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里妮笑了,笑声回荡在狄尼森耳边的耳机里。
她窈窕的身材掩藏在宽大的太空服里,不见了平时的风韵。
她说:来啊,本,没什么可怕的。
你已经是个老鸟了。
你都待了一个月了。
二十八天。
狄尼森嘟嚷着。
穿上厚厚的太空服以后,他感到呼吸困难。
一个月。
茜里妮坚持道,自从你来以后,月球已经绕过半个地球了;可以称为刚好‘半地’。
她手指向南方的天空,地球优美的弧线在空中无比灿烂。
好吧好吧,不过还得等等。
我一到月面上来,胆子就不像在地下那么大了。
要是摔倒怎么办?又怎么样?以你的标准来说,这里重力很弱,脚下的月面也很柔软,而盔甲结实得很。
要是你摔倒了,只要顺势倒下打个滚就行了。
其实那也很好玩。
狄尼森怀疑地望着她。
月亮美妙地浴在地球幽冷的光芒中,月面黑白相间。
他想起一周前参观太阳能电池的时候正是白天,雨海底部一望无际的电池板映照在耀眼的阳光中,丝毫没有一点温柔的触感。
相比之下,夜晚的月面非常美丽。
这是一个黑白分明的世界;地光所到之处,净是一片柔和而晶莹的白色。
而阴影部分更不见了白日里强烈的反差,温和得没有一丝棱角。
天空中星光璀璨,而地球——那个迷人的巨大球体——海洋蓝色的基调上白云缭绕,不时还会悄悄显露出一角褐色的陆地。
好吧,他说,我得抓着你点儿,不介意吧。
当然不。
我们也不会一直上坡。
这个坡面对初学者比较合适。
看好了,我要慢慢起步了。
她每一步都迈得很远,身姿摇曳。
他则极力保持自己的步伐协调一致。
脚下的上坡路积满灰尘,他每迈一步,尘土都会四散飞扬,不过马上又在真空中沉淀下来。
他努力地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趋。
好,就这样,茜里妮一边说,一边抓着他的胳膊,帮他保持平衡,你做得相当不错,作为一个地球佬——不对,我该叫你新人才合适——谢谢。
其实也好不了多少。
把移民叫做新人,跟管地球人叫地球佬是一样的。
或者我应该说,你干得很漂亮,相对于你的年龄而言。
别!这更难听。
狄尼森气喘吁吁地说,他觉得额头上已经冒汗了。
她说:一只脚将要落地的时候,另一只脚也要稍稍用点力,这样步子会更稳,走起来更轻松。
不,不对——看着我。
狄尼森松了口气,停下步子,看着茜里妮。
即使在厚厚的太空服包裹之下,她的步态也一样轻盈优美。
她慢慢起步,节奏分明地向前跳出。
几步走完她便转回来,在他脚边跪下。
你先慢点,往前迈,本。
什么时候该用力,我会推你的脚。
他们试了几次,狄尼森说:这比在地球上还累,我得歇会儿。
好吧。
这是因为你的肌肉还不适应这种动作,找不到协调。
你要知道,你的敌人是你自己,而不是重力……好了,坐下来调整一下呼吸,我们不会再走这么远了。
狄尼森问道:要是我躺下来,会不会把背包压坏?不会,当然不会,不过你最好不要试。
至少别直接躺在地面上。
这里的绝对温度只有一百二十度,或者说摄氏零下一百五十度。
如果真想躺下,尽可能减少与地面的接触面积。
我只要坐下就好。
这样啊。
他嘴里咕哝着,也坐了下来。
他故意面向北方,背对着地球,你看,那些星星!茜里妮坐在他对面,身体侧对着他。
在地光的照射下,透过面罩,他可以时时看到她的脸庞。
她说:难道你在地球上看不到吗?没这么清楚。
即使是晴天,地球的大气层也吸收了很多光线。
由于大气温度的不均衡,星星全都在不住闪烁。
再加上城市灯火,即使在远方,也会将星光淹没。
听起来好像挺没劲的。
你喜欢出来吗,茜里妮?到月面上来?不算特别喜欢,不过也不反对。
其实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总得带一些游客上来。
现在你不得不带我上来了。
