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娜瑟克特正在输掉自己身体内部的战斗,一方是她自己,另一方是剜刀。
不,战斗还远未结束,最准确的说法是这样:潮流已经变了。
最初,她常常有些小胜利,比如由着阿姆迪杰弗里摆弄那种通讯器材,两个孩子怎么都猜不到她一直注意着他们的进展。
但这已经是许多个十天以前的事了,而现在……有些日子里,她完全控制着自己的全部组件。
可其他时间,她只是看上去掌握着控制权而已——而且,这些日子中,她常常觉得格外兴奋。
今天会是哪一种日子,现在还说不清。
新城堡的高墙两边建造时的临时板墙还没有拆除,泰娜瑟克特在板墙上慢慢踱步。
这地方新倒是新,但还称不上是一座城堡。
铁先生是用近乎恐慌的高速度紧急完成施工的。
南墙和西墙非常厚实,里面还有暗道。
但北段有些地方只是一道垒着碎石块的木栅而已。
在铁先生限定的时间内最多只能搞成这个样子。
她停住脚步,嗅着新锯下的木料的味道。
下面就是飞船山,景色真是美极了。
现在这个季节,白天越来越长,日落与日出之间还有隐隐约约的天光。
遍地积雪已经消融成夏天里的一小块一小块,温暖季节里的绿色灌木也露头了。
站在这里,她可以看到数哩之外,望见蓝色的大海环抱着的远方的岛屿。
以传统观点来看,除非有人数众多的大部队,进攻这座新城堡是全然的自杀行为,哪怕它有些地段修建时便摇摇晃晃,极不结实。
泰娜瑟克特一声苦笑,当然,木女王肯定会把传统观点抛到一边。
这个木女王啊,自以为有了可以从几百呎外轰塌城墙的秘密武器。
就是现在,铁先生的间谍报告,木女王已经吞下了诱饵,那支小小的军队已经携带着他们粗劣的大炮踏上征途,从陆路向海岸进发。
她沿着城墙楼梯拾级而下,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雷鸣般的响声。
北面溪流上游某个地方,铁先生自己的炮兵正在晨练。
风向合适时,在这里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试验不是在附近田野里进行的,除了高级侍从和与外界隔离的工人,谁都不知道这些新式武器。
到现在,铁先生手里已经有了三十门大炮,加上充足的弹药。
站到近处,火炮发射的声音震耳欲聋,简直像置身地狱。
连续发射的话,炮手便会被彻底震聋。
可是,那些大炮本身,真是威力无比的兵器。
射程将近八英里,比木女王的远三倍。
它们发射的炮弹中装填了炸药,触物即炸。
北面小山本来是长满森林的缓坡,现在森林没有了,小山也裸露出了岩层——这些都是连续发射的炮火的威力。
很快——也许就在今天,剔割分子们还会拥有无线电。
你真该死,木女王!泰娜瑟克特当然没有亲自见过女王,但剜刀却对那个共生体了如指掌,他的组件大多是女王的子嗣。
那位温和的木女王生了他,把他抚养成人。
是木女王教他如何思考、如何实验。
剜刀心中的傲气木女王应当比谁都清楚,她应该知道,他会不断追求,进入父母绝对不敢涉足的禁区。
羽翼丰满之前,他的邪恶天性便暴露无遗,他的秘密实验也被人察觉。
那时木女王就应当杀掉他,至少拆散他这个组合。
她没有这么做,只把他驱逐流放了事……由着他创造出像铁先生这种邪恶的事物,后者又继续创造出自己更加邪恶的造物,一步一步,建立起这个自上而下彻底疯狂的组织。
而现在,木女王却要来纠正自己当年的错误了,晚了整整一个世纪。
带着她的玩具炮,跟从前一样信心十足、无比乐观。
她是走向一个铁与火的陷阱,她的人一个都别想活着出来。
要是能想个办法警告女王就好了。
泰娜瑟克特之所以来到这里,惟一的理由就是她自己发出的誓言:消灭剔割运动。
只要木女王知道前面等着她的是什么,只要她查出自己营帐中的叛徒,那么,可能还存在一线机会。
