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025-03-30 09:03:07

在乔亚兹寓所南面的山崖中,有个叫柯尔甘大厅的大房间。

房间的比例、缺乏修饰的简约风格与硕大的古董家具共同展现出的个性氛围,就和房间里独特的气味一样令人印象深刻。

那种独特的气息从光秃秃的石壁、硬化的苔藓镶花地板和老旧的木头上散发出来――那是种刺鼻的香气,乔亚兹不喜欢,他也不喜欢这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房间的整体尺寸显示出傲慢,而缺乏装饰给他留下粗鲁、甚至野蛮的印象。

某天乔亚兹发现,他厌恶的其实不是房间而是柯尔甘・班贝克,以及围绕他的那些所有言过其实的传说。

然而从很多角度来看,这个房间很舒适。

透过三面高高的穹形窗口可以俯瞰山谷。

窗框装有小块蓝绿色方形玻璃,窗格则用黝黑的铁木制成。

天花板也同样镶有木条,构也了某种可以称为班贝克花纹的的典型纹路。

矫揉造作的壁柱顶端有石像鬼头像,壁缘按照习俗雕刻有蕨叶图案。

家具共三件――两把高大的雕花椅和一张巨大的桌子,全由光滑的黑木制成,而且年代异常久远。

乔亚兹为这房间找到了用场。

桌上放置着本地区岗哨布置的详细地图,比例为三英寸比一英里。

地图中央是班贝克山谷,右侧是欢乐谷,两个山谷被纷乱的峭壁、悬崖、险峰、堤坝和五座高大的峰峦分隔开来:南有吉斯伦山,中部有底斯泼瑞山,北方则是巴克峰、獠牙峰和翠鸟山。

高台荒原横亘于吉斯伦山前方,更远处的碎星丘原一直延伸到底斯泼瑞山和巴克峰的山脚。

底斯泼瑞山之外,斯坎司堤护墙和巴克山脊之间,斯坎司山地一路绵延至破碎的玄武岩溪谷和翠鸟山脚下的断崖。

就在乔亚兹站在那儿研究地图时,翡德进了房间。

她顽皮地不做声,可乔亚兹通过气味便察觉到她的到来,她在来找乔亚兹之前总是用了薰香。

她穿着班贝克谷少女的节日传统服饰:以龙肠缝制的紧身衣,脖子、手肘和膝盖的位置覆有棕色软毛,一顶圆筒帽盖在她茂密的棕色鬈发上,上方帽檐处有凹口,帽顶飘动着一根红色长羽毛。

乔亚兹假装不在意。

她走到背后,用围巾上的软毛挠他的颈项。

乔亚兹继续装作无动于衷,可翡德完全没上当,她露出忧心忡忡的神情,我们都要被杀了吗?战况如何?对于班贝克山谷来说,进展顺利。

对可怜的埃维斯・卡克洛和欢乐谷而言,战况很糟糕。

你策划了他的灭亡,翡德用平静的谴责语气吟诵道,你要杀了他!啊,可怜的埃维斯・卡克洛!他不配拥有更好的结局。

欢乐谷又将遭遇何种变故?乔亚兹・班贝克耸耸肩,变得更好。

你想谋求统治地位?不。

想想看!翡德耳语道,乔亚兹・班贝克――班贝克山谷、欢乐谷、星峡谷、格洛尔谷、塔恩谷、帆角港和北方大裂谷的暴君。

不,乔亚兹说,或许你可以代我统治?哦!那当然!那会有多大的改变啊!我会给沙瑟多提们戴上红黄缎带,我会命令他们唱歌跳舞,痛饮五月酒;我会把龙群送往阿卡狄,只留下几头温和的悍妇来照看孩子们。

再也不会有争斗。

我会焚烧盔甲,折断利剑,我会――我亲爱的小虫儿啊,乔亚兹哈哈大笑,那将是场多么短暂的统治哟!为何短暂呢?为何不能维持永久?如果人们没法打仗――当龙族降落时,你打算往他们脖子上套花环吗?呸。

他们不会再来了。

骚扰几个偏僻的山谷对他们有什么好处?谁知道他们想得到什么?我们是自由人――也许是宇宙中最后的自由人了。

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回来?克拉莱尼可是在天上发光呢!翡德突然对岗哨地图来了兴趣,你现在这场仗――多可怕啊!你会攻击,抑或防御?这取决于埃维斯・卡克洛,乔亚兹说,我等他表明态度。

