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伦的喉头越来越干渴。
要是双方赤手空拳,那两个卫兵原都不是他对手,他明白这一点,也急切地盼望有这样的机会,他本可给他俩一顿好瞧的。
但是,他们手执神经鞭击枪,他连抬抬胳膊都会不可避免地招致他们摇晃着鞭击枪威吓他。
他内心已经慑服,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听天由命。
然而,吉尔布雷特却说:让他把他的披风带去,当兵的。
拜伦感到愕然,他迅速地向这个矮小的吉尔布雷特望去,心里也不再那么自暴自弃。
因为,他知道,他根本没有披风。
那个武器亮在外面的卫兵把鞋跟咔嚓碰了一下,向吉尔布雷特表示遵命。
他拿鞭击枪指着拜伦说:听见大人的话啦。
快去拿你的披风,快!拜伦战战兢兢地慢慢后退。
他退到书橱前蹲下,在椅子背后摸着他那压根儿就不存在的披风。
他一边在椅子背后用手指装模作样地寻找,一边紧张地等待吉尔布雷特的行动。
在卫兵看来,视音器只不过是个装有旋钮的古怪东西。
吉尔布雷特摸着旋钮,轻轻拨弄。
这对他们说来根本算不得一回事。
拜伦全神贯注,紧张地盯着鞭击枪的枪口。
他的心整个已让这鞭击枪占据。
当然,任何其他东西他就必然既看不见,也听不到了(虽然他在看着和听着)。
但是,还有多久呢?那个武装的卫兵说:你的披风在椅子背后吗?站起来!他不耐烦地向前跨了—步,然后又停下来。
他大吃一惊,两眼眯成一条线,机警地向左边看去。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拜伦站直身,一猫腰向前猛扑过去。
他紧紧抱住卫兵的膝盖,猛力一推,那卫兵啪一声沉重地摔倒在地。
拜伦的大手牢牢地压住卫兵的手,并且攥住他手中握着的神经鞭击枪。
另一个卫兵亮出他的武器,但是此刻却无济于事。
他那只闲着的手在自己面前的空中胡抓乱摆。
吉尔布雷特高声大笑起来。
你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作怪吗?法里尔。
一样东西也看不见。
他咕哝着,然后又加上一句:除了我刚抓到手的鞭击枪。
好,那你走吧。
他们现在没法阻拦你,因为他们的心里充满各式各种根本不存在的景象和声音。
吉尔布雷特从一堆混乱的躯体中跳出来。
拜伦猛地抽出自己的胳膊,抡起拳头,在那家伙肋骨的下方,狠狠地给了他一下。
卫兵的脸痛苦地扭歪了,身体痉挛地蜷曲起来。
拜伦抽身站起,手中握着鞭击枪。
小心。
吉尔布雷特大喝一声。
但是,拜伦已转身不及。
第二个卫兵已经扑到他身上,再次把他摔倒在地。
这一次的攻击是盲目的,说不清那卫兵到底认为他自己抓住了什么。
不过,有一点却是肯定的:他根本不知道此刻拜伦在做什么。
他的呼吸就跟拉风箱似地在拜伦耳边呼啦呼啦直响,嗓子里还断断续续咕噜个没完。
拜伦拼命想使用他那缴获来的武器,但当他意识到在那双茫然失神的眼睛里充满着某种旁人谁也看不见的恐怖时,他害怕了。
拜伦绷直双腿,努力想挪开身上的重压,却怎么也挣脱不了。
他感到卫兵的鞭子三次重重地抽在他大腿上,每挨一鞭,他就痛得往后一缩。
这时候,卫兵喉头的咕哝声转为语言,他大嚷道:我要把你们都逮住!在鞭击枪发射的高能粒子束的轨迹上,闪现出一道由大气电离发出的灰暗得几乎看不出来的寒光。
条条寒光在空中扫过一大片,道道高能粒子束降落在拜伦的脚上。
拜伦仿佛踩进一池沸腾的铅液。
脚上似乎有一大块花岗石压在上面摇摇晃晃,又好象是让鲨鱼咬了一口。
而实际上,脚上的皮肉完好无损,只是主宰痛觉的末梢神经受到了广泛和极度的刺激。
即使是沸腾的铅液也决不会造成比之更难忍受的痛楚。
拜伦痛得大声吼叫起来,直叫得嗓子嘶哑,浑身瘫软。
他甚至没有想到这场混战已经结束。
一切都已过去,只有胀痛在折磨着他。
