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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山姆威尔

2025-03-30 09:02:47

抽噎着,山姆又迈出一步。

这是最后一步,最后最后的一步,我不能再走了,不能再走了。

但他的脚却再次移动。

一只,另一只;一步,又一步。

他心想:这不是我的脚,它们是别人的,别人在走路,不可能是我。

他低头就能看到那双笨拙而不成形的东西跌跌撞撞地跨过积雪,依稀记得鞋是黑色,但冰雪在周围冻结,使它们成了奇形怪状的雪球。

他的腿好似两根冰棍。

大雪一直没有停歇。

积雪漫过膝盖,厚厚的冰壳如白色的护胫甲覆盖在小腿上,使他的脚步拖沓而踉跄。

背上沉重的包裹让他看起来活象个驮背怪兽。

我累了,太累了。

我不能再走了,圣母慈悲,不能再走了。

每走四五步,他都得伸手提剑带。

其实早在先民拳峰,剑就丢了,可带子上还挂着两把匕首:琼恩给的龙晶匕首和他用来切肉的钢铁匕首。

它们好沉啊,而他的肚子又大又圆,不管腰带系得多紧,如果忘记往上提,它就会滑落,缠到膝盖上。

他试过将剑带系在肚子之上,可那样几乎就要达到腋窝,葛兰看了直想笑,而忧郁的艾迪评论说:从前我认识一个人,他像这样把剑系在脖子上。

有一天他滑倒在地,结果被剑柄刺穿了鼻子。

山姆一天到晚都在滑倒摔跤,因此他害怕。

积雪下不仅有岩石树根,有时候冻土还掩盖了深深的窟窿。

黑伯纳就踏入过一个窟窿,扭断了脚踝,那是三天前,还是四天前,还是……他其实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在那之后,总司令就让伯纳骑马。

抽噎着,山姆又迈出一步。

感觉好像在坠落,而不是走路,永无止境地坠落,却又碰不到地面,只是一直往下,往下。

我必须停止,好痛苦啊。

我又冷又累,想睡……哪怕在火堆边睡一小会儿,吃点没有结冻的食物。

但他清楚,如果停下来,就死定了。

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们对此都清楚。

逃离先民拳峰时,他们有五十个,也许更多,但接下来有人在大雪中走失,还有伤员流血至死……有时山姆听到殿后的人发出喊声,甚至是凄厉的惨叫。

他一听之下便开始狂奔,奔出二三十码,尽其所能地跑,冻成冰棍的双脚死命踢起积雪。

若腿再强壮一点,他还会继续。

它们在我们后面,它们还在我们后面,它们要把我们一个个放倒。

抽噎着,山姆又迈出一步。

长久的天寒地冻,让他忘了温暖的感觉。

他共穿了三双长袜,两件内衣,外套双层羔羊毛上装,在此之外是一件厚实的棉褂,然后才是冰冷的铁锁甲,锁甲外他穿一件宽松的外套和加厚两倍的斗篷,斗篷用骨扣在下巴下扣紧,兜帽前翻,盖住额头。

他戴了轻便的羊毛皮革手套,外罩厚厚的毛皮拳套,一条头巾紧紧包裹着脸庞,兜帽里面还有一顶绷紧的绒线帽,盖住耳朵。

虽然如此,他仍觉得冷。

尤其是脚,甚至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而就在昨天,它们却又痛得厉害,教人站着都无法忍受,逞论走路?每一步都让他想要尖叫。

那是昨天吗?他不清楚。

自离开先民拳峰以来,他就没睡过觉,应该说从号角吹响之后就没有躺下。

除非是在走路时……人可以边走边睡吗?山姆不清楚,或者是又忘记了。

抽噎着,山姆又迈出一步。

雪盘旋着在周围降下。

有时候,它从白色的天空落下,有时候则从黑色的天空坠落,这是白天与黑夜惟一的区别。

他肩上披满雪花,就像另一件斗篷,雪在包裹上高高地堆积,使得包裹更加沉重,更加难以承受。

他的背心疼痛难忍,仿佛被插进了一把匕首,每走一步都来回绞动。

他的肩膀因锁甲的重量而麻木。

他一心想把它脱掉,却又不敢脱。

因为要脱它,就得先脱大衣和外套,那样会被冻坏的。

如果我再强壮一些,就好了……可我并不强壮,想也没有用。

山姆又虚弱又肥胖,胖得承受不住自己的重量,锁甲对他而言委实太沉,尽管钢铁与肌肤之间有层层麻布与棉花,感觉上却好像把肩膀都磨破了。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抽噎,哭的时候,眼泪冻结在脸颊上。