上个秋天,泰娜瑟克特差点就要派人前往南方,把一封匿名信送到木女王手中。
有些做生意的商人来往于两个王国,她的剜刀的记忆告诉她哪些商人也许最可靠。
她差点给其中一人一张纸条,一张写满秘密的丝纸,内容是飞船的降落、杰弗里还活着。
幸好她没来得及,生与死只差一天——铁先生给她看了一份报告,内容有关另一个人类成员,还有木女王在数据机方面取得的进展。
报告中有些内容,只有木女王领导层中的核心成员才可能知道。
是谁?她没有问,但是她猜到了,肯定是维恩戴西欧斯。
泰娜瑟克特组合中的剜刀成员还记得自己的这位同系血亲。
,他们有过……交易。
两个组合有同一位父母,但是维恩戴西欧斯却没有继承到父母的半点天赋,传给他的只有强烈的冒险投机心理。
铁先生给她看这份报告的目的是替自己鼓劲,他要向泰娜瑟克特证明,自己成功地做到了以前剜刀从未做到的事。
对于泰娜瑟克特来说,这份报告宛若晴天霹雳。
她比平时更加热烈地恭维铁先生,同时悄悄搁置了自己警告女王的计划。
间谍就在木女王身边,传递任何消息都是自杀行为,达不到任何目的。
泰娜瑟克特啪达啪达走过城堡外面的院子。
工程仍在继续,但施工队伍小多了。
铁先生还在外城继续修建许多木屋,许多木屋里什么都没有,只是个简陋的棚子。
铁先生希望让拉芙娜看到外面没有飞船着陆的地方,诱使她驾着飞船在内城附近一个特别地点着陆。
内城。
之所以把这座城堡建造得像秘岛一样坚不可摧,目的全在于此。
这个地方漂亮极了,完全可以起到铁先生告诉阿姆迪杰弗里的作用:一座神殿,供奉杰弗里的飞船,保护它免遭木女王攻击。
中央拱顶是飞檐式的,用石块嵌合得天衣无缝,宽度与秘岛上的大会堂相当。
泰娜瑟克特从旁边走过时总用一双眼睛观察着这个建筑。
铁先生打算在拱顶表面再镶一层最光洁的粉红色大理石,从几十哩高度都能看到。
即使飞船不落入陷阱,拱顶里还有另外一个。
这就是铁先生计划的核心。
施里克和另外两名高级侍从站在城堡会议厅前的梯级上。
她走近时,三名侍从肃立敬礼,随即迅速后退,肚子紧紧贴在石阶上……但动作不像去年秋天那么快。
剜刀其他组件被杀死的消息他们也知道。
从他们身边走过时,泰娜瑟克特禁不住微微一笑。
尽管她有那么多弱点,那么多难处,但她知道,自己仍比这三个强得多。
铁先生已经在里面了,会议厅里只有他一个组合。
至关重要的会议都是这样,只有铁先生和她。
两人之间的关系她看得很明白。
一开始,铁先生对她怕得要死,认为眼前是世上惟一一个他杀不掉的人。
匍匐在她面前还是肢解她?足足十天时间,铁先生在这两者之间摇摆不定,踌躇难决。
看到剜刀多年来凌驾于他的威力这么长时间之后仍然难以消除,泰娜瑟克特不禁心中暗笑。
接着便传来了消息,剜刀的其他组件已死,泰娜瑟克特再也不是剜刀因子了。
她半信半疑地觉得,接踵而至的就是自己的死亡。
事实却是,她现在比从前更安全了。
铁先生不那么害怕了,威胁既去,她的存在又满足了他对亲密顾问的需求。
她是他锁在瓶子里的魔鬼:有剜刀的智慧,却没有剜刀的威胁。
这个下午,他几乎算得上身心松弛,随意地向进来的泰娜瑟克特点点头。
她也点头致意。
从很多意义上说,铁先生是她——是剜刀——最杰出的作品。
为了塑造他,花了多少心血啊。
多少个价值顶得上一整个组合的成员体被牺牲掉了,就为了获得最终的组合:铁先生。
她——剜刀——要的是天才与无情的综合体。
但是,身为泰娜瑟克特,她看得很明白。
经过那么多次剔割,剜刀创造出的仅仅是一个可怜、可悲的东西。
这种感觉真是奇特,但有时,铁先生实在像是剜刀最令人同情的牺牲品。
准备开始大实验了?泰娜瑟克特问。
经过这么长时间,无线电项目看来总算完成了。
那件事先等一会儿。
我想问问你什么时机最合适。
我的情报来源告诉我,木女王的部队已经上路了。
