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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着见天日

2025-03-30 09:03:00

51崔维兹立刻转头望向宝绮思。

她毫无表情,面容紧绷,双眼全神贯注凝视着班德,彷佛忘却了周遭的一切。

裴洛拉特的眼睛张得老大,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崔维兹不知道宝绮思会(或者能够)做些什么,他勉力击退排山倒海而来的挫败感(并非只是想到死亡,主要是想到尚未发现地球的下落,尚未明白他为何选择盖娅作人类未来的蓝图)。

他心中很明白,自己必须尽量拖延时间。

他努力保持声音的平稳与咬字的清晰。

你一直表现得像是个谦恭有礼、风度翩翩的索拉利人,班德。

我们闯入你的世界,你丝毫不以为忤,还好心地带我们参观你的属地和宅邸,并且回答我们的问题。

如果你现在让我们离去,将更符合你的品格。

没人有必要知道我们来过这个世界,而我们也没有理由再回来。

我们到这里的动机很单纯,只不过是想要寻找资料而已。

你当然会这么说,班德从容道:如今,你们的命都是跟我借的。

你们进入我们大气层那一瞬间,性命就不再属于自己了。

当我和你们进行近距离接触时,我可能会做的——也是应该做的——是立刻将你们杀掉。

然后,我该命令专职机器人解剖你们的尸体,看看外星人士的身体能为我提供什么知识。

伹我没有那么做,我纵容自己的好奇心,屈服在自己随和的天性下。

不过现在该适可而止了,我不能再继续下去。

事实上,我已经威胁到了索拉利的安全。

因为,我如果由于某些弱点,竟然被你们说服,让你们安然离去,你们的同类必会接踵而至,现在你们如何保证都没有用。

不过,至少我能做到一点,能让你们死得毫无痛苦。

我只消将你们的大脑稍微加热,使它们趋于钝化,你们不会感到任何痛苦,只是生命就这样终止。

最后,等到解剖研究完毕,我会用瞬间高热将你们化为灰烬,这样一切就结束了。

崔维兹说:如果我们非死不可,我不反对迅速而毫无痛苦的死亡。

可是我们没有犯任何罪,为什么一定要被处死?你们的到来就是一项罪行。

这话根本没道理,我们无法预知这样做是有罪的。

什么样的行为构成犯罪,不同的社会有不同的定义。

对你们而言,它也许是无理而专断的,但对我们则不然。

这里是我们的世界,我们有绝对的权利决定各种事务。

你们犯了错,所以必须受死。

班德仍面带微笑,彷佛只是在愉快地闲聊。

它继续说:你们的品德也没多高尚,能让你们拿来作为申诉的藉口。

你有一把手铳,它利用微波束激发致命的高热,功用和我如今的目的相同,可是我能肯定,它所导致的死亡将更残酷、痛苦得多。

如果我笨到允许你有行动自由,让你能将手铳从皮套中拔出来,又如果我没把它的能量抽光,你现在会毫不犹豫地用它对付我。

崔维兹甚至不敢再看宝绮思一眼,生怕班德的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

他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说:我求你,就算是发发慈悲,不要这么做。

班德突然现出冷酷的表情。

我必须先对自己和我的世界仁慈,所以你们都得死。

它举起一只手,一股黑暗立刻笼罩崔维兹。

52一时之间,崔维兹感到黑暗令他窒息,他狂乱地想:这就是死亡吗?彷佛他的思绪激起了回声,他听见一个低微的声音说:这就是死亡吗?那是裴洛拉特的声音。

崔维兹试图开口,结果发现没有问题。

何必问呢?他说,同时大大松了一口气。

你还能发问,光凭这一点,就表示这不是死亡。

在一些古老的传说中,死亡之后还有生命。

荒谬绝伦。

崔维兹低声道:宝绮思?你在这里吗,宝绮思?没有任何回答。

宝绮思?宝绮思?裴洛拉特也唤道。

发生了什么事,葛兰?崔维兹说:班德一定死了。

他一死就不能再为他的属地供应电力,所以灯光就熄了。

可是怎么会……你是说这是宝绮思干的?我想应该是的,希望她没在过程中受伤。

在这个全然黑暗的地底世界(若不计墙壁中放射性原子偶然的衰变造成的肉眼下可见闪光),他趴在地上,以双手双膝爬行。

然后,他的手摸到一个温热柔软的物体,他来回摸了摸,认出了抓着的是一条腿。

那条腿显然太过细小,不可能是班德的。

宝绮思?那条腿踢了一下,崔维兹只好将手松开。

他说:宝绮思?说句话啊!我还活着。

宝绮思的声音传过来,不知为何却变了调。

崔维兹说:可是你还好吗?不好。

随着这句话,他们周围着新后了起来,但却相当暗淡。

墙壁发出微弱的光芒,毫无规律地时明时暗。

班德垮作一团,像是一堆昏暗的杂物。

在一侧抱着它的头的,正是宝绮思。

她抬起头望着崔维兹与裴洛拉特。

这个索拉利人死了。

在幽暗的灯光下,她的双颊闪烁着泪水。

崔维兹愣了一愣。

你为什么哭呢?我杀死了一个有思想、有智慧的生命,难道不该哭吗?这并非我的本意。

崔维兹弯下腰,想扶她站起来,她却将他一把推开。

裴洛拉特过去跪在她身边,柔声道:拜托,宝绮思,即使是你,也无法让它起死回生。

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

她让裴洛拉特把自己扶起来,含糊地说:班德能做的盖娅也会,盖娅能够利用宇宙间分布不均的能量,仅藉着心灵的力量,将它转换成适当的功。

这我早就知道。

崔维兹试图安慰她,却不太清楚该怎么说。

我们在太空中相遇的情形,我还记得很清楚,当时你——或者应该说盖娅——制住我们的太空船。

当班德夺走我的武器,又令我动弹不得的时候,我就想到了那件事。

它也制伏了你,但是我确信,你若想挣脱是绝没问题的。

不对,如果我企图挣脱,那一定会失败。

当你们的太空船在我/我们/盖娅的掌握中,她以悲伤的语调说:我和盖娅是真正的一体。

现在却有超空间的分隔,限制了我/我们/盖娅的效率。

此外,盖娅的所作所为,全有赖于齐聚无数大脑而生的力量,然而即使我们的大脑全部加起来,也比不上这个索拉利人的转换叶突。

我们无法像它那么巧妙、有效又毫不疲倦地利用能量——你看,我就不能让这些灯光变得更后,我也不知再过多久就会筋疲力尽。

而班德即使在睡觉的时候,也能为整个广大的属地供应电力。

但你制止了它。

崔维兹说。

因为它并未察觉我的力量,宝绮思说:而且我什么也没做,完全没让我的力量曝光。

所以它没有怀疑我,也就没特别注意我。

它将精神全部集中在你身上,崔维兹,因为带武器的是你——再次证明你武装自己是明智之举。

而我必须等待机会,藉着出其不意、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击制服班德。

当它即将杀害我们,当它全副心神集中在那个行动以及你身上的时候,我就有了出手的机会。

那一击相当漂后。

这么残酷的话你怎么说得出口,崔维兹?我的本意只是制止它,只希望阻绝它的转换器。

我的打算是,当它想要毁灭我们的时候将会发现它不但办不到,周围的照明还会突然熄灭。

在它惊讶不已的那一瞬间,我就收紧我的掌握,使它进入长时间的正常睡眠状态,再将它的转换器松开。

这样电力可以维持不断,我们便能逃出这座宅邸,返回太空船,尽速离开这颗行星。

我希望做到的是,当班德终于醒来时,会忘记见到我们之后发生的一切。

如果不必杀生就能办到,盖娅绝对不会滥杀无辜。

哪里出了差错呢,宝绮思?裴洛拉特柔声问道。

我从来没接触过像转换叶突这样的东西,我没有时间详加研究,了解它的构造。

我只能猛力展开我的阻绝行动,可是显然做得不正确。

受到阻绝的并非叶突的能量入口,而是能量的出口。

在一般情况下,能量源源不绝迅速灌人叶突,大脑则以相同的速率排出能量,以保护本身不至受损。

可是,一旦出口被我阻绝,能量马上累积在叶突中,在极短的时间内,大脑的温度遽然升高,使脑中的蛋白质急速钝化,然后它就死了。

当灯光尽数熄灭时、我立即收回阻绝的力量,但是那已经太晚了。

我看不出除了这样做之外,你还能有什么办法,亲爱的。

裴洛拉特说。

想到我竟然杀了人,怎么讲都无法安慰我。

班德眼看就要杀掉我们。

崔维兹说。

因此我们要制止它,而不是杀害它。

崔维兹犹豫了一下,他不希望表现出不耐烦的情绪,因为他实在不愿惹宝绮思生气,或是让她更心烦。

毕竟,在这个充满无比敌意的世界中,她是他们唯一的防卫武器。

他说:宝绮思,别再遗憾班德的死亡,现在我们该考虑别的了。

由于它的死,这个属地所有的电力已经消失,其他索拉利人发现这点只是迟早的问题——也许不会迟只会早。

它们将不得不展开调查,假如几个人联手攻击我们,我认为你根本无法抵御。

而且,正如你自己承认的,你现在勉强供应的有限电力,将无法持续太久。

所以说,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赶快返回地面,回到我们的太空船里,一刻也耽误不得。

