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兰特不知道怎样进行准备。
就待在坐位上,迈克尔斯抽风似地猛然站了起来,朝四周看着,好象在对所有设备进行最后一分钟的检查。
杜瓦尔把他的图表放到一边,开始摸索着他的安全带。
要我帮忙吗,大夫?科拉问道。
他抬头看了着说,啊?唤不必了。
只要把这带扣扣上就行了。
好啦,扣上了。
大夫……什么事冲地又抬起头来,看到她那分明有诸难以说出口的样子,一下子耽起心来了。
是不是激光器出了毛病,彼得逊小姐?啊,不是。
我只是想说,您同里德大夫为了我的事发生争执,我很过意不去。
那没有什么。
别去想它。
我还得谢谢您把我要来了。
杜瓦尔认真地说道,我是非得有你不可。
除了你,别人我信不过。
科技走到格兰特身旁。
他刚才还扭头注视着杜瓦尔,现在正在拨弄自己椅子上的带子。
你知道这带子怎么系吗!她问道。
这东西看来比普通飞机上的安全带复杂。
是复杂些。
噶,你这钩子钩得不对。
让我来。
她向格兰特探过身子,这就使他不由自主地凝视着她那近在咫尺的半个脸蛋,同时闻到她身上谈香水的微弱芳馨。
他克制着自己。
科技小声说,很抱歉,刚才我是否使你难堪了,但是我处的地位也使我为难啦。
我发现你目前所处的地位使我感到顶惬意……不,请原谅。
我说走了嘴。
她说,我在《CMDF》的地位,与一些男人的地位完全相当,但是由于我是女人这个完全不相干的事实,我就到处受拘束。
人们对我不是过多照顾,就是显得屈尊俯就,可是这两种态度我哪种都不愿接受,至少在工作上不接受。
这就使我什么事儿也办不成。
格兰特心想,这道理是显而易见,可是没有说出口来。
——如果面对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他以后老得有所克制,那对他将是一种考验,其严峻程度或许要超过他所能忍受的地步。
他说,不管你性别如何——关于这一点,我不想乱发议论——你倒是这条船上最镇静的人了,杜瓦尔除外;我认为他还不明白他已经上了这条船了。
别低估了他,格兰特先生。
我明确告诉你,他明白他已经上了这条船了。
如果他表现镇静,那是因为他认识到,这次使命比他个人的生命重要。
是为了宾思斯的秘密吗?不。
是因为这还是第一次在这种规模上运用微缩技术,而且目的是抢救人的生命。
格兰特问道,用那个激光器安全吗?在它差一点穿透了我的手指以后,还用它吗?在杜瓦尔大夫手里,那种激光光束将把凝块毁掉,而不会触动它周围的组织的一个分子。
你对他的才能评价很高呀。
这是全世界对他的评价。
我有根据持同样看法。
我从取得硕士学位以来,一直同他在一起工作。
我猜想,他不会仅仅因为你是女人,就对你显得过于迁就,或给予太多照顾。
对,他不这样。
她回到自己的坐位,轻巧地,一下子就把安全带系上了。
欧因斯喊道:迈克尔斯大夫,我们在等你哩。
迈克尔斯本来已经离开坐位,在舱里各处慢慢走动,目前,他显得心不在焉、犹豫不决。
他把早就系好了带子的人员挨个看了一遍,答应道,啊,知道了。
然后他坐了下来,把自己的安全带系上了。
欧因斯从他那个气泡室翻身跳了下来,很快地检查了各人的安全带以后,又回到室内,把自己的也系上了。
行了,格兰特先生。
告诉他们,我们准备好了。
格兰特照他说的做了,扩音器几乎马上就响起来:《海神号》注意,《海神号》注意。
这是使命完成以前最后一次口头联系。
你们还有六十分钟的真实的时间。
微缩过程一经结束,潜艇上的计时器即将给出六十的读数。