按正常速度,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应该在五个十天之后赶到。
比拉芙娜的抵达时间至少早三个十天。
说得对。
咱们先把你的那个老对头收拾了,再玩大的。
可是……两腿人最近传来的信息中有些地方很奇怪。
你觉得他们会起多大怀疑?阿姆迪杰弗里告诉他们的东西会不会比我们知道的多?换了泰娜瑟克特还是剜刀因子的时候,这种犹豫不决铁先生一定会掩饰起来。
她坐下来,回答道:亲爱的铁先生,如果你能花点心思多学学两腿人的语言,或者让我多学一点,这时就不会有这个问题了。
冬天里,泰娜瑟克特尽了最大努力,想跟那两个孩子单独说说话,可惜一直找不到机会。
但现在,她的想法变了。
阿姆迪杰弗里太天真,一点也不会隐瞒做伪。
只要让他们发现一点铁先生的阴谋,他们肯定隐瞒不住。
还有,如果援救者知道铁先生是坏蛋,他们会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来?泰娜瑟克特只见过一艘飞船,单是它的着陆动作就可以成为一件威力巨大的武器。
再说,如果铁先生的计划成功,我们也就用不着外星人的好意了①。
泰娜瑟克特嘴里继续说道:只要你的出色计划不出问题,那孩子你用不着担心。
难道你看不出来?那孩子爱你。
铁先生一下子高兴了,马上又心事重重:我说不准,阿姆迪老是开我的玩笑,好像识破了我的计划似的。
可怜的铁先生。
阿姆迪勒拉尼法尼是他最成功的作品,但他永远认识不到这一点。
只有在这一件作品中,铁先生才真正超越了他从前那位导师,开发出一种过去属于木女王的技术,并加以改进完善。
剜刀②看着自己过去的学生,几乎垂涎欲滴,恨不能重新塑造他一次。
这一次,他将运用恐惧和剔割,加上爱和感情,将两者结合在一起。
最终的成品将会成为他最称手的工具,真正不负铁这个名字。
泰娜瑟克特耸耸肩:相信我的话吧。
只要继续运用怀柔手段,两个孩子都会对你忠心耿耿。
至于你的另一个问题,我也注意到了,拉芙娜的来信确实有了变化。
虽说他们路上出了什么事,但她看上去对何时抵达却相当有把握。
我认为他们并不比从前更怀疑咱们。
至于对无线电的改进,他们也相信是杰弗里的主意,而不是阿姆迪的。
顺便说说,你这个谎撒得很高明,充分利用了他们自以为什么都比咱们强的自大情绪。
公平竞争的话,我们很可能比他们强些——这一点绝对不能让他们猜到。
【①从这一章开始,泰娜瑟克特在与自己内部的剜刀组件作斗争。
有的想法是泰娜瑟克特本人的,但有的时候,共生体内部的剜刀组件占上风,这时的想法就成了剜刀的想法,比如这一句楷体字就是。
——译者注。
】【②请注意这里的话,说话者已经是剜刀,人称也变成了他。
这种情形下文屡有出现,不一一注明。
——译者注。
】那他们为什么突然紧张起来了?剜刀残体耸了耸肩:耐心点,亲爱的铁先生。
耐住性子,认真观察。
这个情况阿姆迪杰弗里可能也留意到了,你可以很委婉地暗示他们,让他们去打听。
我的想法是,两腿人遇上了他们自己的麻烦事。
他停了下来,所有脑袋都转向铁先生,你能让你在木女王那边那个内线打听打听这方面的情况吗?也许我会让他查一查。
木女王也有一点比咱们强,她手里掌握着数据机。
铁先生不做声了,神经质地咬着嘴唇。
过了一会儿,整个组合猛一摇晃,像要把逼近他的各种威胁全部甩开。
施里克!传来脚爪跑动的声音。
门开了一道缝,施里克探进一只脑袋:大人有什么吩咐?把无线电装置带到这里来,然后问问阿姆迪杰弗里,问他①愿不愿意也来看看。
无线电,真是件了不起的东西啊。
据拉芙娜说,技术水平比剔割分子强不多少的文明就能发明出它的基本元件。
这种说法让人很难相信。
制造这种设备要经过那么多工序,走那么多毫无意义的弯路,最终结果是八台机器,每个一码见方,黑乎乎的。
