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事实上,成功还有一段距离。
两周过去了,他们没有收到任何消息,压力也随之越来越大。
布罗诺斯基明显地表现出了这种压力。
心中一时泛起的希望又沉了下去。
他闷闷不乐地走进拉蒙特的实验室。
两人面面相觑,最后布罗诺斯基开口道:大家都在议论你。
那又怎么样,我不在乎。
真正让我头疼的是《物理评论》杂志又把我的论文退回来了。
你说过你早料到会这样了。
是的,但我以为他们会给我一个理由。
比如说指出我观点上的错误,或者我的假设毫无根据。
这样我还有机会争论一下。
他们给你理由了吗?一个字都没有。
他们的编辑说我的论文不适合发表。
他们根本不愿碰它!仅此而已。
这些人全都这么愚蠢,真让人泄气。
我想我不会为人类走向灭亡而感到悲哀,因为他们心灵已经变成彻底邪恶,做事情完全不考虑后果。
由于愚蠢而走向灭亡,人类已经丧失了所有尊严。
如果结局注定是这样的话,那么做人还有什么价值。
愚蠢……布罗诺斯基自言自语道。
除此之外你还能怎么形容?他们想让我明白一点,我犯了坚持真理这种重罪,当然应该被解除职务。
似乎大家都知道你去找过陈了。
是的。
拉蒙特的手指放在鼻梁上,疲倦地揉着眼睛,显然我把他惹火了,于是他把我的话告诉了哈兰姆。
现在他们都谴责我试图破坏电子通道,只是使用的策略不太专业,也没有什么人支持我。
结论就是,我不适合再在通道站工作下去。
他们能轻易证明这一点,彼得。
是的,我也认为他们能。
但对我来说无所谓。
你准备怎么做?什么也不做。
拉蒙特愤怒地说,他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去吧。
我能依靠的就是他们的官僚作风。
他们每一步行动都要花几周甚至几个月的时间,在这期间你继续工作,我们终究会得到平行人类的回音的。
布罗诺斯基看上去有点沮丧:彼得,也许我们收不到呢?或许,现在是时候重新考虑一下了。
拉蒙特抬头瞪着他:你说什么?告诉他们你错了,以行动来弥补自己的过错。
然后放弃。
绝不!看在上帝的份上,迈克,你要明白,我们这场赌博的赌注是以全世界和所有生灵!是的。
但跟你又有多大关系?你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
我知道你父亲已经不在了,你又从来没有提起过你妈妈或者兄弟姐妹。
我怀疑你在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什么亲人。
所以,你只管过自己的日子就够了,还管什么别的事。
那么你呢?我也一样。
我跟妻子离婚了,也没有孩子。
我跟一位女士关系比较亲密,我会尽量把这种关系维持下去。
生活是要用于享受的。
那么明天呢?明天自有明天的生活。
死亡到来的时候,谁也拦不住。
这样的生活哲学我受不了……迈克,迈克!你都说些什么啊?难道你要告诉我咱们不可能成功?难道你真的要放弃与平行人类的交流?布罗诺斯基抬头望着远方。
他说:彼得,我的确已经有了答案。
就在昨晚。
我本打算等到今天,再好好思考一下。
但为什么要思考呢?看看吧,就是它。
拉蒙特的目光里充满不解。
他接过那块金属,上面的文字没有标点:通道不停不停我们不停通道你们停请停你们停所以我们停请你们停危险危险危险停停你们停通道天哪!布罗诺斯基喃喃道,看样子他们快绝望了。
拉蒙特仍然呆呆地看着。
什么话都没说。
布罗诺斯基说:我猜,在平行宇宙中也有一个跟你一样的人——一个平行拉蒙特。
他同样不能说服他的平行哈兰姆停止电子通道。
所以,当我们请求他们停止电子通道来挽救我们的同时,他们也在请求我们挽救他们。
拉蒙特说:如果我们把这个拿给……他们会说你在撒谎,这只是你编造的故事,目的为了挽救自己因为精神错乱而引发的噩梦。
他们也许会那样说我,但是他们不会那样说你。
你可以支持我,迈克。
你可以证明这条信息是你收到的,可以告诉他们你是如何收到的。
布罗诺斯基说:那又有什么用呢?他们会说平行宇宙中也有一个像你一样的傻瓜,也有两个臆想狂在一起研究。
