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的诵经台上,诵经师正抑扬顿挫地宣读通告。
烛光辉映下,身着长袍的士兵们脸色苍白,站在各自的凳子后面,静候晚餐开始。
餐厅高高的圆顶下回荡着诵经师的话音。
木制餐桌上烛光一片,头顶的天花板则湮没于黑暗之中。
尊敬的院长神父命我前来宣布,诵经师大声说,今晚不再实行斋戒。
我们有客人来访,大家可能已有所闻。
今晚,我们设宴招待塔代奥阁下一行,所有修士可一起分享;大家可以吃肉。
餐间可以交谈……但请勿大声喧哗。
见习修士中间响起一阵小声喧闹,仿佛在压低嗓音欢呼。
桌子已经摆好,食物还未上桌,但大餐盘代替了往常的小碗,盛宴将至,引得人食欲大增。
往日熟悉的牛奶杯留在餐具室里,取而代之的是最上等的酒杯。
桌面上还点缀着玫瑰花。
院长在走廊停下脚步,等候诵经师把话说完。
他瞥了一眼为自己、高尔特神父、尊贵的客人和他同伴准备的桌子,暗自寻思,厨房那些人又计算错误。
桌子留出八个空位,可三位军官,阁下和他的助手,加上两位牧师一共才七个人……除非高尔特神父把科恩霍尔修士也叫来一起入座,但这不太可能。
等诵经师念完通告,保罗师走进大厅。
跪下。
诵经师吟诵道。
院长为众人祈福,身着长袍的士兵们以军人特有的整肃姿态纷纷屈膝。
起立。
士兵们站起身来。
保罗师在那张专设的桌子边落座,回头朝门口瞥了一眼。
高尔特神父应该把其他人带过来了。
他们以前都是在客房进餐,而不是在这个餐厅,那样他们就不用与修士们一起吃粗茶淡饭,遵守清规戒律。
客人们来了。
他环视人群,却没见到科恩霍尔修士。
为什么要留八个位子?人座时他低声问高尔特神父。
高尔特神父耸了耸肩,一脸茫然。
学者坐在院长右边,其他人围着桌子依次入座,留下院长左边一个空位。
他转过头想示意科恩霍尔过来坐,可还没等修士看到,诵经师已经开始吟颂序祷了。
让我们祈祷吧。
院长说,于是士兵们躬身祈祷。
祷告的时候,有个人悄悄地溜到院长左边的位子上。
院长眉头一皱,但由于正在祈祷,他也就没有抬头去看是谁如此胆大妄为。
……和圣灵,阿门。
坐下。
诵经师道。
众人纷纷就座。
院长匆匆瞥了一眼左边那个人。
诗人!耳朵受伤的诗人微笑着深深地鞠了一躬。
诸位,博学多识的阁下,尊贵的客人们,晚上好,他开始滔滔不绝,今晚我们有什么好吃的?用烤鱼和蜂巢来庆祝我们短暂的复活吗?哦,院长大人,村长的鹅终于上餐桌了吗?我想……哈!诗人说着和善地转向学者,塔代奥阁下,在这里享受此等美味佳肴!您该常来才是。
我猜在客房里你什么都吃不到,净是些烤野鸡和毫无鲜味的牛肉。
真倒霉!这里我们吃得更好。
但愿厨师修士今晚能跟往常一样精力充沛,他那内心的激情,他那令人消魂的厨艺,啊……诗人搓着手,得意地笑着,一副饥饿难耐的样子,也许他受到神灵的启示,我们还能尝到’素猪肉烧约翰修士的玉米呢‘,是吧?有意思,学者道,那是什么东西?就是把肥犰狳和烤玉米放在驴奶中煮一下。
一道星期日常见的特色菜。
诗人!院长突然打断他的话,转身对学者道,他坐在这里,我很抱歉,我们并没有邀请他。
学者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诗人。
汉尼根大人也养了些宫中小丑,他对保罗说道。
我对这些人了如指掌,您没有必要为他道歉。
诗人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在学者面前深深地鞠躬。