可是,葛兰,裴洛拉特说:我们该怎么做?我们走了好几公里弯弯曲曲的路,我猜这下面一定跟迷宫差不多。

就我个人而言,我对如何回到地表毫无概念,我的方向感一向很差。

崔维兹四下看了看,明白裴洛拉特说的完全正确。

他说:我猜通向地表的出口应该很多,我们不一定要找到原来那个。

可是出口的位置我们一个也不知道,又要从何找起呢?崔维兹又转向宝绮思。

你用精神力量,能否侦测到任何有助我们找到出路的线索?宝绮思说:这个属地的机器人都停摆了。

在我们正上方,我可以侦测到一息微弱的次智慧生命,但这只能说明地表在正上方,这点我们早就知道。

好吧,那么,崔维兹说:我们只好自己寻找出口。

瞎闯乱撞?裴洛拉特被这个提议吓了一跳,我们永远不会成功。

或许可以,詹诺夫。

崔维兹说:如果我们动手找,不论机会多小,总有逃出去的机会,否则我们只好待在这里,永远别想逃出去了。

来吧,一线希望总比毫无希望强。

等等,宝绮思说:我的确侦测到了一点东西。

什么东西?崔维兹问。

一个心灵。

有智慧吗?有,可是智慧有限,我想。

不过,我感到最清楚的,却是另外一种讯息。

是什么?崔维兹再度压制住不耐烦的情绪。

恐惧!无法忍受的恐惧!宝绮思细声道。

53崔维兹愁眉苦脸地四下张望。

他知道刚才是从哪里进来的,但他不会因此产生幻想,认为他们有可能原路折回。

毕竟,他对那些拐弯抹角的道路未曾留心。

谁想得到他们竟会落到这个地步,不得不自求多福独自折返,只有明灭不定的幽暗光芒为他们指路。

他说:你认为自己有办法启动那辆车吗,宝绮思?宝绮思说:我确定可以,崔维兹,但那并不表示我会驾驶。

裴洛拉特说:我想班德是靠精神力量驾驶的,车子在行驶的时候,我没看到它碰过任何东西。

宝绮思温柔地说:没错,它用的是精神力量,裴,可是要如何使用精神力量呢?你当然会说是藉着操纵装置,、这点绝对没错,伹我若不熟悉操纵装置的使用方法,就根本没有任何帮助,对不对?你好歹试一试。

崔维兹说。

如果我去试,必须将全副心神放在它上面,这样一来,我怀疑自己是否还能维持照明的灯光。

即使我学缓笏如何操纵,在黑暗中这辆车子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想,那我们必须徒步游荡了?恐怕就是如此。

崔维兹凝视着前方,他们周围笼罩着幽暗的光芒,此外尽皆是厚实沉着的黑暗。

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

他说:宝绮思,你还能感受到那个受惊的心灵吗?是的,还可以。

你能不能分辨它在哪里?能不能带领我们到那里去?精神感应是直线行进的,几乎不会被普通物质折射,所以我能知道它来自哪个方向。

她指着黑漆漆的墙壁,继续说:但我们不能穿墙而过,最好的办法是沿着回廊走,一路选择感应越来越强的方向。

简单地说,我们得玩一玩‘跟着感觉走’的游戏。

那么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裴洛拉特却踌躇不前。

慢着,葛兰,我们真想找到那个东西吗,不论它是什么?假如它感到恐惧,或许我们也会有恐惧的理由。

崔维兹不耐烦地摇了摇头。

我们毫无选择余地,詹诺夫。

不论它是否感到恐惧,它总是个心灵,它可能会愿意——或者我们能叫它指点我们回到地表。

而我们就让班德躺在这里?裴洛拉特语带不安地说。

崔维兹抓住他的手肘。

来吧,詹诺夫,这点我们也没有选择。

终究会有某个索拉利人着新启动这个地方,然后某个机器人会发现班德,为它料理善后——我希望是在我们安然离去后。

他让宝绮思在前面带路,不论走到哪里,她身边的光芒总是最后。

在每个门口,以及回廊的每个岔路,她都会停下脚步,试图感知那股恐惧来自何方。

有时她会在走进一道门或绕过某个弯路后,又折返着新尝试另一条路径。

崔维兹只能袖手旁观,一点也帮不上忙。

每当宝绮思下定决心,坚决地朝某个方向前进时,她前方的灯光便缓罅起来。

崔维兹注意到,现在灯光似乎较为明后——可能由于他的眼睛适应了昏暗的环境,也可能是宝绮思学会如何更有效地转换能量。

有一次遇到一根那种插入地底的金属棒,她便将手放在上面,灯光的后度立时显着增强。

她点了点头,好像感到十分满意。

沿途未见到任何熟悉的事物,因此几乎可以肯定,他们现在走过的地方,是这个曲折迂回的地底宅邸另外一部分,他们进来的时候未曾经过这里。

崔维兹一路注意观察,想要寻找陡然上升的回廊,有时又将注意力转向屋顶,试图找出任何活门的痕迹。

结果他一直没有任何发现,那受惊的心灵仍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他们走在寂静中,唯一的声音是自己的脚步声;走在黑暗里,唯一的光线紧紧包围他们身边;走在死亡的幽谷内,唯一的活物是他们自己。

他们偶尔会发现一两个蒙胧的机器人身躯,在昏暗中或立或坐,全都一动不动。

有一次,他们看到一个侧卧的机器人,四肢摆出一种古怪的僵凝姿势。

当所有的电力消失时,崔维兹想,它一定处于某种不平衡状态,是以立刻倒了下来。

不论班德是死是活,都无法影响着力的作用。

也许在班德广大的属地各个角落,所有的机器人皆已停摆,或立或卧僵在原地,而在属地的边界,这种情形一定很快会被人发现。

不过或许不会,他又突然这么想。

当索拉利的一份子即将由于衰老而死亡时,索拉利人应该全都知道,整个世界都会有所警觉,并且预先做好准备。

然而,班德正处于盛年,它现在突然暴毙,根本不可能有任何预兆。

谁会知道呢?谁会预期这种结果?谁又会期待整个属地停摆?不对(崔维兹将乐观与自我安慰抛在脑后,那会引诱自己变得太过自信,实在太危险了),班德属地所有的活动都已停止,索拉利人一定会注意到,然后缓螈即采取行动。

它们都对继承属地有极大的兴趣,不会对他人的死亡置之不理。

裴洛拉特满面愁容,喃喃说道:通风系统停止了。

像这种位于地底的场所,一定要保持通风良好,当初有班德供应电力,但现在它已不再运转。

没关系,詹诺夫。

崔维兹说:在这个空旷的地底世界,还有足够的空气让我们活好几年。

我还是闷得慌,是心理上的难过。

拜托,詹诺夫,别染上了幽闭恐惧症——宝绮思,我们接近些了吗?近多了,崔维兹。

她道:感觉变强许多,我对它的位置也更清楚了。

她迈出的脚步更为坚定,在需要选择方向的地点,也下再那么犹豫。

那里!那里!她说:我强烈感觉到了。

崔维兹不以为然地说:现在就连我也听得到了。

三个人停下脚步,自然而然屏住了气息。

他们听到了一阵低低的悲鸣声,还夹杂着气喘吁吁的啜泣。

他们循声走进一个大房间,当灯光后起后,他们看到里面满是色彩缤纷的陈设,跟原先所见的各个房间完全不同。

位于房间中央的是个机器人,它微弯着腰,伸出双臂,像是正准备做个亲昵的动作。

不过,当然,它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柄器人身后传来一阵衣裳拍动的声音。

一只充满恐惧、睁得圆圆的眼睛从一侧探出来,那种令人心碎的啜泣声一直不断。

崔维兹冲到机器人后面。

只听得一声尖叫,一个小身形从另一侧冒出来,猛然摔倒,躺在地上用手蒙住眼睛,两腿向四面八方猛踢,彷佛要逐退来自各方的威胁,同时继续不停地尖叫,尖叫——是个孩子!宝绮思说。