本,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这是两码事。
导游要做的只是安排好的项目,非常无聊,一点意思都没有。
你总不会以为我带他们来散步吧?这是月球人——还有新人的事。
其实,来得最多的还是新人。
好像没多少人喜欢上来,你看周围只有我们两个人。
噢,你不知道,出来也是分日子的。
你以后会看到,到了竞赛日那天,这里就大不一样了。
不过,那种场景,你也不会喜欢的。
现在我也不敢说。
从事滑行这项运动的,是不是大都是新人?应该是。
一般的月球人都不太喜欢上来。
内维尔呢?你想问的是,他对地表有什么看法吗?是。
说实话,我好像从没见过他上来。
他是个真正的都市男孩。
你为什么这么问?也没什么,只是我向他提出参观太阳能电池的时候,他很爽快地答应了,可是自己却不愿陪我一起去。
我盛情邀请他,因为得找个懂行的人回答我的问题,不过他怎么都不肯去。
我猜你还是找到了人陪你。
对。
现在我想,他多半也是个新人。
内维尔博士不愿带我参观太阳能电池,说不定这就解释了他对电子通道的态度。
你的意思是?这么说吧——狄尼森身体往后仰着,双腿轮流踢起,懒洋洋地看着它们缓缓地起起落落,你看,挺好玩的,看啊,茜里妮——我的意思是,在太阳能电池完全够用的情况下,内维尔依然无比执著,一定要在月球上建立电子通道。
我们在地球上根本无法如此使用太阳能电池,因为在大气层包裹之下,太阳辐射远没有这么强烈,这么光芒夺目,这么持久不衰。
在太阳系的所有较大天体中,月球是最适合太阳能电池应用的一个。
可是,这种对太阳能电池的依赖又把你紧紧地束缚在月表附近,如果你正好又讨厌月表的话——茜里妮猛地站起身来,说道:好了,本,我们休息得够多了。
起来!起来!他挣扎着站起身来,继续说道:电子通道一旦建立,意味着月球居民从此可以远离月表,只要他不喜欢月表的话。
我们要往上走了,本。
我们要走到那上面去。
你看见了吗?就是远处地光明暗交接的地方。
他们默默地向上走去,爬上最后一道斜坡。
狄尼森眼前是一个光滑的下坡,宽阔的坡道上没有多少灰尘。
对一个新手来说,这道坡有点太光滑了,不利于循序渐进,茜里妮说,回答了他心中的问题,不要急于冒进,我还是先让你看一个袋鼠跳吧。
说着,她来了一个袋鼠跳,向上飞起。
快要落地时,她回过头来说:就这样。
你坐下来,我再调整一下——狄尼森坐了下来,面对下坡方向。
他往下看去,心里惴惴不安。
我们真能滑下去吗?当然。
月球上的重力比地球上弱得多,所以你对地面的压力也就小得多,这就意味着摩擦力也小得多。
月球上所有东西都比地球上更滑,所以你在月球上的走廊和宿舍里走起路来觉得那么困难。
要不要听我的导游课,就是我给游客们讲的那种?不用了,茜里妮。
再说,我们还要用滑翔器呢。
她把一个小气筒塞到他手里。
上面有个夹子和一对小管。
这是什么东西?本问道。
只是个小气罐。
它会在你的鞋底喷射出一种气体。
这层薄薄的气垫会滞留在你鞋底和地面之间,使摩擦力减少到近于零。
它可以让你几乎飞在空中。
狄尼森不安地说:我不太赞成。
在月球上,这么浪费燃气可不大好。
噢,行了吧。
你知道这个滑翔器里装的是什么气体?二氧化碳?氧气?不,都是废气,是氩气。
它来自月球的土壤,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亿万年中由钾—40分解而成……本,这其实就是我的导游课……在月球上,氩气的作用也不大。
要是只用来做滑翔器的话,一百万年也用不完……好了。
你的滑翔器装好了。
等我一会儿,我得装好我自己的。
怎么用?都是自动的。
你只要开始滑行,就会触发开关,气垫就会喷射出来。
你的气罐只有几分钟的储量,不过也足够你用了。
她站起身,又把他拉起来。
面对山下……来吧,本,这是缓坡,看着它,它就像平地一样。