阁下,请允许我替院长道歉!他激动地喊道。
他好一会儿才直起身子。
他们等着他结束愚蠢的行为。
他却突然耸耸肩,坐了下来。
候补见习修士在桌上放了一盘熏鸡,他对着熏鸡一刀戳下去,扯下一条腿,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他们大惑不解地注视着他。
我想您不打算接受我替他表达的歉意,您做得对。
他最后对学者道。
学者的脸微微有些发红。
可怜虫,高尔特神父说道,在我把你扔出去之前,我们先来看看你的罪孽有多深。
诗人摇摇头,若有所思地咀嚼着。
他承认道:没错,是很深。
总有一天,高尔特会为此扼死他,保罗师想。
看得出来,年轻牧师发火了,他想让诗人丢个大丑,这样就有理由狠狠收拾这个傻瓜。
诗人,那就替你的主人道歉吧,说得详细些。
他命令道,顺便也说说你自己。
算了,神父,算了。
保罗急忙说。
诗人朝院长和善地笑着。
没关系,大人。
他说,我一点儿也不介意替您道歉。
您为我道歉,我也为您道歉。
这不就是表达仁爱和善心的好办法吗?没人必须为自己的行为道歉……那让人挺难堪的。
依我看,其实大家都该让别人来帮忙道歉,而不需要亲自道歉。
只有那些军官觉得诗人的话很有意思。
显然,对幽默的期待已经足以产生幽默的效果了。
小丑一举手一投足都可以逗人发笑,不管他说什么。
塔代奥阁下于笑着,但却是一种看到一头受过训练的动物作笨拙表演时才会露出的笑容。
因此,诗人接着说,大人,要是您允许鄙人帮忙的话,您将永远不必承认自己的错误。
比如说,作为您的道歉人,我可以因为有臭虫,代表您向贵客们道歉。
同时,我也可以因为伙食急剧减少,代表您向臭虫道歉。
院长怒目而视,强抑心中怒火,才没有用鞋跟狠狠碾诗人的光脚趾。
他踢了诗人膝盖一脚,可那傻瓜毫不理会。
当然,我愿意承担一切对您的谴责。
他一边说一边使劲嚼肉,发出很大的咀嚼声,这种制度不错,我准备让您,最杰出的学者,也来享受它。
您本来一定会觉得它方便实用。
我已经明白,首先必须创造并完善逻辑和方法论体系,然后科学才能发展。
而我创造的体系,使辩护既可转让又可流通,想必对您本来具有特别胃口,塔代奥阁下……本来?是的,很可惜。
有人偷了我的蓝头山羊。
蓝头山羊?阁下,他的脑袋与汉尼根一样光秃秃的,颜色与安布鲁斯特的鼻尖一样蓝。
我本想作为礼物送给您,但在您来之前,不知被哪个懦夫给偷了。
院长咬牙切齿,鞋跟已经悬在诗人的脚趾上方。
塔代奥阁下微微皱起眉头,但他好像决意要弄明白,诗人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我们需要一只蓝头山羊吗?他问助手。
阁下,我看并不迫切需要。
助手回答。
但是显然有必要!诗人说,据说您在写一些方程式,有一天将会改造这个世界。
据说新的曙光正在升起。
如果会有光明,那么有人就要为过去的黑暗受到谴责。
啊,你说的原来是替罪羊。
塔代奥阁下瞄了一眼院长,令人作呕的玩笑,他只会说这些吗?他并不是修会的人。
还是让我们来说点理性不,不,不,不!诗人反对说,阁下,您误解了我的意思。
这只山羊不该受人指责,它应该被供入神龛,受人瞻仰!用圣莱博维茨送给您的王冠给它加冕,感谢它让光明重现。
然后再谴责莱博维茨,将此人流放沙漠。
那样您就不用戴上第二顶王冠了,那顶带刺的王冠责任。
诗人的敌意此刻已经表露无疑,他好像也不想继续故作幽默了。
学者冷冷地盯着他。
院长的鞋跟又一次悬在他脚趾上,恨不得一脚踩下。
