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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艾莉亚

2025-03-30 09:02:47

听见歌声时,她正在死人的花园里挖菜。

艾莉亚立时停止,不动如石,突然忘了手中那三根小萝卜。

血戏班还是卢斯·波顿的人?她恐惧得发抖。

这不公平,就在我们终于找到三叉戟河,就在我们认为自己差不多安全了的时候,这不公平。

只是……血戏子为什么要唱歌?歌声从东边一个矮坡后传来,在河面飘荡。

去海鸥镇看美少女哟,嗨哟,嗨哟……艾莉亚站起身,胡萝卜在手中摇晃。

唱歌的人似乎正沿河边小路走来。

从表情看得出,拔白菜的热派也听见了。

当然,詹德利在烧毁农舍的阴影里睡觉,毫无反应。

用利剑偷取甜甜一吻哟,嗨哟,嗨哟……河流轻柔的水声中,夹着木竖琴的弹奏。

你听见没?热派抱着一堆白菜,嘶哑地低声询问,有人过来了。

把詹德利叫醒,艾莉亚吩咐他,摇摇肩膀就好,不要大张旗鼓,弄出声响。

詹德利容易唤醒,不像热派,非得又踢又吼。

我拿她做情人,一起睡在树荫底哟,嗨哟,嗨哟……歌声越来越嘹亮。

热派不由得手一松,白菜噌一声轻响,落在地上。

我们得躲起来。

躲到哪里去呢?烧毁殆尽的农舍和野草疯长的花园醒目地矗立在三叉戟河边,河畔还有几棵柳树,以及芦苇丛生的烂泥浅滩,除此之外,全是讨厌的开阔地。

我就知道我们不该离开树林,她心想。

但他们好饿,从赫伦堡偷出来的面包与奶酪六天前就在森林里吃光了,因此花园的诱惑实在太大。

把詹德利和马带到农舍背后,她下定决心。

那堵墙还没完全垮塌,说不定能藏住两个男孩和三匹马——假如马儿不叫,歌手也不往这边走的话。

你呢?我躲树下面好了。

他可能就一个人,敢来惹我的话,我杀了他。

快走!热派听话离开,艾莉亚扔下胡萝卜,从背后拔出偷来的剑。

她把剑鞘绑在背上,因为它是给成年男子打的,与她尺寸不合,佩在腰间的话,会撞到地面。

它实在太重了,每次拿起这笨家伙,她便会想念缝衣针。

好歹它可以杀人,这就够了。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那棵长在小路拐弯处的老柳树边,单膝跪在青草和泥土中,以摇曳的柳枝作为掩护。