他低头看着地图,思索中又加上一句,我得事事小心,他的智慧足以让我们蒙受损失。

要是你跟卡克洛拌嘴时原始龙族攻来了呢?乔亚兹笑道:哈,那我们俩应该早早逃进荒原,又或许应该结伴参战。

我会和你共同作战,翡德表现出勇敢的姿态,宣布道,我们将攻击原始龙族的大飞船,挑战热能射线,挡开动力光束。

我们将冲入飞船,捏住头一个现身的掠夺者的鼻子!你这番惊人的高明战略只有一点不足,乔亚兹说,你怎么才找得到龙族的鼻子?那样的话,翡德说,我们就抓他们的――她转过头,朝走廊里传来声音的方向望去。

乔亚兹大步穿过房间,猛地拉开门。

守门人老莱夫凑了过来,你让我在瓶子倒了或碎了的时候提醒你。

好吧,不到五分钟以前,它把两样占全了,它彻底地碎掉了。

乔亚兹挤过莱夫身边,沿走廊跑去。

这是什么意思?翡德质问道,莱夫,你说了什么让他如此不安?莱夫焦躁地摇摇头,我和你一样困惑。

他先前指给我一个瓶子。

‘整天盯着它。

’这是他的命令。

他还说:‘等瓶子碎掉或倒下,马上叫我。

’我告诉自己,这只是个闲差,我又想,乔乔亚兹认为我只能干个看瓶子之类的简单活计?我是老了,下巴时时发抖,可我并不缺乏智慧。

瓶子碎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事实无可否认,然而,我对原因却一无所知,只能服从命令,来向乔亚兹・班贝克通报。