金银制成的奇异部件闪闪发光。
至少这部分爪族能够理解:秘岛的很大一部分金银都消耗在这种东西的制造过程中。
阿姆迪杰弗里到了,在大厅里跑来跑去,一会儿捅捅无线电,一会儿冲铁先生和剜刀残体嚷嚷几句。
有时真是很难相信,这两人竟然不是一个共生体,那个两腿人是组合之外的另外一个成员体。
他们扭在一块儿,纠缠不休,只有一个共生体内部的组件才会这么做。
询问两腿人的问题,阿姆迪常常不等杰弗里开口便替他回答了,用的代词也是指一个共生体的第一人称单数,我,以此表示他们俩。
【①因为阿姆迪和杰带里老在一起,身体也密切接触,按爪族的看法,简直成了一个组合,所以常常把这两个孩子联在一起称为阿姆迪杰弗里,人称代词也用他。
有时也分别称呼,这时的代词就成了他们——译者注。
】可今天,两人似乎争执起来了。
铁大人,让我来,求求您,让我先来试验!杰弗里用萨姆诺什克语叽哩咕噜说了些什么,阿姆迪却不替他翻译。
于是他转向铁先生,缓慢地重复刚才的话:不,[什么什么]太危险。
阿姆迪[什么什么]小。
还有,[什么什么]时间短。
剜刀残体竖起耳朵,竭力分辨他的话。
该死!总有一天,不懂两腿人的话会让他们大吃苦头。
铁先生听着人类的话,然后发出一声最宽容的叹息:唉,阿姆迪,杰弗里,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的也是萨姆诺什克语,听他说这种语言,剜刀残体倒是比听人类孩子的话更明白些。
阿姆迪犹豫半响:杰弗里觉得无线电外套太大,我穿不合适。
可您看,其实根本不算太不合适!阿姆迪跳了起来,绕着一台黑乎乎的四方体转来转去,不管不顾拖着它甩开下面的天鹅绒垫子,把衣服往自己个头最大的成员体头上肩上套。
打开之后,无线电大致像一件斗篷,铁先生的裁缝在肩部腹部加上了夹子,让大氅不会掉下来。
但即使这样,这东西还是大大超过了小小的阿姆迪的个头,一个组件穿上之后,斗篷拖了下来,像一顶帐篷。
看见了吗?看见了吗?小脑袋拱出来,先瞧瞧铁先生,又瞅瞅泰娜瑟克特,想逼着他们相信自己的话。
杰弗里说了句什么,阿姆迪气恼地朝他尖吠一声。
接着,杰弗里什么都担心,但总得有人试验试验这套无线电吧。
还有个速度方面的小问题。
无线电波的速度比声音快,杰弗里怕它的速度太快,会把使用无线电的共生体搅得昏头昏脑。
他说的都是傻话。
能比头并头时思想的传递速度快到哪儿去?用问句下判断,泰娜瑟克特—剜刀残体笑了起来。
这一窝小狗崽可真不会撒谎呀。
他觉得阿姆迪其实知道自己那个问题的答案,也知道答案对他不利。
大厅另一头,铁先生倾听着,仰着几只脑袋,这是个宽容的表情:很抱歉,阿姆迪,让你第一个作试验太危险了。
可我胆子大呀,我不怕!还有,我想帮助您。
很抱歉,我不能让你去。
等测试结束了,知道它很安全,再——阿姆迪发出一声恼怒的尖叫,比平时说话的调子尖得多,几乎跟思想声一样尖。
他冲向杰弗里,把他包围起来,用屁股狠狠撞着人类的双腿。
死叛徒!他大喊道,接着是一连串萨姆诺什克语中的骂人话。
花了大约十分钟才让他平静下来,阿姆迪沉着脸,气鼓鼓地,不说话了。
他和杰弗里坐在地板上,互相用萨姆诺什克语责怪着对方。
泰娜瑟克特和大厅另一头的铁先生注视着这两个,如果嘲讽之意能发出声音的话,他们现在准被震聋了。
剜刀和铁先生一生都在从事实验,用他人作实验,结果往往是实验对象的死亡。
可现在,这儿居然出了个牺牲品,哭着喊着恳求别人让他牺牲。
但是,他的要求必须拒绝。
就算杰弗里刚才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也不能让他去,阿姆迪这个组合太可贵了,绝不能拿他冒险。
再说,阿姆迪是个八位一体,这么大的共生体能存在就是奇迹,如果无线电有危险,这种危险对他来说比其他组合大得多。