抽噎着,山姆又迈出一步。

若不是冰壳在脚下碎裂,他根本不觉得自己在走。

左右两边,寂静的树木之间,隐约可以见到火炬,在坠落的雪花当中,发出橙色的光晕。

它们静静地在树丛中移动,忽上忽下、忽前忽后地晃。

那是熊老的火炬圈,他提醒自己,并为离开了它的人悲哀。

他觉得自己是在追赶前方那些火炬,可惜它们也长了脚,而且比他的长,比他的壮,所以一直追不上。

昨天,他恳求他们让他当个火炬手,即便那意味着身在外围,在重重黑暗紧逼下行走。

他要火,他梦想着火。

如果有火,就不会冷了。

有人提醒他,开始他是有火炬的,后来却将它失落在雪地,令火熄灭。

山姆不记得自己掉过火炬,只好假设那是真的。

他太虚弱,无法长时间举手。

说这事的是艾迪?是葛兰?他也不清楚。

我又肥胖又虚弱又没用,现在连脑子也冻住了。

抽噎着,他又迈出一步。

他用头巾裹住鼻子和嘴巴,巾上全是鼻涕,僵硬的鼻涕,他担心它和脸冻在了一起。

呼吸也困难,空气如此冰冷,吸进去都感到疼痛。

圣母慈悲,他用沙哑的声音在冰冻的面罩下轻轻咕哝,圣母慈悲,圣母慈悲,圣母慈悲,每祈祷一句,就拖着腿在雪地里又跨一步,圣母慈悲,圣母慈悲,圣母慈悲。

他的亲生母亲远在万里之外的南方,跟他的姐妹们和小弟弟狄肯一起安全地待在角陵城。

和天上的圣母一样,她也听不到我的声音。

修士们都说,圣母慈悲,但七神在长城外没有力量。

这里是旧神的土地,那些属于树、属于狼、属于冰雪的无名神祗。

发发慈悲吧,他轻声道,不管谁听到,旧神也好,新神也罢,甚至魔鬼……噢,发发慈悲,可怜可怜我吧。

马斯林尖叫着求它可怜他。

为何突然联想起这个?我不该记住这个。

他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去,扔掉长剑,跪倒,恳求,甚至脱下厚厚的黑手套举在面前,当那是骑士表示降伏的护手甲。

但尸鬼捏住他的喉咙,把他举到半空,几乎将脑袋拧下来。

他还在尖声呼喊,祈求怜悯。

死人没有怜悯,而异鬼……不,我不该想这些,不能想这些,不要去回忆,只管走路,走路,走路。

抽噎着,山姆又迈出一步。

冰壳下的树根猛然绊住脚趾,山姆一个踉跄,沉重地单膝跪倒,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他尝到血的滋味,那比自先民拳峰以来尝过的任何东西都温暖。

这就是我的终点,他心想,既然跌倒,就再没力气爬起来。

他摸到一根树枝,牢牢握住,试图把自己重新拉起,但那双僵硬的腿实在无力支撑。

锁甲太沉,而他太肥胖,太虚弱,太疲倦。

起来,猪头爵士,有人路过时喊,山姆没理会。

就让我躺在雪地里闭上双眼。

死在这不算太糟。

他冷到极点,再过一小会儿,就不会感觉到腰背和肩膀上可怕的疼痛了,正如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脚。

