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新兵走进训练场时,琼恩正在向戴利恩示范侧劈的诀窍。
两脚要张开一点,他叮嘱道,以免重心不稳,对,就是这样。
出手的时候身体旋转,把全部的重心放在剑上。
戴利恩停了下来,掀开面罩。
诸神在上,他喃喃道,琼恩,你快瞧瞧。
琼恩转身,隔着头盔的细窄眼缝,他看到了他平生所见最为肥胖的男孩站在兵器库门口。
单凭目测,他大概有二十石重,肥大的下巴完全遮掩住刺绣外套的绒毛领口,圆滚滚的月亮脸上一对苍白的眼睛局促地四下转动,汗水淋漓的肥胖指头则在天鹅绒上衣上揩个不停。
他……他们叫我来这边……受训。
他不确定地道。
公子哥儿一个,派普对琼恩说,南方来的,八成是高庭一带的人。
派普曾经跟着戏班走遍七国全境,自称凭口音便能分辨别人来自何方,操什么营生。
胖男孩穿着绒毛滚边的外套,胸前用鲜红丝线绣着一个大跨步的猎人。
琼恩不认得这个家徽。
只见艾里沙·索恩爵士望了望他的新手下说:看来这年头南方连盗猎者和小偷都人手短缺,这会儿倒把猪送来防守长城啦。
我说火腿大人,这身毛皮和天鹅绒敢情就是您的铠甲了?众人很快便发现这新兵自己带来了全套行头:加衬垫的上衣,煮过的硬皮甲,铁铠和头盔,还有个包皮的大木盾,上面同样刻着他衣服上那个健步猎人纹章。
由于这身装备没一件是黑的,艾里沙爵士便坚持要那新兵到武器库去换一套。
这一换就是半早上。
因为他的腰围太粗,唐纳·诺伊只好拆开整件胸甲,再帮他前后套上,两边用皮绳捆祝为了帮他戴上头盔,面罩便保不祝他的皮护手和绑腿紧紧地绑在四肢上,使他几乎动弹不得。
全副武装之后,新来的小子看起来活像条煮得过熟的香肠,随时可能爆开。
希望你不像看起来那么不中用,艾里沙爵士道,霍德,试试猪头爵士有多厉害。
琼恩·雪诺听了立刻皱起眉头。
霍德在采石场里出生,当过石匠的学徒,今年十六岁,高大又结实,打起人来下手很重,琼恩还没尝过更厉害的拳头。
这下有人要他妈的倒大霉了。
派普喃喃道,事情果真如他所料。
打斗不到一分钟就告结束。
胖子倒在地上,血从碎掉的头盔和肥短的手指间流出来,他全身都在颤抖。
我投降,他尖叫,别打了,我投降,不要打我。
雷斯特和其他几个男孩哄笑成一团。
即便如此,艾里沙爵士还是不肯罢休。
猪头爵士,给我起来,他叫道,把剑捡起来。
眼看胖子还是躺在地上,索恩向霍德示意,拿剑脊揍他,直到他爬起来为止。
霍德试探性地敲敲对手仰高的脸颊。
你该不会就这点力气罢?索恩讥讽。
霍德于是双手持剑,狠狠地砍将下去,力道之猛,虽然是用剑脊,皮甲还是应声破裂。
新兵痛苦地哀嚎。
琼恩跨前一步,派普忙伸出戴护套的手抓住他。
琼恩,不要冲动。
小个子一边紧张地瞄了艾里沙·索恩爵士一眼,一边悄声对他说。
还不快给我起来。
索恩又说。
胖男孩挣扎着想起身,谁知竟滑了一跤,又重重地摔倒在地。
猪头爵士有进步啰。
艾里沙爵士说,再打。
霍德举起剑准备继续。
给我们切块火腿唷!雷斯特狞笑着催促他。
琼恩甩开派普的手。
霍德,够了。
霍德转头去看艾里沙爵士。
野种出来为农民打抱不平啦?教头用他那尖锐而冷酷的声音说,雪诺大人,你别忘了,我才是这里的头儿。