远古诸神啊,她祈祷,歌手则继续逼近,树的神,请保护我,隐藏我,让他过去,让他过去……一匹马嘶叫起来,歌声嘎然而止。

他听见了,她对此不抱幻想,但或许就一个人,就算不是,说不定他们怕我们就跟我们怕他们一样呢。

听见了吗?一个男人说,我敢打赌,那堵墙后面有东西。

没错,另一个更深沉的声音回答,射手,你认为那里有什么?原来是两个人,艾莉亚咬紧嘴唇。

由于柳树的关系,她看不见对方,只能听见声音。

一头熊吧。

第三个声音参加进来,或者这就是第一个人?熊身上肉多,那个深沉的声音说,特别在秋天,会有许多脂肪,烤的话很好吃。

也可能是狼或狮子呢。

你指四条腿的?两条腿的?四条腿跟两条腿的都是一丘之貉,不是吗?那可不一样,四条腿的才能吃。

射手,该你上场喽。

没问题,射几箭到墙后面,管他啥东西都会跑出来,等着瞧吧。

如果后面是个正派人呢?如果后面是个怀抱婴儿的可怜女子呢?正派人应该出来跟我们见面,只有歹徒才会偷偷摸摸地藏起来。

对,正是如此。

那就去吧,射手,放箭。

听罢此言,艾莉亚跳将起来。

站住!她亮出长剑。

原来是三个人,她看清楚了,只有三个人。

西利欧一人对付三个绰绰有余,而她还有热派和詹德利做伴呢。

可惜他们是男孩,对方却是成年人。

三人皆为徒步,身上泥斑点点,风尘仆仆。

她认出那个唱歌的,因为他抱着一把木竖琴,好像母亲抱着孩子。

他个子小,年纪约莫五十岁,嘴巴大,鼻子尖,棕色的头发十分稀疏,褪色的绿衣服上到处用旧皮革打着补丁。

他腰间别了一圈飞刀,背后悬一把伐木工的斧头。

站他旁边的人比他高出一尺,外貌像个兵。

镶钉皮革剑带上挂一把长剑和一把匕首,衬衫缝了排排交叠的铁环,头戴一顶锥形黑铁半盔。

他牙齿很黄,还有一把浓密的黄褐胡须,最引人注目的是那身带兜帽的亮黄斗篷。

它又厚又沉,沾了青草和鲜血,下沿已被磨损,右肩用鹿皮打个补丁。

这顶大斗篷穿在大个子身上,使他看上去象只黄色巨鸟。

三人中最后一位是个青年,和他手上的长弓一样纤瘦,但个头没长弓那么高。

红头发,雀斑脸,穿镶钉战甲、高筒皮靴和无指皮手套,背一个箭囊。

他用的箭装着灰色鹅毛,其中六支如一道小栅栏插在他面前的地上。

三个男人瞪着她手执长剑,站在小道中央。

歌手懒洋洋地拨一下琴弦。

小子,他说,快把剑放下,这不是孩子家的玩具。

再说,你冲过来之前,安盖能射穿你三次。

才怪!艾莉亚道,而且我是女生。

是嘛?歌手鞠了一躬,请原谅。

你们沿着小路继续走,往前面走,你继续唱歌,好让我知道你已经走了。

走开,别来惹我们,我就不杀你。

雀斑脸的弓箭手哈哈大笑,柠檬,她说不杀我们,听到了吗?听到了,柠檬道,他就是那声音低沉的大个子士兵。

孩子,歌手说,把剑放下,我们带你去安全的地方,还给你吃东西。

这一带不仅有狼,有狮子,还有更可怕的东西哟,小女孩可不应该独自游荡。

她并非独自一人。

詹德利骑马冲出农舍墙壁,热派跟在后面,牵了她的马。

詹德利身着链甲衫,长剑在手,雄赳赳气昂昂,看上去几乎就是个成年壮汉。

热派看上去还是热派。

照她说的做,别来惹我们,詹德利警告。

两个,三个,歌手数道,所有人都在这儿?你们还有马,好可爱的马,从哪儿偷的呀?这是我们的马。

艾莉亚审视着他们。

歌手用谈话来分她的心,但最危险的是弓箭手。

若他敢从地上拔箭……你俩是不是正派人,愿不愿把名字告诉我们呢?歌手问两个男孩。

我叫热派,热派立即回答。

取得好哇,对方微笑,我不是每天都能碰上这么好名字的孩子。

你那两位朋友叫什么,羊排和乳鸽?詹德利坐在马上,皱起眉头。

我凭什么把名字告诉你?你自己也没报上姓名。

是么?那好,我乃七泉地方的汤姆,人称七弦汤姆和七神汤姆。