所以应该找个适当的牺牲品,一个废掉也不可惜的东西。
秘岛地牢里这类货色多的是。
泰娜瑟克特回想起死在剜刀手下的那许许多多实验品。
她是多么憎恨这个剜刀啊,这个精心计算、冷酷施暴的共生体。
我比铁先生坏得多,是我创造了铁先生。
她想起自己上一个小时里的种种想法。
今天是那种糟糕的日子,是剜刀从她的意识深处静悄悄溜出来的日子。
在这些日子中,她运用的是他的缜密逻辑,越用越熟,越来越有威力,直到最后,她变成了他。
但就算在这种日子里,她也能把控制权重新夺回来一阵子。
重获控制之后,她该做些什么?一个足够坚强的灵魂可以压制自己内在的邪恶,可以让自己成为一个全新的人……至少,它有勇气毁灭自己。
我、我愿意试试这种无线电。
没等他意识到,话已经脱口而出。
好一个软弱东西,真是个蠢女人。
什么?铁先生道。
可惜那句话说得十分清晰,铁先生也听到了。
剜刀残体淡淡地一笑:我想瞧瞧这种无线电有什么威力。
让我来,亲爱的铁先生。
他们把无线电带到院子里,就在飞船一侧,以避开外人视线。
这会儿这里只有阿姆迪杰弗里、铁先生,还有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现在是谁。
惧意渐增,但剜刀残体却笑了起来。
自制力。
她可真能想点子呀!也许这样最好。
他站在院中,让两腿人替他套上无线电斗篷。
另一个有智力的生命离自己这么近,比自己高这么多,感觉太奇怪了。
杰弗里那双灵活得难以置信的爪子替他整理斗篷,松松地披在他身上。
斗篷内层的布料很软和,沉甸甸的。
和平常衣服不同,无线电大氅把震膜都遮住了。
男孩一边做事,嘴里还尽力解释:看见这个吗?他拉起斗篷一角,这个套在头上。
里面是[什么什么],使声音变成无线电波。
男孩想替他套上头罩,剜刀残体挣开了:不。
戴上这些套子我没法思想。
这样一来,只有站着不动,所有成员头顶着头,剜刀残体才能保持清醒意识。
共生体中较弱的几个组件已经产生了与群体的隔离感,开始恐慌起来。
哼,泰娜瑟克特的良心,让她尝尝这个滋味吧。
哦,对不起。
杰弗里扭头对阿姆迪说了几句,好像在说什么过去的设计。
阿姆迪刚才在三十呎外,几只脑袋凑在一起,这是在皱眉头。
要求被拒绝后他本来很生气,可孤零零一个人待着,跟两腿人分开,他又觉得很不安。
但随着准备工作的进行,他慢慢又不生气了,所有眼睛都睁得大大的,紧张兴奋,迫不及待。
剜刀残体心里一阵温暖,这是对那个幼崽组合的关爱。
这种感受来去如风,一闪即逝,快得几乎注意不到。
斗篷把剜刀残体的思想声大半捂住了,阿姆迪借这个机会挤到近处。
杰弗里说也许我们不应该修改设计,用无线电传递思想。
他说,但这种新设计比过去的好得多,我知道!还有,他使了个被人一眼看穿的鬼点子,我看还是我来试验比较便当。
不行,阿姆迪,你不能去。
铁先生的声音充满关切,只有剜刀残体发现了他一两只成员嘴角的冷笑。
唉,那好吧。
幼崽又爬近一点儿,泰娜瑟克特大人,别害怕。
我们把无线电斗篷在太阳下晒了好长时间,电已经充满了。
只要把所有束带收紧,包括脖子上的束带,就能启动机器。
同时收紧全部束带?阿姆迪踌躇了一下:这么做可能效果最好。
不然电波速率就不匹配了——他对两腿人说了句什么。
杰弗里凑过来:这条束带这样拉,这条朝这儿拉。
他指着负责收紧头罩的那几条束带,最后用嘴拉紧这几条。
拉得越用力,无线电的声音就越大。
阿姆迪补充道。
好的。
剜刀残体将自己的成员体收得更拢一点,抖抖身体,让斗篷更合身些,收紧腹带肩带。
简直什么都听不到了。
斗篷紧紧蒙在震膜上,扣得严丝合缝,像量身定制的一样。
他审视着自己,吃惊地发现自己的自我意识已经所剩无几了。
斗篷样子倒是漂亮,黑色的底子,衬着金银相间的暗纹,正是剔割分子的标识。
