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德·琼迪冷冷望了对方一眼。
他说:你是说,不见了?里采特摸摸通红的脸。
他说:有样东西不见了。
我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
当然,有可能是我们要找的那份文件。
关于它,我们所知道的是:这份文件的年代在地球古历的十五至二十一世纪之间,而且,它是一份具有危险性的文件。
有没有确凿理由可以认为,不见的文件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份?只是间接的推测:地球政府严密看守着这份文件。
那算不得理由。
地球人对有关史前银河系的任何历史文件都怀有崇敬的心理。
那是他们对传统的一种荒唐的崇拜。
但是,这份文件已经被盗,而他们至今还不曾将这一事实公诸于世。
他们为什么要守住那只空柜子呢?我可以想象得到,他们宁愿守住那只空柜子,也不愿被迫承认神圣的纪念物被盗。
然而,我不能相信,年轻的法里尔终于将它搞到了手。
我想,你一直在注意着他的行动。
对方微笑着说:他没搞到手。
你怎么知道?琼迪的特工不动声色地讲出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因为,那份文件已经失踪二十年了。
什么?二十年来一直不见其踪影。
那么,这就不可能是我们要找的那份。
因为,牧场主知道存在这么一份文件,还是不到六个月前的事。
那么,有人在他之前十九年半就已经捷足先登了。
琼迪沉思一会儿之后说:不要紧,关系不大。
为什么?因为,我来地球已经好几个月。
在我来此之前,很容易相信在这个行星或许会有一些有价值的情报资料。
但是,现在再想想,当地球还是银河系唯一有人类居住的行星时,它在军事方面是相当原始的。
他们所发明的唯一值得一提的武器,是拙劣而低效的核反应炸弹。
即使是对于这种武器,他们也还没有研究出一种合理的防卫系统。
他的手臂风雅地一挥,指着厚厚的混疑土墙外,远处地平线上闪烁着令人头晕目眩的放射性蓝光。
他继续说:作为一个暂栖此地的人士,这一切我看得清清楚楚。
假如有人认为从一个军事技术处于这种水平的社会中能学到什么的话,简直是可笑的。
但是,始终时髦的看法是:地球上有失传的艺术,失传的科学,而且总是有这么些人,他们崇尚原始主义,并对地球的史前文明提出种种荒谬的论断。
里采特说:然而,牧场主是个聪明人。
他明确告诉我们,这是他所知道的最危险的文件。
你还记得他是怎么说的吧,我还背得出来。
他说:它对泰伦人来说是灭亡,对我们来说,同样也是灭亡。
但是,它却可能意味着银河系最终将得以永生。
象所有的人一样,牧场主也会犯错误。
想想吧,先生,我们对文件的性质一无所知。
譬如说,它可能是某人从未发表过的实验室笔记。
也可能是一种同地球人从未承认过的武器有关的东西,一种表面上看去并非武器的东西……胡说。
你是个军人,你应该清楚。
假如说,有一门人们在不断而且成功地加以探索的科学技术的话,那就是军事科学技术。
决没有经过一万年这么久还不为人们认识的潜在武器。
我想,里采特,我们要回林根星去。
里采特耸耸肩膀。
他并不信服。
琼迪更是一千倍地不相信,文件被窃,这就说明有问题。
它竟然值得偷!现在,说不定银河系人人都有一份。
他不由地想起,泰伦人可能得到了它。
牧场主在这件事上最最含糊其辞,就连琼迪本人也难以得到充分信任。
牧场主说,它具有致命的威力,而且使用它不可能不是两败俱伤。
琼迪竖起双唇。
这个笨伯,多么愚蠢的暗示!而现在泰伦人逮捕了他。
要是象阿拉塔普那样的人真的得到了这样一个秘密,那该会是什么样呢?这个阿拉塔普!而今牧场主已死,这人就成了唯一仍然无法琢磨透的人,在所有泰伦人中,他是最危险的。
西莫克·阿拉塔普是个身材矮小,长着一双罗圈腿,一双眯缝眼的家伙。
他具有一般泰伦人所具有的身材矮胖、四肢粗壮的外表。
然而,尽管他面前站着的是一个隶属星球上来的、身材高大异常、肌肉发达无比的异类,他却十分镇定自若。
他的祖先离开狂飙乱舞、贫瘠不毛的星球,越过广漠空寂的宇宙,夺取与占领了星云天区。
他则是以祖先第二代自负的后裔。
他父亲曾经率领一中队小型飞船掠过太空,忽而出击,忽而隐没,忽而再出击,把曾经和他们作对的庞大而笨拙的飞船打得稀巴烂。
星云天区各星球以陈旧的方式作战,而泰伦人却已经学得了一套新的战略战术。
每当敌方太空舰队那些硕大无比、闪闪发光的飞舰企图展开一对一格斗时,他们会发现自己是在攻击一无所有的空间,白白浪费了储存的能量。
