人信服客观实际的物理证据。

这是事实,既不是道听途说,也不是随意戏说。

爱丽转身,面向着那人,棕搁叶掉落在地上。

那人默默无言弯腰拾起来,把它归还给爱丽。

你那么宽宏大量,毫无保留地回答了我提出的所有问题。

你有问题需要我回答吗?非常感谢。

昨天夜里,你已经回答了我的所有问题。

是吗?对于穷乡僻壤地方的来客,没有什么命令?没有什么指示?那样是毫无意义不起任何作用的,宝贝。

你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了。

你要有主见,要相信自己、依靠自己。

他把头略略一偏,微微一笑。

爱丽扑进那人的怀里,眼眶里再次充满了泪水。

长时间的拥抱。

最后,那人轻轻地温柔地解开了爱丽的手。

那是上床睡觉的时间,爱丽又想象自己,举起一个手指,要求再多待一会儿。

可是这一次,爱丽不想让他感到失望。

拜拜,宝贝。

那人说,替我向你妈妈说,我爱她。

多保重,爱丽低低地说了一声。

爱丽最后张望了一下银河系中心的海滩。

一对海鸟,也许是海燕,正悬浮和翱翔在上升的气流之中仍然高高地没有下落,不时坚定地扇动一下它们的翅膀。

就在气压密封闸门的入口处,爱丽回转身来,向他喊道:你们的大消息隐含着什么意思?就是那个π里隐含的意思?我们不知道。

那人回答,蕴含着一丝悲哀与心酸,紧接着,向爱丽走近几步。

或许只是统计意义上的一种偶然现象。

我们仍然会继续努力。

微风再一次拨弄着、搅乱了爱丽的头发。

那好,有了结果,通知我们一声。

爱丽的声音飘逝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