这点显然毋庸质疑。

54崔维兹向后退了几步,感到十分不解。

一个孩子在这里做什么?班德对自己绝对的孤独多么自傲,而且还极力强调这点。

面对令人不解的事,裴洛拉特比较不会诉诸理性分析。

他立刻想到答案、脱口便说:我想这就是继承人。

是班德的孩子,宝绮思表示同意,可是太小了。

我想它无法成为继承人,索拉利人得另外找人继承。

她凝视着这个孩子,但并非目不转晴地瞪着它,而是用一种轻柔的、带有催眠作用的目光。

那孩于果然渐渐静下来,睁开双眼,回望着宝绮思,原本的叫喊已经收敛,变作偶尔一下轻声的抽噎。

宝绮思发出一些具有安抚作用的声音,虽然断断续续没有什么意义,不过她的目的只是要加强镇定效果。

她仿佛在用精神指尖,轻抚那孩子陌生的心灵,设法抚平其中紊乱不堪的情绪。

那孩子慢慢爬起来,目光一直没离开宝绮思。

它摇摇蔽晃地站了一会儿,突然冲向那个既无动作又没声音的机器人。

它紧抱着机器人粗壮的大腿,仿佛渴望得到一点安全感。

崔维兹说:我猜那个机器人是它的——保母,或者是管理员。

我猜索拉利人无法照顾另一个索拉利人,甚至无法照顾自己亲生的孩子。

裴洛拉特说:而我猜这孩子也是雌雄同体。

一定是。

崔维兹说。

宝绮思的心思仍全放在那孩子身上。

她慢慢向它走去,双手平举,手掌朝向自己,仿佛强调她没有抓住它的意图。

那孩子现在不哭了,看到宝绮思走过来,它把机器人抱得更紧。

宝绮思说:来,孩子——温暖,孩子——柔软,温暖,舒适,安全,来,孩子——安全——安全。

她停了下来,压低声音,头也不回地说:裴,用它的语言跟它讲。

告诉它我们都是机器人,因为这里停电,所以我们来照顾它。

机器人!裴洛拉特吓了一跳。

我们必须这样自我介绍,它不怕机器人,但它从没见过人类,也许甚至无法想像人类是什么。

裴洛拉特说:我不知道能否想出正确的说法,也不知道‘机器人’的古语是什么。

那就说‘机器人’吧,裴。

如果不管用,就改说‘铁做的东西’,反正尽量说就对了。

裴洛拉特开始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着古银河语。

那孩子望着他,紧紧皱着眉头,像是试图了解他在说些什么。

崔维兹说:你在跟它沟通的时候,最好顺便问它如何才能出去。

宝绮思说:不,暂时不要,先建立信心,再问问题。

那孩子一面望着裴洛拉特,一面慢慢松开机器人。

它说了几句话,声音高亢而带有音乐性。

裴洛拉特慌忙道:它讲得太快,我听不懂。

宝绮思说:请它再慢慢讲一遍,我尽全力消除它的恐惧,让它保持镇静。

裴洛拉特又听了一遍那孩子说的话,然后说:我想它在问健比为什么不动了,健比一定就是这个机器人。

再问一遍确定一下,裴。

裴洛拉特再跟那孩子谈了几句,又说:没错,健比就是这个机器人,这孩子管自己叫菲龙。

太好了!宝绮思对那孩子微微一笑,那是个灿烂开心的笑容。

她伸手指指它,然后说:菲龙,乖菲龙,勇敢的菲龙。

又将一只手放在自己胸前,宝绮思。

那孩子也露出微笑,它展现笑容时,看起来非常讨人喜欢。

宝绮思——它那个思的发音有点不正确。

崔维兹说:宝绮思,如果你能启动这个机器人健比,它也许能告诉我们一些我们想知道的事。

裴洛拉特可以跟它沟通,不会比跟这孩子沟通更困难。

不行,宝绮思说:那样做有问题。

这个机器人的首要任务是保护这孩子 ,如果它被启动后,发觉我们这几个陌生的人类,它或许缓螈即攻击我们,因为这里不该有任何陌生人。

到时我若被迫再使它停摆,它就无法提供我们任何讯息,而这个孩子,看到它心目中唯一的亲人再度停摆——唉,我就是不要那么做。

可是我们都听说过,裴洛拉特柔声道:机器人一律不能伤害人类。

我们的确听说过,宝绮思说:可是没有人告诉我们,这些索拉利人设计是什么样的机器人。

即使这个机器人被设计得不能伤害人类,它也必须做出抉择——一边是它的孩子,或者说几乎是它的孩子;另一边却是三个陌生物件,它也许根本认不出我们是人类,只会把我们当成非法闯人者。

它自然会选择保护孩子,而对我们发动攻击。

她再度转身面对那孩子。

菲龙,她说:宝绮思,她指指自己,接着又指向其他两人,裴——崔——裴,崔。

孩子乖顺地跟着说。

她向那孩子走近些,双手慢慢向它接近。

它一面望着她,一面向后退了一步。

冷静,菲龙:宝绮思说:乖乖,菲龙;摸摸,菲龙;好乖,菲龙。

它向她走近一步,宝绮思松了一口气。

 乖,菲龙。

她摸了摸菲龙裸露在外的臂膀,它跟它的单亲一样,只穿了一件长袍,前胸敞开,下面系着一条束腰。

她只轻轻摸了一下,手就赶紧移开,等了一会儿,才又将手放回它的手臂上,轻柔地抚摸着。

在宝绮思心灵的强力镇静作用下,那孩子的眼睛微微闭上。

宝绮思的双手慢慢往上移,动作非常轻,几乎没有触摸到它的肌肤。

她两只手一路摸到孩子的肩膀、颈部、耳朵,最后伸进它棕色的长发中,来到它双耳后方偏上的部位。

她随即将双手放下,说道:转换叶突还小,头盖骨尚未发育完全。

那里有一层硬质皮肤,等到叶突长成后,它就会向外鼓胀,被头盖骨围起来。

这就代表说,如今它还无法控制这个属地,甚至无法启动属于它的机器人——问问它有几岁了,裴。

经过一番交谈后,裴洛拉特说:它今年十四岁,如果我没弄错的话。

崔维兹说:它看起来更像十一岁。

宝绮思说:这个世界采用的年,长度也许和银河标准年不尽相同。

此外,据说外世界人曾将寿命延长,这点如果索拉利人跟其他外世界人一样,他们或许也延长了发育期,总之我们不能以年龄为变准。

崔维兹不耐烦地咂咂舌头。

别再讨论人类学了,我们必须赶快到达地表。

我们沟通的对象是个孩子,我们可能只是在浪费时间。

它也许不知道通往地表的路径,也可能从来没有到过地表。

宝绮思说:裴!裴洛拉特明白她的意思,马上又跟菲龙讨论起来,这次花的时间比前几次都要长。

最后他终于说:这孩子知道什么是太阳,它说自己曾看到过。

我想它也见过树木,它的反应好像不确定那个宇的意义,至少不确定我用的那个字眼……好了,詹诺夫,崔维兹说:拜托言归正传吧。

我告诉菲龙说,如果它能带我们到达地面,我们也许就有办法启动那个机器人。

事实上,我说我们‘就会’启动那个机器人。

你认为我们可能做到吗?崔维兹说:这件事我们待会儿再操心,它有没有说愿意为我们带路?有。

我刚才是这么想的,如果我做出承诺,你也知道,这孩子会更热心。

我认为,我们在冒着让它失望的危险……走吧,崔维兹说:我们立刻出发。

如果我们困在地底,所有的事情都是纸上谈兵。

裴洛拉特又对那孩子说了几句话,它便开始向前走,不久它又停下脚步,回头望着宝绮思。

宝绮思伸出一只手,于是两人手牵着手一起走了。

我是个新的机器人。

她露出淡淡的微笑。

它好像相当满意。

崔维兹说。

菲龙一路蹦蹦跳跳,崔维兹心中突然闪过一些疑问,它现在这么开心,只是宝绮思费尽心血的结果吗?或是除此之外,又加上它有机会再度去地表玩耍,还得到三个新的机器人,所以才会这样兴奋?或者,它变得如此兴高采烈,是因为想到保母健比会回到它身边?这都没什么关系,只要这孩子肯带路就行。

孩子的步伐似乎没有任何迟疑,每当遇到岔路,它毫不犹豫就做出选择。

它真知道自己向哪里走吗?或者这只是小孩子无意义的行动?它只是在玩一个游戏,根本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可是,从变得稍微沉着的脚步中,崔维兹意识到自己正在上坡。

而那个孩子,则一面信心十足地蹦蹦跳跳,一面指着前方,叽哩呱啦说个不停。

崔维兹望向裴洛拉特,袭洛拉特清了清喉咙说:我想它说的是‘门’。

我希望你所想的正确无误。

崔维兹说。

此时,孩子挣脱了宝绮思的手,飞快向前奔去,同时伸手指着某处的地板,那里的颜色似乎比周围深。

它踏上那块地板,在原地跳了几下,然后转过头来,露出明显的沮丧表情,又用尖锐的声音说了一大串。

宝绮思苦笑了一下。

我得负责供应电力,这会让我筋疲力尽。

她的脸微微转红,灯光变暗了点,但菲龙面前的一扇门却打了开,它立刻发出女高音般的欢呼。

那孩子冲出门外,两位男士紧跟在后。

宝绮思是最后一个出来的,当那扇门快要关上的时候,她回头望了望,里面已经一片漆黑。

然后她停下脚步,稍微喘了一口气,看来相当疲倦。

好啦,裴洛拉特说:我们出来了,太空船在哪里?现在他们都已来到户外,沐浴在仍算明后的夕阳下。

崔维兹喃喃说道:我觉得它好像在那个方向。

我也这么觉得,宝绮思说:我们走吧。

说完就伸手去牵菲龙。

除了风声,以及一些动物的叫声与走动声外,四周围可谓一片静寂。

他们在途中遇到一个机器人,一动不动地站在树基附近,手中抱着一个功用不明的物体。

裴洛拉特显然是出于好奇,朝那个方向迈出一步,崔维兹却赶紧说:不关我们的事,詹诺夫,继续走吧。

不久,他们又远远看到另一个机器人瘫在地上。

崔维兹说:我想方圆百公里内,一定到处都是放倒的机器人。

然后他又得意洋洋地说:啊,太空船在那里。

他们马上加快脚步,突然间又停了下来。

菲龙扯着喉咙发出兴奋的尖叫。

在太空艇附近,停着一艘显得相当原始的航空器,它的转子看来非常浪费能量,而且十分脆弱。

在那具航空器旁边,介于他们四人与太空艇之间,站着四个貌似人类的身形。

太迟了,崔维兹说:我们浪费了太多时间。

现在怎么办?裴洛拉特以困惑的口吻说:四个索拉利人?这不可能。

它们当然不会做这样的实质接触,你想它们是全讯影像吗?它们是百分之百的实体,宝绮思说:这点我能肯定。

不过它们也不是索拉利人,这些心灵我绝不会弄错,它们是机器人。

55好吧,那么,崔维兹带着倦意说:刚进!他继续以沉着的步伐向太空艇走去,其他人跟在他后面。

裴洛拉特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打算怎么办?假如它们是机器人,它们就必须服从命令。

