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莉曾经带我去和海豚说话,那是我们第一次重逢,当时是在群岛上。
我们早早起来观赏破晓的风景。
树屋顶层是个完美的地方,从那里能望见东方苍灰的天空逐渐变成清晨。
高空卷云逐渐泛出涟漪,当旭日从平坦的地平线飘升而起,大海都仿佛熔化了。
我们去游泳吧,希莉说。
从远方地表传来的光线覆满她的皮肤,将她四米长的影子横洒在平台之上。
我太累了,我说。
等会儿吧。
昨晚我们都没睡觉,一直躺着说话、做爱、聊天、再次做爱。
在清晨的刺眼阳光的照射下,我有点空虚,并隐隐觉得有些恶心。
我感觉到脚下岛屿在微微移动,这让我有些眩晕,就像酒鬼感受到的失重。
不要,我们现在就去。
希莉说着,抓住我的手,拉我往前走。
我满心烦躁,但懒得跟她理论。
希莉二十六岁,在第一次重逢时比我大了七岁,但是她冲动的举止总让我想起仅仅十个月前,我从节日晚会抱回的花季少女希莉。
她纯真无邪的聪慧笑容还跟原来一样。
她不耐烦的时候,绿色的双眼总是闪耀着如剑的目光。
她赤褐色的头发也没有改变,又长又密。
但是她的身体已经发育成熟,完全出落成一个女人应有的完美体形。
她的胸部依然高耸丰满,几乎和青春期女子的一样,上缘有几点雀斑,白皙肌肤透明得隐约可以看见交织的微蓝色静脉。
但是不知怎的,我觉得它们和以前大为不同。
她大为不同了。
你要跟我一起走,还是想坐在这儿发呆?希莉问。
我们走到最下层甲板时,她已经脱下了长袖外套。
我伞兵小船还在码头上拴着呢。
在我们头上,小岛的树帆已经展开,准备接受清晨的微风。
过去几天里,我们每次下水希莉总要坚持穿着泳衣。
而现在她什么都没穿,胸部在凉风中微微挺立。
我们不会追不上小岛吧?我问她,抬头眯眼看着呼啦作响的树帆。
早些天,我们总要等到中午赤道无风的时候才下水,那时小岛会在水中停滞不前,大海变成一面闪闪发光的镜子。
而现在,三角帆藤蔓已经开始扯紧,厚重的叶子鼓满了风。
别发傻了,希莉说,我们随时都可以抓住一条龙骨根,然后眼着它回来。
要不然也可以抓一条捕食藤须。
快来吧。
她扔给我一个滤息面具,然后把自己的那个戴上了。
透明的膜层让她的脸看起来油光可鉴。
她从脱下的长袖外套中拿出一个厚厚的大金属牌,牢牢系在脖子上。
那块金属在她肤色的映衬下显得极为黯淡,让人看了不太舒服。
那是什么?我问。
希莉没有揭开滤息面具回答我。
她将通信线在脖子上系好,然后把耳塞递给我。
她的声间听起来瓮声瓮气的。
翻译芯片,她说。
我还以为你对这种小玩意儿都无所不知呢,梅闰。
谁下水慢谁就是海参。
她一只手握着胸间的芯片,一步步走下了小岛。
她绷直脚尖早踢着水花,潜入深处,我看到她臀部苍白柔滑的曲线。
数秒之内她就成了深水里一个白色的小点。
我套上自己的面具,紧紧按着通讯线,踏入了水中。
俯望小岛底部,它就像是投下水晶般光芒的天穹里一颗暗淡的污点。
我十分小心地避开粗壮的捕食藤须,尽管希莉已经充分向阳花展示,它们所吞噬的,只是那些浮游生物,跟废弃舞厅之中散射阳光的灰尘一般大小。
除些之处,它们对体积略大一点点的东西根本毫无兴趣。
龙骨根则像几百米长、长满节瘤的钟乳石直插入紫色的深海。
小岛在移动。
我能看见那些拖在后面的卷须微弱的纤维性颤动。
在我头顶上方十米处,一股尾波反射着阳光。
突然,面罩的凝胶像周围的海水一样紧紧包裹了我,登时我感觉快要窒息了,然后我放松了些,空气又自由地流进了我的肺部。
再潜深一点,梅闰,希莉的声音传传来。
我眨了眨眼睛——一个慢动作眨眼,面罩随着我的眼睛自动校正了一下位置——然后我看见二十米之下的希莉,正抓着一条龙骨根,不费吹灰之力在更冷更深的洋流上方飘行,就连光线也无法穿透那些洋流。
我联想到身下数千米深的海水,那里可能会出现东西,未知的地界,人类殖民者尚未一探究竟的地方。
想到黑暗和深海,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缩紧了。
快下来。
希莉的声音在我听来就像是昆虫在嗡嗡叫。
我转身,踢着水。
这里的浮力没有旧地海洋的浮力大,但是要潜到那么深还是要花费一番力气。
面罩帮我减轻了深度和氮气给大脑带来的大适,但我的皮肤和耳朵还是能够感受到压力。
最后我停止了踢水,抓住一条龙骨根,笨重地把自己拉向希莉所在的深处。
我们在晦暗的光线中并排漂流着。
在这里,希莉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一个幽灵,她的长发缭绕,仿佛一团暗酒红色的祥云,身体上苍白的条纹在蓝绿色的光线中闪闪发光。