翡德不耐烦地拨动身子,那瓶子在哪儿?在乔亚兹・班贝克的工作室。

翡德以紧绷在大腿上的皮衣所允许的最大步伐飞奔,穿过一条横向的通道,从一座封闭的桥梁上通过柯尔甘大道,登上前往乔亚兹住所的斜坡。

她沿着长长的走廊奔跑,穿过前厅(那个有个瓶子在地板上摔得粉碎),走进书房,随后惊讶地停下脚步。

这里不见人影只是有座书柜被转开了。

她满心畏惧地悄然走过房间,朝工作室里窥视。

这是一幕离奇的场景。

乔亚兹漫不经心地站着,面露冷笑,而在房间另一端,有个赤身裸体的沙瑟多提正急于推开墙壁上的某道屏障,可入口恰到好处地卡住了,让沙瑟多提白费了一番气力。

他转过身,飞快地瞥了乔亚兹一眼,接着走向工作室的出口。

翡德倒吸一口冷气,向后退去。

沙瑟多提出了工作室,朝大门的方向走去。

等等,乔亚兹说,我想跟你谈谈。

沙瑟多提停了下来,略显疑惑地转过头。

他是个年轻人,表情冷漠茫然,但几乎算得上俊美。

白皙的半透明皮肤在他苍白的骨骼上伸展开来,他忧伤而无辜,目光仿佛没有焦点。

他身体瘦弱,肌肉萎缩,双手纤细,手指似乎因为神经失调而不断颤抖。

长长的浅棕色头发在他背脊,几乎垂至腰间。

乔亚兹带着炫耀似的从容坐下来,目光始终不离开沙瑟多提。

此刻他换上带有几分威胁的语气,我发现你们的行为总是不讨人喜欢。

这是无须回应的声明,沙瑟多提也未做回答。

请坐吧,乔亚兹说,他指指一张长椅,你有很多事得解释清楚。

这是翡德的想象?又或者沙瑟多提的双眼里有狂喜的火花一闪即逝?可他仍旧没有回答。

乔亚兹遵循着与沙瑟多提交流时的独特惯例,询问道:你愿意坐下吗?这无关紧要,沙瑟多提说,既然我现在站着,我就继续站着。

乔亚兹站走身,做出一个史无前例的动作。

他把长椅推向沙瑟多提身后,给了那对多瘤的膝关节内侧狠狠一击,让沙瑟多提重重地跌坐在长椅上。

既然你现在坐着,乔亚兹说,你就继续坐着吧。

沙瑟多提轻柔而庄严地再次站起来,我要站着。

乔亚兹耸耸肩,如你所愿。

我坚持要问你一些问题,我希望你能合作,并且准确无误地回答。

沙瑟多提严肃地眨眨眼睛。

你愿意吗?当然。

不过,我宁愿原路返回。

乔亚兹没理睬这句备注。

首先,你为什么在我的书房?沙瑟多提小心翼翼地开了口,语气就像在和孩童交谈:你的用词很模糊;我感到困惑,无法作答,因为我发过誓,我回馈任何询问的只能是真实。

乔亚兹坐回椅子,不着急。

我准备好长谈了。

那么,让我再问你:是否某些原因――而且你能向我说明――推动你,或是迫使你来我的工作室?是的。

你认为那些原因复杂吗?有多少种原因?我不知道。

超过一种?也许吧。

少于十种?我不知道。

唔……你为什么不确定?我没有不确定。

那你为何答不上我询问的数目?因为没有什么数目。

我懂了。

你是指,由不同成分组成的单一动机指引你的大脑给你的肌肉发出信号,让它们把你带到这儿来?大概吧。

乔亚兹纤薄的嘴唇弯成一抹胜利的浅笑,你能否描述构成最终动机的成分之一?能。

那就说吧。

可惜的是,这是个祈使句,与沙瑟多提的准则相悖。

另一方面,乔亚兹所知的任何强迫手段――烈焰、利剑、干渴、伤残――对于沙瑟多提来说只是小小的不便;对方会不理不睬,仿佛折磨从不存在,因为内心的世界才是唯一真实的世界,而任何针对全人事务的行为或反应都是自贬身价,完全的被动与彻底的坦白是他们必须遵守的行为方式。

考虑到这些,乔亚兹将词句重组一番,你是否认为迫使你来到这里的是其中一种成分?是的。

那是什么?四处徜徉的渴望。

你还能想到别的成分吗?是的。

那又是什么?借由散步来锻炼身心的愿望。

我明白了。

顺便说一句,你是不是在回避我的问题?我回答了你向我提出的问题,每当我做出回答时,我都会向求知者敞开心扉――因为这是我们的信条――我不会回避任何问题。

好吧,可你并没有给出任何让我满意的答案。

作为对这番评论的回应,沙瑟多提的瞳孔难以察觉地放大了少许。

很好,乔亚兹,班贝克道,你再想想,能想起我们谈论的这项复杂动机的另一个成分吗?是的。

是什么?我对古董感兴趣。

我去你的书房去瞻仰那些来自旧世界的遗物。

真的?乔亚兹扬起眉毛,拥有这些迷人的宝物是我的运气。

在我的古董里,哪件你最感兴趣?你的书籍,你的地图,你那枚伟大的原界球体。

原界?伊甸园?这是它的称呼之一。

乔亚兹紧抿双唇,那么你是来研究我的古董的。

好吧,动机里还有些什么成分?沙瑟多提犹豫了片刻,有人建议我来这儿。

是谁?谛靡。

他为何做此建议?我不确定。

能推测一下吗?可以。

你有些什么推论?沙瑟多提用一只手的指头做出小小的安抚手势,或许谛靡想更改贸易条款;或许靡被我对你的古董的描述迷住了;或许谛靡对你的观景板的焦点感到好奇;或许――够了。

从这些推测,包括那些你尚未公开的推测里,你认为哪个最有可能?皆不可能。

乔亚兹再次扬起眉毛,你怎么得出这结论的?既然想要多少推测就能编出多少推测,那么或然率就成了变量,从而让整个概念失去了意义。

乔亚兹露出疲惫的笑容,那在你此刻能想到的推论里,你觉得哪种最有可能?我猜谛靡可能认为让我站在这里是值得的。

你站在这里能得到什么?什么都不能。

那谛靡不可能派你到这儿来站着。

对于乔亚兹的断言,沙瑟多提不置一词。

乔亚兹格外小心翼翼地继续表述问题:你觉得谛靡让你来这儿站着能达成什么目的?我相信他想让我学习全人的思考方式。

那你到这儿来学到我的思考方式了吗?我学到了很多。

它们对你有帮助吗?我不知道。

你来过我的书房多少次?七次。

为何特意选你到这儿来?宗教会认可了我的‘檀德’。

我有资格成为下一任谛靡。

乔亚兹转过脸,对翡德说:泡茶。

他回过头看着沙瑟多提,‘檀德’是什么?沙瑟多提深吸一口气,我的檀德是我灵魂的代表物。

唔。

它是什么样的?沙瑟多提的表情变得深不可测,它无法描述。

我有檀德吗?没有。

乔亚兹耸耸肩,这么清楚的话,说明你看透我了。

一阵沉默。

你能读我的心吗?不怎么擅长。

你为什么想要了解我?大家共同居住在这个宇宙。

既然我们无权作为,就有了解的必要。

乔亚兹狐疑地笑道:要是你对了解的事物什么都不做,那你的知识又有什么用?事物会遵循原则,犹如水流入凹坑,形成池塘。

呸!乔亚兹突然恼怒地说,你的信条禁止你干涉我们的事务,然而你却让你的‘原则’来创造条件,并以此施加影响。

我说得对吗?我不确定。

我们是被动的民族。

就算是吧,你的谛靡派你来的时候脑子里肯定有个计划。

这没错吧?我说不清。

乔亚兹换了另一个问题:我工作室后的隧道通向哪儿。

通向另一个洞窟。

翡德把一只银制茶壶放在乔亚兹面前。

他倒了一杯,一边深思一边品茗。

这场辩论中有难以计数的不确定因素――他和沙瑟多提在玩着文字和概念的捉迷藏游戏。

沙瑟多提富有耐心,善于规避问题,而乔亚兹只能带着尊严和决心加以反驳。

沙瑟多提的不利在于必须说出真相的本能,而另一方面,乔亚兹必须蒙上双眼进行摸索,不了解自己在追寻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将得到什么。