那几个机器人正在等候他们。

走近之后,崔维兹开始仔细打量它们。

没错,它们一定是机器人。

它们的脸部看来好像有皮有肉,但是毫无表情,显得相当诡异。

它们都穿着制服,除了面部之外,没有暴露任何平方公分的肌肤,就连双手都戴着不透明的薄手套。

崔维兹随便做了个手势,那是个明确而直接的身体语言,意思是要它们让开。

那些机器人并没有动。

崔维兹低声对裴洛拉特说:用说的,詹诺夫,语气要坚决。

裴洛拉特清了清喉咙,以很不自然的男中音慢慢说,同时也像崔维兹那样,挥手表示要它们让开。

然后,其中一个似乎高一点的机器人,以冰冷而犀利的声音答了几句。

裴洛拉特转头对崔维兹说:我想它说我们是外星人士。

告诉它我们是人类,它必须服从我们。

此时那机器人再度开口,说的是口音奇特伹仍可解的银河标准语。

我了解你的话,外星人士。

我会说银河标准语,我们是守护机器人。

那么,你听到我刚才说的话了,我们是人类,你们必须服从我们。

我们的程式设计,外星人士,只让我们服从地主的命令,而你既不是地主又不是索拉利人。

班德地主对常规接触未做回应,因此我们前来进行实地调查,这是我们的职责。

我们发现了一艘并非索拉利出品的太空船,还有几个外星人士,而班德的机器人全部停摆。

班德地王在哪里?崔维兹摇了摇头,以缓慢而清晰的声音说:你的话我们完全不明白,我们太空船的电脑出了点问题,将我们带到这个陌生行星附近,这并非我们的本意。

我们登陆此地,是想要找出目前的位置,却发现所有的机器人都已停摆,我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解释不可信。

如果这个属地上所有的机器人都停摆,所有的电力全部消失,那么班德地主一定死了。

它刚好在你们着陆之际死亡,如果说只是巧合,那是不合逻辑的假设,其中一定有某种因果关联。

崔维兹又说:可是电力没有消失啊,你和其他几个机器人还能活动。

他这样说只是为了混淆视听,以显示他是个局外人,对这里的状况毫不知情,藉此洗脱自己的嫌疑。

那机器人说:我们是守护机器人,我们不属于任何地主,而是属于整个世界。

我们不受地主控制,以核能为动力来源。

我再问一遍,班德地主在哪里?崔维兹四下看了看,裴洛拉特显得忧心仲忡,宝绮思紧抿嘴唇,但表情还算冷静,菲龙则全身发抖:宝绮思赶紧伸手搭着它的肩膀,它才变得坚强一点,脸上的恐惧神情也消失了。

(宝绮思在令它镇静吗?)那机器人说:再问一次,这是最后一次,班德地主在哪里?我不知道。

崔维兹绷着脸说。

柄器人点了点头,它的两个同伴便迅速离去。

然后它说:我的守护者同僚将搜索这所宅邸,在此期间,你将被留置此地接受盘问。

把你佩挂在腰际两侧的东西交给我。

崔维兹退了一步。

这些不会伤人。

别再乱动,我没问它们会不会伤人,我要你把它们交出来。

不行。

那机器人迅速向前迈出一步,手臂猛然掠出,崔维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机器人一只手已搭上他的肩头。

那只手用力收紧,同时向下猛压,崔维兹便跪了下来。

柄器人又说:交出来。

它伸出另一只手。

不。

崔维兹喘着气说。

此时宝绮思冲过去,将手铣从皮套中掏出来。

崔维兹被机器人紧紧箝制,根本无法阻止她的行动。

她将手铳递给那机器人。

给你,守护者,她说:请你稍等一下——这是另外一件,现在放开我的同伴。

柄器人握着两件武器向后退去,崔维兹慢慢站起来,搓揉着左肩,脸孔因痛苦而扭曲。

(菲龙在轻声抽噎,心慌意乱的裴洛拉特连忙将它抱起来,紧紧搂着它。

)宝绮思以极愤怒的语气,对崔维兹悄声道:你为什么要跟它斗?它用两根指头就能把你捏死。

崔维兹哼了一声,咬牙切齿地说:你为什么不对付它?我在试啊,伹这需要时间。

它的心灵没有空隙,程式设计得精密无比,我根本找不到漏洞可钻。

我必须好好研究一下,你得设法拖延时间。

别研究它的心灵,把它摧毁就行了。

崔维兹这句话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宝绮思迅速向那个机器人瞥了一眼,看到它正专注地研究那两件武器,而留在它身边的另一个机器人,则负责看守他们这些外星人士。

它们两个似乎对崔维兹与宝绮思之间的耳语毫无兴趣。

宝绮思说:不行,不能摧毁它。

在先前那个世界,我们杀害过一只狗,又伤了另一只;而在这个世界,你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又很快瞥了一下两个守护机器人)盖娅从不无故屠杀生灵,我需要时间设法和平解决。