不,不对,狄尼森悻悻地说,对我来说,它是悬崖。
胡说。
现在听好了,记住我说的话。
先是双腿分开,大概六英寸远,一只脚稍稍靠前,哪只都行。
然后双膝弯曲。
等会儿别说自己被风吹歪了,这里根本没有风。
不要往上或者往后看,要实在受不了,可以往两边看看。
最重要的是,等你最后滑到平地的时候,不要急着刹车;你的速度远比你想像的要快。
只要等你气罐耗尽,摩擦力最终会让你慢慢停下来的。
这么多,我一下子怎么记得住?得了,你能记住。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看着你。
要是你万一摔倒,而我又没有抓住你的话,千万不要乱动。
只要放松身体,随其翻滚或者滑行就好。
这里没有什么石头,不会撞伤的。
狄尼森咽了口唾沫,向前看去。
斜坡一直向南延伸出去,在地光下闪烁着微冷的光芒。
几处微小的崎岖反射出稍稍显眼的亮光,使长长的坡道上平添了几处模糊的斑纹。
地球半圆的轮廓划过漆黑的天幕,正悬在头顶。
准备好了?茜里妮问道。
她的双手交叉在胸前。
好了。
狄尼森有气无力地回答。
出发吧。
她说。
说完,她一把推在狄尼森背上,他感到自己开始滑动。
起初,他动得非常缓慢。
他回头望向她,身体晃晃悠悠。
她说:别怕,我就在你身边。
开始他还能感到脚下的月面——然后,感觉消失了。
滑翔器启动了。
过了一阵,他觉得自己好像静止了似的。
耳畔没有风声掠过,也看不出身边的景物变化。
但是当他回头望向茜里妮的时候,发现光线和阴影都在向后移动,速度越来越快。
眼睛盯着地面,茜里妮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直到速度起来为止。
速度越快,身体就越稳定。
双膝弯曲……本,干得真不错。
对一个新人而言。
狄尼森喘着粗气。
感觉如何?像飞一样。
他说。
身体两侧光影斑驳,都在急速后退。
他先看看一边,再看另一边,想从景物后退的感觉上找到飞速前进的滋味。
但没等找到就感到一阵头晕,不得不马上向前看,盯住地面,这才又找回身体的平衡,不过,这个比喻对你而言并不恰当。
因为你并不知道在地球上飞是什么感觉。
现在我知道了。
飞一定像滑行一样——我比较清楚滑行的感觉。
她毫不费力地跟在他身后。
狄尼森的速度已经够快了,即使一直向前看,他也能感到飞驰的滋味。
月面的景物正向他飞速迫近,又从身体两侧瞬间划过。
他说:滑行的时候,你们一般有多快?一场高水平的竞速比赛中,茜里妮回答,记录时速可达一百英里。
当然,那时的坡道也比这个陡得多。
你现在的时速大概有三十五英里左右。
我怎么感觉还要快一些。
没有,没多快。
我们现在已经到平地了,本,你一直没有摔倒。
坚持住:气罐要耗尽了,你马上就能感到摩擦力了。
什么都不要做。
继续往前滑。
茜里妮话音未落,狄尼森的双脚便突然感到一阵压力。
这时他猛然体会到了自己此时的速度。
他牢牢攥住拳头,努力控制双臂,不让它下意识地上摆,撞在一起。
他知道,只要胳膊一摆起来,他就会不由自主地向后摔倒。
他眯起眼睛,屏住呼吸,直到肺快要憋爆,只听茜里妮说,干得好,本,干得好。
没想到一个新人在第一次滑行中居然可以不摔倒。
其实你摔倒了也无所谓,大家都会摔跤的qi書網-奇书。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可不想摔跤。
狄尼森轻轻咕哝着。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睁大眼睛。
地球还是那样静静地挂在天边。
他的速度慢慢降了下来——慢慢地——慢慢地——我现在停下来了吗,茜里妮?他问道,我不敢肯定。
你已经停住了。
现在别动。
我们返回之前,你得休息一下……见鬼,来的时候,我把东西丢在半路上了。
狄尼森狐疑地看着她。