还有,诗人说,等你主子的军队占领修道院,你就可以把山羊放在院子里,每当有陌生人经过时,就让它在那里叫’这里除了我没人了,除了我没人。
一个军官从凳子上一跃而起,愤怒地嘟哝着,一边本能地伸手去拔军刀。
钢刀出鞘,足有六英寸长,闪闪发光,给诗人一个警告。
学者拽住他的手腕,想让他把刀收回去,但仿佛是在拉大理石雕像的手臂。
啊!军人绘画家!诗人嘲弄道,一副临死不惧的样子,从你画的那些修道院防卫工事草图来看,你可真有艺术军官咒骂一声,钢刀离鞘而出。
然而,同伴拦住了他,没让他一刀刺过去。
修道士们见此,深为震惊,纷纷站起身来,人群中传来一阵惊愕的躁动。
诗人却满不在乎地笑着。
艺术前途,他接着说,我敢预言,总有一天,你画的那些墙底地道图纸会挂在某个艺术博物……桌下隐约传来咔嚓声。
诗人怔住了,放下嘴里啃了一半的叉骨,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他用力咀嚼着,吞咽着,脸色越来越白,茫然地抬头往上看。
您快把我的脚趾头碾下来啦。
他悄声道。
说完了吗?院长问道,一边继续碾。
我喉咙里好像卡了块骨头。
诗人无可奈何地说。
你希望我们原谅你吗?恐怕只能这样。
可惜,我们会惦记你的。
保罗在脚趾上最后又踩了一脚,说,你可以走了。
叹口气,抹抹嘴巴,站起身来。
他把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把杯子倒放在托盘上。
他的某些举动吸引了大家的目光。
他用拇指把眼皮往下拉,手掌微微拱起呈杯状,然后低下头往掌上一压。
眼球一下跳了出来,蹦到手掌里。
那些德克· 萨卡纳人惊得喘不过气来。
显然,他们不知道诗人这颗眼球是假的。
仔细瞧瞧他。
他对玻璃眼球说着,把它放在倒置的杯底上,让它用邪恶的目光盯着塔代奥阁下,晚上好,各位大人。
他兴高采烈地对着那群人说,说完走开了。
那个愤怒的军官咒骂着,挣扎着想要摆脱同伴的阻拦。
把他带回房,看着他,直到他冷静下来,学者对同伴们道,最好别让他接近那个疯子。
我太惭愧了。
怒气冲冲的军官被拖走的时候,他对院长说。
他们不是我的仆人,我不能对他们发号施令。
但我可以向您保证,他会屈服的。
要是他拒绝道歉、拒绝马上离开,明天中午之前,他只能拿上那把剑和我较量。
不要动武!牧师恳求道,这没什么,让我们忘了这件事吧。
说话时,他双手颤抖,脸色苍白。
他必须道歉后才能离开,塔代奥阁下坚持说,否则我就下令处死他。
别担心,他不敢跟我打,哪怕他赢了,汉尼根也会把他钉在火刑柱上示众,还会强迫他妻子……总之你不用管。
他会先道歉,然后离开。
我同样感到深深的内疚,境然发生这种事情。
当初那诗人一出现,我就该派人把他赶走。
整件事情是他惹起的,可我没能阻止。
他挑起了争端,这很清楚。
挑起争端?就凭这个无赖傻瓜的一派胡言?乔萨尔德居然那样做,好像诗人的指控是真的一样。
他们确实在起草一份报告,综合评估我们修道院作为要塞的军事价值,你不知道吗?学者惊讶地张大嘴巴。
他看着两位牧师,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是真的吗?沉默许久他才问道。
院长点了点头。
可是您还允许我们留下来。
我们不保密。
要是他们愿意的话,欢迎你的同伴们讲行曲拳考察。
我不会冒昧地问他们为什么收集情报。
诗人说的都是猜测,当然是一派胡言。
当然。
学者勉强说,没敢看主人一眼。
你们的国君当然不会像诗人暗示的那样,对该地区怀有侵略的野心。
当然没有。