至少他们不能责备我头一个死去。

在先民拳峰,成百人死在他周围,之后他又亲眼目睹许多人毙命。

山姆颤抖着松开握住树枝的手,让自己躺在雪地里。

雪又冷又湿,但有重重衣服在,他几乎觉察不到。

上方是苍白的天空,雪花飘落在肚子、胸口和眼睑上。

它会铺成一条厚厚的白毯,盖住我,让我很暖和。

将来他们会说,死去的山姆是个堂堂正正的守夜人。

是的。

是的。

我尽到了职责,没有背弃自己的誓言。

我又肥胖,又虚弱,又胆小,但我尽到了职责。

乌鸦是他的职责,是他们带上他的惟一原因。

他告诉过他们,他不想去,他是个胆小鬼,可伊蒙学士又老又瞎,他们需要他来照顾乌鸦。

当初在先民拳峰安营扎寨,总司令特地找到他:听着,你不是战士,我们彼此都很清楚,孩子。

万一遭到攻击,你无需参战,否则只会碍手碍脚。

你惟一要做的就是把消息送出去,不要跑来问信上该写什么,你自己决定,反正派一只鸟去黑城堡,再派一只去影子塔。

熊老用戴手套的指头指着山姆的脸。

我不管你是否会吓得尿裤子,也不管是否会有成千上万的野人嚎叫着要你的命,你得保证把鸟送出去,否则我发誓追你到七重地狱,要你永世遗憾。

莫尔蒙的乌鸦上上下下地点头叫道,遗憾,遗憾,遗憾。

山姆很遗憾,他遗憾自己既不勇敢,也不强壮;他遗憾自己不会用武器;他遗憾自己不是父亲的好儿子,不是狄肯和姑娘们的好兄弟;他也遗憾自己即将死去。

那么多优秀的人在拳峰上死去,他们坚强可靠,不像我,是个只会尖叫的胖小子。

至少熊老不会到七重地狱来追我。

我把鸟送了出去,尽到了职责。

其实信息是他提前写就的,极简短,只有一句话:我们在先民拳峰上遭到攻击。

他一直将其安稳地塞在装羊皮纸的袋子里,期望永远无需送出。

号角吹响时,山姆在睡觉。

起初他以为自己梦到了号角声,但睁开眼睛,雪正飘落在营地里,黑衣兄弟们都抓起弓箭和长矛,奔向环墙。

附近只有齐特,他是伊蒙学士从前的事务官,脸颊长满疖子,脖子上还有一个大粉瘤。

当第三声号角自树丛中呻吟着传来,山姆从没见过一个人能如此恐惧。

帮我把鸟放出去,他请求,但对方转身就跑,手里还拿着匕首。

他得去照顾猎狗,山姆想起来,或许总司令也给他下了命令。

手套里的指头异常僵硬笨拙,并因恐惧和寒冷而颤抖,他好歹找到装羊皮纸的口袋,拔出事先写的短信。

乌鸦们狂乱地咶噪,当他打开来自黑城堡的笼子,其中一只鸟顿时直冲向他的脸,在他抓到另一只之前又有两只逃走,而被他抓住的乌鸦,隔着手套将他的手啄出了血。

他死命不放,得以将那一小卷羊皮纸捆上。

此时号声已歇,先民拳峰上充斥着发号施令和钢铁碰撞声。

飞吧!山姆大喊,将乌鸦抛向空中。

来自影子塔的笼子里的鸟尖叫扑腾得如此疯狂,以至于他害怕得不敢开门,只好强迫自己。

这次他逮住了第一只试图逃走的乌鸦,片刻之后,它载着消息在飞雪中上升离开。

职责履行完毕,接下来他用吓得笨拙的手指戴上帽子,穿上外套和兜帽斗蓬,紧紧扣上剑带,使它不至于滑落,然后找到包裹,将所有东西塞进去:备用内衣,干袜子,琼恩给的龙晶箭头和矛尖,那只旧的战号,羊皮纸,墨水,鹅毛笔,先前画的地图,外加从长城带来、一直保存着的一段石头般硬的蒜肠。