他们不是一路在一起吗?她跟他一起爬上山,又一起滑下来。
不过他一直高度紧张,又吓得半死,没工夫想那么多了。
此时她已经几个长距离的袋鼠跳,飞出一百码开外了,但狄尼森耳边还响着她的声音。
在这儿!从耳机里听,她的声音很大,好像就在他身边一样。
没一阵子她就回来了,怀里夹着一个严严实实的塑料包裹。
记得吗?她说,在我们往上爬的时候,你问过我这是什么。
我当时告诉你,我们回去的时候用得着。
她揭开包裹,把它放在满是灰尘的月面上。
它的全名叫月球躺椅,她说,不过我们一般都叫它躺椅。
因为在这儿,月球俩字是理所当然的,不必时时挂在嘴边。
说着,她把一个气筒塞进去,打开一个阀门。
那东西开始充气。
狄尼森心里老觉得应该有咝咝的声音,不过周围没有空气,当然也就不会有任何声音。
你不用问了,我直接告诉你吧,茜里妮说,这还是氩气。
那东西现在已经充足了气,变成一个结实的气垫,有六条腿。
你躺上去,她说,它跟地面的接触面积非常小,你躺上去以后,周围都是真空,身体的热量就不容易流失。
别告诉我这玩意儿是热的。
狄尼森惊讶地说。
氩气在注入的时候已经加热了,不过也只是相对而言比较热而已。
大概最后温度能达到绝对二百七十度,差不多能融化冰了。
足够了,躺在上面,太空服的热量流失速度就不会超过限度。
过来吧,躺下。
狄尼森照做了,感到非常惬意。
太棒了!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茜里妮阿姨算无遗策。
她说。
她从他身边掠过,绕着他轻盈地滑行。
她的双腿优美地舞动着,仿佛在滑冰一样。
然后,她又飘然飞起,双脚在空中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最后一肘点地,盘坐着落在他的身边。
狄尼森惊叫起来:天哪,你怎么做到的?熟能生巧呗!你可别试,会把胳膊摔断的。
我先跟你说一声,我要是感到太冷了,就得到垫子上跟你挤挤。
没关系,他说,这玩意很结实,能放两个人。
噢,他们会说我不检点的……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很好啊,我想。
太刺激了。
刺激?你刚才一直没摔倒,很了不起的记录啊。
你不介意我回去四处宣扬吧。
不,我这人就爱听好话……你不指望我还能再来一次,是吗?现在吗?当然不。
我自己都做不到。
我们再休息一会儿,等你的心跳恢复正常了,我们就往回走。
要是你现在把腿伸给我,我可以把滑翔器给你解下来。
下次再教你自己操作。
谁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
当然会有。
难道你玩得不开心吗?不止开心,也很恐怖。
下次就没这么可怕了。
越往后,恐惧就会越来越少,最后完全消失,只剩下乐趣。
到那时候,我们来一场比赛吧。
不,我不干。
我太老了。
在月球上,你不算老,只不过看起来老一点而已。
狄尼森躺在月面上,无边的寂静一点点渗入体内。
现在他面对着地球。
它悬在半空,岿然不动。
在刚才的滑行过程中,只有看着它,心里才有足够的安全感,他才能一路平稳地滑下来。
对此,他深怀感激。
他开口问道:茜里妮,你经常到上面来吗?我是说,你自己一个人,或者跟一两个朋友一起,在节日以外。
应该一次都没有。
除了陪很多人一起,你知道,这是我的工作。
不过现在我却跟你一起上来了,想想自己都奇怪。
唔。
狄尼森随口应了一声。
你不感到奇怪吗?有什么奇怪的?我个人以为,每个人做一件事都不外乎两个理由,要么是他愿意做,要么是他不得不做。
但是不管出于哪个原因,我认为都是个人选择,别人无权干涉。
谢谢你,本。
很高兴你也这么想。
你知道吗?作为一个新人,你的优点之一就是,你不想干涉我们的生活方式。
我们是生活在地下的种族,我们月球人是穴居人类。