你们得随时注意计时器上的读数,它每次,即每隔一分钟,将减少一个单位。
千万不要,我重复一遍,千万不要信赖你们对时间推移的主观感觉。
你们一定得在读数减到零以前,从宾恩斯体内撤出。
如果你们不撤出,即使手术成功,宾恩斯也会死亡。
祝你们一切顺利!话声停止了。
格兰特说了一声就是这么回事。
除此之外,他再也找不到比较新颖的话来鼓舞自己已经在消沉下去的情绪了。
使他自己吃惊的是,他发现自己把这句话大声说出来了。
坐在他旁边的迈克尔斯说,对了,是这么回事。
说着,他居然还勉强笑了笑。
在了望塔里,卡特在等待。
他脑海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念头;宁愿待在《海神号》上,而不要留在外边。
这一小时将是难熬的,而自己如果待在能随时了解当时情况的地方,心里就会觉得好受些。
突然通过开路线路,传来了无线电报清脆的嗒嗒声;听到这个,他身子颤动了一下。
助手在接收端平静地说:《海神号》报告,全体人员都系上了安全带。
卡特大声喊道:开动微缩器!恰当的技术员的恰当的手指按下了恰当的操纵盘上标有微缩字样的恰当的电键。
卡特心里想:这象是一场每个人都有适当位置,每个动作都有规定的一场芭蕾舞,一场谁也看不到结局的舞蹈。
按下电键所起的作用表现出来了。
微缩室尽头的墙向一边隐没,同时渐渐显露出一个悬挂在与天花板平行的铁轨上的、巨大的、蜂窝似的圆盘。
喷气气流使它的吊臂保持在高于铁轨十分之一英寸的平面上,它就这样静悄悄地、无摩擦地朝《海神号》移动,最后到达了潜艇的上空。
☆ ☆ ☆对《海神号》上的人员来说,这个几何图形构成的圆盘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象个麻面怪物向他们逼近。
迈克尔斯的前额和秃头上布满了开珠。
他压低了嗓子说道,那就是微缩器。
格兰特刚张开嘴,迈克尔斯就匆忙补充道,别问我这东西是怎么工作的。
欧因斯知道,但我不懂。
格兰特不由自主地抬头向后看了欧因斯一眼。
欧因斯铁板着脸,显得紧张。
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一只手,这只手现在正抓着一根铁杆——艇上比较重要的操纵装置之一,格兰特这么猜想;他抓着这根操纵杆,好象感觉到某种实体、某种强有力的东西,能给他安慰似的。
也可能是,接触他自己设计的船体的任何部分,对他就是一种慰藉。
他,与其他任何人相比,应该更加明白这个气泡的力量(或弱点),而这个气泡将使他们能待在微观规模正常环境之中。
格兰特转过眼去,有意无意地看了看杜瓦尔,只见他的薄嘴唇稍稍咧开,露出一丝笑意。
你神色不安,格兰特先生。
你的职业不是要求你能在不平静的处境下保持平静吗?真见鬼!人们往公众耳里灌关于间谍、特务的神话,不知都灌了多少年了?不是这样,大夫。
格兰特冷静回答道。
干我这行的,在不平静的形势下保持平静,就意味着快快送死。
要求我们做到的不过是,行动靠理智,而不管自己的感情怎样。
我想,你是不会感到不安的。
对了,我感到有兴味。
我是满怀——满怀神奇之感的,我好奇得不得了,兴奋得要命。
——不是不安。
照你看来,死的可能性大不大?但愿不大。
不管怎样,宗教可以给我安慰。
我已经做过忏悔,对我来说,死亡不过是一道门槛。
格兰特对此没有什么恰当的话可说,所以也就没有答腔。
对他来说,死亡是一堵没有门窗的墙;可是他不得不承认,他头脑里的这个想法,尽管自己认为很合逻辑,但针对目前盘绕在这同一头脑中的不安之感(这,杜瓦尔已经准确地看出来了),它并没有起什么安慰的作用。