这大个子痴汉,黄板牙的,叫柠檬,柠檬斗篷的简称。

你知道,柠檬是黄的,味道也很酸,和他的脾气差不多。

那边的年轻小伙儿是安盖,我们叫他射手。

你到底是谁?柠檬用艾莉亚刚才听过的低沉嗓音问。

她可不会轻易透露真名。

愿意的话,叫乳鸽也行,她说,我无所谓。

大个子咧嘴一笑。

拿剑的乳鸽,他道,希奇,真希奇。

我叫大牛,詹德利边说边挡到艾莉亚前面。

大牛至少比羊排好听。

七弦汤姆拨出一个愉快的音符,热派、乳鸽和大牛,你们是从波顿大人的厨房里逃跑的吗?你怎知道?艾莉亚有些不知所措。

小家伙,你分明戴着他的纹章。

她居然忘了,她在羊毛斗篷下仍旧穿着侍酒的制服,胸口缝有恐怖堡的剥皮人。

我不是小家伙!不对吗?柠檬说,你就是个臭屁小孩。

我比以前长大了。

而且我不是孩子。

孩子不会杀人,可我会。

我懂了,乳鸽,你不是寻常小孩,而是波顿家的崽。

根本不对。

热派根本不知道闭嘴。

事实上,他到赫伦堡之前我们就在那儿了。

这么说,你们是小狮子,对吧?汤姆道。

也不对,我们就是我们自己,不是谁的人。

你们呢?射手安盖说:我们是国王的人。

艾莉亚皱起眉头,哪个国王?劳勃国王,黄斗篷的柠檬道。

那老酒鬼?詹德利轻蔑地说,他被野猪杀了,大家都知道。

是啊,孩子,七弦汤姆道,真令人遗憾。

他弹出一个哀伤的音符。

艾莉亚不相信对方是国王的人。

瞧他们穿得破破烂烂,活象一群土匪,甚至连马都没有。

国王的人应该有马才对。

热派听了却很激动。

我们要去奔流城咧,他说,骑马得走多少天,你们知道吗?艾莉亚差点想杀了他,安静!否则我拿石头塞你的苯嘴巴。

奔流城在上游,很远,汤姆道,远得会饿穿你们的肚皮。

出发以前,想不想吃顿热腾腾的饭菜呢?前面不远处有家客栈,是我朋友开的。

我说,咱们还是化干戈为玉帛,敬几杯酒,吃几块面包吧。

一家客栈?想到热腾腾的饭菜,艾莉亚的肚子打起咕噜来,但她不信任汤姆。

并非说话和气的就是朋友。

前面不远处?往上游走两里地,汤姆说,顶多一里格。

詹德利看上去跟她一样怀疑。

你说的‘朋友’是什么意思?他谨慎地问。

朋友就是朋友。

没听过这个词吗?柠檬道。

店家叫沙玛,汤姆插嘴,舌尖眼厉,但我向你保证,她心肠好,而且最喜欢小女孩。

我不是小女孩,她气愤地说,那儿还有谁?不止一个人吧?还有沙玛的丈夫,以及一个被收养的孤儿。

他们不会伤害你。

到时候有麦酒——如果你能喝——有面包,也许还有一点肉。

汤姆瞥瞥农舍,外加你从老佩特的花园里偷的菜。

我才不偷东西,艾莉亚说。

那你是老佩特的女儿喽?他妹妹?他老婆?得了,乳鸽,老佩特是我亲手埋的,就埋在你躲的那棵柳树下,你跟他长得可不像。

他又拨出一个忧伤的音符。

过去这一年来,我们埋了许多好人,但并不想埋你,我以这把竖琴的名义发誓。

射手,露一手。

射手的动作比艾莉亚想象的快得多。

飞箭从她脑袋边呼啸而过,离耳朵只有一寸,插进柳树树干。

她还没回过神来,对方已搭上第二支,引弓待发。

她本以为自己能做到西利欧口中的迅如蛇和柔如丝,现在才明白实在差得远。

箭只在身后如蜜蜂一样嗡嗡作响,抖动不休。

你没射中,她说。

你这样想就更蠢了,安盖道,我指哪儿射哪儿。

说的好,柠檬斗篷赞同。

射手离她足有十几步远。

我们没机会,艾莉亚心想,要是我有他那把弓,并像他一样会用箭就好了。

她怏怏地放低沉重的长剑,剑尖触到地面。

去瞧瞧这家客栈也罢,她勉强让步,企图用言语隐藏心中的疑虑,但你们得走前面,我们骑马跟在后,好看着你们。

七弦汤姆深深一鞠躬,前面,后面,都没关系。

来吧,孩子们,让我们带路。