即使他有,我肯定他也会非常明智,至少会有个明智的军师让他明白,我们的修道院作为一座古代智慧的宝库,其价值远远超过它作为军事基地的价值。
从他的口气中,学者觉察到牧师是在暗暗恳求帮助。
他轻轻拨弄着食物,一边冥思苦想。
沉默良久之后,他低声允诺,我回大学前,我们再商量这件事吧。
盛宴时帷幕是放下来的,随着餐后歌声在庭院里响起,帷幕拉开。
当学者在大厅开始演讲的时候,帷幕已经完全拉开。
尴尬的局面仿佛已经结束,歌声使修道院在表面上恢复了热情友好的气氛。
保罗师领着阁下走向诵经台。
高尔特和阁下的助手紧随其后,和他们一起来到台上。
院长介绍完毕,台下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接着便鸦雀无声,仿佛在法庭上等待判决。
学者并无演讲天赋,但他的话却让这群修士感到心满意足。
我们在这里居然能发现这些东西,我感到十分惊奇。
他说道,几星期前,我本来还不相信尽管过去那个伟大文明已经消亡,但类似你们《大事记》之类的记录却能保存至今。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些文件都是真实可靠的。
现在事实摆在面前,让我们不得不信服。
它们能保存下来实在不可思议。
但对我来说,更奇怪的是,在本世纪,竟然一直没有人关注它们。
但是今天,终于有人看到它们潜在的价值了……不仅仅是我本人。
我不禁想,如果七十年前,卡施勒阁下在世的时候能遇上这批宝藏,那他将会作出多么伟大的贡献啊。
听到像阁下这么有才华的人对《大事记》如此称赞,修士们不禁喜形于色。
保罗却纳闷,他们为什么都没有感受到他语气中隐隐带着的愤恨……或许是怀疑呢? 要是十年前就知道有这些资料的话,我很多关于光学的研究就没有必要了。
啊哈!院长心想,来了。
他正意识到,他的一些发现其实早有先例,这让他痛苦不已。
他肯定已经清楚了,他的一生只能做点收集前人发现的工作;无论他如何聪明,他所做的只是重复前人的工作。
这无法避免,除非世界变得像烈焰灭世前那样发达。
不管怎么说,这里的藏书显然给塔代奥阁下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在这里时间有限,他继续说,从目前我所看到的来判断,如果想要从《大事记》里挖掘出可以理解的信息,我怀疑需要二十个专家,花上几十年时间。
物理科学的发展一般要靠归纳推理,由实验来验证;但在这里却纯粹要靠演绎,从残破的文件中推导。
某些情况下,这是不可能的。
打个比方……他停顿了一会儿,拿出一包笔记,快速地翻动着,这里有一句话,是我在楼下的地底下发现的,可能出自高等物理课本,我只找到了其中的四页。
你们中有些人可能见过。
如果事件发生点的间隔由空间来表达,其间隔便具有空间性,因为这样就有可能选择一个坐标系,在该坐标系中,事件可同时发生,只在空间上分离。
然而,如果其间隔具有时间性,在任何坐标系内,事件都无法同时发生。
然而,存在一个空间完全消失的坐标系,这样,事件的间隔纯粹时间化了,即发生在不同时间相同地点。
现在考察了真实间隔的极值以后……他抬起头,古怪地笑着问:最近有人查阅过该引文吗?底下是一片茫然的表情。
有谁记得见过它吗?科恩霍尔和其他两个修士小心翼翼地举起了手。
有谁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举起的手马上放下了。
学者笑道:接下去一页半讲的是数学,我没有读下去。