但是,尽管拜伦没意识到,卫兵的手却已经松开。
几分钟后,年轻人好不容易睁开眼睛,眨巴掉眼眶里的泪水。
他发现那个卫兵背靠着墙,两手无力地空推着前面并不存在的东西,一边自己对着自己咯咯地傻笑。
第一个卫兵仍旧摊手摊脚躺在那里,他神志清醒,但沉默不语。
他的目光盯着某个作不规则运动的东西转来转去,身体有点微微哆嗦,嘴角吐着白沫。
拜伦勉强站立起来,一跛一拐地挪到墙边,用鞭击枪的枪托把那个靠在墙上的卫兵砸倒在地。
然后折回头,再来收拾第一个。
这个同样也完全没有抵抗。
他只是默默地转动着眼珠,直到完全失去知觉为止。
拜伦重新坐下来,察看他那只受伤的脚。
他把脚上的鞋袜脱下来,看到脚上的皮肤根本就没破,他楞住了。
他搓揉着那只脚,阵阵灼痛使得他哼哼唧唧。
他抬头看看吉尔布雷特。
吉尔布雷特已经把视音器放下,正用手背擦着干瘪的脸颊。
谢谢,拜伦说:你的乐器帮了我的忙。
吉尔布雷特耸耸肩。
他说:一会儿,会有更多的人到这里来。
你到阿蒂米西亚房里去。
去吧!快!拜伦理解他的这种敏感。
他套上袜子,把鞋夹在腋下。
他已经弄到一支鞭击枪。
这会儿他又把第二个卫兵的那支枪也解了下来,胡乱塞到腰带里。
在门口,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便转身问道:你让他们看见了些什么?先生?我不知道。
这个无法控制。
我只是把我能给他们的力量全部给了他们,余下的事全都取决于他们自己的心理变幻。
请你不要再站在那里空谈。
你带好到阿蒂米西亚房里去的地图了吗?拜伦点点头,顺着走廊走去。
走廊里空无一人。
但他走不快,因为一想到要走快,他的脚就跛得厉害。
他看看他的表,这才记起,他的表不知怎么一直没有根据罗地亚当地的计时方法调整过来。
手表还是按他在飞船上时所用的星际标准时间走着。
星际标准时间以一百分钟为一小时,一千小时为一天。
这样一来,在冷冰冰的金属表面上,那闪烁着淡红光芒的数字876,如今是毫无意义了。
不过,夜一定很深了,或者说,至少已经进入这颗行星的睡眠周期(假如两者不尽相同的话)。
要不然的话,大厅里决不会如此空荡荡,墙上焕发磷光的浅浮雕也不会无人照管。
他走过时,无意触到了一块,那是一幅记叙加冕典礼景物的浮雕。
他发现,这浮雕竟是一幅平面图案。
可是,它给人的感觉却完全象从墙上凸出来似的。
如果此刻他停下来仔细观察那浮雕的艺术效果,哪怕是一会儿,一定会出乱子。
想到这一点,他加快了脚步。
走廊的空寂使他觉得,那正是罗地亚星没落的又一征兆。
由于他已经成为叛逆者,所以,如今他对所有这一类没落的征兆越来越敏感。
作为一个独立的权力中心,王宫里本来应该一直有哨兵和巡夜人的。
他查看了一下吉尔布雷特粗制的地图。
然后向右拐,折上一条宽阔的弧形坡道。
这里也许曾经是加冕典礼经过的地方,可是现在一切都一去不复返了。
他倚在找到的那扇门上,按了按光电信号器。
门先是打开一条缝,接着便敞开了。
请进,年轻人。
那门里传出阿蒂米西亚的声音。
拜伦侧身闪入,门在他身后急速而无声地关上。
他瞧着那姑娘,一言不发。
他的衬衣齐肩撕破,因而一个袖子挂在那里来回晃动。
衣服上污垢遍布,脸上伤痕累累。
想到这些,他感到沮丧。
他记起,鞋还在腋下夹着。
他把鞋扔到地上,费了很大劲才把脚塞到鞋里。
于是他说:可以坐下吗?他坐到椅子上,阿蒂米西亚跟过去,站在他面前,脸上略带几分忧愁。
怎么回事?你的脚怎么啦?受了点伤,他简短地答道。
你打算要走?她喜形于色地说:那你带我们走吗?可是,拜伦并不怎么兴高采烈。
他的脚上还是感到阵阵刺痛,他把脚搁起来摇晃着,说:听着,把我带到外面的飞船上去,我要离开这个倒霉的行星。
如果你们要跟我走,那我就带上你们。
她皱皱眉。
你似乎不太高兴,打架了?是的,打架了。
是跟你父亲的卫兵打的。
他们想要以叛国罪逮捕我。