好得很,乔亚兹想,接着来吧,我们瞧瞧谁的神经先受不了。

他递给沙瑟多提一杯茶,后者摇头的幅度之小,速度之快,简直就像在颤抖。

乔亚兹做了个手势,表示不在意。

如果你想要食物或饮水,他说,请告诉我便是。

我非常享受我们这场谈话,恐怕我会将它拖长到你耐心的极限。

你一定想坐下了吧?不。

如你所愿。

那么回到正题上来。

你提到的这个洞窟――里面住着沙瑟多提吗?我听不懂你的问题。

沙瑟多提会使用那个洞窟吗?会。

最终,一点一点地,乔亚兹拼凑出了洞窟和某些房间相连的信息,沙瑟多提们在那些房间里熔炼金属,煮沸玻璃,进食,睡眠,举行仪式。

那一度是通往班贝克山谷的通道,可很久以前被封闭了。

为什么呢?因为过去整个星系常年处于战争状态,许多战败者逃到埃利斯星,定居在裂谷和山谷里;而沙瑟多提们想过超然的生活,不让别人打搅。

通道的主体在哪儿?这个沙瑟多提不太清楚。

似乎靠近山谷北端的某地。

班贝克荒原后面?也许吧。

可人类和沙瑟多提之间的贸易是在吉斯伦山脚的某个洞口进行的。

为什么?约定俗成而已,此外,那儿更接近欢乐谷和启明星峡谷。

洞窟里住了多少沙瑟多提?说不清。

也许有些已经死去,也许有些方才诞生。

今早大约有多少个?大概五百个。

这当口,沙瑟多提摇摆不定,乔亚兹嗓子发哑。

我们再来说说你来我工作室的动机――或者说,动机的某些成分。

这些成分是否与克拉莱尼星,与原始龙族――或者用他们从前的名字,格瑞弗人――出现的可能性有所关联?沙瑟多提似乎再次犹豫起来。

接着他说:是的。

假如原始龙族到来,沙瑟多提们会帮助我们对抗他们吗?不会。

回答简洁明了。

可我想,沙瑟多提应该希望赶走原始龙族吧?没有回答。

乔亚兹变换了一下用词,沙瑟多提们希望原始龙族被赶出埃利斯星吗?原则要求我们置身于人和非人的事务之外。

乔亚兹撇撇开嘴,假设原始龙族入侵你们的洞窟,把你拖去克拉莱尼星,你会怎样?沙瑟多提几乎笑了起来,这问题我回答不了。

假如原始龙族试图这么做,你会抵抗吗?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乔亚兹笑道:可答案是‘不’吧?沙瑟多提默认。

