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苍穹微石 > 第十三章 华盛的蛛网

第十三章 华盛的蛛网

2025-03-30 09:02:58

位于华盛的古人学院,校园最大的特色是肃静,严肃是最恰当的形容词。

傍晚时分,见习生三五成群在中院的树丛间漫步时,他们心中的确充满庄重的情感——除了古人,其他人绝对严禁进入此地。

有些时候,会有穿着绿袍的资深古人越过草地,以慈祥的态度接受学生的致敬。

教长偶尔也会亲自现身,不过这种机会很少。

但他平常出现的时候,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小跑步前进,几乎汗流浃背,没看到学生举手向他敬礼,也未曾注意众人紧盯着他的目光,以及互相间茫然的对望,还有一双双略微扬起的眉毛。

他从专用入口冲进立法厅,接着开始拔腿飞奔,沿着空旷的坡道砰砰砰地跑下去。

然后他用力敲着一扇门,里面的人踢了一下开门钮,教长立刻走了进去。

教长秘书坐在小而朴素的办公桌后面,几乎没有抬起头来。

他正弯着腰,专心倾听一部袖珍的场屏蔽视讯电话。

他的目光偶尔会瞥向面前堆得很高的一叠纸,它们看来像是一些官方书信。

教长重重一拳敲在办公桌上:这是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搞的?教长秘书以冷淡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又将视讯电话推到一旁:向您问安,殿下。

口是心非,毫无敬意!教长不耐烦地回嘴道,我要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简单一句话,我们的人逃脱了。

你的意思是,那个被谢克特用突触放大器改造过的人——那个外人——那个间谍——那个待在芝加郊区农场的……若非教长秘书以一句淡然的正是打断教长的话,真不知道焦急的教长还会冒出多少那个来。

为什么没人通知我?为什么从来没人通知我?当时有必要采取立即行动,而您正在忙别的事,因此我尽力为您代劳。

是啊,当你想要自作主张的时候,总会发现我正在忙别的事。

从现在起,我不再吃这一套,我再也不准有人越俎代庖,我不……我们在浪费时间。

听到这句普通音量的回答,教长才收起近乎咆哮的言词。

他咳嗽了一声,无法确定下一句该说些什么,最后终于温和地说:详情究竟如何,玻契斯?几乎没什么详情。

经过两个月耐心的等待,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史瓦兹这个人突然离开——被我们跟踪——然后跟丢了。