它把一些我们心目中的基本概念讲得很玄妙,变化万千,似乎可以随个人观点的变化而变化。
最后一个词是‘因此’,但接下去的半页烧毁了,结论也没有了。
不过,其推理十分严密,数学论述极其精彩,我自己都可以据此得出结论。
这好像是一个疯子下的结论。
先提出假设,然而这些假设也很疯狂。
是恶作剧吗?如果不是,它在古代科学体系中的地位又如何呢?理解它的前提条件是什么?其后又会有什么发展?如何验证?这些问题我都无法回答。
你们保存了那么久的这些文章中有很多谜,这只是其中一个。
神学家们的推理脱离经验和实际,而物理学家们并不如此。
然而,诸如此类的文章所描述的体系与我们的经验毫不相干。
它们是古人实验得出的吗?一些文章似乎表明了这一点。
有一篇文章中提到了元素蜕变最近我证明,这在理论上是不可能的接着文章又提到‘实验证明’。
可这是怎么证明的呢?要评价和理解这些东西,可能要好几代人才能完成。
它们只能留在这个偏僻的地方,这很不幸,因为要搞懂其中的含义需要许多学者的集体努力。
我敢肯定,各位也能意识到,你们的现有条件不够。
世人‘无法接触’这些材料,这就使这里的研究条件更加恶化了。
院长坐在学者身后,听到这里,开始沉下脸,等待最糟糕情况的发生。
然而,塔代奥阁下没有提出任何建议。
但他的讲话越来越清楚地表明,在他看来,应该把这些遗物交给更有才能的人,而不是交给圣莱博维茨阿尔伯特修会的修士们,让修士们保存它们简直荒谬至极。
学者也许感觉了大厅内的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于是很快把话题转到他正在进行的工作……对光的特性的研究上,比先前更加全面。
实践证实修道院的几件珍品大有用处,学者希望不久设计出一种实验方法,检验他的理论。
讲述完折射现象后,他停了下来,面带歉意地说:但愿我讲的这些没有冒犯大家的宗教信仰。
他环顾四周,神情困惑。
看到那些人还是一脸好奇而茫然的神色,他又继续讲了一会儿,然后让大家提问。
您介意我提一个问题吗?院长问道。
请您随意。
学者显得有点狐疑,仿佛是在想:还有你,布鲁图①。
【① 据说是恺撒最后的话。
凯撒遇刺时,曾愤怒地抵抗,然而当他发现在专刺杀他的人中,竟然有马可·布鲁图……他的私生子(传闻如此)时,他说了一句话:EttuBrute,然后用袍子盖住自的脸,不再抵抗。
】我想知道,有关光的折射性,您觉得哪一点可能会冒犯宗教?嗯……学者不安地停顿一下说,您知道,阿波罗大人对这个问题很生气。
他说在洪水灭世之前,光是不可折射的,因为据称彩虹是大厅里哄堂大笑,把下面的话湮没了。
等院长挥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塔代奥阁下满脸通红,保罗师却再也无法保持往常严肃的样子。
阿波罗大人是一个好人、一个好神父,但有时候谁都可能成为大傻瓜,尤其是在超越自己的领域时。
很抱歉我问了这个问题。
您的回答让我大松了一口气,学者说道,我不想引起不快。
众人没有提出其他问题。
于是,学者进入第二个话题:他所在大学的发展和正在进行的一些活动。
他描绘的画面激动人心:大学里满是前来报名参加学习的人,它不仅要发挥教育作用,还要做研究。
那些识字的外行对自然哲学和科学的兴趣正在日益高涨。
学院得到慷慨的捐赠,这些都是文化复兴的征兆。
我介绍一下我们正在进行的一些研究和调查工作,他继续说道。
首先,布雷特研究气体变体,然后维谢·莫尔托阁下正在研究人造冰的可行性。