霍德,你看看他,琼恩劝促道,故意不理睬索恩。
人家都投降了,你这样趁火打劫有什么意义?他在胖子身旁蹲了下来。
霍德放下剑。
他投降了,他跟着重复。
艾里沙爵士黑玛瑙似的眼睛紧紧盯着琼恩·雪诺不放。
我说哪,原来咱们野种谈恋爱啦。
他边看着琼恩扶起胖子边说,雪诺大人,亮剑。
琼恩抽出长剑,他只敢反抗艾里沙爵士到某种程度,而他暗自担心这回做得太过火了。
索恩微笑道:野种打算为他心爱的小姐而战,所以我们得好好打一场。
小老鼠、雀斑男,你们跟大笨头一边。
雷斯特和阿贝特走到霍德旁边。
你们三个人应该够猪小姐受的了。
但首先,你们要打发掉挡路的野种。
躲在我背后。
琼恩对胖子说。
艾里沙爵士常叫两人打他一个,但从来没有三对一。
他自知今晚上床时大概会伤痕累累。
于是他屏气凝神,准备大干一场。
派普突然出现在他身边。
我想三打二应该会更精彩。
小个子开心地说。
他放下面罩,抽出佩剑。
琼恩还来不及抗议,葛兰也走上前来加入他们。
整个广场顿时一片死寂。
琼恩感觉得出艾里沙爵士的眼神。
你们还等什么?他用轻得吓人的声音问雷斯特和其他人,然而最先出手的却是琼恩,霍德差点就不及举剑格挡。
琼恩不断进攻,逼得这个年长的男孩节节后退。
要了解你的敌人,罗德利克爵士曾经这么教他,而琼恩很了解霍德,他壮得惊人,但缺乏耐心,向来不惯防守。
只要想办法激怒他,他自会门户洞开,破绽百出。
这时其他人也加入战局,刀剑交击声刹时响彻广常琼恩挡下一记照头挥来的猛击,力道之大震得他手臂酸麻。
他一记侧劈打中霍德的肋骨,只听对方一声闷哼,随即反手砍中琼恩肩膀。
锁甲铿锵一声,疼痛直逼脖颈,但霍德也暂时重心不稳,于是琼恩猛力扫他左腿,他咒骂着轰然倒地。
葛兰依照琼恩教他的诀窍,稳稳地守住阵脚,让阿贝特大感头痛,但派普就没这么好过了。
雷斯特大他两岁,又比他重上四十磅,所以他打得很吃力。
琼恩闪到雷斯特身后,大力一挥,将这强奸犯的头盔当铃铛敲打,眼看雷斯特头晕眼花,派普乘机突破防线,将他击倒,然后举剑顶着他的喉咙。
这时琼恩早已转换阵地,阿贝特一看自己陷入以一打二的劣势,急忙退后叫道:我投降。
艾里沙·索恩爵士一脸嫌恶地环视全场:你们这些小鬼耍把戏也耍得太久了,今天就到此为止。
说完他走开去,当日的练习便告结束。
戴利恩扶霍德起身,采石匠的儿子摘下头盔狠狠地摔到广场对面。
雪诺,刚才那一刹那,我还以为逮到你破绽了呢。
嗯,但只有那一刹那。
琼恩回答。
覆盖在护甲和皮革下的肩膀隐隐作痛,他收起剑,想取下头盔,但刚抬手就痛得龇牙咧嘴。
让我来。
一个声音说。
粗厚的手指解开他喉咙的皮带,轻轻地捧起头盔。
伤得严重吗?不是第一次了。
他摸摸肩膀,皱紧眉头,广场上除了他们几个一片空旷。
胖男孩的发际有凝固的血块,正是刚才霍德砍裂头盔的地方。
我是山姆威尔·塔利,来自角……他停下来舔舔嘴,我的意思是……那是我……我’曾经‘是角陵塔利家族的人。
我前来加入黑衫军,家父是蓝道伯爵,高庭提利尔家族的封臣。
我本来是爵位继承人,不过……他没有说下去。
我是琼恩·雪诺,临冬城公爵奈德·史塔克的私生子。