他系好包裹,把它扛到背上。

总司令说我不用上环墙,他心想,也叫我不要跑去问他。

山姆深深吸口气,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迷乱地转圈,恐惧一如既往在体内增长。

狗吠,马嘶,经由大雪的压制,听起来似乎都很遥远。

三码以外,什么都看不清,甚至环绕山顶的矮石墙上燃烧的火炬也不例外。

难道火炬熄灭了?这个想法太可怕。

三声长长的号角,三声代表异鬼来袭。

它们是林间的白鬼,冰冷的阴影,骑着巨大的冰蜘蛛,追逐热血……小时侯,这些故事令他尖叫颤抖。

他笨手笨脚地拔剑出鞘,在雪地沉重跋涉。

一条狗从面前吠叫着跑过。

他看到一些影子塔来的人,留大胡子,拿着长柄斧和八尺长矛。

有他们为伴,感觉比较安全,因此他跟随他们走到墙边。

环形石墙上的火炬还在烧,一阵欣慰的颤栗袭过全身。

黑衣兄弟们手持武器,并肩而立,一边凝视大雪飘落,一边等待。

马拉多·洛克爵士策马经过,头盔上沾满点点雪花。

山姆站在其他人背后,搜寻着葛兰和忧郁的艾迪的身影。

如果注定一死,我宁愿死在朋友们身边,他记得自己曾这么想。

可惜周围都是陌生人,影子塔的人,由一位名叫班恩的游骑兵指挥。

他们来了,一位兄弟说。

搭箭,班恩道,二十支黑色的羽箭沉默地从二十个箭袋中抽出,搭上二十根弓弦。

诸神保佑,有好几百,另一位兄弟轻声说。

拉弓,班恩道,接着又补了一句,别慌。

山姆看不到什么,也不想看见。

守夜人站在火炬后面等待,弓箭拉到耳际,有些东西正穿过大雪,自那黑暗湿滑的山坡爬上来。

别慌,班恩再度强调,别慌,别慌……然后——放。

羽箭嗖地飞出。

沿着环墙排列的人们发出一阵参差不齐的欢呼,顷刻间又消退下去。

它们没有停,大人,一个人对班恩说,另一个则喊,有更多的过来!看那儿,林子里,还有一个说,诸神慈悲,它们还在往上爬。

差不多快上来了,马上!山姆往后退去,颤抖得像秋天的树上最后一片叶子,既寒冷,也恐惧。

那晚好冷啊,甚至比现在更冷。

现在有好温暖的雪。

我感觉好多了。

只需再休息一会儿,一小会儿,就能恢复体力,继续前进。

再休息一小会儿。

一匹马从头顶越过,一匹毛发蓬乱的灰马,鬃毛有积雪,马蹄结了一层冰。

山姆看着它出现和消失。

又一匹马从降雪中走来,由一个穿黑衣的人牵引。

他看见山姆挡路,便一边咒骂他,一边领马绕开。

真希望我也有匹马,他心想,如果有匹马,就能继续前进,还可以坐在鞍上,甚至睡一会儿。

可惜多数坐骑都在先民拳峰丢失,剩下的驮着食物、火炬和伤员,而山姆没受伤,他只是又肥胖,又虚弱,又胆小。

他真是个胆小鬼。

蓝道大人,他的父亲,常这么评价,而今证明这没有错。

山姆是塔利家的继承人,但他如此无能,因此被父亲送来长城。

弟弟狄肯将会继承土地与城堡,还有那把角陵的领主们骄傲地佩戴了数百年的瓦雷利亚巨剑碎心。

不知狄肯会不会为这个远在世界边缘、于大雪中死去的哥哥掉一滴眼泪。

他为什么要落泪?不值得为胆小鬼哭泣。

他听过父亲千百次告诉母亲。

这点连熊老也明白。

火箭,那晚在先民拳峰,总司令突然骑马咆哮着出现,给它们火尝尝!此时他注意到浑身发抖的山姆。

塔利!快离开!去照顾乌鸦!我……我……我把消息送走了。

很好。

莫尔蒙的乌鸦在他肩上重复,很好,很好。

穿着毛皮和盔甲的总司令显得很魁梧,黑铁面罩后的眼睛精光逼人。

你别在这儿碍手碍脚,回鸦笼那儿去。

我不想在需要传信时还得先找你。

把那些鸟准备好!他不等回答,掉转马头沿环墙一路小跑,一边喊,火!给它们火尝尝!山姆无需别人说第二遍,就以那双胖腿可以达到的最快速度逃回鸦笼边。

我可以先把消息写好,他心想,需要时就能尽快送出去。

于是他点起一小堆火,花了不必少时间烤融结冰的墨水,然后坐在火堆旁一块石头上,拿起鹅毛笔和羊皮纸,开始写信。

在寒气和冰雪中,我们遭到攻击,但火箭将敌人击退,他写道。

索伦·斯莫伍德大声下令,搭箭,拉弓……放。

飞箭的声响犹如圣母的祈祷那么动听。

烧吧,你们这些死混蛋,烧吧,戴文边喊边纵声大笑。

弟兄们又是欢呼,又是咒骂。

大家都很安全,他写道,我们还在先民拳峰。

山姆希望他们的弓术比自己强。

他将写好的信放到一边,又取出一张空白羊皮纸。

我们在先民拳峰上战斗,大雪纷飞。

只听一个人喊,它们没有停。

反击的效果尚不明朗。

拿起长矛,有人叫道。

说话的也许是马拉多爵士,但山姆无法确定。

尸鬼穿过大雪,继续杀来,他写道,我们用火加以驱赶。

他转头看去,透过飘摇的雪花,只能看见营地中央的大火堆,骑马的人们在它周围不安地来回移动。

那是预备队,用于冲击任何突破环墙的东西。

他们没有执剑,而是在篝火中点燃火炬,用它来武装自己。

到处都是尸鬼,他一边写,一边听到北方传来喊叫。

它们从南北两面同时发动进攻。

长矛和利剑都不起作用,惟有火焰能抵挡它们。

放,放,放!一个声音在黑夜中嘶喊,另一个则惊叫道,妈的!好大!,第三个声音说,巨人!第四个声音坚持,熊,一头熊!马儿嘶鸣,猎狗吠叫,如此多的声音,山姆再也分辨不清。