弗里德·阿尔伯阁下正在寻求一种切实可行的方法,通过电的变化在电线上传递信息……他列举了很多,修士们听得津津有味。
研究工作涉及了许多领域医药、天文、地质、数学、机械。
其中有些听起来并不实用,还尚需考证,但大部分无论在理论知识还是实践应用上,都有望获得丰厚的回报。
从耶伊内对万能秘方的探求到博达克对传统几何学的猛烈抨击,大学的研究工作表明,人类热切渴望探索大自然的秘密档案。
早在一千多年前,由于人类烧毁了基本的记忆,患上了文化健忘症,从那一刻起,这些秘密就被埋没了。
除此之外,马霍·玛阁下正在领导一个项目,收集有关人类起源的更多信息。
由于从根本上讲,这是一项考古工作,他让我在完成研究之后,在你们的图书馆里找一些有用的资料。
但是,由于这个问题会引起神学家们的争议,恐怕我最好还是不再具体阐述。
不过要是大家还有什么问题……一个正在攻读牧师职位的年轻修士站了起来,学者表示同意。
阁下,我想问一下,您是否知道圣奥古斯丁①对这个问题的看法?【① 圣奥古斯丁(SaintAugustine,354~430),曾为希波主教,主要作品为《上帝城》和《忏悔录》,是马丁·路德和加尔文教的思想先驱。
】不知道。
他是四世纪的一位主教,也是哲学家。
他提出,最初的时候,上帝创造了一切事物的胚芽,包括人类的生理系统。
这些胚芽,嗯,可以这么说,使杂乱无章的物体受精……然后这些物体逐渐进化成更复杂的形状,最终演变成人类。
您是否考虑过这种假设呢?学者微笑着,一副屈尊俯就的样子,但他没有明确表示这种说法有多么幼稚。
恐怕我没考虑过,但我会去查清楚。
从口气里听得出来,他只是说说而已。
谢谢。
修道士说着毕恭毕敬地坐下。
然而,最大胆的,这位贤人继续说道,也许要算我的朋友埃瑟·肖恩阁下正在进行的研究。
该研究试图合成生物。
他希望,只用六种基本成分就制造出活的原生质。
这项研究将会……呃,你有什么问题?坐在第三排的一个修士已经站了起来,朝学者鞠躬致意。
院长向前探身望去,却惊恐地发现那人正是安布鲁斯特修士,那个图书馆馆长。
希望您能帮我这个老人一个忙,修士用嘶哑的声音一字一顿拉长着腔调说,这位埃瑟·肖恩阁下真有意思,居然只把自己限制在六种成分里。
我在想……做这种杂耍时,他们允许他同时用两只手吗?呃,我……学者没有说完,皱起了眉头。
我还想问,安布鲁斯特继续用他那干巴巴的嗓音说道,他是坐着、站着还是俯卧着表演那精湛的技艺呢,还是坐在马背上,一边吹着两个喇叭,一边表演?见习修士们发出一阵窃笑。
院长立刻站起身来。
安布鲁斯特修士,我正式警告你。
你被驱逐出公用餐桌,直到你赎罪为止。
你可以在圣母堂等候。
图书馆馆长又鞠了一躬,悄悄地溜出大厅,一副低声下气的样子,眼里却流露出得意洋洋的神色。
院长轻声向学者道歉,可是学者的目光猛地变得冷峻起来。
总之,知识革命才刚刚开始。
我简要概括一下世界能期望从中得到什么。
他眼睛闪闪发光,扫视着人群,漫不经心的声音变得铿锵有力,无知一直以来是我们的国王。
帝国灭亡后,它无可抵挡地坐上了人类宝座。
它的王朝由来已久,它的统治至今还被认为是合法的。
以前的贤人们都认可了这一点,没有推翻它。
明天,一位新的国君将统治我们。
理智之人、通晓科学之人将辅佐它,世界将看到它的力量。
它的名字叫真理。
它的帝国将覆盖整个地球。
人类对地球的统治将重新开始。
一个世纪以后,人类将坐在机器鸟中翱翔蓝天,金属车辆将在人造石铺成的道路上驰骋,三十层的高楼将拔地而起,轮船在海底航行,机器从事各种工作。