水面看到起来遥不可及。
尾波的V字形扩得更开,数十条藤须都一齐漂起来,这意味着小岛现在航速加快了,漫无目的地向其它捕食区域游移,驶住遥远的水域。
我们这是要去……我小声地说道。
嘘,希莉说。
她摆弄着大金属牌。
我于是听到了一些声音:尖啸、颤音、唿哨、猫的呼噜,还有回荡的哭声。
深海突然间充满了奇异的音乐。
老天爷,我说,希莉已经将我们的通信线连接上了翻译器,这个词变成了无意义的唿哨和嘟嘟声,被放了出来。
你好!她呼唤道,经过翻译的问候从发射器中传出,四处回荡;一阵高频的鸟叫逐渐变频至超声波。
你好!她又喊了一声。
过了几分钟,一群海豚游过来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它们在我们身边翻滚,大得出奇,大得惊人,光滑的皮肤在摇曳不定的光辉下看起来非常强健。
有一只大海豚朝我们游近,距我们不足一米远,最后转了个身,白色的腹部弯曲着绕过我们,活像一堵墙。
他游过的时候,我看到那深色的眼珠旋转着打量着我。
他宽阔的尾鳍卷起一股强有力的旋涡,我被这个动物的力量震慑住了。
你好,希莉说,但这个飞速游动的家伙已经消失在模糊的远方,现在唯有突如其来的寂静。
希莉手指一点,关掉了翻译器。
想和他们说说话吗?她问我。
当然。
其实我有些犹豫。
经过三个多世纪的努力,人和海洋哺乳动物之间依然不可能进行真正像样的对话。
迈克曾经告诉我,旧地不同孤儿群之间的思绪模式有相当大的不同,他们共同知道的事情寥寥可数。
一个大流亡前的专家曾经撰文说,如果想和海豚或者小鲸说话,那么结果就跟和一个一岁大的人类婴儿说话差不多,徒劳无益。
双方似乎都享受着交流,内容也好像是对话,但双方都不可能对对方有更深的了解。
希莉又把翻译芯片打开了。
你好。
我说。
天地沉默了一分钟之后,我们的耳塞都嗡嗡作响,海洋回荡着震颤的啼泣。
遥远/没有尾鳍/问候的声调?/电流脉冲/围绕我/好玩?这是什么鬼玩意儿?我冲希莉问道,翻译器又颤出了我的问题。
希莉躲在她的滤息面具后,吃吃地笑着。
我又试了试。
你好!这是来自……嗯……地表的问候。
你好吗?那只大型的雄海豚……我觉得它应该是雄性……转了个弯像鱼雷一样冲向我们。
他一路摇摆着拍水而来,尽管那天早上我记得戴上了脚蹼,他的速度依然是我最快速度的十倍。
霎时间,我以为创要过来撞翻我们,于是我蜷起双腿,紧紧抓着龙骨根。
然后他从我们身边游过,浮到水面上呼吸去了,而希莉和我则被他汹涌的尾波和高频叫声搅得七荦八素。
没有尾鳍/也不能不吃/不游泳/不玩/不好玩。
希莉关掉翻译器,游近了一点。
她轻轻抓着我的肩膀,而我用右手握着龙骨根。
我倦温暖的海流中漂流,我的双腿挨着她的。
一群小小的深红色斗鱼在我们头顶上摇动,海豚深色的身影转着圈,越游越远了。
够了吗?她问。
她的手掌平帖在我的胸膛。
再试一次,我说。
希莉点点头,又将芯片扭开。
洋流拂过,又把我们推到了一起。
她双臂滑过抱住我的身体。
你们为什么要放牧群岛?我向那群在粼粼波光中绕圈的宽吻海豚问道。
你们和小岛在一起能得到什么好处?现在有声音/老歌/深水/不是大声音/不是鲨鱼/老歌/新歌。
希莉的身体完全贴在我身上了。
她的左臂紧紧环抱着我。
大声音是指鲸。
她轻声说。
她的头发呈扇形丝丝散开。
她的右手往下移动,好像对自己摸到的东西感到奇怪。
你们想念大声音吗?我向那些阴影问道。
没有回音。
希莉双腿滑过,夹住我的臀部。
水面像一个大碗,扣在距离我们头顶四十米的地方,光线在里面搅拌。
旧地海洋的哪一点最令你们怀念?我问。
我的左手将希莉拉得更近,顺着她背部的曲线滑下,她臀部翘起,迎接我手掌的抚触,我紧紧拥着她。
在那些转圈的海豚眼里,我们看起来一定像是个单一的生物。
希莉略略上浮,紧靠着我,我们融为了一体。
翻译芯片的线缠在了一起,在希莉的肩膀上方漂流翻滚。
我伸手想关掉它,但是中途停了手,因为突然间,耳中嗡嗡地响起我问题的答案。
怀念鲨鱼/怀念鲨鱼/怀念鲨鱼/怀念鲨鱼/鲨鱼/鲨鱼/鲨鱼我关上芯片,摇摇头。
我没懂。
我没懂的事情太多了。
我闭上眼,和希莉一起顺着洋流和我们身体的节律,轻轻地动着。
海豚游到我们附近,他们呼唤的韵律带着古老挽歌那哀恸、缓慢的颤音。
《海伯利安》 作者:丹·西蒙斯好看经典的科幻小说尽在『乌拉科幻小说网』!网址:www.wulali.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