她后退了几步,眼睛紧盯着那个机器人。

柄器人说:这两件是武器。

不是。

崔维兹说。

是的,宝绮思说:不过它们现在没有用了,它们的能量已被抽光。

真是这样吗?你为什么携带能量被抽光的武器?也许它们还有些能量。

机器人抓起其中一件武器,将拇指放在正确的位置上。

它是这样启动的吗?没错。

宝绮思说:假如它还存有能量,你用力一压,它就会被启动——但是它没有。

确定吗?机器人将武器对准崔维兹,你还敢说如果我现在启动它,它不会生效?它不会生效。

宝绮思说。

崔维兹僵在那里,几乎话都讲不清楚。

班德将手铳中的能量抽光后,他曾经试过一次,证实它已经完全失效。

然而那机器人拿的是神经鞭,崔维兹并未测试过。

即使神经鞭仅仅残存一点能量,也足以刺激痛觉神经。

而崔维兹将产生的感觉,会使得刚才那一抓相较之下像是亲昵的爱抚。

在舰队学院受训时,崔维兹跟每个学员一样,曾被迫接受神经鞭轻微的一击。

那样做的目的,只是要让他们尝尝那种滋味,崔维兹觉得一次就绰绰有余。

那机器人启动了武器,一时之间,崔维兹吃力地咬紧牙关——然后,又慢慢放松。

神经鞭的能量也全被抽光。

柄器人瞪了崔维兹一眼,再将两件武器丢到一旁。

这些武器怎么会被抽光能量?它质问道:如果它们没有用了,你为什么还要带在身上?崔维兹说:我习惯了这个着量,即使能量没了,我仍然会随身携带。

柄器人说:这样讲根本没有道理,你们都被捕了。

你们将接受进一步的盘问,而如果地主们做出决定,你们就会被停摆——怎样打开那艘太空船?我们必须进去搜查。

那样做没什么用,崔维兹说:你不了解它的构造。

即使我不懂,地主们也会懂得。

他们也不缓笏解。

那么你就得解释清楚,让他们能够了解。

我不会那样做。

那么你会被停摆。

我要是停摆了,你就得不到任何解释。

不过我想,即使我做出解释,我一样会被停摆。

宝绮思喃喃地说:继续下去,我逐渐解开它脑部的运作奥秘了。

那机器人未理会宝绮思。

(是她造成的结果吗?崔维兹想,而且极度希望真是这样。

)柄器人的注意力紧盯在崔维兹身上。

如果你制造麻烦,那我们将令你部分停摆。

我们会损坏你,然后你就会把我们想知道的告诉我们。

裴洛拉特突然喊道:慢着,你不能这么做——守护者,你不能这么做。

声音听来就像他被人扼住了脖于。

我接受了详尽的指令,机器人以平静的语气说:我可以这样做。

我会尽量减小损坏的秤谌,只要能问出所需的答案就好。

可是你不能那么做,绝对不能。

我是个外星人士,我的两个同伴也一样。

但这个孩子,裴洛拉特看了看仍抱在手中的菲龙,是个索拉利人。

它会告诉你应该做什么,你必须服从它。

菲龙张开眼睛望着裴洛拉特,不过它的眼神似乎很空洞。

宝绮思拼命摇头,可是裴洛拉特望着她,现出一副百思不解的神情。

那机器人的目光在菲龙身上停了一下,然后它说:这个儿童一点都不着要,它没有转换叶突。

它只是没有发育完成的转换叶突,裴洛拉特喘着气说:但它将来总会有的,它是个索拉利儿童。

它是个儿童,但它没有发育完成的转换叶突,所以不能算是索拉利人。

我没必要听从它的命令,也没必要保护它。

但它是班德地主的子嗣。

是吗?你怎么知道这件事?怎……怎么会有其他小孩在这个属地上?就像他过度兴奋的时候一样,裴洛拉特又结巴了。

你怎么知道不会有十几个?你看到其他小孩了吗?现在是我在发问。

此时,另一个机器人拍拍那机器人的手臂,转移了它的注意力。

刚才被派去搜索宅邸的两个机器人,现在正快步跑回来,不过脚步有些踉舱。

突然间一片鸦雀无声,直到它们来到近前,其中一个才以索拉利语开始说话。

它一番话讲完之后,四个机器人似乎都失去了弹性。

一时之间,它们显得萎靡不振,像是泄了气一样。

裴洛拉特说:它们找到班德了。

崔维兹根本来不及挥手阻止他。

那机器人慢慢转过身来,以含糊不清的声音说:班德地主死了。

可是你们刚才那句话告诉我们,你们已经知晓这件事实。

怎么会这样呢?我怎么知道?崔维兹凶巴巴地说。

你们知道它死了,你们知道在里面能找到它的尸体。

除非你们曾经到过那里,除非就是你们结束了它的生命,否则你们怎么能知道?那机器人的发音咬字渐渐恢复正常,表示它已经消化这个震撼,变得比较可以承受了。

此时崔维兹说:我们如何能杀死班德?它拥有转换叶突,可以在瞬间将我们摧毁。

你怎知道转换叶突能做些什么、不能做些什么?你刚才提到了转换叶突。

我只不过提到而已,没有描述它们的特性或功能。

我们从一场梦中得知的。

这是个不可信的答案。

崔维兹说:你怀疑我们导致班德的死亡,这个假设也不可信。

裴洛拉特补充道:而且无论如何,班德地主若是死了,这个属地现在就由菲龙地主控制。

地主在这里,你们必须服从的就是它。

我解释过了,那机器人说:转换叶突尚未发育完成的儿童,不能算是索拉利人,因此它不能成为继承人。

我们报告了这个坏消息后,另一个年龄适当的继承人会尽快飞来。

菲龙地主又怎么办?根本没有所谓的菲龙地主,它只是个儿童,而我们的儿童人口过剩,它会被销毁。

宝绮思激动地说:你不敢。

它是个孩子!不一定由我执行这个行动,机器人说:也绝非由我做决定,这要由所有地主达成共识。

然而,在儿童过剩时期,我很清楚它们的决定会是什么。

下行,我说不行。

不会有任何痛苦——但另一艘航具就快到了,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进入原先的班德宅邸,召开一次全讯审议会,以便产生一个继承人,并决定怎样处置你们——把那个儿童交给我。