怎么会跟丢了?我们不确定,不过还有进一步的发展。

我们的特务——纳特,昨晚总共延误了三次定期报告,他的代理人于是沿着往芝加的公路寻找,终于在清晨时分找到他。

他躺在公路旁一个干沟里——死透了。

教长的脸色发青:那个外人杀了他?想必如此,虽然我们无法百分之百肯定。

除了死者脸上痛苦的表情,没有任何明显的暴力迹象。

当然,我们将会验尸。

也有可能,他刚好在这么不巧的时候死于中风。

那是令人无法置信的巧合。

我也这么想,这是个轻描淡写的回答,但假如是史瓦兹杀的,接下来的事件就难以解释。

您看,殿下,根据我们先前的分析,史瓦兹似乎显然会去芝加找谢克特,而纳特的尸体,则是在玛伦的农场和芝加间的公路上发现的。

因此三小时前,我们便向那个城市发出通缉令,现在那个人已经被捕。

史瓦兹?教长简直不敢相信。

当然是他。

你刚才为何不立刻说?玻契斯耸了耸肩:殿下,还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

我刚才说史瓦兹已在我们手中,是的,他很快、很容易就被抓到。

可是在我看来,这个事实似乎跟纳特的死不大对头。

他怎么会一方面聪明到能发觉纳特——一名最能干的特务——进而将他杀害,却又笨到第二天早上便前往芝加,还公然进入一家工厂找工作,而且根本没有化装。

他是那样做的吗?他正是那样做的……因此,我认为有两种可能会导致这种行动。

一是他已将拥有的情报传给了谢克特或艾伐丹,如今他自投罗网,只是为了分散我们的注意力;二是还有其他特务涉入这项行动,我们尚未查到那些人,而他正在试图掩护他们。

不论是哪一种情况,我们都绝不能掉以轻心。

我不明白,教长显得一筹莫展,英俊的脸孔扭曲出焦虑的线条,我觉得太深不可测。

玻契斯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不少轻蔑的成分。

接着,他又主动提到另一件事:四小时后,您跟贝尔·艾伐丹教授有个约会。

有吗?为什么?我要跟他说些什么?我不要见他。

放轻松点,您必须见他,殿下。

在我看来这似乎相当明显,既然他虚构的考古活动眼看就要展开,他一定得请求您批准他进入禁地进行研究,这样才能演完这出戏。

恩尼亚斯曾警告我们他会这么做,而恩尼亚斯一定知道这出闹剧的所有细节。

我想在这件事情上,您大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跟他来个装疯卖傻。

教长低下头来:好,我会试试看。

贝尔·艾伐丹抵达的时间恰到好处,还可以悠闲地四下观赏一番。

银河各处的建筑极品他都十分熟悉,因此在他眼中看来,古人学院只能算是死气沉沉的钢骨花岗岩,刻意表现出一种古朴的风格。

而以考古学家的眼光看来,它的幽暗气氛则象征着近乎野蛮的严肃,若是情愿过着阴郁而接近野蛮的生活,住在这里再恰当不过。

至于它极为原始的风味,则代表着对遥远过去的怀念。

然后,艾伐丹的思绪再度滑到别处。

过去这两个月,他在西半球各洲的旅行,并没有想像中那么——愉快。

第一天的遭遇就破坏了他的兴致,他不禁又想到在芝加的那一天。

他立刻生起闷气来,气自己不该又想到那件事。

她只不过是个粗野且过分无礼的普通地球女子,他为什么要感到愧疚?然而……她后来发现他也是外人,跟那个侮辱她的军官一样(为了教训那军官的傲慢与野蛮,他还扭断了军官的手臂),她一定感到极为震惊,他体谅过这点吗?毕竟,他怎么知道她曾受到外人多少欺侮?然后她竟发现,他也是他们的一员,在那种情况下,她受到的打击绝对不轻。

如果他当初更耐心一点……他为何那么残忍地转身就走?他甚至不记得她的名字,好像叫做波拉什么的。

真奇怪!通常他的记忆没有那么差,是不是潜意识有意要让自己忘掉?嗯,这倒说得通。

忘了吧!反正有什么值得牢记的呢?一个地球女子,一个普通的地球女子。

她是一家医院的护士,他应该有办法找到那家医院。

他与她在黑夜中分手的时候,那栋建筑看来只是个模糊的黑影,可是一定在那家自助餐馆附近。

他掐住这个念头,用力将它捏成一千个碎片。

难道他疯了吗?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她是一名地球女子,长得又甜又漂亮,带着几分诱惑……一名地球女子!此时教长走了进来,艾伐丹很高兴,这等于让他从芝加的那天解脱出来。

可是,在他内心深处,他知道它们还会回来,它们——那些想法——总是如此。

至于面前这位教长,他穿着崭新的长袍,看来熠熠生辉。

他的额头并未显现任何急躁或疑虑,仿佛那里从来没有冒过汗珠。

而交谈的气氛确实相当友好。

艾伐丹极力强调帝国某些重要人物对地球居民的问候,教长则谨慎地表示,对于帝国政府的宽大与开明,整个地球一定都会感到心满意足。

接着,艾伐丹开始说明考古学对帝国精神的重要性,它能得出一个伟大的结论:银河中各世界的居民都是手足兄弟。

教长则爽快地表示同意,还指出地球一向持有这种见解,并深切期望银河其他各处的人类,也能早日将理论化为实际。

对于这种说法,艾伐丹露出极其短暂的笑容,然后说:我这次前来拜见您,殿下,正是为了这个目的。

地球和邻近某些帝国领域之间的差异,或许主要在于思考模式的不同。

然而,假如能证明就人种而言,地球人和银河其他公民没有两样,那么许多摩擦都能消弭于无形。

你又准备如何做到这一点呢,阁下?这不是一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

殿下或许也知道,当今考古学的两大主流思想,一般称为‘合并说’与‘扩散说’。

两者我都略有所知。

很好。

其中合并说牵涉到一个基本主张,就是有许多种类不同而独立演化出来的人类,在很早的时候——几乎没有记录的原始太空航行时代——就已经开始通婚。

想要解释如今人类为何彼此非常相似,这样一个概念是绝对必要的。

是的,教长以讽刺的口气,加了一句注脚,而这样的概念想要成立,还需要这几百或几千种独立演化出来的、多少类似人类的高等动物,在化学和生物学上的特征都足够接近,这样通婚才有可能。