安盖,把箭拔起来,在这儿派不上用场了。

艾莉亚收剑入鞘,走到小路对面去见朋友们。

他们继续跟三个陌生人保持距离。

热派,把白菜拿上,她边说边翻身上马,还有我的胡萝卜。

这回他没争辩。

出发之后,两个男孩照她吩咐的那样缓缓骑马,离三个步行者十余步,沿着印满车辙的路往前走。

但过不多久,他们又不知不觉地赶了上去。

七弦汤姆走得很慢,边行边弹木竖琴。

你们会唱什么歌?他问,和我一起来,好么?柠檬根本不入调,而这长弓小子只会他们边疆地的民谣,一首得有一百句那么长。

咱边疆地的歌才是真正的歌咧,安盖温和地表示。

笨蛋才唱歌,艾莉亚道,唱歌是制造噪声。

瞧,我们很远就听到了,可以来杀你们。

汤姆的微笑表明他不以为然,好汉子宁愿哼着歌奔赴黄泉。

狼或狮子都逃不过我们的眼光,柠檬大咧咧地说,因为这是我们的森林。

但你们就没发现我们,詹德利道。

噢,孩子,别那么肯定,汤姆说,有的人说的少,做得多。

热派在马鞍上挪了一下。

我知道一首关于熊的歌,他说,会一点点。

汤姆的手指滑过琴弦,那我们一起来吧,热派小子。

他昂头唱道,这只狗熊,狗熊,狗熊!全身黑棕,罩着毛绒……热派神气活现地加入,甚至在马鞍上依着节奏轻轻摇晃。

艾莉亚吃惊地瞪着他:他竟有副好嗓子,唱得也好。

除了烤面包,她本以为他做不好任何事。

走不多远,有条小溪注入三叉戟河,当他们涉水穿越时,歌声惊起芦苇丛中一只鸭子。

安盖原地站定,弯弓搭箭,将它射了下来。

鸟儿落在岸边的浅滩。

柠檬脱下黄斗篷,淌入及膝深的水中去取,边走边抱怨。

沙玛的地窖里会不会有真柠檬?安盖问汤姆,他们看柠檬溅起层层水花,粗口诅咒。

多恩的女孩曾用柠檬给我煮鸭子咧,射手渴望地说。

过了小溪,汤姆和热派继续唱歌,鸭子则被柠檬挂在皮带。

唱着唱着,似乎路途也变得不那么遥远,客栈很快出现在眼前。

它耸立在三叉戟河的拐弯处,河流由此转向南方。

艾莉亚怀疑地斜睨它。

这不像歹徒的巢穴,她不得不承认,上层刷成白色,石板房顶,烟囱里轻烟袅袅升起。

一切都很正常,甚至有几分亲切。

马厩和其他建筑环绕在周围,后面有座凉亭,还有些苹果树和一个小花园。

这家客栈甚至带着伸向河中的码头,以及……詹德利,她急切地低唤,他们有船耶。

剩下的路我们坐船,肯定比骑马快。

他似乎很怀疑,你驾过船吗?升起帆,她说,风就会带你走了。

假如风向不对呢?还有桨呀。

逆着水划?詹德利皱起眉头,那岂不很慢?如果船翻了,掉进水里怎么办?再说了,那不是我们的船,是这家客栈的船。

我们可以取走它,艾莉亚心想,但她咬紧嘴唇,什么也没说。

他们在马厩前下马,虽然看不见别的牲畜,可是畜栏里有新鲜粪便。

得留一个人看马,她警惕地说。

这话被汤姆听到了,没必要吧,乳鸽,快进来吃东西,它们没事的。

我留下,詹德利道,毫不理会歌手。

你们吃完再来替我。

艾莉亚点点头,转身去追热派和柠檬。

长剑仍插在背上的剑鞘里,而她一只手始终没有离开从卢斯·波顿那儿偷来的匕首,以防万一。

门边铁柱上挂着一张招牌,画了某位下跪的老国王。

进去是大堂,一个又高又丑、下巴多瘤的女人叉腰站着,朝她怒目而视,别站在那儿,小子,她扯起嗓门喊,你好象是女的?管你是什么,反正别堵我的门。

要么进来,要么出去。

柠檬,地板的事老娘跟你说过几百遍了?你浑身是泥!我们打下一只鸭子。

柠檬像举白旗般把它举起来。

女人一把抓过,安盖射下一只鸭子。

快把靴子脱掉,你聋了还是傻了?她转身叫道,老公!上来,臭小子们回来了。

老公!从地窖里咕哝着走上来一个男人,身穿沾有污渍的围裙。

他比那女人矮一头,脸胖胖的,松垮的黄皮肤上看得到疱疹的痕迹。