真是件漂亮的刑具,落到自己头上,报应啊。
这般报应不爽,连铁先生都想像不到。
他有这份想像力吗?剜刀残体叼起头罩束带,一拉。
二十多年前,泰娜瑟克特还是几只刚出生不久的幼崽,她最喜欢和自己的父母共生体出门远足,去基切里湖畔绿草如茵的丘陵。
这还是她从父母共生体中裂变脱离之前的事。
当时的她还没有在孤独驱使下远赴共和国首都,去寻求所谓生命的意义。
基切里湖畔并不全是海滩和小丘。
再往南去便是峭壁丛生,急流在山间冲刷激荡。
有时,特别是和父母吵架之后,泰娜瑟克特会故意沿着壁立的峭壁间的溪流溯游而上。
这是自我惩罚,也是对父母的惩罚:有些地方,两岸水雾掩映下的峭壁光滑得像玻璃一样,完全不能吸收声音。
无论什么声音都被反射回来,回音的调子之高,都快赶上思想的频率了。
这种感觉就像身边有无数个她的复制品,复制品身边又有更多的复制品,所有人都以一个声音思想,交织成无比混乱的一团混沌。
没有加衬垫的石墙常常会遇到回音这种麻烦事,特别是形状和位置不对时,回音就更大了。
但没有什么石墙比得上峭壁。
后者算得上是最佳反射器,是采石工人的噩梦。
有些地方的峭壁甚至能发出和思想的调门相当的回音……比如基切里地区。
在这里,泰娜瑟克特无法从四面回音中辨出自己的思想声,无论什么声音都和频率正好和它相混的回音混淆在一起。
泰娜瑟克特最初承受不住这种痛苦,只能落荒而逃。
但她一次次强迫自己忍受四面八方的巨响,终于能够在回音的喧嚣中找出一条窄缝,渐渐练就在最恶劣的混响之中保持神智的本事。
阿姆迪杰弗里的无线电斗篷就有些类似于基切里的峭壁。
也许这种噪音可以将我从剜刀手中拯救出来。
泰娜瑟克特逐渐恢复了神志,但思想声仍旧很不清晰。
从启动无线电以来已经过了好几秒钟。
阿姆迪和杰弗里惊恐地瞪着她,那个人类不住前后摇晃着她的一只成员,跟她说着什么。
泰娜瑟克特舔了舔男孩的爪子,组件中有几只站了起来。
她只能听到自己的思想,不过十分嘈杂,有点像山间回荡的回声。
她又趴了下去,几个她呕吐了。
世界像蒙上了一层雾气,模模糊糊的,在雾气中抖动着。
思想声断断续续,零零碎碎,连不成调子。
思想就在那里。
抓住!抓住!只要协调就行,只要一致就行。
她想起阿姆迪杰弗里的话,有关无线电波比声音的速度快等等。
也就是说,现在的情形和四面尖啸的峭壁还不一样,眼下的问题刚好相反。
她晃晃脑袋,极力掌握这陌生的一切。
让我再适应一会儿。
她说,嗓音几乎算得上镇定。
她看看四周,动作很慢。
她发现,只要自己集中注意力,动作不要太急促,她就能够思考。
突然间,她可以感受到身上的无线电斗篷,知道它们覆盖着自己的全部震膜。
这种情况下,她本来应该什么都听不见,组件之间被隔离,断了联系。
但是,她现在的思想只是有点糊涂,和晚上没睡好觉二天早上的情形差不多。
她再一次站起身来,开始在阿姆迪和铁先生之间的空地上缓缓走动。
你们听得见我的话吗?她问。
听得见。
铁先生回答,一边紧张地退后,离她远些。
她明白了。
道理很简单。
斗篷和其他厚重衬垫一样,能起到隔音作用,挡住一切在思想频率范围之内的声音。
但共生体内部交流的声音和萨姆诺什克语一样,是一种低频声,几乎不会受到斗篷影响。
她停下脚步,组件全部屏住呼吸。
她可以听到鸟叫声,还有从城堡内城什么地方传出的锯木料的声音,而铁先生就在离她只有三十英尺的地方。
按说他的思想声应该很响亮,和鸟叫声、锯木声混在一起,让这些声音难以分辨。
她凝视谛听……没有混淆,没有别人的思想声,只有她自己的思想,剩下的就是一种低鸣,嘀嘀嗒嗒,从各个方向传来。
我们还以为这种工具只是方便我们打仗。
她不禁发出了惊叹。
她的全部成员转过身来,朝阿姆迪走去。
他的距离只有二十英尺,十英尺。
仍旧听不到他的思想,没有干扰。
阿姆迪的眼睛瞪得滚圆,这群幼崽也没有拔腿向后逃开,反倒全体向前倾向她。