难道这有什么错吗?一点也没有。
可地球佬都不这么想。
我是个导游,天天跟他们打交道,不得不忍受他们的屁话。
他们嘴里无非就是那几句废话,我都听腻了。
在所有这些废话中,我听得最多的就是——她开始模仿地球人说话,一口地球标准语,‘可是,亲爱的,你们也是人类啊,怎么能永远住在地洞里呢?你难道就不会得幽闭症吗?你们从来就没想过看看蓝天、绿树和大海吗?没想吹吹风,闻闻花香吗——’噢,本,我还能一直说下去。
他们还会说,‘不过我想你们从来没见过蓝天绿树,所以也就不想了是吧’……这么说,好像我们根本收不到地球的电视节目,完全不知道地球的画面和声音——以及味道。
狄尼森被逗乐了。
他说:你们一般正式回答是什么?也没什么。
我们只是说,‘我们习惯了,女士。
’要是个男人,就说‘先生’。
不过一般都是女人。
男人们都在盯着我们的衣服,我估计,脑子里肯定都想着什么时候扒下来才好。
你知道我心里真正想跟那帮白痴说什么吗?告诉我。
只要你还穿着那身制服,这话都得憋在心里,不过至少今天可以说出来。
有意思,说得好……我想告诉他们,‘听着,女士,为什么我要喜欢你们那个狗屁世界?我们不想死死待在任何星球的表面,等着刮风下雨。
我们不想感受天然的气流,也不想那些天然的脏水溅到身上。
一想到你们浑身细菌,我就恶心。
我讨厌你们那难闻的青草,无聊的蓝天,还有那什么破白云。
只要我们愿意,随时都能从自己的天空中看到地球,不过我们一般都不愿意。
月球就是我们的家,是我们一手创造了它。
完全是我们。
我们拥有这个家园,我们开发了自己的能源,我们有自己生活方式,根本不需要你们假惺惺的同情。
滚回你们的世界,让你们的重力把你们的奶子拽到膝盖底下去吧。
’这就是我要说的。
狄尼森说:真不错。
不过要是哪天你实在憋不住了,来找我说一遍,心情一定会好很多。
你知道吗?老有一些新人建议在月球上建个地球公园,从地球上带来点种子树苗之类,种点花花草草;说不定还可以搞点动物。
带来一点家的感觉——他们一般都这么说。
我知道你一定会反对。
当然,我当然反对了。
家的感觉?谁的家?月球就是我们的家。
要是哪个新人想家了,他最好回去算了。
有时候,新人比地球佬还讨厌。
我会记住你这句话的。
狄尼森说。
不是说你。
你瞎想什么。
茜里妮说。
沉默。
狄尼森在想,是不是该回城区了?茜里妮什么时候会叫他回去呢?一方面,他的身体也有点累,他已经开始想念宿舍的舒适了。
但是另一方面,他从来都没感到过身心如此放松。
他开始考虑背后的氧气还能撑多久了。
这时,茜里妮开口了:本,我想问你个问题,不介意吧。
完全不。
如果你对我的私人问题感兴趣,那么我将毫无保留。
我身高五尺九寸,在月球上重二十八磅,以前曾经结过一次婚,已经离了,有一个孩子,女儿,已经长大并结婚了。
我读过的大学是——不,本,别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我能问问你的工作吗?当然,茜里妮。
尽管我不知道有多少可讲的。
好吧——你知道巴容和我是——是,我知道,狄尼森直接打断。
我们一起谈过。
他告诉我一些事。
他说,你认为电子通道会让我们的宇宙爆炸。
是宇宙中我们这一部分。
它可能把我们银河的一截旋臂轰成类星体。
真的吗?你真的这么想?狄尼森说:刚到月球的时候,我还不敢确定。
不过现在我有把握了,我个人确信这一定会发生。
那你认为,它什么时候会发生呢?我不知道确切时间,或许是几年以后,也可能是几十年。
两人短暂地沉默了一阵。
茜里妮突然抬头说道:巴容不相信你。
我知道他不信。
我也没想说服他。
要是你的攻击过于狂热,人们反而不会相信。
这是拉蒙特的失误。
谁是拉蒙特?对不起,茜里妮,我在自言自语。
不,本,告诉我,我很感兴趣,求你了。
狄尼森转过头来,面对着她。
好吧,他说,我没什么可保密的。