使他感到糟糕的是,他知道自己的前额在出汗,或许就象迈克尔斯那样,额头上满是汗珠;他也知道,科拉正在瞅着他,羞愧之情立刻转为轻蔑。
他感情冲动地问道,那么,你忏悔了你的罪孽了吗,彼得逊小姐?她冷漠地回答道,你想到的是什么罪孽呢,格兰特先生?对此,他也无法回答,因此只好颓然缩进椅子里,仰面看着这时正好悬在他们头顶上的微缩器。
在被微缩的时候,会有什么感觉呢,迈克尔斯大夫?我想,不会有任何感觉。
这是一种运动形式,一种向内的缩小运动,而如果微缩以匀速进行,那么就会象以乘匀速自动电梯下降一样,不会有什么感觉。
我想,理论上是这样。
格兰特还是目不转睛地瞅着微缩器。
实际的感觉呢?不知道。
我还从来没有经历过。
但是,动物在微缩过程中,丝毫没有惊慌的表现。
他们继续进行正常活动,没有中断现象,这是我亲眼看到的。
动物?格兰特突然愤怒地转过头来凝视着迈克尔斯。
动物?有没有对人进行过微缩呢?恐怕,迈克尔斯说,我们很荣幸的是第一批。
真令人激动,让我再问一个问题。
对生物——任何生物——进行微缩,最小达到过什么程度?五十,迈克尔斯简短地回答道。
什么?五十。
这就是说,缩小的程度,以长度计算,是正常长度的五十分之一。
就象把我缩小到大约一英寸半高。
对。
不过我们将要大大超过这个程度。
对啦。
大约到达一百万,我想。
欧因斯能告诉你准确的数字。
准确数字无关紧要,要紧的是,这是从来还没有试验过的高度微缩。
说得对。
我们当开路先锋,得到了这么高的荣誉,你认为我们受得了吗?迈克尔斯居然搜寻到了几个略带幽默的字眼,他回答道:格兰特先生,恐怕我们就是得经受住才行。
我们现在正在被缩小,就在此刻;很明显,你并没有什么感觉。
我的天啊!格兰特嘟哝了一声,又抬起头来,有点发愣,两眼直腾瞪地朝上看。
微缩器的底部发出一种无色光芒,它在眼前闪耀,但不眩目。
看来眼睛是感受不到这种光的,但是对于神经来说一般都能感受到这种刺激,因此,当格兰特闭上眼睛以后,虽然一切实物都从眼前消失了,他仍然能感受到这种笼统的、无从说明其特点的亮光。
迈克尔斯肯定一直在注视着格兰特无济于事地闭着眼睛。
他说道,这不是光,不是任何形式的电磁辐射。
它是我们这个正常世界所没有的能的一种形式。
它刺激神经末梢,我们的大脑就把它感受为光觉,因为它没有别的感受这种刺激的途径。
它有什么危险吗?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不过我得承认,从来还没有什么别的东西经过这种高强度处理。
又是打先锋,格兰特嘀咕着。
杜瓦尔大声喊道:灿烂辉煌!象是创世纪的光辉!潜艇下面的六角形砖在辐射作用下发光了,《海神号》本身从里到外更是通明透亮。
格兰特坐的椅子简直可以说是火焰做成的,然而仍旧保持坚实、凉爽。
甚至连他周围的空气也亮了,他呼吸的是冷光。
他的旅伴们和自己的手寒森森地闪闪发光。
杜瓦尔明亮的手光芒四射地移动着,划了一个十字,他的闪亮的嘴唇也在一张一合。
格兰特问道,杜瓦尔大夫,你是不是突然害怕了?杜瓦尔温和地答道,人们祈祷不仅仅是出于恐惧,也是为了表达有幸能见到上帝创造的奇迹的感激心情。
格兰特内心承认,这个回合又吃了败仗。
他简直太不争气了。
欧因斯大声叫道:快着墙壁。
它们现在正以眼睛可以觉察出来的速度向各个方向漂流,而天花板则在向上移动。
这个大房间的各个角落都笼罩在逐渐加重的阴暗之中,透过发亮的空气看去,显得越发朦胧跳。