他落笔更快,一封接着一封。

敌人包括大批死野人、一个巨人甚至一头熊,它们漫山遍野地扑上来。

他听到钢铁和木头的撞击声,这只意味着一件事:尸鬼越过了环墙,战斗正在营地里展开。

十几个骑马的弟兄凶猛地从他身边驰过,往东墙而去,每人手上都举着燃烧的火炬,焰苗跳动。

莫尔蒙总司令用火来迎战。

我们已经取得了胜利。

我们正在取得胜利。

我们在坚持。

我们要杀开一条血路,退回长城去。

我们被困在先民拳峰,四面楚歌。

一个影子塔的人跌跌撞撞地从黑暗中走来,倒在山姆脚边。

临死前,他爬到离火堆仅一尺之遥的地方。

输了,山姆写道,战斗输了,我们输了。

为什么我要记住先民拳峰上的战斗?他不该记住这些,不想记住这些。

他试图回忆母亲,回忆妹妹塔拉,回忆卡斯特堡垒里那个叫吉莉的女孩。

有人在摇他肩膀。

起来,一个声音说,山姆,你不能在这儿睡。

起来,继续前进!我没睡,只是休息。

走开,他道,言语冻在冷气里,我很好,只想休息休息。

起来。

是葛兰的声音,沙哑而刺耳。

他出现在山姆上方,黑衣结了一层冰,熊老说,不能休息。

你会死的。

葛兰,他微笑,不,真的,我在这儿很好。

你快走吧,我再休息一小会儿,就会赶上去。

才怪!葛兰浓密的棕胡子在嘴巴四周冻住了,让他看起来显得苍老,你会冻僵的,要么被异鬼逮着。

山姆,你给我起来!记得离开长城的前夜,派普以一贯的方式嘲弄葛兰,他边微笑边说葛兰最适合参加巡逻,因为太笨,所以不会害怕。

葛兰激烈地否认,直到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

哎,他健壮,结实,有力——艾里沙·索恩爵士管他叫笨牛,就像叫山姆猪头爵士和琼恩雪诺大人——但一直对山姆相当友好。

那只是琼恩的缘故啦,如果没有琼恩,他们都不会喜欢我的。

现下琼恩走了,跟断掌科林一起在风声峡失踪,多半已经死去。

山姆想为他哭泣,可惜泪水也会结冰,而他的眼睛早已睁不大开了。

一位拿火炬的高个子弟兄停在他们身边,在那奇妙的瞬间,山姆感到阵阵温暖。

随他去,那人对葛兰说,不能走的就算完了。

替自己省点力气吧,葛兰。

他会起来,葛兰顽固地回答,只需要别人帮一把。

那人继续前行,并将神佑的温暖一起带走。

葛兰试图拉山姆起来。

好疼,他抱怨,停下,葛兰,你弄疼我胳膊了。

停下。

你死沉死沉的。

葛兰将双手塞进山姆的腋窝下,闷哼一声,将他抱了起来。

然而刚一放手,胖子又坐回雪地上。

葛兰狠狠地给了他一脚,靴上的冰踢碎了,飞散开来。

起来!他又踢他,快起来继续走!你不能放弃!山姆侧身躺下,紧紧蜷缩成球,以保护自己不被踢伤。

有层层羊毛、皮革和盔甲保护,他几乎感觉不到痛,即使如此,心里却很受伤。

我以为葛兰是我朋友。

朋友就不该踢我。

他们为何不让我休息?我只想睡一会儿,仅此而已,休息休息,睡一睡,或许死一次。

你帮俺拿火炬,俺扛这胖小子。

他突然离开柔软而甜美的雪毯,被提到冰冷的空气当中,向前漂流。

膝盖下有条胳膊,另一条胳膊在背脊下面。

山姆抬起头,眨眨眼睛。

面前有一张脸,一张宽阔粗犷的脸,扁扁的狮子鼻,黑色的小眼睛,蓬乱的棕色摞腮胡。

他见过这张脸,但过了一会儿才记起来。

是保罗。

小保罗。

火炬的热量融化冰水,流进他眼睛里。

你抬得了他吗?他听见葛兰问。

俺抬过一头比他还沉的小牛。

俺把它抬回它妈妈身边,好让它有奶喝。

小保罗每跨一步,山姆的脑袋都随之上下晃动。

停下,他咕咕哝哝地道,把我放下,我不是婴儿。

我是守夜人的汉子。

他抽噎着。

让我死吧。

安静,山姆,葛兰说,省点力气。

想想你的兄弟姐妹,想想伊蒙学士,想想你最喜欢的食物。

假如可以的话,唱支歌吧。

大声地唱?在脑子里唱。

山姆知道上百首歌,如今却一首也想不起,好象歌词全部从脑海里消失。