泰伦人则不同,他们不单单去追求飞船的功率,而是强调速度与协同作战。
这样一来,敌对的王国就一个个相继垮了台。
它们各自等待观望(对于邻邦星球的失败甚至暗中幸灾乐祸),荒谬地企图在钢制飞船组成的堡垒背后苟且偷生,直到灭顶之灾降临到他们自己头上。
但是,那些战争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现在,星云天区成了只需要占领和征税的辖地。
阿拉塔普厌烦地想,以前,还有星球可以去夺取,而今,却无所事事,只能与人去较量。
他瞧着站在他面前的年轻人。
他确是一个年轻人,高高的个儿,肩膀长得的确很漂亮;一张凝神沉思、专心致志的脸;头发短得出奇,无疑,那是所谓大学生派头。
就他个人感情而言,阿拉塔普内心觉得有点歉意。
那年轻人显然害怕了。
拜伦并不觉得自己内心的这种感觉是害怕。
如果要他给他这种感觉给予名状,那么他会说那是紧张。
自他呱呱坠地以来,他就知道泰伦人是太上皇。
他父亲,虽然身强力壮,生气勃勃,家业巨万,一呼百诺,可是,一见到泰伦人,他却是那样温顺,几乎有点卑微。
泰伦人偶尔也到怀德莫斯作礼节性拜访,询问他们称之为征税的岁贡事宜。
怀德莫斯牧场主负责征集这笔资金,代表奈弗罗斯行星进贡,泰伦人只是马马虎虎检查一下他的帐簿。
牧场主亲自把他们扶下小飞船。
用餐时,他们高踞于餐桌之首,上菜得先上给他们。
他们一张口,霎时阖座鸦雀无声。
孩提时代,看到象这样矮小、猥琐的人竟然得到如此恭敬的礼遇,他感到诧异。
但是,长大之后他才知道,他们之于父亲恰如父亲之于牧民,就连他自己也学会用柔和声调对他们说话,并且称呼他们为阁下。
他很明白,现在他面前就是这样的一个太上皇,一个泰伦人。
他感到自己紧张得有点哆嗦。
那艘他曾视之为监狱的飞船,在他们到达罗地亚星的那天正式成了他的监狱。
他们在他的门上按了下灯光信号,进来两个粗壮结实的船员,一边一个分立在他两边。
跟着进来的是飞船长,他用平板的声调说道:拜伦·法里尔,我作为这艘飞船的船长,奉命将你扣留,并押送给国王陛下的专员审问。
国王陛下的专员就是坐在他面前的这个矮小的泰伦人。
乍一看,仿佛他有点心不在焉、漫不经心的样子。
国王陛下是指泰伦人的可汗,他仍然居住在泰伦人本土星球上传说中的石头宫殿中。
拜伦偷偷瞅了他一眼。
虽然他身上没有任何桎梏,但是,四个身着泰伦帝国外行星警察蓝灰色制服的卫兵,一面两个站在他左右。
他们都带着武器。
第五个肩佩少校徽号,端坐在专员的办公桌旁。
专员终于开口对他讲话。
也许,你已经知道,——他的嗓音高亢而单薄——怀德莫斯的老牧场主,你的父亲,因叛国罪已被处决。
他那双黯然无神的眼睛看着拜伦一动不动,眼里似乎饱含温和之情。
拜伦还是那副声色不动的样子,他感到心烦意乱的是,他什么也不能干。
对他们咆哮一番,大骂他们一通,或许会痛快得多,但那样做对他父亲的死不会有丝毫补益。
他想他是懂得这个开场白的用意的,他们企图从精神上压垮他,使他泄气。
哼,休想!他平静地说道:我是地球上来的拜伦·梅莱因。
如果你们对我的身分有疑问,那我愿意与地球领事取得联系。
啊,好的,不过,此刻我们完全是随便谈谈。
你是说,你是地球上来的拜伦·梅莱因。
然而,——阿拉塔普指着他跟前的一叠纸片——这里有怀德莫斯牧场主给他儿子的信,还有开给一个名叫拜伦·法里尔的大学注册收据和参加学位授予典礼的入场券。
它们都是从你行李中找到的。
拜伦心中感到绝望,但脸上依旧很坦然。
我的行李受到过非法搜查,因此,我不承认这些东西具有作为证据的价值。
我们不是在法庭上,法里尔先生,或者,梅莱因先生。
你对这些东西又能作何解释呢?如果那是从我的行李中找到的话,那么,是有人把它们放进去的。
专员对他的答复置之不问,拜伦感到愕然。
他的辩白听起来多么牵强附会,多么明显的荒谬。
然而,专员未加评论,只是用他的食指轻轻拍打着黑色的球状密封容器。
那么,这封给罗亚星总督的介绍信呢?也不是你的?不,那是我的。
拜伦已经胸有成竹。
介绍信并没有提到他的名字。
他说:有一个企图暗杀罗地亚星总督的阴谋……他没往下说,自己却惊呆了。
当他最终把仔细想好的话开始说出来时,听来简直完全不能令人信服。
专员肯定在朝他冷笑了吧?但是,阿拉塔普并没笑。
他只是微微叹了口气,用快速而熟练的动作将无形眼镜从眼睛上摘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在他跟前办公桌上的淡盐水里。