山姆威尔·塔利点点头。
我……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叫我山姆,我妈都这样叫我。
你呢,则要尊称他雪诺大人,派普边说边凑过来。
你不会想知道他妈怎么叫他的。
这两位是葛兰和派普。
琼恩说。
长得丑的是葛兰。
派普道。
葛兰一脸不悦地说:你比我丑咧,起码我没生一对蝙蝠耳。
我衷心地感谢你们。
胖男孩正色道。
刚才你怎么不站起来反击啊?葛兰问他。
我也想,真的,可我……我就是做不到。
我也不想一直被揍。
他看看地面,我……我猜我是窝囊废一个,家父常这么说。
葛兰的表情如遭雷击,就连派普也说不出话来,而他一向对任何事情都爱发表意见。
怎么会有人自称窝囊废呢?山姆威尔·塔利想必是从他们脸上读出了他们的想法,他的视线刚碰到琼恩的眼睛,随即像受惊的动物般转开。
我……对不起,他说,我……也不想这样的。
他沉重地走向武器库。
琼恩叫住他。
你受伤了,他说,明天你就会进步的。
山姆一脸哀怨地回过头。
才不会,他强忍泪水说,我永远都不会进步。
等他走后,葛兰皱起眉头。
胆小鬼人人讨厌,他很不舒服地说,早知道咱们就不帮他了。
要是别人把咱们也当胆小鬼那还得了?你太笨啦,当不成胆小鬼的。
派普告诉他。
我才不笨。
葛兰说。
你笨死了。
要在树林里遇到大熊,你都不会跑哟。
我当然会跑,葛兰坚持,而且跑得比你快。
他看到派普嘻皮笑脸,赶紧住口,这才恍然大悟,气得脸红脖子粗。
琼恩让他们吵个痛快,自己走回武器库,挂回佩剑,脱下一身伤痕累累的铠甲。
黑城堡的生活有种固定的规律:早上练剑,下午干活。
黑衫弟兄交给新兵们各种不同的差事,以判断他们适合的职业。
偶尔琼恩会奉命带着白灵出外打猎,为总司令的晚餐加菜,他非常珍惜这种机会。
只可惜这种机会实在少之又少,他得用十几倍的时间待在唐纳·诺伊的武器库里,转磨刀石,帮这位独臂铁匠把钝斧磨利;或是在诺伊敲打铸剑时,在旁鼓动风炉。
其他时候他还会传达口信,站岗放哨,刷洗马厩,制造弓箭,照料伊蒙师傅的鸟儿或协助波文·马尔锡清点账目。
当天下午,他奉守卫长之命,带着四桶刚压碎的小石子,前往升降铁笼,负责把碎石铺在长城结冰的走道上。
即使有白灵相伴,这依旧是件既孤单又无趣的差事,但琼恩不以为忤。
倘若天气清朗,站在长城之上,半个世界尽收眼底,何况这里的空气向来清新冷冽。
他可以在这里静静思考,而他发觉自己想起了山姆威尔·塔利……奇怪的是,还有提利昂·兰尼斯特。
他不禁好奇提利昂会怎么对待这胖小子。
侏儒曾嘻嘻笑着对他说:大部分的人宁可否认事实,也不愿面对真相。
这个世界有太多逞英雄的胆小鬼,能像山姆威尔·塔利这样自承怯懦还真需要点古怪的勇气。
他的肩膀还在痛,也因此拖慢了工作进度,等铺完走道,天已经快黑。
他逗留在长城上观看日落,看着夕阳把西边的天染成一片血红。
直到夜幕低垂,琼恩方才拾起空桶,走回铁笼,拉铃叫下面的守卫放他下去。
他和白灵回到大厅时,晚餐已差不多结束。
一群黑衣弟兄聚在火炉边喝着烫过的酒,赌起骰子。
他的朋友们坐在西墙下的长凳上,笑作一团。