他们会说这条信息正说明平行宇宙的政府当局也认为不存在危险。
迈克,跟我一起,我们斗争到底。
没有用的,彼得。
你自己说过,他们是愚蠢的。
那些平行人类既然科技比我们更发达,甚至智力都高于我们——你一直坚持这么说。
但是显而易见,他们和我们人类同样愚蠢,这就没有办法了。
这一点席勒指出过,我完全相信他。
谁?席勒。
三个世纪前的一位德国剧作家。
他在《圣女贞德》中写道‘面对愚蠢,众神自己也无能为力’。
我不是神,我也不打算争取什么。
就让它过去吧,彼得,继续你自己的生活。
也许世界在我们有生之年不会灭亡,即使真的毁灭了,反正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很抱歉,彼得。
你为了良心而战,但是你输了。
我要生存。
布罗诺斯基走了,只剩下拉蒙特一个人。
他坐在椅子上,手指漫无目的地敲着、敲着……在太阳上的某处,质子的聚合正在一点一点地加快。
随着时间推移,速度会越来越快,直到某个时候,微妙的平衡终于被打破。
地球上没有人能够活着看到我是正确的。
拉蒙特大声喊道,使劲眨着眼睛,努力不让泪水流出眼眶。
第二部 ……即使神们自己…… 第一章 杜阿(1)远离他人,杜阿并没有碰上多少麻烦。
其实她总是希望能找点麻烦,可是不知为什么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真正的麻烦。
怎么会这样?奥登总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口气。
别乱跑,他会说,你知道崔特会生气。
他从来不说自己会生气,理者①从来不会为这些琐事生气。
他总是坚定不移地眷顾着崔特,就像崔特眷顾着孩子们那样。
不过如果她仍旧固执己见,奥登还是会任她自行其是,甚至还会帮她哄哄崔特。
有时他甚至承认,他以她为荣,因为她的能力,她的独立……他是个不错的左伴,她漫不经心地想。
崔特那边处理起来就难多了,每当她自行其是的时候,他总会以一种阴郁的目光看着她——不过一般右伴都是这样的。
他是她的右伴,但他同时又是孩子们的抚育者,后一重身份更重要些。
所以每当事情有些棘手的时候,杜阿总能找随便哪个孩子把他拖住。
其实,杜阿并不是十分在乎崔特。
除了交媾时以外,她通常对他视而不见。
奥登则是另一回事了。
他的存在本身就令人兴奋,只要看到他就能让她的身体微光闪烁。
而他是一个理者,这一事实更让她没来由的兴奋。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他会有这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已经成为她古怪性情的一部分。
这么多年来,她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古怪——或者说几乎习惯了。
杜阿叹了口气。
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当她还把自己当作一个独立的个体,一个单独的存在,而不是这种三者家庭的一员的时候,她曾经更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古怪。
她是别人眼中的异类。
这些差异甚至表现在一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事上,比如夜晚的地表。
她喜欢夜晚的地表。
但当她向其他情者们讲述的时候,她们全都浑身颤抖着搂在一起,说那个鬼地方既寒冷又阴暗,她们情愿在白天温暖的阳光下中飘动,伸展身躯,享用美味。
可对她而言,白天那些事情才真正乏味无趣。
那些情者们,那些喋喋不休的怯懦的情者们,她讨厌她们。
当然,她也要吃东西。
但她更喜欢在晚上进食,虽然那时食物稀少。
可是每当那时,周围总是光线黯淡,四下里一片深红,而她孑然一身。
当然,在她向周围的人讲述的时候,她描述得更凄冷、更阴郁,那些怯懦的情者们随着想像中的寒冷渐渐颤抖蜷缩,年轻的情者只会这样。