他那对裸露的眼球有点儿湿漉漉的。
他说:你怎么知道的?甚至是在距离此地五百光年之遥的地球上,居然得知此事?而我们罗地亚星的警察却没听说。
警察在这里,而阴谋是在地球上酝酿的。
我明白了。
那么,你是他们的特工?还是想来警告欣里克防备他们?当然是后者。
确实如此吗?那么,你怎么想到要来警告他的呢?想得到我所期待的巨大报酬。
阿拉塔普微微一笑。
你的话至少听上去象有这么回事,同时,它也为你前面所说的话增添了一成真实性。
你说到的那个阴谋的具体细节是怎样的?这只能对总督说。
阿拉塔普先是略一踌躇,接着耸耸肩膀。
好吧。
泰伦人对地方政治生活既无兴趣,也不介入。
我们将安排你自己去谒见罗地亚星总督,这将是我们对保障他安全所尽的一份力。
我的部下仍将看管着你,直到你可以领回行李时为止。
这以后,你将获得自由。
把他带下去。
末了一句是对武装的士兵说的。
于是,他们押着拜伦离去。
阿拉塔普重新戴上无形眼镜,那种似乎是由于没戴眼镜而造成的漠然的无能模样,顿时从他脸上一扫而光。
他对仍然留在那里的少校说:我想,我们必须对这个年轻的法里尔密切注视。
军官略略把头一点。
对!有一会儿,我还以为你大概已经被蒙住了。
在我看来,他的话破绽百出。
是这样。
正因为如此,目前,他可以为我们所利用。
那些通过电视侦探剧了解星际间阴谋的小笨蛋都很容易摆布。
当然,他的确是已故牧场主的儿子。
这次是少校踌躇了。
你拿得准吗?我们对他的指控既含混又不过硬。
你的意思是说,这毕竟有可能是事先做好手脚的证据,对吗?可是为了什么呢?这就是说,可能他只是一个钓饵,用来把我们的视线从别处的真拜伦·法里尔身上转移开。
不。
未必如此富于戏剧性吧。
何况,我们还有照相六面体。
什么?那小家伙的?牧场主儿子的。
愿意看看吗?当然愿意。
阿拉塔普拿起他办公桌上的镇纸。
这是块普普通通的玻璃六面体,每边长三英寸,黑色而不透明。
他说:我的意思是,如果这个办法最好的话,我倒想用它来与他对质。
这是一种绝妙的照相制版术,少校先生,我不知道你是否了解这一点。
这是内行星上最后研制成功的,外表上,它是块普普通通的光学六面体,但是,当你把它倒过来时,分子便自动重新排列,从而使它变得完全不透明。
真是个绝妙的奇想。
他把六面体上有图象的一面翻转朝上。
不透明的物质闪烁了一阵之后,就象风中的黑雾一样,开始卷缩、飘逸,慢慢散失,六面体逐渐澄清。
阿塔拉普两手交叉在胸前,平静地凝视着它。
当六面体变得象水一样清澈透明时,上面显现出一张年轻人的脸庞,他老是咧着嘴、爽朗地笑着。
照相形象逼真,呼之欲出。
这东西,阿拉塔普说:是已故牧场主的一件遗物。
你觉得怎样?毫无疑问,这是那个年轻人。
是的。
这位泰伦官员若有所思地观察着光学六面体。
你知道,使用这同一种的照相制版术,我就看不出为什么不能在同一块六面体内获得六幅照片。
它有六个面,依次翻转每一面,就会形成一系列新的分子定向。
当你翻转六面体时,六幅相互衔接的照片就会从一幅转成另一幅,静止的照相就会变成活动的画面,这一来,它就会别具一番新意。
少校,这将是一种崭新的艺术形式。
很慢地,他越说越兴奋起来。
然而,一声不响的少校却带着一副有点不屑的神情。
阿拉塔普撇开他艺术方面的见解,突然说:那么,你去盯住法里尔?当然。
也盯住欣里克。
欣里克?没错。
这就是释放那个小家伙的全部用意所在,我要把一些问题弄个水落石出。
为什么法里尔要去见欣里克?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死去的牧场主不是孤立的。
他背后有——而且是必定有——一个组织严密的阴谋集团。
而我们至今还没有探查到这个阴谋集团的活动方式。
不过,欣里克肯定不会卷入。
因为,即使他不乏勇气,他也没有能耐。
就算是这样吧。
不过,也正因为他差不多就是个白痴,所以,他们可以把他当作工具来使用。
要真是如此,那他的例子就说明我们在人事安排方面存在弱点。
显然,我们一定不能忽略这种可能性。
他漫不经心地摆摆手,少校行了个礼,转身走了。
阿拉塔普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翻弄着手里的照相六面体,出神地看着它墨浪翻滚,重又呈现黑色。
他父亲那个时代,生活比较简单。
击溃一颗行星既是残忍行为,又是伟大壮举,而现在这种费尽心思去摆布一个无知青年的勾当,却只是残忍行为。
然而,这样做又是十分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