但是这一切怎样才能实现呢?他停顿了一下,压低了嗓音。
恐怕一切变革将随之来临。
我为此感到难过。
它将在暴力、动乱中,在熊熊烈火和满腔怒火中变成现实,世界上没有什么变革是在风平浪静中实现的。
听到台下低声议论,他环顾四周。
的确是这样,尽管我们并不愿意。
但为什么?因为目前无知称王。
它的退位对许多人没有好处,这些人正是在它的黑暗专制下才过得舒适安逸。
他们是它的朝臣,以它的名义欺骗民众,统治世界,假公济私,滥用权力。
他们甚至恐惧文化,因为文字是让敌人联合起来的又一交流渠道。
他们的武器锐利,而且运用娴熟。
一旦利益受到威胁,他们就要向全世界宣战,随之而来的暴力连绵不断,直到将现存的社会体系夷为平地。
这番话给整个大厅蒙上一层阴影。
保罗师的希望落空了,因为这样的预言已经表达了这个学者大概的见解。
塔代奥阁下知道他的国王的军事野心。
他可以选择:赞成,反对,还可以把它们当作一种现象,如洪水,饥荒或者龙卷风一般,非他所能控制,与他无关。
显而易见,这个人认为这些现象都无法避免……这样就可避免做出道德裁决。
尽管来吧,鲜血,钢铁,泪水……这样一个人怎么可以违背良心,逃避责任啊……而且竟然那样轻松!院长质问自己。
但是,他又想到了那些话。
在那些日子里,上帝允许智慧的人们懂得破坏世界的方法……他还允许他们懂得如何拯救世界,而且,跟平常一样,让他们自己抉择。
也许,他们做出了和塔代奥阁下一样的选择:在大庭广众面前洗清双手。
你们自己决定吧,只要不把我钉死在十字架上就行。
但他们还是被毫无尊严地钉在了十字架上。
对任何人来说,无论如何,都会被钉在上面,必须紧抓不放,倘若你掉下来,他们会打……学者突然缄口不语,大厅里一片寂静。
院长眨着眼睛扫视大厅,这时一半人正在朝入口处张望。
起先他还没看清楚。
是什么?他低声问高尔特。
一个留着胡须戴着披巾的老头,高尔特轻声地说。
好像是……不,他不会……保罗师站起身来,走到讲台前面,看着那个站在阴影里的模糊身影。
然后轻轻向他喊道。
本杰明吗?这个人动了动。
他把围在瘦小肩膀上的披巾裹紧了,蹒跚着朝亮处走来。
接着他又停了下来,环视四周,一边喃喃地嘀咕着。
最后,他发现了诵经台上的学者。
老幽灵拄着一根弯拐杖,蹒跚着朝讲台缓缓走来,目光一直盯着讲台上那个人。
起初,塔代奥阁下迷惑的眼神中还带有几分幽默,但当所有人都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这个衰老的身影朝他走来的时候,他的脸色变得苍白。
老人饱经沧桑的脸上满是胡子,却洋溢着一种强烈的激情,狰狞中透出几分希望。
他在讲台前停下脚步,两眼眯缝着,凝视着一脸震惊的演讲者,嘴唇微微地颤抖。
他微笑着,一只手颤抖着伸向学者。
学者直往后退,反感地哼了一声。
隐士举止敏捷。
他跳上讲台,绕过去,一把抓住学者的胳膊。
真是疯了……本杰明捏紧他的手臂,满怀希望地盯着学者的眼睛。
接着,他的脸阴沉下来,脸上的光彩也消失了。
他扔开手臂。
看到希望落空,老头发出一声哀叹。
永远挂在山中老犹太人脸上的狡猾笑容重又回到他脸上。
他转向众人,摊开双手,耸了耸肩,一副很有说服力的样子。
又不是‘他’。
他对众人烦躁地说,说完便蹒跚着走开了。
接着,气氛活跃起来。
《莱博维兹的赞歌》 作者:小沃尔特·M·米勒好看经典的科幻小说尽在『乌拉科幻小说网』!网址:www.wulali.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