派普正绘声绘色地说着故事,这个跟过戏班的大耳朵男孩是个天生的骗子,擅长模仿各种声音,听他讲故事,如同身临其境,一会儿模仿国王,一会儿又变成猪倌。
当他学起酒店女侍或待字闺中的公主时,那高亢的假音每每让大伙儿笑得泪流不止,而他装起太监则像极夸张化的艾里沙爵士。
琼恩和大家一样喜欢听派普胡闹……但这天晚上他却转身走到长凳的尽头,山姆威尔·塔利坐在那儿,离其他人远远的。
琼恩在他对面坐下时,他正吃着厨子们为晚餐准备的最后一个猪肉馅饼。
胖男孩看到白灵,两眼张得老大。
那是狼?是冰原狼,琼恩道,他叫白灵。
冰原狼是我父亲的家徽。
我们家是健步猎人。
山姆威尔·塔利说。
你喜欢打猎?胖男孩听了浑身发抖,最讨厌了,他似乎又要哭起来。
又怎么了?琼恩问他,你怎么老是怕东怕西?山姆盯着最后一个猪肉馅饼,虚弱地摇摇头,吓得连话都不敢说。
大厅里突然响起一阵哄笑,琼恩听到派普用假音发出怪叫。
他站起身。
我们出去吧。
肥大的圆脸抬起来,狐疑地看着他。
干嘛?出去做什么?聊天。
琼恩道,你看到长城了吗?我胖虽胖,眼睛可没瞎。
山姆威尔·塔利说,我当然看见了,它有七百尺高哩。
但他还是站了起来,裹起一件绒毛滚边的披风,随琼恩走出大厅。
他依旧提心吊胆,仿佛怀疑有什么卑劣的恶作剧在门外的暗夜等候他。
白灵跟在他们身边。
我真没想到是这样,山姆边走边说,呼息在冷气里凝成白雾。
他光是跟上脚步,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所有的房舍都破败不堪,而且这儿好……好……好冷?厚厚的冻霜正逐渐笼罩城堡,琼恩感觉得到灰色的野草在他脚下咯啦碎裂。
山姆悲苦地点头。
我最怕冷了,他说,昨晚我半夜醒来,屋里黑漆漆的,火也熄了,我本以为等到今早上,自己一定会活活冻死。
你一定是从比较温暖的地方来的。
到上个月为止,我都没见过雪。
当时我正跟家父派来送我北上的人穿越荒冢地,天上就开始落下这种白白的东西,像阵柔软的雨。
起初我觉得好美,像是从天而降的羽毛,但它下个不停,冻得我连骨头都快结冰。
雪一直下,下到人们胡子里都是冰块,肩膀上也积满了雪,还是不停,我真怕它就这样下个没完。
琼恩只是微笑。
绝境长城高高地耸立在他们面前,在残月苍白的光芒照映下闪闪发亮。
繁星在头顶的夜幕中燃烧,澄澈而锐利。
他们会逼我上去吗?山姆问,他一眼扫到城上蜿蜒的木制长梯,脸顿时像结块的酸牛奶一样僵硬。
要我爬上去我不死才怪。
那边有个绞盘,琼恩指给他看,你可以坐在铁笼里吊上去。
山姆威尔·塔利哼了一声:我讨厌高的地方。
这太离谱了。
琼恩难以置信地皱起眉头。
你到底有什么不怕?他问,我真搞不懂,假如你真这么窝囊,那你干嘛来这儿?胆小鬼加入守夜人部队做什么?山姆威尔·塔利久久地注视着他,那张大圆脸仿佛就要塌陷进去。
他在结霜的地面坐下,竟就这么哭了起来,抽抽噎噎,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琼恩·雪诺没了主意,只能站在一旁观看。
他的泪水如同荒冢地的雪,似乎永远不会停。
到头来还是白灵聪明。
苍白的冰原狼像阴影一般无声地靠过去,舔舐山姆威尔·塔利脸上温热的泪水。