那么你们有武器吗?沙瑟多提淡蓝的双眼似乎低垂下来。

掩饰?累了?乔亚兹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是的。

沙瑟多提说。

他的腿部肌肉变得松弛,随即猛地收紧。

哪种武器?种类难以计数。

抛掷武器,例如岩石。

穿刺武器,例如断裂的棍棒。

削切和挥砍武器,例如各类厨具。

他的声音变轻,仿佛正渐行渐远,毒药――砒霜、硫磺、崔钒提顿、酸液、黑色孢子。

燃烧武器,例如火炬和能聚焦阳光的透镜。

窒息武器――绳子、套索、吊索和束带。

蓄水池,能将敌人溺毙……坐下来休息吧,乔亚兹敦促他,我对你们的储备很感兴趣,可总的来说,它们的效果似乎还有待加强。

你们有没有别的武器,可以从总体上应付原始龙族针对你们的进攻?这个问题,或许是计划之中,又或许只是碰巧,永远得不到回答了。

沙瑟多提缓缓跪倒在地,就像在祈祷。

他向前倒下,脸朝下,四肢伸开。

乔亚兹向前跃起去,拽起对方的头发,用力拉扯那颗低垂的头颅。

那双眼睛半开半闭,露出骇人的大块眼白。

说!乔亚兹低吼道,回答我最后的问题!你们有没有能打退原始龙族的武器――哪怕只有一种?了无生气的嘴唇动了动:我不知道。

乔亚兹皱起眉头,凝视着好张苍白的面孔,随后慌乱地抽回目光,这人死了。

翡德原本倚在睡椅上打瞌睡,此时面色绯红,秀发纷乱。

你杀了他!她喊道,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恐惧。

不。

他死了――或者说他造成了自己的死亡。

翡德蹒跚着穿过房间,靠到乔亚兹身边,而后者心不在焉地推开她。

翡德板起脸,耸耸肩膀,发现乔亚兹毫无反应,便走出了房间。

乔亚兹坐回去,注视着那具无力的身体。

直到我快要问出秘密之前,乔亚兹咕哝道,他一直没觉得累。

过了一会儿,他跳起来,步入门厅,派莱夫去找个理发师。

一小时之后,尸体被剃光了头发,扔在一张铺有床单的小木床上,而乔亚兹手里拿着一顶用那头长发制成的的粗陋假发套。

理发师走了,仆人们也运走了尸体。

乔亚兹独自一人站在工作室里,精神紧张,头晕目眩。

他脱掉衣服,和沙瑟多提一样赤身裸体地站着,再把假发小心翼翼地套上,审视起镜中的自己。

按普通人的眼光看,有什么地方不同呢?缺了点什么?对颈环。

乔亚兹把它围在脖子上,再次观察镜中的影像,满意中带着迟疑。

他回到工作室,犹豫了片刻,随即解除了陷阱,小心翼翼地拖开那块厚石板。

他用膝盖和双手着地,朝坑道里窥视,里面很黑,他便举起一瓶冷光藻,在昏暗光芒的照射下,坑道内似乎空无一人。

于是乔亚兹义无反顾地抛开恐惧,爬了进去。

坑道狭窄低矮,乔亚兹迟疑地向前爬行,不断地颤抖。

他不时停止前进,侧耳倾听,可只能听到自己的脉搏。

大约一百码之后,坑道豁然开朗,转为天然洞窟。

乔亚兹停住脚步,犹豫不决地站直身体,努力聆听这片昏暗中的声音。

散发冷光的小瓶以不规则的间距安置在墙上,提供了有限的照明,足以勾勒出洞窟的朝向――似乎通往北方,与班贝克山谷平行。

乔亚兹继续前进,每隔几码就驻足聆听。

就他所知,沙瑟多提是温和不喜争斗的民族,可他们同样极度注重隐私。

当入侵者出现时,他们会有什么反应?乔亚兹不清楚,因此异常谨慎。

洞窟时而攀升,时而下落,时而宽阔,时而狭窄。

不久后,乔亚兹发现了人类居住的迹象――一间间狭小的卧室,位于墙壁的空洞之中,由枝状烛台中装有冷光材料的瓶子照明。

乔亚兹在其中两间卧室里发现了沙瑟多提,头一个在芦席上睡大觉,第二个盘腿坐着,专注地看着两根人为缠绕在一起的金属棒。

他们毫不理睬乔亚兹,而他的步伐也略为自信了些。

洞穴向下倾斜,犹如号角那样逐渐变宽,突然间有座大洞窟映入眼帘,它是如此庞大,令乔亚兹在瞬间的震惊中以为自己步入了黑夜。

天花板一直延伸,延伸到洞内闪烁的无数灯火和发光瓶的光芒之外。

前方左侧,熔炉和锻造工场似乎正在运作,远处蜿蜒的墙壁显得模糊不清。

乔亚兹瞥见某种层叠的管状建筑,似乎是工场,因为有许多沙瑟多提正在那里进行复杂的工作。

右手边是一大堆货物,包括一大堆装满未知物件的柜子。

这也是乔亚兹头一回看见女性沙瑟多提。

和流行的传说不同,她们既不像水泽仙女也不像似人非人的女巫。