来了来了,老婆,别叫唤。

到底什么事啊?把它挂起来,她边说边把鸭子塞给他。

安盖蹭蹭脚。

我们以为能吃它咧,沙玛,如果你有柠檬的话,可以煮着吃。

柠檬?我上哪儿去弄柠檬?你把这里当多恩吗,长雀斑的傻瓜?你为什么不跳上柠檬树为我们摘一箩筐,外加可口的橄榄和石榴呢?她朝他晃晃手指。

老娘没有柠檬,你实在想吃的话,可以把鸭子跟柠檬的斗篷一起煮,但得先挂上几天。

这顿要么吃兔子,要么就别吃。

饿的话,叉上就烤;不急呢,就用麦酒和洋葱炖。

听她这么说,艾莉亚流下口水。

我们没钱,但带了些萝卜和白菜,可以跟你换。

是吗?它们在哪儿?热派,把白菜给她,艾莉亚道。

他照办了,尽管行动小心翼翼,仿佛当她是罗尔杰、尖牙或者瓦格·赫特。

那女人仔细看了看蔬菜,又仔细打量男孩。

热派在哪儿?在这儿。

我,我就叫热派。

她是……呃……乳鸽。

老娘屋檐下你们得换个名儿,菜和人可不能混在一起。

老公!丈夫刚想溜出去,被她一叫,赶紧回来。

鸭子挂好了,还有什么事,老婆?洗菜!她命令,我去弄饭,你们都给我坐着别动,让我家小子来张罗喝的。

她顺着长鼻子看看艾莉亚和热派。

我不给孩子提供麦酒,但果酒喝光了,又没奶牛可以挤奶,河水尝起来都是战争的味道。

顺流飘下那么多死人,我给你一杯满是死苍蝇的汤,你会喝吗?阿利会,热派道,我是说,乳鸽会。

柠檬也会,安盖不怀好意地笑笑。

你少管柠檬,沙玛道,大家都喝麦酒。

她急惊风一样地扫向厨房。

安盖和七弦汤姆挑了靠近壁炉的桌子坐下,柠檬找地方挂他的黄色大斗篷。

热派扑通一声坐到门边板凳,艾莉亚挤到他旁边。

汤姆卸下竖琴。

有家孤独客栈在林间小路上哟,他唱道,曲调奏得缓慢,以配合歌词。

店家的老婆象蛤蟆一样难看……换首歌,否则就吃不到兔子了,柠檬警告他,你知道她什么德性。

艾莉亚倾身靠近热派。

你会驾船吗?她问。

他还不及回答,只见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矮胖男孩端着几杯麦酒出现。

热派虔诚地双手接住,啜了一口,露出艾莉亚从未见过的灿烂笑容。

麦酒耶,他轻声叹道,还有兔子。

嗷,为陛下干杯!射手安盖举起杯子,兴高采烈地喊,七神保佑国王!噢,孩子,别那么肯定,汤姆说,有的人说的少,做得多。

热派在马鞍上挪了一下。

我知道一首关于熊的歌,他说,会一点点。

汤姆的手指滑过琴弦,那我们一起来吧,热派小子。

他昂头唱道,这只狗熊,狗熊,狗熊!全身黑棕,罩着毛绒……热派神气活现地加入,甚至在马鞍上依着节奏轻轻摇晃。

艾莉亚吃惊地瞪着他:他竟有副好嗓子,唱得也好。

除了烤面包,她本以为他做不好任何事。

走不多远,有条小溪注入三叉戟河,当他们涉水穿越时,歌声惊起芦苇丛中一只鸭子。

安盖原地站定,弯弓搭箭,将它射了下来。

鸟儿落在岸边的浅滩。

柠檬脱下黄斗篷,淌入及膝深的水中去取,边走边抱怨。

沙玛的地窖里会不会有真柠檬?安盖问汤姆,他们看柠檬溅起层层水花,粗口诅咒。

多恩的女孩曾用柠檬给我煮鸭子咧,射手渴望地说。

过了小溪,汤姆和热派继续唱歌,鸭子则被柠檬挂在皮带。

唱着唱着,似乎路途也变得不那么遥远,客栈很快出现在眼前。

它耸立在三叉戟河的拐弯处,河流由此转向南方。

艾莉亚怀疑地斜睨它。

这不像歹徒的巢穴,她不得不承认,上层刷成白色,石板房顶,烟囱里轻烟袅袅升起。

一切都很正常,甚至有几分亲切。

马厩和其他建筑环绕在周围,后面有座凉亭,还有些苹果树和一个小花园。

这家客栈甚至带着伸向河中的码头,以及……詹德利,她急切地低唤,他们有船耶。

剩下的路我们坐船,肯定比骑马快。