他又开始抽噎,我什么歌都不会,葛兰,本来是会一点的,现在却不记得了。

没关系,葛兰道,瞧,‘狗熊与美少女’怎么样?每个人都会唱呢!‘这只狗熊,狗熊,狗熊!全身黑棕,罩着毛绒!’别,别唱这首,山姆恳求。

他记起先民拳峰上那头熊,腐烂的皮肉上没有一丝毛发。

我不要想起任何关于熊的事。

别唱了,求求你,葛兰。

那就想想你的乌鸦。

它们不是我的。

他们是总司令的乌鸦,守夜人军团的乌鸦。

它们属于黑城堡和影子塔。

小保罗皱起眉头。

齐特说俺可以留着熊老的乌鸦,就那只会说话的鸟儿。

俺还省下玉米给它咧。

他摇摇头。

哦,俺又忘了,把玉米留在了藏起来的地方。

他继续沉重地向前走着,每走一步嘴里都冒出苍白的吐息。

良久,他突然道,俺可以要你一只乌鸦吗?只要一只,俺保证,决不让拉克吃掉它。

它们都飞走了,山姆说,对不起。

实在对不起大家。

它们大概都飞回长城去了。

当号角声再度响起,喝令弟兄们上马时,他便把鸟儿全放了。

两短一长,紧急上马的指示。

没理由上马,除非是为放弃先民拳峰,除非是战斗彻底失败。

恐惧狠狠地咬啮着山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打开笼子,直到目睹最后一只乌鸦拍翅飞入暴风雪中,方才意识到刚写的消息一条也没送走。

不,他尖叫,噢,不,噢,不。

大雪飘飞,号声吹鸣,啊呜呜呜呜,啊呜呜呜呜,啊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它呼喊着,上马啊,上马啊,上马啊!山姆看见两只乌鸦停在一块岩石上,连忙赶过去,但那两只鸟儿懒洋洋地拍拍翅膀,向着相反的方向,飞进漩涡的大雪中。

他追向其中一只,呼吸如浓厚的白云般从鼻孔里喷出,接着一个踉跄,发现自己离环墙仅十尺之遥。

之后……他记得脸庞和喉咙上都钉着箭的死人爬过岩石,有的浑身披挂锁甲,有的几乎全裸……其中多数是野人,也有一些穿褪色的黑衣。

他记得看到一位影子塔的人将长矛刺进一个尸鬼苍白柔软的肚皮,直穿后背,可那东西跌跌撞撞地径直沿着枪杆走上前,伸出黑色的双手,扭转那弟兄的头颅,直到鲜血从他嘴里喷出。

山姆差不多可以肯定,那是当天他第一次尿裤子。

他不记得自己逃跑,但一定是跑了,因为接下来已身在半个营地之外的篝火边,跟老奥廷·威勒斯爵士和弓箭手们在一起。

奥廷爵士跪在雪地,惊恐地扫视着周围的混乱场面,直到一匹无人骑乘的马跑过,踢中了他的脸。

弓箭手们对此毫不理会,自顾自地朝着黑暗中的影子施放火箭。

山姆看到一个尸鬼中箭后被火焰所吞没,但还有十几个在后面,其中有一苍白的巨影,铁定是头熊,而弓箭手们很快就没弹药了。

接下来山姆已骑在马上。

那不是他的马,他也不记得自己上马,或许这正是踢碎奥廷爵士脸庞那匹马。

号角继续吹奏,他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

一片屠杀、混乱和飞雪中,他看到忧郁的艾迪骑在矮马上,用长矛举着守夜人军团的朴素黑旗。

山姆,艾迪看到他便说,请你帮个忙,把我叫醒好吗?我在做可怕的恶梦。

每时每刻都有更多人骑上马,战号将大家召集起来。

啊呜呜呜呜,啊呜呜呜呜,啊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它们越过了西墙,大人,索伦·斯莫伍德一边对熊老嘶喊,一边奋力控制自己的坐骑,我带预备队出击……不!莫尔蒙竭力吼叫,才让声音压过号角,把他们叫回来,我们突围!他站在马蹬上,黑斗蓬在风中剌剌作响,铠甲映射着火光。

全体整队!他高喊,楔形队形,我们骑马冲出去!先朝南,再往东!大人,南面山坡上爬满了那些东西!其他地方太陡!莫尔蒙说,我们得——那头熊蹒跚着从大雪中走出,山姆的马嘶叫人立,差点将他甩下。