过一阵子以后,她们回过神来,唧唧喳喳地咬一阵耳朵,然后一起取笑她,把她一个人抛在一旁。
微小的太阳已经出现在视野中了,四下里是只有她才能独自窥见的深红。
她横着展开身躯,收拢背腹,吸收周围空气中微茫的热量。
她懒洋洋地享用着,品尝着长波酸涩而空洞的味道。
(她从未见过还有其他情者会喜欢这种感受。
但是她永远也不会公开解释,她的喜好来自对自由的渴求,那种孑然一身,远离尘嚣的自由。
)即使现在,挥之不去的孤独、萦绕四周的寒意以及这几乎渗入体内的深红,都让她想起从前,想起组成家庭之前的那些日子。
在所有记忆之中,最难忘最撩人心弦的是她自己的抚育者,她的父亲。
他总是笨拙地跟在【① 平行世界三人家庭中负责理性思考的成员,亦称为左伴,与抚育者(右伴)相对。
】她身后,总是害怕哪天她会伤到自己。
他对她总是关怀备至,抚育者天性如此。
他们最关心的总是幼小的女儿,程度远远超过对另外两种孩子的关心。
这种过分的关心一度使她厌烦,她甚至盼望着哪天他能从自己身边离去。
所有抚育者最终都会逝去:可是有一天他真的逝去,永远消失不见,她的思念却又那么不可遏抑。
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他亲自告诉了她。
尽管抚育者很不善于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情感,可是那天他的言语却无比温柔。
那天她和从前一样,从他身边溜走,不是因为怨恨,不是因为她怀疑他的话,只是一时兴起,便溜走了。
她在白天找到了一处特别的所在,那里一片空旷,她在意外的惊喜中饱餐一顿;然后感到心中充斥着一种渴望,想运动或者做些什么。
她在岩石的边缘滑过,让身体的边缘与之融合。
她知道,除了那些不懂事的孩子,无论是谁这么做,都是既愚蠢又莽撞。
或许正因为如此,这样的行为才如此令人兴奋,如此甜蜜。
她的抚育者最后还是找到了她,站在她面前,沉默良久。
他眯着眼睛看着她,好像不愿意碰触到一点点她身上反射来的光线;或是想一直看着她,尽可能地多看一眼,多看一会。
一开始,她也气势汹汹地回望着他,以为父亲一定是为她渗入岩石的行为感到羞耻。
但是在他眼中,她没有看到一点责备的意思。
最后她还是投降了,忍不住问道:怎么了,爸爸?怎么了?杜阿,日子到了。
我早就等着这一天了,你也一样吧?什么日子?杜阿就是这样,顽固地拒绝了解。
在她的观念体系中,只要不去了解,那么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她从来不曾彻底改掉这个习惯。
奥登说所有情者都是这样。
说这话的时候他又是那种高高在上的口气,表明他又一次陶醉在身为理者的感觉当中了。
)她的抚育者说:我要去了,我再也不能陪在你身边了。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而她却无言以对。
他说:你还要通知他们两个。
为什么?杜阿不服气地反问,她的身形开始扩散,边缘也越来越模糊,几乎要消散了。
她赌气地想,就这样消散算了。
当然,她做不到。
过了一阵,痛楚将她从扩散状态拉了回来,身形又开始重新聚拢。
她的抚育者默默地站在一旁,甚至没有责备她一句,告诉她要是被别人看见会有多丢脸。
她说:他们才不会关心呢!说完后她马上后悔了,她意识到这话会伤害父亲。
他一直还把他们两个叫做小左和小右。
可是如今小左已经完全投身于他那些所谓的学问之中,而小右只知道整天念叨着组成一个家庭——那种由理者、情者和抚育者组成的家庭,也是所有人的归宿。
杜阿是三个当中惟一还觉得自己很小的,当然,她的确是最小的。
情者总是这样的,那两个则完全不同。
她的抚育者只是说;不管怎样,你都要去告诉他们。
她不想去。
她和他们之间关系很疏远,其实他们小时候不是这样的。
那时他们身体上的区别还没有那么明显,混在一起根本分不出来,理者也好,抚育者也好,qi書網-奇书情者也好,三个人都一样。
他们总是形影不离,整天纠缠在一起,追逐嬉闹。