的确如此。

艾伐丹满意地答道,您戳到一个致命的弱点。

但大多数考古学家都忽略它,仍坚信合并说的正确性。

当然,这个理论意味着一个可能性,那就是在银河某些孤立的部分,可能存在着一些人类的亚种,他们一直与众不同,由于未曾通婚……你是指地球。

教长又加了另一句注脚。

地球一向被视为一个范例。

反之,扩散说……认为我们全部源自同一颗行星。

正是如此。

而我的人民,教长道,由于在我们自己的历史,以及一些我们视为非常神圣、无法对外人展示的著作中,找到许多可靠的证据,因此相信地球正是人类的发祥地。

而我也同样相信,所以我请求您帮助我,向全银河证明这一点。

你实在很乐观,究竟你要做些什么?我坚决相信,殿下,在你们这个世界上,那些不幸被放射线遮蔽的地区,也许封藏着许多原始器物和建筑遗址。

借助放射衰变的测定比较,就能准确计算出那些遗迹的年代……教长却开始摇头:这是绝对办不到的事。

为什么?艾伐丹皱起眉头,他着实大吃一惊。

原因之一,教长心平气和地开始说理,你指望达到什么目的?假如你证明了你的观点,即使所有的世界都愿意接受,那只能证明百万年前你们都是地球人,而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毕竟两千万年前,我们全都是猿猴,但我们绝不承认和今天的猿猴有亲戚关系。

得了吧,殿下,这个类比并不合理。

绝无此事,阁下。

假如我说,地球人在长期孤立的环境中,变得和移民别处的同胞相当不同,尤其是在放射线影响下,以致现在成为一个新的人种,这难道不是合理的假设吗?艾伐丹紧咬下唇,又勉强答道:您这一番偏向敌人的言论相当精彩。

因为我不断自问,我的敌人到底会说些什么。

所以你无法达到任何目的,阁下,只有可能加深他人对我们的仇恨。

可是除此之外,艾伐丹说,还有纯科学的目的,对知识的追求……教长严肃地点了点头:我很抱歉必须这样从中作梗。

现在,阁下,我是以一名帝国绅士的身份,跟另一名帝国绅士沟通。

我个人很乐意帮助你,但我的人民是顽固而倔强的族群,他们已经自我封闭了好几世纪,这都是源于——嗯——整个银河对他们采取的卑劣态度。

他们有一些禁忌,一些一成不变的俗例,连我自己也不敢触犯。

而那些放射性地带……就是最严重的禁忌之一。

即使我批准你的请求——当然我确有这种冲动——那样做却只会挑起暴动和混乱,不但会危及你的生命,以及考古队所有成员的安全,而且,最后必将导致地球遭到帝国的惩罚。

假如我准许这种事情发生,我就是背叛了我的职位,辜负了同胞对我的信赖。

但我愿意采取一切合理的预防措施。

假如您希望派观察员和我同去——或者,当然,我可以答应您,在发表任何结果前,都会先来征求您的意见。

教长又说:你在引诱我,阁下,这的确是个很有意思的计划。

不过你高估了我的权力,即使我们完全将人民置之度外。

我并非专制的统治者,事实上,我的权力有严格的限制。

一切问题都必须送交古人教团审议,然后才有可能得到最后的结论。

艾伐丹摇了摇头:这实在太令人遗憾了。

行政官警告过我有多么困难,但我却希望——您什么时候能咨询您的立法机构,殿下?古人教团的主席团将在三天后开议,我没有权力更改议程。

所以开议后,大概得再等上几天才能讨论这个问题,差不多一周吧。

艾伐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好吧,也只有这样了……对啦,殿下……什么事?你们这颗行星上有位科学家,芝加的一位谢克特博士,我想去见见他。

没错,我去过芝加,可是我来去匆匆,没能办妥太多事情,所以我想弥补这个缺憾。

我知道他是个大忙人,不知可否麻烦您写封介绍信?教长明显地僵愣了好一阵子,什么话也没说。

然后他才答道:我能否请问,你见他的目的是什么?当然可以。

我了解到他发明了一种装置,我相信他称之为突触放大器。

它和人脑的神经化学有关,这跟我的另一个计划有着非常有趣的关联。

我正在进行根据脑电图分类人类的研究,就是根据大脑电流来做分类,您了解吧。

嗯……我对这个装置也稍有所闻,我好像记得它并不成功。

嗯,或许的确如此,但他是这方面的专家,也许能为我提供一些宝贵的意见。

我懂了。

这样的话,我会立刻帮你准备好介绍信。

当然,我一定不会提到你正在打禁地的主意。

我了解这点,殿下。

他站起身来,我感谢您的款待,以及您的亲切态度。

现在我只能希望,古人议会对我的计划能从宽审议。

艾伐丹离去后,教长秘书才走进来,他的嘴角又浮现出冰冷而无礼的独特笑容。

很好,他说,您表现得很好,殿下。

教长用阴沉的目光望了他一眼,然后说:最后有关谢克特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您感到困惑不解吗?大可不必,所有的事都会顺利解决。