他们和她们的男人一样苍白瘦弱,特征鲜明,走动时谨慎而细致,赖以遮体的唯有及腰长发。

这里没有交谈,没有笔,只有一种令人不不悦的的平静和专注的气氛。

洞窟渗出岁月沧桑之感,石板在赤裸脚板的无数次踩踏下变得异常光滑,许多个世代的蒸汽则染污了墙壁。

没人留意乔亚兹。

他缓缓前行,隐身在阴影中,最后来到那堆货物前。

右侧的洞窟按不规则的比例逐渐变窄,像只水平放置的庞大漏斗,蜿蜒退后不断收拢,在昏暗的光芒中完全丧失了真实感。

乔亚兹搜遍整座巨洞。

武器库,那沙瑟多提以死亡加以确认的武器在哪儿?乔亚兹再次将注意力转向左侧,努力想看清那座五十码高的、层层叠起的古怪工场。

真是一座奇特的大厦,乔亚兹探头边望边想弄不明白它究竟是什么,能有什么用。

而这座巨洞的方位――如此接近班贝克山谷,而又藏得如此隐蔽――显得不可思议。

武器?它们可能在任何地方;当然,他不也再进一步搜寻了。

再冒充下去除了风险,他将一无所获。

于是他转守身,原路返回,攀上昏暗的走道,经过偶尔出现的的卧房。

他先前发现的那两个沙瑟多提还在里面――一个睡梦正酣,另一个仍在关注那两根互相纠缠的金属棒。

他迈着沉重的步子不断前进。

先前走了这么远吗?那条通向他住所的裂缝在哪儿?是不是走过了头?回头找找?恐慌自他喉头升起,可他脚步不停,一边仔细观察。

在这儿,没错!它出现在右侧,那是条几乎算得上亲切的裂缝。

他迈着平衡的大步子,像在水下行走似的钻了进去,把冷光瓶举在身前。

一道幻影出现在他身前,那是个高大的白色形体。

乔亚兹见状僵硬地停下脚步。

那憔悴的形体朝他压来。

乔亚兹紧贴在墙壁上,只见那形体昂首阔步,突然间收缩成了人类的大小。

这正是那位被乔亚兹剃光头发、死去的年轻沙瑟多提。

他面朝乔亚兹,淡蓝色双眼里闪光着责备和轻蔑的目光,把我的颈环给我。

乔亚兹用麻木的手指取下那只金项圈。

沙瑟多提拿走了它,却并未将它扣在脖子上;他看着盖在乔亚兹头皮上的沉重长发。

乔亚兹做了个可笑的鬼脸,摘下凌乱的假发,递了过去。

沙瑟多提向后躲开,仿佛乔亚兹变成了一只洞穴里的地精。

他侧身跑过乔亚兹身边,在通道墙壁允许的范围内尽量远离后者。

乔亚兹把假发丢到地上,他看看那堆蓬乱的长发,又看看沙瑟多提,只见那苍白的轮廓飞快地与黑暗融为一体。

乔亚兹缓缓地坑道中继续前进――有一道椭圆形光芒,那就是他工作室的入口。

他穿过裂口,回到现实世界,随后用上全身力气,恶狠狠地把石板塞进洞里,重重地关上了那个曾经困住沙瑟多提的入口。

乔亚兹的衣物还躺在先前被他抛下的地方。

他裹上一件着斗篷,走向外门,朝前厅张肩,莱夫就在那儿坐着打瞌睡。

乔亚北打了个响指,找些泥瓦匠来,带上灰泥、铁块和石料。

乔亚兹仔细擦拭身体,反复涂抹乳液,冲洗了一次又一次。

出了浴室后,他领着等候在旁的泥瓦匠进了工作室,吩咐他们把开口封上。

接着他躺到睡椅上,啜饮了一杯葡萄酒之后,放任思维肆意徜徉。

记忆变为幻想,幻想转变成梦境。

梦中的乔亚兹再次在坑道中穿行,步履轻巧得像蓟草的软毛。

他沿着漫长的洞窟前进,,卧房里那些沙瑟多提这回纷纷抬起头来,目送他远去。

最后,他站在广阔的的地底空间里,再次带着敬畏感,左顾右盼。

这回他步履轻盈地从那些就着火焰和铁砧认真劳作的沙瑟多提身边走过。

火花从蒸馏瓶中迸发,蓝色的烟气在熔化的金属上空摇曳。

乔亚兹走向在石壁上凿刻而成的一个小房间。

那里坐着位老者,瘦如竹竿,及腰的浓密长发如雪一般洁白。

老人以深不可测的蓝色眼眸打量着乔亚兹,说了些什么,可他的声音模糊不清,无法辩明。

当他再次开口时,词句在乔亚兹的脑海里响起。

我把你带来这儿是为了警告你,免得你伤害我们又于已无益。

你所搜寻的武器既不存在,又超出你的想象。

把它从你的野心中剔除吧。

乔亚兹费了老大力气,才结结巴巴地开口:那个年轻的沙瑟多提没有否认,因此武器肯定存在!只在极其特殊的解释中才存在。

那小伙子只是透露了字面意义上的信息,他是遵照信条而已。

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要保持孤立?你们这些全人没法理解什么是纯洁;你们想让自己获益,却只会鸡鸣狗盗。