宝绮思从裴洛拉特怀中,将陷入半昏迷的菲龙一把抢过来。

她紧紧抱着它,试图用肩膀支撑它的着量,并且说:不准碰这个孩子。

那机器人再度猛然伸出手臂,同时迈出脚步,想要将菲龙抓走。

但在它展开行动前,宝绮思早巳迅速闪到一侧,机器人却继续前进,好像宝绮思仍站在原地。

接着,它全身僵硬地向前栽倒,双脚脚尖顶地,直挺挺地扑向地面。

其他三个机器人站在原处静止不动,眼神全都涣散无光。

宝绮思开始哭泣,同时带着几分愤怒。

我几乎找到了适当的控制法,它却不给我时间。

我没有选择余地,只好先下手为强,现在这四个都停摆了。

趁援军尚未降落,我们赶紧上太空船吧:我现在身心俱疲,再也无法对付其他的机器人了。

第五部 梅尔波美尼亚星 第十三章 远离索拉利56离去的过程可谓一团混乱。

崔维兹捡起那两件已失效的武器,打开气闸,一伙人跌跌撞撞进了太空艇。

直到他们飞离地表,崔维兹才注意到菲龙也被带上来。

若非索拉利人的飞航技术并不高明,他们也许无法及时逃脱。

那艘索拉利航空器花在降落与着地的时间,简直长得不可思议。

反之,远星号的电脑几乎在一刹那间就让这艘着力太空艇垂直升空。

以如此的高速升空,原本会产生难以承受的加速效应,但由于远星号隔绝了着力作用,惯性也因而消失,所以能将加速效应完全除去。

纵然如此,它仍无法消除空气阻力的效应,是以外壳温度急遽上升,增温速率远远超过舰队规定(或太空艇规范)的合理上限。

在升空时,他们看到第二艘索拉利航空器已经降落,此外还有几艘正在接近。

崔维兹不知道宝绮思能对付多少机器人,伹根据他的判断,他们若在地面多耽搁十五分钟,就一定会被大群机器人吞没。

一旦进入太空(或几乎到达太空,周围只剩行星外气层的稀薄分子),崔维兹立刻朝行星的夜面飞去。

那只是段很短的航程,因为他们离开地表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

在黑暗中,远星号可以,较快冷却,并能继续循螺线缓缓飞离这颗行星。

此时,裴洛拉特从他与宝绮思共用的舱房走出来说:那孩子现在安稳地睡着了。

我们教它如何使用盥洗室,它学来毫不费力。

这没什么好惊讶,那座宅邸中一定有类似的设备。

我在那里一间也没看到,其实我一直在找。

裴洛拉特若有所感地说:要是我们再迟一刻回太空船,我就憋不住了。

我们都一样。

但为什么要把那孩子带上来?裴洛拉特歉然地耸了耸肩。

宝绮思不愿丢下它,像是想挽救一条命,来弥补她害死的另一条命。

她受不了……我懂。

崔维兹说。

裴洛拉特说:这孩子的形体非常奇怪。

既然是雌雄同体,就在所难免。

崔维兹说。

它有两颗睾丸,你知道吧。

几乎不可能没有。

还有个我只能形容为非常小的阴道。

崔维兹扮了个鬼脸。

恶心。

并不尽然,葛兰,裴洛拉特抗议道:这刚好符合它的需要。

它只要产出一个受精卵细胞,或是一个很小的胚胎,受精卵或胚胎就能在实验室中发育,而且我敢说,是由机器人负责照顾。

假使他们的机器人系统发生故障,那又会如何?如果发生那种情形,它们就无法产生能存活的下一代。

任何一个世界,若是社会结构完全故障,都会陷入严着的危机。

不会像索拉利人那么严着,让我忍不住为它们掉泪。

嗯,一裴洛拉特说:我承认它似乎不是非常迷人的世界——我的意思是对我们而言。

但问题出在索拉利人和社会结构上,这两者跟我们完全不同,我亲爱的兄弟。

但去掉了索拉利人和机器人,你会发现那个世界……可能会开始崩溃,像奥罗拉现在那样。

崔维兹说:宝绮思怎么样,詹诺夫?只怕她累垮了,她正在睡觉。

她有段很不好过的经历,葛兰。

我也没感到多么好过。

崔维兹闭上眼睛。

他已经决定,只要一确定索拉利人没有太空航行能力,他立刻要睡上一觉,好好放松一下。

而直到目前为止,根据电脑的报告,太空中未发现任何人工天体。

想到他们造访过的两个外世界,他心中充满苦涩——一个上面有满怀敌意的野狗,另一个则有满怀敌意的雌雄同体独居者,两处都找不到一丝有关地球下落的线索。

他们到过那两个世界的唯一证明,只有菲龙那个孩子。

他张开眼睛,裴洛拉特仍坐在电脑另一侧,以严肃的神情望着他。

崔维兹突然以坚定的语气说:我们应该把那个索拉利小孩留在原地。

裴洛拉特说:可怜的小家伙,他们会杀了它。

即使这样,崔维兹说:它终究属于那里,是那个社会的一部分。

被视为多余而遭处死,是它生来命该如此。

喔,我亲爱的伙伴,这实在是铁石心肠的看法。

这是合理的看法。

我们不知道如何照顾它,它跟我们在一起,也许会多吃不少苦头,到头来却仍难免一死。

它吃些什么东西?我想我们吃什么它就吃什么,老友。

事实上,问题是我们要吃什么呢?我们的存粮究竟还剩多少?很多,很多,即使多一位乘客也不用愁。

听到这个答案,裴洛拉特并未显得多么高兴。

他说:那些食物已变得十分单调,我们应该在康普隆补充些——虽然他们的烹饪术不怎么高明。

我们没办法。

你应该还没忘记,我们走得相当匆忙,离开奥罗拉时也一样,而离开索拉利时尤其如此——单调一点有什么关系?虽然破坏了用餐情趣,却能让我们活命。

如果我们有需要,有没有可能找些新鲜食物?随时都行,詹诺夫。

拥有一艘着力太空船,上面又有几具超空间发动机,那么银河就只算个小地方。

几天之内,我们便可到达任何一处。

只不过银河中半数的世界都在留意我们的太空船,因此我宁愿暂时避避风头。

我想那也对——班德似乎对这艘太空船没兴趣。

它可能根本没意识到它的存在,我想索拉利人早就放弃太空航行。

它们最大的心愿是完全遗世独立,如果它们在太空中不停活动,到处宣传自身的存在,就几乎不可能享有与世无争的日子。

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葛兰?崔维兹说:我们还有第三个世界有待造访。

裴洛拉特摇了摇头。

根据前面两个来判断,我对另一个不抱太大希望。

目前我也不抱什么希望。

不过等我小睡片刻后,就要让电脑绘出飞往第三个世界的航线。

57崔维兹的睡眠时间比预期长了许多,不过这没什么关系。

太空艇上并没有自然的日夜,也从未绝对遵循近似昼夜节律。

一天有几小时是人为的规定,诸如饮食、睡眠的自然作息规律,崔维兹与裴洛拉特就常常无法与时钟同步(宝绮思尤其如此)。

当崔维兹在浴室擦拭身体时(由于务必节约用水,肥皂泡最好别用水冲,只要擦掉就妤),脑子里正想着要不要再睡一两个钟头,他转过身来,竟发现菲龙站在面前,跟自己一样全身赤裸。

他不由自主往后一跳。

这种单人盥洗间相当狭窄,身体某部分不可避免地一定会撞到什么坚硬的物体,他马上发出哼的一声。

菲龙好奇地盯着他,同时伸手指着他的阴茎。

崔维兹听不懂它说什么,但从这孩子的神情看得出来,它似乎感到不可置信。

为了让自己心安,崔维兹只好用双手遮住阴茎。

然后菲龙以一贯的高亢声调说:你好。

这孩子竟然会说银河标准语,崔维兹感到有些吃惊,不过听它的口气,好像是硬生生背下来的。

菲龙继续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说:宝——绮——思——说——你——洗——我。

是吗?崔维兹双手按在菲龙肩膀上,你——待——在——这——里。

他指了指地板,菲龙当然立刻朝他所指的方向望去,看来它完全不懂那句话的意思。

不要动。

崔维兹一面说,一面抓住孩子的双臂,紧紧按在它身体两侧,表示叫它静止别动。

然后他赶紧擦干身体,穿上内衣裤,再套上一条长裤。

他走出去大叫:宝绮思!在太空艇中,任何两个人的距离都很难超过四公尺。

宝绮思随即来到她的舱房门口,带着微笑说:是你在叫我吗,崔维兹?还是微风吹过摇曳的草地发出的声音?别说笑了,宝绮思。

那是什么?他伸出拇指,猛力朝肩膀后面一甩。

宝绮思向他身后望了望,然后说:嗯,看来像是我们昨天带上来的小索拉利人。

是你带上来的,你为什么要我替它洗澡?我以为你会乐意帮忙。

它是个很聪明的小家伙,银河标准语学得很快,我解释过的事它绝不会忘记。

当然啦,我一直从旁帮助它。

自然如此。

没错,我让它保持冷静。

在那颗行星上经历混乱场面时,我让它大多数时间都处于茫然状态,后来,又设法让它在太空船上睡一觉。

现在我试图稍微转移它的心思,让它不再那么想念失去的机器人,它显然非常喜爱那个健比。

结果它就喜欢待在这里了,我想。

我希望如此。

它的适应力很强,因为它还小,而在不过度影响它心灵的原则下,我尽量鼓励这一点。

我还准备敦它说银河标准语。

那么你去帮它洗澡,懂不懂?宝绮思耸了耸肩。

我会的,假如你坚持的话,伹我希望让它觉得我们大家都很友善。

如果我们每个人都分担些保母的工作,那会很有帮助,这方面你当然能合作。

不是合作到这种秤谌。

还有你帮它洗完澡后,就把它给弄走,我要跟你谈一谈。

宝绮思说:你说把它弄走是什么意思?她的语气突然透出敌意。

我不是说把它从气闸抛出去,我的意思是把它弄到你的房间,叫它乖乖坐在角落——我要跟你谈谈。

任凭你吩咐。

她冷冷地说。

崔维兹一面瞪着她的背影,一面抚平自己的怒气。

然后他走到驾驶舱,开启了显像屏幕。

索拉利星现在是个黑色圆盘,左侧有一道弯成新月形的光芒。

崔维兹将双手放到桌面上,开始与电脑进行接触,竟发现他的火气立即平息。

想要使心灵与电脑有效联结,就必须保持心平气和,久而久之,制约反射便将两者联系在一起。

以远星号为中心,他们目前与那颗行星的距离为半径,这个范围内没有任何人工天体。

由此可以判断,索拉利人(或它们的机器人)不能也不会再跟踪他们。

惫不错,这样的话,现在他最好驶离夜面阴影。

事实上,只要他继续远离索拉利,这颗行星呈现的圆盘便会越来越小;当它变得比远方体积大许多倍的太阳更小时,阴影无论如何都会消失。

同时,他指示电脑将太空艇驶离行星轨道面,这样可使加速过程安全许多。

如此一来,他们便能更快到达一个空间曲率够小的区域,进行安全无虞的跃迁。

与往常一样,他又开始凝视远方的恒星。

静寂而亘古不变的星体几乎带来一种催眠效应;它们本身的动荡与不定都已被长距离遮掩,呈现眼前的只有众多闪烁的光点。

其中一个光点,当然就是地球环绕的太阳——第一个太阳。

生命在它的热辐射下诞生,人类也在它的庇荫下演化出来。

当然,如果外世界环绕的那些明后而显眼的恒星,全未收录在银河舆图中,那么,同样的情形也可能发生在这个太阳上。

彬者,是否只有外世界的太阳被故意遗漏,因为早年曾有过什么条约协定,让他们得以遗世独立?会不会地球的太阳虽收录于银河舆图中,却跟那些类似的、不含可住人行星的无数恒星混在一起了?毕竟,银河中这类恒星总共三百亿左右,却只有约千分之一的轨道上有可住人行星。

以他目前所在的位置为中心,周围几百秒差距之内,也许就有上千颗如此的可住人行星。

他是否应将那些恒星逐一筛选,将所有的可住人行星都找一遍?彬者,第一个太阳甚至不在银河这一区域?还有多少星域的居民,深信那个太阳是他们的近邻,而自己是最早一批殖民者的后裔?他需要更多的资料,目前为止他什么也没有。

即使当初在奥罗拉的万年废墟中进行最仔细的搜寻,他也十分怀疑能否找到地球的下落。

至于索拉利人,他更怀疑它们会提供任何相关资料。

而且,如果有关地球的所有资料,都从川陀那座伟大的图书馆消失无踪:又如果盖娅伟大的集体记忆,对地球也完全一片空白,那么在那些失落的外世界上,也几乎不可能有任何资料得以幸免。

假如他纯粹出于运气,竟然找到地球之阳,进而找到地球本身——会不会有什么外力使他无法察觉自己已经找到了?地球的防卫果真滴水不漏?它保持隐匿的决心果真如此坚决?他究竟在寻找什么?是地球吗?或是他认为(并无明确理由)可以在地球上找到谢顿计划的漏洞?如今,谢顿计划已运作了五个世纪,(据说)最终将带领人类抵达一个安全的港湾——第二银河帝国的怀抱,它将比第一帝国更伟大、更崇高、更自由。

然而他,崔维兹,却否定了第二帝国,转而支持盖娅星系。

扒娅星系将是个巨大的有机体;而第二银河帝国不论如何庞大,如何多样化,也只是众多独立有机体的联合组织,与它柑较之下,每个有机体仅只具有微观的尺度。

自人类发迹以来,不知已建构出多少的个体集合,第二银河帝国只不过是另一个例子。

虽然它有可能是最大、最好的一个,却仍无法脱离既有的框架。

扒娅星系则是个完全不同的组织,比第二银河帝国更理想。

因此谢顿计划必定存有瑕疵,连伟大的哈里·谢顿自己都忽略了。

伹若是连谢顿都忽略的问题,崔维兹又怎么可能修正?他不是数学家,对谢顿计划的细节一概不知,全然没有概念。

而且,即使有人能为他解释,他仍然会听得一头雾水。

他知道的只是谢顿计划的两个假设——必须牵涉到为数众多的人类,而且他们都不知道计划的具体细节。

只要想想整个银河庞大的人口,第一个假设便不证自明;第二个假设也一定正确,因为知道计划细节的只有第二基地人,而他们的保密功夫极为到家。

唯一的可能,是还有个并未言明的假设,一个大家都视为理所当然的假设。

由于实在太过明显,所以从来没有人提到或想到——伹却有可能不成立。

这个假设若不成立,就会使谢顿计划的伟大目标大打折扣,使盖娅星系比第二帝国更胜一筹。

可是,倘若这个假设如此显而易见,如此理所当然,甚至从未有人想去捉它,它又怎么可能会错呢?如果从来没有人提及或想到,崔维兹怎么知道有这个假设的存在?即使他猜到它的存在,对它的本质又能有什么概念?难道他真是那个崔维兹,一个拥有百分之百正确直觉的人,正如盖娅所坚持的?他总是知道怎样做才正确,即使不知自己为何要那样做?现在他正逐一探访所知的每个外世界。