没有人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在大人眼中,他们都还只是孩子。
可是到了后来,兄弟们开始长得越来越粗壮,越来越严肃,继而越来越疏远。
当她向父亲抱怨时,他只会温和地说:你们都长大了,杜阿。
她不想听,不愿意接受。
可是事实上,她的理者哥哥已经真的一天天疏远自己,只会跟她说:别来烦我,没工夫跟你玩。
而抚育者哥哥已经整日不苟言笑,变得忧郁而沉默。
那时候,她十分困惑,而父亲始终没能给她一个明确的解释。
每次她问起这个问题,他只会照本宣科地回答:一个是理者,另一个是抚育者,他们都以自己的方式长大。
她可不喜欢他们的方式,他们已经不再是孩子了,只有她除外。
于是她便去找其他的小情者们。
她们都对自己的兄弟有同样的抱怨,都在谈论着组成家庭的事,都喜欢在阳光中伸展躯体进食。
她们彼此越来越相似,每天都在说着同样的事。
渐渐的,她开始憎恶她们。
一有机会她就远离群体,独来独往。
于是大家也开始疏远她,在背后叫她左情者。
(被人这样叫,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可每当她想到这个词,她总会清晰地记起那种细碎的声音如何在自己身后徘徊,挥之不去。
她们知道,这样足以使她伤心不已。
)不过无论如何,父亲对她的关爱始终如一,即使他知道所有人都在背后取笑她。
他总是尽其所能地保护她,尽管他的方式总是那么笨拙。
有时候,他会一直跟着她到地面上去,尽管他自己非常讨厌那个地方。
他只是想保护她,害怕她受到伤害。
有一次,她偶然遇到他在跟长老交谈。
要知道一个抚育者几乎永远没有机会跟长老说话。
尽管她还小,这个道理她也非常清楚。
长老只跟理者说话。
她被吓坏了,赶忙悄悄溜走。
可是在她走远之前,还是听到父亲说:我把她照顾得很好,尊敬的长老。
是不是长老问起了她的事?难道她的古怪脾气传到长老那里去了?可是父亲的口气中丝毫没有道歉的意思。
即使面对长老,他也敢于直述对女儿的关爱。
想到这一点,杜阿心中充满自豪。
可是现在,他却要离开了。
杜阿曾梦想过无数次的那种完全独立的生活在这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触手可及的无尽孤独。
她说:为什么?为什么你非走不可?我必须走,我的孩子。
是的,他必须走。
她心里清楚。
所有人,或早或晚,终归要逝去。
将来会有一天,她自己也会叹口气,说:我必须走。
他说:你的理者父亲已经决定了,我们这个家都要听他的。
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听他的?她几乎从未见过她的理者父亲和她的母亲。
对她而言,他们毫无意义。
只有她的抚育者,她的抚育者父亲,她的爸爸,才是这个家的全部。
他就站在那里,轮廓平直。
他不像理者那样全身弯角光滑,弧度优美;也不像情者那样充满颤抖似的波纹。
不用他开口,她就能猜出他要说什么。
她知道他接下来会说:面对一个小情者,我解释不清楚。
果然如此。
杜阿感到心中的悲伤难以抑止,情不自禁地说:可是我会想你的,爸爸。
我知道,你一直以为我不关心你,一直以为我讨厌你管着我。
可是你知道吗,我情愿你永远在我身边,管着我,不让做这不让做那,也不愿永远失去你。
爸爸只是站在那里,他不知道如何平抚女儿奔涌的情感。
他只能走到她身边,伸出手来。
这个动作对他而言并不轻松,可是他还是伸出自己颤抖的手,一如既往的温柔。
杜阿轻轻叫道:噢,爸爸。
她也伸出手来,在她触手的遮盖下,父亲的手朦胧隐约,微光闪烁。
她是很小心地不让他们的手彼此碰到,她知道这样会让父亲很尴尬。
父亲抽回手来,她一下子手中空空。
他说:记住,有困难的时候去找长老,杜阿。
他们会帮你。
我……我现在要走了。
他走了,从此再未出现。
现在,杜阿静静地坐在那里,在夕阳中回忆往昔。
她忽然想到,过不了多久崔特就会发觉她又溜走了,又会去奥登那里唠唠叨叨。
而奥登又会给她上课,讲那些责任之类的废话。
她才不在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