但在你变得更胆大妄为之前,我必须降尊纡贵,好让事态回归正轨。

我向你保证,那种所谓的武器完全超出了你们的控制能力。

乔亚兹先感到羞愧,继而是愤慨。

他大喊起来:你不明白我们的迫切需要!为何我要做了不合常理的行为?因为克拉莱尼接近了,原始龙族即将到来。

你们难道不是人类吗?你们为何不帮助我们防守这颗行星?谛靡摇摇头,白发泛起催人入梦的涟漪,我要引用原则的内容:彻底而完全的被动。

这表示独居、圣洁、静默和平和。

你能想象出冒险与你交谈让我有多苦恼吗?插手与干涉,为我带来了无边的苦恼。

让我们结束这件事吧。

我们的确擅用了你的工作室,可于你无害,也无损你的尊严。

你也拜访了我们的大厅,并在此过程中贬损了一位高贵年轻人的尊严。

停手吧,我们别再互探虚实了。

你同意吗?乔亚兹听到自己几乎未加思索地做了回答。

那话语沉重而高亢,不像他的声音:你提出这项协议时,对我的秘密了若指掌,我却对你们一无所知。

谛靡的脸似乎变得模糊起来,并开始颤抖。

乔亚兹读到了轻蔑,他在睡梦中辗转反侧,努力用沉着的语气说:好了,我们都是人,何必争执不休呢?让我们分享秘密,互相帮助吧。

你们愿意的话,可以使用我的文件,我的箱子,我的纪念品;作为交换,让我研究这件存在而又不存在的武器。

我发誓,我只会用它来对付原始龙族,以保护我们双方。

谛靡的双眼里跳动着火花,不。

为什么不?乔亚兹说道,你们肯定不想让我们受伤害吧?我们孤立又超然。

我们等待着你们灭绝。

你们是全人,最后的人类。

当人你们逝去,谋杀、苦痛和怨恨将统统消逝。

这没法相信这点,乔亚兹说,也许这个这个星系里没有人类了,可整个宇宙呢?旧同盟会的势力很大,总有一天,人类会回归埃利斯星。

谛靡的声音变得悲哀:你觉得我们的言论只来自信仰?你质疑我们的知识?宇宙很大。

旧同盟会势力庞大。

最后的人类居住在埃利斯,谛靡说,全人和沙瑟多提。

你们将消逝,我们将把原则不断传承,犹如传递荣誉之旗,最终传遍天际所有的星辰。

要履行这项使命,你们该如何运送自己呢?乔亚兹巧妙地发问,你们能像在荒野中步行那样,赤身裸体地飞向群星吗?会有办法的。

来日方长。

哈,照这样,时日会非常漫长。

想想看,即使在克拉莱尼行星上,也有人类存在,被奴役、重塑过形体和忙乱的人类。

他们怎么办?信仰指引着你们呢。

谛靡陷入沉默。

他的脸似乎变僵硬了。

这些难道不是事实?乔亚兹问,你要如何将信仰与事实调和?谛靡温和地开口:事实永远无法与信仰调和。

根据我们的信仰,那些人――如果真的存在――也会消逝。

来日方长,噢,那些光明的世界,它们在等待我们!很明显,乔亚兹说,你们跟原始龙族结了盟,你们期待着我们的毁灭,而这只会改变我对你们的态度。

恐怕埃维斯・卡克洛是对的,我错了。

我们处于被动。

谛靡说。

他的面孔开始摇曳,仿佛飘浮着斑驳的色彩,我们会见证全人的消失,不带任何情绪,不会协助,也不会妨碍。

乔亚兹愤怒地叫道:你们的信仰,你们的原则――随你怎么叫――误导了你们。

我警告你们:要是你们不愿帮忙,你们必将经受苦难。

我们处于被动,我们不偏不倚。

你们的孩子呢?原始龙族不觉得人类之间有什么差别。

他们会很乐意把你们圈养起来,就像对我们做的那样,到时候我们为何要为保护你们而战谛靡的脸变得模糊,蒙上了一团透明的阴霾,他的双眼发出阴暗的光,我们不需要保护,他哀号道:我们很安全。

你们将和我们承受同样的命运,乔亚兹高喊,我发誓!谛靡宛然间瘫软下去,化做一小具干瘪的躯壳,就像只死掉的蚊子;乔亚兹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向后退去,飞过洞穴、坑道,穿过工作室飞进卧室。