你早就知道会出现这种情况,对不对?泰娜瑟克特问道。
我盼着出现这种事,啊,我是多么希望出现这种事啊。
他向前走了两步,离她更近了。
五英尺。
八个他盯着五个她,距离已经只能用英寸计算了。
他一只鼻子伸过来,和泰娜瑟克特挨挨擦擦。
透过斗篷,只有隐隐约约一点思想声传过来,和他在五十英尺以外的声音大小相若。
一时间,两人震惊不已,面面相觑。
鼻子都碰在一起,但他们仍旧可以思考!阿姆迪发出一声狂喜的尖叫,扑进泰娜瑟克特的成员中,撞着她的后背,擦着她的腿。
看见了吗,杰弗里?他用萨姆诺什克语高喊,成功了,成功了!阿姆迪的袭击让泰娜瑟克特大吃一惊,思想差点散乱。
出了什么事?……世界历史上从来没有出过这种事。
如果思维共生体也能耳鬓厮磨,也能携手合作……会引发无数后果,后果之后还有后果,一连串连锁反应。
她觉得天旋地转。
铁先生挪近了一点,出其不意地遭到猛扑上来的杰弗里-奥尔森多的热烈拥抱。
铁先生尽了最大努力想加入这次欢庆,但他不大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不像泰娜瑟克特,没有亲身体会。
真是了不起,第一次试验就这么成功。
他说,但一定很难受。
两个成员注视着她,应该帮你脱下这套装备,好好休息休息。
不!泰娜瑟克特和阿姆迪几乎异口同声回答道。
她笑着对铁先生说:我们还没好好试试这种装备呢,对吗?无线电的目的是用来远程通讯的。
至少,过去我们以为是这个目的。
说实话,即使它的通话距离并不比平常说话远,在泰娜瑟克特心目中,它仍旧是一次辉煌的成功。
哦。
铁先生勉强冲阿姆迪微笑着,对方瞧不见的几张脸却怒视着泰娜瑟克特。
他的两只脖子仍旧被杰弗里紧紧楼住。
铁先生现在的模样恼怒不已,只能勉强掩饰。
那好吧,先慢慢来。
我们还不清楚一且跑太远会出什么事。
泰娜瑟克特的两名成员挣开阿姆迪的拥抱,散开几码。
思想声依然很清晰,加上一点模模糊糊的背景声,跟刚才没什么分别。
但她开始感受到了距离的拉长,有点不容易保持平衡了。
她让那两只组件继续朝远处走三十英尺。
在最安静的环境中,这是共生体可以保持协调的最大距离。
跟头碰头时没什么区别。
她惊叹道。
按说,在三十多英尺的距离上,思想声已经十分微弱了,声音传过这段距离的时间差也使组件之间的协调十分困难。
我可以走多远?她悄声问阿姆迪。
他发出一声人类的笑声,一只脑袋凑到她跟前。
我也不太清楚。
至少到最靠外的墙应该没问题。
好吧。
她恢复正常音调,对铁先生道,咱们看看我能不能分得更远一些。
那两只组件又向前走了十码。
和其他的组件已经拉开了六十多英尺!铁先生吃惊得合不拢嘴门现在情况如何?泰娜瑟克特笑道:思想和刚才一样清楚。
她走过这边的两只组件,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等等!铁先生跳了起来,大吼道,太——话刚出口他便意识到眼前还有其他听众,怒吼声立即换成对她的关心造成的惊叫。
太危险,第一次试验应该悠着点。
快回来!泰娜瑟克特还有一只组件紧紧挨着阿姆迪,她大笑起来。
但是,铁先生,我就在这儿,一直没走开呀。
这句话是用萨姆诺什克语说的。
阿姆迪杰弗里捧腹大笑起来。
她的两只跑远的组件已经和其他部分拉开了一百五十英尺的距离,小跑起来。
她看到铁先生强自压下怒火。
泰娜瑟克特的思维仍然保持着敏捷、犀利,比头碰头时还强。
无线电波这东西的速度究竟有多快?她从施里克附近跑过,卫兵们啪地立正。
施里克!你觉得怎么样?她的一个成员冲他那张蠢脸喊道。
远远的后面,和她其余成员以及阿姆迪在一起的铁先生朝施里克喊叫着,让他紧紧跟着她。
两只成员体的小跑变成了轻捷的快跑。
她散开了,一只奔向北面的内城,另一只向南奔去。