胖男孩惊叫了一声……但不知什么缘故,转眼间他的啜泣就变成了欢笑。
琼恩·雪诺也笑了。
随后他们一起坐在结冰的地面上,蜷缩在斗篷里,白灵窝在两人之间。
琼恩说起他和罗柏在夏末雪地里找到刚出生的小狼群的故事。
这好像是一千年前的故事了。
但很快,他发觉自己谈到了临冬城。
我有时候做梦都还会回去。
他说,我梦到自己走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四壁反射着我的声音,却无人应答,所以我加快脚步,打开一扇扇门,喊着其他人的名字。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找谁,多半是找我父亲,有时候却是罗柏,有时又是我小妹艾莉亚,或是我叔叔。
想起至今依然下落不明的班扬·史塔克,他不禁难过起来。
熊老派了游骑兵北出长城去找他。
杰瑞米·莱克爵士领过两次队,断掌科林则从影子塔出发,但除了叔叔在森林里偶尔留下来当路标的火把外,可说一无所获。
一旦进入陡峭的西北高地,各种记号便都突然不见,班扬·史塔克的痕迹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梦中你找到人了吗?山姆问。
琼恩摇摇头。
一次也没有。
城堡里总是空无一人。
他从未对人说起过这个梦,更不明白自己此刻为何独对山姆敞开胸怀,但说出来的感觉真好。
连鸟巢里的乌鸦也不见了,马厩里只剩下一堆枯骨,每次都把我吓得半死。
我开始乱跑,到处开门,三步并作两步地爬着高塔楼梯,尖叫着别人的名字,任何人都好。
最后,我发现自己站在通往地下墓窖的门前,里面一团漆黑,我只能看见蜿蜒向下的螺旋梯。
不知怎的,我很清楚自己必须下去,但我却不想下去。
我害怕等在里面的东西。
古时候历代的冬境之王都在那儿,坐在他们的王位上,石雕狼躺在脚边,大腿横放着铁剑,可我怕的却不是他们。
我大声尖叫,我告诉他们我不是史塔克家的人,此地与我无关,然而没有用,不管怎样我都必须下去。
于是我扶着墙壁前进,没有火把照明,我只好慢慢往下走。
路越来越暗,越来越暗,暗到我直想尖叫。
他停下来,皱起眉头,觉得很不好意思。
每次梦到这里,我就醒了。
他醒来时总是浑身冷汗,独自在黑暗的卧室里发抖。
这时白灵会跳到他身边,用如朝阳般温暖的身躯依偎他,然后他会把脸枕在冰原狼长长的白色毛皮上,再度沉沉睡去。
你会梦见角陵吗?不会。
山姆抿紧嘴唇。
我讨厌那里。
他搔搔白灵耳背,陷入沉思,琼恩也没追问。
又过了一阵子,山姆威尔·塔利终于开始说话,琼恩·雪诺则静静聆听,听这个自承懦弱的胆小鬼亲口述说来到绝境长城的的缘由。
塔利家族历史悠久,盛名远播,是高庭公爵兼南境守护梅斯·提利尔的封臣。
山姆威尔乃是蓝道·塔利伯爵的嫡长子,生来就继承了富饶的领地、坚固的堡垒和一把传奇的双手巨剑。
剑名碎心,是用瓦雷利亚钢打造而成,父子历代相传,已有近五百年之久。
然而不论山姆威尔诞生时,父亲对儿子有着何种的骄傲,都已经随着他的日渐长大、变得肥胖、柔弱又脾气古怪,而全部烟消云散。