微缩器现在成了一个庞然大物,它的外围和边界已经看不清楚了。
蜂房的每个缺刻都发出一道这种超自然的亮光,就象是灿烂繁星在黑暗的天空中列队行进。
格兰特发现自己在兴奋之中,紧张不安之感在逐渐消失。
他好容易把眼光转过去,匆忙地看了看其他人。
他们都在向上张望,被这光,这凭空出现的巨大距离,这扩展成了一个宇宙的房间,这变得不可理解了的宇宙迷住了。
在投有预示的情况下,这光减弱下来,成了暗红色;同时突然响起了无线电讯号断续的,清脆的共鸣声。
格兰特哈了一惊。
迈克尔斯说,洛克菲勒中心的别林斯基说:‘在被微缩的过程中,主观感觉一定会起变化。
’这话很多人都不理会,但这讯号声听起来确实不一样。
格兰特说道,你的声音并没有变。
这是因为你和我都在受到同等程度的微缩。
我讲的是那些必须穿越微缩间隙的感觉,那些由外界引起的感觉。
格兰特把发来的电报翻译过,念道:微缩暂停。
是否一切良好?立即回电!大家都好吗?格兰特嘲讽地大声问道。
没有人答话。
于是,他说,沉默就是同意,随即拍发了回电:一切良好。
卡特舔了舔他那干燥的嘴唇。
当微缩器开始发光的时候,他在尽心竭力,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它。
他知道,房间里每一个人,包括那个最不重要的技术员,也都在密切注视着。
对于活人从来没有进行过微缩。
也从来没有对象《海神号》如此巨大的东西进行过微缩。
从来没有对任何东西,不论是人还是动物,活的还是死的,大的还是小的,进行过强度这么高的微缩。
他得承担责任。
他得为这场连续不断的恶梦承担全部责任。
潜艇小了!这是管微缩电钮的技术员几乎显得兴高采烈的一声低语。
这句话在卡特看着《海神号》缩小的时候,通过通信系统清晰地传了出来。
微缩的速度就在开始的时候很慢,因此只有根据被潜艇覆盖的地板上铺设的六角砖结构的变化情况,才能知道微缩正在进行。
船体周围原来只是部分显露出来了的六角形图案,现在在慢慢向外扩展,最后,那些早先完全被邀役的砖也开始显露出来了。
《海神号》四周,所有六角形图案都显露出来了;微缩速度加快了,最后,这条船就象一块放在热板上的碎冰,在不断缩小。
卡特观察过上百次微缩,然而哪一次的印象都没有他现在亲身经历到的这么深刻。
船好象被猛烈投进一个无底深渊,在一片死寂中,不断往下掉,而随着距离增大到几英里、几十英里、几百英里……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现在潜艇成了个小白甲虫,趴在被无数白砖包围着的位于微缩器正下方的一块中央红色六角形砖上——零号座。
《海神号》还在往下掉,还在缩小;卡特吃力地扬起一只手,微缩器的亮光消褪成了暗红色,微缩停止了。
查问一下他们怎么样了,我们再继续进行。
完全可以设想他们很可能已经死了,或者——这也同样糟糕——已经不能有效地完成最起码的任务了。
要是这样,那他们就失败了,而这一点还不如现在就知道。
通信技术员说,回电来了,‘一切良好。
’卡特心里想:如果他们已经丧失活动能力,他们也很可能自己觉察不到这个事实。
但是,这起无法查明的。
如果《海神号》的船员说一切良好,那就只好假定一切良好。
于是,卡特说道:把船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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