当您否决他的计划时,您注意到了他并没有多失望。

一个科学家将全副心思放在一件事情上,却发现在没有明确理由的情况下这件事被强行取消,他的反应会是那样吗?反之,他的表现像不像是在演一出戏,现在终于感到如释重负?此外,我们又有了一个诡异的巧合。

史瓦兹昨晚逃脱,去到了芝加;就在第二天,艾伐丹便在此地出现。

对于他的考古活动,他讲了一大串不痛不痒的废话,接着就随口提到他要到芝加去见谢克特。

可是他为什么要提呢,玻契斯?这似乎是有勇无谋的举动。

因为您是个直肠子。

您让自己站在他的处境想一想:既然他猜想我们毫不怀疑,在这种情况下,只要胆大便能胜利。

他要去见谢克特,很好!他坦白地提到这件事,甚至请求您写介绍信。

还有什么比这样做更能保证他的诚实和单纯?这便引到了另一个问题上,史瓦兹当初也许发现自己已被监视,也许纳特就是他杀的,可是他已经没时间警告其他人,否则这场闹剧不会演成这个样子。

教长秘书半眯起眼睛,继续专心编织这个蛛网:我们没法子判断,在史瓦兹失踪多久后,他们才会开始起疑,但至少还有足够时间让艾伐丹去见谢克特。

然后我们再把他们一网打尽,那时他们就再也无法抵赖。

我们有多少时间?教长追问。

玻契斯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现在说不准,自从我们发现谢克特叛变后,他们便以三班制日夜赶工,而一切进行得很顺利,我们只是在等必要轨道的数学计算结果。

使我们无法迅速完成的原因,在于我们的电脑能力不足。

所以嘛……也许只要几天吧。

几天!这句话的口气夹杂着得意与恐惧,听来十分诡异。

几天!教长秘书重复了一遍,可是别忘了——即使在倒数到两秒的时候,一颗炸弹还是足以阻止我们。

就算计划开始执行后,未来一个月到六个月的时间中,对方仍能采取报复行动。

所以说,我们现在并未百分之百安全。

几天!然后,银河便会发生有史以来最不可思议的以寡敌众之战,地球将要进攻整个银河。

教长的双手在微微发颤。

艾伐丹再度坐上平流层飞机,现在,他的思绪有如脱缰野马。

他似乎没有理由相信,教长与他那些精神错乱的臣民,会允许放射性地带遭正式入侵。

他早已做好心理准备,甚至不觉得有什么遗憾。

假如他更关心一点,他能以更好的办法争取。

事实上,银河在上,至少还有非法进入一途。

假如有必要,他可以武装起他的飞艇,他宁可那样做。

那些满手血腥的傻瓜!可恶,他们究竟以为自己是什么人?没错,没错,他知道。

他们以为自己是最初的一批人类,是唯一一颗行星上唯一的居民……更糟的是,他知道他们是对的。

唉……飞机正在起飞,他感到自己沉向柔软的衬垫中。

他心中十分清楚,不到一小时便能看见芝加市。

并非他急于看到芝加,他告诉自己,而是那个突触放大器有可能很重要,若是他不趁机见识一下,他待在地球上就毫无意义。

一旦离去后,他当然绝不打算再回来。

老鼠洞!恩尼亚斯说得的确没错。

然而,这个谢克特博士……他摸了摸那封介绍信,由于它是正式公文,因此相当有分量……他陡然坐直身子,或说试图这么做,痛苦地对抗着压向自己的惯性力,因为地球此时仍在向下沉去,原本青色的天空已经变作深紫色。

他记起了那个少女的全名,她叫做波拉·谢克特。

他原来为什么忘记?他非常生气,感到被自己欺骗了。

他的心灵在阴谋造反,将她的姓氏隐藏起来,而现在已经太迟了。

不过,在他内心深处,却有个角落感到相当高兴。

《苍穹微石》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Xinty665 免费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