山姆喜欢听音乐,喜欢编曲子,喜欢穿柔软的天鹅绒,喜欢跟在城堡厨房的师傅身边、陶醉于他调制的柠檬蛋糕和蓝莓甜饼的浓郁香气里。
他的兴趣在于读书以及和小猫玩耍,手脚笨拙的他,却又反常地热爱舞蹈。
只是他见了血就反胃,连看杀鸡都会哭。
角陵的教头来了又去,试图将山姆威尔变成他父亲所期望的骁勇骑士。
这孩子受过骂也挨过棍,尝过耳光也熬过饿。
有个人叫他穿着锁子甲睡觉,好让他习惯军中生活。
另一个人则叫他穿上母亲的衣服,绕城示众,用羞辱来激发他的男子气概。
结果他却越来越胖,胆子越变越小,最后蓝道伯爵的失望转成愤怒,终至厌恶。
有一次,山姆透露,他的声音像是悄悄话。
从魁尔斯来了两个白皮肤蓝嘴唇的男巫,他们杀了一头野公牛,然后把我浸在温热的鲜血里,可我并没有像他们所说的那样变勇敢,我只觉得恶心,呕吐。
结果父亲教他们两个都吃了顿鞭子。
在接连三年生出三个女儿后,塔利夫人终于又为伯爵产下第二个儿子。
从那天起,蓝道伯爵便不再理会山姆,而把全副精神都投注在这个年纪较孝强壮又有活力,怎么看都更讨他欢喜的儿子身上。
于是山姆威尔度过了几年甜美的安逸岁月,沉浸在音乐和书本中。
直到他十五岁命名日那天清晨,他被叫醒后,发现自己的马已经鞍辔妥当,正等着他。
三个侍卫护送他来到角陵附近一座森林里,父亲在那儿剥鹿皮。
你就快成年了,又是我的继承人,蓝道·塔利伯爵一边用猎刀割开皮肉,露出里面的骨架,一边对他的长子说,你没给我什么借口,我无法将你除名,但我也不会把该由狄肯继承的领地和封号交给你。
只有强壮的人才配持有碎心,而你连碰它的剑柄都不配。
所以我作了决定,你今天就得宣布自己渴望披上黑衣,放弃一切继承权,并在天黑前动身北上。
如果你不照办,那明天我们会外出打猎,而你的马将在林中某处跌倒,你也会飞出马鞍摔死……至少我会这么告诉你母亲。
她心肠太软,连对你这种人都疼爱有加,我不想让她难过。
你不用幻想会死得多干脆,或是有办法抵抗,因为我会很乐意穷追不舍,亲手宰掉你这头猪。
他抛开猎刀,手臂到肘全都染得腥红。
所以啰,你有两个选择,不是守夜人,——他把手伸进鹿尸,掏出心脏,血淋淋地握在手中——就是这个。
山姆用种平静而死板的声音说着故事,仿佛这事发生在别人身上,而不是他自己。
奇怪的是,琼恩心想,他竟然停下来不哭了。
他说完后,两人坐在一起听夜风。
全世界没有旁的声音。
最后琼恩道:我们该回大厅去了。
怎么?琼恩耸耸肩。
那儿有热苹果酒可喝,不然你也可以喝烫过的葡萄酒。
戴利恩心情好的话,会唱歌给我们听。
来这儿之前,他原本……呃,是个歌手,嗯,可能不很专业啦,但挺不赖,算是未出师的歌手罢。
他怎么会来这儿?山姆问。
金树城的罗宛伯爵发现女儿被他睡了。
那个女的大他两岁,戴利恩发誓是她帮他爬进卧室窗户的,可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下,她指称自己是被强暴,于是他就来啦。
伊蒙师傅听过他唱歌后,说他的声音像加了蜜的雷。
琼恩微笑,陶德有时也唱歌,如果你把那也算做是歌的话。
他都唱些打他爹那儿学来的饮酒歌,派普说他的声音是加了尿的屁。
两人齐声哈哈大笑。