施里克和其他卫兵跟着,吓得脚下跌跌撞撞。
两只组件越隔越远,内城的那座拱顶已经隔在成员体之间,好大一片石头建筑。
她的无线电波渐渐弱了下去,被越来越响的嘀嘀嗒嗒的背景声淹没了。
不能思考了。
她对阿姆迪说,声音含混起来。
拉紧嘴边的束带,思想声就会更响。
泰娜瑟克特一拉,嗡嗡的噪音小了。
她重新控制住自己,绕着飞船飞奔。
一个她钻进一片工地。
工匠们张口结舌地瞪着她。
孤零零落单的组件极为罕见,只可能是发生了致命的意外,或是整个共生体发了疯。
不管是哪种情形,都必须立即抓住这个单体。
但泰娜瑟克特的成员身披黑斗篷,时时金光闪动。
身后还有施里克和其他侍从,吹喝着命令众人退后。
她一只头转向铁先生,声音里充满喜悦:我在腾云驾雾!她从惶恐惊怖的人群中奔过,朝四面高墙冲去。
她置身四面八方,越散越远,无处不在。
这几秒钟的记忆她将永志不忘,哪怕千年之后,传承她灵魂的共生体仍将记得,栩栩如生。
铁先生蹲坐下来。
现在事情完全失控了,施里克的人已经奔到内城另一头墙边,跑得到处都是。
他和阿姆迪杰弗里只有通过身边的泰娜瑟克特才能了解发生了什么,另外便只能听到远处传来的一阵阵警报声。
阿姆迪绕着她来回蹦跳着:你现在在哪儿?在哪儿?快到最靠外的墙边了。
别到城墙上去。
铁先生说,声音很轻。
泰娜瑟克特几乎没有听到。
再过几秒钟,她就可以将这种全新的力量发挥到顶点,痛饮这种力量的美酒琼浆。
她飞速冲上城墙里面的梯级,卫兵们七零八落散在后面,一些成员忙不迭朝后面的内城跳开,惟恐撞上前面的成员。
只有施里克继续尾随着她,大喊着让她注意安全。
一个她冲上城头,接着是另一个她。
她倒吸一口冷气。
你没事吧?阿姆迪问。
我——泰娜瑟克特四下张望着。
南城墙顶的她可以望见城堡院子里的自己:小小的一堆三个,金黑相间,和阿姆迪在一起。
东北城墙之外,森林和谷地向远方延伸,一望无际,直伸向冰牙地区的群山。
西面是秘岛和大海。
身为剜刀时,这番景象她曾经无数次看到过。
他是多么热爱这一切啊,这是他的领地。
但现在……眼前的一切仿佛是梦境中的景色,她的各双眼睛相隔极远,成员体之间的距离几乎相当于整座城堡。
视差各异的一幅幅景色叠加在一起,感觉秘岛仿佛近在咫尺。
新城堡就好像身边一个小小的玩具模型。
一切共生体之上的全能的共生体啊——这是上帝的视角,是上帝眼中的景象。
施里克的卫兵们靠近了些。
他刚刚派了几个共生体回去询问铁先生的命令。
一会儿就来,我几分钟就下来。
她对木栅边的卫兵说,也把同样的话告诉院子里的铁先生。
然后.她转过头去,极目远望自己的领地。
远远伸出去的只有两只组件,距离不到四分之一英里。
但是,她连一点思想传递的时间差都感受不到,协调全体组件不费吹灰之力,干脆利落。
可以拉得更紧一点的束带还多着呢。
如果她把五只成员体全部散开,伸到远达数哩的地方,又会怎么样?整个北部地区将成为她股掌之间的一个玩物。
对了,剜刀呢?哈,剜刀。
现在他在哪里?他的记忆还在,但……泰娜瑟克特回想起无线电刚刚启动时失去知觉的那一瞬。
要想以这种令人头晕目眩的速度思考,需要一种特别技巧。
也许剜刀大人小时候没有在狭窄的山谷中走过,适应不了那种轰鸣。
泰娜瑟克特微笑了。
也许,无线电一启动,只有她的思维能挺住。
这样的话……泰娜瑟克特又一次看了看眼前的风景。
剜刀创造的这个帝国真是不错,如果能适当利用这些新装置,新的胜利会接踵而至,这个帝国也会更加辉煌,无比辉煌。
他转过身来,面对施里克的卫兵:好了。
我可以回铁大人那里去了。
《深渊上的火》 作者:弗诺·文奇好看经典的科幻小说尽在『乌拉科幻小说网』!网址:www.wulali.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