他似乎很怀疑,你驾过船吗?升起帆,她说,风就会带你走了。

假如风向不对呢?还有桨呀。

逆着水划?詹德利皱起眉头,那岂不很慢?如果船翻了,掉进水里怎么办?再说了,那不是我们的船,是这家客栈的船。

我们可以取走它,艾莉亚心想,但她咬紧嘴唇,什么也没说。

他们在马厩前下马,虽然看不见别的牲畜,可是畜栏里有新鲜粪便。

得留一个人看马,她警惕地说。

这话被汤姆听到了,没必要吧,乳鸽,快进来吃东西,它们没事的。

我留下,詹德利道,毫不理会歌手。

你们吃完再来替我。

艾莉亚点点头,转身去追热派和柠檬。

长剑仍插在背上的剑鞘里,而她一只手始终没有离开从卢斯·波顿那儿偷来的匕首,以防万一。

门边铁柱上挂着一张招牌,画了某位下跪的老国王。

进去是大堂,一个又高又丑、下巴多瘤的女人叉腰站着,朝她怒目而视,别站在那儿,小子,她扯起嗓门喊,你好象是女的?管你是什么,反正别堵我的门。

要么进来,要么出去。

柠檬,地板的事老娘跟你说过几百遍了?你浑身是泥!我们打下一只鸭子。

柠檬像举白旗般把它举起来。

女人一把抓过,安盖射下一只鸭子。

快把靴子脱掉,你聋了还是傻了?她转身叫道,老公!上来,臭小子们回来了。

老公!从地窖里咕哝着走上来一个男人,身穿沾有污渍的围裙。

他比那女人矮一头,脸胖胖的,松垮的黄皮肤上看得到疱疹的痕迹。

来了来了,老婆,别叫唤。

到底什么事啊?把它挂起来,她边说边把鸭子塞给他。

安盖蹭蹭脚。

我们以为能吃它咧,沙玛,如果你有柠檬的话,可以煮着吃。

柠檬?我上哪儿去弄柠檬?你把这里当多恩吗,长雀斑的傻瓜?你为什么不跳上柠檬树为我们摘一箩筐,外加可口的橄榄和石榴呢?她朝他晃晃手指。

老娘没有柠檬,你实在想吃的话,可以把鸭子跟柠檬的斗篷一起煮,但得先挂上几天。

这顿要么吃兔子,要么就别吃。

饿的话,叉上就烤;不急呢,就用麦酒和洋葱炖。

听她这么说,艾莉亚流下口水。

我们没钱,但带了些萝卜和白菜,可以跟你换。

是吗?它们在哪儿?热派,把白菜给她,艾莉亚道。

他照办了,尽管行动小心翼翼,仿佛当她是罗尔杰、尖牙或者瓦格·赫特。

那女人仔细看了看蔬菜,又仔细打量男孩。

热派在哪儿?在这儿。

我,我就叫热派。

她是……呃……乳鸽。

老娘屋檐下你们得换个名儿,菜和人可不能混在一起。

老公!丈夫刚想溜出去,被她一叫,赶紧回来。

鸭子挂好了,还有什么事,老婆?洗菜!她命令,我去弄饭,你们都给我坐着别动,让我家小子来张罗喝的。

她顺着长鼻子看看艾莉亚和热派。

我不给孩子提供麦酒,但果酒喝光了,又没奶牛可以挤奶,河水尝起来都是战争的味道。

顺流飘下那么多死人,我给你一杯满是死苍蝇的汤,你会喝吗?阿利会,热派道,我是说,乳鸽会。

柠檬也会,安盖不怀好意地笑笑。

你少管柠檬,沙玛道,大家都喝麦酒。

她急惊风一样地扫向厨房。

安盖和七弦汤姆挑了靠近壁炉的桌子坐下,柠檬找地方挂他的黄色大斗篷。

热派扑通一声坐到门边板凳,艾莉亚挤到他旁边。

汤姆卸下竖琴。

有家孤独客栈在林间小路上哟,他唱道,曲调奏得缓慢,以配合歌词。

店家的老婆象蛤蟆一样难看……换首歌,否则就吃不到兔子了,柠檬警告他,你知道她什么德性。

艾莉亚倾身靠近热派。

你会驾船吗?她问。

他还不及回答,只见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矮胖男孩端着几杯麦酒出现。

热派虔诚地双手接住,啜了一口,露出艾莉亚从未见过的灿烂笑容。

麦酒耶,他轻声叹道,还有兔子。

嗷,为陛下干杯!射手安盖举起杯子,兴高采烈地喊,七神保佑国王!保佑所有的国王,柠檬斗篷咕哝着。

他喝了一口,用手背抹去嘴边的泡沫。