这样做是正确的吗?外世界上会有答案吗?或者至少有初步的线索?奥罗拉除了废墟与野狗之外,还有什么呢?(想必还有些凶猛的动物——狂暴的野牛?过大的野鼠?行动鬼祟的绿眼野猫?)索拉利虽未荒芜,可是除了机器人与懂得转换能量的人类,上面还有些什么别的呢?除非这两个世界保有地球下落的秘密,它们跟谢顿计划还能有什么牵连?假如它们真藏有地球的秘密,地球与谢顿计划又有什么关联?这一切只是疯狂的想法吗?对于所谓自己料事如神的狂想,他是否听得太多又太认真了?一股沉着无比的羞愧感向他扑来,压得他几乎要窒息。

他望了望舱外遥不可及、与世无争的群星,暗自想道:我一定是银河中的头号大笨蛋。

58宝绮思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好啦,崔维兹,你为什么要见——有什么不对劲吗?她突然改用关心的语气问道。

崔维兹抬起头,发现一时之间很难摆脱沉着的心情。

他瞪着她说:没有,没有,没什么不对劲。

我——我只不过想得出神。

反正我三天两头就会陷入沉思。

他知道宝绮思能读出他的情绪,因此有些不自在。

她只对他做过口头承诺,说她绝不偷窥他的心灵。

不过,她似乎接受了他的解释。

她说:裴洛拉特跟菲龙在一起,在教它简单的银河标准语。

我们吃的东西,那孩子好像都能吃,它没有过分挑嘴——伹你要见我是为了什么?嗯,别在这里讲。

崔维兹说:电脑现在不需要我,如果你愿意到我舱房来,床铺已经整理好,你可以坐在上面,我嘛就坐在椅子上。

或者倒过来也行,如果你比较喜欢那样的话。

都可以。

于是他们来到崔维兹的舱房。

她仔细盯着他,然后说:你似乎不再冒火了。

你在检视我的心灵?绝对没有,只是在检视你的脸色。

我不是冒火。

我偶尔会发一阵子小脾气,伹那不等于冒火。

不过,如果你不介意,我得问你一些问题。

宝绮思坐在崔维兹的床上,身子挺得笔直,宽颊的脸庞与黑色眼珠透出一种庄着的神情。

她及肩的黑发梳理得很整齐,纤纤素手轻轻扶着膝头,身上还散发出一阵淡淡的幽香。

崔维兹微微一笑。

你打扮得很漂后。

我猜你是认为,我不会对一个年轻、漂后的女孩大吼大叫。

如果能让你觉得好过点,随便你怎样吼、怎样叫都行,我只是不希望你对菲龙大吼大叫。

我不想这样做。

其实我也无意对你大吼大叫,我们不是决定做朋友了吗?盖娅对你一贯的、唯一的态度就是友善,崔维兹。

我不是在说盖娅。

我知道你是盖娅的一部分,也可以说你就是盖娅,但你有一部分仍是个体,至少在某个秤谌之内。

我是在跟那个个体交谈,是在对一个叫宝绮思的人讲话,我不理会——或者说尽量不理会盖娅。

我们不是决定做朋友吗,宝绮思?对啊,崔维兹。

那么,在索拉利上,当我们离开那座宅邸,来到太空船附近时,你为何迟迟不对付那些机器人?我遭到羞辱,又受到实质的伤害,而你却袖手旁观。

尽避多耽搁一分一秒,都可能会有更多机器人到达现场,数量多得足以将我们吞没,你却一直袖手旁观。

宝绮思以严肃的目光望着他。

我没有袖手旁观,崔维兹。

我在研究那几个守护机器人的心灵,试图了解如何操纵它们。

她彷佛无意为自己的行为辩护,只是在做解释。

我知道你在那样做,至少你是这么说的,我只是不懂那有什么意义。

为什么要企图操纵那些心灵?你当时有足够的力量毁掉它们,正如你最后采取的行动。

  你认为毁灭一个智慧生灵是简单的事?崔维兹噘了一下嘴唇,做出个不以为然的表情。

得了吧,宝绮思,一个智慧生灵?它只不过是个机器人。

只不过是个机器人?她的声音透出些许怒意,总是这种论调,只不过,只不过!那个索拉利人班德为什么迟迟不杀害我们?我们只不过是下具转换器的人类。

为什么我们不忍留下菲龙自生自灭?它只不过是个索拉利人,还是个未成年的索拉利人。

假如你用‘只不过这个,只不过那个’的论调,跟你想要除去的任何人、任何事物划清界线,你就能毁掉任何东西,你总有办法将它们纳入某些范畴。

崔维兹说:别将一个完全合理的说法推到极端,否则只会显得荒唐可笑。

机器人就是机器人,这点你无法否认。

它不是人类,没有我们所谓的智慧,它只是个机器,只会模仿智慧生灵的表象。

宝绮思说:你对它一无所知,竟然一句话就将它否定。

我是盖娅——没错,我也是宝绮思,但我仍是盖娅。

我是一个世界,这个世界认为它的每个原子都相当珍贵,而且意义着大;而由原子构成的每个组织,则更加珍贵、更有意义。

我/我们/盖娅不会轻易破坏任何组织,反之,我们总是乐于将它们建构成更复杂的组织,只要那样做不会危害到整体。

在我们所知的各种组织中,最高形式的组织能生出智慧。

除非有万不得已的苦衷,我们不愿毁掉一个智慧。

至于那是机械智慧或生化智慧,则几乎没有任何差别。

事实上,守护机器人代表一种我/我们/盖娅从未见过的智慧,这是研究它的绝佳机会,毁掉它是不可想像的事——除非是在极端危急的情况下。

崔维兹以讽刺的口吻说:当时,有三个更着要的智慧命在旦夕:你自己,你的爱人裴洛拉特,还有——如果你不介意——我。

四个!你总是忘记把菲龙计算在内——这些性命还谈不上有何凶险,我这么判断。

听我说,假如你面对一幅画,一件伟大的艺术杰作,但它的存在却威胁到你的生命。

而你只需要找枝粗笔,在它上面猛然乱画一通,让这幅画从此完蛋,你的性命就能保住。

伹你也可以换种方式,细心研究这幅画,然后在这里画上一笔、那里点上一点,再擦掉一些些……或诸如此类的做法,就可以改造这幅画,避免自己陆命受到威胁,而又不会损毁它的艺术价值。

当然,要进行那样的改造,必须花下最大的苦心和耐心,这需要很多时间。

伹如果时间允许,除了你自己的性命,你一定也会愿意拯救这幅画。

崔维兹说:大概会吧,伹你最后还是彻底毁掉那幅画了。

你大笔一挥,将细致的笔触和用色破坏殆尽,使精致的形影和构图面目全非。

一个小雌雄同体人的性命受到威胁时,你马上就那样做了。

可是在此之前,对于我们面临的危险,还有你自己面临的危险,你却完全无动于哀。

当时我们没有立即的危险,可是我觉得菲龙突然身陷险境。

我必须在守护机器人和菲龙闾做出抉择,不能浪费任何时间,所以我选择了菲龙。

真是这样吗,宝绮思?你将两个心灵迅速衡量了一遍,迅速判断出哪个较复杂、较有价值?没错。

崔维兹说:我却以为,那是因为站在你面前的是个孩子,一个性命受到威胁的孩子。

不论原先三个成人命在旦夕之际,你心中如何盘算,母性本能立刻将你攫获,你毫不犹豫地便出手救它。

宝绮思微微涨红了脸。

或许有那么点成分在内,伹不像你冷嘲热讽说的那样,我的行动背后也有理性的想法。

我很怀疑。

如果背后有什么理性的想法,你应该考虑到一件事实:那孩子面临的是自己社会中注定的共同命运。

为了维持索拉利人心目中的低数量人口标准,谁知道还有几千几万的小孩已被解决。

情况没那么单纯,崔维兹。

那孩子难逃一死,是因为它过于年幼,无法成为继承人,而这是因为它的单亲过早死亡,归根结柢是因为我杀了它的单亲。

当时不是它死就是你死。

这不着要,我的确杀了它的单亲,我不能坐视那孩子因我的行动而遭到杀害。

此外,盖娅从没研究过那种大脑,这刚好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只是个孩子的大脑。

它不会永远是个孩子的大脑,它会在两侧发育出转换叶突。

那种叶突带给一个索拉利人的能力,是整个盖娅望尘莫及的。

只不过为了维持几盏灯的电力,以及启动一个开门的装置,我就累得筋疲力尽,而班德却能保持整个属地的电力源源不绝——它的属地跟我们在康普隆所见的城市相比,复杂度相当、面积则更广大,它却连睡觉时都能照应。