拉蒙特是个地球上的物理学家,他以自己的方式警告全世界,指出了通道的危险。
他失败了。
地球人需要那个通道。
他们渴望免费的能源,这种渴望极其强烈,已经变成了一种依赖。
他们现在离不了那个通道。
但如果通道意味着毁灭,那他们为什么还不肯放弃呢?他们只要拒绝相信就行。
面对一个难题,最容易的对策就是拒绝相信它的存在。
你的朋友内维尔博士就是这样的。
他不喜欢月面,所以他就逼自己相信,太阳能电池不好——即使稍微有点公允之心的人,都能看出太阳能电池是月球最合适的能源。
他想得到电子通道,这样他就可以永远待在地下,所以他拒绝相信通道的危险。
茜里妮说:我不认为巴容会拒绝相信客观的试验数据。
你手里有没有足够的证据?我认为有。
茜里妮,它非常奇妙。
我想要的东西,完全都是微观层面的,基于一个一个的夸克交互作用。
你能听懂吗?你不用详细解释。
我跟巴容谈得很多,这方面的内容我大致明白。
好吧。
一开始,我认为想达到我的目的,必须借用月球的质子同步加速器。
它有二十五英里长,由超导体构成,可以处理两万千兆伏以上的电流。
后来我才明白,你们月球人制造出了一种设备,管它叫介子仪,它的功能不亚于同步加速器,体积却小得多。
月球在高科技方面的确走在了前头,这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
谢谢,茜里妮有点得意,以一个月球人的身份。
好了,然后呢,利用你们的介子仪,我得出了数据,表明微观领域内强作用力正在增强。
这种增强正好印证了拉蒙特的理论,推翻了传统理论。
你给巴容看了吗?没有。
即使我拿给他看,我想他也不会接受。
他会说这个结果毫不重要。
他会说我的试验出错了。
他会说我没有把所有因素考虑在内。
他会说我的操作程序不对……不管他说什么,他的本意就是不想放弃电子通道。
那你的意思是毫无办法了?当然有,不过不能硬来,不能像拉蒙特那样。
什么办法?拉蒙特的解决方案是强制放弃通道,但是谁都不愿意倒退。
你不能把小鸡赶回蛋里去,也不能把红酒变回葡萄,或者把孩子塞回娘胎。
如果你想让孩子别扯你的手表,那么你不必给他讲道理。
你应当给他适当的引导,给他一件对他来说比手表更有趣的东西。
什么意思?啊,到这儿我就没把握了。
我只有一个想法,一个简单的想法——或许过于简单了,简单得不可能成功——它基于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二这个数字是荒唐的,不可能存在。
沉默持续了差不多一分钟,两人都一言不发。
最后还是茜里妮先开口,她一字一句地说:让我猜猜你这话的含义。
连我都不知道自己的话究竟有没有含义。
狄尼森说。
先别说这个,让我猜猜吧。
我们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宇宙中,也只能直接感受到这么一个,所以我们理所当然地以为,这就是而且也只能是惟一的宇宙。
但是,某天我们找到了证据,还有另外一个宇宙存在,我们把它称为平行宇宙。
这时候我们就会以为有两个,而且也只有两个宇宙。
这个想法其实毫无道理。
如果存在第二个宇宙,那么第三个、第四个……第无穷个宇宙也可能会存在。
宇宙的数目不是一,也不会是二,甚至不会是一到无穷之间的任何一个数字,它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范围,并非此时的人类可以把握。
狄尼森说:这正是我的理——沉默,又是沉默。
狄尼森坐了起来,看着面前藏在太空服内的姑娘。
他说:我想我们该回去了。
她说:我刚才只是瞎猜的。
他回答:不,不是。
不管它是什么,但决不会只是瞎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