你看,这就是给我的庇护权。
哦!我很遗憾。
我也很遗憾。
难怪这么几个泰伦人就能称王称霸于五十余个星球。
是我们助长了他们的气焰。
你父亲那一类人为保住权力,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们会忘却一个普通绅士所应尽的基本职责——哦,那算不得什么!我说过我很遗憾,牧场主老爷。
她以一种不屑的口吻称呼他的头衔。
请不要把你自己打扮成我父亲的审判官。
你并不了解全部事实真相。
我没有兴趣讨论这个问题。
趁你父亲更多的宝贝卫兵还没来到之前赶快走。
唉,我无意伤你的心。
好了,不说了。
拜伦的乖戾一笔勾销了他的全部歉意。
但是,该死的,他以前可从来没有挨过神经鞭击枪的高能粒子束,挨这种粒子束的揍,滋味可真不是好受的。
何况,天哪,他们还欠着他的庇护权。
至少欠了这么些。
阿蒂米西亚感到愤愤然。
当然,她并不生父亲的气,而是生这个楞头儿青的气。
他如此年轻,事实上,简直就是个孩子。
要是没搞错的话,她断定:他绝不比她本人大多少。
通话机响了,她厉声说道:请等一会儿,我们就走。
通话机里传来吉尔布雷特的声音。
他的声音很低。
阿塔吗?你那里太平吗?他在这里。
她也压低声音答道。
那好。
你别作声,听我讲。
不要离开你的房间。
把他留在你那里。
宫里就要开始搜查。
没有办法阻止这次搜查。
我要动动别的脑筋,不过,在此期间,务必不要轻举妄动。
他不等回话,就挂断通话机。
如此而已。
拜伦说。
刚才的对话他也都听到了。
我是呆在这里给你惹事生非呢?还是出去自首呢?我想:在罗地亚星上,不管到什么地方都没有理由可以指望得到庇护权。
她火冒三丈地瞪着他,但还是强压怒火,低声喊道:哦,住嘴!你这个好斗的笨蛋。
他们怒目而视,互不相让。
拜伦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从一定意义上说,他也在设法帮她的忙。
她没有资格侮辱他。
她说了声对不起。
把脸转了过去。
没什么,他冷冷地言不由衷地说:你有权利这样说话。
不许再提你那套有关我父亲的高论。
你哪里知道当总督的难处。
不管你怎么想,他是在为他的人民谋利益。
那当然。
为了他的人民他才不得不把我出卖给泰伦人,那显然顺理成章。
从某种意义上说,确实如此。
他得让他们看到他的忠心耿耿。
否则,他们就会把他废黜,而由他们自己直接统治罗地亚星。
难道说,那样更好些吗?要是一个贵族连庇护权都无法求得……嗨,你只知道考虑自己。
你的错就错在这里。
我以为,不想去死,至少不想莫名其妙地去死,总不能算一种特别的自私吧。
我死之前,得同他们干几仗。
我的父亲同他们干过。
他知道自己开始夸夸其谈了。
但是,那是她促使他这么做的。
她说:你父亲这样干有什么好处呢?我想,没一点好处。
他遭了毒手。
阿蒂米西亚感到很不高兴。
我一直在说我很遗憾,我很遗憾。
此刻,我从心底里感到很遗憾。
我烦透了。
随后,她自我辩解地说:你知道。
那好吧,让我们一切从头开始。
他努力笑了笑。
不管怎么说,他脚上的感觉现在好些了。
为使气氛缓和些,她说:你倒并不真的叫人讨厌。
拜伦觉得自己拙嘴笨舌,无言以对。
哦,那……接着,他没往下说。
阿蒂米西亚的手一下掩住自己的嘴。
两人的头蓦地朝门那边转过去。
门外走廊的半弹性塑料地板上,突然响起由许多双脚踩着整齐的步伐发出的柔和的脚步声,大部分脚步声渐渐远去。
但是,一下轻轻的,训练有素的后跟碰击声从门外传来,接着,夜间信号器嘟嘟地响起。
吉尔布雷特必须迅速地干。
首先他得把视音器藏妥。
他还是第一次想到要有个较好的收藏视音器的地方。
该死的欣里克这次决心下得这么快,连天亮都等不及。
他必须得快溜。
时不我待,说不定,再也不会有别的机会。
于是,他召来卫队长。
对于两个失去知觉的卫兵和一个逃之夭夭的罪犯,他无法推说一无所知。