他们两人的歌声我都想听听,山姆承认。
但他们不会欢迎我的。
他满脸愁容道,他明天还会逼我打架,对吧?没错。
琼恩很不情愿地说。
山姆蹒跚地站起身。
我想办法睡一会儿好了。
他裹紧斗篷离开。
琼恩带着白灵回到大厅时,其他人都还在。
你跑哪儿去啦?派普问。
跟山姆聊天。
他说。
他实在窝囊透顶,葛兰道,晚上吃饭,长凳上明明还有空位,可他拿了馅饼偏偏就不敢过来跟我们一起坐。
火腿大人太尊贵啦,不跟我们这种人同桌用饭的。
杰伦猜测。
你们看看他吃猪肉饼的样子,陶德狞笑道,简直就是在跟兄弟叙旧。
说完他学起了猪叫。
闭嘴!琼恩愤怒地斥道。
其他男孩被他突如其来的怒气吓住,纷纷沉默下来。
听我说。
琼恩平静地告诉他们该怎么做。
如他所料,派普站在他这边,但令人惊喜的是霍德也表示支持。
葛兰起初还有些犹豫,但琼恩知道怎样才能说动他。
其他人也纷纷同意。
琼恩或好言劝说,或以利相诱,有时出言羞辱,必要的话也用武力要挟。
最后所有人都愿意照他的话去做……只有雷斯特不肯。
你们要孬种就孬种罢,雷斯特说,但如果索恩叫我跟猪小姐打,我可是会好好切他一大块火腿下来。
他当着琼恩的面冷笑两声,转身便走。
几小时后,当全城的人都在沉睡时,他们三个到他寝室去了一趟。
当葛兰抓住他的手,派普坐上他的腿,白灵扑到他胸膛的时候,琼恩可以听见雷斯特急促的喘息。
冰原狼的两眼如一对彤红的火烬,他用牙齿轻轻划破男孩喉咙柔软的皮肤,微微见血。
别忘了,我们知道你睡在哪儿。
琼恩轻声说。
隔天早上,琼恩听见雷斯特对阿贝特和陶德解释,说他刮胡子的时候如何不小心被剃刀刮伤。
从那天起,不论是雷斯特或其他人,谁都不会伤害山姆威尔·塔利。
若艾里沙爵士要他们和他单打,他们就站在原地,拨开他缓慢笨拙的攻击。
假如教头扯着喉咙叫他们进攻,他们便跳到山姆身边,然后轻轻地在他胸甲、头盔或脚上点一记。
艾里沙爵士气得半死,出言胁迫,骂他们是懦夫、娘娘腔,什么难听的话都出了笼,但依旧没人动山姆半根汗毛。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他在琼恩的敦促下,坐在霍德旁边跟大家一起吃晚餐。
之后又过了两个星期,他才鼓起勇气加入谈话,很快就跟其他人一样,被派普的鬼脸逗得哈哈大笑,然后开起葛兰的玩笑来。
山姆威尔·塔利虽然臃肿笨拙,胆子又小,但他可不笨。
有天夜里,他来到琼恩的寝室,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他说:但我知道是你做的。
他害羞地转开视线。
我本来一个朋友也没有。
我们不是朋友,琼恩拍拍山姆宽阔的肩膀,我们是兄弟。
他们的确是兄弟啊,山姆离开后,他暗自思量。
罗柏、布兰和瑞肯都是父亲的孩子,他也依然爱着他们,但由于凯特琳·史塔克的关系,琼恩知道自己终究不是他们的一分子。
临冬城的灰墙或许仍令他魂牵梦萦,然而现在黑城堡才是他的生命皈依,他的手足兄弟则是山姆、葛兰、霍德、派普和其他无法见容于社会。
穿着黑衣的守夜人。
叔叔说得没错呢。
他悄声对白灵说,却不知此生能否与班扬·史塔克重逢,好当面感谢他。