他又尿了裤子。

还以为都尿光了呢。

这是头死熊,颜色苍白,皮肉腐烂,毛皮脱落,右前肢的上半部分烧得只剩骨头,但它仍在前进。

那双眼睛是活的。

明亮的蓝色,正如琼恩所说,象冰冻的星星一样闪烁。

索伦·斯莫伍德冲上去,长剑在火光下闪着橙红的光。

他的挥劈差点将熊的头砍掉,而熊拍掉了他的头。

快跑!总司令大喊一声,掉转马头。

到达环墙时,人马已进入疾驰状态。

山姆以前总是害怕,不敢让马跃起,但当低矮的石墙出现在面前时,他知道这次别无选择。

于是他边踢马,边闭上眼睛,发出一声呜咽。

马载他跳了过去,不知怎的,不知怎的,马载他跳了过去!他右边的骑手撞到墙上,钢铁、皮革和嘶叫的马搅作一团,然后尸鬼们一拥而上……楔形队形飞奔下山,从抓来的黑手间穿过,从明亮的蓝眼睛间穿过,从凛冽的风雪间穿过。

时而有马跌倒翻滚,时而有人坠落在地,时而火炬在空中打转,时而斧剑砍向已死的血肉。

山姆威尔·塔利抽噎着,自己也不知打哪儿来那么大力气,只管把马死死抓紧。

他位于飞驰的前锋中,前后左右都有弟兄。

有条猎狗跟他们跑了一段,顺着积雪的山坡在马匹中间来回穿梭,最后却越奔越慢。

守在原地的尸鬼们被马撞翻,被马蹄踩踏,然而即使倒下,它们仍然抓向长剑、马蹬和马腿。

山姆看到一个尸鬼用左手拉住一匹马的鞍子,右手则撕裂马腹。

树木突然出现在周围,山姆淌过一条冰冻的溪流,溅起水花。

厮杀声在身后渐渐变小。

他松了口气,回头吁吁直喘……不料一个黑衣人猛地从灌木丛中跳将出来,把他扯下鞍。

山姆根本没看清,来人便一跃上马,飞驰而去。

他想追,跑不两步绊到树根,脸朝下重重摔倒,像婴儿一样抽噎,直至忧郁的艾迪循声找来。

那是他关于先民拳峰最后一点连贯记忆。

之后,若干小时之后,他颤抖着站立在幸存者中间,他们一半骑马,一半步行。

那儿离先民拳峰已有好几里,但山姆不记得怎么过来的。

逃命的时候,戴文带着五匹驮马,满载食物、油和火炬,其中三匹得以脱身。

于是熊老重新分配货物,这样即便失去任何一匹驮马,也不会造成灾难性的损失;他还让健康的人交出马匹,给伤员骑;他组织好步行的人,在前后左右安排火炬圈,以为防卫。

我只需一直走,山姆告诉自己,就可以回家了。

但走不到一个小时,他便开始踉跄,开始落后……而他们三人现在越落越后,他知道。

记得派普曾说,小保罗是守夜人军团中最壮的人。

一定是的,所以才能抱着我走。

即便如此,前方的积雪却越来越深,地面越来越险,保罗的步伐越来越小。

更多骑马的人超过去,伤员们用呆滞冷漠的眼神看看山姆。

一些火炬手也超过去。

你们要掉队了,其中一个说。

另一个赞同,没人会等你,保罗,把这头猪留给那些死人吧。

他答应送俺一只鸟,小保罗说,虽然山姆并没有答应,没有真正答应。

它们不是我的,不能送人。

俺想搞一只会说话、能从俺手上吃玉米的鸟。

真是个大呆瓜,火炬手道,然后走了。

过了一会儿,葛兰突然停下。

我们掉队了,他嘶声道,看不到其他火炬。

殿后的人在哪儿?小保罗无言以对。

大个子咕哝一声,跪了下去,当他轻轻地将山姆放到雪地上时,手臂都在打颤。

俺抱不动你了。

俺是想抱,但抱不动了,他浑身剧烈颤抖。

寒风在树木间叹息,将细小的雪粒吹到他们脸上。

冷,不堪忍受的冷,山姆感觉自己什么也没穿。

他搜寻着火炬,但它们业已消失,个个不见踪影——除了葛兰手里那支,火焰如淡橙色丝绸,向上升起。

透过它,他可以看到远处的黑暗。

它很快就会燃尽,他想,只剩下我们三人,没有食物,没有朋友,没有火。

并非如此。

他错了。

巨大的绿色哨兵树低处的枝杈动了一动,振落上面沉沉的积雪,发出含混的噗哧响。

葛兰转身,伸出火炬,谁在那儿!?一个马头从黑暗中出现。

山姆感到片刻的欣慰,直至看见整匹马。

它全身包裹一层白霜,活像结冻的汗水,黑色僵死的肠子从裂开的腹部拖坠而下,在它背部,坐了一位玄冰般苍白的骑手。

山姆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呜咽,他吓坏了,只想尿裤子,可体内有股寒意,剧烈的寒意,把膀胱冻得严严实实。