卫队长铁板着脸。
他把两个不省人事的卫兵弄出去,然后对着吉尔布雷特。
我的老爷。
从您的话里我还不十分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说。
就你看到的这些。
吉尔布雷特说。
他们来抓人,年轻人拒捕。
他跑了,天晓得他跑到哪儿去了。
要不了多大工夫,我的老爷。
卫队长说:今晚宫里有要人驾到。
因此,卫兵不分昼夜地警卫。
他跑不了,我们将从内部把网紧。
但是,他是怎么跑掉呢?我的士兵携带着武器,而他却是赤手空拳。
他来势凶猛,简直跟猛虎下山一般。
他就是从这椅上扑出去的。
那时我正躲在椅子背后。
我的老爷,您没有想到在与这个受控告的叛国分子的搏斗中助我的士兵一臂之力,我很遗憾。
吉尔布雷特蔑视地看着他。
多有意思,队长先生。
如果你那些在数量和武器两方面都占了优势的士兵,居然还要我来帮忙,那我看,你该给自己另外招募些新兵了。
那好吧:我们要搜遍王宫,把他找出来,看看他能不能故技重演。
我陪你一起去,队长先生。
这回卫队长反觉惊疑了。
他说:我劝您还是不去的好。
我的老爷,要知道,说不定会有危险。
从来没人对一位欣里亚德家族的成员这样讲话。
吉尔布雷特很清楚这一点。
但他只是微微一笑,瘦削的脸上布满皱纹。
我知道。
他说:但是,有时候我觉得就是危险也挺有意思。
卫队集合用去五分钟。
吉尔布雷特趁独自一人在屋里这功夫,和阿蒂米西亚通了话。
小小的夜间信号器嘟地一响,拜伦和阿蒂米西亚都惊得跟泥人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信号器又响了一遍,接着响起小心翼翼的敲门声,还夹杂着吉尔布雷特的说话声。
还是让我试试吧,队长先生。
那声音说。
然后,他提高嗓门叫起来。
阿蒂米西亚!拜伦觉得大石落地,咧着嘴笑了。
他向前迈了一步,但是,姑娘却突然用手捂住他的嘴。
她向外喊道:稍等一会儿,吉尔叔叔。
一边拼命指着墙。
拜伦只是楞眼看着。
墙上什么也没有。
阿蒂米西亚做了个鬼脸,从他身边快步走过。
她的手一放到墙上,墙的一部分便无声无息地滑向一边,露出一间梳妆室。
她用嘴唇示意让拜伦进去!同时,她的双手摸索着右肩上的装饰别针。
她的礼服有一道纵向的接缝。
接缝受力场作用紧紧密合,几乎看不出来。
放开别针,小小的力场消失,接缝随着敞开。
于是,她把礼服脱下。
通过刚才还是墙壁的地方,拜伦回过头。
墙壁合拢时,他恰好看到她将一件白色毛皮衬衣匆匆披在肩头。
那件猩红色的礼服缩作一团扔在椅子上。
他朝周围看看,揣度他们会不会搜阿蒂米西亚的房间。
要是真的搜查起来,他就会处于完全孤立无援的地位。
除去刚才进来的那条路之外,没有其他路可以出这梳妆室。
而梳妆室里也没有更加幽蔽的藏身之处。
一面墙上挂着一排睡衣。
睡衣前面的空气中发出极其微弱的闪光。
他的手穿过闪光毫无困难,只是在闪光经过他手腕的地方才稍微有一点刺痛的感觉。
不过,微弱的闪光需要挡除的只是灰尘,以使闪光后面的空间保持净洁无菌。
他也许可以躲在女人的衣裙背后。
现在他也正是这样做的。
他曾狠狠揍倒了两个卫兵,并在吉尔布雷特的帮助下来到这里。
不过,既然来到这里,他就只能委曲求全,藏身于女人的衣裙背后。
确切地说,事实上是一位小姐的衣裙背后。
与这种心情不合拍的是,他后悔在身后的房门关上之前,没能早点转过身来。
她长得风姿绰约,的确不同凡响。
回想刚才那一会儿,他象个孩子似的发脾气,闹别扭,简直可笑得很。
自然,她是不会去责备她父亲的过错的。
现在,他只能两眼直对空墙,坐在那里等待。
坐等房间里响起脚步声;坐等墙壁重新拉开;坐等鞭击枪的枪口再次对准他,这一次不会再有视音器帮忙了。
他两手各握一支神经鞭击枪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