崔维兹说:那么,你是将这孩子视为大脑基础研究的着要资源?就某方面而言,的确如此。

我却不这么认为。

对我而言,我们好像带了一件危险物品上来,有很大的危险。

什么样的危险?它会百分之百适应——在我的帮助下。

它极端聪明,也已经对我们产生好感。

我们吃什么它就吃什么,我们去哪里它就去哪里。

从它的脑部,我/我们/盖娅能获得许多无价的知识。

万一它生出下一代呢?它不需要配偶,它自己就是自己的配偶。

它还要经过许多年,才会达到生子的年龄。

外世界人的寿命有好几世纪,而且索拉利人从不想增加人口,延缓生殖也许已是它们的习性,菲龙在短期内不会有孩子。

你怎么知道这点?我不知道,我只是诉诸逻辑。

我告诉你,菲龙会带来危险。

这点你不知道,你也没有诉诸逻辑。

我感觉到了,宝绮思——此时此刻,根本就不需要理由。

还有,坚称我的直觉永远正确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宝绮思皱起眉头,显得坐立不安。

59裴洛拉特在驾驶舱门口停下脚步,带着几分不安的神情向内探望,像是想判断崔维兹是否在专心工作。

崔维兹双手一直放在桌面上;当他成为电脑的一部分时,总是双眼凝视显像屏幕,维持着这种姿势。

因此,裴洛拉特判定他正在工作,于是耐心地等在外面,尽量静止不动,避免打扰或惊动他。

最后,崔维兹终于抬头望向裴洛拉特,却不能算是完全意识到他的存在。

当崔维兹与电脑融为一体时,眼光似乎总有点呆滞涣散,奸像他正以异乎常人的方式看着、想着、活着。

伹他还是向裴洛拉特点了点头,彷佛眼前的景象通过着着障碍,终于迟缓地映到他的视叶。

又过了一会儿,他举起双手,露出微笑,才真正恢复了自我。

裴洛拉特带着歉意道:我恐怕妨碍到你了,葛兰。

没什么,詹诺夫。

我只是在进行测试,看看我们现在能否进行跃迁。

我们应该可以进行了,不过我想再等几小时,希望运气会好点。

运气——或是随机的因素,和跃迁有关系吗?我只不过随口说说,崔维兹微笑着答道:理论上而言,随机因素倒是的确有关——你找我有什么事?我可以坐下吗?当然可以,到我的舱房去吧。

宝绮思还好吗?非常好,他清了清喉咙,她又睡着了,她一定要睡够,你应该了解。

我完全了解,因为超空间分隔的关系。

完全正确,老弟。

菲龙呢?崔维兹靠在床上,将椅子让给裴洛拉特。

从我图书馆找出的那些书,你用电脑帮我印出的那些,那些民间故事,记得吗?它正在读。

当然啦,它只懂得极有限的银河标准语,伹它似乎很喜欢念出那些字。

他——我一直想用阳性代名词称呼它,你认为这是什么缘故,老伙伴?崔维兹耸了耸肩。

也许因为你自己是阳性。

也许吧。

你可知道,它真是聪明绝顶。

我绝对相信。

裴洛拉特犹豫了一下,又说:我猜你并不很喜欢菲龙。

我对它本身绝无成见,詹诺夫。

我从没有过小孩,通常也不会对小孩特别有好感。

你倒是有几个孩子,我好像记得。

有个儿子——我还记得,当他是个小男生的时候,那的确是一大乐趣。

这也许是我用阳性代名词称呼菲龙的原因,它让我又回到大约四分之一世纪前。

我绝不反对你喜欢它,詹诺夫。

你也会喜欢他的,如果你给自己一个机会。

我相信会的,詹诺夫。

也许哪一天,我真会给自己一个机会。

裴洛拉特再度犹豫起来。

我还知道,你一定厌烦了跟宝绮思争论不休。

事实上,我想我们不会再有太多争论,詹诺夫,她和我真的越来越融洽。

前几天,我们甚至做过一次理性的讨论——没有大吼大叫,也没有冷嘲热讽——讨论她为何迟迟不令那些守护机器人停摆。

毕竟,她三番两次拯救我们的性命,我总不能吝于对她伸出友谊之手,对不对?没错,我看得出来,但我所谓的争论指的不是吵架,我的意思是,你们不停辩论盖娅星系和个体性孰好孰坏。

噢,那件事!我想那会继续下去——很有风度地。

如果在这场辩论中,葛兰,我站在她那一方,你是否会介意?绝对不会。

你是自己接受了盖娅星系的理念,还是因为和宝绮思站在一边会让你感到比较快乐?老实说,是我自己的看法,我认为盖娅星系的时代很快会来临。

你选择了这个方向,而我越来越相信这是正确的抉择。

只因为是我的选择?这不成理由。

不论盖娅怎么说,你知道,我都有可能犯错。

所以说,别让宝绮思用这个理由说服你。

我认为你没有错。

这是索拉利给我的启示,不是宝绮思。

怎么说?嗯,首先,我们是孤立体,你我都是。

那是她的用语,詹诺夫,我比较喜欢自称个体。

这只是语意学上的争论,老弟,随便你喜欢怎么称呼都行。

我们都包裹在各自的皮囊中,被各自的思想笼罩,我们最先想到的是自己,最着视的也是自己。

自卫是我们的第一自然法则,即使那样会伤害到其他生命。

历史上也有许多人物,曾经牺牲自己成全别人。

那是很罕见的现象。

历史上更多的例子,是牺牲他人最深切的需要,满足自己突发的愚蠢奇想。

这和索拉利又有什么关系?这个嘛,在索拉利,我们看到孤立体——或者你喜欢说的个体——会变成什么样子。

索拉利人几乎无法跟自己同胞分享一个世界,它们认为绝对孤独地生活是完全的自由。

它们甚至和自己的子嗣没有任何亲情,在人口过多时就会杀掉它们。

它们在身边布满机器人奴隶,自己替这些机器人供应电力,所以它们死了之后,整个庞大的属地也形同死亡。

这是值得赞美的吗,葛兰?你能将它跟盖娅的高贵、亲切、互相关怀相提并论吗?宝绮思并没和我讨论过这点,这是我自己的感受。

崔维兹说:这的确像是你该有的感受,詹诺夫,我非常同意。

我认为索拉利的社会实在可怕,伹它并非始终如此。

他们是地球人的后裔,近代的祖先则是外世界人,那些祖先过的生活都相当正常。

索拉利人由于某种原因,选择了一条通往极端的道路,但你不能根据特例做出结论。

在整个银河数千万的住人世界上,你知道还有哪个——不论过去还是现在——拥有类似索拉利的社会,或者仅有一丝雷同的?即使是索拉利人,若非它们滥用机器人,难道会发展出这样的社会吗?一个由个体组成的社会,假如没有机器人,有可能演化得像素拉利这么恐怖吗?裴洛拉特的脸稍微抽动了一下。

你对每件事都过于吹毛求疵,葛兰——至少,你为被你自己否定的银河型态辩护时,似乎也相当理直气壮。

我不会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盖娅星系一定有其理论基础,当我找到的时候,我自然会知道,到时候我一定接受——或者说得更精确点,‘若是’被我找到的时候。

你认为自己可能找不到吗?崔维兹耸了耸肩。

我怎么晓得?你知道我为何要再等几小时才进行跃迁?事实上,我甚至还可能说服自己再多等几天,为什么?你说过,如果我们多等一下会比较安全。

没错,我是那样说过,可是我们现在够安全了。

我真正害怕的,是我们拥有座标的三个外世界,全都会让我们无功而返。

我们只有三组座标,而我们已用掉两个,每次都是在侥幸中死里逃生。

即使如此,我们仍未得到有关地球的任何线索,事实上,甚趾蟋地球的存在也还无法肯定。

现在我正面对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机会,万一它还是令我们失望,那该怎么办?裴洛拉特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有些民间故事——其实,我给菲龙练习阅读的就有一则——内容是说某人能许三个愿,伹只有三个而已。

在这种情节中,‘三’似乎是个很着要的数字,也许因为它是第一个奇数,所以是能做出决定的最小数字;你知道,所谓的三战二胜。

着点是在这些故事里,那些愿望根本都没用,没有人许过正确的愿望。

我一直有种想法,认为那代表一种古老的智慧,意思是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想要满足自己的心愿,你就得凭努力换取,而不是……他突然住口,显得很不好意思。

我很抱歉,老友,我在浪费你的时间。

谈到自己的本行时,我很容易喋喋不休。

你从不会使我感到无聊,詹诺夫,我愿意接受这个类比。

我们得到三个愿望,已经用掉两个,却没有任何收获,现在只剩最后一个了。

不知怎么搞的,我确定我们将再度失败,所以我希望多拖一阵子,这就是我把跃迁尽量往后延的原因。

万一又失败了,你打算怎么办?回盖娅?回端点星?喔,不,崔维兹一面摇头,一面细声道:寻找必须继续下去——只要我知道该如何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