老板娘的丈夫急匆匆地从前门赶来,围裙里兜了一大堆洗好的蔬菜。

马厩里有马!他宣布,当他们还不知道一样。

是啊,汤姆边说边放下木竖琴,比你送出去的三匹要好。

那丈夫恼怒地将蔬菜扔到桌子上。

不是送,是卖的!卖了个好价钱,还搞到一艘小船。

不管怎么说,把马弄回来是你们这帮家伙的责任。

我就知道他们是土匪,艾莉亚边听边想。

她伸手到桌子底下,摸摸匕首柄,确认它还在。

敢来打劫的话,我会让他们后悔的。

根本没人往这边过,柠檬说。

呃,我明明叫他们朝这边走。

你们一定喝醉了,要么就是睡过头。

我们?喝醉了?汤姆深吸一大口麦酒,从来不会。

你们可以自己干,柠檬告诉老板娘的丈夫。

凭什么,凭这孩子?我再说一遍,我家老婆子当时去羊肠镇帮芬穆生崽了,多半就是你们这帮家伙让那可怜的女孩怀上的。

他酸溜溜地看了汤姆一眼。

看什么?就是你!我敢打赌,是你用那把竖琴,弹些个悲伤曲子,好让可怜的芬穆脱衣服。

如果唱歌弹琴能使姑娘脱下衣服,感受温暖明媚的阳光,这难道是歌手的错吗?汤姆反问。

此外,她看上的是安盖。

‘我能摸摸你的弓吗?’我听她问,‘噢噢噢,它又滑又硬,拉一拉成不成?’那丈夫哼了一声,是你还是安盖,都没差,反正跟我一样该为丢马负责。

我说,他们有三个,我一个怎么对付得了三个?三个?柠檬嗤之以鼻,一个是女人,一个戴铁链,你自己说的。

那丈夫扮个鬼脸,大个子女人,穿得象男子。

而那戴铁链的……我讨厌他的眼睛。

喝酒的安盖笑道:我不喜欢谁的眼睛,就射穿它。

艾莉亚忆起擦过耳边那支箭,忽然很想拜他为师。

那丈夫却不为所动,长辈说话时安静点!喝酒就是,管住舌头,否则我让我家老婆子给你一勺子。

哈,老大爷,怕大嫂的该是你吧。

好啦,至少喝酒不要你教。

他边说边咽下一大口,以兹证明。

艾莉亚也喝了一大口。

这些天来,他们一直喝溪水和坑洞里的水,还有混浊的三叉戟河水,而今麦酒就象以前父亲在特殊场合才准她啜饮一杯的葡萄酒般可口。

厨房飘出的香气让她垂涎欲滴,她强迫自己思考那艘小船。

驾船比偷船难。

只等他们睡着……小男孩拿着几大轮面包出现。

艾莉亚忙不迭地扯下一大块,咬将下去。

又粗又硬,不好吃,底部还烤焦了。

热派尝了一口,做个鬼脸。

这面包太糟糕,他说,不仅烤糊了,里面还是硬的。

蘸点肉汤会好一点,柠檬道。

见鬼,才不会咧,安盖说,蘸点水只能保你的牙不被嘣掉。

妈的,小子,你要么吃了它,要么继续饿肚子,那丈夫道,我他妈看起来像面包师吗?你来就能做好啦?我当然行,热派说,这很容易。

你捏面团捏得过头了,所以嚼起来才这么硬。

他又喝下一口麦酒,开始大谈特谈面包、馅饼和烘饼——这些他最钟爱的东西。

艾莉亚翻翻白眼。

汤姆坐到她对面。

乳鸽,他说,阿利,不管你真名叫什么,这个给你。

他将一片肮脏的羊皮纸放在他们之间的木桌面上。

她怀疑地看看它。

这是什么?三枚金龙币。

用来买马。

艾莉亚警觉起来,那是我们的马。

你们偷的马,对吧?没什么好羞耻的,孩子,可恨的战争让正派人变成了盗贼。

汤姆敲敲折叠好的羊皮纸。

我们出的是高价,说实话,那三匹马不值这么多。

热派抓起羊皮纸,打开来看。

没有金币,他大声抱怨,只有几个字。

是的,汤姆说,对此我很抱歉。

但战争结束之后,我们便会兑现,我是国王的人,以国王的名义向你担保。

艾莉亚推开桌子,站起身来,你们不是国王的人,你们是强盗!等哪天你碰到真正的强盗,就会发现之间的区别。

他们决不会付钱补偿,即便欠条也不给。

孩子,我们要马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国家,为了来去方便,好及时赶去打仗。