此刻他猛然坐起,双眼圆睁,喉咙肿胀,嘴巴发干。

门开了,莱夫出现在门边,你叫我吗,先生?乔亚兹扬起眉毛,在房间里四下张望,没有。

我没叫你。

莱夫走后,乔亚兹躺回沙发,盯着天花板。

刚刚的梦境真是离奇至极。

这是梦?是他的想象?或者说,这确实是两颗心灵之间的一场正面交锋?无法确定,也无关紧要,因为事情的实质没变。

乔亚兹把两条腿伸到沙发外面,对着地板眨起眼睛。

梦境抑或会谈,这没什么区别。

他站起身,套上便鞋和一件黄色毛皮长袍,闷闷不乐地缓步走上楼上的会议室,来到洒满阳光的阳台上。

白天过去了三分之二。

浓稠的阴影聚集在西方的山崖周围。

班贝克山谷朝左右两侧绵延而去,它从未显得如此繁荣丰沃,也从未显得如此虚幻。

他好像成了这颗星球的异客。

他沿着巨大的岩石高墙望向北方,看着高墙耸立于班贝克山界之上。

这也是虚幻的,在那道墙后面居住着沙瑟多提。

他估量着岩石的表面,在脑海中对比那座巨大洞窟的影像。

面向山谷北端的山崖从这里看来不比一只贝壳大!乔亚兹把目光转向操练场,主宰们正在那里进行防御演练,传来生机勃勃的的砰砰声响。

生命的本质是如此离奇,能诞生出原始龙族、主宰、沙瑟多提和他自己这样的生物。

他想到埃维斯・卡克洛,努力遏制自己勃发的怒气。

卡克洛是眼下最令人不快的麻烦,等到跟卡克洛算总帐的时候,不会有宽容可言,轻微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贴紧的毛皮,欢快的轻抚,熏香的气息。

乔亚兹的神经松弛下来。

要是世上原本没有女乐师这样的生物,那他很有必要亲手把她们创造出来。

在班贝克陡坡下方深处,一间由枝型灯架上的十二只发光管照明的卧房里,有个赤裸的白发男子静坐着。

与他双眼齐平的基座上,放着他的檀德,那是一件由金棒和银线交织而成的手工制品,纺织和弯曲的形状看似毫无规律。

然而,这种偶然性只是表相而已,其实每一条曲线都象征了终极情感的具象外观,投向墙壁的阴影代表着原则:变幻莫测,又始终如一。

它对于沙瑟多提来说是神圣的存在,更是启示的源泉。

对檀德的研习永无止境,新的领悟将从角度和弧线之间那些未曾发现的关联中不断萌生。

命名的方法异常细致:每个部位、接点、曲线和螺旋都有名字,相同部位间的各种关联也会分门别类。

这是檀德教的特点:深奥、严苛、一丝不苟。

沙瑟多提的成年仪式是对原始檀德进行研习,时间长短自行决定,但最终每个沙瑟多提都必须仅凭记忆,自行制作一件复制品。

接着将是他一生中最为重大的事件:长老会将对他的檀德进行检验。

在可怕的寂静中,他们会花上好几个小时来考量他的作品,权衡比例、半径和角度中每个微不足道的变化。

他们将由此推断这位入门者的资质,判断他的品性,确定他对终极情感,原则和基础的认知。

有时对檀德的检验能揭露出肮脏到无法教化的人格,这可鄙的檀德将被投入熔炉,融化的金属会被丢进厕所,而不幸的的入门者将被驱逐到这颗行星的地表,由他自生自灭。

赤裸的白发谛靡凝视着他美丽的檀德,叹息一声,不安地走动起来。

在他心头涌现的情感是如此炽烈,如此激昂,如此残酷又如此温柔,让他的心灵饱受折磨。

在他脑海中,弥漫的隐晦疑惑不请自来。

会不会,他问自己,我们在无心中偏离了真正的原则?我们会不会一直在蒙昧中研习檀德?怎么才知道,噢,怎么才能知道啊!用正统的眼光看,一切都很简单,可又该如何去否认无从否认的事实?确凿无疑是所有原理中最不确定的,而不确定性又是最真实的。

二十英里远处的群山中,在埃利斯星午后的昏暗光线里,埃维斯・卡克洛正盘算着自己的计划。

只要大胆、凶狠、打击有力,我能打败他!我的决心、勇气、耐心、都比他强!他没法再欺骗我,屠杀我的龙族,杀死我的子民了!噢,乔亚兹・班贝克,瞧我怎么回敬你的花招!他愤怒地抬起双臂,噢,乔亚兹・班贝克,你这脸色苍白的胆小鬼!卡克洛把拳头捶向空气,我会碾碎你,就像碾碎一块干苔藓!他皱起眉头,摩挲着通红的圆下巴,可方法呢?地点呢?他占据了全部优势!他料到我会进攻,这不用说。

毫无疑问,他会再次准备伏击。

所以我要侦察每块土地,但他应该也料到了这点,因此会时刻提防,以免我从天而降。

他会不会藏在底斯泼瑞山,或者诺斯加德附近,等我翻过斯坎司护墙时把我逮个正着?要是这样,我得用另外一条路――摩德林隘口和吉斯伦山脚那条路?如果他反应迟钝,我会和他在班贝克山界遭遇;要是他动作快,我就跟着他翻过山峰和裂谷。

《龙主》 作者:杰克・万斯好看经典的科幻小说尽在『乌拉科幻小说网』!网址:www.wulali.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