异鬼优雅地下马,挺立在雪地里。

它像长剑一般纤细,如牛奶一样白皙,它的盔甲随着移动而改变颜色,而它的脚丝毫没有踩碎新雪的结冰。

小保罗取下绑在后背的长柄斧,你为什么伤害这匹马?这是毛尼的马。

山姆摸向自己的剑,鞘是空的。

他这才想起把它丢在了先民拳峰。

滚开!葛兰跨了一步,火炬伸在前面。

滚开,否则烧死你!他用火焰指着它。

异鬼的剑闪着淡淡而诡异的蓝光。

它移向葛兰,闪电般攻打过来。

冰蓝的剑刃扫过火焰,发出尖锐的响声,如针一样刺痛山姆的耳朵。

火炬头被切下,翻落在深深的积雪中,火焰立即熄灭,葛兰手里只剩一小段木棍。

他诅咒着将它朝异鬼扔去,小保罗则提起斧子冲锋。

此刻充斥他心中的恐惧,比以往任何情形尤有甚之,而山姆威尔·塔利早已了解每一种恐惧。

圣母慈悲,他抽噎着,惊恐中,将北方的旧神统统抛诸脑后,天父保佑,噢,噢……他伸手胡乱摸索,够到一把匕首。

尸鬼的行动笨拙而缓慢,但异鬼如风中的雪花一样轻盈。

它闪过保罗的长柄斧,盔甲的图案如波光般涟漪,而水晶的剑回扣、翻转,滑进保罗锁甲的铁环间,穿过皮革、羊毛、骨头与血肉,从他后背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地穿出。

只听保罗叫了声噢,斧子便从手里松脱。

他被钉在水晶剑上,热血在周围蒸汽朦朦,大个子抓向对手,可在几乎快要碰到时,倒了下去,他的体重将那柄诡异的白剑从异鬼手中拉扯下来。

停,停下别哭,停下来战斗,你这没用的小子。

战斗啊,胆小鬼!这是父亲的声音?艾里沙·索恩的声音?弟弟狄肯的声音?还是那个叫雷斯特的男孩?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他歇斯底里地笑起来,不知它们会不会把他也变成尸鬼,一个又白又胖又大的尸鬼,一个老是被已死的双脚绊倒的尸鬼。

停,停下别哭,停下来战斗。

这是琼恩的声音?不可能,琼恩已经死了。

你能行,你能行,快啊。

于是他跌跌撞撞地往前撞去,与其说在跑,不如说是跌倒前的踉跄,他闭起眼睛,双手握住那把匕首,盲目地乱戳。

只听喀嚓一声,好像冰在脚下碎裂的响动,随后是一声尖啸,如此犀利,以至于他扔了匕首,双手捂住耳朵,盲目向后退去,一屁股沉重地坐到地上。

当他睁开眼睛,异鬼的盔甲正像露水一样融化,黑色的龙晶匕首插在它咽喉,淡蓝的血从伤口喷出,在匕首周围嘶嘶冒气。

它伸出两只骸骨般苍白的手去拔匕首,但指头一触到黑曜石便开始冒烟消解。

山姆侧身坐起,瞪大了眼睛,异鬼的身躯正逐渐缩小,混沌模糊,化为一滩液体,最后彻底消失。

几十个心跳间,形体已然不存,只余细细一缕盘旋散发的烟雾。

下面是乳白玻璃般的骨头,闪着苍白的光,接着也融化了。

最后,只有龙晶匕首存留,水汽缭绕中,它仿佛有了生命,好像在出汗。

葛兰弯腰去拣,却又立即将它甩开,圣母啊,它好冷!这是黑曜石,山姆挣扎着跪起来,他们管它叫龙晶。

龙晶。

龙晶。

他咯咯发笑,然后大哭一场,将所有的勇气倾倒在雪地上。

葛兰扶山姆起身,检查了小保罗的脉搏后,替他合上眼睛,然后再次抓起匕首。

这回拿得住了。

你留着它,山姆道,你不像我,你不是胆小鬼。

好个胆小鬼,连异鬼都杀得了。

葛兰用匕首向前指指,看哪,看到了吗?光明正穿过树木照进来。

天亮了,山姆,天亮了,那就是东方。

我们只需往前走,就一定找到莫尔蒙。

随你怎么说。

山姆用左脚踢了一棵树,以振落上面的雪,接着右脚也踢。

我试试看,他苦着脸跨了一步,努力试试看,接着又跨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