为国王打仗。

你要拒绝国王吗?他们一齐看着她;射手安盖,大个子柠檬,还有那面如菜色、眼神游移的丈夫。

甚至站在厨房门口的沙玛也斜睨着。

不管我说什么,他们都会抢走我们的马,她意识到,只好走着去奔流城,除非……我们不要纸,艾莉亚拍掉热派手中那张羊皮纸,我们要外面那条船,还要你们教怎么用。

七弦汤姆瞪了她一会儿,然后他那张大嘴仿佛突然憋不住,大笑失声。

安盖也笑,大家都在笑,柠檬斗篷,沙玛,那个丈夫,甚至伺候的男孩……他从木桶后走出来,胳膊夹着一把十字弓。

艾莉亚想朝他们尖叫,她强迫自己微笑……有骑兵!詹德利的尖叫中充满警惕,他踢门闯进来。

有骑兵!他喘着气道,沿着河边小路过来,有十几个。

热派一跃而起,打翻酒杯,但汤姆等人泰然自若。

把顶好的麦酒洒在老娘地板上可不对,沙玛说,乖乖坐下,小子,兔子肉来了。

还有你,女孩儿,不管有过什么遭遇,都已经结束,已经过去了。

你现在跟国王的人在一起,我们会保护你的安全。

艾莉亚惟一的反应就是伸手过肩去拔剑,刚拔出一半,手腕就被柠檬扣住。

够了!你想干嘛!他扭她的胳膊,直到她松手。

他的指头坚硬而布满老茧,十分有力。

来了!艾莉亚心想,又来了!我又要回到湖边的仓库,又要见到奇斯威克、甜嘴拉夫和魔山。

他们要偷走我的剑,让我变回老鼠!她左手握住酒杯,朝柠檬的脸砸去。

麦酒涌出来,溅入他的眼睛,接着是鼻子断裂声和喷射的鲜血。

他吼叫着双手去捂,她则获得了自由。

大家快跑!她一边尖叫,一边飞箭般跑开。

柠檬立即赶上,他的长腿一步当她三步。

虽然她又扭又踢,却依旧被他轻松提离地面,在空中挣扎摇晃。

血从他脸上流下来。

停下,你这小笨蛋,他边喊边晃她,快停下!詹德利要过来帮她,但七弦汤姆掏出匕首挡在前面。

要逃来不及了。

外面传来马嘶和人声,片刻之后,一个泰洛西人昂首阔步地走进门来。

他比柠檬更高大,浓密的大胡子末端是亮绿色,新长出来的却是灰色。

后面跟着两名十字弓兵,扶一个伤员,然后是其他人……艾莉亚没见过如此衣杉褴褛的队伍,但他们手中的长剑、战斧和弓箭很精良。

有两人进门时好奇地瞥了她几眼,但没有说话。

一个戴生锈半盔的独眼人嗅嗅空气,咧嘴微笑,一个满头僵硬黄发的弓箭手大叫着要麦酒。

队伍末尾是一个戴狮冠盔的长矛兵,一个跛腿老人,一个布拉佛斯雇佣兵和……哈尔温?艾莉亚轻声道。

是他!真的是他!透过胡子和纠结的头发,她看见胡伦儿子的脸,他从前常牵她的小马在院里走动,常跟琼恩和罗柏一起练习长枪冲刺,在宴会上他酒量惊人。

而今他虽瘦了,却变得强壮,还留起了以前从未留过的胡子。

真的是他——她父亲的人!哈尔温!她挣扎着向前去,试图挣脱柠檬铁一般的抓握。

是我啊,她喊,哈尔温,是我,你不认识我了吗,不认识了吗?泪水涌出来,她发现自己像婴儿一样哭泣,又变回从前那个苯女孩。

哈尔温,是我啊!哈尔温看看她的脸,又看看她衣服上的剥皮人。

你认识我?他怀疑地皱起眉头,剥皮人纹章……伺候水蛭大人的小厮怎会认识我?一时她不知如何回答。

她有过那么多名字,她真的还是艾莉亚·史塔克吗?我是女生,她抽泣着,我是波顿大人的侍酒,但他要把我交给山羊,所以我跟詹德利和热派一起逃了。

你一定认识我的!我小时候,你牵过我的小马。

他瞪大眼睛。

诸神在上,他的声音噎住了,捣蛋鬼艾莉亚?柠檬,快把她放开。

这家伙打断了我的鼻子。

柠檬随手把她扔在地上。

七层地狱,她究竟是什么人?她是首相之女。

哈尔温单膝跪下。

临冬城的艾莉亚·史塔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